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飛機在加州時間凌晨四點四十分降落在坦帕國際機場,博斯疲憊的眼睛貼著機艙的窗子,第一次看見太陽從佛羅裡達的天空升起。飛機下降時,他把手表取下,撥快瞭三小時。他很想就近找個汽車旅館好好睡一覺,但他知道沒有時間。從他帶的地圖來看,他至少得開兩小時的車才能到達威尼斯。

“能看到藍天真好。”坐在他旁邊的女人說,她的身子探過博斯這邊看著窗外。她四十多歲,一頭灰發幾乎已經變白瞭。他們起先交談過,博斯得知她是回到她來的地方。她在洛杉磯待瞭五年,覺得已經夠瞭,她要回老傢去。博斯沒問她是回到誰的身邊或是為什麼回來,隻是猜測五年前她剛到洛杉磯時頭發是否也是白的。

“是啊,”他回答,“坐夜機總覺得特別長。”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指污染,這裡可沒有空氣污染。”

“目前還沒有。”

但是她說得不錯。這兒的天空是他在洛杉磯極少見到的藍色,像是遊泳池裡的藍,白雲飄浮其間,仿佛是在外層空間的夢境中。

飛機上的人慢慢地下瞭飛機,博斯等到最後才站起來,往後彎瞭幾下,松弛背部,背上的骨頭發出響聲,他取下艙頂簡單的行李走出機艙。

才踏出機門,外面的空氣就像一塊濕熱的毛巾一樣貼在身上,他很快走進有冷氣的通道,打消瞭原先想租敞篷車的念頭。

半小時之後,他開著租來的野馬在275號公路上穿過坦帕海灣。他關上車窗開瞭冷氣,可是全身仍冒著汗,他的身體仍不適應此地的潮濕。

第一次在佛羅裡達開車,讓他印象最深的是這裡的平坦。最初的四十五分鐘他沒看到一點小山或高地的跡象,一直到他開上陽光高架橋路面才陡起來。博斯知道灣口這座高而陡的鐵橋是在之前那座橋倒塌後建的,他一點也不害怕,速度還超過瞭限速范圍。他畢竟來自地震後的洛杉磯,大橋和立交橋非官方的限速是在時速表極右邊的。

過瞭橋後,高速公路和75號公路匯合在一起,在落地兩小時後他到瞭威尼斯。在塔米亞米步道上,他掙紮著疲憊的身軀,覺得沿途那些淺色的汽車旅館萬分誘人。可是他一直往下開,想找一傢禮品店和公共電話亭。

最後他在珊瑚礁購物中心找到瞭。那傢塔基禮品卡片店十點才開門,博斯還得等五分鐘。他走到購物中心淺褐色墻外的公共電話處,在電話簿中查出郵局的電話。城裡有兩個郵局,博斯掏出筆記本,查瞭傑克·麥基特裡克的郵政編碼。他打給其中一個郵局詢問,得知另一個郵局才是他要找的。他謝瞭接線員,掛上電話。

禮品店開門後,博斯進去選瞭一張有鮮艷紅色信封的生日卡。他從收銀臺旁的邊架上陳列的地圖中挑瞭一份,一起放在櫃臺上。

“這張卡片不錯,”收錢的老婦說,“我想她一定喜歡。”

她的動作慢得像在水底一樣,博斯恨不得替她打那些數字。

回到車中,博斯把空白的卡片放進信封,封起後在信封上寫下麥基特裡克的名字和郵政信箱號碼,然後開車上路。

他花瞭十五分鐘,按照地圖找到瞭在威尼斯大道西段的郵局。他進去後,發現那傢郵局冷冷清清。一個老人在桌子前緩慢地寫一個信封,兩個老婦排隊等櫃臺的人,博斯排在她們後面。這時他意識到他來佛羅裡達不過短短幾小時,已經看到瞭很多上年紀的人,這和他以前聽到的差不多。

博斯環顧四周,看到櫃臺後面墻上的監視器。從角度來看,他知道那是用來監視顧客和可能發生的搶劫,並非監視工作人員的,雖然他們的工作范圍也在攝像頭所及之處。他並未退縮,拿出一張十美元的鈔票折好,和紅色的信封一起拿在手中。然後他又找出正好的郵費錢。那兩個老婦待在櫃臺的時間似乎長得令人難以忍受。

“下一位。”

輪到博斯瞭,他走向櫃臺。櫃臺後的櫃員六十歲上下,胡須全白。他相當胖,臉色在博斯眼中漲紅得過分,好像在跟誰生氣似的。

“我要張郵票。”博斯把紅信封和零錢放在櫃臺上,那張折好的十美元在紅信封上面,櫃員仿佛沒看見那十美元。

“我想知道他們會把信放進信箱嗎?”

“他們現在正在做這件事。”

他把郵票給博斯,用手把零錢掃進另一隻手中。

他沒有碰那十美元,也沒碰紅信封。

“真的?”

博斯拿起信封,舔瞭舔郵票貼上,然後把信封放在十美元上面,他確信對方看清瞭這一切。

“哦,我真的希望傑克叔叔能收到這張卡片,今天是他的生日,可不可以找人把這個信封送到他信箱裡?讓他今天回傢的時候就能收到。我很想自己送去,可是我得回去工作。”

博斯把紅信封和底下的十美元,一起推到白胡子櫃員面前。

“好吧,”他說,“我看看我能做什麼。”

他的身子向左移,稍稍轉瞭一點,把交易挪到監控攝像頭外。動作敏捷地拿瞭紅信封和底下的十美元,很快地把錢轉到另一隻手中,塞進口袋裡。

“馬上回來。”他對排隊的人叫瞭一聲。

博斯在郵局大廳的信箱前找到313號,從極小的玻璃格子上往裡看,那個紅信封和其他兩封信一起在信箱裡。其中一封白信封放倒瞭,博斯可以看到部分回郵地址,那是來自洛杉磯市政府的。

博斯相當肯定那個信封裡是麥基特裡克每月的退休金支票。他搶在他之前到瞭郵局。他走出郵局,在隔壁的便利店買瞭兩杯咖啡和一盒甜圈餅,再回到車上等。氣溫越來越高,五月不到就熱成這樣,博斯沒法想象這裡的夏天是什麼樣子。

他在車裡等瞭一個小時後,無聊地打開收音機,是一個南部佈道的電臺。幾秒鐘後,他才弄清談論的話題是洛杉磯地震,他留在這個頻道,打算聽聽看。

“現在我想問問,這樣的災難發生在這個以色情污染我們地球的城市是偶然的嗎?我認為不是。上帝顯然是在懲罰這種千億以上的罪惡行業。這是一個啟示,朋友們,預示我們未來可能發生的事,預示我們所有的罪行……”

博斯關上收音機,一個女人正從郵局走出來,她手中拿著那個紅信封和其他的信。博斯看著她走過停車場,在一輛銀色的林肯轎車前停下來。他立刻抄下那輛車的車牌號,雖然他在此地的警局沒有熟人可以替他查信息。那個女人有六十多歲,博斯猜測。他本來要等的是男人,可是她的年齡相當,跟他的計劃不沖突。他啟動引擎,等她的車開出來。

她沿高速公路的主幹道向北邊的薩拉索塔開。路上的車移動得很慢。大約開瞭十五分鐘,兩英裡左右,她的車左轉上瞭瓦莫路,緊接著右轉開進一條綠蔭遮蔽的私有住宅小路。博斯隻比她慢瞭十秒鐘,他上瞭小路後就停住瞭,他看見樹叢中豎著一塊牌子:

歡迎來到鵜鶘溪谷高級公寓

那輛林肯轎車穿過紅白條紋的守衛門欄進去瞭。

“完蛋!”

博斯沒算到有門衛的公寓社區,他以為除瞭洛杉磯別處極少有這種設施。他又看瞭牌子一眼,掉轉車頭上瞭大路。他記得就在轉上瓦莫路之前看到瞭另一個購物廣場。

《薩拉索塔先鋒論壇報》上的房地產出售欄刊登瞭八戶待售的房子,隻有三戶是由屋主自售的。博斯用廣場的公用電話撥到第一傢,聽到的是電話錄音。第二傢是個女人接的,說她丈夫今天在外打高爾夫球,她不想單獨帶人看房子。第三傢接電話的女人要他馬上過去,還說等他到的時候她連新鮮檸檬汁都會準備好。

博斯覺得有點罪惡感,因自己利用一個想賣房子的陌生人。但這種感覺轉瞬即逝,他想反正那個女人不會知道她受瞭這樣的利用,而自己實在沒有別的法子找到麥基特裡克。

他通過門衛檢查,被告知檸檬汁女士的公寓位置後,開進濃蔭遮蔽的住宅區,尋找那輛銀色的林肯轎車。他很快就發現那是一個退休住宅區,路上走的和車裡的人都是銀發族,幾乎是清一色的白發和陽光曬過的褐色皮膚。他很快就找到那輛林肯。他看瞭守衛給的地圖,打算先去找檸檬汁女士,以免引起懷疑。這時他發現另外一輛銀色的林肯轎車,他猜那種車在上瞭年紀的人中非常流行。他掏出記事本,對照他先前抄下的車牌,兩輛都不是他之前跟蹤的車。

他繼續往前開,最後在住宅區裡面一個隱蔽的角落中找到他要找的車。那輛車停在一幢環繞在橡樹中間的暗色房子前。博斯看出每一幢樓有六套公寓,他想,應該很容易的。他看好地圖,把車開到檸檬汁女士的房子前停下。她住在小區的另一頭,二樓。

“你好年輕。”她開門看見他時說。

博斯很想對她說同樣的話,可是沒有開口。她看起來在三十多近四十的年紀,比博斯在這裡看到的人要年輕三十歲以上。她的臉曬得很均勻,相當好看,一頭齊肩的褐色頭發,穿著牛仔褲和一件藍色的襯衫,外面罩瞭一件前面有花色圖案的黑背心。她沒有化妝,博斯喜歡這一點,也喜歡她那對有點嚴肅的綠色眼睛。

“我是潔斯敏,你是博斯先生嗎?”

“是的,我叫哈裡,剛打瞭電話給你。”

“你來得很快啊。”

“我就在附近。”

她請他進門,迅速開始介紹房子。

“共有三間臥房,廣告上寫瞭。主臥房有單獨的浴室,另一間浴室在過道旁邊,可是最有價值的還是景觀。”

她指點博斯看玻璃拉門外面,遠處是一片開闊的水面,點綴著大大小小的人工島嶼。成百上千的鳥散佈在這些未經開發的島嶼上。她說得不錯,景觀美極瞭。

“什麼地方?”博斯問,“那片水。”

“那是——你不是本地人吧?那是小薩拉索塔灣。”

博斯一邊點頭,一邊盤算著他脫口而出所犯的錯誤。

“我不是本地人,不過我打算搬到此地來。”

“從哪裡來的?”

“洛杉磯。”

“哦,我聽說瞭,很多人都搬離那裡瞭,因為地震個沒完。”“差不多。”

她帶他走過一個過道,他想一定是主臥室瞭。他立刻註意到這間臥室和這個女人一點也不相配,既暗,又老,又沉重,裡面擺設的是桃花心木的傢具,看起來有幾噸重,床頭櫃上臺燈裝飾繁復,燈罩是厚實的同色暗花佈。那間臥室充滿瞭老舊氣息,不可能是眼前這個女人睡覺的地方。

他轉身看到門邊的墻上有一幅肖像油畫,畫上的人物正是眼前之人,但比現在的她年輕,面孔瘦削,比較剛硬。博斯在想把自己的畫像掛在臥室裡的會是什麼樣的人,他同時註意到油畫下的簽名。作者的名字是爵士。

“爵士,是你嗎?”

“是,我父親堅持要掛在這裡,我早該拿下來的。”

她走到墻邊,動手要把畫拿下來。

“你父親?”

他走到畫的另一邊幫她。

“是啊,這是我很久以前送他的,他當時沒掛在客廳他朋友會看到的地方我已經很感激瞭,連掛在這裡都有點過分。”

她把畫的背面朝外,靠墻放在地上。博斯把她的話串在一起。

“這是你父親的房子。”

“嗯,是啊,我隻有在廣告出售期間才住在這裡。你要看一下主浴室嗎?裡面有一個按摩浴缸,廣告上沒說。”

博斯向她靠近瞭一些,跟著她進瞭浴室。他直覺地低頭看瞭她的手,沒有戒指。他聞得到她身上的香味,猜出那是和她名字同義的香味——茉莉。他覺得被她吸引,但不確定是真的還是因為他假扮的身份。他非常疲倦,他知道,也許這才是原因,他的防禦力降低瞭。他很快看瞭浴室一眼就出來瞭。

“不錯,他獨自住在這裡嗎?”

“我父親?是的,一個人。我很小的時候母親就過世瞭,我父親是聖誕節的時候過世的。”

“哦,真遺憾。”

“謝謝,你還有別的問題嗎?”

“沒瞭,我隻是好奇誰住在這裡。”

“我是說你對這房子還有問題嗎?”

“哦,我——沒有瞭,房子很好,我目前還隻是到處看看,還不確定我到底要什麼。我——”

“你到底在做什麼?”

“你說什麼?”

“你來這兒做什麼,博斯先生?你根本不打算在這裡買房子,你根本沒在看這套房子。”

她的聲音中沒有怒意,隻有對她自己看法的十足信心。博斯覺得自己臉紅瞭,他被她識破瞭。

“我隻是……我隻是到這裡來看看這個地方。”

他的回答毫無分量,他自己也知道,但他隻想得出這句話。她察覺他的困窘,放瞭他一馬。

“抱歉我的話說得太直,你還要看下去嗎?”

“要——哦,你說有三個臥室?對我實在太大瞭一點。”

“不錯,三間,不過報上的廣告上也寫明有三間。”

好在博斯知道他的臉已經不可能更紅瞭。

“啊,”他說,“我一定看漏瞭這一點,謝謝你帶我參觀,這房子非常好。”

他很快走過客廳到瞭門口。開門後,他回過頭,她在他開口之前先說瞭話。

“我直覺這中間有個精彩的故事。”

“什麼意思?”

“你做的事。如果你想說,電話在報紙上,不過你已經知道我的電話瞭。”

博斯點點頭,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走出去,隨手關上門。

《最後的郊狼(博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