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故交

第二天,直到下午我都躺在站前商務酒店的床上無法動彈。思維抽搐著,大腦都快燒得焦黑,理不出任何頭緒,一團亂麻。

我已經沒有絲毫力氣再寫小說,可是又心想不寫不行。我想,這是我能為你做的唯一一件事瞭。必須動起來,動起來繼續取材。

三點來鐘,我終於出瞭門。我想去看看你住過的地方,不用查地址,它就深深烙印在我的記憶裡。就算從酒店步行過去,也不算距離太遠。

仙臺市青葉區一番町四丁目×-× 一番町公寓

一番町位於仙臺市中心地帶的正中央。大學時代唯一一次收到你的賀年卡,上面就留著這個住址。裕裡也確認過,的確是你和阿藤陽市一傢四口生活的地方。阿藤行蹤不明,你帶著女兒、兒子回到娘傢之後,不知這裡成瞭什麼樣子。我想親身感受一番你生活過的地方。

等到達目的地,我愕然不已,甚至懷疑是否身處仙臺市中心地帶的正中央。我以為一番町公寓起碼聽名字就挺氣派,沒料到卻是棟四層高的骯臟舊樓,就像人去樓空的廢墟。

我爬上樓梯,來到二樓。沒有哪個房間有人活動的跡象,門邊的信箱也積滿灰塵,露出一角的傳單早已褪色。每個房間都不像住著人,全是空屋。

你的房間是204號室,沒想到唯獨這間似乎有人。靠在門邊的塑料傘還很新,信箱裡探出的郵件也是最近的。我心中一動,把那封郵件拽瞭出來。原來是選舉的投票指南,我徑直看向住戶的全名。

阿藤陽市

這個可恨的名字險些讓我的心臟停跳,裕裡說阿藤失蹤瞭,莫非他還住在這裡……我糊塗瞭。

忽然,眼前的房門被打開,一下子撞在我的額頭。

“啊!對不起!”

開門的人探出頭來。

“唔,我沒事。”

我踉蹌著點點頭。

“你有事嗎?”

眼前是位三四十歲的女性,一隻手抱著垃圾袋,挺起的大肚子很醒目。她是個孕婦。

“啊,不好意思。這裡從前的住戶是我的朋友。”

我把投票指南的信封遞給她。

“我剛好來到附近,就想來敘個舊。”

女人訝異地盯著我打量,隨後問道:

“是未咲嗎?”

“咦?”

“你要找的那個從前的住戶。”

“你認識她嗎?”

“不,隻是間接聽說過。我隻知道她是我丈夫的前妻。”

“你的丈夫……”

“就是他。”

女性指著剛才那封投票指南上登記的名字。

“阿藤,他住在這裡嗎?是阿藤陽市嗎?”

“是的。”

“住多久瞭?”

“多久?不好說。他不是一直住這兒嗎?我是大概一年前搬進來的。他正在上班,需要幫你聯系他嗎?”

“好的,有勞瞭”“不,不用麻煩”,這兩句話我都說不出口。我還在猶豫該如何作答,對方已經掏出手機發起瞭信息。

“進來坐坐嗎?”

“咦?不,不用。”

“啊,回話瞭!他問‘是誰’。唉,我都忘瞭,請問貴姓?”

“我?呃……我姓乙坂。‘甲乙’的‘乙’,提土旁的‘坂’。”

“我打成伊人的伊瞭。”

“不礙事。”

“他說讓你進屋等他,進來吧。”

“啊,這樣嗎?”

“來,請進。外面很熱吧?不過屋裡的冷氣也不太管用。”

在她的催促下,我逃也沒法逃,隻好進瞭屋。太意外瞭,我明明不抱希望,沒想到竟有機會見到阿藤。大學畢業我們就再沒遇到過,算來已經是二十四年。明明一切都已是遙遠的過去,我卻抑制不住心中的忐忑惶恐。

狹窄的房間裡堆滿瞭日用雜貨,擺放卻整齊到近乎病態,估計是出自這位女性之手吧。昏暗的房間裡,她仿佛沒有別的事可做,隻能無止境地整理打掃。我想象著她的日常生活,忍不住和你的重疊起來。

你和你的孩子們,就曾住在這裡。

女人把矮桌旁的坐墊重新鋪好,安頓我坐下,接著開始準備泡茶。

“夫人該怎麼稱呼?”

“我叫坂江,不是什麼夫人。”

“啊,抱歉。”

坂江……不知是姓還是名。

自稱坂江的女人邊泡茶,邊無意識地哼著歌,好像非常歡迎突如其來的訪客。

幽禁。

我的腦海裡閃過這兩個字。她被阿藤剝奪瞭自由,剝奪瞭和人的交流,唯一的期待就是少之又少的訪客。我擅自想象著她的遭遇,進而和你的遭遇相重合。

我對阿藤的憤怒難以克制地湧上心頭。

“阿藤他,有沒有那樣?會不會對你發脾氣?”

我忍不住問。

“會啊。你也知道他的性格吧?”

坂江苦笑道。看來他一點都沒變,阿藤還是那個阿藤。

坂江問我:“你是做什麼的?”

“我嗎?我是小說傢……雖然賣不出去。”

“咦?莫非這本書就是你寫的?”

女人從書架上取出一本書,向我展示瞭封面。

毫無疑問,正是《未咲》的單行本。

“雖然我還沒看過。好看嗎?”

我不知如何作答。而且為什麼這裡會有這本書,是阿藤在看嗎?這本書裡有阿藤本人登場,而且是個壞角色。假如他看過,不知會作何感想。書表面的黃色封皮新嶄嶄的,一點破損都沒有。他真的看過這本書嗎?還是根本就沒看過?為什麼他的傢裡會有這本書?

我的心狂跳不止。

女人拿起手機,看來是收到瞭阿藤的信息。

“哦,他說想跟你出去喝一杯。”

事已至此,我隻能去見他。該逃避躲藏的不是我,反而應該是阿藤才對。他是真的想跟我見面嗎?

為瞭區區一個阿藤坐立不安,我真看不起自己。

我得以再一次確認。

這個阿藤,真的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陰影。

女人領著我來到附近的國分町,進入一傢開在雜居樓地下的普通小酒館。店裡最內側的席位上坐著一個男人,正在獨酌。他註意到我,沖我揮起手。那就是阿藤陽市,他的變化比我想象中還小。

“那我就先告辭瞭。別讓他喝太多,會很纏人。”

說完,名叫坂江的女人就回去瞭。我轉過頭,重新看向阿藤。他正笑著向我招手,整個人儀表堂堂,朝氣蓬勃。一點兒沒變,他的氣質和大學時代毫無二致。那是成功者的暗示,就仿佛這名男子本該是天之驕子,卻遭遇挫折失去瞭一切,於是他厭世、憎恨,揮霍今生寄期來世。我越走近越能看清他敏銳的目光、濃密的眉毛、高挺的鷹鉤鼻,他挑起的嘴角自信洋溢,還有滿臉的胡須,一切都恍如往昔。

走到彼此可以接觸的距離,阿藤緩緩伸出手來同我握手。我的手感受著他的強健,害怕得想尖叫。老實說,我恨不得臨陣脫逃。

“好久不見!還好嗎?”

他渾厚低沉的嗓音宛如大提琴,我的脊梁骨在共振下陣陣發麻。油亮的發間飄散出柑橘系的香氣,直擊鼻腔,讓我全身汗毛倒豎。

“嗯。”

“你怎麼突然來瞭?”

“呃,沒什麼。”

“是采訪取材吧,來給小說找靈感嗎?被我說中瞭吧。你喝什麼,先來杯啤酒嗎?”

阿藤也不等我回話,徑直向店員叫瞭兩人份的生啤。

“這都多少年沒見瞭?”

“有二十年瞭吧。”

“你怎麼知道我傢?”

“從前她給我寄過賀年卡,上面寫瞭住址。”

“嚯,這樣啊。”

“不過,我的確沒想到你現在還住那兒。”

“我沒有別的去處。”

店員送來瞭啤酒紮。

“二位久等瞭!”

“也太快瞭。其實這些是事先就準備好放在後面的,用一次性筷子攪出泡沫就送來瞭。不騙你,我親眼看到過。來,幹杯,一起幹杯!雖然是常溫的,將就一下。”

我不情不願地和阿藤幹瞭杯。他說得沒錯,啤酒確實一點都不涼。

“我知道,你想找的人並不是我,對吧?其實你是來找她的,來找未咲。結果出來個不認識的女人,把你嚇瞭一跳吧。”

“我是來見你的。”

“是嗎,我真感動。”

“未咲她,死瞭。”

阿藤愣住瞭,好像非常意外。

“是……什麼時候?”

“上個月……據說是自殺。”

“這樣啊……”

“你根本就不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吧?”

阿藤沉默不語。

“你到底是什麼人?”

“什麼人……我是那什麼。”

阿藤大口灌起啤酒,又把玻璃杯裡剩下的燒酒一飲而盡。他痛苦地嘆瞭口氣,想在椅子上坐好,卻失去平衡,一個搖晃就往後栽去。我驚訝地站起身,店員也嚇得連忙過來查看。

“客人您沒事吧?”

我默默看著他。

“啊,沒事,沒事。這把圓凳子太小瞭!”

圓凳確實又小又輕,阿藤站起來重新坐好,見我站著不動,又拽拽我的衣袖。

“快坐快坐,不好意思啊。剛剛說到哪兒瞭?我想想,什麼來著?啊,是采訪吧。你想問什麼?你先坐下,坐下來再說。”

我依言坐下,阿藤邊用屁股擦著自己弄臟的手,邊打趣起來。

“幹嗎?難不成你想說是我害死瞭她。”

“我說錯瞭嗎?”

“沒說錯。是我害的,不是你害的。”

阿藤探過身,低聲講述起來。我們的距離近到可以感受他的呼吸。

“你給我聽好。你啊,根本沒對她的人生產生過任何影響。我讀過瞭,你寫的那本小說。什麼叫‘二人從我跟前消失瞭’?確實,我們離開瞭你。可是我也好,她也好,我們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裡。而你呢,卻自以為是地寫什麼小說,啊?隻知道把你自己正當化。你啊,隻是被甩瞭,被她給拋棄瞭。怎麼,難不成你以為,如果和她結婚的是你,就能讓她幸福嗎?就憑你這個隻出過一本書的無名小說傢,能給她幸福嗎?不不不,你甚至就不是個小說傢。我沒說錯吧?正因為你被她甩瞭,才有那本小說,對吧?如果你沒被甩,甚至連那本小說都寫不出來,這輩子都寫不出來。換句話說,那本小說是我和她送給你的禮物,是給你人生的偉大饋贈。不是嗎?”

我一句反駁都說不出口。阿藤抿嘴微笑著喝瞭口啤酒,嚴肅的表情稍有緩和。雖然我不想承認,他的表情至今仍有說不出的魅力。

“雖然我從沒想過要當小說傢,不過肯定也有過理想。想當搖滾明星,想當演員。不過以我的初中學歷,能選的非常少。我既沒才華,也沒人脈。但我非常憧憬大學校園,所以進瞭學校食堂,在廚房工作,和學生們一起進出校園。憑什麼?這些傢夥,不費吹灰之力就阻擋瞭我的去路。我就是在那時候遇到瞭她。來食堂的那些女學生當中,她也是百裡挑一。好,看我把她奪過來,把她從你們手裡奪過來。而你隻是恰好在她身邊,我從沒想過把她從‘你’手裡奪走。我是要從你們所有人手裡奪走未咲。聽明白瞭嗎?我才不是那種目光短淺的人。”

我的腦海中浮現出大學的校園,食堂裡,阿藤正在廚房工作,他就從那裡觀察著我們。而我們毫不知情地吃著飯,聊著天,或抱怨,或傾聽。那些種種的回憶,仿佛都被他囫圇吞噬,一地殘渣。

我一陣惡寒,嘔吐感翻湧而上。

那些把他當朋友一起度過的夏日時光,還有你被奪走的那一天。《未咲》描寫的就是那些日子,我還以為上面記載的就是一切,事到如今卻終於得知瞭他的動機。沒想到他紮下的根是如此之深,如此陰毒,讓我愕然不已。我不正是中瞭湯姆·瑞普利圈套的迪基·格林利嗎?不同的是,這個瑞普利對格林利沒有絲毫興趣。對這個瑞普利而言,我不過是校園裡人來人往的其中一個剪影。

我毫無血色,渾身冰冷。

阿藤繼續講述著他的人生,仿佛根本不在乎眼前是不是有我這個聽眾。

“不過啊,等搶到手一看,原來是個無趣的女人。她總是一臉害怕地看著我,那就別怪我有時會動手。我們有兩個孩子,他們也用純潔無瑕的眼珠子看著我,簡直在整我。他們看我的眼神,顯得我格外骯臟、無恥,像個徹頭徹尾的人渣。我心想,這可是我自己的傢啊,你們不爽就滾啊!滾出我的傢!誰知道,到頭來逃跑的卻是我自己。我到處溜達瞭一陣,大概過瞭一個月吧,等我回到傢,已經沒人瞭,一個人都沒有。我在想,至今我都幹瞭些什麼。那裡本該有我的傢庭啊。傢庭是什麼來著?我有義務愛老婆愛孩子,有義務養他們才對吧?你剛才不也問瞭嗎,怎麼說的來著?‘你到底是什麼人’?我本來想成為有用的人,卻自己把自己變成瞭一無是處的人。我已經不是丈夫,也不是父親,沒有正經工作,把一切都怪罪給別人。這明明是我自己的人生啊,瞧瞧我都幹瞭些什麼。呵,我現在的女人,叫坂江,這名字一點都不可愛吧?要知道寫出來是提土旁的‘坂’、江戶的‘江’,而且不是姓,這是她的名。為什麼要用‘坂’字,她的父母起名字時到底在想什麼,你說是吧?都說人如其名,這句話最適合她瞭。跟她在一起,我一絲幸福都感覺不到,她就像無底的沼澤。就是這樣的女人才好,跟我這種貨色才般配,我才舒坦。總之,我現在就像在沼澤底下的爛泥裡睡午覺的大鮎魚。她不是懷孕瞭嗎?我就是學不會汲取教訓,在這方面也是。肯定又會生出像天使一樣無垢的嬰兒吧,就從她的雙腿間。你去跟她說啊,告訴她不能跟這種男人過一輩子。嗯?不過你別看她那樣,其實比我還恐怖。她生起氣來就扔東西,把傢裡的東西挨個朝我砸。還踹人呢。你瞧啊,我這兒的傷,全都是她扔東西砸的。據說她從前練過空手道,我隻能任她打,任她踹,真怕指不定哪天就死在她手上瞭,哈哈哈。不過啊,我現在已經挺認真在工作瞭。是給大樓做保潔。雖然周圍總有一身光鮮的廢物裝模作樣地走來走去,我已經無所謂瞭。我要活出我自己的人生,不會再迷茫。我的人生就是這副樣子,有什麼不好?酒好喝,煙好抽,簡直不能更好啊。有意思吧,嗯?寫啊,把這些寫進小說,寫個續篇。隻不過這次故事裡從頭到尾都沒有你瞭,可別再用你的第一人稱寫瞭,記住瞭嗎?哈哈哈。這場采訪不錯吧?今天你請客。”

我被名為阿藤的毒侵蝕,動彈不得。不知不覺,淚珠滑過臉頰。這是為瞭什麼流的淚,我自己也說不清楚。阿藤看著我這副德行,突然就是一記巴掌。阿藤甩瞭我耳光。我驚訝地看向阿藤,他的眼底滿是溫柔。

憐憫,我突然想到這個詞。阿藤帶著憐憫的目光,仿佛在諄諄教誨。

“怎麼可能寫得出來呢。不好意思啊,別人的人生,不是你薄薄一本書就能概括的。”

我趁阿藤去洗手間,在桌上放瞭一張萬元鈔票,離開瞭酒館。到頭來,逃跑的還是我。明明沒喝多少,我卻半路嘔吐起來。腦海裡是“一敗塗地”這四個字。我輸瞭嗎?輸給瞭什麼?我甚至給不出答案。

我跑出酒館一小會兒後,有人在身後叫我的名字。

“乙坂先生!”

我回過頭,隻見一個蹲在電線桿旁的身影站瞭起來。夏裙透著路燈的光線,翩然拂動。

是坂江,她手裡拿著一本黃色封皮的書。是《未咲》。

“你能在這本書上簽個名嗎?”

所以她才在這裡等候嗎?我的簽名明明毫無價值。

“這本書好看嗎?”

要我怎麼回答才好。

“好看。”

我這樣答道。

“真的?”

“連我都不說好看,就沒人會說好看瞭。”

“我會看的。”

“寫的是你的情敵。”

“是嗎?我會看的。”

坂江凝視著我,她的眼中仿佛帶著些空虛,又仿佛帶著些蠱惑。

“我已經看瞭一點,最開頭的部分。”

“如何?”

“唔,怎麼說,真的隻是在講自己的故事。”

“就是自己的故事,我寫不出別的。”

“你會采訪別人嗎?”

“會的,不過最後寫的還是我自己的故事。無論寫什麼都是。”

我翻到書的環襯,分別寫下自己和她的名字。

“這樣啊。不過,自己的才是最好的吧?寫別人的故事多無聊啊。對瞭,我的名字是坂江,提土旁的‘坂’和江戶的‘江’,一點兒都不可愛。不過據說‘坂江’的寓意是流經坡道的江水,因為太平緩的地段江水會腐臭,所以意思是希望我能活得像生機勃勃的活水。這是母親告訴我的,雖然我聽不太懂,大約也算一段佳話吧。”

我和她道過別,剛走進大街,就下起雨來。直到酒店的這段路,我沒有打傘。我想起瞭大學時代,和你一起淋著大雨回去的那個夜晚。

我想見你。假使能如願,我心想,我就可以死而無憾。

《最後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