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轉

第二天中午,馮凱旋騎車去聯合大廈建設銀行,想把昨晚拿到的5000元主持勞務費存起來。

他在銀行門前停自行車的時候,聽到有人叫瞭自己一聲“姨父”。

是一個男孩,穿著快遞公司的綠色T恤,戴著遮陽帽,一手扶著自行車,很利落的樣子。嗨,是林磊兒。

哎,你怎麼在這裡?馮凱旋問。

林磊兒告訴姨父自己來聯合大廈送快遞。

馮凱旋睜大眼睛,說,送快遞?

林磊兒就告訴他,自己剛找瞭個活兒,課餘有空的時候在學校附近的這片街區幫快遞公司送點快遞,主要是雙休日下午,可以當作學習累瞭後的調劑,暑假也快到瞭,當社會實踐也好。

馮凱旋真心覺得這小孩真不錯,學習好,意識也棒,會吃苦,以後一定是有出息的那種。

馮凱旋突然就決定不存錢瞭,就把這錢給他算瞭,上次這小孩大雨天跑來向自己借錢沒借給他,心裡一直有些歉疚;而最近耳邊又好像有聽見朱曼玉在唉聲嘆氣,說沒能讓他去北京集訓。

於是,馮凱旋就從包裡掏出那個紅包,要林磊兒收下。

這麼突然,林磊兒當然不要。

但馮凱旋說,姨父最近賺到瞭一點錢,你看不起姨父啊?姨父覺得你好,你收下,姨父會特別特別高興的,又不是用在吃喝玩樂上,你好好用在學習上,如果你不要,就是看不起姨父這錢瞭。

他這麼說,林磊兒聽起來有些怪,姨父從小就是大城市人,自己哪會看不起他呀,姨父長得多帥啊。

但林磊兒也沒多想,見馮凱旋態度堅決,他就高高興興地收下瞭,說,謝謝姨父,我會加油的。

林磊兒把這厚厚的紅包放進背包,馮凱旋說瞭聲“別掉瞭”,林磊兒說“不會的”,就跟姨父再見,踦著車走瞭。

這筆錢,連同上周林永遠帶給兒子林磊兒的那一筆,合在一起,1萬元,在星期六下午被交到瞭宋倩的手裡。

林磊兒在“宋傢私塾”的金牌物理培訓課,也於當天下午在“書香雅苑”2號樓宋倩傢裡開上瞭。

林磊兒與十幾位中學生挨挨擠擠地坐在宋傢的那些小凳上,面對墻上的白板,聽著宋倩老師條理極清的授課。

才上瞭一節課,林磊兒就感覺,她真強。

強到幾道難題分解下來,就能讓你感覺她的功力。

林磊兒心裡漾著輕快,那種瞬間領悟難題後的快樂。他想著爸爸和姨父的臉,覺得這錢真好,這課也講得真好,教的是思路,難怪很貴哪,難怪在學校外面賣得出,哪怕在春風中學馬路對面,生意也這麼好。

林磊兒想,與學校還這麼近,這麼方便,如果有錢,可以從馬路對面,直接過來買這裡的課。

但因此,他恨這課、這錢,喜歡她,也恨她。

他想,它讓我花瞭他們這麼多的錢。

林磊兒在樓上宋倩傢上課的時候,馮一凡趴在自己傢的餐桌上做作業。

馮凱旋正在一旁換衣服,今天晚上香格裡拉飯店有一場婚禮將由他主持。

既然前天晚上兒子已窺破瞭他當婚禮主持人的秘密,現在馮凱旋也就不回避瞭。他剛才已告訴兒子,等會兒先把他送到“經緯化學”培訓班上課,然後自己再趕去香格裡拉飯店,等晚上婚禮結束,再過來培訓班接他。

馮凱旋在系領帶,他感覺兒子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其實這個下午,他坐在沙發上研究菜譜的時候,就感覺兒子的視線不時在自己身上打轉。

馮凱旋知道他在想心事,也知道他是不會輕易對你說出來的。這個年紀的小孩,有許多都是這樣的,讓爸媽常不知所措,讓爸媽找不準他們的情緒閥。

馮凱旋現在心裡就有這樣的不知所措。因為,從前晚凱悅酒店回來至今,這兒子就沒再跟他提及他在外悄悄當婚禮主持人這事,也沒表現出想聊這事的意思和興趣。如果真這樣也就好瞭,他管他小孩自己的事去,別管大人的事。但好像也不是,這兒子明顯又是有情緒壓著的。什麼情緒呢?對你無語?覺得你low?做這種主持人搞笑?還是無所謂呢?兒子不說出來但又好像有心事,這就讓他這當爸的找不到北。很明顯,這兩天這屋子的空氣中就有一些怪東西。

馮凱旋心想,可能是這小孩從小就沒跟我聊天的習慣,這都是朱曼玉霸著位的結果。

這麼想,他又覺得這小孩可憐,被他媽管得太內向。他由此眼前晃過那天在出租車裡這小孩有些自閉的避閃神情。

他心想,我問你是不是覺得這紅包不夠高檔,也是心急瞭,沒非要你回答你看不看得起爸爸做這工作。

於是正在系領帶的馮凱旋就忍不住瞭,回頭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兒子馮一凡慌忙把視線落在作業本上,沒出聲。

馮凱旋說,你覺得這個爸爸有兩個人。

兒子瞅著他。

馮凱旋說,一個是馮一凡的傢長,一個是臺上的婚禮主持人。

兒子瞅著他。

馮凱旋說,爸爸做主持隻是喜歡。

兒子“嗯”瞭一聲。

馮凱旋說,因為爸爸享受在舞臺上的感覺,很享受。

兒子說瞭一聲,知道。

馮凱旋說,爸爸平時也不怎麼喜歡說話,也不知道為什麼站在婚禮臺上時就特別喜歡說話,爸爸自己也不清楚,但爸爸感覺那一刻很享受,很舒服。其實,爸爸現在身邊的人沒人相信爸爸能當主持人,所以爸爸也不告訴他們。爸爸從前認識的那些人,倒沒人覺得特別奇怪,因為他們記得爸爸小時候唱歌好。

兒子對他點頭,說,唱歌是不錯。

馮凱旋聽兒子這麼說,心裡就有瞭一點放松,問,你沒覺得爸爸做這個不好吧?

兒子說,沒有。

馮凱旋說,是的,沒什麼不好,就是沒像做IT的、創業的那麼高級,但收入也還好,所以爸爸也很喜歡。

兒子馮一凡低下頭,裝作在整理書包,眼睛裡有水。他嘟噥,我沒覺得,你喜歡就好。

馮凱旋就有些放心瞭。

也可能是馮凱旋自己對這工作在他人眼裡的定位還有點心虛(也難怪,這婚禮主持職業對於一個大男人來說,畢竟有點另類),所以,他又對兒子解釋說,雖然不那麼高級,但要做好也還是不容易的,也有專業度的。

馮凱旋沒在意兒子一直在低頭整理書包,他顧自說,比如你前天看到的燈光秀故障,主持人最擔心的就是這種現場電腦音樂播放程序出故障。爸爸是業餘的,現在還沒有專門搭檔,那些自我要求高的主持人,會專備助理在現場專管電腦音樂播放程序,一絲都不能錯。你偶爾的差錯,對新人來說,就是一輩子的記憶和遺憾。

兒子馮一凡說,是的。

馮凱旋披上瞭他的那件黑色禮服,說,好瞭,爸爸先送你去“經緯化學”。

馮凱旋走進廚房,去拿為兒子備好的在培訓班上吃的盒飯。當馮凱旋出來時,看見馮一凡已經穿好鞋站在門口瞭。

他沒有背書包,他對馮凱旋說,爸,我今天不去“經緯化學”瞭,因為我又不考理科,去幹啥?今天我跟你去參加婚禮。

馮凱旋睜大眼睛,說,你跟我去幹嗎?

馮一凡告訴他:一是去幫你管電腦呀,二是我去散散心,沾點喜氣回來呀。

《小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