落花時節2 第四章 反轉

即使一個讓手下加班,自己逍遙得可謂天怒人怨的上司,依然會有一兩個忠貞不貳的部下,俗稱狗腿子。寧恕回過神來,打開手機,便看到一位部下的短信提示,告訴他辦公室裡發生瞭些什麼,以及童經理正趕去派出所營救。

寧恕又是眼前一黑。簡宏圖並非虛言恫嚇,消息果真光速蔓延,果然是全市人民想看的都看到瞭,沒看到的也很快會看到。此時,他即使用盡手段將視頻從網上撤下,估計已來不及,影響已經造成。

是小童的呼喊驚醒瞭寧恕。寧恕瞇眼看向馬路對面快步過來的小童,仔細捕捉小童眼睛裡掩飾的情緒。即使用腳指頭想,他也猜得到小童心裡在想什麼,以及小童將如何拿視頻大做文章。面對著迎面飛撲而來的最直接的危機,寧恕心中自然而然萌生最強烈的反擊閃電。他一動不動地等到小童走近,不管小童怎麼表示慰問,他隻呵呵一聲,道:“早說清楚瞭。他們通知我你會過來,我怕你撲空,隻好原地等著。沒啥,事情很容易說明白。”

小童立刻領會到寧恕傳達過來的兩條意思:一、寧恕沒問題;二、公司多的是寧恕的心腹。他忙笑道:“早知道你肯定沒事。但網絡流傳的視頻影響很不好,你是先回公司還是先回傢?首要得想辦法把視頻撤下。”

寧恕竭力輕描淡寫地道:“一次形象危機而已。回公司吧。”

上瞭出租,寧恕便閉上眼睛不搭理小童。小童為免自討沒趣,隻好也閉嘴。等回到公司,寧恕進門就像變瞭個人,立刻容光煥發起來,拍手示意大傢聽他說話。他微仰著頭,不屑一顧地微笑道:“虛驚一場。你們繼續幹活,很快讓你們見識一場教科書式的危機公關。”進他自己的辦公室門之前,寧恕回頭吩咐一位同事:“幫我在視頻傳得最熱鬧的網站用我的實名註冊一個ID,等會兒我上去發表一篇文章。”

但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寧恕還是垮下瞭臉。他摸出一條應酬用的香煙,拆開,取出一包,抽出一支點上。好久不吸煙,一口吸急瞭,咳得他涕泗交流。淚眼蒙矓中,寧恕打開電腦,將鍵盤點得像炒豆子一樣快。

“我成長於單親傢庭。母親終日忙於掙錢養傢,我基本上由長我三歲的姐姐帶大。單親傢庭物質生活不豐富,但有好吃的,我姐總是先讓給我;有什麼困難,膽小的她總是搶在前頭,戰戰兢兢地嘗試瞭才讓我跟上。我小學時,我姐以高分考入一中初中部,但她為瞭照顧我,放棄大好機會,繼續在鄉鎮中學讀書。直到我小學畢業,考入一中,我姐才拿著再次被高分考取的一中錄取通知書與我一起進入一中……”

寧恕暫時罷手,將快燃盡的香煙掐滅,將剛寫下的一段文字來回看瞭幾遍,不由得又摸出一支煙點上。他的臉在煙霧背後扭曲著,頗為艱難地繼續下面的文字。

“日子雖然過得艱難,但我們一傢相親相愛,都非常惦念著彼此。比如我從小就幻想著口袋裡有一罐神奇的菠菜,能一吃下去就變得力大無窮。那麼,當有人再次欺負我們的時候,我可以沖上去打架,而不用再讓姐姐死命擋在我面前,沖著欺負我們的人膽怯地賠笑。我就這麼幻想著長大瞭,也變得有點兒力氣。可因為姐姐的乖巧,我一直沒逮到機會幫姐姐風生水起地痛快打一架。這可以說是我此生小小的遺憾……”

寧恕寫到這兒,情緒有點兒激動。他眼前看到的是當年簡敏敏一個巴掌將寧宥甩飛出去時,他躲在草垛後面一籌莫展的恐懼。他得靜靜心,將第二支煙吸完,才能繼續寫下去。

田景野的親侄兒是個網蟲,幾乎是一天到晚蹲在網上,有什麼信息他總是最先捕捉到。他知道寧恕是田景野的朋友,因此,早在第一時間就將視頻的事告訴給正在忙碌的田景野。當時田景野沒時間看。直到寧恕用實名將文章發上網,田景野才趁中飯後客人歇息的工夫,坐在酒店大堂裡將視頻和文章都看瞭。

但瞭解寧傢的田景野看著看著皺起瞭眉頭。正好,他清楚視頻中的倉庫區是簡宏圖公司倉庫所在地,也正好,他清楚寧宥一早就帶著兒子回上海瞭。這篇文章和視頻裡面的貓膩太多。他想來想去,便將兩者發給寧宥,讓寧宥自己看。他也同樣發瞭一條短信給簡宏成。

寧宥上瞭火車後,一直生悶氣,可又不願總沖著兒子板著臉,正好也沒睡好,她便一路睡覺,讓兒子自己玩。但睡著睡著,她還真睡著瞭。

郝聿懷照舊是玩遊戲,他有的是辦法消遣。可時間到瞭中午,他媽媽還是沒有醒過來的意思,他餓得肚子嘰裡咕嚕亂叫,便打開媽媽的包摸錢想買點兒吃的,正好手機提醒有短信進來。他熟門熟路地拿瞭手機打開查看,一看是田叔叔的,就更無所謂瞭。但看著看著,他就鬼臉連連瞭。

寧宥睡得迷迷糊糊的,耳邊似乎隱約聽到兒子作嘔的聲音。她剛想忽略過去,又猛地想到什麼,嚇得連忙掙紮著睜開眼尋找兒子。她一眼就看到兒子在對著她的手機做惡心狀,而不是真嘔吐。她嚇得揉揉胸口,怒道:“我手機密碼又被你解開瞭?”

“我的日記也隨便你看啊,多公平。你看舅舅又做壞事瞭,真惡心。”

寧宥拿來手機一看:“啐,又拿我流量看視頻。”

郝聿懷脖子一縮,理直氣壯地道:“剛看你充瞭5G啊,而且我查瞭,流量沒超。”

“那是錢啊。”寧宥自己卻也點開瞭視頻,因此,一邊說一邊沖兒子幹笑,顯得並不理直氣壯,於是被兒子拿肩膀撞得東倒西歪。還不如寧宥高的兒子,力氣已經很不小,一年前開始,掰手腕已經穩穩贏她。想到這兒,寧宥不禁有點兒失神,可視頻中人鬼鬼祟祟的樣子還是將她的神志拉瞭回來:“真是你舅舅?他幹嗎?”

“劇透會挨揍嗎?”

“會!”寧宥隻得忍住不適,耐心看下去。很快,她的弟弟被人捆成一隻肉粽;再將帖子往下拉,隻見寧恕被扔上警車的照片。那照片可比錄像清楚多瞭,即使寧恕嘴裡塞著臟佈條,可清清楚楚還是看得出那就是寧恕。“哎,你舅舅該不會是去找早上放鞭炮那幫人說理去瞭吧?要那樣就是我的罪過瞭,我早上一直擠對他。”

“是你弟。你再看第二個鏈接嘛,嘔——”

寧宥剛還在內疚呢,一打開寧恕寫的自辯帖,當即刻薄歸位,內疚退散。如果不是早上的這場沖突,寧宥看著寧恕寫的姐姐如何如何之好,弄不好她還會激動得來幾滴眼淚呢。可現在,她即使還不知實情如何,卻已經嗅到字裡行間濃濃的功利味兒。

寧宥一行行慢慢地看。郝聿懷卻指著一行字道:“唯有這條是真話。”說話間,笑得跟小狐貍一樣。

寧宥一看,“後來,我有瞭個外甥,他聰明、正直、可愛……”寧宥笑道,“看我弟寫得好肉麻,嘔——”可她還得繼續往下看。

“……我愛外甥,我滿心希望能學當年姐姐照看我的愛心和周到,給予外甥最好、最美、充滿愛的氛圍。可很慚愧,我能做到的遠不及我姐當年。我姐攜外甥周五晚回娘傢,可我近期的工作正處於沖刺階段,周末都需要加班。我原本答應外甥去玩真人CS,可我無奈爽約,因為公司還有更多同事等著與我一起加班。外甥懂事,他沒追究,可我心裡內疚於我的無法履約,於是我想出一個餿主意,要不我遲上班一小時,趁大清早東站倉儲區空曠幽靜顯得很有神秘感的時候,帶外甥去那邊玩巷戰,也算是cosplay一下真人CS。後來的事大傢都看到瞭。很高興地告訴大傢,我聰明的外甥發現找不到舅舅,已經自己打車回瞭外婆傢。我從派出所出來打電話過去的時候,不知情的他還對我滿腹怨言。我很樂意接受他的埋怨,隻要他安全就好。也因此,我才有心情坐下來寫寫我早上的糗事,以博大傢周末一粲。謝謝大傢的關心,我與傢和房產的同人們將繼續努力工作,為大傢提供有愛的傢園。”

寧宥看到最後一個字,都來不及點評,趕緊先摸出墨鏡架到郝聿懷的鼻梁上。

郝聿懷兩隻不解的眼睛奮勇鉆出墨鏡,奇道:“又不是我撒謊。”

寧宥附耳輕道:“按文章裡的說法,聰明的你現在還待在外婆傢以示安全到傢瞭呢。”

郝聿懷攀上媽媽的肩膀,也附耳輕道:“那萬一這車上有人認識你,你弟的謊話不也得戳穿嗎?”

寧宥哦喲一聲,連忙翻下前面椅背的桌板,沒頭沒腦地趴上去裝睡。她再點擊看寧恕的頭像,居然是若幹年前,幼兒園時期的郝聿懷揪著寧恕兩隻耳朵坐在寧恕肩膀上的照片。看上去多麼相親相愛啊,就像寧恕澄清文章裡所寫的那樣。寧宥心中百感交集。最大的感覺是,她的弟弟寧恕,已經不再是她印象中的弟弟瞭。

可偏偏郝聿懷非要鉆到桌板底下,再笑嘻嘻地沖媽媽喊一聲“你弟”。寧宥哭笑不得。但她清楚,如果讓郝聿懷知道寧恕的那篇文章惡心之處除瞭撒謊,還有其他更嚴重的性質,恐怕以後郝聿懷都不願見寧恕瞭,也可能郝聿懷現在還理解不瞭。

因此,田景野來電時,寧宥隻能說:“無可奉告,無可奉告。隻問一句,那倉庫區與早上往我傢放鞭炮的人有關嗎?”

田景野道:“我要說出來,你得跟我改說‘無話可說,無話可說’瞭。寧恕偷窺的倉庫,是簡宏成弟弟公司的。簡宏成獲知寧恕隔三岔五往那倉庫區跑,就命令他弟弟立刻搬遷。估計寧恕在倉庫區埋瞭眼線,得知今天搬倉庫,他立刻過去觀察。因此,下令假裝誤抓你弟弟的,是簡宏成的弟弟,上傳視頻的,也是簡宏成的弟弟。現在你弟弟的文章已經替他自己扳回局面,簡宏成說他放心不少,否則真擔心你弟狗急跳墻。”

寧宥果然驚訝得無話可說,過瞭會兒才道:“別放心,已經狗急跳墻瞭。”

田景野問:“寧恕寫這篇文章之前,事先跟你打過招呼嗎?”

“沒有。我跟灰灰現在在火車上,頭也不敢抬。咳,別提瞭,灰灰在旁邊。”

“有數瞭。唉,今天的波折還是簡宏成一再約束簡宏圖之下的結果。但你最好再勸誡一下寧恕,那倉庫的事,有些是與我有關,請他適可而止。”

“我和他之間已經關閉對話空間瞭。”

“寧恕想怎麼樣啊?我找他談去。”

寧宥狠下心道:“我建議你也不用嘗試對話瞭,有招直接使,不用顧忌我。都是成年人,福禍自招,唯獨請求別傷到我媽。”

田景野沉默瞭會兒,道:“行,那就這麼辦。你能告訴我你的車次、車廂號嗎?”

寧宥猶豫瞭好一會兒,她再氣寧恕,可心裡隻要一閃過可憐的小寧恕拽著她的衣擺,半夜裡半夢半醒地跟著媽媽逃離又被簡敏敏發現的傢,那份可憐,她就斷然拒絕瞭田景野:“不。我和灰灰都還在我媽傢沐浴親情。”

田景野笑道:“一試就試出你的態度。你說能不顧忌著你嗎?尤其是簡宏成。”

“讓我怎麼辦才好啊?我做鴕鳥行嗎?還有啊,簡宏成那弟弟歪招那麼多,陳昕兒會被他搞死。”

“你就做你的鴕鳥。”

寧宥一哆嗦。她猛然發現平日裡笑嘻嘻的田景野其實相當精明果斷,一點兒不遜簡宏成。而現在寧恕七搞八搞,看起來把田景野也搞到對立面去瞭。寧恕會不會……寧宥不寒而栗。

動車很快抵達上海。寧宥為瞭避免人多擁擠被誰給認出來,硬是拖到人快走光瞭,才拉著兒子下車。

可令寧宥頭痛的是,她一出站,就看見人群中的簡宏成,以及簡宏成身邊有個人拿著大炮一樣的相機對著她東一張西一張地照。寧宥頭痛萬分,心裡湧過無數念頭。她有的是辦法將簡宏成現場搜集的證據搶過來,諒簡宏成不敢反抗。但她今天已經無力,隻翻瞭個白眼,拉著兒子走過去,理都不理。

郝聿懷一邊不斷回頭看簡宏成,一邊問:“媽媽,他們會不會去揭發你弟?”

寧宥道:“隨便他們狗咬狗去。”

“可是那個胖子老是沖著我們笑,好像對我們很友好的樣子。”

簡宏成的目的當然是取證,他未必出手對寧恕步步緊逼,但他必須掌握主動。他忍不住吩咐旁邊攝影的朋友:“給母子來幾張近景的,趕緊的。”

他朋友不解,趕緊換鏡頭。簡宏成看著寧宥的背影漸漸走遠,眼睛都不帶眨的。剛才她那白眼而過的樣子太有性格瞭。她總是能在他試圖強迫自己遺忘的時候給予他新的刺激。

但寧宥走瞭會兒停下來,回頭招手讓簡宏成過去。而簡宏成一見,果然屁顛兒屁顛兒地小跑瞭過去。寧宥對跑近瞭的簡宏成道:“我建議你單獨與寧恕面談。”

“我在尋找時機。”

“你們無非是想往手裡多抓一些籌碼,搞什麼城下之盟。但我建議面談還是越早越好,別拖。”

“寧宥,我不想婉轉,我對寧恕隻有通牒,不會有談判。不是我欠他,而是他欠我。最近我沒時間找他談,我等會兒去機場接我兒子,這幾天我需要跟我兒子培養感情。”說到這兒,簡宏成低頭看向郝聿懷,沖郝聿懷微笑,“叔叔請教一下,幼兒園男孩子喜歡什麼?”

寧宥在一邊搶著淡淡地道:“別臨時抱佛腳瞭,你隻要真心對他好,耐心待他,多抱抱他,他體會得到。去之前沐浴更衣,洗掉應酬煙酒味兒,胡子刮幹凈,指甲剪整齊,換身柔軟點兒的衣服,第一印象很重要。”

“小地瓜要是問起媽媽,我怎麼回答?”

寧宥一愣,好一會兒才道:“其實,等小地瓜長大以後,不會樂意看到他生身媽媽的窘迫樣兒的。現在也未必樂見。我收回早上給田景野出的餿主意。”

簡宏成不由得看一眼郝聿懷,心裡明白寧宥對郝青林的態度瞭。他點頭,一語雙關地道:“我明白瞭。這些年,這些事,我也需要感謝你。我讓司機送你吧。”

“No。”寧宥幹脆地拒絕掉,與兒子直奔地鐵,走著走著,今早以來的不快消散瞭。寧宥的腳步越來越輕快。她收腹但未挺胸,走得風擺楊柳。

簡宏成卻一看手表,趕緊飛奔回去拉上朋友。他沒時間瞭,得立刻去機場。

寧宥走瞭會兒後,一回頭,不禁怒目而視。

寧恕將強抑憤恨才能寫完的不溫不火、充滿低調愛意的文章發上網之後,便扔掉香煙,密切關註跟帖後面的擁躉越來越多。漸漸地,大傢對他的稱呼從肉粽—好舅舅—好舅—好酒,最終變為好酒哥,寧恕才將電腦合上,出去上廁所。他看到辦公室裡所有同事看他的目光變瞭,早有人關切地道:“寧總,你白襯衫破瞭,回傢休整吧。”

很註重儀表的寧恕早已知道,但還是假裝驚愕地看看身上的衣服,笑道:“這麼大的糗事,不下大力氣多展示會兒,怎麼夠本?還得堅持穿到下班讓我外甥看到,讓我外甥可憐可憐他舅舅。”最後還響亮地呵呵兩聲,才走出辦公室。

可寧恕剛出門,就被一穿跑腿公司背心的男子攔住:“請問這兒有位寧恕先生嗎?”寧恕仔細看瞭一眼那位跑腿的,才道:“我就是。”那跑腿的立馬將手中的盒子交給他。寧恕收下後,也不知是誰送的,順手將盒子交給辦公室裡最靠近大門的同事,說聲“幫我拆一下”,人有三急,他還要趕緊去廁所。

同事幫忙拆盒子,另有同事趁寧恕不在,趕緊過來圍觀。有喃喃取笑的:“別是郵遞炸彈吧。”嚇得拆盒子的人立刻住手,逼那說炸彈的人拆。

熱鬧中,盒子也不知被誰拆瞭,裡面滑出一張精致的卡片——“壓驚”。卡片上隻有這兩個字和下面的一串四個數字。而盒子裡還有另外一個極其精巧的盒子,正是Gopa櫻桃酒心巧克力。“好酒哥?”立刻有人聯想到瞭寧恕剛剛獲得的諢名。也有人當即指出,肯定是女孩子所送。眾人連忙將巧克力放在進門顯眼處,偷笑著看寧恕的反應。

寧恕完全不像眾人以為的虛驚一場,雨過天晴。他心裡一直在回憶,以確定被抓、被送派出所,究竟是簡傢有意為之,還是湊巧。他回憶半天,都記不起事件中有簡傢的人出現。可是現場的搬運工警惕性如此之高,下手如此之恰到好處,視頻上傳網絡更顯然是刻意所為,而在派出所門口,他與簡宏圖的對話中,簡宏圖所露馬腳也非偶然。說他被捆去派出所是簡宏圖的策劃,應該不是冤枉簡宏圖。結論得出,寧恕才發現站水龍頭前面洗瞭半天手。他甩幹手,心中默默地想,無非是深仇大恨上面再加一個砝碼。

但等寧恕一走出空無一人的洗手間,他的臉上立刻光風霽月。他就是這麼微微仰著臉走進大辦公室,迎面就見到那盒巧克力。“我的?”他拿起卡片一看,卻是不由得皺瞭一下眉頭。這數字,就安在一輛大紅奧迪TT的車牌上,程可欣的。這是除同事外,第一時間以實物表示慰問的人,而且無聲地將慰問表示得如此熨帖:巧克力甜酒心。寧恕當即想到蔡凌霄應該也看到網上的視頻瞭吧,她怎麼想?她將如何表示對他的安慰?是主動呢,還是等他上門先匯報情況呢?可總之是落瞭程可欣的下風。寧恕勉強一笑,拿起巧克力回自己的辦公室。他給程可欣打電話,試圖表達一下謝意。但程可欣不接,掐斷後,給他一條短信:“不用客氣。”寧恕仿佛看見那雙丹鳳眼裡露出的狡黠。他克制著自己的念想,從手機裡調出蔡凌霄的號碼,可臨瞭,終究沒有按下接通。他將手機扔在一邊。

可很巧,手機才剛碰到桌面,竟是接連兩條短信提示。寧恕一看其中一條是姐姐的,便優先打開。

寧宥在短信裡說:“那倉庫現在是田景野在操作,你千萬別碰田景野。”寧宥現在不高興與寧恕說話,不如短信。

寧恕立刻回瞭一條:“簡傢把我害成這樣,沒人向我道歉,倒有田景野來不及地來幫簡傢‘洗地’,你信,我不信。”

寧宥漠然回一條,幾乎是走程序:“別讓仇恨蒙蔽你的眼睛。”

寧恕冷笑:“最後回你一條,你別忘瞭,正是你從小敦促我仇恨簡宏成。”隨即,寧恕翻看另一條陌生人來的短信,可打開便愣住,那條短信寫道:“我是簡宏成,希望與你面對面地對話。請約個三天後的時間。”寧恕想半天,都不知道如何回,索性不回瞭。

然後,寧恕又將蔡凌霄的電話號碼調出來。他看瞭會兒,眉頭一擰,主動撥通蔡凌霄的電話。好在蔡凌霄一接通電話就搶著先問“你沒事吧”,寧恕這才有點兒心理平衡。

寧宥看見寧恕的回信,一時愣瞭,好久才想起多年以前的一中校園。

當她從“簡”姓與簡宏成給的書後面的圖章中讀出簡宏成就是那個“簡傢”的後人之後,她一直瞞著弟弟。她怕弟弟的忍耐力不夠,她怕一直對簡傢人的兇狠念念不忘的弟弟沖動起來與簡宏成沖撞,那無疑是以卵擊石。而且,她聽媽媽的話。雖然她恨死瞭簡傢,可是媽媽既然讓他們“宥”和“恕”,她隻能忍著,即使有時候一看見簡宏成,就想起小時候在簡敏敏手裡遭的罪,她依然不寒而栗。手指頭會自動爬到頭皮上的一塊時時發癢的疤痕,她也忍著。她已學會盡量避開有簡宏成存在的地方,避開簡宏成的註視。

可簡宏成幾乎是陰魂不散地總出現在她眼前,尤其是她被簡宏成拖上摩托,被簡宏成長途奔馳送回傢之後。她總能在人群之中一眼看見簡宏成的存在,越來越頻繁。而每次,簡宏成也仿佛有感應似的,同時捕捉到她的存在。簡宏成的眼睛亮得讓寧宥害怕,那種害怕,就像搬傢第二天的早上,她被唐叔叔的愛人溫和地教訓時的心情。可她不敢跟任何人說。寢室裡熄燈之後的臥談會上,大傢經常是壓著嗓門兒嘰嘰喳喳亂說白天不敢說的事。可寧宥三番五次欲言又止,總是在黑暗的蚊帳中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讓自己沖動。她唯有在心中強烈地、一再地自我批評,深深地自我譴責。

星期日傍晚,寧宥與寧恕吃瞭晚飯,從新傢回校。剛到校門,迎面就見簡宏成騎著漂亮的自行車匆匆而來。寧恕雖然因為簡宏成姓簡而心裡有疙瘩過一陣子,可後來就忘瞭,尤其是在全校都欽佩這個打走流氓的高中部大哥哥的前提下,他也喜歡簡宏成。再說簡宏成看見他總是很親切,讓從小不被重視的他很是受用。這都快成瞭他在小夥伴們面前炫耀的資本。因此,一看見簡宏成,他就大聲招呼:“班長!”寧宥想阻止都來不及,隻好眼睜睜地看著簡宏成開心地走近。

簡宏成很是親昵地揉瞭一下寧恕的頭發,就像平日裡對他的弟弟:“也是剛從傢裡回來?帶瞭什麼好吃的?”

“帶瞭姐姐做的蔥燒河鯽魚,還有榨菜炒肉絲。班長,你帶著什麼?”

“書。來,挑一本。”簡宏成跟寧恕說話,兩眼卻總晃到寧宥那邊。見寧宥又是退後幾步,閑閑地低頭站在黑影裡,瘦瘦的身影似乎被夜風吹得能飛起來,簡宏成知道寧宥躲避他,但以為她隻是老封建,因此主動招呼:“寧宥,你也來挑一本?都是書店新進的書,學校圖書館裡還沒有。”簡宏成賣力推銷,唯恐寧宥不挑。

寧宥走前幾步,卻是拉住寧恕的手,依然垂著眼皮,淡淡地道:“都是新書,等你看瞭再借給寧恕吧。”

簡宏成熱情吆喝:“沒關系,新書讓你們先看瞭又不會少一個字的。寧恕,別聽你姐的,拿著這本,講火山的,你肯定喜歡。”

寧恕掙開姐姐的束縛,不僅接瞭簡宏成給的書,還從自行車後座抽出一本世界建築方面的書,急切地問簡宏成能不能多借一本。

簡宏成又是一揉寧恕的頭頂,爽快地道:“借你。”然後得意地沖失敗的寧宥一笑。怕寧宥勒令寧恕交出書,他連忙踩著自行車跑瞭。

簡宏成一走,寧恕就舉著書在姐姐面前亂晃,笑著道:“偏要借,偏要借,我還要告訴同學是誰借給我的,哼哼,氣死你。”

寧宥沖口而出:“他姓簡,別忘瞭。”

寧恕繼續沖姐姐做鬼臉:“你說過他不是,你說的。啦啦啦,我就是喜歡他,他看上去也很喜歡我啊。哪天他再組織打架,姐姐,你得通知我,我一定要跟去打。不,下次我自己跟他說,你肯定又不願說。啊,他停在橋邊……”

寧宥警惕地問:“幹嗎?”

寧恕將書往姐姐懷裡一塞:“我這就跟他說去,我願跟著他打架。”

寧宥趕緊一把拖住弟弟。可寧恕現在力氣大,使勁掰開寧宥的手指,硬是要走。寧宥急瞭,壓低聲音道:“他就是那個簡傢的兒子。要不是他爸是廠長,他哪來這麼富?”

大是大非面前,寧恕立刻不鬧瞭:“啊?你怎麼知道?”

“我早知道瞭,所以從來不理他。不,我恨他。”說出“恨”之後,寧宥發現心裡的自責似乎減輕瞭,因此,她加重語氣,補充道,“我恨那傢人,每次陰天頭痛的時候,更恨。我們都要拒絕簡宏成發過來的糖衣炮彈,不能被他的小恩小惠收買。但媽媽既然說瞭要宥、要恕,我們隻好避開他,當他是空氣。聽明白我的意思瞭嗎?”

寧恕一時適應不過來,喃喃地道:“可班長看上去人挺好的啊。”

“那是他還不知道你是誰。你躲開他,別讓他知道你是誰,要不然我們兩個都得玩兒完,就像過去一樣,別說搬傢瞭,可能書都沒的讀。”

寧恕聽瞭,在黑暗中一激靈,立刻想到小時候所見簡敏敏打砸搶那恐怖的一幕幕。他連連點頭,答應從此再不接近簡宏成。

而寧宥在弟弟面前表達瞭鮮明立場之後,終於放下心來。她可沒叛變。

這會兒,寧宥轉動著手機,若有所思地對兒子郝聿懷道:“剛才火車站遇見的那個胖子,也是我的高中同學,跟田叔叔和陳阿姨一樣。”

郝聿懷完全不關心,隻哦瞭一聲,反而焦急地說別的:“綠燈還有七秒,哎喲,啊,沖過去瞭。我算算這一沖的時速是多少。”

寧宥失落地看著兒子,鼓鼓腮幫子,還想說什麼,可兒子正仰天計算呢,她隻好閉嘴。她想說的是,簡宏成一直對她很好很好,好得她終於放棄瞭立場。

寧恕周一的早晨是亂糟糟開始的。

睜開眼睛,是全然陌生的環境。即使酒店式公寓的配套再齊全,拎包入住再無麻煩,可一想到入住的原因,寧恕便困意全無,完全不想賴床。

寧恕懨懨地取出枕頭下的手機,原本不過是切換一下狀態,將靜音轉為鈴聲,卻一眼看見他姐姐半夜發來的短信:“忘瞭告訴你,我和灰灰回上海出站的時候,有人對著我們狂拍照。”寧恕頓時軟瞭,緩緩地又靠回床頭,看著短信發呆。拍照的是誰?毫無疑問的是,拍照目的是針對他昨天發表的那通辯解。而剩下的問題隻有,照片將在什麼時候、什麼場合拋出。

寧恕兩隻眼睛幾乎能看見自己身上綁滿瞭定時炸彈。他心裡很清楚,當炸彈爆炸的時候,那影響力必然遠超那段視頻。

誰拍的?

寧恕不得不打破昨天短信中“最後回你一條”的約束,不僅回瞭,而且還是直接打寧宥的手機,問究竟是誰拍的。

寧宥給的是昨晚就想好的答案:“不知道。”

寧恕硬著頭皮隻好再問:“誰知道你回上海的時間?”

寧宥明知故問:“意思是你還沒被爆料?”

“嗯。”

寧宥道:“既然拍照的人還沒出手,他們應該是權衡你下一步的動作後再做決定吧。你想想呢?”

寧恕吃瞭個啞巴虧,張嘴還想問,可想瞭想,怏怏地掛瞭電話。

郝聿懷背著書包躥進躥出的,一會兒忘瞭拿這個,一會兒忘瞭拿那個,見媽媽講完電話,立刻問:“我們一起出門吧?”

“不行,今天你乘公交,我得去奶奶傢拐一趟。她前天就說有事要跟我當面商量。一定是你爸爸的事。你奶奶和爺爺一定是很著急,肯定巴不得早點兒見我,我就不拖到下班後瞭。對吧?要多為別人著想。”

郝聿懷卻隻是一個“噢”。

寧宥狐疑地問:“你不多問幾句?”

“爸爸做壞事的時候,沒想過我們好不好,我還在猶豫要不要為他著想;奶奶為瞭做壞事的爸爸來麻煩沒做壞事的媽媽,我也在猶豫要不要為奶奶著想。就像昨天我們離開外婆傢,我就沒跟外婆和你弟說再見,我得告訴他們我很生氣。媽媽,你可以學我。”

寧宥溫柔地解釋:“可是奶奶身體不好,爺爺高血壓,還有外婆,他們年紀都大瞭,有時候得讓著點兒。”她一邊鎖門,一邊說,與兒子一起出門。

“可媽媽你膽子小,力氣小,太累的時候會頭痛……”

“我有這麼糟糕?”寧宥不禁心虛地看看鄰居的房門,“你媽好歹是副總工呢,還是大公司的。我隻是覺得,一傢人之間別計較太多瞭,是吧?”

“要計較。他們要是愛你,才不會總讓你讓著他們;他們要是不愛你,你也不用愛他們。你要是不愛他們,我不怪你。你得計較啊。”

電梯來瞭,寧宥見電梯裡有人,就不再說什麼。但她忽然感覺小手指被鉤住,低頭一看,原來是兒子的小手指鉤住瞭她的。這是他們母子間的小秘密,拉鉤意味著達成一致。寧宥心裡溫暖,連忙彎起手指,與兒子鄭重地拉鉤。郝聿懷這才滿意地笑瞭。等兩人在路口分手,他還是叮囑一句:“說好瞭哦,別讓爺爺奶奶欺負啊。”

寧宥想到兒子就笑瞇瞇的,什麼弟弟的破事之類的,已經影響不到她。即使到婆婆傢商量郝青林的事,也影響不瞭她的心情。她笑瞇瞇地敲開瞭婆婆傢的門。

郝母開門就滿臉堆笑地道:“昨天回來很晚瞭吧?本來還以為你今天不會來的,總得休息休息。這一路上趕火車的,兩個人的行李都得你背著,太辛苦。”

“還好,灰灰背著他自己的行李。上星期灰灰還替我買大米呢,把我吃驚壞瞭。”

“唉,青林要是不進去,你們母子倆也不用這麼吃苦。那都是該他幹的活兒。”

寧宥一聽,心裡立刻警惕上瞭。她一邊小心提防著,一邊道:“還好,還好,有灰灰呢。”

“灰灰……想爸爸嗎?”

寧宥若無其事地道:“剛剛和他分開時說的就是灰灰爸呢。”

郝母一聽放下心來,這才小心翼翼地道:“都盼著青林能早點兒回傢呢。那個……顧維維……不知怎麼找到我們傢來瞭,我得通報你一聲。你知道她嗎?”

寧宥心裡立刻有點兒線索瞭,她裝傻問:“青林讓她來?”

郝父從主臥探出腦袋看看,又縮瞭回去,一臉憂心忡忡。

郝母也是一臉為難地道:“她自己摸上來的。她說她有證據證明青林的清白,但要我們答應她一個條件。她透露瞭一點兒證據,好像有點兒眉目。”

寧宥不禁氣得笑瞭:“她希望我離婚,讓出位置給她?”

“那倒沒有。她想都別想,我們也不允許。她隻是提出,你在你們公司當眾向她道歉,她就拿出證據洗清青林。我們想與你商量……”

寧宥冷笑:“她?她跟你們說的是前幾天還到我公司鬧,被我報警讓檢察院抓瞭她的事,是吧?她要是手裡有證據,早在檢察院就拿出來擇清自己,順便擇清瞭郝青林,還等得到現在來跟我談條件?”

“可……可萬一她真有呢?”

寧宥心裡清楚,郝傢二老擺明瞭肯為瞭莫須有的證據要求她做出犧牲。她一怒之下,指桑罵槐:“她顧維維不是口口聲聲說愛郝青林嗎?她怎麼不擔心把我逼急瞭,我落井下石呢?誰手頭沒一兩個證據啊。”

說完,寧宥便甩手走瞭。郝父想從屋裡趕出來勸說,已經追不上。二老在屋裡後悔,更是擔心不已。

寧宥氣沖沖地走出郝傢,旋風一樣地刮進自己車裡。郝父的電話已經追過來。電話裡,郝父好聲好氣地道:“宥宥啊,這事是青林媽糊塗瞭,她心急兒子……”

寧宥打斷郝父的話,正色道:“這事灰灰奶奶做得確實糊塗。大難臨頭,本該是大傢一致對外的時候,有外來宵小試圖趁機渾水摸魚,誰碰到,誰把關,不讓宵小有可乘之機才是,現在卻是自亂陣腳,把我這個不姓郝的先拋出去,我很心寒。”

“宥宥,別多心,我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跟你商量個對策。”

“你們的轉達已經表明你們的態度,何必呢。”寧宥掛斷瞭電話。回頭一想,原來還是兒子看得明白。

親媽如此,親弟弟如此,更遑論郝青林與郝青林父母瞭。寧宥灰心喪氣之餘回頭看看,幸好還有兒子,不,還有同學、朋友也是無條件維護她。寧宥呵呵一笑,知足瞭。她挺起腰桿,給顧維維打瞭個電話,約請見面。

寧恕想到他有很多事要做,暫時卻又無從著手。可身後有虎狼步步緊逼,容不得他停下喘息。寧恕有些無心工作,怎麼都無法專心看案頭的材料。他看似篤定地指揮誰幹什麼,誰與誰聯絡,可他心裡一團糟。他在心煩意亂之中,寫瞭一個“忍”字,又耗時耗力地細細用鋼筆描成粗體,放入抽屜,方便自己隨時警醒。

好在新的一周,新的開始,幸運降臨到瞭寧恕頭上。他的老同學呼著“好酒哥”,將簡宏圖的“宏圖公司”的資料發到瞭他的郵箱裡。寧恕連忙打開文件來看。對著電腦屏幕,寧恕臉上的表情豐富多彩,總體驚訝大於其他。他看瞭好一會兒,心裡的疑點越來越大。即使公司的工作也是火燒屁股地追著他,他卻再也坐不住瞭。他必須立刻回酒店公寓,再度有針對性地檢查一遍儲存的偷拍錄像。他仿佛看見曙光就在前頭。

即使心裡忐忑得就像揣著十七八隻野兔,寧恕走到外面大辦公室,還是先將小童支去市政府辦事,不讓小童在他無心把持的真空環境裡乘虛而入。這一切,寧恕做得得心應手。

但寧恕在地下車庫遇到瞭無法應付的人:他媽媽的小兩廂車正正地停在他的車子前。寧恕一看見就遠遠地止步瞭。可他走也不是,站也不是。他媽媽的車子燈一閃,已經沖著他開來,完全由不得他。

寧蕙兒將車剎在兒子面前,黑著臉道:“你還真搬出去住,不怕你老娘一晚上不合眼?昨晚住哪兒?”

寧恕心虛,可他心急火燎地要去求證,真是一點兒時間都不願耽擱:“我昨晚問朋友租瞭酒店公寓,住得蠻好。媽,我要出去辦事,很急。回頭我忙完瞭立刻找你。”

“帶我過去看。你再急也得先帶我去,否則你老娘氣急攻心,一口氣接不上來,你這輩子再見不到你老娘。”

“媽,我有事,真有事。你看我還背著電腦……”

“你有事我就跟著你,跟到你沒事為止。昨天一個個招呼都不打就走,當我傢是公共場所啊?晚上都不給我個電話報平安,都想幹嗎?不認老娘瞭?帶我去看你的公寓。”

寧恕被罵得沒辦法,隻好鉆進老媽的車子,指揮老媽開車。

寧蕙兒見兒子上瞭車,氣就沒瞭,仔仔細細地打量一下,見兒子沒傷到、沒蹭破的,就放心瞭,將一隻密封盒遞給兒子:“早飯吃瞭沒?盒子裡是蔥油餅。”

寧恕接瞭盒子,但沒吃。他哪有心思,此刻急得都團團亂轉。眼看答案就在前面瞭,媽媽卻攔路搶劫,害得他坐在車裡兩隻腳都放不穩,屁股像是坐在錐子上。

寧蕙兒見兒子是真急,她怎麼可能真的為難自己兒子?她嘆口氣,將方向盤一轉,送兒子回到他的車子前。她擔心瞭一晚上,反正也看到兒子瞭,隻要兒子還囫圇的就好。

“你忙去吧。晚上回傢睡,我不怕。反而你在外面租房睡,我一整夜都睡不著。答應我。”

寧恕忙將車門打開,一腳踏到地上瞭,才道:“媽,你放心。但我晚上還是睡公寓。星期三我們大老板要過來,接待任務重,我這兒容不得有些許差錯,我還是住保安嚴密的公寓為好。大老板住一夜就走,我就回傢。”

“唉,去忙吧。”寧蕙兒不再強求,無奈地離開。

寧恕都等不及他媽媽的車子轉彎,就立刻躥上自己的車子,趕緊趕去公寓。

在公寓裡,寧恕拉上窗簾,對照以前的審核記錄,快進著再度查看視頻。這一回,他有的放矢。

西三數碼店裡,田景野早早上班,站在櫃臺裡與店長商量這幾天的銷售,以及準備進些什麼貨。他做人活絡,渾身似乎長滿觸角,總是不動聲色地關註著周圍的動靜。忽然,他感覺不對勁,抬頭一看,果然是陳昕兒從櫥窗那兒經過,準備走進店門。他一看,逃是來不及瞭,立馬踢開櫃臺下的滑板門,刺溜一下鉆進櫃臺下面。

陳昕兒手腕上系著一條靚麗的絲巾,非知情人都不會想到那絲巾下面是醫用紗佈,還以為是時髦的裝飾。陳昕兒臉色蒼白,眼圈墨黑,看上去卻極不靚麗。而且,她的眼光直勾勾的,整個人看上去不太正常。她進店就逮住迎面櫃臺的一個女孩問:“請問田景野在嗎?”

女孩看看店長,見店長沖她搖頭,便道:“對不起,我們上班說跟生意無關的事要扣獎金的,你要麼問店長吧。喏,那位。”

陳昕兒放過女孩。而店長則是趕緊走出原本所站著的這圈兒櫃臺,將陳昕兒堵在離田景野遠遠的地方:“這位女士找我?”

“我找田景野。”陳昕兒沒力氣跟店長說話,直接摸出手機撥打田景野的手機。

店長一看,臉都黃瞭。果然不出所料,他剛離開的櫃臺下面傳來手機鳴叫聲。田景野躲急瞭,根本來不及想到關閉手機。

陳昕兒一邊扭頭尋找聲音的來源,一邊大喊:“田景野,出來!”

眾人都以為這個女人是田景野的野女人什麼的,也不知她跟田景野的關系發展到什麼程度,都不敢太得罪,可更不敢讓她找到田景野。店長隻好把自己當肉盾堵在陳昕兒面前,焦急地道:“老板不在,你有什麼事可以留個口信。”

“他手機在響,他躲哪兒呢不見我?田景野,出來,我隻想跟小地瓜說幾句話,你幫我聯絡簡宏成。”

店長支支吾吾地道:“這兒沒小地瓜啊。”

陳昕兒不理店長,挑一把離手機聲源最近的椅子坐下:“田景野,你不出來,我就在這兒坐等,等你出來。”

田景野隻好無可奈何地鉆出來:“你幹嗎總找我?聚餐之後我已經發誓你們的事我不管瞭,你自己把路走絕,別人愛莫能助。”

“可我還能找誰呢?我一個當媽的都見不到兒子瞭,連聽個聲音都聽不到瞭,求你幫個忙,我隻要聽聽小地瓜的聲音。”

田景野都不敢看向陳昕兒,他直接撥通簡宏成的電話,開瞭免提讓陳昕兒聽著:“班長,書記來找,要聽小地瓜的聲音,怎麼辦?”

簡宏成道:“她別想再見到小地瓜,有疑問讓她找律師跟我打官司。”

田景野看看陳昕兒,將手機收瞭。陳昕兒的眼睛隨著手機轉動,直到手機落入田景野的口袋,她的眼睛一下子失焦,而眼淚汩汩地流瞭出來。

田景野鬱瞭,他開門做生意,讓陳昕兒坐門口這麼一哭,進出的客人臉上都掛上瞭狐疑。他道:“要不,我送你回你爸媽傢?”

可陳昕兒完全聽不進去。簡宏成剛才電話裡冷酷無情的話,以及未來許多天都見不到小地瓜的可能,印證瞭她這兩天待在父母傢裡的胡思亂想。她是真把路走絕瞭,卻什麼局面都沒扳回。她現在眼前就是死路一條,哪兒還管得著別人。

田景野隻好給陳昕兒爸媽打電話。接電話的是陳昕兒的媽,她媽說:“啊,她在你那兒?那我就放心瞭。讓她在外面走走吧,要不然整天悶在傢裡更胡思亂想。”

田景野簡直要暈瞭:“可阿姨啊,我這兒開門做生意啊……”他還沒說完,那邊陳昕兒的媽就把電話掛瞭。

田景野看著陳昕兒欲哭無淚。毫無疑問,他這個逃得瞭和尚逃不瞭廟的人,被人當甩包袱的地方瞭。即使今天他想辦法將陳昕兒扛出去,隻要他的店門還開著,陳昕兒隔三岔五地還得來,經常來。要命瞭,他怎麼辦才好?田景野隻會圍著陳昕兒繞圈子瞭。

看瞭一個多小時的視頻,寧恕的眼睛都快瞎瞭。他按瞭暫停,坐到沙發上透口氣。可他的臉上已經密佈瞭笑容——他心裡大致有結果瞭,完全想不到瞎貓抓瞭死耗子,基本上沒太指望的一筆,反而畫出最重的砝碼。他攤開四肢坐瞭會兒,懶懶起身,用鉛筆有力地寫道:周三,歡迎大老板;周四,送走大老板;周五,約談簡宏成。寫完,寧恕將筆一扔,摸出手機,翻出那條短信,給簡宏成打電話。

簡宏成接通電話,那一邊的寧恕都沒寒暄或者別的,直接道:“星期五下午兩點,金融公寓1203室,單獨會談。OK?”

寧恕約的時間與簡宏成預計的差不多,簡宏成也幹脆地道:“星期五下午兩點,金融公寓1203室,單獨會談。OK!”

兩人都沒多說一個字,同步掛瞭電話。

但簡宏成與寧恕稍有不同的是,他當即給寧宥發瞭一條短信,報告瞭這個約定。

寧宥此時正坐在上回約見簡宏成的咖啡店裡。這一回,她坐在上次簡宏成坐的位置上,正對著店門,等顧維維的到來。她看到簡宏成的短信後,不禁嘆息。寧恕和簡宏成手裡都抓著一把必殺的牌瞭吧,周五的會面必然是白刃肉搏。可時至今日,她不願看到任何一方輸掉。她隻想閉目塞聽,或者到什麼時空隧道待會兒,等結局出現的時候她才嗖地回到現實,反正她唯有接受最終結局的份兒。

顧維維出現時,寧宥下意識地看瞭眼手表。於是,顧維維一撩長裙,在寧宥正對面坐下時,很理直氣壯地道:“遲到瞭。本市的交通,你懂的。”

寧宥沒反駁,隻是平靜地看著這個年輕卻並無多少姿色的女孩,道:“你手裡有證明郝青林無辜的證據?”

顧維維顯然也是有備而來,強硬地道:“對!但任何事情都有代價,你無中生有把我送到檢察院住瞭幾天,你需要付出更高的代價才能得到證據。”

寧宥點點頭,但狐疑地問:“你真有證據?為什麼我沒有聽說過?”

顧維維鄙夷地道:“那需要問你。你跟郝科是怎麼溝通的?你們之間溝通的渠道為什麼中斷瞭?女人連丈夫在外面做什麼都掌握不瞭,做人太失敗。”

寧宥心裡飛刀射瞭無數遍,面上卻誠懇地道:“這是真的,兩年前,我跟郝青林已經沒什麼話說瞭。我這幾天反省瞭一下,我大概就是你眼中那種典型的大婆吧,又老又殘又壞又蠢,還不溫柔,郝青林不被我逼出門那才怪瞭。他不跟我說他在外面做的事,倒是順理成章。可是他有什麼好?他比你年紀大多瞭,而且隻是個小公務員。不,等他出來,連公務員身份可能也會被剝奪,你還要他嗎?”

顧維維譏笑:“切,你還會反省啊?在你眼裡,郝科隻有這些嗎?或者說,你眼裡能看到的隻有這些!”

寧宥虛心地道:“這也是我反省的一部分。結婚生孩子之後,我更關心生存,而郝青林關心生活。比如書架上的好多書,他看瞭,我不是沒時間看,就是沒興趣看。你一定感受得到郝青林的博學。”

“對,你這種人,除瞭柴米油鹽,怎麼感受得到郝科建立在博學基礎上的幽默?你真是配不上他。”

“我與郝青林已經不適合一起生活瞭。但等郝青林出來,可能他的公務員身份沒瞭,收入不穩定瞭,你還會愛他嗎?我需要弄清楚這點,才能把他交出去,畢竟他是我孩子的父親。”

“我愛他,但不需要向你證明。愛是存在於兩個人之間的私事,與外人無關。”

寧宥這才冷不丁地放出一根刺:“你既然愛他,為什麼我在為他洗清罪名的時候,你不僅不主動提供證據,還人為設置障礙?”

顧維維針鋒相對:“憑你?你是巴不得把他送進監獄,就像你二話不說,什麼理由都不聽我分辯,就叫來警察。你這種人,從不會檢討自己在婚姻生活中如何忽視丈夫,隻知道用婚姻捆綁一個大活人,你最無辜,別人都對不起你。我怎麼可能把證據給你?給瞭你,你還不故意昧下?”

寧宥冷冷地道:“你這話就誅心瞭。我請的是最好的律師,我把能發揮的——”

“你找過關系嗎?我隻問你一條,你找過關系嗎?你親自出馬找過關系嗎?”

寧宥硬生生地忍住,不肯說出宋總為她所出的力,而是一臉失措地道:“我找過,可我隻是個技術人員,又不是本地土生土長的人……”

“呸!沒有走不通的關系,隻有不肯走關系的人。我早知道你絕不肯為郝科出力,你就是想借這件事懲罰他,而且他被判得越重,你以為你越會配得上他,你就是黑瞭良心的女人。”

寧宥拍案:“你污蔑……”

顧維維卻激烈地搶著道:“我污蔑?被我戳穿瞭你的用心,是不是?你無話可說瞭是不是?你除瞭污蔑,還能說什麼?你說得越多,暴露就越多!你壓根兒就不希望給郝科減刑,你巴不得他被重判。你還指望我把證據給你,休想!”

寧宥氣得跳瞭起來,可忍瞭忍,又坐下,冷笑道:“你張狂什麼呢?可你就是沒資格替郝青林奔波,連你遞上來的證據都得經我的手,因為你是小三。對於郝青林而言,你在法律上就是個零,是不存在,呵呵。”寧宥說完,冷笑走瞭。

顧維維厲聲追罵:“我早知道你用心險惡!”

寧宥走出大門,卻是撇嘴而笑,回頭輕輕對大門道:“顧維維,你可以去郝傢積極爭取資格瞭。快去,快去,哈哈。”

以前,打死寧宥她都不會使出這一招,因為起碼郝聿懷身上流著兩傢人的血。她以為知書達理的郝傢父母怎麼都會把住原則的關口,現在知道,原則面前,還有個親疏有別,更有狗急跳墻。那麼,她順水推舟。

西三數碼店,一位顧客看中一款智能手機,可她看著不知為什麼哭泣的陳昕兒,忐忑地問櫃員:“你們這兒售後沒問題?”

櫃員道:“怎麼會有問題?你看看我們的規模,我們的實力……”

“可是,她為什麼趴在你們櫃臺哭?”顧客隻是設問,並不要答案,說完,便毅然將手機放回櫃臺,扭頭走瞭。

田景野看得暴跳如雷,跳到陳昕兒身邊道:“陳昕兒,我送你回傢。你已經哭走我五個客人瞭。”

可陳昕兒哪兒聽得進去,她連兒子都沒瞭呢,她哪還管得瞭其他?

田景野無奈,隻得祭出簡宏圖。可他才剛一聲“宏圖”,陳昕兒立刻撲上來將他手機搶瞭。田景野火冒三丈,卻看到陳昕兒握著手腕滿臉痛苦,顯然是拉到瞭傷口。他不忍心,扭過頭去,背著陳昕兒才能說話:“你們兩傢人的事幹什麼一定扯上我呢?我讓宏圖過來處理不是更直接?你要不想見宏圖,那我給你在門口叫車,反正宏圖是肯定要來的。”

陳昕兒嚇得連忙起身,但忍不住淒楚地道:“雖然我知道這個世界很勢利,可是,田景野,我沒想到你翻臉這麼快。不勞你攔車,我坐公交。我現在沒錢,卡被凍結瞭。”

田景野吐著黑血看陳昕兒離開,想解釋,卻忍瞭。勢利就勢利吧。可他坐牢的時候,怎麼沒見陳昕兒很不勢利地探望他呢?他現在的為人準則很簡單,他坐牢時沒去探望的,他理解大傢各有苦衷,出來後繼續山水相逢,花好朵好。但他把那幾個持續探望他的人都放在瞭心裡,並不顯山露水地表達衷腸。

陳昕兒前腳才走,簡宏圖後腳就不請自來瞭。他搬來老大一個紙箱子,進門就將箱子重重扔地上,呼哧呼哧地道:“田哥,剛才怎麼喊我一聲電話就斷瞭呢?我想反正我也快到你這兒,不給你打瞭,免得讓交警抓住扣分。”

“剛才陳昕兒在我這兒哭,我隻好搬你這救兵瞭。我拿她沒辦法。箱子裡是什麼?”

簡宏圖連忙撲過來貼著田景野道:“都是這兩年的賬本,還有憑證。這才是第一箱。我哥說,寧恕跟他約下時間瞭,星期五對決。我哥說,聽寧恕口氣,好像是抓瞭我什麼把柄,他最擔心的就是我的賬本,讓我送過來給你過目一下。我說你早看過瞭,他說再針對一下。他也會派專職審計師過來看,但需要你做總負責。”

“哦。”田景野想瞭會兒,“你把你歷年做過的手腳列個明細給我,我看看你屁股揩幹凈沒有。”

簡宏圖神秘地道:“做過的手腳怎麼可以白紙黑字留下文字?要是不小心丟瞭,那就是鐵證啊,田哥哥。可我每年都讓稅務師事務所審計一下的,每年都沒查出問題,應該不會有錯。我哥太龜毛。”

田景野道:“我前陣子也看過你的賬,沒看出歪心眼來。你先把這堆東西搬我辦公室去,我問問你哥。”

可簡宏成在電話裡說:“雖然讓稅務師審計過,可我想寧恕不是陳昕兒,不會什麼撒手鐧都沒有就約見我,是吧?從他繞著宏圖的倉庫打轉來看,他盯住的是宏圖,不是新力集團。我估摸著一定是宏圖被他抓瞭辮子。”

田景野想瞭會兒,道:“萬一他是聲東擊西呢?你想想寧宥的手段,總是不動聲色讓大傢都順心順意地把事情辦妥瞭。寧恕手段也不會差。”

“聲東擊西……繼續在我姐那筆債務上下手?你那阿才哥跟我都比跟你還親瞭,他有什麼手可下?不過,寧恕並不知情。”

“簡宏成,我現在也感覺你在打一場沒準備的仗瞭。不如你那天直接示好,表示投降。”

簡宏成想瞭會兒,嘆道:“你讓宏圖原路返回吧。與寧恕的對話遲早要來,屆時我硬著頭皮面對。”

田景野想瞭很久。他將自己店裡的事情料理完後,直接奔赴寧恕的公司。寧恕不在,田景野耐心地坐在會客室裡等。

《落花時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