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帥老師告訴馮一凡自己準備去他傢傢訪,幫他跟他爸媽溝通一下關於轉文科的想法。
啊?傢訪?馮一凡眼睛裡閃過惶恐,他心想,還真的要去說啊?朱曼玉不會肯的,我對你們說要學文科,是因為你們盯著問我為什麼成績不好瞭,為什麼不開心,這是一個理由唄。當然,我對理科沒興趣瞭這也是真的,我想學文科也是真的,但不開心可不全是因為這個。
馮一凡對潘老師搖頭,說,啊,我爸媽都不太靠譜,他們不會同意的。
潘帥沒註意到馮一凡的態度與昨天找他談心時有些不一樣,因為潘帥此刻正沉浸在自己的想法裡。
他對馮一凡說,老師跟他們溝通一下,我相信,有些信息會讓他們再考慮一下的。
馮一凡知道學生是攔不住老師的,無論你耍什麼心眼。於是,他就心想,那隨你吧,如果朱曼玉同意瞭,算你本事大。
他對潘老師說,潘老師,你就跟我媽溝通好瞭,我傢都是她說瞭才算的。
他把媽媽朱曼玉的手機號碼抄給瞭潘老師。他又說瞭一句:比較起來,我爸更不靠譜。
若幹天後當潘帥老師想起這話時,他才能理會這其中的意味,而現在他還不明白。
兩天後,星期四的夜晚。
站在世景大酒店“月亮廳”婚禮臺上的主持人馮凱旋,正以自己嘴裡一連串澎湃的華麗語句,引導一對新人進入人生新單元的時候,很不幸,他褲袋裡的手機又突然震動瞭。
然後,持續地震動,不依不饒地震。
什麼鬼?他心想,準是朱曼玉,Go?Die。
不理它。就你這女人的事重要?人傢是在結婚,一輩子的事!他心想。
何況,今天的婚禮進程也不是太順暢:這邊手機震動幹擾著主持人情緒,那邊的香檳塔在新人倒酒時突然倒瞭。
嘩啦啦,杯子一個個滑下來,滾落在桌面上和地上,碎瞭一地,香檳流淌。
臺上的新人都快哭瞭,臺下的來賓也傻眼瞭。
馮凱旋心裡雖也亂瞭,但他向著這狼藉的場景,以及正準備沖上臺來幫助收拾的親友們伸開手臂,說,且慢,且慢,我們讓這美好的香檳酒再流一會兒,我們讓這“砰砰”的杯響之聲,應合我們心裡對於歲歲平安、永遠幸福的心動。
他感覺氣氛已經有點被救過來瞭,於是,心裡略微鎮定下來,他把手臂伸向臺上呆立、無措的兩位新人,抬高聲調,讓熱情洋溢到他們面前。他說,看,這酒向前漫延,向前漫延,向前漫延,它與新人的幸福、善良一起向前漫延,漫向各位親朋好友們,讓所有人一起分享幸福……
“好——”“說得好!”臺下掌聲雷動。
一直到酒宴開始後、娛樂互動開始前的空當,馮凱旋才從褲袋裡掏出那部像裝瞭雷動馬達跳個不停的手機,一看,果然,是分居的老婆朱曼玉。
他接聽,沒好氣地說,你說。
他聽到朱曼玉在那頭責怪他怎麼不接電話。
她說,你在哪?你趕緊去咱“豐荷傢園”,快去,老師來傢訪啦,來不及瞭。
他說,我怎麼知道老師今天要來傢訪?你又沒告訴過我。我現在趕不過來,有事。
他心想,你早不說晚不說,臨時通知,那你一個人接待就行瞭,你不是總嫌我說話不對路嗎?你不是哪次傢長會都沒讓我去過嗎?現在倒要我配合瞭?
朱曼玉在那頭說,我在去蘇州的高鐵上,公司在那兒有點財務問題,讓我連夜過去。
馮凱旋一愣,一邊看手表,一邊心算瞭一下接下來的娛樂互動環節還有多少時間,至少還有40分鐘。
他埋怨道,朱曼玉,那你幹嗎不早說?今天白天的時候你怎麼不說?
他聽見老婆在那頭說,老師是前天來電話約的傢訪,約的是今晚8點到傢裡,沒想到今天下午的時候,我們公司在蘇州有突發狀況,我忙瞭一下午處理,還沒搞定,就跟著領導、同事一起上瞭去蘇州的車,這才想起來晚上還有傢訪,估計老師已經在來的路上瞭,你趕緊過去,知道吧。
馮凱旋放下手機,拉過一旁的喜果婚慶公司婚禮督導寶生,對他說,我兒子老師突然來傢訪瞭,我老婆不在傢,我得趕緊回去,後面的互動環節,得請你幫著頂個場。
婚禮督導寶生是個胖子,原先也是主持人出身,他見馮凱旋臉上的著急神色,就答應瞭,他隨手拿起音控臺旁一個超大的粉色喜糖禮包,塞進馮凱旋的手裡,說,馮哥,你去吧,互動環節我簡單做一下。
作為跟各類主持人都打過交道的婚禮督導,寶生最服馮凱旋的一點是:這人雖是個業餘的主持,正經工作好像是在一傢出版社上班,但在婚禮臺上,卻仿佛自帶火焰,能扛得住場子,剛才香檳塔那段的快速應變不就特牛×嗎。
寶生還知道這人是喜果婚慶公司老板李星星的中學同學,做婚禮主持人這份活兒,是兼職。
所以,對寶生來說,這個忙,好說,隻是待會兒自己替他上場,得想個說詞向來賓解釋一下,這也不難,因為平時也有過,有套路的。
馮凱旋手裡拿著那個碩大的“凱蒂貓”造型的喜糖禮包,打瞭個車,直奔城東的“豐荷傢園”小區。
“豐荷傢園”那套兩室一廳的房子,是馮凱旋跟朱曼玉結婚那年按揭買的,82平方米,放在今天,可買不起瞭。若按今天的價,已經到400多萬瞭,好大的數字,隻是自己住著,也不覺得自傢有這錢,還是沒錢人的感覺。
自己住著的房子是傢,而不是錢,隻是,“豐荷傢園”那房子還是不是傢呢?
馮凱旋看著車窗外掠過的街道、樓宇,夜色中的萬傢燈火,心裡想著這惱人的問題。
沒錯,那房子現在是朱曼玉平時一個人在住,隻有在雙休日和各種節假日,他才回去跟她住一起,當然,這是演給兒子馮一凡看的戲碼。
若算一下,兒子馮一凡看這戲,也已看瞭兩年瞭。
因為分居是從前年他上高中住校後開始的。
這兩年來,馮凱旋、朱曼玉平時各住各的,雙休日回傢演戲。他倆的感覺是,這出戲演得還行,至少到目前還沒破綻,若論演技,可以當影帝影後瞭。
當然,這出戲也快演完瞭,再熬一年,明年等兒子高考後,就可以跟他好好說:爸媽要分手瞭。
辛辛苦苦演這出戲的目的,你懂的,說瞭誰都懂的,誰讓咱是中國人呢。中國人傢裡若有一個高中段的小孩,你做爹媽的自己那點事兒就往往比鴻毛還輕瞭,因為高考就橫在面前,得先讓道。
所以,你現在怎麼可以跟兒子交這個底呢?交底就意味著有可能搞砸,小孩心態、情緒若被搞砸,致使高考考砸,那可是一輩子的事。
所以,朱曼玉咬牙切齒地對馮凱旋申明:你要住出去就住出去吧,越遠越好!但如果泄露瞭,穿幫瞭,我跟你沒完。
馮凱旋心想,你還跟我沒完呢,你不是早想完瞭嗎,我們早完瞭。
是的,是早完瞭。
結婚後,就感覺不太搭。
不搭到仿佛每一陣風過,都能引來爭執,吵到兒子都高中生瞭,還沒磨合好,反而磨出瞭彼此間的鄙視和相互折磨,於是都累瞭,想定瞭:分瞭吧,因為不快樂,因為三觀好像就從沒同過。
是的,三觀不同。
本來,不同就不同嘛,又不是有瞭小三,同床異夢,放這年頭,沒小三,沒婚外戀,僅因三觀差異鬧離婚,這認知境界是不是高瞭點?都17年過下來瞭,如三觀不同,給對方不同的空間就得瞭,人傢夫妻也不是三觀都對上瞭才能過下去,過日子嘛,又不是做學術。
說是這麼說的,但在馮凱旋看來,朱曼玉可不是這樣的性格,這女人在外面文文弱弱、好說話,但在傢裡,她的心急勁兒是有侵略性的。比如在傢裡這女人永遠在批評他,永遠在責備他,訓他,以致使她自己像一片情緒的烏雲,令他每次回傢進門前,對著房門,都要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氣然後才進去,如同進去面對自己每天在這生活中的對立面。你說,有啥意思呢?
這些年在她的責備聲裡,他能感覺到她那份透徹的瞧不起。
這瞧不起,又催生瞭她對這個傢、對他、對兒子,在這個飛奔社會中對未來處境的心急。她對他的指令,隨著他的拖延和缺乏行動性,而具有瞭“扶不起”的痛感,並強化瞭她情緒上的侵略性,於是,在爭吵中烘托出瞭三觀的差異。
比如她認為他沒什麼用,做什麼都做不好,在出版社別說沒混上去瞭,甚至都沒站住,反而從一個編輯淪為瞭一個校對。
其實從編輯變成校對,這也是有原因的。他對她說明:我是部隊轉業的,因為在部隊時會寫寫畫畫,所以這才被安排到出版社,這放在十幾年前轉業那會兒是相當不錯瞭。這些年我也沒不盡力呀,但現在你看看單位裡進來的年輕人都什麼學歷,碩士博士海歸,現在又都是電腦、新媒體什麼的,差距是有的……
她犀利地說,你們單位的小毛,原本一中專生,如今怎麼是部主任瞭?夏偉也是轉業的,他進出版社比你還晚呢,人傢怎麼是副總編瞭?
他承認人傢會折騰,會卡位,位子卡對瞭,後面的平臺和機會就不太一樣。不過,人與人本來就是不一樣的,夏偉能喝會說,會交朋友,卡的是發行位,而小毛是做印務的,每天往印刷廠跑,能拉得下臉來管質量,工廠的人怕他怕得要命。
朱曼玉最惱火的就是但凡自己有看法,他都有借口。
她尖銳地提出:這年頭沒人跟你找理由,這年頭人自己往前奔都來不及,巴不得你有一堆理由磨蹭在後面。這年頭傻子都看得出來,人除瞭做事,還得會來事,會跟頭兒溝通,而不是窩在角落裡當烏龜。
她說,這年頭就這麼點資源,哪兒都要拼的,要去經營的。
他心裡也承認她有的地方說得對,自己在職場也待瞭這麼多年瞭,很多事也看得明白。但他討厭她對自己的尖刻腔調。而且,關鍵是,自己也不是夏偉、小毛那樣的人。
他說,我就是這樣一個人,說真的,跟你在一起我已經改變很多瞭,我可不想再改變瞭,因為做不到,做到的話那也不是我瞭,如果你不喜歡,那你找對象的時候怎麼不看清楚點?
她說,我隻能承認我那會兒有病。
他說,做校對又怎麼瞭?如今做編輯,套路跟以前也不太一樣瞭,有選題壓力、盈收壓力。就目前看,我做校對蠻好的,安安靜靜,有規律,旱澇保收,我覺得心態還是輕松的。
這句話被她逮住把柄,她說,旱澇保收?這麼點錢,還好意思講旱澇保收?這年頭人要怕累的話,就別活瞭,怕累隻會讓自己落到更累的層級,你想輕松、休閑地過,誰不想呀,你有啥資本嗎?你有沒想過你兒子以後可能會吃到的苦,你不拼,你不往上去,兒子隻能吃你的苦,你這人……
她的話就是這樣傷人,他冷笑:我怎麼就不努力瞭?我怎麼就不盡責瞭,我怎麼就對兒子的事不上心瞭?你怎麼就認定我讓兒子落到下遊社會去瞭?說話別嚇著自己,既然你那麼會拼,你自己去拼唄,憑什麼天天像靈魂導師訓我。
朱曼玉白瞭他一眼,說,我天天在拼,天天在公司忙。
他說,你拼也不就這層次,也沒到哪個層次呀。
她說,你不拼,你連這個層次都不一定有,不就變成校對瞭嗎?
她不想跟他多說瞭,其實她拿他沒辦法,他不是蔫,而是跟他說什麼他都不會做的,你可以說他懶、隨性,也可以說他扶不起,沒能力逼自己,反正說不清。
她說,你是不是男人?我感覺,你就一小孩,從小被寵壞瞭,永遠不會大瞭。
他說,那我就走人唄,我感覺你們的生活也確實不需要我。
現在坐在出租車上的馮凱旋晃晃頭,想把老婆朱曼玉的那些話語隨吹進車窗來的風,丟到腦袋後面去。
他想,老師來傢訪,難道兒子又有什麼事瞭嗎?
馮凱旋趕到“豐荷傢園”自傢樓下,見一個小夥子已經在樓下單元門前等著瞭。小區昏暗的路燈下,他穿著淺色的休閑西裝,牛仔褲,背著單肩包。
馮凱旋說,對不起,是老師吧?
你是馮一凡爸爸吧?小夥子問,眼睛裡卻有驚異的神色。
沒錯,與上次一樣,馮凱旋穿著的全套大禮服、發膠造型的翻翹發型,高大上到幾近突兀,讓人吃驚。
小夥子的驚異眼神,讓馮凱旋臉上熱瞭一下。剛才是從酒店直奔過來,他來不及去雅安小區單身公寓換衣服瞭。他向他點頭。
小夥子也認出瞭這是馮一凡的爸爸,上次見過,也穿成這樣,幾乎可以直接去巴黎聽歌劇瞭。
小夥子笑瞭一笑,說,我是潘帥老師。
馮凱旋一手拿著那個粉色“凱蒂貓”,一手從口袋裡掏出門禁卡,刷開單元門,帶著潘老師上樓。到瞭3樓自傢門前,他從皮帶上摘下鑰匙包,“叮叮當”,鑰匙在手指的挑揀中碰響著。天哪,一瞬間,他臉色突變。
我靠。他嘟噥瞭一聲,說,鑰匙沒在。
潘帥老師看著他手裡捏著的鑰匙包,納悶道,這門的鑰匙沒瞭?
馮凱旋嘟噥瞭一聲,被沒收瞭。
被沒收瞭?潘帥問。他有些傻眼瞭,他不知道這男人在說啥,隻知道自己剛才在樓下已等瞭半個鐘頭,而此刻又進不瞭屋瞭。
馮凱旋反應過來,準確地說,他是對剛才自己脫口而出的這句話反應過來,他臉上別扭瞭一下,瞅著面前這小夥子,笑瞭,低聲說,被沒收瞭,嗯,女人脾氣大,被我老婆沒收去瞭。
潘帥不可能聽明白,隻感覺這男人的臉上有開玩笑的萌趣表情。
馮凱旋笑著搖頭,然後用一種已婚男人向沒閱歷小夥透露人生訣竅的表情,瞅著潘帥說,你以後會懂的,女人是情緒化的。
他看潘帥一頭霧水的樣子,就解釋道,我老掉鑰匙,每掉一次,防盜鎖就得重換一把,我老婆心疼錢,一把防盜鎖得100塊錢,所以前天在我又掉瞭一次鑰匙之後,她幹脆不給我鑰匙瞭,說我的鑰匙歸她管,或者說我的鑰匙被她沒收瞭,她說反正每天下班回傢是她早。
他的應變能力,可不僅僅在婚禮臺上。
在走廊暖黃色的燈光下,潘帥老師看著這衣冠楚楚,手裡還拿著一個可笑的“凱蒂貓”的學生傢長,覺得這人畫風比較好玩、滑稽,不知是幹什麼的,就說,哦,這樣啊。
馮凱旋對潘老師繼續搖瞭一下頭,說,你看看,哪想到今天她臨時出差,她自己居然沒想到這點,唉,女人真要命。
他沒說假話,這女人對於他來說確實要命,此刻尤令他惱火。
但他說的關於“沒收鑰匙”的前因,則是一派假話。
真實的原因是這樣:
雖然這最近的兩年裡,他除瞭雙休日等節假日回這兒來“演戲”而平時不住這兒,但偶爾,他也會為瞭拿什麼東西回來一趟,比如某本書,某件衣服,畢竟在這屋裡住瞭十多年,總歸有些東西突然要用,得來拿。
他來拿東西一般是晚上,有時朱曼玉已經躺在床上看電視瞭,他倆會潦草地打聲招呼,當然,有時也會說兩句必須得交代的事,有時也會再吵幾句,有時她倚著床頭、頭發蓬松的樣子,也會讓他臉皮發厚,強行突破,犯規,她有時也會讓他得手一次,因為他說得理直氣壯:給點人道好不好,犯規是正當需要,我還在婚內呢,總不能犯到外面去,那才是犯罪,犯規說明我正常,正常的才有需要……
她有時讓他犯規成功,有時則比較厭惡,這取決於她在他此次犯規之前看他是不是特別不順眼。比如,前天晚上,他來拿一個U盤,又犯瞭一次規,就讓她很嫌惡,因為她在這之前暗示他,兒子馮一凡還得再增加一個化學強化補習班(這意味著要再花8000塊錢),他沒太多反應,所以,在他犯規過程中,她的情緒沒有,隻覺無趣、討厭。事畢,趁他去瞭浴室,她一把拿過他長褲皮帶上的鑰匙包,摘瞭這房門的鑰匙,她對著浴室大聲說:馮凱旋,你以後少來這套,沒興趣,我惡心,你的鑰匙我沒收瞭。以後你夜裡少闖民宅,你平時用不著這把鑰匙,周末我從來就比你回來得早。
現在兩個男人站在三樓的樓道裡,進不瞭屋。
馮凱旋說,要不我們去樓下,在附近找一個地方坐坐。潘帥老師點頭,就跟著他一起下瞭樓。
這是個老小區,周邊沒有咖啡館、茶館,也沒有酒店大堂,甚至沒肯德基、麥當勞。馮凱旋帶著潘老師找瞭一會兒,也沒見適合坐下談事的地方,他隻好指著小區門前的小廣場,說,隻有那兒瞭,你不介意吧?
小廣場中央一群大媽在跳廣場舞,外圍有一些石座椅。
年輕的潘帥老師當然不會介意,此刻他心裡急著需要向這位學生傢長表達的是:一個人這輩子有愛好、特長這是多麼難得的事,我們得讓孩子學他喜歡的東西,做他適合的事。
他倆坐在石椅上。對面二三十位大媽在跳著《大花轎》,“我嘴裡頭笑的是呦啊呦啊呦,我心裡頭美的是啷個裡個啷……”
馮凱旋突然發現自己手裡還攥著那個“凱蒂貓”,他就把它遞給潘帥老師,說,給你,喜糖。
喜糖?潘帥吃瞭一驚,他本能地推拒,說,我不要。
馮凱旋非往他懷裡塞,說,喜糖不能不要,甜甜的,沾好運,生活需要加點糖。
也許是30分鐘前他還在臺上,所以這會兒他一不留神就冒出瞭主持腔。
這讓潘帥覺得有些怪怪的,想笑,更想笑的是,這學生傢長非把這不知從哪兒弄來的喜糖往自己手裡塞,而且是這麼誇張、卡通的一個“凱蒂貓”,有點傻乎乎的,蠻搞笑。
潘帥想,我又不是小孩,還有,這算是送禮嗎?
所以潘帥一邊笑,一邊推,說,不要不要。他又瞅瞭一下眼馮凱旋的衣服和發式,說實話,這喜糖跟他這穿得像新郎官的樣子倒是挺配的。
馮凱旋見潘帥老師不肯拿,就“啪嗒”打開喜糖禮包,說,好,現在吃。
他拿出一顆,遞給潘帥。潘帥隻好接過。
“太陽出來我爬山坡,爬到瞭山頂我想唱歌……”對面的廣場舞大媽們在變換隊列,舉著手臂,齊刷刷地起舞。潘帥嘴裡含著糖,開始對這學生傢長講述自己關於馮一凡轉文科的想法。
他一邊講,一邊吃驚地發現,做這傢長的思想工作一點難度也沒有,因為這傢長不僅認同自己的觀點,還不停地幫著強化、提煉。比如這傢長說,一輩子這麼短,我們自己都不見得做自己喜歡的事,我們更得讓小孩做他喜歡的事;他還說,我完全同意,如果他喜歡文科。隻有喜歡,才能work?hard,才能出彩……
馮凱旋如此認同,甚至讓潘帥老師都忘記瞭跟他分析如果現在轉文科,可能面對的風險,比如時間緊瞭;也忘記跟他探討這一風險,與“以他兒子目前狀態考理科多半考不上好學校”這一可能性相比,做哪一個選擇更劃算;甚至忘記瞭跟他描述他兒子最近在學校的情緒疑點,以及從傢長這兒瞭解傢裡有啥別的原因(這可是那“禦姐”交代的)……
潘帥老師發現,他們講得更多的、更投入的,還是關於“愛好”“馮一凡的愛好”以及“當下中國少年讀書功利與樂趣的悖論”。就像兩個男人做男人間的談話,是奔往高度去的。
在這個過程中,潘帥老師說瞭一句:小孩眨眼間大瞭,不是小孩瞭,他有自己的喜愛、想法,你不能永遠幫他拿主意,指令他選擇,這會讓他感覺壓力,傷到他,讓他沒勁,沒興趣。
潘帥明顯感覺到瞭,這話好像進入瞭這傢長的心裡去瞭,因為他瞅著自己的眼睛裡,突然浮起瞭一層霧氣。
然後,潘帥見這男人以他今晚最嚴肅的表情說,潘老師,好的。小孩子一轉眼大瞭,小孩媽平時管得比較多,處處在管,替他拿主意,這是有負能量的,因為孩子其實不再是小孩子瞭,我懂的,老師說得極對,我同意讓馮一凡自己選,他想讀文科就讀文科吧。
晚上九點半,潘帥老師騎著自行車往學校去,他心裡在想:嘿,馮一凡,我搞定瞭。
夜色城市,一路華燈怒放。
潘帥的車籃裡放著一個大大的“凱蒂貓”,他眼前閃過這個晚上馮凱旋富有喜感的舉止。
他想,這人是魔術師吧,魔術師才穿成這樣,好像剛從臺上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