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路途

父子倆出門15分鐘後,朱曼玉拎著一個保溫盒,開門進來。

她是準備來強行突破的。

因為她已經有三個星期沒見著兒子,沒跟兒子說上話瞭。

這個星期六的下午,她在“豐荷傢園”的傢裡,想著這事,心裡無比抓狂,後來她去瞭一趟菜場,回來後燒瞭一鍋兒子最愛吃的紅燒肉。她把紅燒肉裝進保溫盒,然後,準備以裝作給老公馮凱旋送菜的樣子,前往“書香雅苑”強行突破,闖入門去,與兒子馮一凡說上幾句。

都三個星期沒見瞭。

人生有幾個三個星期呢?如果明年考到外地去瞭,那麼一起過的日子扳著手指頭都數得過來。即使不考到外地去,18歲以後總要出門,交女朋友,讀書就業,過他自己的生活,所以母子倆朝夕相處的日子其實沒那麼久長,一天天都得珍惜瞭。而現在都三星期瞭,所以闖入是必須的。

所以,朱曼玉拎著保溫盒就過來瞭。

開門,進屋,她叫瞭一聲:嗨,看我給你們送什麼好吃的來瞭。

沒有回應。她發現屋子裡沒人。

她這才想起來,今晚上馮一凡在“經緯化學”還有一個培訓課,該是去培訓瞭吧。看,三個星期沒在一起,下午亂箭穿心,光想著強行突破,沒想到這一點。

她想,剛才來的路上太堵瞭,多花瞭半小時,否則還是能撞上的。

那麼,要不要在這裡等他們晚上回來呢?朱曼玉把保溫盒放在餐桌上,猶豫著。

她突然看見瞭餐桌上的書包,也看到書包旁擺著的“經緯化學”講義資料和“經緯化學”聽課證。這些東西都是她幫兒子報名時從“經緯化學”那裡拿回來的,她當然眼熟。

她怔瞭一下,還沒走?

她看瞭看手表,五點半,這個時間應該要出發瞭。她有些疑惑。

她在沙發上坐瞭一會,也沒見父子倆回來。她就開門出去,想先到樓下小區裡去找一下看看。

她坐電梯下來,在單元門口,遇到瞭宋倩傢的喬英子。她隨口問瞭一聲,哎,英子,你有看見馮一凡嗎?

喬英子笑著說,剛才看見馮一凡跟他爸出去瞭,說去香格裡拉飯店。

“香格裡拉?”

喬英子說,嗯,馮一凡說去幫他爸婚禮上做事。

他爸婚禮?做事?朱曼玉心裡突突亂跳,想象力瞬間鋪展得無邊無際。她腳步凌亂地往小區中央走,心想,他爸婚禮,跟誰啊,這就能辦瞭?還沒離呢?兒子去做事?課也不上瞭去做什麼事?天哪,兒子知道我們的事瞭?她迷糊而焦慮地走著,想想又不對,好像還不至於這麼亂來,可能是帶兒子喝喜酒瞭。她就掏出手機,給馮凱旋打過去。

這次馮凱旋很快接瞭。她問,你們在哪兒?

她聽見馮凱旋說,我送兒子去培訓班呀。

她克制飛快的心跳,按捺住自己的聲調,說,你們在路上?

她聽見馮凱旋說,是的。

她問,送完他後你去哪兒?

她聽見馮凱旋說,我在“經緯化學”那邊等他。

她心裡真想暴揍他,但她沉住氣,裝作開玩笑地說,今天你不去喝喜酒嗎?

她聽見馮凱旋笑瞭一聲,說,我哪有這麼多喜酒要喝。

朱曼玉開車到香格裡拉飯店時,天色已暗瞭。宴會廳裡婚禮已經開場。

接下來,朱曼玉與幾天前的兒子馮一凡一樣,目睹瞭夢中都做不到的奇葩一幕,看到瞭枕邊人永遠沒讓自己看到過的奪目一面,那是生活的另一面嗎?

朱曼玉比兒子馮一凡所看到的,還多瞭一個細節,那就是馮一凡本人。她看見這兒子坐在音控臺那邊,在盯著一臺筆記本電腦,一臉專註,像個小小的電腦工程師。

朱曼玉感覺下午做紅燒肉時自己謀劃的強行突破,與此刻相比,算哪門子強行突破啊。

此刻才是真正的強行突破,並且一突就到瞭他的隱秘。真正的亂箭穿心此刻才真正來臨。

朱曼玉遏制住自己向他倆靠攏過去的腳步。

與幾天前的馮一凡一樣,她心裡同樣像有一列高鐵在穿越驚訝、搞笑、茫然、感染……各種滋味交織在一起。但與兒子相比,她除瞭是個成年人之外,還是個職業婦女,尤其還是個財務工作者,因而在“易焦慮、情緒化”等當下主婦的普遍性格之外,還有理性、克制的一面,尤其還會算;所以她讓自己在這片裹卷著結婚喜氣的匪夷所思的沖擊波中,像一條魚一樣地張開嘴,深深吸氣,穩做心跳,沒讓自己被驚暈過去,包括兒子今晚“翹課”這事。8000塊的學費哪,她也沒讓這份懊惱情緒在心頭過於停留,因為她明白,眼前的這一幕反差太大,雖一下子說不清什麼,但好像有什麼東西要琢磨一下。自己被兒子請出傢門才三星期哪,這戲就演到這樣瞭,所以要加緊分辨,事關自己雖小(都快要離瞭的人瞭,他唱歌跳舞也好,當婚禮主持也好,隻能隨他去瞭),但事關兒子被帶好帶壞就事大瞭,一個晚上“翹課”事小,一輩子事大。

她悄悄地往外撤,心想,再觀察觀察再說,他在做什麼?他們在做什麼?這事我需要消化、梳理,再做交涉、談判。

她走出香格裡拉飯店時,已想好瞭戰略。

在隨後的日子裡,她對父子倆的跟蹤,就是從這個夜晚開始的。

這個夜晚,婚禮主持工作結束後,馮傢父子從香格裡拉飯店出來,他們壓根兒不知道一小時前朱曼玉曾來過這裡。

走出酒店的父親在問兒子,覺得管電腦音樂程序好玩嗎?兒子說,還行。

這個夜晚,月色皎潔,城市裡難得有這樣的月光,父子倆也難得有這樣的夜晚,於是決定走回去,這裡離“書香雅苑”也不是太遠,3000米左右。

這一路上,父子倆之間話並不太多,但比平時略多。

這個晚上,馮一凡告訴爸爸自己會讀文科的,因為更愛好文科。

這個晚上,馮凱旋說,隻要你喜歡,並且想好瞭,那就讀吧。你媽媽那邊,我再跟她說說。馮一凡說,我想好瞭,我一直在復習。

這個晚上,馮凱旋也說到瞭“愛好”,他說自己喜歡唱歌說笑,喜歡每天面對開心的人,做瞭婚禮主持人後,這些讓自己感覺輕松、快樂的愛好,也得面對它們作為職業所需要扛的壓力。因為開開心心來結婚的人,對美好效果有他們自己的要求,看你能不能還原,是不是能比計劃做得更好……

這個晚上快走到“書香雅苑”的時候,馮凱旋問兒子“爸爸今天發揮得還好嗎”,仿佛想向兒子討表揚。

馮一凡說,還好。

馮凱旋轉過臉來,瞅著兒子說,沒覺得爸爸這人其實蠻搞笑?

是有點。馮一凡嘟噥道,而他心裡在說,但治愈瞭我。

朱曼玉跟蹤到第三次之後,理出瞭思緒,但更引出瞭一堆相當凌亂的情緒:

1.?天哪,看不出你馮凱旋還有這一手,這是從哪天開始的?做這個有多少年瞭?很搞笑,說出來誰都會笑的,竟然在做婚禮主持人呀,但做得倒挺像回事的,隻是你這對我們藏著掖著的,什麼意思啊?打小算盤嗎?那天在錦香飯店有聽人在議論“請這人主持5000塊錢”,5000塊,什麼概念,真的假的,難怪豁出臉面去做這個瞭。天哪,難怪一聲不吭瞭,錢自己藏起來瞭。註意,這算婚後的,既然你這麼能賺,怎麼沒見你給兒子買過什麼,也沒見你給我買過一個真包包?兒子補習班的學費還是我繳的,你有沒有良心?

2.?看不出他在臺上竟像個歌星,雖然剛結婚那陣也曾和他隨朋友們去唱過卡拉OK,知道他會唱,但那時的“會唱”與現在他在臺上的范兒根本就是兩個概念。不說以前,就是如今在傢面對的那個灰撲撲的他,也與臺上這個光鮮的他判若兩人,沒人敢相信是同一個。這人好可怕,雙重人格,每天這麼在玩穿越?要不就一頑主,隻愛玩他自己的小把戲,做正事上不瞭臺面;當然人到他這年紀上不瞭臺面,那也木已成舟,能這麼樂一把賺點錢,總比閑著是好。但他在臺上深情無限,在傢裡怎麼一點情趣都沒搞出來,就連“犯規”都沒什麼情調,是覺得這個傢沒勁瞭,所以不使勁瞭,結果使到這外面來瞭?

3.?兒子跟著他來這種場子幹什麼?玩電腦,打小工?兒子在沖高考瞭,他這當爸的就不知道心要靜,人要純嗎?人傢結婚,情情愛愛,他這中學生來湊什麼熱鬧?還小呢,早著呢,他這當爸的在臺上浪漫抒情,萬一這兒子被熏陶瞭,鬧出早戀來怎麼辦?這個爸真是人間極品,居然讓兒子翹瞭“經緯化學”3次課瞭,8000塊的學費哪……

4.?這父子倆在搞什麼鬼?兒子是什麼時候知道的?兒子還知道什麼?他們就沒想讓我也知道?!兒子不想跟我說話,但現在倒是喜歡跟他說話瞭?他對他搞瞭什麼名堂?才三個星期,我就成外圍瞭,被邊緣化瞭,我十幾年養育功勞被他這三個星期搶走瞭。原本我也不吃這醋,媽吃爸什麼醋啊,但問題是我們要離婚的,兒子被他這麼撬走瞭……

想到自己被他們邊緣化瞭,朱曼玉心亂如麻。她想,什麼條件都可以答應,隻要兒子跟我說話,隻要兒子跟著我,隻要他高高興興,沒病沒痛,隻要他們別讓我這個媽都沒得當……

春風中學潘帥老師的電話就是這個時候打來的,他說有事想跟馮一凡媽媽聊聊。

星期五下午,朱曼玉走進潘帥老師的辦公室。她看見這個小年輕老師今天穿瞭一件紅色T恤,面前擺著一堆講義。

潘帥老師問她,“冷處理”做得怎麼樣瞭?

她告訴老師,“冷處理”做到我都不知該怎麼收尾瞭,我太被動瞭。

潘帥老師同情地看著她,說,馮一凡心情好點瞭嗎?

她說,我隻知道我是越來越不好瞭。

潘帥老師睜大眼睛,說,哦?

她急切地問,老師,你有什麼好辦法?隻要他跟我說話,開開心心,沒病沒痛,我啥都行。

於是,像所有熱愛人文、關註學理的青年人一樣,潘帥老師就將“一時與一輩子”“時代不同瞭,傢長的經驗不夠用瞭”“尊重孩子的多樣性”“人生贏傢定義的廣闊性”,以及“培養無法想象的人”等一並推送過去,也不知這年近中年的婦女聽不聽得明白,他上來先一通“名詞轟炸”,然後他指給她看桌上的那堆文科講義,說:這就是馮一凡的決心。

他還把一本書遞給她,建議她看一下,《過去與未來之間》。

在他說話的時候,朱曼玉目光專註,但基本上沒聽進去哪一句,因為她心裡在狂奔:得得得,好好好,你不用說瞭也行,我投降,隻要把我兒子搞回來,隨便什麼都可以。你說“時代不同瞭老媽經驗不夠用瞭”也行,隻要經驗不夠用的老媽還有得當老媽,得得得,隻要他對我說話。

於是,她對潘帥老師連連點頭,說,行行行,轉文科就文科,隻要他對我說話、讓我回傢,隻要他開開心心,沒痛沒病。我要回傢。

潘帥老師心裡一陣狂喜。他想“冷處理”效果好哪。

他控制住得意的情緒,以沉靜的語調告訴她,自己會跟馮一凡說他媽媽同意他讀文科瞭,相信他會很高興。

潘帥老師說,這對他來說是一個好消息,我建議你自己也用一個好的方式,去向他宣佈這個消息,分享他因此的高興。我相信他不跟你說話,他心裡對此也是有壓力的,你倆都需要妥善減壓。

朱曼玉從潘帥老師辦公室出來,走向春風中學的校門。

她想著潘帥老師的建議,突然就決定現在立馬去對兒子說。

她轉身往教學樓走,這時是周末下午5點,教學樓裡多數學生都已走瞭,有的是周末回傢,有的是去校外補習。

朱曼玉在高二(2)班的教室裡沒找到兒子,她估計可能是已被老公馮凱旋接去上城南“敏捷課堂”的物理、化學培訓課瞭。這個時間點也確實是該過去瞭,因為周末晚高峰路堵。

她想,如果兒子不考理科瞭,這兩門也就沒必要補瞭,那麼現在也不用吃這個苦頭瞭。要不我現在就去一趟“敏捷課堂”,當場告訴他,這對他也算是一個突然驚喜。

她想,嘿,這也算是一個突然襲擊,突然驚喜。

於是,朱曼玉出瞭校門,開車去瞭城南的“敏捷課堂”,哪想到,到瞭那兒發現兒子沒在。

有過前三次跟蹤經歷的她,心裡有些明白原因,所以也沒太驚訝。她問“敏捷課堂”的補習老師,果然,老師說馮一凡剛才讓他爸來電話請過假瞭,說今晚跟傢長去凱悅酒店參加一個婚宴。

於是,朱曼玉立馬開車前往凱悅酒店。她到那兒的時候,婚禮已進行到新娘爸爸發言的環節。她透過歡樂的人群,一眼就看見瞭臺上的老公和臺下音控臺旁的兒子。

她在後場站瞭一會,然後出來,到酒店大堂等婚禮結束,等他們父子倆出來。

她想,我這還真是一個突然襲擊,等會兒他們看見我在這裡,估計眼珠子都會掉下來。然後我再來一個當場宣佈,答應兒子轉文科,絕對有效果……

與朱曼玉想象的一樣,當婚禮主持工作結束,馮凱旋、馮一凡從場內出來,走到酒店大堂時,突然見朱曼玉迎著他倆而來,他倆簡直目瞪口呆。

中學生馮一凡是少年人,反應快,他的第一反應是,老媽來瞭,快跑。他拉瞭一把老爸的手,拽著他,撒腿就往酒店門外沖,馮凱旋因老婆突然駕到不知她會如何發作而腦子暫時空白,被兒子拽著往前跑。父子倆沖上瞭門口的一輛出租車。

朱曼玉在後面沖著他們喊,別跑,聽我說呀。

朱曼玉看著車子絕塵而去,心裡空茫。她說,別跑,我是來投降的。

這個晚上,深夜1點,在判斷兒子已經熟睡瞭之後,朱曼玉潛入“書香雅苑”。

她上樓,躡手躡腳地開門進屋,穿過小客廳,進入裡屋。

她對坐在床上、等著她到來的馮凱旋說,噓,輕點。

馮凱旋先前已收到瞭她要來的微信,所以在坐等。他雖然已準備瞭各種說辭和借口,但心裡依然惶恐。

在黑暗中,她伸著手指,指著他說,別解釋,先聽我說。

她說,我是來投降的,向兒子投降,不是向你投降。

這個晚上,壓低聲音,雙方進行瞭在靜夜時分必須平和、安靜、以防吵醒隔壁兒子的對話、協商、妥協。

那種感覺有些異樣,有些好笑,也有些興奮。於是馮凱旋忍不住又“犯規”瞭,朱曼玉讓他得瞭手。喘息之間,朱曼玉呢喃道,你在臺上這麼會說,你從哪兒學來這麼油嘴滑舌,你說的全都是排比句,你怎麼從不對我說……

馮凱旋微微笑,說:說排比句需要氛圍,說排比句需要激發,說排比句需要共鳴……

第二天清晨5點,朱曼玉悄悄起床,先在廚房裡給兒子做瞭份早餐,然後在兒子起床之前,溜出瞭自己的傢。

按昨夜的商議,“媽媽同意轉文科”這一消息,將由馮凱旋今天在兒子馮一凡起床後向他宣佈。與此同時,關於母子說話、媽媽住回傢等相關事宜,也由馮凱旋對兒子先做疏導,再視具體情況而行。

媽媽朱曼玉歸傢的那一刻,是中午時分。

她忐忑地打開門,進屋來,發現老公馮凱旋不在傢,兒子馮一凡在廚房裡叮咚叮咚地不知在做啥。兒子把頭探出來,對她說,媽媽,你先等一下,很快的,不要進來。

她表情有些拘謹,說,好好好,不進來。

3分鐘後,兒子把6盤菜從廚房裡端出來,擺在桌上。

面對兒子為她做的這一桌菜,朱曼玉泣不成聲,淚流滿面。

她呢喃,你也會做菜瞭?

兒子指瞭一下沙發旁的那堆菜譜,說,這方面我可能比爸爸更有感覺。

《小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