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時節4 第八章 人生

陳昕兒傢終於來瞭個客人,是個跟陳父、陳母同齡的老同事閑著沒事,帶孫兒過來串門。陳母並不情願地開門。而好不容易看到傢裡有外人來的小地瓜趕緊跑出來,羞答答地站在陳母身後看陌生人,偷偷地沖來串門的小朋友笑。

老同事一見到小地瓜,就八卦心大盛,屁股粘著椅子不放,試圖問出個來龍去脈。陳母卻不願細說,也沒法細說,又趕不走來人,隻好左支右絀地應付著。反而小地瓜好不容易見到個小朋友,趕緊獻寶地、討好地爭取與小朋友玩,奮力打開冰箱,掏出冰棍與小朋友分享。

老同事看著,拍拍小地瓜的腦袋,曲折地問:“小地瓜真大方,這麼友善的小朋友很少呢。他爸爸做什麼的?教育得真成功。”

爸爸是誰,基本上是陳母心中的死穴,她還在磨蹭,小地瓜就驕傲地道:“我爸爸是簡總。”

老同事眼睛一亮,就問小地瓜:“那你爸爸簡總什麼時候回來呢?讓奶奶看看好嗎?”

“行,我問問媽媽。”小地瓜小屁股一扭,飛一樣地打開一間臥室門。陳母來不及阻止,一張臉頓時墨黑。

老同事本來心說好戲上場,可睜眼一瞧,卻見臥室裡面的老式扶手椅上綁著一個中年女人,頓時知道這事太尷尬瞭,忙將孫子抓回來,賠笑道:“哎呀,我們煮中飯去瞭,煮中飯去瞭。”

陳母沉著臉,送老同事出門。即使老同事千萬阻攔,她依然將老同事送到樓下。老同事內疚至極,又加上是個多嘴好管閑事的,忍不住道:“陳姐,我女兒跟我說,我們有些觀念得改改瞭。像抑鬱癥這種病,很多人以為它是精神病,怕去醫院看瞭病,就變成精神病人,掉面子。結果挺多挺好、挺善良的人得病瞭沒去治,傢人一個沒看住,就自殺瞭。其實這病也是跟平常一樣的吃藥能好的病……”

陳母道:“不礙事,我傢女兒就是想入非非,給她點兒時間,自然會服帖。”

老同事聽瞭,想趕緊逃走,可還是忍不住臨別贈言:“可別不拿抑鬱癥之類的不當病。哎喲,我多事又多嘴,再會,再會。”

陳母送走老同事回來,看著陳昕兒,與老伴商量:“要不要帶昕兒去看病?人傢說得也有理,而且上回小田也勸我帶昕兒去看看醫生。難道,這真的是病?”

陳父道:“兩個月前她逼婚不成,鬧到割腕,那幾天也是跟現在這樣,幾天後不照樣活蹦亂跳,還能上班嗎?”

陳母憂慮地看著女兒,道:“這回好像更不對勁。你快去銀行拿一千塊來,我下午陪她去看看。”

陳父應瞭,又問:“她醫保有嗎?要是沒有,這回去先找專傢,以後再找社區裡相熟的醫生,拿你的醫保卡去配藥。”

陳母心煩氣躁地道:“沒醫保,沒醫保。還有啊,你下午還是去找教育局問問小地瓜上小學的問題——帶支筆去,問清楚點兒。”

陳父嘆道:“她要是沒搞得一團糟,人傢還好好地放她在加拿大供著,什麼都不缺。”

陳母聽瞭,眼睛一瞪,燈泡一樣地照得陳父趕緊不敢再說。陳母揉揉佈滿血絲的眼睛,冷冷地道:“不敢求你去教育局,明天我自己去。”

陳父扭頭冷漠地瞅女兒一眼,趕緊逃去陽臺侍弄花草,即使太陽還曬著陽臺,他都不敢回屋。

但陳母發現更大的挑戰是領陳昕兒出門去醫院。她很不放心地將小地瓜交給陳父一個人帶著,由她帶陳昕兒出門。那簡直不是帶,而是押解。陳昕兒壓根兒不願出門,但也不大吼大叫,隻是千方百計地掙脫媽媽的挾持,一溜煙地逃回傢裡原位置上坐正。陳母累得汗出如漿,都還沒將陳昕兒押出門。那邊小地瓜看到媽媽這樣,嚇得大哭。陳母急瞭,“啪啪”,果斷就是兩個耳光。“走不走?”她猙獰地問。

陳昕兒給打得一下子沒瞭脾氣,雖然小聲說瞭句“讓人傢看見多沒面子”,可還是乖乖跟陳母出門瞭。陳母恨得牙根癢癢的,走到客廳,卻見老頭子拿棒冰賄賂小地瓜讓別哭,她又大吼一聲:“又給他吃冰棍,小孩子腸胃弱,早上已經吃過一支瞭,不能再吃瞭。睡午覺去。”

嚇得小地瓜趕緊躲到陳父身後,都不敢再哭泣。

陳母領陳昕兒上瞭公交車,隻好漠視別人各種各樣的目光,一路漠然著進醫院,然後恨不得腦袋鉆進掛號窗口,小聲報個神經心理科,省得讓周圍人聽見。幸好,陳昕兒終於不再反抗,隻是像個木偶一樣地隨便她牽著走。

寧宥在工地接到一個電話,對方即使操著嫻熟的職業腔,也透出明顯的皮笑肉不笑:“請問你是寧恕的姐姐寧宥嗎?”

寧宥立刻想,該不會是司法機關來通知瞭吧,忙走到安全處,道:“是。請問你是哪兒?”

“我是翱翔集團辦公室的。我們接到檢察院的通知,說是寧恕因為行賄接受調查。我們考慮到與寧恕有沖突,拒絕接收通知,建議檢察院通知其親屬。但檢察院說寧恕交代傢中親屬已經死絕瞭,我們隻好查瞭一下,現在通知你,具體檢察院的聯絡方式,我立刻發到你手機上。”

傢中親屬死絕?寧宥聽瞭,以為自己得噎氣而亡,結果她發現自己視若尋常地道:“謝謝啊,我會盡快與檢察院聯絡。”

收回手機,寧宥不禁又想到,傢中親屬死絕?她哼哼笑瞭出來。一再被寧恕氣得發瘋,媽媽去世終於讓她對寧恕絕望,她現在反而能心平氣和地對待寧恕。她又回去跟同事會合。寧恕的事不急,通過郝青林的事,寧宥已經自學成才,懂得各項流程,知道離她可以出力的時間還有一段距離。

相比醫院其他科室菜市場般的熱鬧,心理科就顯得冷清得多,進出的人也顯得不怎麼理直氣壯。還有一個鬱悶的病人站在走廊大聲控訴他掛號的是神經內科,醫生非要趕他來這兒。陳母神色陰鬱,陳昕兒一臉茫然。兩人坐等瞭會兒,就很快可以見專傢瞭。

也不知怎的,專傢問的問題總是能一針戳到陳母的話癆穴。專傢問到病情從什麼時候開始,陳母一下子回顧到陳昕兒的高中時代、上海工作無緣無故地丟失、深圳遇難等等,滔滔不絕。專傢認真聽著,隨時插話問一句該階段陳昕兒的精神狀況。

與以往看病不同,以往都是排半天隊,醫生在一幫病人裡三層、外三層的包圍中三言兩語地就將病人打發瞭。若醫生多言語幾句,旁邊等候的病人便會躁動不安。而這次,醫生一個個問題仔細地提出來,都很切中要害。陳母考慮著、回憶著、回答著,不知怎的,越想越心酸,頭一低,眼淚止不住地流瞭下來。她不想在外人面前哭,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旁邊陳昕兒看著,開始煩躁不安起來,左右張望著旁人的反應,站起身遮擋在陳母面前,又悄悄推媽媽幾下,暗示其克制。

專傢早已習以為常,耐心等瞭會兒,問:“你們看起來沒有醫保?”

陳母忙點頭道:“她這幾年把工作都辭掉瞭,連朋友幫忙找的鐵飯碗都沒保住。”

專傢道:“看起來歷年常規體檢也沒怎麼做。診斷還需要體檢排除腦部疾病和身體其他臟器的疾病。我給你開好各項檢查,為你女兒身體考慮,最好全部檢查一遍,然後拿檢查結果再來找我。”

陳母紅瞭臉,局促不安地道:“我不知道……還以為……我隻拿瞭一千塊錢……”

專傢道:“嗯,不急,我替你算一下……夠瞭。你拿去付費預約吧。先給你開的一種藥,你一定要觀察服用後的反應。不用擔心,如果排除臟器疾病的話,現在許多國產常規藥價格並不高。”

陳母想不到醫生這麼體貼。她面紅耳赤地起身,想說感謝,可又怕自己一張嘴,就軟弱地大哭起來,隻能鞠個躬,拖陳昕兒離開。

下午,檢察院的通知終於降臨到寧宥的手機。而翱翔集團辦公室轉達時說的傳喚已經變為拘留。寧宥從嚴謹的格式化通知中聽出三個關鍵詞:拘留、誣陷、行賄。

寧宥忍不住問通知人:“請問,我這手機號碼是翱翔集團退回通知時跟你們透露的,還是寧恕向你們透露的?”

檢察院的同志倒是實事求是:“寧恕跟我們說的。”

寧宥不禁“呵呵”一下,才道:“我正出差,不如我今明兩天找時間去你們那兒拿一下。”

轉身,寧宥便一個電話打到簡宏成那兒:“回上海瞭嗎?我出差呢。”

簡宏成笑道:“你純粹是躲我,別狡辯,心照不宣吧。”

寧宥不禁笑瞭:“狡辯什麼?我出差的地方離老傢近,等下我去檢察院拿寧恕的拘留通知。他最先還跟檢察官們賭氣,說全傢人都死光瞭,沒有傢屬可以通知,不知怎麼今天忽然反悔,要求通知我瞭——罪名是誣陷和行賄。你要是還沒回上海,一起吃個飯,我請客感謝你。”

簡宏成道:“我在深圳!說吧,要我做什麼,不用請客我也知無不言。”

寧宥訕訕地笑:“那這頓請客我欠著。我就請問你一下,可不可能求趙董手下留情?”

簡宏成想都不用想,就道:“求趙董還是其次,關鍵得求鄺局。但後者為洗白自己,隻能拿寧恕下手,而且是下狠手。你勸不轉鄺局的。寧恕的事走到今天,你能幫的餘地不大,我也幫不瞭。”

寧宥悻悻地:“那他還找我幹嗎?全傢人都死光,法院給指定一個律師,最終弄出來也是一樣的結果。找精神支柱?呵呵,我又自作多情瞭。”

簡宏成道:“有事鐘無艷,無事夏迎春咯。”

寧宥道:“要是我使盡渾身解數,但結果不盡如他寧恕的意,而這是必定的,會不會寧恕放出來後第一個要找的仇人是我?唉,別告訴我料事如神,這種推理都不需要智商。”

簡宏成補刀:“但你能不管嗎?”

“What the fuck?”

寧宥打完電話,出完氣,就沒情緒瞭,照舊按部就班地工作,提前下班,趕去老傢檢察院拿書面通知。

寧宥開著下級公司的奧迪車,空調開得涼涼的,還可以與兒子磨牙。

而做完一系列檢查的陳母牽陳昕兒從醫院出來,她倒是想坐公交回去,可是正下班時間,隻見每一輛公交都擠得滿滿當當。陳母見女兒在擁擠的人流中一個勁兒地躲閃,滿臉畏懼,隻得放棄公交。而且她也累瞭,一下午奔波,她兩腿酸軟,隻想找個地方坐。她想,奢侈點兒,打車吧。

可是,好不容易等來一輛空車,司機低頭一看陳昕兒,立馬一腳油門溜瞭。陳母氣得想罵,可是看看女兒陰鬱水腫的臉,陳母的罵化為一聲嘆息,隻得繼續奮力打車。

郝聿懷一直戴著耳機,坐在下班時間龜速的車裡朝外看,忽然大叫一聲:“陳阿姨!”

都快被塞車塞出路怒的寧宥下意識地朝外一看,見郝聿懷指的地方是醫院。但她沒看清陳昕兒,也不敢多看,也不知路邊站著的兩個女人是不是陳昕兒。寧宥想起田景野告訴她陳昕兒推三阻四地延誤瞭田景野救媽媽,她當然對陳昕兒心懷不滿。而更要命的是陳昕兒如今見到她喊打喊殺的,她有兒子在,可不敢將這危險分子帶上車。因此,她隻是淡淡地道:“沒看見啊。”

郝聿懷不知親媽腦子裡早已轉瞭好幾圈,著急地摘下耳機,終於用正常人的聲音道:“她看上去在生病,人……好像很可怕。我沒看錯,我們要不要送她一程?”

寧宥無奈,不想跟兒子解釋她心裡的心潮澎湃,以免損傷她的光輝形象,隻得悶悶地答應瞭兒子,找地方掉頭,找到路邊等候的陳昕兒母女。路邊也不能停車太久,她隻好搖下車窗,大聲招呼:“兩位看病?現在打車不方便,我送你們一程。”

但陳昕兒一看見寧宥,便轉過身去,想逃離,隻是被陳母死死牽住,走不開。陳母不知陳昕兒這是為啥,將她拉回來,彎腰對車窗裡的寧宥賠笑道:“沒啥,我們再等等,高峰很快過去,你忙,你忙。”說話間,後面被堵的車子早不耐煩地喇叭聲響成一片。

寧宥道:“快上車吧,後面車子已經不耐煩瞭。我們早點回傢,早點吃晚飯。”

陳母見寧宥執意讓她上車,便將陳昕兒大力推上車,郝聿懷也下車幫忙。郝聿懷對陳昕兒的表現很是費解,但很懂事地忍著不問。車子終於得以重新啟動。

陳母訕訕地問:“你媽媽好瞭嗎?我那天……”

寧宥道:“我媽媽去世瞭。”

陳昕兒與陳母都是一愣。陳母道:“呃,我那天還……還……”

寧宥淡淡地道:“那是寧恕喪心病狂。陳阿姨身子骨不要緊吧?你來看病?醫藥費讓我來吧,讓我替寧恕道歉。也謝謝你那天高抬貴手,放過寧恕。”

陳母愣愣地看著寧宥,等寧宥說完,她才道:“你節哀。我那天不該去醫院,害你媽媽瞭。我沒事,不要緊。我給昕兒看病。”

寧宥忙道:“謝謝阿姨寬宏大量。”但寧宥不願搭理陳昕兒,沒接“昕兒看病”的話茬,而是道,“我弟弟寧恕坐牢瞭,他在為他做的壞事付出代價。”

陳母再度吃驚得說不出話來,原來還有比她傢更倒黴的人傢。

寧宥道:“傢傢都一堆破事。”

陳母默默地點頭,大約是寧宥傢更倒黴,催發瞭她的傾訴欲。她輕輕地道:“昕兒……基本上是抑鬱癥瞭,還有些其他精神方面的……今天查瞭一下午。”

寧宥“啊”瞭一聲,一時也無言以對。

陳母依然是輕輕地道:“我該怎麼辦哦,我該怎麼辦哦?唉。”

寧宥忍不住也輕輕地道:“一件件應付吧,有什麼辦法呢?是你的,你逃不掉,隻能相信朝前走著走著,忽然會柳暗花明。”

陳母嘆道:“這輩子從沒遇見過這等好事,倒是做完一件事後,後面肯定緊接著三件壞事撞上來,沒完沒瞭,沒完沒瞭,一輩子瞭。”

這說的不正是眼下的自己嗎?寧宥悚然心驚,看向陳母蒼老疲憊的臉:沒完沒瞭,一輩子就這麼沒瞭。可是當初又是怎麼開始的呢?陳母當年也以為自己精力無窮、能力過人,是個好依靠吧。

忽然陳昕兒道:“這下你可以名正言順地霸占簡宏成瞭。你要對他好點兒,別辜負他這麼多年……”

寧宥不得不果斷阻止:“陳昕兒,說話請註意回避孩子。”

陳母反應過來,趕緊一把捂住陳昕兒的嘴,連聲道:“她控制不住自己,得吃藥。”

寧宥隻得皮笑肉不笑地呵呵兩聲作罷。難怪自高中起陳昕兒就不斷公開地在寢室裡、教室裡“幫助她改正錯誤”,原來與陳母的風格一脈相承。

郝聿懷自陳昕兒上車後就一直有目不暇接的感覺,對話信息量太大,大多是他不知道的,而且看上去還很嚴重。

等送走陳傢母女,郝聿懷才出聲問:“媽媽,班長叔叔對我們好,是有企圖?”

寧宥回答得不慌不忙:“你手機搜抑鬱癥,典型的。看來她發病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瞭,早前一會兒找我吵鬧,一會兒找我鬧跳樓,我就已經懷疑她是因為精神方面的疾病而導致的思維紊亂,因為陳昕兒高中時不是那種人。田叔叔也不忍看陳昕兒變得面目全非,跟我商量怎麼拉她一把。我建議田叔叔循序漸進地與陳昕兒媽媽培養感情,增進信任,慢慢勸說陳昕兒媽媽帶陳昕兒看精神科。你知道,一般人挺忌諱看精神科,怕被人罵精神病……”

郝聿懷一邊聽,一邊看詞條解釋,一心兩用,腦子轉得飛快:“我知道,我知道,要是關系不好的人跟我說我該看看精神科,我一定會認定對方是罵人,不僅不接受,還會翻臉。就是你說的,做好事還得註意方式方法。”

寧宥道:“對。看來今天陳昕兒媽媽已經帶著陳昕兒在正確的治療道路上走出瞭第一步,是好事。還有啊,剛才你沒在車上插嘴,而是把這種涉及隱私的疑問單獨找媽媽說,這個分寸感掌握得非常好。像陳阿姨的媽媽當眾指責陳阿姨‘控制不住自己,得吃藥’,不好,實話不一定可以當眾說。”

郝聿懷最初還有幾個小疑問在心裡咕嚕咕嚕地冒泡,但聽瞭表揚,就有點兒找不到北瞭,趕緊道:“是啊,是啊,那麼我遇見抑鬱癥病人的時候就要替他們想想,不做任何有可能刺激到他們的事。”

“對,你的想法已經包含同情心和同理心,對待他人光是同情心還不夠,還得設身處地為對方想想,怎麼說話做事讓大傢都愉快,照顧到各自的尊嚴。可也不能一味做濫好人,害得自己非常不愉快,那時候就得大聲阻止,或者趕緊逃離。”

郝聿懷小聲道:“可是你剛才沒做對。陳阿姨每次都給你找麻煩,你當時應該拒絕轉回去接她上車,結果又不愉快瞭不是?”

寧宥心說,還不是因為你堅持不懈嗎?但隻好尷尬地道:“我有時候會做濫好人,以後你得提醒我。”

郝聿懷道:“行。第一個提醒,你弟那兒,你得註意瞭。”

寧宥忍不住笑出來。而且剛才遭遇陳昕兒,讓她心頭一亮,一個主意橫空出世。

但好心情在打開媽媽傢門的瞬間完全消失。隻見一地狼藉,仿佛龍卷風滿屋掃蕩瞭一遍,讓人無法落腳。屋子裡還滿是餿味兒,碎玻璃、碎瓷片間開著形跡可疑的黴花。

寧宥和郝聿懷都驚呆瞭,倒退三步看著門裡面,久久回不過神來。

“你弟一定是發瘋瞭。”

“要真瘋瞭倒好瞭,就怕沒瘋裝瘋。”

“萬一是真瘋呢?”

“真瘋就不會一開始詛咒全傢都死絕,隨後發現面臨絕路,立刻來認姐姐。”

郝聿懷問:“你可以不認嗎?”

寧宥搖搖頭:“還是得給他請律師。”

寧宥又掃視一遍房子,將門一關:“我完全沒準備。不戴防護手套,這活兒沒法幹。”

隨即寧宥給田景野打電話:“田景野,忙嗎?幫我找個本地律師,需要能配合我的。我得給寧恕打官司。”

田景野道:“簡宏成他姐跟寧恕的案子明早開庭,那位應律師介紹給你要不要?本地地頭蛇。”

寧宥笑道:“不用,價格太高,牌子太大。呃,明早開庭?寧恕會到場嗎?簡宏成會到場嗎?”

“簡宏成坐明天早班飛機過來,寧恕好像隻能坐旁聽席吧。你不知道這場官司的開庭時間?”

“人傢不認我這個姐啊。”寧宥對寧恕的敵視,已經虱多不癢瞭。

郝聿懷等寧宥結束通話後問:“又替他打算。忘瞭他怎麼待你?”

寧宥淡淡地道:“能不管嗎?你爸的律師也是我請的呢。”

郝聿懷“啊”瞭一聲,茫然不知如何回答。因為他知道,他肯定得管爸爸的:“你可以不管,還有爺爺奶奶呢。”

寧宥無可奈何地道:“總要有人管。你爺爺奶奶的身體經不起折騰,你又還未成年,那隻有我來瞭。能力越強,責任越大,躲不開的。”

郝聿懷忽然覺得做成年人很累。

陳母回到傢裡,就立刻讓陳昕兒服藥。她守在一邊看著女兒將藥吞下去,才長舒一口氣,洗菜燒飯去瞭。即使忙碌得喘不過氣來,她還是幾乎每隔十分鐘就進臥室看一眼又被她綁在扶手椅上的女兒的反應,看藥效是否出來瞭。

終於做出一桌飯菜,陳母放陳昕兒出來吃飯,見陳昕兒無精打采的,就問:“怎麼瞭?下午累瞭?沒胃口?”

陳昕兒面無表情地道:“困,想睡瞭。”

陳母顧不得吃飯,趕緊找說明書看,舉著放大鏡找半天,終於找到藥物反應裡有嗜睡這一項。陳母舒口氣,道:“沒關系,藥吃下去來反應瞭。飯得吃點兒,起碼吃一碗。我看著你,快吃。小地瓜也別光顧著看你媽,外婆給你夾塊雞肉,外婆做的雞肉最好吃瞭。”

陳母眼觀六路,女兒、外孫一起照顧,依然將飯吃得飛快,吃完見陳昕兒睡眼蒙矓的,坐在椅子上頭歪來歪去,有氣無力,就放心地給小地瓜擦擦嘴,道:“外婆先去洗個澡,人真是快給汗醃成咸肉瞭。小地瓜看外公洗碗去。”

小地瓜顯然是感受到今晚氣氛的微妙不同,似乎能感覺到外婆身上少瞭點兒沉重,就賣力地活躍,跟著進進出出拿衣服的陳母道:“外婆,咸肉能吃嗎?啊嗚,啊嗚,好好吃。”

陳母都忍不住笑瞭,俯身捏捏小地瓜的小臉蛋,關門進去洗澡。

陳昕兒懶洋洋地看著小地瓜。而小地瓜跟不到陳母,隻好走到媽媽面前,但遠遠地站著,怯生生地道:“媽媽也沒洗澡,會變咸肉嗎?”

“會,早變咸肉瞭。要吃嗎?”

小地瓜好不容易等來陳昕兒眼神正常地與他說話,開心地蹦躂起來,做出小老虎狀:“要吃,嗷嗚,嗷嗚。”

陳昕兒懶懶地笑:“小地瓜笑起來真好看。媽媽都好幾天沒看見小地瓜笑瞭。”

廚房裡洗碗的陳父扭頭看一眼,不禁嘆瞭聲氣。

陳昕兒見小地瓜歡樂地圍著她轉,嘴裡一直嗷嗚嗷嗚的,開心地道:“想吃嗎?不知什麼味兒呢。咸肉什麼味道啊?”

“咸咸的。”小地瓜驕傲地回答。

“還有呢?”

“肉肉的。”小地瓜想當然地回答。

連一直垂頭喪氣的陳父都笑瞭出來。陳昕兒更是努力地起身,笑著進廚房取一把菜刀,又笑著對小地瓜道:“那媽媽切一片給你嘗嘗。”

陳父反應過來時已經晚瞭。

陳母聽外面一聲尖叫,然後是小地瓜哇哇大哭,嚇得趕緊濕身套上衣服出來看,隻見陳父撲上去與陳昕兒搶菜刀,而陳昕兒所站的地方已經血跡模糊瞭,顯然是從腿上滴下血來的。陳母趕緊將嚇傻瞭的小地瓜抱進臥室反鎖,回來與陳父一起將陳昕兒制伏。

而陳昕兒忍痛道:“小地瓜很高興呢,他已經好幾天沒笑瞭,快讓他嘗嘗咸肉。”

陳母看著陳昕兒悲痛不已,她再堅強,眼淚也止不住瞭:“你怎麼能傻成這樣啊?昕兒,你怎麼能嚇你媽,嚇你兒子啊?”

此刻還是陳父清楚:“誰傢有車,趕緊打個電話,我們送昕兒去醫院縫針。”

陳母翻出一卷紗佈交給陳父,讓裹傷口,忍不住看一眼關著小地瓜的房門,忍心不理小地瓜在裡面的哭喊,拿出通信錄猶豫片刻,直接找到田景野的電話。

田景野親自開車捎來洪律師。洪律師八〇後,矮胖的身材,卻不顯得難看,隻因他笑容可掬。洪律師現在是田景野的禦用律師,所以一招即來。三個人很務實地站在車邊,展開討論。寶寶見瞭灰灰哥哥很開心,特意捧來有簽名的籃球給灰灰哥哥看。兩小兒自然不會去管大人在那兒說什麼。

田景野聽瞭寧宥的思路,不禁笑道:“申請精神鑒定?你的想法當然好,這是唯一能救寧恕的路子。但寧恕能不氣死?那天你兒子罵寧恕瘋子,寧恕氣得車子撞瞭樹。”

寧宥道:“我考慮過,但寧恕再氣也隻能忍著,畢竟他有腦子,知道我這是救他。”

說著,寧宥領大傢上樓。她打開瞭門,一股惡臭又打得大傢一個踉蹌。打開燈,田景野即使前面已經得到瞭寧宥的說明,看瞭依然驚訝。寧宥對著驚訝的田景野攤手:“我是受陳昕兒看病的啟發,過來看到這種現場,你說,這是人幹的事?不是瘋子是什麼?”

洪律師道:“這現場可以有助申請。我記錄一下。樓上、樓下與你們有矛盾嗎?我想問問當時情況。”

寧宥攤手:“我不是很清楚。但我媽性格不愛惹事,應該沒矛盾。”

說話間,田景野接到陳母的電話。他一說是陳昕兒媽媽來電,寧宥立刻警惕起來。

陳母哭泣著,但冷靜地道:“小田,請你幫個忙。昕兒砍傷瞭自己,我想用你的車子送她去醫院,行嗎?我真想不到別人瞭。你傢裡要是有別人,最好也帶個來,幫我照看一下小地瓜,他嚇壞瞭。我來不及喊親戚,近親都沒車。”

田景野聽到一半,就打開免提,讓寧宥一起聽,沒聽完就連聲道:“我就出發,我就出發。”然後他問洪律師,“你一個人行嗎?我帶寧宥去救人。”

洪律師道:“當然行。寧姐留個電話給我。”

田景野見寧宥發呆,就替寧宥報瞭電話號碼給洪律師,回頭對寧宥道:“你得幫我,回頭我得扛陳昕兒,得開車,你得幫我照顧寶寶,還可能有……小地瓜。”

“我當然去。”寧宥雖然答得義不容辭,可心底有個聲音在狂喊:老子不幹瞭,老子不幹瞭。這幾天幾乎天天在救火,無一刻停息。她已經強打精神,奮力應對瞭,她心裡早就很累瞭。陳昕兒這一刀,本該作為臨時應急事件刺激她的神經,寧宥卻覺得神經一下子反而疲瞭,渾身都是厭倦、厭倦、厭倦。可她知道田景野這些天同樣疲於應對生活與工作,她必須與田景野一起扛起這起突發事件。

田景野仿佛能聽到寧宥心裡的狂喊,不禁沖寧宥滿是內容地一笑。寧宥也無奈地一笑。兩人心照不宣地搖搖頭,就各自行動起來。

田景野快速將兒子與兒童座轉移到寧宥的車子。寧宥催他快去陳昕兒傢,她會帶著灰灰和寶寶隨後跟上。

田景野跑著去瞭,兩人很默契地自始至終都沒提一下要不要通知簡宏成。

寧宥安裝好兒童座椅,見郝聿懷同她使眼色讓她註意寶寶,才發現寶寶似乎對她有敵意。寧宥裝沒看見,問道:“寶寶,我裝得對不對?”

寶寶道:“我不要你做我媽媽。我不喜歡你。”

郝聿懷這才明白過來,怒瞪雙目:“別瞎講。我媽是我媽,你媽是你媽,誰生你誰才是你媽,你千萬別認錯。我媽才不讓給你。”

寶寶被繞暈瞭,弱弱地問:“可是,你媽媽為什麼對我爸爸好?”

郝聿懷很權威地道:“別見著風就是雨。你以後有懷疑直接問你爸爸,可別不分青紅皂白就仇視別人,錯瞭怎麼辦?多冤枉好人啊。記住啊,先問你爸爸,你爸爸最可靠。”

寶寶立馬屈服於權威:“我錯瞭,灰灰哥哥。”

寧宥心說,這是什麼邏輯鏈?這沒頭沒腦的,為什麼能勸說成功?孩子們的世界她不懂。不過既然事情解決瞭,她也不節外生枝瞭,趕緊著安排寶寶就座,也把不快的郝聿懷趕上車後座,趕緊去陳昕兒傢。此時,田景野的車早不見瞭。

後座,郝聿懷心裡不快,不高興跟寶寶說話。寶寶心裡忐忑瞭,偷瞄著這個大哥哥,不敢說話。這些孩子反抗起大人來,個個是哪吒;但在大哥哥面前,個個縮成耗子。

寧宥隻得跳出來緩解氣氛:“等下我們事情很多。小地瓜媽媽把自己刺傷瞭,都是血。小地瓜的外公、外婆要陪小地瓜媽媽去醫院,小地瓜得交給我們管。但我要開車,隻能由你們兩個管小地瓜瞭,你們能行嗎?”

郝聿懷道:“小地瓜又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瞭。得,我先想好怎麼哄他。媽媽,申請這個月用你的錢給我手機流量充值,我是為你的事耗流量。”

寧宥道:“可以,給你充5個G。寶寶,你也得幫忙。天黑,你千萬不能讓小地瓜走丟。”

郝聿懷嚴肅地問寶寶:“嗯,你想好怎麼看住小地瓜瞭嗎?”

寶寶沒想到郝聿懷跟他說話,忙諂媚而踴躍地回答:“我會緊緊抱住小地瓜,不讓他跑。”

郝聿懷道:“行吧,看你表現瞭。”

寶寶忙把小胸膛一挺,可都沒等他挺直呢,郝聿懷就俯身在他耳邊輕道:“以後不許反抗我媽媽。再讓我看到,見一次,揍一次。”

寶寶大受驚嚇,瑟瑟地看著大哥哥,不敢說話。

郝聿懷這才又道:“你聽話,我讓你跟我玩。”

寶寶連忙點頭。

寧宥都不知道在這小小車廂裡,兩個孩子背著她偷偷完成瞭一次秩序劃定。她這臭車技到瞭晚上就是即使開得聚精會神,依然是龜速的命,好不容易摸進陳昕兒父母傢小區,還以為田景野早接瞭人走瞭,沒想到正好看到田景野與陳昕兒父母一起艱難地將陳昕兒扛下樓,走出樓道門。田景野當然是主力,陳昕兒一大半重量壓在他背上,看田景野的樣子就是不堪重負。

寧宥忙迎上去幫忙,四個人一起將陳昕兒塞進車裡。寧宥意外陳昕兒這次倒是罕見地沒反抗,可陳昕兒直著眼睛打瞌睡是怎麼回事?

田景野喘著粗氣解釋:“陳昕兒第一次吃藥,似乎藥物反應挺大。”

陳母面如死灰,一邊還得鉆進後座將陳昕兒的兩腿放好,再緊緊綁著傷口的紗佈,說話明顯有哭腔:“醫生是勸我讓昕兒住院,一邊做各種檢查,一邊可以觀察藥物影響什麼的,可……我真沒意識到情況會這麼嚴重。”

田景野沒想到如此強硬的陳母此刻能崩潰,忙岔開話題:“伯母,小地瓜一個人在上面,你要是放心,把鑰匙交給寧宥,讓寧宥先帶著小地瓜,我們趕緊去醫院。”

已經默默坐上瞭副駕駛座的陳父不等陳母說話,趕緊掏鑰匙交給寧宥。

寧宥也趕緊表態:“放心,我和小地瓜認識……”

但田景野不等寧宥說完,見他這一車人都坐下瞭,就一踩油門走瞭。寧宥回過神來,跺腳大喊:“喂,你們傢住幾樓啊?”可連車尾燈都不閃一下,轉彎就不見瞭。

郝聿懷領著寶寶跟出來,見到英明神武的老媽跳腳,開心地笑瞭,一拍老媽,手指往上一指:“那間,一定是,聽,撕心裂肺的哭聲。”

寧宥“哎喲”一聲,數清楚樓層,忙笑著拎起寶寶另一隻手,三個人一串兒地上樓。她從一大串鑰匙裡找出防盜門鑰匙,開門進去,果然聽到臥室裡有人刨著門哭。寧宥隻得再度找出臥室的鑰匙,開門將小地瓜放出來。

寶寶心知下一步應該是他出手抱住小地瓜,完美達成對灰灰哥哥的承諾,可面對滿臉鼻涕、口水的小地瓜,他驚呼一聲,不敢靠近。而小地瓜一眼看見灰灰哥哥,毫不猶豫地撲過來,死死抱住灰灰哥哥大腿不放。郝聿懷奓毛瞭,明顯感到又濕又膩的感覺在腿間彌漫開來,那是好骯臟的鼻涕啊。

寶寶一看,立功的機會到瞭,連忙撲上去推開小地瓜的臉。但小地瓜的臉濕漉漉的,他一推感覺不好,忙縮回手往自己褲子上擦擦,繼續推小地瓜。小地瓜則抱緊灰灰哥哥大腿,先避開寶寶的手,但見寶寶不屈不撓地繼續推他,急瞭,伸腿試圖蹬開寶寶,倒是立馬忘記瞭哭,更忘記為什麼哭,與寶寶兩個繞著郝聿懷打得不亦樂乎。

郝聿懷很無奈啊,大腿明明是他的,可兩個小的就這麼明目張膽地當著他的面搶他大腿的主權,他卻沒法收拾他們,因為他得使勁扯住褲腰,免得走光。

寧宥在旁邊看笑瞭,索性退開到一邊看戲。就這樣吧。至於要不要通知簡宏成,寧宥想都沒去想一下。

可問題是,田景野說漏瞭嘴。他將陳昕兒送進醫院,又押出身份證換來一把輪椅,就沒事瞭,在走廊坐等著玩手機。正好簡宏成一個電話進來,田景野遊戲正酣,想都沒想,就來瞭一句:“沒事瞭,皮肉傷。”

簡宏成一愣:“誰皮肉傷?你?怎麼回事?”

田景野頭大,但既然說漏嘴瞭,也沒再隱瞞,反正簡宏成皮糙肉厚,挺得住。他把事情前因後果解釋瞭一番。

簡宏成默默聽著,隻問瞭一句:“小地瓜怎麼樣?”

田景野道:“大哭,不過寧宥已經接手瞭,沒事。”

簡宏成又沉默瞭會兒,道:“陳傢在本地又不是沒親戚,即使沒親戚,出門叫輛出租車也不是難事,為什麼喊你?陳昕兒媽媽性格剛硬,依賴朋友不是她的風格。”

田景野道:“我沒多想,你也別多想。”

簡宏成道:“你幫我跟陳昕兒媽談判,她找你其實已經有瞭暗示,你幫我順桿子找她談,讓小地瓜跟我過,等陳昕兒恢復,就還她。其間讓她向陳昕兒保密,不得說出小地瓜的下落。你讓她別堅持,我們這麼做都是為孩子好。”

可是,田景野悠悠地道:“陳昕兒在裡面縫針,她爸媽陪著她。縫完我還得背她去打破傷風針,完瞭就送他們回傢。你的事,我不談,要談你明天自己來談。我不認為陳伯母找我幫忙是暗示讓你介入,而且我不認同你再走老路。有些事你隻能認命,不該是你的,你別管,所以你別勉強我去談。”

簡宏成道:“雖然我與小地瓜沒有血緣關系,可我揪心小地瓜的程度,與你揪心寶寶一樣。”

田景野簡單地問一句:“你還想不想要寧宥?”

簡宏成一愣之間,田景野已經掛斷瞭電話。簡宏成還是毫不猶豫地撥通寧宥的電話。

寧宥剛閑不住地將血跡擦幹凈,就接到簡宏成的電話。她才聽簡宏成說一句,就知道田景野那兒泄露瞭,隻得笑道:“淡定,淡定,三個小傢夥湊一起打手遊呢。小地瓜還贏瞭一局,手速很快。”

簡宏成大大地松一口氣:“謝謝。我可以跟小地瓜說幾句嗎?”

寧宥猶豫瞭一下:“不知道你是什麼打算。”

簡宏成恍惚瞭一下,嘆息:“對……對!算瞭。”

寧宥手指在扶手上彈瞭幾下:“我拍幾張照片發給你。”

洗幹凈臉,又已經玩瞭好一會兒手遊的小地瓜,臉上哪裡還有什麼愁容?笑得跟寶寶一樣傻,與寶寶爭吵起來也不落下風。拍完照片調出來看的寧宥愣瞭片刻。這種正常傢庭孩子的笑容,讓寧宥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但她想瞭想,還是將照片發瞭出去。

果然,簡宏成回復:“落在陳昕兒媽媽的手裡後,小地瓜應該好久沒這麼開心瞭吧?”

正好,這一輪小地瓜輪空,他閑下來時有些茫然地看著四周,可又不知道焦點落在哪兒。這神情有著與他年齡格格不入的落寞。寧宥看著,心裡一揪,又將這張照片發給簡宏成。她也不知道簡宏成看到這張照片會如何地心痛如絞。因為洪律師的電話進來,她沒空再管簡宏成的事。連身經百戰的洪律師說話聲裡都透出絲絲的不可思議。

“我調查到寧恕在案發當天早上出門前,分別與樓上、樓下鄰居吵瞭一架。鄰居們都用瘋狗來形容他當時的狀態。起因僅僅是樓下吊扇老化,轉動時發出的聲音吵到瞭寧恕。最不可思議的是,樓下鄰居還是孱弱的八十歲老年夫妻,據說被氣得差點兒出大事。”

寧宥都想不出這種事怎麼能吵起來。可她不由得想到爸爸出事那天早上,以及此前爸爸身體不舒服的許多日子裡,爸爸的情緒也跟瘋狗一樣,逮誰咬誰。她不由自主地道:“該不會是真瘋瞭吧?”

洪律師心說,這是人品問題。但在電話裡,他隻能表示他會繼續搜集證據雲雲。

寧宥道:“明天,他有個案子需要旁聽。”便簡單將寧恕與簡敏敏的案子闡述一下,“或者,我再去看他一眼,看他需不需要做精神鑒定。”

洪律師道:“你今天才口頭委托律師,現在的問題是沒人幫寧恕申請明天出庭,即使明天開始走程序,恐怕也來不及申請。估計你見不到他。”

寧宥不禁“嗬”瞭一聲:“算瞭,他這是自作孽不可活。其實,沒必要給寧恕做精神鑒定吧,我更覺得這是他的人品問題,是我強求……我寧願他有精神疾病,也不願看到他是人品大有問題。”

洪律師婉轉地道:“打官司不是道德評判。”

寧宥醒過神來,忙道歉:“是,是,我不該亂彈琴。還是請洪律師主導,我會盡力配合。”

洪律師松口氣,他是真怕委托人拎不清。而寧宥放下電話後心裡刺痛,跟鄰裡能因為一些些小事就變得跟瘋狗一樣的寧恕,她親手帶大的弟弟寧恕跟瘋狗一樣地與老年鄰居吵架?這還是不是人?真的是瘋瞭?

醫院裡,田景野與陳母一起努力把陳昕兒塞進車後座,陳父很主動地推著輪椅去歸還。田景野將車門一關,拖走陳母:“陳伯母,我有幾個小問題與你討論,不知道可不可以移步說幾句。”

陳母已經從六神無主裡走瞭出來,越發對田景野充滿好感,一口答應,跟著田景野走出幾步,確保車子裡的陳昕兒聽不見。

田景野才道:“伯母恕罪啊,容我鬥膽多嘴。陳昕兒的表現,我估計不隻是抑鬱癥。你有沒有考慮帶她去專門的醫院看看?”田景野還是有顧忌,不敢說出精神病醫院。

陳母的臉沉瞭,但客氣地道:“我打算先治好她的抑鬱癥。飯要一口一口地吃。”

田景野沒追問下去,換瞭第二個話題:“治療是個持久戰,看樣子陳昕兒近期參加工作,獲取職工醫保的可能性不大,陳伯母有必要給陳昕兒辦個城鎮居民基本醫療保險。”

陳母抬臉看瞭田景野一會兒,淒慘地道:“昕兒不配去上班瞭?啊,是啊,是啊,她這樣子還怎麼上班呢?可她戶口是上海的,沒法辦這邊的城鎮居民醫療保險啊。唉,今晚這麼一下子就快五百塊錢瞭呢。”

田景野明白瞭,不是飯要一口一口地吃,而是飯隻能一口一口地吃。他道:“這樣吧,我替你找個專門做奢侈品二手貨的小姑娘,你委托並監督她把陳昕兒那些名牌包、名牌鞋子、名牌衣服賣掉換錢……”

“那才多少錢?”陳母搖頭,“我和她爸總有點兒積蓄,原本是存著準備以後老瞭,動不瞭請保姆的,現在提前支取吧。”

田景野謹慎地道:“我隻是提個建議。我上次跟你說過,陳昕兒有幾個包是保值的,即使已經不是全新,賣出去還值小幾萬呢。還有各種首飾。”

陳母大驚,眼珠子瞪得核桃似的看著田景野:“你……該不會是你和小簡借口補貼我們傢?”

田景野忙道:“真不是,陳伯母把我們想得太崇高瞭。簡宏成以前待陳昕兒母子不薄,每月給的錢夠陳昕兒買那些奢侈品。但那些奢侈品暫時不如治病要緊,伯母可以挖掘一下。我還是多嘴直說,今天我幸虧在,萬一我出差呢?你們手頭有錢,叫個120就不會太擔心花費瞭。”

陳母瞠目結舌,良久才道:“小田,你是實心實意地對我們好,才肯對我說這些實話。可我今天才知道小簡對昕兒也是仁至義盡。我們……小田,你找人把昕兒那些東西賣瞭吧,我別什麼監督的,我插手隻會累贅。拿來的錢全還給小簡。你告訴小簡,我們還不起他那麼多年的付出,隻有這些,請他原諒。昕兒的病,是我們的責任,你們不用管。”

田景野聽瞭,很是驚訝陳母的態度。他想瞭想,道:“陳伯母,你太講道理瞭。不如那賣包換來的錢,我替簡宏成做主,你拿著,專款用到小地瓜頭上。小地瓜是簡宏成心裡最大牽掛,但無論從何種角度講,簡宏成收養小地瓜都是名不正,言不順……”

陳母道:“我隻要有口氣在,絕不會撂擔子。小地瓜我會養下去,你讓小簡別操心瞭,那也是我們的責任。我好歹拿的是教師退休工資,不低,沒資格哭窮。”陳母敲敲腦袋,“對瞭,我這是急忘瞭,應該喊救護車,當時看到血我是腦子糊塗瞭。”

田景野見此,也沒法再強求,道:“行,陳伯母既然信任我,我明天就著手去辦。我們回吧,別讓陳昕兒久等。”

陳母道:“嗯,小田,你還得麻煩一次,再教我一次自動取款怎麼取。我們從來閑,取錢都去銀行櫃臺,還從沒用過這個。今天上午昕兒爸去銀行取的錢都在下午給昕兒用光瞭,要不是找你來幫忙,我真不知該怎麼對付,以後……”

田景野忙道:“這邊走,這邊走,我記得ATM機在日間門診掛號窗口旁邊。這次你操作,我在旁邊看著。”

“多謝,多謝。”陳母跟著田景野走去車庫出口,到半路,忍不住道,“我們真不知道昕兒拿瞭小簡這麼多錢,要不然我肯定罵她……”

田景野道:“小簡有數,他進你們傢門時就看出來瞭,陳昕兒肯定沒往傢裡捎過錢,也沒告訴過你們。但陳昕兒隻是病瞭,不是人品有問題,伯母你別太放在心上。”

陳母跟著田景野後面,連聲嘮叨:“真是對不起人,真是對不起人……”

田景野發現他此前有些想當然地誤會瞭陳母。

寶寶為瞭完成對灰灰哥哥的承諾,等手遊玩累瞭之後,一首接一首地、不厭其煩地給小地瓜唱歌。寶寶唱得鬼哭狼嚎地走調,唯獨小地瓜亮著大眼睛欣賞,其他人都聽得苦不堪言。寧宥不禁想到媽媽告訴她的往事,據說她小時候好愛弟弟,每天幼兒園回傢後就對著小小的弟弟唱歌。雖然她從來與五音無緣,旁人都聽得耳朵不堪折磨,唯獨弟弟聽她唱歌的時候好開心,她唱多久,弟弟就手舞足蹈多久。

寧宥已經不記得那麼小時候的事瞭,可是她想象得到那場景,小姐姐、小弟弟,小爪子握著小爪子,多麼單純地愛著彼此。想到這些,寧宥就忍不住為現在嘆息。而且,寧恕真的瘋瞭嗎?她寧願相信寧恕是瘋瞭。再被傷害,再失望,可她總是不知不覺地變回那個在弟弟身邊唱歌的小姐姐,她似乎改不瞭。

大夥兒扛著陳昕兒回來的時候,寶寶牌點唱機唱到《爸爸去哪兒》,小地瓜熟悉這首歌,嘴巴一張一翕地猶豫瞭會兒,也跟著開唱。兩隻黃鸝鳴翠柳,熱鬧非凡。陳母開門聽到歌聲,一時愣住,這裡面有小地瓜的聲音,她還是第一次聽見小地瓜唱歌。她不禁忘瞭正事兒,一眼先捕捉到唱得歡歡兒的小地瓜。這真的是剛剛還刨著門號哭的小地瓜?這真的是整天小心翼翼的小地瓜?

可是小地瓜一看見外婆的腦袋,立刻噤聲,先是一把抓住身邊的寶寶,隨即又飛快地鉆進郝聿懷的懷裡,死活不肯露面讓外婆看見。

陳母心中好生失落,竟一時忘記要照看女兒。

大人們七手八腳地將昏昏沉沉的陳昕兒送入臥室放倒。等一行人出來,小地瓜再度紮進郝聿懷的懷裡。即使聽見田景野與陳昕兒父母告別,示意寶寶和郝聿懷起身說再見,小地瓜依然不肯放手。

陳母皺眉,走過去抱小地瓜。小地瓜急躁地沖郝聿懷哭喊:“灰灰哥哥救我!我要爸爸,我要爸爸。”說著,緊緊抱住郝聿懷不肯放。郝聿懷畢竟是孩子,很不知所措,兩眼朝向媽媽求救。

寧宥耐心地道:“慢慢來,先不急,我們再坐會兒。“

陳母很嫻熟地掰開小地瓜的手,將哭鬧的小地瓜抱進自己懷裡:“可不能一直這麼霸著你們的時間啊。有些事,也隻能心腸硬一下,眼睛一閉,便過去瞭。你們回傢吧,謝謝你們瞭。”

話說到這份兒上,寧宥和田景野隻能拉著滿臉困惑的孩子們走瞭。來時,小地瓜哭得撕心裂肺;走時,小地瓜又哭得撕心裂肺。兩個大的和兩個小的都走得心神恍惚。才走瞭一層樓梯,寶寶先忍不住哭瞭起來,他覺得小地瓜好可憐。郝聿懷倒是沒哭,但一臉嚴肅,主動伸手拉住寶寶的一隻小爪子。

四個人恍惚到瞭樓下,走出樓道口,又清晰聽到小地瓜的哭聲。四個人都有些挪不開步子。

田景野沉吟瞭會兒,道:“在醫院的時候,簡宏成來電,我給說漏嘴瞭……”

寧宥道:“知道,知道,他後來打瞭我電話。可是有什麼辦法呢?法律不支持。”

田景野道:“我跟陳伯母也談瞭,她很剛強,明確表示不願再連累簡宏成,咬牙也要自傢擔著,這是她傢的事。說實話,我很敬佩她的剛強,但也可憐小地瓜和簡宏成。事情……也隻能這樣瞭,雖然誰都知道小地瓜跟著簡宏成是最佳選擇。”

寧宥抬頭看著傳出哭號聲的窗戶,嘆息著道:“我說句冷酷的話,陳昕兒爸媽不知考慮過沒有,他們這把年紀,能經得起陳昕兒幾年折騰?等他們過世後,小地瓜怎麼辦?”

田景野道:“陳伯母顯然考慮過瞭,但她的意思是,這都是她自己的責任,她隻要有口氣在,絕不撂挑子。”

郝聿懷輕輕地插嘴:“我們出門時,小地瓜的外婆眼睛裡有淚水,她偷哭瞭。”

寧宥也輕輕解釋:“這就是人生。人生,好的,壞的,都自己扛著。我們自己何嘗不是如此?你這半年也經歷瞭很多,回頭看看,你也都是自己扛著。”

郝聿懷恍然,沉沉地點頭,一臉嚴肅,心裡想到很多很多。

隻有寶寶接受不瞭,看看冷靜下來的灰灰哥哥母子,忍不住扭身緊緊抱住田景野,有對比,有發現,他發現自己比小地瓜幸福得多,爸爸多可靠啊。田景野真是收獲一份意外之喜。

隻有簡宏成聽瞭田景野的電話通報,一夜揪心,一夜輾轉,一身的本事全無用處。

《落花時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