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天已燥熱起來,所幸昨夜下瞭一場瓢潑大雨,把枝頭剛開盛的花朵不知打落多少,花蕊委地,粉瓣紛散,雨後的空氣清潔馨香,一大清早,倒使人心頭舒暢。
秦桑高舉著雙手,用力把竹簾卷得高些,回頭笑的溫柔:“趁著日頭還沒上來,趕緊叫屋裡透透氣,省的裡頭盡隻悶熱瞭。”
一個小丫頭捧著一個濕漉漉的小竹簍站侍著,桌上放著各色小小的果盤,白瓷的,粉彩的,水晶的,八角的,葵瓣的,琳瑯滿目,美不勝收。
小桃攏著袖子把各種還沾著水珠的果子一一往盤子上擺,抬頭咧嘴笑道:“昨夜那雨下的可真嚇人,呼啦啦的,跟鞭子板子抽打似的,我聽著那水聲落地,心裡都一顫一顫的。”
若眉素著一張秀麗的面孔,聞言,輕皺眉頭:“再嚇人,也沒老爺嚇人。我……從沒見老爺發這麼大脾氣過,嚇死人瞭。”
“活該!”綠枝從外頭一步踏進來,放下手中的茶盤,三兩步走到桌前拿水來喝。
秦桑瞥瞭她一眼,笑道:“夫人用罷飯瞭?誒喲,別急呀,慢著點兒喝,誰跟你搶瞭?”
綠枝放下水杯,猶自不足,又斟瞭一大碗喝下,“今兒早上,夫人飯桌上那道椒鹽酥炸鵪鶉蛋,味兒可真好,夫人賞瞭我吃,我一個沒收住嘴,多吃瞭幾個,咸的我呀……嘖嘖,一直忍道翠微姐姐和丹橘回來,我才敢出來。”
“你才是活該。”小桃瞪瞭她一眼,“叫你吃獨食,也不勻下點兒給我們。”
綠枝放下茶碗,一叉腰,瞪回去:“今早夫人留瞭大姐兒吃飯,我瞧著她吃的很不少,便是我不吃,也留不下給你們的。”
“成瞭成瞭,為瞭幾個鵪鶉蛋吵什麼,夫人平日還缺瞭你們好吃好喝多麼?”若眉揮揮手,隨即又低聲問道,“你們倆到是說說,昨夜你們奉夫人的命去給老爺送飯,那兒到底怎麼回事?我去的時候,隻瞧見五兒叫拖瞭下去,身上都血淋淋的,忒滲人瞭。”
綠枝拿帕子擦拭著嘴,看瞭下窗外門外,走到裡頭坐下,若無其事道:“也沒什麼稀奇的,昨夜,蔻香苑那位見老爺連這兒都沒來就進瞭書房,夜瞭都不出來,便起瞭幺蛾子,叫人提著個食盒去書房‘關懷’老爺。小順子攔著不叫五兒進去,她就故意嗲聲嗲氣的放高聲音,好叫裡頭的老爺聽見,誰知……”
她捂嘴一笑,“誰知反惹的老爺大怒,當場叫叉下去打瞭三十板子。哼,活該!”
“原來如此。自作孽,與人無尤。”若眉臉上浮起一抹輕蔑,不屑道,“鞏姨娘身邊那兩個,仗著生的好些,成日打扮的花紅柳綠的往這兒湊,進進出出探頭探腦的,恨不得叫老爺瞧見瞭才好。真不自重自愛。”
秦桑和綠枝互視一眼,暗笑一下:這人雖有些自高自戀,話裡常一股酸味,惹人討厭,卻還算心地幹凈,但凡顧廷燁在,她不是躲在後屋不出來,就是在別處暫時不回來,盡量不在男主子跟前露面。
“老爺脾氣本就不好,隻是在夫人這兒才收斂著些。昨夜老爺一個杯熱茶砸出去,濺瞭好些熱水碎瓷起來,小順子和外院的侍衛們一動都不敢動。”小桃隨口說道。
她放完最後一個果盤,又從一旁取過剛用進水清洗過的翠綠枝葉,細掰瞭幾小束,慢慢往水嫩嫩的果子上點綴著,邊道:“不然你們道伶仃閣怎這麼老實?我聽說呀,原先她帶來的是四個丫頭,不是為著什麼事,一個當場打死瞭,一個打瞭半死,沒熬過幾天咽氣的。鳳仙姑娘當時就嚇病瞭,好幾個月才下床……好瞭,春芽,把這些丟出去,再把晾在外頭的提籠拿來。”
她拍拍手,直起腰來,把零碎果葉都攏瞭攏交給那小丫頭,小丫頭不過十歲上下,圓圓的臉盤,乖巧的應聲出去。
說話的人毫無自覺,聽話的人卻心裡發顫,屋裡眾丫頭一時悚然,半響無語,過瞭好一會兒,綠枝才驚呼道:“你怎麼不早說!昨夜老爺遲遲沒回來,彩環那死蹄子一直心心念念著,說要‘替夫人’去看看‘老爺如何瞭’。”
小桃呆呆的:“……你沒問我呀?”她雖然愛打聽,但絕不饒舌,明蘭是她唯一的聽眾。
要成為一名合格的包打聽,不單要有憨厚老實的外表,還要時時謹言,這樣,任憑誰對她漏嘴出去的八卦,都可以放心絕對不會外傳。
正說著,春芽回來瞭,兩隻小胳膊上挽著兩個紫竹精編的烏紗提籠進來,小桃便掀開一層層的提籠,把擺好的果盤裝進去。
“……早知就讓她去瞭,害我攔的猴累猴累。”綠枝猶自忿忿。
秦桑忍不住道:“你別多事,老想著動心眼,惹出事來,仔細翠微姐姐再打你手板!”
綠枝想起以前,吐吐舌頭,不說話瞭。
若眉長嘆一口氣:“還是別動心眼瞭。老爺是行伍出身,自不如那讀書人憐香惜玉,性情溫善。幸虧夫人得老爺喜歡,不然……”神情憂鬱,半支著手肘,如浣紗西子般清愁。
綠枝和秦桑再次互看著扁扁嘴。
小春芽聽瞭這句,抬頭天真道:“老爺脾氣已好多瞭呢。聽說夫人沒進門前,有一回,內院一個姐姐誤走瞭外書房,老爺一句話沒多說,當時就叫人押下去。”
眾人聽的入神,忙問:“後來呢?”
“後來……後來就沒瞭呀。”春芽給提籠蓋上箱蓋,呆呆的不得要領。
眾人大怒:“怎麼會沒有瞭?那人後來如何瞭?”
哪有這樣傳八卦的,還留個未完待續的尾巴。綠枝的手指幾乎要戳到她腦門上,春芽抱頭哀叫:“我不知道呀,後來那位姐姐就再也沒出現過。”
眾女孩面面相覷,隻覺得這句話充滿未知的可怖,比打板子賣掉之類的發落更怕人,屋內寂靜,過瞭良久,綠枝才想起瞭什麼,瞪著春芽道:“這事你怎麼知道?”
春芽一臉憨憨的,很順嘴道:“我聽小順子哥哥聽公孫少爺聽謝護衛聽屠二爺說的。”
綠枝一陣腦暈,若眉張大瞭嘴,秦桑啼笑皆非,指著小桃和春芽道:“真真近墨者黑,天天跟著她,你也學瞭這個德行,快快離瞭這蹄子,還是來跟著我罷。”
小春芽立刻抱著小桃的胳膊,甜甜道:“謝秦桑姐姐瞭,可我舍不得小桃姐姐,姐姐待我好著呢,省瞭好吃的好穿的,都給我娘和妹妹送去瞭。”
小桃笑瞇瞇的攬過小春芽:“你這孩子怎麼恁直呢?我人再好,也不能這麼直白的說出來呀,做人要謙遜些才好。”
眾女孩晃瞭晃,一時絕倒。
小婢無知,嬉笑開懷,明蘭就沒這麼好運瞭,此時,她正頭痛欲裂。
昨日自侯府回來,顧廷燁就一言不發的把自己關在書房裡,晚飯也不曾回屋吃,隻有中間曾請瞭公孫白石商量瞭好一會兒。
除瞭叫人送飯遞茶,關懷一下之外,明蘭始終沒有過去。
作為一個意志堅定的成熟男人,顧廷燁這會兒應該是在考慮問題,而不是傷懷感慨,需要的是冷靜的思考,而不是奶媽子的安慰。
他選擇去外書房而不是內書房,就很隱晦的表達瞭自己的意思。
明蘭就靜靜在屋裡等著,對著燭花坐到半夜,實在撐不出才倒頭睡去。
誰知半夜卻滿頭冷汗的醒過來,一睜開眼,滿室漆黑間,卻見一個暗影重重的高大身形坐在窗邊,一雙發亮的眸子,一瞬不眨的看著自己,目光森然深邃。
明蘭嚇醒瞭一半。
男人什麼也沒做,隻這麼盯著她的臉龐看,外頭雨聲驟急,暴烈激狂的拍打在地面上,一下下似敲在心上,明蘭更覺不安,不自主蜷縮起來。
他知驚醒瞭她,便把她連人帶手腳都摟成一團在懷裡,也不知如何撫慰,便如乳母哄小囡睡覺般搖晃著明蘭,姿勢極不專業,但效果很好,明蘭含含糊糊的問瞭他兩句,他沒答話,隻搖的更起勁些,她困極,又睡過去瞭。
這一夜她睡的深深淺淺,始終處於極不安定的狀態,早起頭痛是自然的,待醒過來時,枕畔已空,床邊的矮榻上留著昨日換下的衣裳,雙面織就的薄綢袍服,用蘇繡成的蒼松磐石暗紋,發亮的繡線似在隱約閃動,他就這麼隨便一團丟著。
盛傢子弟均不敢如此,盛紘決意以詩書傳傢,素令子弟修身自省,便是再累,也不可亂丟東西,加之有長柏這個標準典范做榜樣,效果更好。
可這男人卻生來一副大少爺脾氣,少年時錦衣玉食,高傲肆意,流落江湖更是無人看管,待入瞭軍伍後,又有人從頭到腳服侍著。
明蘭暗下決心,將來決不讓孩子學他們老子,忽驚覺自己的念頭,不禁啞然失笑。
對鏡梳妝時,明蘭叫翠微送瞭三部佛經給鞏紅綃,讓她這幾日不用來請安,老實待在屋裡,把佛經各抄一百遍,以戒‘管教不嚴’。
“老爺的外書房是可以隨意去的麼?”翠微面罩寒霜,奉命訓話,“裡頭有多少要緊的東西,便是當場打死瞭那丫頭也為過!姨娘也該管管瞭。”
正房主母培訓課程之‘如何在妾室仆婦面前保持嚴明權威’第三節,盛老太太雲:永遠不要在她們面前喜怒形於色,誇獎時要言簡意賅,斥責時盡量不要自己出面,讓體面的媳婦婆子去開口,你隻管端坐上方,賞罰分明即可。
——明蘭精煉總結,很好學的摘下筆記。
秋娘帶著蓉姐兒來請安時,明蘭見她有些戰戰兢兢,便賞瞭她兩串新得的紅麝香珠,另宮裡新賜的上等宮扇一柄,禦坊裡做來的,便是尋常東西,也異常精致珍美,秋娘頓時破顏而笑,忙不迭躬身,連聲謝過。
蓉姐兒年紀還小,這些物件也不上心,隻是丹橘領兩個丫頭進次間擺早飯時,香氣飄來,她歪著腦袋多瞟瞭兩眼,明蘭便隨口一句留她吃飯,誰知她竟低聲應瞭,秋娘隻好先回去。
不啻如此,小丫頭還胃口極好的扒掉瞭兩碗綠豆銀耳粥,半盤子酥鹽鵪鶉蛋,另一大塊金絲棗泥糕。明蘭端著飯碗,瞧的微愣。
大傢小姐本不該這麼老饕似的胡吃海塞,但明蘭瞧她一把骨頭,尚未養出幾兩肉來,便暫且按下先不說瞭。當年盛老太太不知花瞭多少功夫,才把自己養的又胖又圓,白裡透紅,想來當日,矜持斯文的老太太瞧自己的吃相,大約也是再三忍耐瞭吧。
撤下飯桌後,明蘭覺著蓉姐兒到底還是吃多瞭,便考瞭她幾個字,簡單示范她握筆的姿勢,然後叫小桃領著她到園子裡散會兒步,才送回去。
明蘭看著蓉姐兒出去的背影,目光若有所思——要不要把鞏紅綃挪出蔻香苑呢?
一夜沒睡好,還要考慮這種問題,頭痛又隱隱襲來。
明蘭靠在蓉竹席鋪就的湘妃榻上,對著窗邊的亮光看瞭會兒書,想補補覺,忽的眼光一掃,瞥見一旁的針線簍子。她嘆瞭口氣,從裡頭撿出件還未拷邊完工的嬰兒肚兜來,雖懶的要命,但既知如蘭有瞭身孕,她好歹得做一點兒意思意思,偏生如蘭對她的繡工熟悉的很,連找人作弊替工也不容易。
大約太久沒做活瞭,手指生疏瞭不少,堪堪繡出一叢連節翠竹的輪廓,就花去快一個時辰,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在線筐裡翻出翠綠湖綠和墨綠三色絲線來。
這時,窗邊人影一閃,顧廷燁自己甩開簾子,闊步進來瞭。
明蘭嚇瞭一跳,還以為自己,趕緊去看漏壺,才剛過巳時初刻。
“今兒怎麼早回來瞭?”明蘭笑著要起身。
顧廷燁迅速上前幾步,把明蘭按回到榻上:“你昨夜沒睡好,做什麼針線,還不謝謝。”隨即他自己也坐到榻邊,又道,“我順道回來換身衣裳,回頭還要去校場。”
明蘭就要叫夏竹進來給他更衣,卻又被他攔住:“不急,你陪我坐會兒。”
明蘭隻好安坐在榻上,一側頭,見外面日頭漸高,明麗旭烈的光線,透過新糊的淺緋色紗窗,流淌在朱紅絢麗的朝服,淡淡的落在他身上,臉上,俊挺的眉目,卻籠瞭一層陰霾。
她正猶豫著如何發問,他卻開口瞭:“今日早朝一落,我就進宮面聖瞭。”
“……哦。”明蘭。
“我向皇上求情瞭,說他們雖罪有其行,還請皇上網開一面。”
明蘭垂著頭,暗問自己,為什麼她一點也不覺得驚奇。
房中寂然,次間梢間也是一片寧靜,但凡他們夫妻在一起,丫鬟們都會很有眼色的悄聲出去,隻在外頭耳房或水房留幾個聽使喚的。
“……並非我心軟瞭。也不是被他那三寸不爛說動瞭,他們,斷不值得憐憫!可,可……”顧廷燁一陣煩躁,猛的站起來,挺拔高大的身形,在屋裡走來走去,猶如一隻困獸,滿身的兇狠酷烈,急欲發泄些什麼。
明蘭揉著太陽穴,頭痛的更厲害瞭。
“可是,可……”他本性剛烈果敢,此刻,似乎滿心的不忿,卻又說不出口,隻能重重一拳砸在明光如鏡的檀木桌面上,上頭的粉瓣水青瓷茶盞俱跳瞭一跳。
“我恨不能叫他們也嘗嘗那顛沛流離,冤屈不白的滋味!”他灼熱的目光中,咬牙切齒的憤恨,過瞭好一會兒,他胸膛起伏漸平。
“……隻是這樣做,”他頹然坐倒在明蘭身邊,“對以後……,會好。”
明蘭有些明白他的憤怒瞭。
從他內心來說,他的確想見死不救,但昨夜思慮再三之後,他權衡利弊,最後還是按捺下瞭性子,於是,他就屈的厲害,隻恨老天太流氓,他想要的和不想要的,偏偏要捆綁銷售。
他這會兒回來,不是來換衣裳的,而是心頭憋的狠瞭,想找個地方說說。
其實,明蘭也思考瞭好些天,當年四房五房針對顧廷燁,原因無非有三:一則,看不起鹽商的兒子,覺著辱沒瞭自傢高貴的門楣;二則,留著個有資格譏嘲他們的人,白傢的錢他們用著不安心;三則,自傢兒子不爭氣,怕在老侯爺面前失瞭面子,需要個頂缸的,哪有比顧廷燁更好的靶子。
幾下一湊,他們就愈發輕視敵視顧廷燁瞭。
可是,這些混蛋雖然可惡,但卻沒有原則性深刻的矛盾,真正刀出見血的爭鬥,恰恰是在長房自己裡面。
“我傢四姐……你知道吧。”明蘭沉默瞭許久,忽然道,“就是嫁入永昌侯府的那個。”
顧廷燁微驚,點點頭。
“我與她從小就不對付。”明蘭伸過手去,去拉他的大手,觸手處一片冰涼,她緩緩道,“她不喜歡我,因我搶瞭她在祖母面前的體面,搶瞭她在先生跟前的風光,搶瞭父親對女兒的關懷;而我,也不喜歡她,她這人……心地不好。”
顧廷燁側著臉,他雖不知明蘭為何要講這番話,卻靜靜聽著。
“有一次,我花瞭半個月給父親祝壽的新鞋,她借口看花樣,故意給剪壞瞭,我隻好連夜趕制,熬瞭幾夜不睡重做一雙。”
明蘭語調平靜的敘述著,低著頭,一下一下的,柔柔的揉著顧廷燁的大手,“從小到大,她算計過我不知多少次瞭。在父親跟前說我壞話,在太太處挑撥離間,我往往要花加倍的力氣,才能轉圜的回來……”
為瞭提防墨蘭,她從來不敢送吃食給父兄,每一次,她都小心翼翼。
“你怎麼不狠狠還回去。”
顧廷燁沉著面孔,反手握住明蘭的小手,掌心溫軟滑膩,心中微疼,想她生母早亡,雖有祖母庇護,但到底生父跟前沒有說話的人,上有脾氣不好的嫡母和嫡姐,下有工於心計的姨娘和庶姐,也不知這些年怎麼過來。
“一開始是沒能耐,想不出好法子來。”明蘭仰著脖子,苦笑著回憶,這是真話,“後來大瞭些,我也暗中欺負瞭她幾下出出氣瞭,可惜,敗多勝少。”
顧廷燁冷硬的嘴角,浮出一抹笑意,點瞭一下她的俏鼻子,輕罵:“你個沒用的。”在他看來,小姑娘之間的鬥氣到底隻算是鬧傢傢。
“有一次,她差點拿碎瓷把我的臉劃破瞭,那次,我氣極瞭,就想著,將來她倒黴時,我一定狠狠落井下石。”明蘭輕咬朱唇,笑的小小淘氣。
顧廷燁面色遽變,不待他開口,明蘭復又歸於平靜:“可現如今,我卻不那麼想瞭。”
她頓瞭頓,淡淡道:“隻要我過的比她好,她每瞧見我一回,就會難受的要命,就會徹夜反復睡不著覺。”
以她對墨蘭的瞭解,眼看著自己風光錦繡,看著如蘭幸福美滿,會比殺瞭她還難受,嫉妒和悔恨的毒牙會夜夜噬咬她的心,折磨的她輾轉難眠。
顧廷燁微微瞇起眼睛,他是聰明人,如何不明白明蘭的意思。
四房五房長年處於老侯爺的庇護之下,早不懂得如何應付外頭的風雨,下頭子孫也沒看見特別出息的,長房的顧廷煒讀書到如今,還隻是廩生。
對比顧廷燁如今的聲勢,可以預見的未來,定然此消彼長。
“你不要氣憤,也用不著憋屈,我們一定會過的比他們好。”明蘭正色看著顧廷燁,語調柔軟堅定,“隻要讓他們看著我們好,便什麼氣都出瞭。”
“你真覺得,我做的對?”顧廷燁低語,神情迷離,目光中竟有幾分遲疑,急切的望著明蘭,似乎等一個保證,“棄亡母的冤屈於不顧,隻為自己……?”
“你做的對。而且,婆母的冤屈不會就這麼過去的。”明蘭異常堅定的點點頭,“你可以為她請封,為她建祠,請德高望重的族老為她重新立譜,讓顧傢以後的子孫都知道先白氏夫人於顧氏的恩德。要知道,顧傢以後的話,由你說瞭算。”
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多少失敗者的故事被淹沒在塵封往事中。
以後,顧廷燁要怎麼光耀贊美白氏都可以,說的難聽些,以後那些混蛋必然還有求著顧廷燁的地方,到時候,索性讓他們組團去白氏靈前磕頭懺悔好瞭。
“說的好。”
顧廷燁目色一亮,低頭思索瞭一會兒,面上的迷惘漸褪,嘴角復又自信,緩緩綻開沉靜的笑意,“該怎樣坐,我就怎麼做,不用為瞭那些不值得的人,繞路另走。”
明蘭知道他想開瞭,連連擊節稱贊,表示對他的英明抉擇熱烈欣賞。
他俊目如星,朗眉修眼,靜靜凝視明蘭,輕輕撫著她柔嫩輕軟的臉頰。
明蘭頓時臉紅瞭,忍不住去看窗外。
他猶自不覺,側過英挺的面頰,微笑的端麗如畫。他低聲道:“你真好。”
明蘭臉更紅瞭。
隨即,忽的長袖一展,明蘭還沒意識到,便被密密的攏在他懷裡,鼻端嗅著熟悉的男人味道,夾雜著淡淡的沉水香,褐金絲線纏繞的袖口,如葛藤枝蔓依附著蟬翼薄紗。
沉若羯鼓的男人聲音在耳邊響起,他低聲道:“我要你,在這府邸之內,在你閨閣之外,凡盡我所有,以我所能,事事皆要如你意,順你心。”
明蘭被寬大的朝服袍袖罩得滿頭滿腦,什麼也看不到,暗自默念十八遍‘男人的甜言蜜語信不得’,卻抑制不住心頭撲撲亂跳。
……
待他更衣離去後,明蘭還趴在軟榻上,窗臺上放著的一盆青鬱水嫩的君子蘭幼苗,她望著微微出神。
他那麼聰明敏銳,閱歷豐富,什麼道理想不明白,什麼利益關系又理不清,可是,再充分的道理,總要要先過瞭心裡那一關。
顧廷煜終究還是有些本事的。
她想的出瞭神,慢慢從袖中抽|出一張信箋,是今早從他的衣物中掉出來的。
“……子不教父之過……生性直率真摯,今日之頑劣,盡是吾之過錯……不知身在何處,思念甚矣……萬望兄長照拂一二,不叫此子困於寒暖危殆……拜之謝之,懇求……”
紙張微微發黃,紙質脆弱已極,似被揉皺瞭又展開壓平的,上頭的墨字有幾處圓圓的皴皺水跡,一滴一滴的,暈染開那蒼老顫抖的筆跡。
她心頭忽然微微發疼。
其實,他是很好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