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弘文風塵仆仆,一身玄色棉佈袍子多有破損,行過禮後,盛老太太叫人看座上茶,明蘭則一言不發的立在老太太身旁。
“哥兒這回可壯實多瞭。”老太太笑瞇瞇的瞧著賀弘文,“也曬的黑瞭。”
賀弘文抬眼間,見明蘭亭亭玉立,秀美更勝往昔,一雙澄凈的眸子清亮之極,他面上一紅,低頭回道:“這回與祖母傢的叔叔伯伯們一道去,識得瞭好些稀罕的藥,也曉得瞭藥行藥市的好些規矩,弘文受益匪淺。”
老太太微微點頭,言道:“好男兒生當自立,你這樣很好。聽你傢祖母說,你已在太醫院掛上名號瞭?”
賀弘文似有羞赧,恭敬道:“都是叔叔伯伯們提攜,其實……照弘文的意思,還是想在下頭歷練歷練,醫者不比尋常行當,越是見識多的才好。”
老太太聽的連連點頭,微笑愈發和煦瞭:“你是個肯吃苦實幹的好孩子,明理懂事,不枉你祖母悉心養育你一番。”正說著,老太太話鋒一轉,又道,“前陣子暑氣重,這會兒又涼的快瞭些,你母親的身子多有不適,我這兒備瞭些東西,回頭你帶與你娘吧。”
一邊說,一旁的房媽媽就叫丫鬟們抬著一口小箱子,裡面盡是些貴重的藥材,還有稀罕的綺羅紗和鮫紋緞,賀弘文見此,心裡一沉,這些年來他多有孝敬盛老太太,老太太都欣然笑納,不多客套些什麼,隻在年禮時多加些份子罷瞭,可今日……賀弘文小心的抬眼去瞧老太太,隻見她態度和睦如常,老太太隻字不提曹傢的事,賀弘文也沒機會說什麼。
他從信中已然得知曹傢回京的事兒,還知道曹傢姨媽有意讓自己娶錦兒表妹,當初賀母的確有意結這門親的,可世易時移,如今賀弘文早認定明蘭會嫁給自己;這些年來,兩傢來往間也不言不語的默認瞭,他秉性淳厚,行事規矩,自然不想變卦。誰知沒過幾天,傢中又來瞭信,說錦兒表妹願與自己為妾,旁的卻又未說清,他著實糊塗瞭。
又說瞭幾句,老太太道瞭聲乏,賀弘文便起身告辭,老太太隨口道:“明蘭送送罷。”
賀弘文眼睛一亮,恭敬的道瞭辭,乖乖的低頭離去,明蘭在老太太跟前福瞭福,轉頭微笑著送賀弘文出去,兩人後頭隨著丹橘和小桃,然後順著壽安堂外頭的石子小徑一路往外走。
“…明妹妹近來可好?”賀弘文憋瞭半天,才吐出這麼一句話。
明蘭微笑道:“一切都好,上回弘哥哥送來的清心糯丸老太太吃的極好,我也吃瞭兩粒,甜甜的,蠻好吃的。”
女孩的聲音嬌嬌嫩嫩的,賀弘文立刻松瞭一口氣,朗聲笑道:“我知你最怕吃苦藥的,在裡頭加瞭好些甘草脆梅子碎,妹妹若喜歡,明年我給你多送些來。”
明蘭捂嘴輕笑,頰上薄染菡萏色:“藥哪是頑吃的,若是嘴饞,索性吃零嘴好瞭。”
賀弘文不好意思的撓撓頭,淡褐色的面龐笑起來十分俊朗:“下回我想去雲貴瞧瞧,那兒山高林密,沒準能找著更稀罕的東西;就怕母親不答應。”
明蘭聽的好生羨慕,她也希望能到處走走呀,便道:“弘文哥哥想的很對,前朝名醫甄百方曾言道,‘讀萬卷書,行萬裡路,搜羅百氏,采訪四方,方當得醫者之道’。”
賀弘文心裡頭熨帖;明蘭接著道:“退一萬步說,要是給達官貴人瞧不好病,沒準要落埋怨;不若先在下頭練好瞭呢。”
賀弘文知道她的意思,忍不住笑瞭出來,氣氛一時輕松,走到快二門時,賀弘文忽然站住,嘴唇翕翕的,似乎想說什麼,欲言又止;明蘭知道他的意思,便朝後頭跟著的人擺瞭擺手,丹橘和小桃立刻退瞭些許開去。
賀弘文這才開口,神色為難瞭半天,才艱難道:“錦兒表妹小我一歲,十歲上便離京流放,我自幼喪父,母親膝下隻我一人,便待她如同親妹子一般,除此之外絕無他想。”語音堅定,似乎在下保證。
明蘭卻並未言語,沉默瞭會兒,方道:“弘文哥哥還是回瞭傢後再說罷,有些事……與是不是親妹子無甚關系。”
賀弘文一時無言,低頭離去瞭;明蘭在後頭看瞭他一會兒,低聲吩咐小桃去送送。
算算時辰,這會兒老太太定去瞭佛堂念經,明蘭直接回瞭自己的暮蒼齋,一頭撲進床上,抱著個藤草編成的涼枕,悶悶不樂的抬頭瞧著床頂梁上‘喜鵲登枝’的花樣,燕草在外屋木炕床上做著針線,隻聽見裡頭有‘撲撲撲’的輕輕聲音,像是往被褥裡不斷的砸拳頭。
明蘭把床上的薄棉被團成一團,狠狠的捶瞭幾拳,心裡才舒服瞭些,現在她的感覺就好像吃蘋果卻咬出半條蟲子來,胸口憋屈的要命,卻又什麼都不能怪。
一個曾經的千金小姐,窮困潦倒,受親戚接濟,清白不再,自傢品性端正的表哥自然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個疼愛女兒的母親,自然要為女兒的幸福拼盡一切努力!一個姐妹情深的妹妹,自然想讓姐姐一傢過的好些!
誰都沒有錯,誰都有理由,誰都很可憐!
可是她又有什麼錯?憑什麼要她來承擔這個後果!又不是她的姐姐需要救助!又不是她在小梁山貪污礦銀導致坍塌人命!更加不是她威逼曹錦繡做妾的?!
明蘭嘔死瞭!胸口悶悶的,要是這會兒能去外頭大喊幾聲就好瞭,可是……明蘭再次把腦袋埋在錦被裡——不行,嗚嗚嗚,大傢閨秀不能這麼幹。
這天殺的破地方!
正生著悶氣,忽然外屋裡一陣腳步慌亂,燕草的聲音響起:“小桃,你慢點兒!慌慌張張的做什麼!欸……姑娘在裡頭……”
然後房門的簾子倏地被掀起,小桃滿頭大汗的闖瞭進來,拿帕子揩著紅撲撲的臉蛋,大口大口的喘著氣,不等定下來就伏到床邊,湊到明蘭的耳邊輕聲嘀咕瞭幾句,明蘭的臉色唰的變瞭,沉聲道:“你沒看錯?”
小桃用力點頭,胸膛還在劇烈起伏:“絕對沒錯!”
明蘭深深吸一口氣,胸口氣的一起一伏,若有個沙袋也被她一拳打穿瞭!
這時燕草和丹橘進來瞭,瞧著這主仆倆有些發愣。“姑娘怎麼瞭?”燕草怯生生的問道。
明蘭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來,聞言道:“沒什麼要緊的;燕草你好好看著屋子,若大嫂子或五姐姐來尋我,便說我去在園子裡逛逛。丹橘,你和小桃過來替我收拾。”
丹橘服侍明蘭多年,知道她素來心中極有主意,便不再言語,替明蘭整理衣裳妝容,小桃則惦著腳把明蘭的頭發抿好梳整齊,扶正瞭發髻上的釵簪珠花。
明蘭又輕聲吩咐小桃幾句,小桃轉身從櫃子裡拿瞭一頂薄紗帷帽,並打點瞭幾件出門的物件,一統放進一個精致的小包裹裡。
丹橘不放心燕草,拖後幾步又吩咐瞭綠枝幾句好好看門,主仆三人這才出瞭門,走到半道上,明蘭對著小桃道:“走後園的小門,叫老黃頭給我套車,現在!快去!”
小桃應聲而去,一路小跑著過去瞭,丹橘大吃一驚:“姑娘,你你……”明蘭面沉如水,隻深深的看瞭丹橘一眼,轉身就走,丹橘不敢多問,連忙跟上。
後園子原有一側小門,直通外館的一排屋子,不過今日正值秋闈第二日開考,院裡的小廝丫鬟也都去考場外候著自傢主子瞭,外館如今人煙稀少,明蘭拉著丹橘一路疾走,穿過兩扇垂花門,輕悄悄的從小門出去,一路來到門房處。
老黃頭已備好瞭一輛結實的青油呢帳的平頂馬車,他原是老太太的陪房,最是老實,旁邊是他兩個兒子,都是可靠的,他瞧見明蘭面色不虞,也不多問什麼,下瞭車轎腳凳,讓三個女孩進車馬去瞭。
“老叔爺,去胡同口的桃林!”小桃伸著腦袋,朝老黃頭輕聲道,老黃頭應聲,然後揚鞭驅馬,兩個兒子在旁隨著,車輪轆轆而動。
“姑娘!急死瞭我瞭,咱們倒是去哪兒呀!”一上馬車,丹橘終於忍不住問瞭起來。
明蘭半闔著眼睛,不想說話,小桃就湊上來答道:“適才我送賀傢少爺出門,聽賀少爺說起外頭的風光,我想多聽兩句便一路送到瞭門房。剛想走人,誰知瞧見瞭曹傢的馬車等在咱們府門口!上回去賀傢,咱們回府時我在賀傢門口見過那馬車,灰撲撲的粗油佈帳簾,褐扁木的車架,還有那個車夫,臉上好大一塊黑斑!然後裡頭探出半個腦袋來,就是那曹姑娘!賀少爺好像吃驚不小,不知那曹姑娘說瞭些什麼,他就上瞭馬車!”
丹橘張大瞭嘴,吧嗒瞭幾下,呆呆看瞭看明蘭:“難不成……咱們要追去?這可不成呀!”
小桃腦門還不斷的出汗,扯瞭下丹橘的袖子,繼續道:“我當時就多瞭個心眼,叫門房的小順子跑著過去瞧瞧,誰知沒一會兒小順子就回來瞭,說他遠遠瞧見那馬車進瞭胡同口的那片桃林;我立刻回來告訴瞭姑娘。”
盛府所在的地段很不錯,離不多遠處,便有一片小小桃林,雖不甚整齊,遊人又少,卻也頗有野趣,明蘭略估計下情況,想必那曹表妹是單身前來,表哥表妹要單獨敘舊情,地點很重要,要詩情畫意,要人跡罕至,賀傢不行,曹傢也不行,那小桃林正好。
明蘭掰著手指算瞭算時間,從盛府到桃林大約隻七八分鐘馬車,小順子和小桃都是短跑健將,加起來前後不過耽擱瞭半小時左右,按照韓劇的套路,這會兒表哥表妹估計才剛剛敘完分別這幾年的經歷,瞧曹錦繡那樣子,約莫掉眼淚也得花去不少時間。
丹橘聽完後,期期艾艾道:“……便是如此,姑娘趕過去想做什麼?”
難道去捉奸?!丹橘傻眼瞭。
“沒什麼。”
馬車停瞭,車簾微動,一股子桃花香氣細細的彌漫過來,明蘭睜開眼睛,撫平瞭裙子上的褶皺,扶瞭扶鬢邊的金釵,淡淡道,“我不耐煩瞭。”說完便扶著小桃的腕子,跨出車門。
——丫的!要死要活來個痛快,這麼鈍刀子磨人太折騰瞭!在這個平均嫁齡十六歲的古代,她的青春可是異常寶貴的!天涯何處無芳草,要是不行,趕緊換人!
此時正值晌午,八月底的日頭尚猛,桃林裡幾乎沒什麼人,這一片又處於皇城中圍,因這幾日秋闈戒嚴,所以治安特別好,閑散人等都不許隨便走動,明蘭戴著帷帽,隨著丹橘小桃和黃傢兩個小子,一路往林蔭深處走去。
小桃手腳靈便,急走幾步往前,過瞭會兒匆匆回來,朝明蘭低聲道:“曹傢馬車在西邊,賀傢少爺和曹表姑娘在那頭。”她手指向前方的一排高大茂密的樹蔭。
明蘭叫黃傢兩個小子在這裡等著,自己領著小桃和丹橘往前去瞭,走到近前幾步,便聽見傳來低低的哭泣聲,還有不斷安慰的男聲;明蘭三個立刻躲到一棵大樹後頭。
“……表哥,涼州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日常連口幹凈的水也用不上!井裡打上來的水都是咸澀的,喝上幾口,爹和娘的臉都腫瞭……”
曹錦繡的聲音,如泣如訴,“這還不算什麼,可是後幾年銀子都用完瞭,沒的可打點當官的,傢裡實在過不下去瞭,就把我…把我…嫁給瞭他…一個駐守涼州衛所的千戶……表哥,我那會兒真想死瞭算瞭!可我死不得,我若死瞭,爹娘怎麼辦?!”
嚶嚶的哭泣傳來,賀弘文低聲安慰著,曹錦繡似乎十分激動,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似乎是在扯衣裳袖子。
曹錦繡又哭著說道:“能再見表哥一面,我便是死也值瞭!這些年來,我常記著咱們小時候的事兒……我喜歡石榴樹上的花,你就爬上那麼高給我去摘,後來跌下來,姨媽又氣又急,可你死活不說是替我去摘花,隻說自己頑皮……還有,每年上元節,你都親手做一盞小燈籠給我,有時是蓮花,有時是小兔子……午夜夢回,我最怕的,就是表哥已忘瞭我!”
賀弘文語音也有幾分激動:“表妹莫急,好好坐著說話,莫要哭瞭,表哥不是在這兒嗎,如今你們都回來瞭,日子會好過起來的!”
又低低哭瞭幾聲,曹錦繡似乎漸漸鎮定下來瞭,聲音幽幽的:“後來大赦令到瞭,爹娘把所有的銀子都拿出來,把我從那千戶傢裡帶出來,反正他也不要我,說我整日哭,整日哭,是個喪門星,把他的官運都哭跑瞭!我原想死瞭算的,可既怕爹娘傷心,又想著不見表哥一面,便是死也不甘心的!這下可好瞭,我見著表哥瞭,死也瞑目瞭……”
賀弘文又勸道:“莫胡說,別什麼死呀活的,你日子還長著呢!”
曹錦繡低低的哀聲道:“……那位盛姑娘,我見過瞭,又標致又大方,傢世也好,老夫人也喜歡她,這真是好極瞭,好極瞭,表哥的終身大事算是定瞭,盛姑娘溫柔靈巧,日後定能好好照料姨媽和表哥的……娘說要表哥納瞭我,我如何敢奢望,我早不幹凈瞭,是個殘花敗柳瞭,我給表哥做小丫頭罷!給你和盛姑娘端茶遞水,做使喚丫頭好瞭,隻要能時時見到表哥便心滿意足瞭……”
丹橘氣的臉色通紅,小桃輕輕的咬著牙齒,恨不得撲上去咬兩口。
透過隱隱綽綽的樹枝,明蘭三個看見那曹錦繡已把頭靠在賀弘文的肩膀上瞭,小鳥一般瘦弱的身子不斷顫抖,好像一個無助的孩子低低哭泣,賀弘文重重的嘆著氣,一隻手輕輕的撫著她的背,不斷安慰著,低聲說著什麼“……明妹妹人是極好的……”
小桃氣的發抖,再也忍耐不住,腳下一個用力,‘咔嚓’一聲,草叢裡一根樹枝被踩斷瞭,賀弘文和曹錦繡齊齊驚呼瞭一聲,轉頭朝明蘭這邊看過來。
“誰在那裡?”賀弘文大喊道。
丹橘狠狠瞪瞭小桃一眼,明蘭倒不驚慌,略略整瞭下衣裳,從容瞭跨出樹叢,盈盈站立在賀曹二人面前,小桃和丹橘也低著頭出來瞭。
賀弘文看見明蘭,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半天才呆呆道:“明妹妹,你怎麼在這兒?”
明蘭朝後頭揮瞭揮手,小桃和丹橘退瞭開去,隻留下他們三個在這片樹蔭,明蘭瞥瞭一眼賀弘文胸前一片濕濕的淚跡,努力扯出微笑,道:“本是有事出門,路過桃林,誰知瞧見瞭曹傢姐姐的馬車,便想著進來打個招呼,沒想到弘文哥哥也在。”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賀弘文立時手足無措起來,訕訕道:“你……你都聽見瞭?”
明蘭依舊微笑:“沒聽見多少,一小半罷。”
夏末的日光透著樹葉照射下來,映著明蘭的面龐猶如白玉般精致剔透,半透明的膚色幾乎碰一碰就破瞭,綻放著一種不可思議的光彩,一雙眼睛異常的漆黑沉默。
賀弘文神智恍惚,他很清楚自己是屬意明蘭的,他喜歡她溫厚的人品,俏皮的性子,他希望能娶她為妻,和和美美的過一輩子,可一側頭間,曹錦繡如同風中凋落的樹葉一樣微顫,黑黃的,消瘦的,病弱的,枯萎的,印象中那個可人的小表妹竟然變成這副樣子,他又於心不忍,一時左右為難。
曹錦繡見賀弘文的臉色,一聲悲呼,撲到明蘭腳邊,成串的淚水從眼眶裡淌出來,嘴唇翕翕,聲音悲戚:“盛姑娘!您切莫怪表哥,是我不知禮數,知道今日表哥要到,便叫人盯著碼頭,然後一路尾隨過來的;表哥一心念著你,他心裡隻有你!”
明蘭點點頭,平靜道:“這是你表哥與我的事,你一個未嫁的姑娘傢出言要謹慎,不可妄言,平白給旁人惹出麻煩來;現在你先起來,叫人瞧見瞭,還當我欺負你呢。”
曹錦繡呆瞭呆,隨即立刻點頭,卻並不起身,連連賠罪道:“姑娘說的是,都是我的不是!我已是殘花敗柳瞭,不如姑娘知書達理,姑娘莫惱瞭我!”
賀弘文連忙上前去扶曹錦繡起身,誰知曹錦繡去隻扯著明蘭的裙擺,猶自哀求:“盛姑娘,您瞧瞧我,哪一處都比不上你的,你就可憐可憐我罷!……這些年來,我過的生不如死,不止一次的想一死瞭之,隻想著能見表哥才活到今日的,求您瞭,求您瞭……”
曹錦繡的聲音卑微之極,透著無盡的悲愴和哀傷,望著賀弘文的目光猶如地獄的鬼魂仰望人間,賀弘文素來心軟,也忍不住眼眶一濕,望著明蘭的目光中似有隱隱的祈求,嘴上囁嚅著:“……明妹妹,你瞧,表妹她……”
賀弘文說不下去瞭,因為明蘭一雙眸子靜靜的看著他。
明蘭胸口一陣氣血翻湧,如今這個架勢,似乎不答應曹錦繡,她就是多麼狠毒的人。
她走開幾步,站到一塊涼快的樹蔭下,瞧著猶自伏在地上的曹錦繡,淡淡道:“表姑娘,莫要哭瞭,我想問你幾件事兒?……聽弘文哥哥說,你尚有兩個庶出的姐姐和一個庶出的妹妹,她們如今可好?”
曹錦繡呆呆的抬頭,實在不知道明蘭的意思,這個問題實在有些難回答,曹錦繡思索瞭半天,才艱難道:“她們……都好,她們沒回來,留在涼州瞭。”
賀弘文一愣,追問道:“她們怎麼留在涼州瞭,姨媽姨父都回來瞭,她們留在那兒做什麼?”曹錦繡聲音細弱蚊啼:“她們……也都許人瞭。”
賀弘文立刻明白瞭怎麼回事,臉色又是一變。
明蘭拼命抑制想要奔湧而出的怒罵,極力鎮定道:“表姑娘,我知道你委實可憐;可你想來也非最可憐之人。你雖婚嫁不幸,但至少還有為你著想的父母,他們傾盡全力也要帶你回來,你如何動不動輕言死活。可你的姐妹們呢,她們是庶女,曹傢姨父得意富貴之時,她們未必如你享受過,可一朝傢敗,她們卻得承擔一樣的苦難,如今更被留在瞭涼州,為人妾室,甘苦自不必說瞭,沒有一個傢人在身旁,有個好歹也無人過問;說實話,我覺著她們更可憐些,更別說小梁山的孤兒寡婦瞭,表姑娘以為呢?”
曹錦繡被數落的滿臉通紅,偷眼去看賀弘文,心裡惴惴,自己母親待庶子女並不寬厚,小時候賀弘文可沒少看見;果然,賀弘文面色有些不悅。
“傢裡實在沒錢瞭,爹娘……也好生歉疚惦記,不過……幾位姐妹的夫傢都是好人。”曹錦繡隻能這麼囁嚅瞭,然後又撲到明蘭跟前,嚶嚶哭泣著,身子輕輕顫抖,“盛姑娘,我聽賀老夫人和我姨媽常常誇你,說你人好心又善,素日裡也常佈施行善,您便當我是路邊的要飯的,可憐可憐我吧!我什麼都不會與你爭的,我也爭不過,隻求常常見著表哥……”
“不成。”
明蘭搖搖頭,堅定的,緩慢的,賀曹二人都吃瞭一驚,沒想到明蘭這般決絕。
明蘭定定的看著曹錦繡,聲音清冷的像山間的清泉:“曹姑娘,你見過把全副身傢都佈施給乞丐的好心人嗎?”她將臉轉向賀弘文,一字一句道:“對一個女子來說,她的夫婿便是她的所有,哪個女子會把自己的夫婿拿去可憐旁的女子?!”除非腦殼敲壞瞭。
賀弘文唰的一下臉紅瞭,對著明蘭堅定的誠摯的目光,他心中一陣驚喜,又似乎慌亂,曹錦繡嘴唇顫動:“……可,我所求不過是……”
明蘭輕輕搖手,打斷瞭她說下去:“表姑娘莫要自欺欺人瞭,你不是尋常丫頭,也不是尋常妾室,你是與弘文哥哥青梅竹馬的表妹。”
曹錦繡臉色蒼白的嚇人,明蘭繼續道:“我是個大大的俗人,也想著花好月圓,也想著一生順遂;可若在我操持傢務,孝順長輩,教養子女之際,我的夫婿卻在和什麼人傾訴石榴花蓮花燈還有小兔子燈什麼的,那我豈不可笑?我算什麼,一件擺設點綴麼?”
賀弘文聽瞭,又是一陣尷尬,微微離開曹錦繡幾步距離。
“你絕不會是擺設的!表哥心裡隻有你呀!”曹錦繡急急的求道。
明蘭一言打斷:“有你在,我就是擺設!”
明蘭索性一口氣都說瞭出來,直直的望著賀弘文,柔聲道:“表姑娘著實可憐,可我問弘文哥哥一句,莫非照顧她便隻有納瞭她一個法子嗎?若你不娶她,表姑娘莫非就活不成瞭?你適才剛與我說過,待表姑娘如親妹子,我記著瞭,便請待她真如親妹子罷!給她找個好人傢,給她備份嫁妝,給她在夫傢撐腰,這樣不成嗎?”
賀弘文心裡大大的觸動瞭,腦中豁然開朗,適才被曹錦繡一頓哭求攪昏瞭頭,如今一想,何嘗不是如此?
曹錦繡急的淚水漣漣,盈盈欲墜,看著賀弘文一陣沉默,又看著明蘭一臉堅決,眼睛越睜越大,悲戚的幾欲昏厥,身上一陣冷一陣熱,隻見明蘭走到賀弘文面前,真誠的看著賀弘文的眼睛,語氣中肯的勸道:
“弘文哥哥,不是我逼你,你且好好想想,你若真與曹姑娘有情,我決不怨你,這些年來,賀老夫人與我傢助益頗多,兩傢的交情也會依舊。統共我隻有一句話,若有我,便不能有曹姑娘,偏房,妾室,丫鬟,統統不行。成婚之後,表妹最好見都不要多表哥瞭,有事隻與弘文哥哥的妻子說好瞭,免得瓜田李下之嫌!”
說完這句話,明蘭也覺得精疲力竭,朝著賀弘文福瞭福,又對著曹錦繡周到的行瞭個禮,然後再不說一句話,轉身就走,頭也不回。
一路走,明蘭也顧不得禮數,直接拿袖子用力揩著臉上的濕潤,在小桃和丹橘看見之前,生生把淚水都吞瞭回去,揩幹面龐,迎著陽光,面帶微笑,一切都很好。
……
盛府西側,壽安堂正屋裡,門窗都緊關,屋裡隻有兩個人。
‘啪’的一聲,一把戒尺被摔在地上,明蘭跪在老太太面前,收回被打的紅腫一片的左手,強忍著疼痛,低頭不語。
“你竟敢如此大膽!當我不忍罰你不成?!”老太太倚在羅漢床上,氣的不住喘氣。
“孫女不敢。”明蘭低聲道。
“你你……”老太太指著明蘭說不出話來,喝道,“你就這般怕嫁不出去瞭?還要上趕著去和人爭!你是什麼身份?曹傢是什麼身份?什麼曹錦繡,給你提鞋都不配!”
明蘭靜瞭一會兒,道:“曹姑娘的確是個可憐人。”
“你倒好心?!”老太太冷笑。
“不,孫女是個自私之人。”明蘭抬頭朗聲答道,“曹姑娘再可憐,也不能叫孫女讓步!她想進門,做夢!”
老太太這才氣平瞭些,慢慢勻瞭呼吸,道:“你怎這般死心眼!沒有他賀屠戶,咱們便要吃帶毛豬不成?老婆子我還沒死呢!閉眼前,定要給你尋個妥帖的好婆傢!”
明蘭臉上浮起苦澀的微笑,慢慢撫上老太太的膝蓋,道:“祖母,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夫婿?哪有真正妥帖的婆傢?!”
盛老太太心頭大震,卻倔強的瞪瞭明蘭一眼:“你就瞧著賀弘文這般好?”
“不,他並不是最好的。”明蘭異常冷靜,眼睛直直的看著老太太,“這些年來,祖母為孫女的婚事尋瞭多少人傢,可最終您還是屬意賀傢,這是為何?因為,您也知道弘文哥哥著實是個品行端方的君子,自立自強,溫厚可靠,他自小便發願不想納妾;您選來選去,還是覺著弘文哥哥最好,不是嗎?”
盛老太太一陣語塞,忿忿的轉過頭去。
明蘭輕輕撫上老太太的膝蓋,語聲哽咽:“那年我搬去暮蒼齋,祖母您說,沒有人能為孫女遮擋一輩子風雨的,孫女記下瞭。……如今,外頭的風雨打進屋子來瞭,祖母怕孫女受委屈,又想替孫女關上門窗遮住風雨;可是,這不成呀。憑什麼?憑什麼要我們退讓?!”
明蘭的語氣忽然激烈起來,聲音像是在敲擊鐵錘般的堅決:“人活一輩子,路上總有許多不平坎坷,總不能一瞧見坑窪就繞開瞭!我要跨跨看,拿泥沙填上,搬石頭鋪平,興許走過去便是一條通途!怎能一遇到不如意,就否決瞭好容易相來的人傢!”
盛老太太心頭震動的異常厲害,老眼濕潤的迷蒙起來,看著自己一手養大的女孩,不知何時竟然這般勇敢果決,她自己缺的就是這麼一份堅韌,當初太容易放棄瞭,這番話說下來,老太太也猶豫瞭:“你覺著……能行?”
明蘭搖搖頭,眼神一片清明:“難說。興許弘文哥哥能不負老太太所願,但是,也許弘文哥哥心裡戀著曹姑娘也不一定,若是如此,我便認命!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孫女盡過力瞭,剩下的,瞧老天爺罷。”
老太太頹然倒羅漢床上,久久無語。
明蘭看祖母一臉頹敗,心有不忍,撐著床沿慢慢爬起來,雙膝刺疼的火燒火燎,疼的幾乎岔氣瞭,她強忍著疼痛,坐到祖母身邊,微笑著勸道:
“祖母,其實事情沒那麼糟。弘文哥哥不必說瞭,賀伯母其實也是好人,就是耳根子軟些。若是嫁給旁人,孫女將來不定要和多少牛鬼蛇神鬥呢!若是嫁弘文哥哥,不過一曹傢,他們無權無勢,無錢無人。他們若老實的,給一筆銀錢打發回老傢,叫曹傢子弟耕讀便是;若不肯罷休,老黏著賀傢想打秋風的,孫女也不是沒辦法。我有慈心眷顧的祖母,有仕途順遂的父兄,還有嫁進高門的姐姐們,有什麼好怕的!賀伯母病弱,不能理事,有賀老夫人在,我嫁進門去便能掌傢;耳根子軟也不是壞事,到時候,我把賀府上下收拾停當瞭,不叫曹傢人隨意進來;再叫服侍伯母的丫鬟婆子日夜勸說,天長日久,積毀銷骨,我不信賀伯母這麼死心眼!……這點子事也怕,就不要做人瞭!祖母當信,孫女還是有這點本事的。”
勸說瞭好一陣,老太太的面色才漸漸緩過來,看著神色堅毅的明蘭,不勝嗟嘆,揉著她的腦袋,嘆息道:“一直當你是個娃娃,原來你早就想好瞭的;接下來呢,隻巴巴等著?”
明蘭輕輕嘆瞭口氣,唇瓣一片無奈:“今日孫女說瞭大大的狠話!若賀傢有意,幾日之內便會有消息的,咱們便等上…十日罷,十日之後若沒有訊息,祖母便替明蘭另尋人傢罷,這世上的確不止他一傢有兒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