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你今天到得早,這表示你願意到這裡來瞭?”

“不見得。我和一個朋友在市區吃午飯,吃完就過來瞭。”

“很好,你跟朋友出去很好,我認為這對你有好處。”

卡門·伊諾霍斯坐在桌子後面。她雙手交握,桌上的筆記本是攤開的。她似乎小心翼翼,以免任何言語動作影響到他們的對話。

“你的手怎麼瞭?”

“被榔頭敲到瞭,我在修房子。”

“真不是好消息,我希望傷得不重。”

“死不瞭。”

“你為什麼穿得這麼整齊?我不希望你認為到這裡來要這麼正式。”

“不,我……我隻是照平常的習慣。雖然我現在不去上班,我還是穿得跟平常一樣。”

“我瞭解。”

她問博斯要咖啡還是水,他什麼都不要。他們的療程就開始瞭。

“告訴我,你今天想談什麼?”

“隨便,你做主。”

“我希望你不要這樣看待我們的關系,博斯警探,我不是你的上級,我的角色隻是幫你談你想談的,把你積壓在心裡的話說出來。”

博斯沒有開口,他想不出有什麼可說的。卡門·伊諾霍斯的鉛筆在黃色筆記本上敲瞭一陣,她才又開口。

“什麼都沒有?”

“想不出什麼來。”

“那麼我們談一下昨天好瞭。我打電話給你,提醒你今天的療程時,你顯然在為什麼事生氣,那是你敲到手的時候嗎?”

“不,跟那個不相幹。”

他隻說瞭這一句,可是她並沒說什麼,他決定再透露一點。他必須承認他對她有點好感,她沒有給他壓力,他也相信她是誠心實意地要幫他。

“在你打來之前,我剛剛知道我的隊友——我是說這些事發生之前的我的隊友——已經有瞭一個新搭檔,已經有人代替瞭我的位置。”

“你對這事的感覺如何?”

“你聽到我的反應瞭,氣得要命,我想每個人都會生氣的。之後,我打電話給我的隊友,他的態度好像我已經是個踩過的鞋墊瞭。我教過他很多……他——”

“他怎麼樣?”

“我不知道,我想我覺得深受打擊。”

“我懂。”

“我不認為你懂,你必須是我才能懂我的感覺。”

“你說得不錯,但我可以理解你的感受。好,我們先不談這個。我要問你,你是不是應該想到你的隊友會有新搭檔呢?警局不是規定警探一定要兩人一組嗎?你目前休假,時間多久還不知道。他有新隊友是不是理所當然的呢,不管是不是永久的?”

“我想是吧。”

“你自己的經驗是怎麼樣的?你在工作時有隊友一起,會覺得比自己一個人出勤要安全嗎?”

“不錯,我覺得有隊友比較安全。”

“所以他有個新隊友是必然的,也毫無疑問是正確的,可是你還是很生氣。”

“我不是氣他有新隊友,我不知道,我氣的是他跟我說這件事的方式和後來我打電話給他時他的態度,我真的覺得我已經是局外人瞭。我要他幫我做一件事,他……我不知道。”

“他怎麼瞭?”

“他遲疑瞭一下。隊友的關系不是這樣的,隊友應該是隨時守候對方的,就像婚姻那樣,可是我沒結過婚。”

她停下來在筆記本上做記錄,這讓博斯覺得他剛剛說的話很重要。

“你似乎,”她一邊寫一邊說,“對挫折的耐力非常低。”

她的話一下子使他怒火中燒,可是他知道如果他表現出來就印證瞭她剛剛的判斷。他想這也許是誘導他做出這種反應的技巧,於是他盡量使自己鎮定下來。

“每個人不都是這樣的嗎?”他的聲音控制得很平穩。

“我想或多或少是的。我看你的記錄裡寫越戰時你在陸軍,你看過兩軍交戰嗎?”

“我看過兩軍交戰嗎?是的,我看過,我自己也參加過,我甚至還親身經歷過肉搏戰。為什麼大傢老是問你‘看過’兩軍交戰嗎?好像他們把你送到那裡去看他媽的電影一樣。”

她久久沒有出聲,手裡握著筆,但沒有動,好像隻是在等他的怒氣過去。他擺擺手,希望讓她意識到他很抱歉,現在沒事瞭,他們可以繼續。

“對不起。”他說,讓她知道他的意思。

“我很抱歉觸到你的敏感區,”她終於說,“我的解釋是……”

“這本來就是目的,不是嗎?你有侵犯的特權,我能怎麼樣?”

“既然如此,那就接受它,”她的口氣很堅決,“我們上次已經談過瞭,為瞭幫你,我們必須談論你,你接受這點我們就可以繼續。現在,接著剛才的說,我問起戰爭的原因是我想知道你對創傷後應激障礙有沒有認識?你聽說過嗎?”

他看著她,知道接下來會說到什麼。

“當然,我聽過。”

“警探,過去大傢認為這個癥狀通常出現在參加過戰爭的人身上,但實際情況不是這樣。任何緊張的環境——任何一種——都會引發這種精神障礙,而我必須說你正是這種障礙的典型病例。”

“老天……”他搖著頭說。他在椅子上轉瞭個身,不再面對她和她的書架。他透過窗戶瞪著外面的天空,天上沒有雲朵。“你們這些坐在辦公室裡的人,根本不知道……”

他沒有說完,隻是搖著頭。他伸手把領帶松瞭松,好像需要更多空氣。

“聽我說完,警探,行嗎?我們隻要看一下事實。過去幾年中,在洛杉磯還有比當警察更緊張、壓力更大的工作嗎?從羅德尼·金的案子開始,到那些反反復復的審查,還有暴動、大火、水災、地震,每一個警官都得過壓力舒緩這一關,當然,我指的是壓力失衡。”

“你漏瞭殺人蜂。”

“我說正經的。”

“我也是,新聞裡有的。”

“市裡經過的這些大小風暴,每一次都逃不出暴風中心的是誰?是警察。他們是必須對危機做出反應的人。他們不能留在傢裡,躲起來,等到風暴過去。我們從這個大環境來看個人,你,警探,你已經在這些危機中戰鬥瞭很長一段時間瞭,同時你還有自己日常工作中的戰鬥:兇殺,警局中壓力最大、最緊張的工作。告訴我,過去三年,你到底調查瞭多少起兇殺案?”

“我不要找什麼借口,我告訴過你我做的是我自己想做的,那跟暴亂什麼的一點關系都沒有。”

“你看過多少屍體?請你回答我的問題。多少屍體?你告訴多少女人她們丈夫死去的消息?你告訴多少母親她們孩子被害的消息?”

他用手揉著他的臉,心裡隻希望能躲開她。

“很多。”他終於小聲說道。

“恐怕不止‘很多’……”

他大聲吐著氣。

“謝謝你的回答,我不是要逼你。我問這些東西的意義,以及我說到的這個城市社會、文化方面——甚至地質上——的碎裂,是要說明你經歷的比一般人多得多,這還不包括你從越南回來後可能有的後遺癥,以及你個人的感情問題。可是不管原因是什麼,極度壓力的癥狀很明顯,就在我眼前,清清楚楚。你隨時爆發的脾氣,你不能接受一點點挫敗,尤其是你對上司的攻擊。”

她停下來,可是博斯沒有開口,他覺得她的話還沒說完。果然。

“還不止這些癥狀,”她繼續說,“你拒絕離開不能住的房子,是拒絕身邊現實的一種表現。還有身體上的癥狀,你近來照過鏡子嗎?不用問也知道你喝酒喝得過多。還有你的手。你的手不是榔頭敲傷的,是夾著煙睡著燙傷的,我可以用我的執照打賭,你的傷是燙傷。”

她拉開抽屜,取出兩個塑料杯和一瓶水。她倒瞭水,把一杯從桌子上推向他,這是和解的表示。他安靜地看著她,覺得異常疲憊,支離破碎。他不得不驚訝地承認她把他剖析得如此精確。她喝瞭一口水,繼續說瞭下去。

“我說的這些都顯示瞭創傷後應激障礙的癥狀,但現在還有一個問題。在這個術語中,我們說‘後’,表示壓力已經過去,可是你的情況並非如此。在洛杉磯,做你這行,哈裡,你是在一個持續不停的壓力鍋裡面,你應該給自己一個能夠呼吸的空間,這才應該是你休假的目的:呼吸的空間、一段讓你休息和恢復的時間。所以,你不要對抗它,應該利用它,這是我能給你的最好建議。抓住這個機會,拯救你自己。”

博斯重重吐瞭一口氣,舉起那隻包瞭紗佈的手。

“你的執照可以留著。”

“謝謝。”

他們沉默瞭一會兒,她用一種安慰的口氣繼續對他說:

“你要知道你不是唯一有這種問題的人,不必覺得不好意思。過去三年中,警察瀕臨壓力臨界點的案例顯著增加,行為科學部向市政府要求增加五名心理學傢。我們的案例在一九九〇年是一千八百例,去年的時候翻瞭一番,我們甚至給這種情況起瞭個名字,叫藍色憂慮。你現在已經染上瞭,哈裡。”

博斯笑著搖搖頭,仍然緊抓著他最後一點否認的力量。

“藍色憂慮,聽起來像威鮑克的小說,是不是?”

她沒理他。

“所以你是說我不會再回到工作崗位上瞭?”

“不,我完全沒有那個意思,我說的是我們下面要做的工作相當多。”

“我覺得我已經被一個世界級的選手打倒瞭,將來我審訊的時候要是碰到一個不肯開口的傢夥,能不能打電話請你幫忙?”

“相信我,肯開口就已經邁出瞭第一步。”

“我需要做什麼?”

“我要你願意到這裡來,就是這樣,不要把這看作一種懲罰。我要你同我一起努力,而不是反抗。我們談話時,我希望你什麼都說出來,隨便什麼。你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不要遺漏。還有一件事,我並不要你完全戒酒,但是你必須少喝,你必須頭腦清楚。你一定知道,前晚喝瞭酒,酒精的影響第二天還在的。”

“我會努力,所有你提到的這些我都努力去做。”

“我的要求就是這些。既然你現在變得比較情願瞭,我還有個提議:明天三點那個療程的人改期,你能來嗎?”

博斯有點遲疑,沒有回答。

“我們好像總算有瞭進展,我想你來會有幫助。我們越早完成我們的療程,你就能越早回到工作崗位。你覺得怎麼樣?”

“三點?”

“三點。”

“好,我來。”

“很好,我們現在回到主題,你來開始,好嗎?隨便你想說什麼。”

他身子向前,拿起杯子,一面喝,一面看著她。他把杯子放回去,說:“我隨便說?”

“隨便什麼都行,你生活中的事,你腦子裡想到的事,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他想瞭一下。

“昨天晚上我看見一隻美洲狼。在我傢附近……我猜我醉瞭,可是我確定我看到一隻公狼。”

“為什麼這個事件對你有意義?”

他試著找一個恰當的回答。

“我也不清楚……我猜是因為城裡的山上已經沒有幾隻瞭——至少我傢附近。所以我每次看到一隻,就覺得這說不定是最後一隻瞭。你知道嗎?最後一隻美洲狼。我猜如果真的如此,如果我再也看不到下一隻,我會很遺憾。”

她點點頭,好像他在一場他不知如何去打的球賽中進瞭一分。“我傢下面的山谷中從前有一隻,它……”

“你怎麼知道是公的?你怎麼確定?”

“我並不確定,其實我不知道,我隻是猜的。”

“好,那你繼續說。”

“哦,它——它住在我傢下面,我隔一陣子就會看到它。地震之後,它不見瞭。我不知道它現在怎麼樣瞭。昨天晚上我看到的這隻,晚上的霧和燈光有一點……它的毛看起來是藍色的,看起來很餓,有一點……好像是有點哀傷,可是同時又具有一點威脅性。你懂嗎?”

“我懂。”

“反正,我回傢上床後還想到它,我就是那樣燒到手的,我在床上抽煙,迷迷糊糊睡著瞭。不過我醒來之前做瞭個夢,我的意思是,我覺得我做瞭個夢。也許有點像白日夢,好像我又有點醒著。夢裡面,我又看到那隻狼,可是它跟我在一起。我們好像在一個山谷裡還是山坡上,我實在也搞不清楚。”

他把手舉起來。

“那時我感覺到燙傷。”

她點點頭,但是沒有說話。

“你怎麼想?”他問。

“我很少解釋夢,老實說,我不太肯定那有什麼價值。你剛剛告訴我的那些,我真正看到價值的地方在於你願意跟我聊,我看到你對我們療程的態度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那個夢的意義,我想很明顯你認為你自己就是那隻狼。也許,像你這樣的警察也沒有幾個瞭,你覺得你的生存或者你的使命也受到同樣的威脅。我並不知道。不過聽聽你自己的形容,你說它既哀傷又有威脅性,你自己是不是也是這樣的呢?”

他開口前又喝瞭一口水。

“我以前覺得很哀傷,但我已經習慣瞭。”

他們沉默地坐瞭一陣,想著剛才的對話。她看瞭一眼手表。

“我們還有時間,你還想說別的事嗎?也許和你剛剛說的有關的?”

他想瞭一下她的問題,拿出一支煙。

“我們還有多少時間?”

“隨你,別管時間,我想繼續。”

“你說過你的使命,你也叫我想一想我的使命,你剛剛又說瞭使命這兩個字。”

“不錯。”

他有一點猶豫。

“我在這裡說的話是受到保護的,對嗎?”

她皺起眉頭。

“我不是說一些不合法的事,我的意思是,不管我在這裡告訴你什麼,你都不會告訴別人,對嗎?我的話不會傳到歐文耳朵裡去。”

“不會,你的話絕對不會有第三者知道,我可以保證。我告訴過你,我給歐文局長的報告非常簡單,隻說你適合或者不適合回到工作崗位,就那麼簡單。”

他點點頭,又有一點遲疑,最後他決定告訴她。

“你說到你的使命、我的使命那些話,我想很久以來我一直有一個使命,隻是我自己以前不知道,我是說……我自己沒有接受,我不承認。我不知道怎麼說才對,也許是害怕或是別的原因,我一直拖著,拖瞭很多年。反正,我現在要說的是我已經接受瞭。”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哈裡。你必須說出來,告訴我你到底在說什麼。”

他低頭看著他面前的一小塊灰色地毯,他不知如何面對她說出來,隻能對著地毯說:

“我是個孤兒……我不認識我父親,我母親在我小時候被殺瞭,就在好萊塢。沒有人……那個案子沒有逮捕任何人。”

“你在找兇手,對嗎?”

他抬頭看著她,點點頭。

她臉上沒有一點驚訝,這反而使他有點詫異,她好像在等著他說出剛剛那些話。

“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最後的郊狼(博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