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見鐘情》的攝影棚制作費用遠超過同類節目,三層階梯的舞臺營造出一種米蘭時裝周的時尚感。大秀結束,主持人和餘婕緩緩地從舞臺後走瞭出來。
專供餘婕的蘋果光照在她臉上,讓她的皮膚在鏡頭前完美無瑕。
周放姿態懶散地靠坐在米灰色的沙發上,冷靜地看著電視裡餘婕那做作猶豫的選擇場面。
雖然已經提前知道瞭結果,此刻正式放出來,周放的心情還是有一絲復雜。
餘婕不愧是獲得過“金梔獎”影後提名的演員,明明恨得牙癢癢,還能保持微笑,仿佛一切都是真心實意的。
是的,周放贏瞭。
她不禁想起最後一期節目錄制前發生的事。
《衣見鐘情》的後臺擠滿瞭人,所有的工作人員、參賽者都在緊鑼密鼓地準備著。大明星餘婕的咖位很高,化妝室離模特們的化妝室很遠,極其清靜。
周放越往裡走,棚內的嘈雜聲越小,她手裡緊緊地抓著自己的包。說實話,做生意時用些非常手段是在所難免的,但以往這種事都是汪澤洋去做,周放還是個絕對的“生手”。
她敲門進瞭餘婕的化妝室,此時化妝師和助理都出去瞭,裡面隻有餘婕一個人。
周放一緊張,不小心踢到瞭墻角的一盆叫不出名字的植物。不大不小的聲音驚到瞭餘婕,她回過頭來,看見是周放,眉頭皺瞭皺。
明星化妝室的化妝鏡邊緣都有一圈燈,周放的眼睛有些不適應。此刻餘婕已經化好妝,隻差換衣服,正站在化妝鏡前進行最後的調整。
周放進門的時候隨手關瞭門,餘婕見門是關的,對她說話的態度隨意瞭許多。
“你來幹什麼?”餘婕的姿態依舊保持著大明星的高高在上,她微微地笑著,“要走後門,也該早點兒吧?”
周放不是沒有想過早點兒找她,但就像電視劇裡演的一樣,大反派都是事到臨頭才使出撒手鐧的。周放隻有這樣才能殺餘婕一個措手不及,不讓餘婕有過多的時間進行公關處理。
餘婕的態度有些傲慢,但周放依舊不卑不亢。
“我來自然是希望做點兒什麼讓我的公司贏。”
餘婕仿佛聽到瞭最好笑的笑話,眼中是不加掩飾的鄙夷:“憑你?”
“我相信,餘小姐是聰明人。”
餘婕抿唇:“是嗎?”她回過頭來,臉上的笑顏美得勾魂攝魄,“可是宋凜希望我別讓你贏。”
聽到宋凜的名字,周放有些意外,她微微蹙眉:“宋凜?”
餘婕依然笑著。
“他說不喜歡女人不聽話。”
周放的手指落在包裡的照片上,心頭不知道為什麼感覺被揪瞭一下,手上下意識地一收。有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的腦子有些空。
不過下一刻,她一貫的微笑已經重新回到瞭臉上。
“餘小姐是聰明人。”周放拿出包裡的照片,撫平瞭邊角的折痕,放在餘婕面前的化妝桌上。
照片不是很清楚,又是在聲色場所拍的,光線不足,暗處甚至有些噪點。唯有照片中的年輕女孩,衣著暴露,笑靨如花,面目清晰。
“餘小姐自己斟酌,”周放保持著反派該有的趾高氣揚,沒有一絲膽怯,“我相信你會做出正確的選擇。”
不難看出,餘婕已經被氣得夠嗆,那麼漂亮的一張臉,即使極力克制,眼睛還是瞪得很大,面部肌肉也在輕微顫抖。
她狠狠地盯著周放,一字一頓地說:“周放,你夠狠。”
當今的社會是信息社會,各種綜藝、真人秀比比皆是,節目獲勝帶來的關註度足以讓倒黴瞭大半年的周放咸魚翻身。
被餘婕選擇並頒獎的設計師一戰成名,他在節目中為餘婕設計的新衣,同款月成交量達六十萬件。本城能叫得上名字的加工廠都接瞭周放公司的訂單,公司品牌效應不斷擴大。
周放最近的行程簡直滿得不行,隔三岔五就有人找她上雜志、做訪問。28歲的創業女老板,中產傢庭背景,外貌中上,單身,不需要再編造什麼,已經自帶許多話題。
公司的官方微博最近漲瞭很多粉絲,品牌的名字也好幾次出現在微博熱搜榜上。
總的來說,這一仗,周放贏得漂亮。
這一個月,周放的名字不斷地從周圍人的嘴裡說出來,宋凜感覺到瞭她前所未有的存在感。
一天,宋凜赴瞭一場平常的飯局,飯局中都是城中知名的企業傢,大傢坐在一處除瞭生意,也就聊一聊圈內的事。
宋凜沒想到有一天,周放會成為飯桌上的談資。
一個運動品牌的老總不知道從哪兒摸出瞭一本服裝類雜志,一桌人輪流傳閱。雜志到宋凜手上時,已經被翻得有些折痕,宋凜隨便一翻就看到瞭大傢熱烈討論的內容。
那是彩版印制的周放的訪談。
一段時間不見,這個女人似乎變得更加漂亮瞭。她本就沒有多大年紀,長相也能稱得中上等,以明星的方式稍作包裝,拍出的照片倒是有幾分屬於她的獨特氣質。
酒桌上關於周放的討論還在繼續,這些身傢豐厚的老板竟然齊刷刷地在談論同一個女人,這實在不同尋常。
宋凜對面一個肥頭大耳的中年男老板兩眼放光,賊兮兮地說道:“這個周放真是不簡單,才28歲,居然搞得過歌思婕。餘婕連她姐姐都沒幫,這裡面肯定有問題。”
另一個老板搭腔道:“非常情況,非常對手,非常手段。”
那個最先說話的中年老板公鴨叫聲一樣的聲音再次響起:“把這個女人搞上床,公司、女人、聰明的腦袋瓜,都有瞭。”
此話一出,在場的所有人都笑瞭起來。這種玩笑話平日裡宋凜也聽過不少,不知道為什麼,此時此刻他感覺受到瞭冒犯一般。
尤其是當宋凜看到說話的那個男老板那不加掩飾的猥瑣眼神時,他心煩氣躁。
宋凜不耐煩地扯瞭扯領帶,隨手把雜志往桌上一扔:“我還有事,先走瞭。”
在酒桌上喝瞭幾杯,此刻宋凜身上的酒味充斥著整個車廂,他沒有帶司機,開車的是宋凜的秘書。秘書已經跟瞭宋凜很多年,深知宋凜脾性,此刻一句話都沒說,讓宋凜得以短暫休息。
周五晚上十點多,正是夜生活開始的時候,街頭處處燈紅酒綠,人頭攢動,月光在霓虹燈的映照下黯然失色。
此時,宋凜的車正被堵在馬路上。
這個紅燈格外漫長。
宋凜用手肘撐著車窗,看著窗外來來往往的人,突然轉過頭來問秘書:“聽說你結婚瞭?”
秘書看瞭宋凜一眼,態度始終從容:“宋總,我孩子都2歲瞭。當初結婚、孩子滿月,您都給我包過紅包。”秘書語氣不帶一絲幽怨,隻是在陳述已經發生的事。
被這麼回應,宋凜也沒有生起愧疚之心。他本就算不上有良知的老板,這麼多年用男秘書,不過是為瞭讓他的核心生活圈更簡單一些。
對於身邊的人,所有能用錢解決的,宋凜毫不吝嗇;但凡需要關心和愛的,他都無力給予。
宋凜低頭看瞭一眼自己的手指,又問:“你老婆是幹什麼的?”
秘書大概沒想到宋凜會問得這麼細,也吃不準宋凜的目的,思忖瞭一會兒,才帶著幾分猶豫回答道:“她是小學老師。”
“老師好,”宋凜動瞭動唇,“不拋頭露面,時間固定,規規矩矩的。”
秘書被他這評價噎瞭一下,半晌才回答瞭一個“嗯”字。
宋凜回過頭來,表情變瞭變,他突然認真地問秘書:“你覺得周放的那個公司有買的價值嗎?”
秘書握著方向盤的手緊瞭緊,感覺今晚和宋凜的對話十分詭異,也實在不確定怎麼回答才是對的。
他想瞭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說:“帶周總一起,價值非常。”
“好。”宋凜微笑,“你跟進一下。”
秘書有點兒不知所措。
許久沒有見過宋凜這個老男人瞭,說實話,從女人的角度來講,周放是有些想他的,但近期積攢的那些新仇舊怨讓她對他充滿瞭怒氣。
此時此刻,宋凜出現在她眼前,並不算是一個明智的決定。
今天晚上,周放爸爸的一個朋友拿到瞭澳洲一個紅酒品牌的華中區代理,邀請周放一傢去品酒,周放喝瞭不少酒。
本來是其樂融融的一次聚會,結果雙方傢長醉翁之意不在酒,周放爸媽趁機讓周放和那個叔叔的兒子相親。周放心不在此,為瞭逃脫慣常套路,她全程試酒,不醉也給喝醉瞭。
周放從臉到眼睛都紅通通的,瞪著一雙眼睛盯著宋凜。
兩人都站在自傢門口沒動也沒有開門,仿佛在和對方較勁。
最後是宋凜打破瞭平靜。
他緩緩踱步過來,接過周放的包,看瞭一眼她的眼睛:“喝得有點兒多,滿眼的紅血絲。”
周放瞪瞭他一眼,氣呼呼地奪回自己的包。
“聽說你想收購我的公司?”她的口氣始終懷著敵意。
“你這麼費盡心機地想上位,不就是為瞭融資賣公司?”宋凜泰然自若,微笑著看著她,眼中是周放讀不懂的深沉,“周放,我是你的機會。”
周放必須承認,宋凜拋出的橄欖枝確實是一個很不錯的機會。
可是她實在太討厭這個男人這副一切盡在掌握的樣子。
“怎麼辦?我不想給你。”周放眨巴眨巴眼睛,看向宋凜,眼中冷意浮起,她一字一頓地說,“你討厭女人不聽話,我討厭男人自以為是。”
即便周放語帶嘲諷,宋凜卻始終處變不驚。
他低頭看著周放,緩緩湊近,距離近到周放分不清這醉人的酒氣是來自他身上,還是自己身上。
他的手滑過周放的肩膀,剛要碰到周放的肌膚,就被她粗魯地擋開。
周放還沒走出兩步,就已經被宋凜抓進瞭懷裡。
他的動作快得像一隻一直守著獵物的鷹隼,伺機而動隻為下手那一刻的一擊即中。當周放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被他推入墻角。
他的大手毫不客氣地落在瞭周放身上,隔著貼身的黑裙,上上下下捋瞭一通,手法熟練。
“瘦瞭。”他的嘴角是一抹壞笑。
周放被鉗制著不能動,惱羞成怒:“滾!”
面對周放的發飆,宋凜始終是一副老流氓的嘴臉。
他一臉戲謔地看著她,似笑非笑:“我隻喜歡在床上滾。”
宋凜的聲音低沉而悠遠,等周放反應過來時,她已經被宋凜打橫抱瞭起來。
看著宋凜十分輕松就陰謀得逞的嘴臉,周放不禁在心裡吐槽,早知道就不該控制體重,不該減肥,重點兒不吃虧,就該讓宋凜抱都抱不動才好。
宋凜抱著周放走到門口,這是熟悉的信號,周放自然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放開。”周放抓住宋凜的衣領,防止摔下去,故作兇狠地說道。
宋凜笑瞭笑,沒有理她,徑自拿出瞭鑰匙,一串金屬碰撞的聲音徹底喚醒瞭周放。
“我已經說瞭,你放開。”周放此話一出口,抱著宋凜的腦袋,嘭地用自己的頭撞瞭下去。
這一下猝不及防,宋凜手一松,差點兒把周放摔到地上。怕周放撞到墻,宋凜手疾眼快地用手扶住瞭周放的頭,自己的後背則砸到瞭墻上,發出一聲悶響。
周放終於掌握瞭主動權,掙紮著從宋凜身上下來,臨走前把他往後推遠瞭一臂的距離。
她扯瞭扯裙子上的褶皺,又理瞭理自己的發型。
雖然額頭也很痛,但是周放努力保持著輕松的表情,她微微仰起下巴,用鄙夷的語氣對宋凜說:“我說的滾,是讓你滾自己回傢去。”
她話說得瀟灑,底氣卻不是那麼足。
周放下意識地偷瞄瞭宋凜一眼。
此時此刻,回應周放的是宋凜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宋凜額頭上還在隱隱作痛,可見那女人撞得多重,他心想,難道她自己不覺得疼嗎?這女人的性格真不知道是怎麼養成的,躁起來比十匹烈馬還難控制。
從冰箱裡拿瞭一瓶水,咕嚕咕嚕地喝下去,宋凜才覺得胸中那股積鬱感漸漸消散。
說起來,十二年前,宋凜曾見過周放兩次,隻是時間太久遠,那次在酒店裡與她見面時沒能第一時間認出。
之後他也是通過她這特別的名字才想起來。
2004年,宋凜剛從學校畢業,還沒來得及和那女人領張結婚證,那女人已經跟別人跑瞭。在那座不大的小鎮,他宋凜成瞭一個大笑話——對男人來說,也許沒有什麼比被戴綠帽子更嚴重的事瞭。
留在這座城市,其實從來都不是宋凜自己做的決定,而是不得已而為之。
他想成功,卻全無背景、白手起傢,這個社會哪兒有那麼多神話?宋凜一個剛畢業沒多久也沒有太多經驗和本錢的大學生,能有多大能耐在這座城市立足?
處處碰壁,處處受挫,他覺得自己快要放棄瞭。
5月中旬,天氣已經開始變熱,宋凜身上的襯衫被汗浸透,全貼在後背上,整個人看上去猶如喪傢之犬。他花瞭一元錢在一所高中附近的奶茶店買瞭一杯奶茶,坐在店裡,周圍全是活潑好動的高中生。
奶茶店的電視機裡在放著H國的綜藝節目,坐在宋凜身邊的一個女孩一邊吃著冰沙一邊看節目,全程都在流淚,哭得那叫一個慘。他忍不住抽瞭一張紙巾遞瞭過去。
之後,在他三顧茅廬找服裝加工廠的周生年幫忙的時候,宋凜又見到瞭那個女孩。
她是周生年的女兒,周生年喊她周放。
大約是見慣瞭有人求到傢裡來,周放隻瞥瞭宋凜一眼。顯然她已經不記得他瞭,畢竟那時候的他是那樣灰頭土臉。
周放腦袋後面還甩著馬尾辮,臉上稚氣未脫,她對周生年說:“爸爸,你幫幫這個哥哥吧,這個哥哥長得挺帥的,看著像個好人。”
後來,雖然周生年沒有答應幫忙,但是宋凜還是渡過瞭難關,並且越爬越高。
後來,宋凜知道瞭那天奶茶店電視裡播放的是HOT組合解散三年後第一次合體的節目回放。
當年的周放,還是個追HOT追到哭的女孩。
鬼才知道,這麼多年,時光到底對她做瞭什麼。
現在的她,給她一把槍,估計就直奔戰場瞭。
想到這裡,宋凜忍不住揚起瞭嘴角。
周放的公司在《衣見鐘情》爆紅後,周放趁熱打鐵地推出瞭下一季的新款服裝。
為瞭能按時讓新款下廠,周放一周沒有回傢,每天實在太困瞭就在辦公室裡睡兩三個小時,整個人已經疲憊到瞭極點。
大約是太辛苦瞭,免疫力下降,助理的感冒傳染給瞭周放,她連掛瞭三天的水才稍微好轉。
病才稍好,回到公司又是新一輪的轟炸,周放午飯也沒空吃。下屬給周放帶瞭餛飩,她也顧不上什麼形象,解開塑料袋就在辦公室裡吃上瞭。
剛吃瞭兩個,第三個還沒吞下去,周放就被銷售部經理風風火火闖進門的樣子嚇到瞭。
餛飩還燙著,就這麼從食道滾落下去,周放心口燒得難受,半天才緩過來。看著臉色慘白的銷售部經理,她一臉困惑地問道:“這是怎麼瞭?突然沖進來?”
“周總,完瞭,這次真的完蛋瞭。”
周放必須承認,此時此刻,她有兒點懷疑眼前的一切是自己因缺覺加感冒初愈而產生的幻覺。
她手上拿著的是April新一季的服裝宣傳廣告冊,設計精美,紙質也很高檔,拿在手上很有分量,撲面而來的油墨清香也不同以往,看來是特殊墨水。
如果不是廣告冊裡的衣服和周放廠裡正在趕工的衣服一模一樣的話,她真的覺得宋凜公司的廣告冊制作得很值得借鑒。
這一季新款服裝的設計師此刻正站在周放面前,他低垂著頭,捏著手指,整個人看上去很麻木,好像一切都與他無關。
周放甚至不知道自己應該和他說什麼。
“你不打算解釋一下嗎?”周放問。
“現在說什麼都太遲瞭,我沒想到他會騙我。”年輕的設計師抬起頭看著周放,臉上終於有瞭一些人類的表情。
他的眼中滿是不甘心:“你不帶我去上節目,卻催我提前交設計方案。我沒有靈感,才會……我怎麼知道他會把April的新一季作品賣給我。難道他不知道這有多嚴重嗎?這分明是要害我!”
設計師毫無悔意的辯解讓周放感覺到瞭前所未有的無力。
“我不帶你去上節目的理由還不夠明顯嗎?”周放的語速越來越慢,聲音也越來越冷,“這次交瞭那麼多作品上來,我選瞭你的設計方案是在給你機會。”
“周總……這事肯定是April的人害我的!買設計方案的人多瞭,怎麼會正好我就——”
啪!
周放將廣告冊直接摔到瞭設計師的臉上。
“你侮辱瞭‘設計師’這三個字。”周放怒極反笑,最後隻冷冷地對他說瞭三個字,“滾出去。”
這是周放第一次認真地觀察自傢門口的一切。
用黑白色調的幾何拼圖地磚鋪就的廊道,歐式雕花鐵藝壁燈,頭頂是與燈光交相輝映的金色鏡面天花吊頂。這個高檔的精裝小區,一層樓隻有兩戶,以那樣低廉的價格拿下來,確實是周放賺瞭。正因為這樣,周放才有些忘瞭自己是誰。
此刻已經凌晨兩點,周放卻一點兒困意都沒有,她一直守在走廊裡,直到住在對面的人回傢。
滿身酒氣,眼神卻始終清醒,是他一貫的樣子。
宋凜手上捏著鑰匙,看到周放的那一刻他稍微愣瞭一下,隨即轉瞭方向走到她身邊。
那雙讓人眷戀的大手自然而然地貼在瞭周放的額頭上,他眉頭皺瞭皺,問道:“怎麼在發燒?”
周放用手上的廣告冊擋開瞭宋凜的觸碰。等瞭一整晚,她覺得此刻自己整個人已經有些暈暈乎乎的,可怒意還是支配著她的大腦。
她舉起手裡的廣告冊,咄咄逼人地質問宋凜:“這是你幹的,對嗎?”
宋凜看瞭一眼周放手裡的東西,眼睛瞇瞭瞇:“我沒這麼閑。”
“你敢說你是完全清白的嗎?”
面對周放的質問,宋凜陷入瞭沉默,這讓周放感到前所未有的憤怒。
“公司毀瞭,你收購過去又有什麼用?”
“你的設計師走上歪路不是我逼的,對嗎?”宋凜的表情是那樣坦然,仿佛他真的什麼都沒有做。
“你明知他走上歪路還聽之任之,最後借此打壓我的公司,”周放冷笑兩聲,“宋凜,你真夠卑鄙的。”
不論周放用多麼不堪的字眼形容宋凜,他的表情始終毫無波瀾。他的眼眸那樣深沉,周放什麼都看不出來。她永遠都猜不透這個男人在想什麼。
“我這個人就是這樣,”宋凜頓瞭頓,聲音始終低沉而冷靜,“隻要想要的,就要得到手。”
“姓宋的,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周放。”
宋凜叫周放名字的時候,語氣中有一種奇異的纏綿,讓她一次又一次地沉淪,直到萬劫不復。周放往後退瞭兩步,就聽見他的聲音再次響起。
“生意場上,沒有父母、沒有兄弟,更沒有夫妻,感情用事的人不會成功。”
周放聽完他的“諄諄教誨”,忍不住冷笑。
她一下一下地狠狠撕掉瞭宋凜公司的廣告冊,最後將那些碎片狠狠地甩在瞭宋凜臉上。
“宋凜,我們沒完。”
周放的胸口不斷起伏著,她憋回瞭一肚子的臟話,轉身就要離開。
她還沒走出兩步,手腕就被身後的宋凜緊緊抓住,她掙瞭兩下,卻被他借力拉瞭回去。
宋凜的手死死地捧著周放的臉龐,不等周放反應,霸道到不容拒絕的吻已經落下來。
周放死死地抓住瞭宋凜的短發,尖利的指甲刮在他的頭皮上,那一定痛極瞭,他卻始終無動於衷。
兩個人仿佛是在角鬥。周放用力地咬住瞭宋凜,他吃痛才被迫放開她。
周放憤怒地瞪著宋凜,而他隨手抹掉瞭嘴角的血跡,自始至終都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眼中是勢在必得的嗜血目光。
“我宋凜不喜歡被拒絕,不管是生意,還是女人。”
不知道宋凜是否也像她一樣氣急敗壞,周放從他臉上看不到任何情緒。他始終維持著應有的風度,轉身去開門的時候,不論是表情還是動作都顯得十分冷靜。
也許是走廊的燈太過刺眼,周放覺得眼前的一切好像都在轉圈,她越轉越暈,耳朵也越燒越熱。雖然視線已經有些模糊,但是她一直在強撐著。她一直這麼倔,不想在宋凜面前露出一絲一毫的軟弱。
直到聽到宋凜關門的聲音,周放一直靠著墻的身體再也堅持不住,一寸一寸地滑瞭下去……
周放覺得這次的感冒來得格外兇猛,她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病過瞭。
她上一次在別人面前流露出脆弱的一面是什麼時候?2009年?
那時候周放在讀大三下學期,課程安排終於不再像前兩年那麼緊張,課餘時間漸漸多瞭起來。隻是大傢依然不敢松懈,因為馬上到來的大四才是重頭戲。有的同學要繼續深造,還得準備考研,要留學的也紛紛開始準備托福、雅思、GRE考試。
和同寢室其他的姑娘比,周放的整個大學時期都在談戀愛。學校規定學位證和四級證掛鉤,周放考瞭兩次才考過四級。平時的大部分考試周放都靠著霍辰東考前給她突擊補習,那些作業、論文也都是周放撒撒嬌,霍辰東就給她寫瞭。這種學習態度還沒掛過科,讓周放還挺得意的。
周放必須承認,那時候她已經墮落得不成樣子瞭。
秦清曾經嘲笑她:“你現在這大米蟲的樣兒,萬一你傢霍辰東不要你瞭,估計你連上街討飯都不夠格。”
霍辰東好學上進,大三下學期就開始準備GRE考試,那時周放終於意識到霍辰東說要出國不是設想,而是一個一定要實施的計劃。
周放談戀愛談昏頭瞭,等她意識到她需要獨立的時候,身邊除瞭霍辰東和秦清,竟然沒有幾個交心的朋友瞭。
因為傢裡開服裝廠,周放從小到大,大錢沒有,小錢不缺,一直讀著本城最好的學校,高考之後順利地考入瞭本城最好的大學,和霍辰東成為同學,靠厚顏無恥、有沖勁拿下瞭校園男神……她幾乎沒有經歷過什麼挫折,所以才不能接受霍辰東就這麼走瞭。他走瞭,她該怎麼辦?
因為霍辰東要出國的事,兩人不記得吵瞭多少次架。一開始霍辰東還不厭其煩地解釋、安撫周放,之後在GRE考試和感情的雙重壓力之下,他終於爆發瞭。一次激烈的爭吵過後,兩人沖動地分瞭手。
說實話,那時候周放並沒有意識到她和霍辰東是分手瞭,他們在一起的幾年裡,被秦清戲稱為“作精”的周放也沒少折騰霍辰東,那時候他都是一一接招的。
兩人分手後的半年多時間裡,誰也沒有和誰說過話,因為誰先低頭誰就輸瞭。周放不想輸,她追求霍辰東的時候沒臉沒皮,可分手瞭卻格外要面子。
說到底,喜歡和愛是不一樣的。喜歡可以不惜一切去爭取,愛卻有著不能踐踏的底線。
為瞭讓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大四時周放申請去最忙的單位實習,之後又專註地準備畢業論文和答辯。一貫吊兒郎當、隻知道談戀愛的周放在最後的畢業論文和答辯中拿瞭98分,是全班第一名,這讓班主任大跌眼鏡。
2010年,畢業答辯結束後,周放再也沒有見過霍辰東,隻聽說他忙著準備常青藤名校的面試,他傢裡給他報瞭幾個針對面試的培訓班,那幾個月他在北京。
聽說瞭這事,秦清氣壞瞭,她在周放耳邊喋喋不休:“兩個人在一起那麼久,霍辰東的心怎麼能這麼狠?說分就分,再不聯系?他是男生啊,低個頭會死嗎?”
周放的心涼極瞭。
畢業時,傢裡人把周放的東西都整理好搬回瞭傢。
一回傢,周放就病瞭,一連好幾天高燒不退,把周放爸媽嚇壞瞭,帶著她跑瞭好多醫院都查不出病因。周放每天燒得暈暈乎乎的,虛弱得連水都喝不下。
最痛苦的時候,她放下瞭矜持和尊嚴,撥通瞭霍辰東的電話。
她想,這段感情裡,一定是她愛得比較深,所以總是她,一次又一次沒臉沒皮地低頭。
電話很快接通瞭,周放深吸瞭一口氣,咬著牙不讓自己哭出來,隻是輕聲問著電話那頭的人:“你在哪兒呢?”
“北京。”
周放咬著嘴唇又問:“你能不能回來?霍辰東,我生病瞭,很難受。”
“怎麼回事?”
“發燒,一直不退。”
電話那頭一陣沉默,周放攥著手心數著數,一、二、三……數到二十八,霍辰東才回話。
“真的?不是為瞭騙我回來?”
周放從來不知道,人的眼淚可以毫無征兆地、像壞掉的水龍頭中的自來水一樣傾瀉而出。
霍辰東還在說:“我暫時回不來,後天有一個面試。你知道的,我想上常青藤的大學,上一次面試沒過,這次的機會對我很重要。周放,你是不是真的病得很嚴重?你能不能再堅持兩天?兩天後我就回來瞭。”
周放躺在床上,眼睛每眨一下,眼眶裡就有新的眼淚湧出,像永遠也不會枯竭的泉眼。
許久許久,周放覺得自己心死瞭:“霍辰東,我祝你得償所願。”
……
這麼多年,周放從一個初出校門的懵懂小姑娘變成如今無堅不摧的樣子,其間飽含著多少難言的痛苦。
迷迷糊糊地,周放做瞭許多夢,從小到大、從傢裡到公司、從少女到熟女、從甜蜜初戀到悵然若失……她不記得自己是不是哭瞭,隻知道醒來時眼角還有濕意。
她睜開眼睛,映入眼中的是熟悉的黑白色調,米灰色的亞麻窗簾讓整個房間看上去更冷瞭幾分,整體風格看上去太像酒店瞭。明明這房子和周放的房子是一樣的精裝修,周放大多選擇一些暖色調的軟裝,讓傢裡看上去更有煙火氣息;而宋凜,東西和人一樣,一副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樣子。
周放動瞭動脖子,感覺整個後背都有些疼。她夜裡大約出瞭很多汗,皮膚上有點兒黏黏的不舒適感,身體疲憊得仿佛要散架瞭,爬瞭幾次都沒能爬起來,最後是一直在她旁邊守候的宋凜把她扶瞭起來。
他安靜地坐在床邊,身上還穿著昨夜的襯衫,眼窩處有熬夜過後的青黑色。他的手落在周放額頭上,一直皺著的眉頭漸漸舒展,他似是松瞭一口氣。
“燒退瞭。”他說話的樣子是那麼溫柔,“身體有沒有不舒服?”
周放覺得眼前的畫面有些不真實。
曾經她多麼希望自己能得到這樣的對待,可她等啊等,一直沒有等到這樣的人。
然後她經過千錘百煉,成瞭今天的周放。
周放平靜地看瞭宋凜一眼,搖瞭搖頭:“沒事瞭。”
宋凜站起來,遞瞭一杯水給她:“肚子餓嗎?想吃什麼?”
他與她說話的語氣尋常得好像兩個人之間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周放幾乎覺得,昨夜那激烈的爭吵隻是一場夢。
她扭過頭去,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最後選擇瞭沉默,但她燒瞭一夜,完全沒有進食,肚子咕嚕嚕的叫聲完全出賣瞭她。
宋凜並沒有在周放面前炫耀廚藝,從進廚房到做好東西端出來,整個過程不到二十分鐘。褐色的蕎麥面、綠色的小白菜、兩個黃白分明的荷包蛋,香氣四溢。宋凜將面端到周放面前的時候,她的眼睛被熱氣熏得有些發紅。
周放並不是矯情的女人,被照顧瞭一夜,是人都會感動,但這感動不至於讓她失去原則。
整個口腔都沒什麼味道,周放吃得很慢。宋凜看瞭她一眼,起身去冰箱裡找瞭半天,才找到一罐配德國豬肘的那種酸黃瓜遞給她。周放也沒客氣,筷子直接伸瞭下去,不得不說,黃瓜酸得讓她食欲大開。
眼看一碗面被周放吃得見瞭底,一直沒說話的宋凜終於打破瞭兩人之間詭異的沉默。
“你這輩子有沒有一定要實現的目標?”他的語氣尋常得像在拉傢常。
周放用筷子戳瞭戳面條,很認真地說:“十幾歲的時候,想找個好男人,以後當少奶奶,後來發現男人比狗還靠不住,就放棄瞭。”
“現在呢?你一個女人,也沒有那麼大的經濟壓力,每天在外喝酒應酬,圖什麼?”
“多賺點兒錢,35歲就退休,養小白臉,讓他們把我當太後一樣供著。”
宋凜抿唇笑瞭笑,沒有太過驚訝,隻是簡短地評價道:“你這目標倒是遠大。”
周放心想:此時此刻也不是選秀節目的錄制現場,宋凜這是發什麼瘋?居然和自己談人生目標?比起談論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對現在的她來說,新一季的那些“抄襲設計”的成衣更需要關註。
趁著氣氛還算融洽,周放放下筷子,囁嚅瞭一會兒才說道:“這批貨,你能不能‘吃’下去?”
周放必須承認,她是在向這個男人示弱。
不管她把話說得多漂亮,眼下困境的最快解決辦法,就是靠宋凜。設計原本就是出自他的公司,拆標重貼就能隨他們的貨一起上市瞭,隻要他願意,他是能幫她的。
“我已經給過你選擇瞭,”宋凜的表情始終那麼冷靜,他說出來的話卻讓周放連最後一絲幻想都破滅瞭,“公司賣給我,我會給你滿意的價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