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密謀出宮

田七從寶和店走出來,因為心事重重而低著頭,差一點兒撞到紀衡身上。

還好及時站定瞭。抬頭一看是皇上,她連忙後退兩步彎腰:“皇上萬歲。”

紀衡沒有反應。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何反應。他滿以為田七已經成為過往,他把他趕走瞭,再也不見他,這事兒就算揭過去瞭。從此以後,田七也不過是在他過去人生中出現的一個略微荒唐的小插曲,這小插曲會被他掃在記憶的角落裡,與那些他不願回首的過往一起掩埋,再不提及,再不想起。

卻沒想到,今日突然一見,竟讓他的全盤計劃登時粉碎,化為齏粉。

紀衡雖表面鎮定,然而他腦中情緒卻如暴漲的潮水,連綿不絕,洶湧澎湃,瘋狂拍打著理智鑄就的堤壩。

原來那些遺忘,並不是遺忘,而是思念的累積。

累積到一定程度,就會一觸即發。

紀衡沒說話。他能說什麼?他什麼都不能說,也什麼都不該說。他真怕自己一張口,說出什麼後悔莫及的話。

他現在最該做的是轉身就走,離開這個莫名其妙的地方,遠離這個莫名其妙的人。

然而他沒有這樣做,反而走近一步,定定地看著田七。

田七見皇上不搭理她,隻道皇上是厭煩她,因此站起身說道;“奴才告退。”說著轉身欲走開。

紀衡卻不由自主地伸手捉住他的後領,把他拉回來,向上提瞭提。

田七隻覺自己的腳幾乎離瞭地,她現在像小雞仔一樣被人提著。

得,又惹皇上不高興瞭。田七一開始以為皇上這樣對她是因為孫從瑞告瞭狀,但又一想,那老傢夥第一要做的是給兒子好好看病,不可能那麼快就捅到皇上這兒來。於是田七鎮定幾分,諂笑道:“皇上,幾日不見,您越發地英俊倜儻啦!奴才這幾天一直想您,就是不敢去看您。”

紀衡知道田七說這種話像喝白開水一樣容易,可他偏偏就是受用。他提著田七晃瞭晃,終於開口:“想朕想得見瞭朕就走?”

“不是……皇上您不是說過不讓奴才再出現在您面前嗎?奴才是怕礙瞭聖上的眼,是以想快些退去。”

紀衡看著田七笑得沒心沒肺的一張臉,突然就覺得有些惱怒。這算什麼?憑什麼?他苦苦壓抑自己,他卻淡若風輕,渾不在意。口口聲聲說著思念,卻是混不吝逮著什麼都敢說的一個油條。

能夠輕易說出口的思念,並不是什麼有分量的思念。紀衡知道自己偏要相信,也不過是自欺欺人。田七總說喜歡他,也許是真的喜歡他,但到底喜歡到什麼程度,那就不得而知瞭。總之紀衡知道,他把田七趕走時,田七沒有絲毫失望悲傷,反而很高興,還想幹脆出宮。

這樣一個人,能有多喜歡他呢?

他突然就覺得挺沒意思。好像本該兩個人一起唱的苦情戲,到頭來隻他一個人在賣力,另一個已經忘瞭詞兒,在臺上呼呼睡大覺。

是吧,挺沒勁的。紀衡終於又給自己找瞭一個遠離田七的理由。他放開田七,面無表情說道:“以後不許再出現在朕的面前,否則,”頓瞭頓,咬牙來瞭個狠的,“殺無赦。”

田七好心提醒他:“皇上,您說過不殺我的。”

“趕緊滾!”

田七隻好灰溜溜地走瞭,一邊走一邊腹誹,還說什麼君無戲言,這皇帝太不厚道,還不如她這當太監的有誠信。

田七雖被下瞭禁令不許見皇帝,但她身在寶和店,卻心在乾清宮。她一直密切關註著紀衡的動向,不為別的,就為弄清楚孫從瑞有沒有來告狀。她心想,實在不行幹脆直接跑路算瞭,天大地大,想找一個人未必容易。

等瞭一天多,沒等來孫從瑞,卻等來瞭先發制人的小王爺。

紀征這回為瞭田七也豁出去瞭,幹脆親自去找紀衡告狀。他是皇上的親弟弟,告狀都不用寫奏章,直接去哥哥面前一頓傾訴:自己好好地在酒樓與朋友吃飯,卻不想孫蕃突然闖進來口出狂言,還要打人。他們為瞭防備,也隻得反擊瞭幾下。混亂之中他不小心把孫蕃給打瞭雲雲。

紀衡一聽說裡面有田七摻和,立刻把耳朵豎瞭起來。

紀征是何等心思通透之人,他早看出來,皇兄不喜歡他和田七攪在一起,甭管原因是什麼。因此紀征解釋道:“田七隻不過正好遇上我們,在一處吃瞭幾杯酒,也被孫蕃他們追打瞭幾下,說來竟是我們連累瞭他。”

紀衡心沉瞭一沉。不過他要真相信紀征的一面之詞,那他就不是紀衡瞭。但他有一個疑問,紀征在外面和人打架便打架,看樣子又沒吃虧,何以要告到禦前來?他這弟弟可不是那沒骨氣的人啊……

很快就有人為他答疑解惑瞭。

孫從瑞老淚縱橫,說自己兒子被宮中內侍給害瞭,請皇上看在他這張老臉的分兒上,還兒子一個公道。

其實孫從瑞是一個內斂隱忍的人,一般的意氣之爭他也不可能來找皇上說理。可是自己兒子好好的,站著出去抬著回來,他這當爹的怎麼可能不心疼。求醫問藥地診治一番,兒子醒瞭,幸好腦子傷得不重,隻是大腿骨裂瞭,要好好地養些日子。孫從瑞問兒子是怎麼回事,原來是被一個太監打瞭,就是那個曾經很紅現在已經被皇上趕出乾清宮的田七。真是豈有此理,這群閹貨以為自己是誰,天子腳下就敢行兇傷人。孫從瑞也是愛子心切,相信瞭兒子的一面之詞,以為是田七故意挑釁。於是就這樣跑到皇上面前痛哭申冤。

他來得挺是時候,寧王爺還沒走呢。

聽完孫從瑞的哭訴,紀衡似笑非笑地看瞭一眼紀征。早就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原來還是為瞭田七!

其實想為田七出頭的並不隻有紀征一個。鄭少封和唐天遠都想來。但是鄭首輔一聽說兒子跟孫蕃幹仗還想往禦前找不自在,就毫不猶豫地把鄭少封關起來瞭,不讓他出門。而唐若齡聽瞭兒子的陳述,也攔住瞭唐天遠,讓他少安毋躁。

唐天遠不解,唐若齡解釋道:“寧王必會為此事出頭,我們先靜觀其變。孫蕃沒死,你那朋友也不會那麼快送命。寧王為孫傢的仇人出頭,這時候正可以看出他在聖上心中的分量。”

寧王幾年前跟今上有嫌隙,這是大傢都知道的事情。但是事情過去這麼久瞭,皇上對寧王是否依然有所忌憚?這些年朝中大臣多半不敢結交寧王,可如果皇上已經對寧王放下成見,那麼寧王將是一支很好的力量。

唐天遠知道父親的意思,他雖不大情願,卻也無法,隻得先看看形勢再說。再說,凡事也要有個考量,不能意氣用事,如果寧王救不瞭田七,他唐天遠去瞭也白搭,隻能另尋他法。

養心殿裡,田七又被提溜到紀衡面前。

雖然出爾反爾的是皇上,昨天還說瞭不許田七見他,今天又把她抓瞭回來,但田七為著自己的腦袋著想,還是想辦法把腦袋蒙瞭起來才去的,這樣就不算出現在皇上面前瞭吧。

她做事一向認真,蒙腦袋也蒙得很地道,以至於自己的視線也被罩住瞭。

紀衡坐在養心殿的書房裡,下首紀征和孫從瑞也分別被賜瞭座,室內一片肅靜。三人眼睜睜地看著一個穿著太監公服的人從外面走過來,頭上罩著青色的硬佈筒,佈筒直愣愣地向上挺著,活像是一個大煙囪。這移動的大煙囪兩手向前胡亂摸著,走到門口時:咚的一下撞上瞭門框。

室內三人都有點傻眼。

田七揉瞭揉腦袋,換瞭個方向繼續向前走。她被撞得有點暈,走進書房,估計瞭一下位置,對著孫從瑞倒地便拜:“奴才參見皇上!”

孫從瑞嚇得從椅子上摔瞭下來,滾瞭一滾跪在紀衡面前:“老、老、老、老臣該死!”

盛安懷看不下去瞭,走過來扯瞭田七一把,把她扯對瞭方向。

田七又拜:“奴才參見皇上!”

紀衡擺手讓孫從瑞坐瞭回去。他被田七氣得有些頭疼:“你怎的做如此打扮?可是有什麼見不得人?”

“皇上,奴才怕被您看到,影響皇上心情。”田七解釋道。

紀衡被她堵得牙根發癢,他懶得追究此事,問道:“朕問你,孫蕃的腿可是你打斷的?”

哦,原來他隻是斷瞭腿。田七心內思量著,答道:“回皇上,奴才也不知道孫蕃是不是我打的。當時奴才和孫蕃都出於亂鬥之中,然後他就受傷瞭。不過奴才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說。”

“奴才以為,孫蕃不知禮數,丟瞭孫大人的臉,還污蔑寧王爺,本該好好吃點教訓,被打斷腿也不為過。”

田七這樣一說,孫從瑞忍不住瞭:“你……滿口胡言!”

“皇上,奴才這樣說是有根據的。當日奴才在那酒樓與寧王等人巧遇,便和他們一起吃瞭個飯,卻不想飯吃到一半,孫蕃突然闖進我們的雅間,對奴才冷嘲熱諷。這都不打緊,奴才因上次致他裸奔,得罪瞭他,也就認瞭,但是,他竟然,他竟然,”田七故意猶豫瞭一下,她知道皇上最反感什麼,“他竟然說寧王是斷袖,還專挑皇上身邊的太監下手,說奴才是寧王的相好。皇上,奴才冤枉!孫蕃這樣說,置寧王的臉面於何地?置皇傢的臉面於何地?”

田七說到這裡,紀衡的臉已經黑瞭,不過她暫時看不到。

孫從瑞氣得手指直抖:“你、你……”

田七不等孫從瑞說話,繼續說道:“他不僅污蔑王爺,還先動手打人。王爺是天潢貴胄,他絲毫不把王爺放在眼裡,想動手就動手,這根本就是藐視皇威!”

紀征配合地擺出一臉黯然。

孫從瑞怒道:“你胡說!”

“這位大人可是孫大人?您怎麼知道我胡說?您當時可在場?您所聽到的都是孫蕃的一面之詞,又怎麼能確定是我在胡說?皇上,我所說的這些發生在酒樓之中,自有夥計做證孫蕃主動闖進我們的包間。至於他對寧王說的那些話,鄭公子和唐公子都聽到瞭。”早就串好供瞭。

孫從瑞冷笑:“你們自可串通一氣,污蔑我兒。皇上,臣那孽子雖不孝,卻並不是如此猖狂胡言之人。”

“孫大人的意思是,寧王爺、鄭首輔的兒子、唐大人的兒子聯合起來陷害令郎?那令郎真是好大的臉面!”

紀征也笑道:“本王可從不做這種事情,孫大人請慎言。”

孫從瑞還想爭辯,紀衡卻打斷瞭他們:“好瞭,既然此事發生在酒樓,好好查問夥計便有結果。孫愛卿回去也再問問令郎吧,”頓瞭頓,又說道,“若是朕的兒子如方才他所說的那般無禮,那麼不用別人幫忙,朕親自打斷他的狗腿。”

孫從瑞知道皇上雖口頭上說得公允,其實在拉偏架,向著自己的弟弟。他吃瞭一頭虧,灰溜溜地離開瞭。本以為一個小太監好收拾,卻沒想到有寧王撐腰,還這樣伶牙俐齒。他一輩子跟人鉤心鬥角,卻被一個小鬼給算計瞭,真是陰溝裡翻船。

其實孫從瑞翻船的最根本原因是被兒子給坑瞭。他如果知道是自己兒子主動闖進別人包間,怕是打死都不會來紀衡面前丟這個人瞭。

總之紀衡暫時瞭結此事,讓相關人等先退下瞭。

田七也想爬起來走,卻被紀衡制止:“朕讓你起來瞭嗎?”

田七隻得又跪回去。

紀衡看著那大煙囪在眼前晃,沒好氣道:“把你那破佈拿下來吧,朕恕你無罪。”

田七於是摘下佈筒。因被佈筒擋著,呼吸不暢,田七的臉有些微的紅,像是淡淡的花瓣。

紀衡看著那張臉,心臟跳得更快瞭。他冷笑道:“你在宮外挺快活嘛。”吃酒,打架,還又跟阿征鬼混在一起。想到這裡,紀衡一陣胸悶。

田七嘿嘿笑道:“皇上過獎瞭,奴才隻是出宮討營生,並不曾吃喝玩樂。”

“朕看你除瞭吃喝玩樂就沒幹別的。”

田七低下頭不敢反駁。

“你抬起頭來。”

田七乖乖抬頭,發現皇上已經站到她面前。她要把頭仰得幅度很大才能看到他的臉。

看著田七卑微地跪在他腳邊,以一種臣服和承受的姿態仰視他,紀衡心內突然湧上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然而他轉念想到,自己在宮中為這小變態痛苦不堪,而他卻在外面逍遙快活,紀衡又覺不甘。

是的,不甘,前天他還瀟灑地說沒勁,說要放過去這一碼,但是過不去就是過去,他自看到他之後,無時無刻不在想他。但是很難說這小變態有沒有把他放在心上。

他不甘,甚至不甘到隱隱產生一種怨毒。

是田七,把他引到這茫然無邊的噩夢之中,無法醒轉,無法逃脫。可是田七呢,做完壞事,又想逃走。

哪有那麼便宜的事?

田七不知道皇上在想什麼,她脖子都酸瞭,隻好提醒皇上:“皇上,您有什麼吩咐?”

紀衡突然蹲下身,與她平視。他伸出一隻手捧著田七的臉,拇指輕輕摩挲著她的臉頰。他笑瞭笑,笑容生動,卻透著那麼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蠱惑。他低聲說道:“就算是噩夢,也總該有人做伴才好,你說是不是?”

田七沒聽明白皇上的意思,亦不知道皇上想聽什麼樣的回答。大概是離開禦前有些時日的原因,她現在猜不透皇上的心思瞭。她隻覺現在皇上的眼神很不正常,有點扭曲,又隱隱透著一股讓人毛骨悚然的興奮,簡直地,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剝一般。

田七打瞭個寒戰,不敢說話。

這時,外面走進來一個太監來報:“皇上,太後娘娘請您去慈寧宮商議要事。”

紀衡站起身,不再看田七,帶著人去瞭慈寧宮。

他一路走一路想,剛才真是瘋瞭,怎麼會那樣想?怎麼會想那樣?怎麼會……

可是又一想,那樣真的不好嗎?再不好,也好過自己一個人隱忍壓抑,苦不堪言。

……但那是錯的,錯的就是錯的。

……錯瞭又怎樣?誰能把他怎樣?

……可是……

……又怎樣?!

紀衡覺得自己要走火入魔瞭,腦子裡兩種想法互不相讓,一會兒東風壓倒西風,一會兒西風壓倒東風。

終於,他不小心丟在心間的那顆邪惡的欲望種子生根發芽,不斷地汲取他的意志作為養分,壯大自己。最後,它長得枝繁葉茂,蓋過理智之花。

然後,紀衡就發現,他好像對後宮那些女人都不太感興趣瞭。

這是要斷袖到底嗎?紀衡苦笑。

要不就這樣吧,他想。

其實也隻能這樣瞭,他又想。

紀衡從糾結來糾結去到徹底覺悟的這幾天,田七絲毫沒有察覺到危險即將降臨。

所謂“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田公公聰明又能幹,是個賺錢的好手,自然也就忙成瞭一個陀螺。不僅在寶和店宮裡宮外兩頭跑,還要顧及新收購的酒樓的生意。

說到這酒樓,田七有點頭疼。她不是萬能的,放在哪裡都好使,酒樓的生意她從來沒接觸過,也就有些手忙腳亂。

她那另外三個小夥伴紛紛對酒樓提出各種意見,參與本酒樓的未來規劃。

最首要的問題是要經營什麼菜色。

紀征覺得繼續賣嶺南菜不錯,田七則偏好江浙菜,鄭少封喜歡魯菜,還非要無償捐獻自傢一個做魯菜的廚師,而唐天遠小時候在四川長大,後來才隨父入京,因此他對川菜情有獨鐘。

這才四個人,就有四種不同意見,田七也不敢問別人瞭,再問,怕是連其他幾個菜系都要講全乎瞭。

紀征卻靈機一動:“其實這樣也未嘗不可,京城雲集瞭八方來客,我們不如多做幾種菜系,也好滿足各地食客的口味。”

鄭少封和田七都覺得這主意似乎不錯,唐天遠卻提出一個現實問題:“每一個菜系都品類繁多,若是把各地的菜色雲集在此,實在難以全備,且容易多而不精。”

田七想瞭想,說道:“不如這樣,我們把各地菜色都做最基本的、最有特色的,雖然不同菜系種類很多,但是最能招攬顧客的,總歸集中在那十幾樣。另外,若是有人想嘗些刁鉆的,也可以,不過就要提前預訂,他們定什麼,咱們就做什麼。”

這個折中的意見得到瞭一致認可。幾人之中其實隻有紀征真真正正有過做生意的經驗。受成長環境限制,寧王爺不能在政治上有太大作為,他本人也不太喜歡往官場裡鉆,因此也就隻能通過做生意來排遣寂寞、尋找人生價值瞭。紀衡總說他遊手好閑,其實是錯怪這個弟弟瞭。

做生意沒有定法,在紀征看來,把酒樓弄得博而不專,未必不能成為一種特色。由於科舉考試是從全國選拔人才,相對比較公平,這就造成在京為官的人們來自全國各地,此處同樣客商雲集,還每年有外國使團來往。這些來自四面八方的人,都在改變京城人口的格局。他們想吃什麼菜,此處就有什麼菜。而且,不同地方的人湊在一塊應酬吃飯時,如果隻點某一菜系,難免眾口難調,倒不如大傢都可以點一點兒自己的傢鄉菜,一來能夠嘗一嘗故鄉的味道,二來在飯桌上總能找到話題,不致冷場。一個人從生到死,對自己的故鄉總有一種別樣的依戀和自豪,尤其漂泊在外之時,這種依戀和自豪尤甚。幾個不太熟的人湊在一桌上就著特色菜,聊一聊自己的傢鄉,關系也會拉得更近,出來的時候就更熟瞭,沒準還會成為回頭客。除此之外,有喜歡獵奇嘗鮮的,亦可來此,點一桌子菜,就能同時吃到各地風味,從秦淮煙雨到蜀道青天,全在一腹之中,豈不有趣!

不得不說,紀征其實還是很懂得把握顧客心理的。

酒樓的經營方式暫時就這麼定瞭,接下來要改一個名字,重新營業。名字也是紀征起的,通俗而不庸俗,爽快又直接,叫作“八方食客”。匾額是唐天遠題的。唐天遠的書法飄逸瀟灑,在文化圈子裡還是很有知名度的。

接下來就是招廚師,找夥計。鄭少封覺得自己沒出力,很沒面子,所以執意要捐廚子。他傢這個魯菜廚子很不一般,不僅魯菜做得好,而且會做西北菜,能一人兼二職,很適合他們這個酒樓。

一邊招著廚子、夥計,田七和另外三人也一邊把酒樓給改瞭改。廚房增大,雅間重新裝飾一下,除瞭常規雅間,還配合著不同菜系有相應的特色雅間。一樓是大堂,給普通客人用的,桌椅板凳重新換過,免費提供茶水。

這些事情雖看似簡單,做起來卻著實煩瑣,田七又是個做事認真不愛將就的,這幾天累得夠嗆。她想,自己既然在外面有瞭事業,就真沒必要繼續留在宮中瞭,古董生意,離開瞭皇宮也照樣能做。

最重要的,皇上那天離開時的眼神太詭異瞭。田七總有一種預感,下次再遇到他,絕對討不到好果子吃。可問題是從這兩次兩人相遇的過程來看,他們是否會再次相遇,大概是她左右不瞭的。

要不就離開皇宮吧,從現在開始。

田七想瞭許多辦法,最穩妥的還是裝病,這就又要用到王猛瞭。王猛一聽說田七要離開皇宮,竟然有些傷感,一不小心滾出眼淚來。

田七才發現這小子內心還是個多愁善感的小姑娘,她有點別扭,又有些感動。有人能為她的離開而流淚,這皇宮也算沒白混瞭。

吃瞭王猛給的藥,田七又被關進瞭安樂堂的隔離間。這回還是傳染病,而且是更致命的傳染病——肺癆。

田七盤算著,不出意外的話,她應該被關一兩天,等安樂堂的太監去回瞭盛安懷,她就能被趕出皇宮瞭。皇上既然那麼討厭她,見也不想見她,盛安懷大概就不會把這事兒向皇上回稟,這就杜絕瞭皇上知道她病瞭直接賜死的可能性。

其實她的思路並沒有錯,後來的事實表明,她差點就成功瞭。

當然,還是差一點兒。

太後娘娘那天把紀衡叫去商量的所謂“要事”,是給如意過生日的事兒。說實話這真算不上“要事”,小孩子的生日不宜大操大辦,但是太後疼愛孫子,總要好好慶賀一番才行。不用弄什麼排場,重要的是貼心、熱鬧,哄得如意開心。

紀衡便問兒子想要什麼,如意像是專門跟他爹作對似的,要乾坤圈,要月亮,還要一個豬八戒。

紀衡幹脆讓盛安懷去外面找來個戲班,到時候演個什麼哪吒鬧海,嫦娥奔月,豬八戒吃西瓜,齊活。

接下來要確定如意小朋友生日宴的受邀名單。他奶奶、他爹、他叔叔,是必須出席的。為瞭尊重兒子的意見,紀衡表示如意可以自己往裡面加人。

毫無意外地,如意選擇瞭田七。

紀衡這幾天想通瞭,反不似以往那麼急切。他打算趁著如意過生日的機會把田七弄回來。於是他就專門叮囑瞭盛安懷,讓田七務必要出席如意的生日宴。

然而盛安懷卻答道:“回皇上,田七得瞭肺癆,正在安樂堂收治。”

這話仿佛晴天霹靂一般,紀衡隻覺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他兩眼空洞,怔怔地望著前方,一臉的不敢置信。

怎麼會?前幾天還活蹦亂跳的人,怎麼突然就得瞭不治之癥?

盛安懷又補充道:“田七想在臨死之前回傢鄉看一看,明日即出發。”

紀衡突然怒吼:“你怎麼不早說!”

這一聲怒吼仿佛產生瞭實質性的力道,擊得盛安懷身子震瞭震:“皇上,您說過凡是與田七有關的事情不用再回稟給您。”

“……”紀衡確實說過這話。但……但那是以前,現在不一樣瞭!

“他在哪裡?”紀衡問道。

“皇上,田七還在安樂堂。”

“去安樂堂。”紀衡說著,要出門。

盛安懷卻擋住瞭他:“皇上……”他有點為難,田七得的是癆病,癆病是會傳染的,萬一皇上被傳染,後果不堪設想。

“去安樂堂!”紀衡的表情有點猙獰。

盛安懷隻得讓開,在後面緊緊跟著。

紀衡無法接受田七得瞭絕癥,因為無法接受,所以無法相信。他從乾清宮到安樂堂,腦子一直處於極度亢奮的狀態,不停地尋找各種理由和各種蛛絲馬跡來否定這個事實。

走到田七住的病房前時,紀衡站定,看著眼前熟悉的場景,腦內突然劃過一道亮光。

也是田七倒黴,她這回住的房間,跟上次發水痘住的房間一樣,於是紀衡一到這裡,觸景生意,想起瞭上次田七出水痘的事兒。那次他就覺得這水痘出得蹊蹺,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簡直地,收放自如,就跟這病是自己豢養出來的似的。

當時紀衡一直惦記著救田七,後來事情皆大歡喜,他也就沒再細追究。現在聯系眼前田七處境,更覺不尋常。再一想,田七好像說過,他有個朋友對藥材很有研究……

想到這裡,紀衡移步打算走進去。盛安懷又攔住瞭他:“皇上,聖體要緊,您不能進去!”

“朕沒事。田七也不會有事。”紀衡說著,推開盛安懷,推門走瞭進去。

盛安懷也想跟上,卻被皇上猛然關上的門拍瞭回去。他隻好站在窗外向裡看。

田七剛才一直在發呆,沒發現外面的動靜。她在想如意,小傢夥再過兩日就到四歲生日瞭,她沒有機會給他賀生日瞭,不知道他會不會生氣。田七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跟如意解釋,也不敢面對如意。她說過會陪著他,終於還是食言瞭。

紀衡重重的關門聲打斷瞭田七的沉思。

田七抬頭一看是皇上,慌得連忙從床上坐起來:“皇上……您怎麼來瞭……”

紀衡走近幾步望著田七,臉色憔悴,形容蒼白,看樣子還真像是得瞭什麼大病。然而一雙眼睛雖略有失落,卻無半點突染重病之人該有的悲戚之色,怎麼看都不像是得瞭絕癥。

“朕聽說你病瞭,所以來看看你,好歹主奴一場,朕不是那麼冷血無情的人。”紀衡說著,又走近瞭兩步。

田七牢記自己現在是個染瞭肺癆的病人,於是發揮瞭出色的演技:“皇上您別過來,奴才的病不能過給您!”

裝得真像。紀衡心內冷笑,口中問道:“田七,朕一直想問你,你上次出水痘,怎麼那麼快就好瞭?”

“……”田七驚訝地看他,皇上不會發現什麼瞭吧?

“答不上來?朕聽說你有一個會醫術的朋友,他要是給你做一些稀奇古怪的藥,大概也能騙一騙人,你說是不是?”

“……”果然發現什麼瞭!

田七還想掙紮一下:“皇上,您說的話奴才不懂……”

“不懂沒關系,你那懂醫術的朋友應該能懂。回頭朕把他拘瞭來,好好打一頓,應該就能招瞭。”

“……”這一招簡單粗暴又兇殘,不過真的很管用……

田七撲通一下跪倒在地,習慣性地抱住紀衡的小腿,一系列動作十分流暢,可見是做過多次。

她還未說話,紀衡已經忍不住勾起瞭嘴角。

“皇上……奴才這樣做,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還是決定老老實實招瞭吧。

“哦?你有什麼苦衷?說說看。”

“奴才知道皇上您不想看到我,所以就……”

紀衡打斷田七:“朕說過不想見到你,但朕也說過不許你離開皇宮。你卻自作主張,犯下這等欺君之罪。”

這帽子越扣越大,田七急瞭:“不是不是……那個那個……”

“不是什麼?什麼那個?你到底還能想出什麼理由,一氣兒說出來吧。”

田七咬牙,隻好又搬出先前那個雖荒誕卻好用的理由:“皇上,奴才不是暗戀您嗎?我這幾天越來越忍不住,怕自己狂性大發,一不小心非禮您……就隻好忍痛離開皇宮……”

這番話年底的時候入選瞭田七“今年說過的最後悔的十句話”,名列榜首。

紀衡任田七抱著他的小腿蹭,淡淡說道:“沒關系。”

“???”田七一時不解,抬頭疑惑地看他。

紀衡低頭看著她,又解釋瞭一遍:“你忍不住也沒關系,朕不怕被你非禮。”眼神十分之嚴肅認真。

“……”皇上你腦子是不是壞掉瞭……

紀衡說著,目光沉瞭沉:“朕可以滿足你的願望。”

“……”我的願望……是什麼呀……

“來吧,來非禮朕。”他說。

“!!!”

怎麼辦,皇上的神經病又犯瞭!田七急得頭皮發炸,扭頭一看,看到窗外站著的盛安懷。他顯然也聽到瞭室內的談話,此刻一臉見鬼的表情。田七找到瞭救兵,撲到窗前對盛安懷說道:“盛爺爺,快救救皇上,快傳太醫!”

盛安懷對此的回答是,默默地伸過手來幫他關好窗戶。

田七:“……”一群神經病啊!!!

紀衡滿意地點點頭,他走過去把努力開窗的田七抓瞭回來,順手按在一旁墻壁上。他一手制著田七的肩膀不許他亂動,另一手扶著墻,支撐自己的身體。

兩人離得太近,呼吸都纏到一起。田七也不知是被嚇的還是羞的,兩頰通紅。室內的空氣仿佛陡然熱瞭起來。她被他困在這狹小的空間內,早就亂瞭方寸,一時瞪大眼睛看著他,口內結結巴巴:“皇、皇、皇、皇、皇……”

皇瞭半天,話也沒說出來。

紀衡的眼神漸漸發暗,像是藏著風暴的安靜雲層。他湊近一些,低頭笑看著田七,挑眉說道:“怎麼,不懂得該怎麼非禮?”聲音壓得極低,因刻意壓抑,醇厚的嗓音裡帶著略微的沙啞,隱含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誘惑。

田七幾乎能感受到紀衡說這話時胸腔的微震:“皇、皇、皇、皇、皇……”她以前自詡為鎮定機智小飛俠,這會兒卻是大腦一片混亂,再也鎮定不下去,機智不起來。

“沒關系,朕可以教你。”紀衡說道。

“皇上……”

終於說出來瞭,卻又被他親自堵瞭回去。

田七腦中所有的混亂情緒都在這一刻終結,她現在腦子裡一片空白,宛如一夜風雪之後的千裡荒原,寂寂杳杳,茫茫渺渺。

紀衡與田七的反應截然相反。他在親上田七的那一瞬,壓抑許久的情緒終於爆發,如濁浪拍天,如狂風卷地。四唇相觸,紀衡隻停瞭一停,便張開嘴,包裹住田七的唇瓣用力廝磨。他含著她的唇,伸出舌尖沿著雙唇的輪廓來回勾掃,幹燥的唇被唾液浸潤濡濕,品嘗起來軟彈滑美,簡直是人間至味。紀衡猶不滿足,舌頭又向外伸瞭伸,用舌面壓著田七的雙唇用力摩擦。

嘴唇被用力壓迫時的些微痛感使得呆若木雞的田七終於有瞭點反應,禁不住皺瞭皺眉。

紀衡不滿於對方竟無半點回應,將田七的上唇卷入口中,輕輕咬瞭一下。

田七吃痛悶哼,鼻端發出低細急促的輕吟。紀衡的心跳早就亂瞭,此刻緊閉雙眼,聽到這宛如情到深處的一聲呢喃,頓時全身仿佛湧起一股熱浪,上下流竄,沖得額上血管突突直跳。他強行擠開田七的唇齒,長驅直入,探進口中。

田七本來因方才說話未完而唇齒處於半翕狀態,此刻輕而易舉便被對方攻克。紀衡一朝得手,如魚得水,靈活的舌頭順著田七的齒齦一下一下刮掃,整個侵略一遍,接著又伸回她的口腔中央,探著舌尖兒去壓她的舌面。田七本能地用舌頭想要把口中的異物向外推。殊不知這一動作本身就是致命的挑逗,紀衡故意向上屈起舌頭,把舌底對準田七,感受著田七的柔軟香舌對他舌底一下一下地推頂,一陣酥麻的感覺自舌底流至心間,繼而傳向四肢百骸。

真是要瘋瞭!

紀衡稍稍向外退瞭退,田七本能地以為自己把他趕出去瞭,舌頭因力道未收而向外伸瞭一下,卻不料他竟然又侵回來,一手捏著她的下巴逼迫她張大口,然後叼住她的舌尖兒狠狠地吸吮。

田七隻覺自己的魂兒都要被他吸沒瞭!

她好不容易恢復一點兒的神智就這樣再次流散,大腦重回空白,本來剛剛抬起來的想把紀衡向外推的胳膊,此刻也沒瞭力氣,改為不自覺地扶著他的胸口,甚至連她的雙腿都有些發軟,支撐不住身體,站著站著就慢慢彎曲,身體順著墻壁向下滑。

紀衡及時地扶住瞭她的腰,手臂漸漸收緊,逼迫她與他緊緊相貼。

田七覺得自己好像軟成瞭一個面人兒。她此刻瞪大瞭眼睛,因為兩人離得太近,眼前人面目顯得有些模糊。她看到他低眉順目,雙眼緊閉,長而密的睫毛像是兩簇濃翠的松針,她眨瞭眨眼,看到這兩簇松針在微微顫動。她的心便也跟著顫動起來,一時間慌亂,羞慚,迷惘,惱怒,不知所措,各種心情湧入心間,幾乎要擠炸她那單薄的胸腔。她突然瘋狂地想要結束這一切,於是毫不猶豫地咬下去。

紀衡本來在吸吮著田七的舌尖,感覺到田七要咬他,迅速放開她,回撤。

然而他撤回去瞭,田七卻沒撤,上下牙齒重重地落到自己的舌頭上。

“嗷!!!”

守在外面的盛安懷聽到裡頭安靜許久之後突然傳來的一聲慘叫,小心肝兒禁不住一抖,心中納悶,皇上您到底在玩什麼呀……果真是個大變態!

裡頭田七雙手捂著嘴巴,眼淚幾乎掉下來。

好疼!

紀衡意識到是怎麼回事,有些心疼,有些擔心,又覺好笑,他輕輕地拉田七的手:“我看看。”

田七聽他如此說,捂得更緊瞭。

紀衡說道:“松手,我什麼都不做。”

……堅決不松!

紀衡隻得嚇唬他:“若是流瞭血,可是會死人的。聽說過咬舌自盡嗎?”

沒有什麼是比生死更嚴重的威脅,田七果斷松手張嘴,伸出舌頭給紀衡看。

紀衡托著田七的下巴仔細看瞭看,還好,沒流血。放下心來,再看那粉嫩的舌尖兒,他又有點心猿意馬。

田七察覺到紀衡眼神的異樣,立馬又捂住口,警惕地看著他。

紀衡也在低頭看他。本來的一臉病容早就被滿臉俏紅取代,兩眼含著淚光,眼睛瞪得溜圓,像是受瞭欺負又不敢反抗的小動物。紀衡的心已經化成一泓春水,他低眉含笑,抬起手指點瞭點他擋在嘴前的手背,說道:“你不是一早就想非禮朕嗎?如今得償所願,還裝什麼裝?”

田七羞憤難當。她這輩子胡說八道的話多瞭去瞭,但從未像現在這樣,恨不得把曾經說過的作孽話一個字一個字地全吃回來。

紀衡不再逗田七,而是抓著他的另一隻手:“走吧。”

田七很莫名其妙,把手往回抽瞭抽,但是……抽不動……

盛安懷看到皇上牽著田七的手走出來,他幹咳一聲,左右看看,還好沒人:“皇上。”盛安懷隻叫瞭一聲,目光故意停在兩人握在一起的手上。這種事情隻他一個人知道就好瞭吧……

紀衡便放開田七,側臉看瞭看他,發現這小變態還在害羞,紀衡不想把他逼得太急,於是說道:“你先回去吧。”

“奴臺告忒。”田七大著舌頭說完,轉身就走。走出去幾步,撒開腿狂奔起來。

紀衡駐足看著他腳步慌亂的背影,眉目含笑。

直到目送著田七的背影消失,紀衡才轉身向乾清宮走。他一路走一路回味著方才兩人的激吻,想著想著自己臉上也升起一陣薄熱,耳垂泛著淡淡的紅,復又想到田七的害羞與慌張,便不自覺地笑瞭起來。

盛安懷很擔憂,皇上不會傻瞭吧……

很快他的擔憂就成為現實。皇上甩著闊步低著頭,邁上乾清宮前的臺階,接著向前走,咚的一下,撞到瞭宮前朱紅色的巨柱之上。

盛安懷:“……”皇上果然傻瞭……

殿外守門的小太監見此異變,嚇得連忙跪倒。

紀衡不以為意,渾不在乎地摸瞭摸額頭,掉轉方向繼續走。

盛安懷:“……”

《陛下請自重(萌醫甜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