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在方園略有心事的日子裡,表姐林紅又來找他,想讓他國慶長假陪自己去趟福建泉州。

方園沒出門的心情,更何況這又不是什麼休閑之旅。他對表姐說,你就別去宣示主權啦,據我所知,他沒事,沒事。

林紅臉上有神經質的苦笑,她說,弟,你相信我作為女人的直覺吧,我這麼來求你,一定是有原因的。

表姐這麼說,好像不好拒絕瞭。

但方園還不死心,他說,那麼,為什麼要找我呢,找個伶牙俐齒的姐妹去助威不是更好?或者就讓海萍陪你去吧。

表姐說,你是他倆的師弟,又是我的表弟,你跟我一起去感覺會不一樣,因為這事很微妙,既忌她,又得感謝她給瞭他也就是給瞭我們傢20萬的年薪,所以不能輕易扯破面皮的,甚至不能輕易讓猜疑、爭端擺上桌面。

林紅說這幾句話,每一個字都仿佛艱難,因為涉及無法控制的自尊,以及情緒的兩難。這讓方園同情,也讓他覺得表姐還真的是個聰明的女人。

長假第一天,方園在火車站廣場與表姐會合,兩人坐高鐵去福建。

方園幫林紅提起那隻長長的旅行箱,往臺階上走。他說,喲,你裝瞭什麼東西,這麼重?

林紅說,沒什麼,一些生活用品。

方園回頭笑道,這是去宣示主權,可不會是國旗吧?

林紅笑瞭一下,說,還真的是國旗。

一路飛馳,各想各的心事,表姐林紅想象著那個女人,想象著可能出現的各種彪悍場面,它們在想象中超出瞭一個書卷氣女醫生的操持范圍,這讓她惶恐生氣害怕,想得氣沖上頭來時,就差點下車打道回府,拉倒,不要那個男人算瞭。而方園在想著妹妹方芳,他隱約有不好的感覺,他想人可能是會變的,哪怕是親人,這不,要不然坐在身邊的這焦慮的女人也不至於草木皆兵到這種程度。

車到泉州高鐵站已是下午。他們看到許光明站在接站口向他倆招手。方園一眼看過去,差點也像林紅那樣過敏瞭,因為光明微皺著眉頭站在人堆裡,對他們的到來好像並不十分高興。

有一圈灰暗的光暈仿佛籠罩在他的周圍,走近瞭,就消失瞭,因為他笑著來拉行李箱。他對林紅說,什麼東西呀,這麼重,沒把整個傢搬來吧?

林紅瞅著他笑,說,就是把傢搬來瞭,不走瞭。

許光明把他們接到房產公司旁邊的銀河賓館。辦入住手續時,林紅對許光明說,我住你的宿舍好瞭,方園住這兒,我們倆老夫老妻的,沒必要住賓館瞭。

許光明說,宿舍很小,隻有單人床,還很亂。

在方園回轉的視線裡,林紅像是冷笑道,誰讓我是你老婆,老婆就是給你整理房間的呀。

方園心裡在笑,主權宣示戰還沒開場,就有火藥味瞭。

結果方園住“銀河”,林紅拉著行李箱去許光明的宿舍。

晚餐在銀河賓館的“寶瑞閣”。一邊吃,許光明一邊告訴林紅方園這兩天的安排,逛街、逛景點,等等。方園知道林紅等待的節目可不是這個。於是方園說,寶珠呢?我可得見見寶珠,是我師姐呀,現在她生意做得這麼大,得見見,讓她請客。

林紅方園都註意到瞭許光明的臉一瞬間紅到瞭脖子。方園想,就沖這他還挺純的。而林紅心裡的不爽就沖到瞭嘴裡,她說,是啊,我傢的恩主啊,我可得謝謝她,我們貝貝在外國留學全靠她支持。

在方園眼裡許光明有些支吾,他說,長假期間人傢可能有自己的安排吧,我待會兒打電話問問,哎,你們吃這個蟹煲啊。

林紅說飽瞭,想去他的辦公室看看。許光明說,辦公室有什麼好看的,人傢方園可沒興趣,我還是帶你們逛街吧。

方園看林紅的臉色趕緊說,去辦公室看看先,我們是來看你的,當然得先去看看你的工作環境。

許光明犀利地看瞭一眼方園,他嘴角有些許搞怪的笑意,他說,好吧,你們那麼感興趣這20萬年薪是怎麼賺的,那麼我們就去看看吧。

三人走到瞭公司的樓下,林紅突然說,剛才的那隻拉桿箱裡還有些東西需要拿過來。許光明微皺著眉說,什麼東西?林紅沒回答,說,得拿呀。好在宿舍就在公司樓的後面。她一會兒就提著它們過來瞭,原來是一大堆鏡框,難怪那麼重。

方園心想,林紅難道想走溫情路線,軟化一顆離傢的心?他嘴上就說出來瞭,姐,你可真小資,原來要幫他裝飾辦公室。

這邊許光明打開瞭辦公室的門。這辦公室和方園原先想象的幾乎一樣,棕褐色的書櫃、辦公桌、椅子、黑皮沙發,墻角有幾盆綠色植物,辦公桌上擺著一隻玻璃樓宇模型。

林紅已把鏡框堆放在地上瞭,兩隻大鏡框,三組小鏡框,許光明林紅許貝貝三人的各種合影被裝在鏡框裡。

她站在房子中央,在觀察四邊的墻,看把它們掛在哪兒好。

方園想,靠,還真把傢搬來瞭。

那邊許光明就叫起來,哎喲,你想幹什麼,男人辦公室裡哪有掛這個的?哎喲,這也太女性化太自戀瞭吧。

林紅站在日光燈下,犀利而美好地笑著,她答非所問地說,都掛上好瞭,方園你看都掛上吧,全掛上。

許光明就像牙痛一樣捂著腮幫子,說,哎喲,你還想把它們全都掛上?

林紅依然答非所問,她說,我們的樣子不配掛在這裡嗎?你看看,你多漂亮的女兒,還有,我這樣子不行嗎?

她像小姑娘一樣在房間裡轉瞭個圈,捧著自己的臉,想在房間裡找鏡子,沒鏡子,她找到瞭書櫃上的玻璃門,她指著她的影子,指著暫時擱在地上的照片中的自己,說,我不好看嗎,掛在這裡丟臉瞭嗎?

方園差點要笑瘋瞭。許光明面對這胡攪蠻纏的老婆,對著方園哈哈大笑起來。

於是,開工掛鏡框。方園發現林紅把小榔頭和釘子都裝在一隻小袋子裡從老傢帶來瞭。方園往墻上敲釘子,許光明舉鏡框往墻上掛,林紅站在遠處看是不是擺平瞭。

五個鏡框掛滿四面墻,頓時辦公室裡氣場大變。許光明林紅許貝貝在四壁上目光柔和地註視著這個空間,註視著書櫃、辦公桌、桌上的茶杯、電話機……許光明看著它們發愣,而林紅臉上是想笑又想哭的表情。

許光明回頭問方園,同事會不會覺得有點搞笑,全是自己傢的照片,是不是太娘們瞭?

方園心想確實是怪怪的,但嘴上說,挺好的,姐的一片心嗎,讓你想著她們。

這話讓林紅滿意,她像個小姑娘似的在房間中央轉瞭幾圈,她有點語無倫次瞭,她說,現在還有個傢讓你戀,你一不戀傢,哪還有傢,我們的傢在三個地方,隻有在墻上才是一個傢……

許光明感覺心裡好像有熱水在流,他抱住林紅的肩,親瞭一下她的額頭,說,好吧,好吧,那就掛上吧,統統掛上吧。

正說著,有人探進頭來,說,怎麼瞭?

三個人回頭,是一個戴著酷黑眼鏡框的女人,穿著深藍色的套裝,化著淡妝。

許光明說,啊,你怎麼在這兒?

方園說,是寶珠師姐吧?

寶珠說,嘿,是方園啊,你們來瞭?

寶珠儀態萬千地過來握方園的手,她的眼睛看著林紅說,這是林紅吧。

林紅差點軟得想坐在地上。她聽到瞭自己的心跳。她看見墻上照片裡的自己和傢人在打量這屋子中間的人。她一時恍惚不知身在哪裡。她覺得這一招簡直又土又愣,像被人直窺去瞭心機。她註意到瞭伸向自己的那隻細長的手腕上戴著卡地亞的手鐲。林紅不知自己說瞭句什麼,然後她聽見自己在問,休息日你還來單位?

寶珠因為個子比林紅高得多,所以林紅感覺她瞟著自己說,剛才電視臺朋友打電話過來,說他們臺長假期間臨時安排瞭一檔《休閑看房》特別節目,等一下他們記者就過來做個采訪,剛才我正準備給許光明打電話讓他過來趕緊搞個提綱,沒想到你們正好在這裡。

許光明說,他們剛來,我想陪他們去逛一下街。

寶珠饒有興致地看著墻上的照片,她說,不錯,不錯。方園感覺這哪是當年倒追許光明的“黑玫瑰”師姐啊,簡直是撒切爾夫人。

寶珠繞墻瀏覽一圈,回頭笑著,對林紅方園輕搖瞭一下頭,說,向你們借一下光明先,等采訪完瞭再還給你們,街就在樓下,你們要不先去逛逛,明天晚上我請你們吃飯。

後來在大街上,林紅走著走著好像沒瞭力氣,她對方園說,我們不該來,我想回去瞭。

街燈照耀著她因懊喪而顯得泄氣的臉,她說,你註意到瞭嗎,她穿的是什麼,是香奈兒……

方園說,你又不是來和她比衣服的。

林紅像個沒自信的女人,她收住腳步問表弟,你看我這個樣子是不是很土?我的衣服是不是穿錯瞭?

方園趕緊安慰她,樣子很好的,你剛才那一招“照片上墻”,真絕瞭。

林紅尖聲說,太土,你不覺得土,我現在覺得土瞭,很俗氣很土。

方園笑道,我們本來就不和她比高端洋氣。

方園陪著林紅在街邊走,他們在心裡都想著此時的許光明在做些什麼。方園勸林紅一定要振作起來,主權宣示才剛開始呢,明晚吃飯的時候才是正面強攻。

林紅的智商顯然在急劇下降,她說,其實她給瞭我們錢,我是不是該知足瞭,這年頭誰給你錢啊?再說瞭,這年頭除瞭我和她,誰看得上許光明啊?是不是該知足瞭,方園,姐想回傢瞭。

方園在心裡笑,他說,那也得吃瞭明晚的飯再走,要不會淪為笑話的。

《小別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