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廷燁身高體長,明蘭被舉得半天高,驚魂離散,隻得死死抱著他的脖頸,細細的手指揪在他的衣領上,越過他的肩膀,便是離地幾尺的地面,從高處往下看,地面上鋪的厚絨地毯,幾朵濃艷重彩的富貴牡丹直在眼前晃悠悠的。她幾乎要尖叫,卻因驚恐過度,一時堵著嗓子,隻幹巴巴的擠出一句:“快放我下來!”——你個XX的XXX!
男人朗聲大笑,響亮之極,直連屋外服侍的幾個丫頭都耳鼓膜發鳴,笑聲中滿是喜悅欣愉之意。綠枝幾個俱面面相覷,眼底隱含大驚。
足轉瞭三四圈,顧廷燁才聽得明蘭的驚呼,隻見臂膀中的女孩如小松鼠般驚懼,眼睛睜得大大的,伸出幼細的爪趾死死扒著自己,他立覺不好,當即輕展健臂,把胳膊上的女孩摟平瞭,小心翼翼的放在榻上。
“……你身子可有不好?適才忘形瞭,你頭暈不?…想吃什麼…要否睡會兒…快躺下躺下……”男人開始語無倫次,兩手不停的把靠墊一股腦兒塞到明蘭背後,差點把她從側躺的姿勢直接便成仰臥起坐的最後動作。明蘭先是被轉得發暈,又被很折騰瞭一番,不免口氣不好:“我好的很。頭也不暈。想吃飯瞭。晚飯還沒吃睡什麼。你塞瞭這麼多墊子,怎麼躺呀!”
顧廷燁連忙起身,讓明蘭好好躺著,自己卻不知此刻該做什麼,隻雙手負背,不住得在屋裡走來走去繞圈子,足足繞瞭七八個圈子,他才醒過神來,以拳錘掌心:“對,趕緊請太醫!”說著便起身,趕忙吩咐人去取名帖。
明蘭抱著胖胖的軟墊子,仰著脖子,望著高高的頂梁,上頭七彩精致的金銀雕繪,多子多福的石榴樹旁有許多象征福氣的蝙蝠。貌似是一隻呆呆的大蝙蝠,正趾高氣揚的領著幾隻圓頭圓腦的小蝙蝠,後頭隨著一隻無可奈何的母蝙蝠。嗯,十分吉祥喜慶的一傢噶。
待太醫來的時候,明蘭剛剛用過晚飯。
一頓飯下來食不知味,魂不守舍的顧某人似乎還在雲裡,飯沒吃幾口,倒把左右嚇得不輕。他時不時低頭對著碟碗無聲而笑,看明蘭一眼,喜不自勝,再看明蘭一眼,忽又眉頭緊蹙,須臾間,神情變化地異常活躍,情狀十分驚悚。
明蘭倒十分淡定,自顧自得進食,大約因在外頭跑瞭一下午,此刻胃口極好,還多添瞭兩碗湯一碗飯,抹幹凈嘴角,凈手,漱口,太醫就來瞭。
來的太醫姓卓,面孔白凈方正,素為英國公府所信重,曾薦給沈傢,正是經驗與精力俱佳的時候。顧廷燁黑著臉站在一邊,瞧著不像老婆有孕,倒像老婆得絕癥瞭;他原想把太醫院院正張老太醫請來,誰知今夜恰好在宮內當值,他總不好去砸宮門。
隔著帳帷,搭著帕子,卓太醫為明蘭診脈片刻,立刻面露笑容,朝顧廷燁拱手道:“恭喜侯爺,賀喜侯爺,夫人有喜瞭,已近兩個月。”
顧廷燁略一抬手,沉聲道謝:“有勞先生瞭。”他那短命討債的大哥是六月掛掉,緊接著是不情願的守孝,三個月純潔的夫妻生活,如今正是冬月中旬,很好很好,果是天佑人和。
他面上淡然,心裡卻著實高興,待卓太醫診畢,又請他去書房,足足問瞭一盞茶的話,直問得卓太醫快失笑瞭才放人走,並封瞭一份厚厚的診金。
這晚顧廷燁沒去外書房議事,早早洗漱後便上榻,他的言辭素以鋒利見長,攻擊爭吵是把好手,卻不擅勸撫,此刻也不知說什麼好,隻緊緊擁著明蘭。溫熱的男性氣息濡濕得噴在頸後,背後貼著他厚實的胸膛,一隻大手無意識的覆在自己的小腹上,雖二人間默默無語,明蘭卻能感受他心中的喜悅。
這樣安詳美好的氣氛中,明蘭睡意漸濃,半睡半醒間卻聽背後一聲輕嘆,似有濃濃化不開的情緒,她心中大奇,扭轉身子面對著他:“做什麼嘆氣呀。”
夜深漏重,屋中靜默如水,過瞭半響,顧廷燁才低低道:“忽想起瞭昌哥兒。”
昏暗中,明蘭陡然睜開雙眼,快入睡的腦袋急速清醒,天知道這個話題她已經好奇瞭多久,偏顧廷燁始終諱莫如深,她也隻好忍著不談,沒想今晚他自己說瞭。
“…蓉姐兒這孩子,到我身邊也許多日子瞭,她雖從不提及,但我曉得她心裡也是惦記的。說起來,昌哥兒母子如今怎樣瞭?”她柔聲輕問,心裡貓爪撓似的。
又是一陣漫長的沉默,顧廷燁微微躺平瞭身子,才道:“衣食不愁,在莊子裡平安度日,如此罷瞭。”聲音中滿是悵然之意。
“侯爺……是不是悔瞭?”明蘭愈發貼近他的胸膛,深寒的夜裡,溫暖堅實的身軀何其令人眷戀。
“不悔。”兩個字的回答,出乎意料的平靜。
顧廷燁展開胳膊,讓明蘭枕在其上,“我一十六歲結識曼娘,迄今十年有餘。她是什麼人,我太清楚瞭。”頓瞭頓,暗中一聲輕嗤,他似是苦笑瞭下,“她雖為女流之輩,卻比尋常男子都強。她若要成一件事,自是事半功倍,但若要壞一件事,卻也是防不勝防。我……不能叫你,叫我們的孩兒,叫以後的日子,都冒這個風險。”
這次輪到明蘭沉默瞭,過瞭會兒她才輕道:“這是我第二回聽你誇她。她…就這麼能耐?”
一隻大手溫柔的撫在她的臉上,帶著老繭的虎口略粗糙,輕微的砂刺感在柔嫩的肌膚上,有些麻麻的感覺。在這清冷的夜裡,顧廷燁的聲音格外淡漠:“她膽識過人,素有急智,能忍人所不能忍。想扮出什麼樣子,就能叫旁人深信不疑,便是漕幫的兄弟也對她誇不絕口。伴我近十年,幾乎未露破綻。若非我有心探查,怕至今不知她的為人。”
明蘭心裡如打翻個油鹽鋪子,五味陳雜,隻能悶悶道:“術業有專攻嘛。”演藝專業的高材生,當然有兩把刷子瞭。
顧廷燁聽出她口氣中的抑鬱,呵呵笑瞭起來,彎臂把她緊緊摟住,揉來揉去好一陣揉搓,親昵道:“你個傻丫頭!”
明蘭叫他揉壓著臉頰變形,話都說不清楚瞭,忙舉手去隔,卻力氣不夠無法成功,便伸爪子去他腰間呵癢癢,顧廷燁忍不住發笑,忙一巴掌拍下去,把個不老實的胖爪子給按住。
兩人笑鬧瞭好一會兒才停下,互擁著靜靜躺瞭會兒,顧廷燁望著暗沉沉的床頂帳幕,映著窗紙透來的微光,微微晃動,飄蕩如三月春江裡的水紋。
他忽憶起那年,初初見她。
那日剛下瞭戲,不知誰起的哄,一眾錦衣華服的輕狂公子便簇擁著往後臺去,要去尋當時正紅的小旦春雪玉,瞧瞧他卸妝後是個什麼銷魂模樣。然後,他遇見瞭曼娘。
十來歲的秀麗女孩在庭院角落等候兄長,一身粗佈舊履,不施脂粉,套著寬大的水袖自顧自頑著,婉轉起舞,清聲緩唱‘妾身如蒲草,垂江蒲,隨水流,浮遊無根,望君萬萬憐之’,悠揚回味。此情此景,引得一眾貴胄少年俱是駐足,多看瞭幾眼,有幾個出言輕佻,他忍不住仗言解圍,催眾人趕緊,免得春雪玉叫旁人捷足先登,先行請瞭去。
那幫迷暈瞭戲的公子哥們果然發急,忙著往裡趕,片刻間人群散去。
那女孩抬頭深望他,眼中盡是感激,四目相對間,直羞得她面上緋紅一片,低著頭,一句話也不敢說,他不免心生好感。女孩其實並不美甚,比之繼母新給他的兩個俏丫頭頗有不如,卻獨有一份天然羞澀之態,清新的宛如江邊垂柳,柔致楚楚。
他並非戲迷,但那句唱詞卻叫他深深記住,許多年後他才想到,其實曼娘一開始就說明白瞭的,她確如蒲草,看似柔弱,實則堅韌,百折不撓。。
“她樣樣瞭得,偏心術不正,做起事來,全無顧忌。我該對她說的都說瞭,能給她的也都給瞭。”顧廷燁黯然道,“隻是昌哥兒……”
明蘭靜靜聽著,忽覺心頭一陣發虛:“不把昌哥兒接來,是…為著我麼。”
“不是。你別往自己身上攬;是曼娘自己不肯。”顧廷燁摟緊她,輕撫慰道,“她口口聲聲不願嫁人,求我給她留個依靠。”說到底,他還是心腸不夠硬。
這真是個經典的選擇題。
富有的父族向貧寒的灰姑娘出條件,隻要孩子不要母親。如果放棄孩子,那麼孩子能享受榮華富貴,光明的人生;如果留下孩子,那就隻能和母親一道挨窮。狗血一點的電視劇,最喜歡讓一對兄弟或姐妹去走迥異的道路,釀造諸多淚點,多年後普天同哭。
“既定下瞭,便不會再變。”顧廷燁語氣平靜,斬釘截鐵,“我也並非撂開手不管。我會護他周全,會著人教養;但不能入族譜,顧傢也沒這個子孫。”話說到這裡,明蘭忍不住從他懷裡抬頭,可惜屋裡暗的很,看不出他臉上的表情,隻好又躺下瞭。
他到底還是留瞭一手。
世上有幾個無師自通的天才,哪怕是驚世如莫紮特之流,也大多自小長於音樂世傢,就算沒有特別教育,也是耳濡目染。試試讓莫紮特生於世代殺豬人傢看看,天天見的都是血肉橫飛,長大瞭,怕也覺得砧板比五線譜親切的多罷。便是顧廷燁自己,也是老侯爺冬夏不改的,一拳一腳一刀一劍,日日年年教出來的。
昌哥兒長於鄉野,左右都是農夫小販的孩子,沒有得力的師傅打基礎,沒有出色的先生點撥,隻教他些尋常的經濟學問,長大後多半會成為一個幸福富裕的小地主。
如果他媽不天天灌輸仇恨的話。
這是個階級分明的社會,最好的教育資源都是固定的。為著盛氏非大族世傢,盛紘費瞭多少力氣才能請到莊先生來傢裡開塾。問問莊老,願不願意去鄉下教個戲子的非婚生子,哪怕顧廷燁親自出馬,昌哥兒再驚采絕艷的慘絕人寰,都難保人傢會大怒的拂袖而去,並認為你是在故意羞辱讀書人。
明蘭總算明白顧廷燁為什麼嘆氣瞭;他是在內疚。為瞭嫡出子女永無後患,他提早一步去除威脅,從族譜上庶長子的名頭,到昌哥兒可能有的發展,全都除掉。
大手覆在小腹上,熾熱滾燙的體溫透過衣料,滲透肌膚,明蘭忽覺腹中這個小鬼挺有福氣的,遠在來到這個世上之前,父親便已不自覺的替‘他’打算起來瞭。
“我曾設想過,倘若昌哥兒與你生的孩兒有爭。我定是要護著‘他’的,決不叫任何人欺侮‘他’。如今想來,老爺子,他……”靜謐的暗夜中,顧廷燁的聲音竟微微發發顫。
幼時他曾聽到過嬤嬤們閑聊時,說‘侯爺著實太偏心’,如何處處偏著大少爺雲雲,如今事到臨頭,沒想他也是一樣!細想起來,他甚至還不如父親,至少父親仔細教養瞭他。
“人心果然是偏的……”
廢話,人心當然是偏的,有幾個人心臟長在正當中的!
明蘭心頭劇烈跳動,她敏銳的察覺到顧廷燁語氣裡的愧意。現在他對嫡妻嫡子的愛護之情占上風,將來卻未可知,有些事情當時不說,過後就會成為萌芽的惡果。想到此處,她當即道:“侯爺,你可是覺著,你幼年之時和昌哥兒有些相似?”
顧廷燁愣瞭下,愕然道:“這怎會一樣?”他是合法合禮的嫡子好不好,另一個則連名正言順的庶子都算不上。
明蘭急追一步,語氣溫存柔和,故意帶著些戲謔的笑意:“那…侯爺,可是覺著曼娘與婆母的遭遇有些相似?”
顧廷燁語氣急促的便如跳起來一般,瞬間做出反應:“曼娘和母親怎可相提並論!”
白氏本來就出身富豪,錦衣玉食,帶著救命銀子嫁入顧門,屬於對夫傢做出巨大貢獻卻受到不平等待遇的;而曼娘……別的且不說,數次累得他老父氣倒,全傢不寧。
思及此處,顧廷燁忍不住用力掐瞭明蘭一把,半笑半教訓道:“你胡言亂語什麼!待孩兒出來後,看我不收拾你!”語氣明快,再無適才的悵然之意。
明蘭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她呵呵笑的可愛,很老實的道歉,並保證再也不敢瞭;說瞭好一通話,兩人才心神舒暢的睡去瞭。
入睡前,明蘭忽然一陣苦笑。回頭浪子顧某人大作情感剖白,感人至深,可惜遇上瞭她這個世俗的小市民,隻想著如何為自己的孩子創造更好的生存環境。
不到天亮,寧遠侯府上下俱知昨夜太醫來過瞭。
“有身孕瞭?”太夫人剛起身,正坐在羅漢床上用早飯,聞言擱下筷子,拿帕子斯文的擦拭嘴角,“這可真是巧瞭。昨日她姑姑才說瞭兩句,即刻便有孕瞭。莫不是話趕話的罷。還是叫太醫好好瞧瞧,別為著賭氣。”
一道用飯的邵氏小心的賠笑:“說是確診無誤的,已有兩個月瞭。”
太夫人輕輕吹著碗中的燕窩,聲調輕柔:“那便是真的瞭。說來傷心,她既早知道瞭,又何必瞞著大傢夥兒,怕什麼不成。若昨日就說瞭,也好叫她姑姑高興高興。”
邵氏笑道:“說是昨夜剛知道的。”太夫人輕哼兩聲,不再說話。
坐在下首圓桌用飯的朱氏微笑道:“待娘用過飯後,咱們一道去瞧瞧二嫂罷。適才我聽聞,府裡的管事婆子正過去道賀呢。”
她旁邊的顧廷燦面色不悅,用筷子快速撥著碗中的食物:“哼,好大的排場。母親和嫂子們去罷,我就不去瞭。”語氣矜持,高貴淡然。
“你這不懂事的丫頭!”太夫人罵道,“你大嫂不便出面,三嫂又顯懷得厲害,本指望你二嫂替你張羅婚事,如今你還敢推三阻四!”
顧廷燦對著母親撒嬌:“娘,您先別說我呀。二嫂如今還能替我操持麼?”
……
“自是不能瞭。”明蘭笑吟吟的側躺在炕床上,慵懶的慢慢起身,規矩的坐好。
太夫人心中有氣,她也知讓孕婦操持不妥,但乍聽明蘭推脫的這般順溜,卻也不悅:“你妹子也是,好容易尋著門好親事,卻無人幫忙。唉,我有三個兒媳婦,要緊時候,卻一個也指望不上。”邵氏低頭不說話,此刻朱氏沒來,她就成瞭贅子。
“怎會無人幫忙?您別急呀。”明蘭故作驚訝,微笑道,“媳婦早想過瞭,咱們不是還有幾位嫂子麼?旁人不說,煊大嫂子便是頭一個熱心的。但凡您吩咐一聲,四叔父和五叔父兩傢,哪個不來幫忙。怕是到時候搶著來呢。”
“這個……到底是分瞭傢的。”太夫人遲疑。
“分瞭傢,那也是一傢人呀。”明蘭早備好瞭說辭,“煊大嫂子做事周全,您是知道的。到時候,前頭有煊大嫂子張羅,後頭有我和幾位嫂子們陪著客說話,再有您老坐鎮,還有什麼辦不好的。叫外頭看瞭,既說咱們三房和睦依舊,還得瞭熱鬧,豈不好?”
太夫人細細一想,果然如此。她是聰明人,隻需對己有利,從不做意氣之爭,當下便笑著答應瞭。屋內又是一片和氣,邵氏隻能低頭暗嘆,她是個鈍人,既看不明白太夫人的底細,也看不清楚明蘭的深淺。
顧廷煜過世至今,太夫人隻字不提管傢和傢財之事,顧廷燁夫婦是做小輩的,不好主動提起,如今顧廷燦出嫁在即,還不知……唉,卻不見顧廷燁夫婦有半分著急的。
隨著報信的人回來,最先來道喜的便是明蘭的娘傢。她原以為不過送份禮來,頂多王氏過來看看,提點兩句‘好好養胎’,算是盡瞭嫡母的本分,誰知,不過下半日……
“祖母?!”明蘭驚愕得看著眼前這位端莊肅重的高貴老婦,忙不迭的要從炕床上翻下來,“您怎麼來瞭!您都這麼大年紀瞭。”
“別動別動!”盛老太太見明蘭敏捷的伸手,險些嚇出一頭汗來,忙大喊著,“你給我好好躺著,別動的太快太急!”
丹橘連忙上前按住明蘭,小桃則很機靈的拖瞭張太師椅來放到炕邊,讓房媽媽扶著老太太坐到明蘭身旁,王氏隻好委屈的坐在後頭瞭。
“你個猢猻,沒見過我呀!閻羅殿要收我且還早呢。”盛老太太一坐定,便忍不住罵起來,“頭三個月最要緊,動什麼動!仔細我捶你!”
明蘭樂的眉開眼笑,小猴子一般扭著身子,蹭蹭挨到老太太身上,嬌聲道:“這許久沒見我,祖母可是想我得緊罷,尋著個由頭便來瞧我瞭。”
盛老太太摟著小孫女,一邊嗔罵,一邊拍打她的肩:“自己都要做娘的人瞭,還這般沒體統!直起身來,好好坐著,像什麼樣!沒你個猢猻在跟前,我反倒順當瞭,約能多活幾年!”
偏明蘭是個牛皮糖投胎的,從不知怕她,本就想念祖母,好容易見瞭,粘得愈發急瞭,還滿口胡說八道什麼‘瞧祖母人也瘦瞭皺紋也多瞭定是想她想的’,‘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相思催人老’雲雲。鬧得她又好氣又好笑,恨不能拖過來打一頓,又恨不能跟小時似的親兩下。
祖孫倆自顧自的笑鬧,隻說得一旁的王氏被冷落的臉色發青,才正經的說上話。
“該註意的事項你怕比我還清楚。總之,這些日子要當心,吃的傳的,甚至熏香爐,銀絲碳,還有園子裡的花草,你都要註意。尤其身邊的人。這個時候,寧可冤枉瞭,也不可放過;若怕傷瞭人和,便先把人押到莊子裡,回頭再查清發落不遲……”
“祖母,我省的啦。”
不知第幾遍這麼說瞭。老太太不斷叮囑,明蘭為著叫她放心,隻好不斷重復這句話。
老太太殷殷囑咐,又轉頭對崔媽媽道:“你是湯藥上辦事辦老瞭的,旁的人我也不遣瞭,這孩子我隻托付給你瞭。”
崔媽媽忙福身道:“老太太的話我記下瞭。夫人自小就是我服侍的,我拿命說一句,便是天塌下來,我也要護夫人和小主子周全。”
老太太滿意的點點頭。
明蘭心裡感動,但也被囉嗦的耳朵發麻,忙見機岔開話題:“咦,全哥兒怎麼沒來?不知可還記得我這姑姑麼?”
王氏總算逮著機會說話,忙道:“這孩子近來皮的很,怕吵著你,便沒帶來。”
“那慧姐兒呢?可好。”
提起小孫女,王氏也是滿臉笑容:“要說這小丫頭呀,比她哥哥強十倍,不哭不鬧,又乖巧又熨帖,見人就會笑。你爹和老太太都喜歡的什麼似的。”
“那比大姐姐和五姐姐如何?”明蘭故意打趣道。
王氏白瞭她一眼,大聲道:“若比她們,那就強出百倍瞭!”
明白笑得歡快,指著王氏,俏皮道:“祖母,你聽你聽,太太見異思遷,有瞭孫女就忘瞭閨女,回頭我告大姐姐和五姐姐去,你可得與我作證。太太如今變心嘍,不疼她們瞭!”
屋裡眾人一齊噴然,丫鬟婆子們側臉偷笑,老太太用力摟著明蘭,嘴裡笑罵著‘猢猻猢猻’,王氏笑得滿臉通紅,直拿帕子捂眼角,適才的些微不悅也散瞭去。
“旁的沒什麼,就是楓哥兒的婚事,已定在開年春,你是沒法來瞭。”老太太慈愛的望著明蘭,“回頭叫你姑爺來吃酒便是。”
明蘭笑著點頭,王氏想起一事,也道:“你大姐姐本想來的,這陣子卻叫事給絆住瞭,說是待空瞭,便親自來瞧你。”
“大姐姐若忙,就別來瞭,自傢姐妹,不必多禮的。”明蘭擔心華蘭不好出門,免得她又和那極品的婆母打交道。
“不妨事的,她說可來的。”王氏笑著道,“她如今覺著自己是過來人瞭,大約緊著來提點你,好顯擺一番能耐罷。”
眾人又是一陣笑。沒有人提起墨蘭。
……
孕婦的生活是怎麼樣的呢。頭三個月坐胎期間,連散步等運動都不好多做,隻需吃吃睡睡,過著豬一樣的生活。其實根本不需要考慮,完全依賴本能,如今的明蘭跟一頭小豬沒什麼區別,吃完瞭就發困,睡醒瞭就覺著餓,見瞭人就半清不醒的哼哼兩聲。
此外,還翻著花樣想吃的,一忽兒甜一忽兒咸,一忽兒辣一忽兒淡,有時連清水都覺著有氣味,有時又聞不得飯味。
此時便顯出前紈絝子弟顧廷燁的能耐瞭,隻有明蘭想不出,沒有他弄不到的吃食,什麼犄角旮旯隱沒市井的攤販酒樓私傢菜,川贛徽浙,各傢菜系,他隨口指點路徑,須臾可得。
坐在對面,瞥一眼奮力吃喝的明蘭,再瞄一眼她尚且平平的小腹,開始走神,無限美妙幻想,他心裡就跟揣瞭罐蜜糖般。
如此過瞭三五日,明蘭依舊幸福如豬頭。那邊廂,卻出瞭事。
小桃十分興奮得跑來報信:“楊傢姑老太太來瞭!”明蘭懨懨的伏在炕上,沒好氣道:“什麼大事,也值得你這般。去說一聲,我身子不適,就不去請安瞭。”
“不是的,夫人。”小桃臉蛋紅撲撲,大冷天額頭上居然冒著熱汗,“姑老太太誰都沒叫,隻關起門來和太夫人說話,好似在跟太夫人發脾氣呢!”
……
“你到底給廷燦備瞭多少嫁妝!”楊姑老太太如風火輪一般趕來,風度盡失,拍著炕幾質問。
太夫人心頭不喜,但還是擺出笑臉:“喲,你這做姑姑這就過問起侄女兒的嫁妝來瞭?放心,定叫公主與駙馬滿意,叫你長臉!不敢說十裡紅妝,卻也是京城裡數得上的。”
“你胡謅什麼!”楊姑老太太擦著額頭上的汗,是冷汗,“你嫁進來幾十年瞭,顧傢嫁女的慣例你是知道的,你這回給燦兒備的嫁妝可是超出許多瞭?”
太夫人垂下眼瞼,慢慢抬手去拿茶碗,不說話。
楊姑老太太氣急敗壞道:“我不是來給自己抱冤的!也不是來算後賬的!你要給燦兒備多少嫁妝是你的事,可你為何遲遲不將傢產交付於廷燁夫婦!”
太夫人嘴角一歪,諷刺的笑出來:“怎麼?他們終於忍不住瞭,到外頭嚷嚷去瞭。還真道他們不屑這點子傢業呢,鎮日煊赫的不可一世。”
楊姑老太太見她這幅樣子,深深吸一口氣,撫平氣息道:“我不是與你說笑的,這事若沒辦好,廷燦的婚事怕也要黃!”
“什麼!這是從何說起!”太夫人急瞭,當即撐著桌子起來。
“就從今早我去駙馬府討要庚帖說起!”
太夫人微微顫顫的坐下,一臉不明所以。
楊姑老太太順平瞭氣,緩緩道:“前幾日,駙馬府來人說庚帖的事,我特意緩瞭幾日,也讓燦兒擺擺架子。至今日,我才和黃傢世子夫人一道去駙馬府,原想著先拿瞭韓傢三公子的庚帖,再來換燦兒的,誰知……哼,觸瞭好大一個黴頭!”
“怎麼?韓傢變卦瞭?”太夫人驚懼交加,聲兒都打著顫。
“也不是。”楊姑老太太想起今早在公主面前的窘迫,直氣得牙癢癢,“說起來,慶昌公主也氣得夠嗆。……昨日宮裡設宴,皇傢貴眷們都去瞭。沒開席前,貴眷們便聚著吃茶說笑,也不知誰提瞭句韓顧兩傢正在議親。大夥兒便你一句我一句的道賀起來,還有誇燦姐兒才氣高,慶昌公主雖未說什麼,但心裡也是高興的,本來好好的,誰知誰知…!”
“你倒是快說呀!”太夫人發急。
楊姑老太太怒道:“誰知林鄉大長公主忽說起瞭嫁妝之事!說顧都督承襲爵位已半年有餘,連顧傢祖產的邊都沒碰到,至於闔傢管制,還有功臣田,福祿田,更是牢牢把在你太夫人手裡,寧遠侯夫婦徒坐瞭個空頭爵位!呃,你也知道,這林鄉公主和慶昌公主素來不和的。”
同是庶出,慶寧大長公主好歹是養在靜安皇後跟前的,多少占瞭些名分,林鄉公主的生母位居寶林,末瞭,卻不如宮人所出的慶昌公主風光,是以,這姐妹倆自小愛別苗頭。
太夫人緊緊攥著茶碗,深得幾乎嵌進掌心。楊姑老太太繼續道:“總算你人緣不錯,席面上也有人替你說話,說你也是不放心他們夫妻年紀輕,打算交代清楚,才好托付呢。誰知有人當面就嗤笑起來,說,若是親娘不放心兒子兒媳還情有可原,你一個後娘把著傢產不放算怎麼回事?也不怕瓜田李下!”
楊姑老太太說的氣急,喝瞭口茶,潤潤嗓子:“這時慶昌公主還好,隻淡淡說你即刻便會交托的,旁的外人有什麼好議論的。不想那林鄉公主又譏諷瞭一句,‘莫不是要等嫁出女兒後再交付?這敢情好,有這樣體貼的親傢,姐姐您可是大有福氣瞭!’這話是什麼意思,誰聽不出來。慶昌公主氣得當時就想砸茶碗瞭!”
太夫人氣的全身發抖,嘴唇顫的厲害,卻發不出聲音來。
“這也罷瞭。林鄉公主那張嘴,大夥兒都知道的,最是厲害不饒人,說話也沒個把門的,也幾人當回事。可待到開瞭席,慶寧公主陪著兩宮太後和皇後來瞭。”
楊姑老太太艱難的咽下唾沫,“皇後隨口問瞭句‘適才說什麼這麼熱鬧呢’,林鄉公主忙把這事說瞭。為怕局面不好看,幾位長公主郡主,還有王妃郡王妃們,都笑著幫忙來圓場,兩宮太後取笑瞭幾句,本來事情也過去瞭。可是……慶寧大長公主,玩笑般說‘不是一傢人不進一傢門,怪道妹妹能與鎮南侯夫人成妯娌呢’。慶昌公主強忍著,才沒暈厥過去。”
太夫人半身冰涼,再無話可說。
鎮南侯爺素愛豪闊,不善經營,侯府內囊空虛,侯夫人潑辣蠻橫,頗有手腕,索性打起兒媳嫁妝的主意,前後娶進的三房兒媳,俱是帶著萬貫傢財進門的,自然的,那門風就不怎麼高明瞭。慶昌公主素來厭惡長嫂的這種市儈俗氣的行徑,恨不能井水河水劃的清清楚楚才好,如今卻被相提並論,她自是氣的非同小可。
這番話說完,姑嫂倆久久無語,好半響,太夫人才恨聲道:“自來嫁女兒,多陪些嫁妝是常理,她們竟,竟這般氣人!”
楊姑老太太大約是氣過頭瞭,反而鎮定下來:“老嫂子您就別糊弄人瞭。按著顧傢嫁女的慣例份子,再添上你的嫁妝,也很瞭不得瞭。您原有多少嫁妝,我多少齊也知道。您要厚嫁女兒,成!從你自己那兒出,別拿顧傢的祖產呀。”
“燦兒是老侯爺唯一的嫡女,厚嫁些怎麼瞭?!就是陪些祖產,又如何!前幾年宣門侯嫁女兒時,幾乎出瞭一半的傢產!更別說那年平寧郡主出嫁,襄陽侯陪嫁瞭多少!”太夫人執拗起性子來。
楊姑老太太也有些氣瞭,大聲道:“我的確不是老太公唯一的嫡女。隻知道,要陪祖產也成,那得當傢人自己發話!如今顧傢門裡你是當傢人麼?二小子廷燁才是!你不經當傢侯爺同意,便私自把顧傢祖產做瞭陪嫁,算哪門子道理!以後人前人後風傳,後娘把持傢產,把祖業半空瞭給女兒做嫁妝;你半輩子的臉面還要不要,你閨女的名聲還要不要!”
“好罷!要當傢人發話!”太夫人如困獸便不肯屈服,“外頭人怎知老侯爺沒發過話?”
楊姑老太太冷笑道:“我那老哥哥發沒發過話,我是不知。不過廷煜臨終前把族人叫齊後出具的兩份卷宗,我卻是知道的。不單傢裡人知道,外頭人知道的也不少。好端端一個病入膏肓的人,做什麼臨終前還不能安心,非要折騰這勞什子。你當外人沒腦子,不會想的麼?”
還能為什麼,不就是怕弟弟不知傢產詳情,被繼母私吞瞭去。
爭執瞭好幾句,兩人俱是疲憊,又是半響無話。
楊姑老太太長長嘆氣道:“我也是有閨女的人,你想厚嫁女兒的心思我還不知道。可好人傢是要名聲的,公主能如此,正說明她磊落,韓駙馬傢實是門好親事。可你若執意如此,那公主府這門親我可不敢張羅瞭。您另請高明罷。”
太夫人心思百轉千回,一下委頓在椅中,忍不住哭道:“我苦命的孩子,眼看著父兄指望不上,原想多給她些傍身的,卻沒想又叫人算計瞭去!”
楊姑老太太揮揮手,滿是倦意:“你自己好好想想罷。反正這庚帖我一時是拿不來瞭,不過要快。這一過瞭年,燦兒的年紀可就……唉,孰輕孰重,你自己思量罷。”
一把歲數的人,上半日受人奚落,下半日跟人爭執,楊姑老太太也是疲倦得很,懶得再說什麼,又喝瞭半盞茶,便告辭瞭。自傢府邸,熟門熟路,很順腳的迅速往外走去。
這件事越想越頭痛,一路上連話她也懶得說,踩著樺木雕的雙板小矮凳,撐著門房婆子的胳膊,趕緊上瞭馬車。堪堪在車口坐定,剛要往裡挪動老邁的身子,猛見得車廂裡頭已有一人,黑憧憧的人影,端坐在車裡正座上。
她差點嚇出毛病來,細細往裡一瞧,驚呼道:“怎麼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