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蜿蜒蜒的曲徑回廊一段接著一段,似乎永遠也走不完,明蘭心裡悶的難受,索性跨出回廊,沿著零星散雪的石子路大步邁開,卻始終甩不掉心裡的鬱氣。
快到中午瞭,日頭漸高,晴雪初好,或近或遠的種瞭許多梅樹,梅花淡如浮煙的香氣伴著冰雪的冷緩緩沁入明蘭的鼻端,明蘭深吸瞭一口氣,冰涼清香溢滿胸腔,覺得心裡暢快瞭些,才慢慢放緩腳步。
明蘭低著頭走路,忽聞一陣腳步,然後頭頂響起一個極低沉的男聲:“盛…六小姐?”
明蘭嚇瞭一跳,猛然抬頭,隻見一個粗老的梅花樹後轉過一個男子,身著暗紅色色流雲蝙蝠暗紋直褂,邊角以兩指寬暗金色錦絨滾邊,外頭罩著一件醬色緞貂皮袍,他朝著走前幾步,高大頎長的身材背光遮出整片巨大的陰影,明蘭生生被罩在裡頭。
明蘭側開幾步,終於看清他的面孔,他約二十來歲,挺直的鼻翼在白皙的臉頰上遮出一小塊暗影,眼睛瞇成一線,線條格外秀長,卻透著幾分不耐和陰戾。
明蘭心頭一動,她終於想起來瞭,試探道:“二…表叔?”盛傢姊妹適才行禮時,是按著平寧郡主那一邊來叫的。
那男子點點頭,沉聲道:“你與餘閣老傢大小姐相熟?”表情帶著幾分不悅和憤懣,目光猶如釘子般,這句話語尾雖上揚,卻不是問句。
明蘭心臟跳的厲害,強自按捺下不安,恭敬的福瞭福,道:“餘老夫人與我祖母常一同禮佛,餘大小姐也常來我傢。”她可什麼都沒說。
男子短促的冷笑兩聲:“餘閣老好大的架子,既與大理段氏有婚約在先,何不早去信詢問,非得等人傢找上門來才‘記起’這婚事?”語氣中充滿瞭壓抑的不平和憤怒。
明蘭低著頭,飛快的思考,她知道與嫣然說親的是寧遠侯二公子顧廷燁,他雖聲名狼藉在外,但在求娶嫣然之時倒實實在在規矩瞭一陣子,還上門誠懇表態過,結果努力瞭半天,還是沒能娶成嫡長女,隻給瞭個繼室所出的次女。
他本不是個好性子的,一口氣活活憋到現在,估計怎麼也想不明白,剛有些松動口氣瞭,一覺睡醒人傢就變卦瞭,還以迅雷之勢嫁去瞭雲南。
“看來餘閣老果是個重信之人!隻是為何不早些說明,要知道顧某人也不是非她不可!”顧廷燁語帶諷刺,一拳捶在梅花樹上,粗壯的老枝幹紛搖下一地花瓣。
明蘭後退幾步,感受到他強自隱忍卻將將勃發的怒氣,心驚膽戰的看著他青筋暴起的拳頭,很無厘頭的忽然想起中學課本裡面《魯提轄拳打鄭關西》裡的情景,小心肝顫瞭顫,心裡盤算瞭下,知道在這個男人面前用糊弄連姐兒那些話是過不瞭關的。
她沉默瞭一會兒,才抬起頭來,簡短道:“今年九月初,一女子,名曼娘,攜一雙稚齡兒女去過餘府,餘閣老吐血病倒,隨後傳出來與大理段氏的婚約。”
其實沒那麼嚴重,餘閣老吐出淤血後更活泛瞭。餘傢把這件事捂的十分嚴實,但後來餘大人執意要結這門親事,把次女許過去之前,餘閣老是去過信的,但餘大人置之不理,顯然也沒有抖出去,平白丟人現眼。
顧廷燁面色驟變,聲音陡然拔高瞭幾個階:“當真?!”
明蘭點點頭,又忍不住退瞭幾步,這哥們的氣勢委實有些嚇人,想著他肯定會回去問,要是曼娘嘴皮子功夫瞭得,沒準也能挽回,便又添上兩句:“聽說,那位段傢的公子似有腿疾,若不是……餘閣老也不至如此。”
阿米豆腐,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希望沒有人知道她曾經在曼娘面前威風過一把。
那顧廷燁低著頭,臉色陰鬱,似乎陷入沉思,明蘭一看他如此,趕緊福瞭福,恭敬道:“二表叔,我這就過去瞭,您……慢慢賞梅罷。”
說完,不待那人開口,明蘭拔腿就走,又不敢跑步,隻能輕提著裙子,盡量高頻率的邁動自己的小短腿,剛才連姐兒怎麼說的來著,戲臺子搭在侯府的西邊,明蘭看瞭看日頭,雖然她是路癡,但不是方向癡,趕緊往西邊過去瞭。
大約驚險之下,人類的潛力就出來瞭,明蘭一路上居然沒被彎彎繞繞的林木回廊給迷惑,隻一路往西,然後看見人群漸多,她抓著一個丫鬟問路,被安安全全的帶去瞭戲臺。
隻聽的胡琴嗯呀,旦角兒婉轉吟唱,顯然戲已開場,明蘭立刻往戲棚子裡走去。
說是戲棚子,其實便如一個大開著門窗的大堂,裡頭人頭攢動,珠光寶氣盈滿一室,女客們早已入座,正中自然是平寧郡主和六王妃,然後兩邊開去,再一排排往下,擺放著許多長凳高椅,十幾張海棠雕漆的如意方桌在其中,七八個著青藍色錦紋褙子的丫鬟穿插,給女客們續茶或添上瓜果點心。
明蘭目光往人群中一轉,隻見王氏坐在右邊第四桌,和一個著粉紫色妝花寬袖褙子的婦人挨著說話,墨蘭與一群女孩子坐在一塊兒;再往回看,看見連姐兒和如蘭坐在左邊第一排角落,那裡最靠近戲臺,卻最遠離正座中心,兩個女孩一個捧著茶碗,一個捏著一把瓜子,正津津有味的看著戲臺,一邊看一邊還說上幾句。
明蘭輕手輕腳的挪過去,坐到她們倆旁邊,故作無恙道:“哎呀,還是來遲瞭,這都開鑼好一會兒瞭罷。”
連姐兒正看的入神,頭也不回道:“無妨,無妨,才剛剛唱瞭個頭,正角兒還沒出來呢。”
如蘭回頭皺眉道:“洗個手怎麼這般久?你洗到哪裡去瞭?”
明蘭勉強笑道:“若我自己洗早洗好瞭,侯府規矩大,小丫頭端水拿香胰子找幹帕子,來回個沒完,才耽擱瞭。”
如蘭冷哼瞭下,低聲道:“就你事兒多,現在開始好好待著,不要亂跑,免得丟人……”
話還沒說完,忽聽一聲響亮的長長嬌笑,越過整個大堂傳過來,鐵桿戲迷的連姐兒被打斷瞭,不悅的回頭道:“誰笑的這麼大聲?扈老板最後一句我都沒聽清!”
大傢紛紛轉頭,隻見正座上,平寧郡主緊挨著嘉成縣主,親親熱熱的說著話,好似一對母女,嘉成縣主高高抬著下巴,顧盼間神色驕傲,宛如一隻五彩鳳凰,說笑無忌。
連姐兒皺瞭皺眉,轉回頭繼續看戲,如蘭撅撅嘴,湊到明蘭耳邊道:“我瞧這縣主也忒沒規矩瞭,若是孔嬤嬤在,定是一番教訓,這還皇傢的呢?欸,聽說六王妃是外戚傢族出來的,原本她傢是屠戶……”
明蘭心裡微笑,本朝明令,外戚子弟不得領實差,若入朝堂則不能超過四品,而尚公主的駙馬,則隻能封爵賞虛銜,所以一般公主都嫁入功勛享爵之傢,或者世襲武將,反正這些人傢的子弟也不緊著考科舉,而真正的清流文官重臣則剛好相反,他們對公主避之唯恐不及,因為一旦娶瞭公主,就等於宣告他們政治生涯的結束。
聽盛老太太說,五十年前有兩位公主,一個瞧上瞭那科的榜眼,一個瞧上瞭當朝首輔之子,那兩個後生不但風度翩翩,且都傢世清貴,連太後都動心瞭,可那兩傢人聽到風聲,不約而同的迅速動手,一傢立刻冒出一個‘指腹為婚’的親傢,一傢立刻傳出兒子八字克妻;這婚事隻得作罷,可明眼人誰瞧不出來。
可見公主是一種華而不實的高級消費品,如同施華洛世奇的高檔水晶擺設,看著漂亮,其實沒什麼用,皇傢親情淡薄,有幾個皇帝會顧念自傢姐妹,若不是同一母妃的話,搞不好連面都沒怎麼見過,那些勛貴之傢娶瞭公主,不過是錦上添花,駙馬不能納妾,睡個通房也要戰戰兢兢,傢中翁婆妯娌姑嫂還得看著臉色,客氣的端著,累煞人也。
這位嘉成縣主最妙的地方就在於,作為六王爺唯一的女兒,如果一切順遂的話,她弟弟小宗入繼大宗後,她不必承擔公主的種種忌諱,但卻可以享受到公主所有實在好處;她的丈夫依然可以為官做宰,大權在握,便言官禦史也沒法子從禮法上明目張膽的攻擊。
難怪平寧郡主這般熱情瞭。
“啊!”如蘭忽然輕呼道,拉著明蘭,指向郡主那裡,“元…齊傢哥哥來瞭。”
明蘭看瞭眼連姐兒,見她沒有註意自顧著看戲,便向如蘭做瞭個噤聲的動作,然後才看去,隻見齊衡正在給六王妃見禮,六王妃十分親熱的拉著齊衡左看右看,上下打量,滿臉堆笑著和平寧郡主說瞭幾句話。
明蘭幾乎可以給她們配音瞭,必然是在誇齊衡多麼俊秀出挑。
平寧郡主生性要強,因沒有親兄弟撐腰,便在妯娌叔伯之間總要爭個高低,從小將齊衡管教的極嚴,似他這般的王孫公子,早就走馬觀花鬥雞養鳥,可齊衡卻老老實實坐在書齋裡,無論京城還是登州,一日來回的去讀書,冬夏不改。
齊衡自小俊秀,老實孝順,各傢走動時不免有女眷探問,平寧郡主怕兒子迷花瞭眼,尋常連親戚傢的女孩子都不讓他多接觸,尤其諄諄教導兒子要謹防那些殷勤的姑娘,至於房裡的丫鬟,郡主更是防賊一般,但有半分輕狂的,輕則打罰一頓,重則攆賣出去,甚至還有出人命的。在登州時,齊衡就半玩笑道:“六妹妹怕是我說過話最多的女孩兒瞭。”
如蘭看著那邊,輕輕咬著牙,諷刺道:“你瞧?嘉成縣主可夠熱絡的,和咱們傢那個倒是一般;咦?不過,齊傢哥哥怎麼……似乎身子不適?”
明蘭抬眼看去,不知平寧郡主說瞭什麼,隻見縣主嬌羞的挨著她不住巧笑,一雙大眼睛卻毫不閃避的看著齊衡,流露出思慕之色。
可齊衡卻一副懨懨的,有一句沒一句的答話,臉色蒼白,神情憂鬱,頂棚裝點的花朵隔著日光灑下斑駁,一朵朵淡暗的陰影落在他秀美如玉的面龐上,絢麗精致如同少女的花鈿。
明蘭微微出神。
小時候,他最喜歡捏她的小鬏,大些瞭,他又喜歡揪她的耳朵;明蘭躲在壽安堂,他就早早晚晚去給盛老太太請安,趁人沒瞧見就隨手欺負她一把,明蘭搬進瞭暮蒼齋,他就拖著長柏遍尋瞭借口去找她,她貪生怕死,怕招惹麻煩,氣他騙他譏諷他,可他還是回回來。
她喜歡什麼,但凡在長柏面前露過口風,過不幾日便會藉著長柏的名義送過來,她一件件都退瞭回去,他還接著送,後來,連長柏也不幫他瞭……
明蘭隨意瞥瞭過去,隻見那邊廂的他正微微抬眼,虛無的目光不知在看什麼,隔著喧囂人群,忽然對上瞭她的眼,明蘭立刻躲開目光,不動神色的轉頭盯著戲臺。
齊衡隻能看見明蘭的側影,小小的下頜柔和雋秀,他不敢停留目光,立刻轉頭開去,卻覺得一股子熱血直沖上他的頭頂,那嘉成縣主正和他說著什麼,他一句都沒聽見,蒼白的面孔倏地緋紅,忽然站起身來,重重的給自己母親和六王妃行瞭個禮,然後轉身離去。
嘉成縣主似乎有些訕訕的,平寧郡主也有些尷尬,六王妃倒還鎮定,郡主一邊和六王妃說笑,一邊趕忙吩咐人跟上去:“這幾日為著壽宴,這傻小子定是累瞭,快,上去跟著,叫他好好歇息!”這句話聲音格外響亮,似乎有意解釋給在場所有偷偷窺視的女客們聽。
齊衡還沒走幾步,便是呼啦啦一大群人圍攏上去,噓寒問暖的,六王妃還特意把自己身邊通醫術的嬤嬤派瞭過去,讓叫瞧瞧是不是妥當。
明蘭低頭而坐,手心一片冰涼。
——他在人群中央,眾星拱月;而她在冷僻角落,獨自芬芳。
大路朝天,各走一邊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