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隆隆,梅枝堆雪,京城上下俱一片喜氣洋洋,崇德三年寧遠侯府的年夜飯,氣氛格外特別。對著滿桌精致的年菜,太夫人略帶傷懷道:“唉,咱們這一房到底人丁單薄瞭些;想你們四叔五叔傢,孫子孫女都能擠上兩三桌瞭。”
顧廷燦轉回側頭看窗外的頭,秀麗頎長的頸項宛如湖面上的白天鵝,她面容冷淡:“可不是,往年多熱鬧,不似如今,冷冷清清的,哪裡像過年。”
邵氏神色黯然,垂首不語,目光轉向一旁的嫻姐兒;朱氏撫著碩大的肚皮,微微皺眉;明蘭裝作沒聽懂,一派無知無覺的羞澀狀,時不時拿帕子掩口。
同樣無知無覺的還有顧廷煒,他笑道:“我早說把慶喜班請來熱鬧下,偏娘不許。”
朱氏不安的忙去望邵氏,太夫人橫瞭兒子一眼,斥責道:“胡鬧什麼,你大哥過去這還沒滿九個月呢。”顧廷煒面有慚色的笑瞭笑。
顧廷燁面色如常,緩緩放下筷子:“您說的是,確是冷清瞭些,爹爹若早些生兒育女就好瞭。”
太夫人臉上的神情僵住瞭。
農業社會信奉人丁繁茂方是福,越是過年過節的時候,越要滿桌滿地,兒孫滿堂才算興旺,顧傢老一輩的三兄弟都早早成瞭親,四房五房的幾個大孫子孫女如今都可議親瞭。在這一點上,長房就比較落魄,目前成年男丁隻有顧廷燁顧廷煒兩兄弟,未成年男丁也隻賢哥兒一個,正由乳母服侍著和兩個姐姐們在一旁的小圓桌上吃飯。
這情形源自顧老侯爺的嚴重失職,由於深深眷戀著一塊貧瘠的鹽堿地,無論怎麼施肥澆水都不見效,有近十年的光景顆粒無收,顧廷煜出生時,顧廷煊和顧廷煬都能打醬油瞭。兩年後,顧廷燁出世,再過瞭五六年,才又有瞭顧廷煒。這邊顧廷煒才斷瞭奶,那邊顧廷煊已經開始張羅著說親瞭。
長房這一代會輸在起跑線上,追其根源,都是那塊地不好,屬於占著啥啥不啥啥的行為,而很不巧的,該不毛之地就是目前端坐在上方的太夫人的親姐。
由於實在人少,若分開坐更顯淒涼,是以原本應該分男桌女桌的顧氏長房,在太夫人的提議下,便不避諱地坐在一起吃瞭年夜飯。本來三個兒媳婦應該桌旁服侍,給婆母佈幾筷子的菜意思意思,不過朱氏和明蘭懷著身孕,邵氏又寡居可憐,索性罷瞭。
顧廷燁說完這句後,太夫人臉色不大好看,大傢默默低頭吃菜,一眾桌旁伺候的丫鬟婆子都噤瞭聲響,年夜飯居然吃出牢飯的氣氛來。倒也頗有風味,明蘭興致盎然的想。
其實這些日子來,太夫人的臉色一直不好看。
那日太夫人交還顧氏傢產,明蘭本不想去湊熱鬧,因顧廷燁堅持,才靜坐在屏風後頭旁聽。當著眾人的面,太夫人叫向媽媽把魚鱗冊和其他文書賬簿一樣一樣擺出來,她容色哀戚,萬般委屈,可一句不悅的話都沒有,還一臉強顏歡笑的細語招呼諸位族親。想起她這些年來憐老恤幼,常有善舉,於族中多有厚待,幾位年長的堂房叔伯也有些過意不去。
明蘭扯著帕子糾結,其實真正的演技派不需要嚎啕大哭急張鼻孔,就能達到欲說還泣的效果,她萬分同情在前頭的顧廷燁,儼然一副邪惡狠毒的反派嘴臉。
境況已如此,誰知那位大反派還不知覺,且一不做二不休,居然叫一道跟來的兩位文書進來,當面一五一十的,毫不避諱的點算起傢產來,那幾位耆老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明蘭在後頭也覺得好生尷尬,在這種尷尬糾結的氣氛下,顧廷燁居然還很悠哉的添瞭一盅茶。
“今日當著自傢人的面,把事情都說開瞭,以後反倒能和和睦睦過日子瞭。”
太夫人面色蒼白,一副搖搖欲墜的模樣;好在那兩位師爺手腳很快,沒等她墜倒,就查驗清楚瞭,一查二盤三問,顧廷燁手一揮,當場著那兩個師爺發問。
“這三間鋪面原不是在永明街(京城繁華商業區)的麼,怎麼如今卻轉到瞭橡子胡同(某冷僻地段)?”
“這三百畝本是水田,旁有泉眼山林,怎地如今成沙田瞭?”
“安城金樓的份子和那南郊的莊子為何要出讓?”
……
太夫人一時放不下臉來,本想發怒,偏那兩個文書恭敬客氣,顧廷燁又在一旁淡淡的,她知道若不說出個什麼來,必然叫人做文章,當下也顧不得裝柔弱委屈瞭。解釋如下:那陣子要走關系說情,花用瞭好些銀子,是以傢產多有變賣,怕顧廷煜身子弱沒敢告訴。
顧廷燁笑而不語,一旁的族親目光轉移,彼此面色詭異。
眾人或多或少都知道,自白氏嫁來後,侯府的經濟狀況一直很好,加上顧老侯爺一朝被蛇咬,吃過苦頭之後,一直細心經營傢業。
如今太夫人輕飄飄的一句話,就把侯府多年的積蓄給抹瞭個七八,還把些許祖產賠上,而事實上,也沒見太夫人替侯府走關系走出什麼成果來。最後還是靠顧廷燁,寧遠侯府才免瞭奪爵禍事,要說為避免被一鍋端而轉移傢產,聽著還更可信些。
不過,轉移到哪裡去瞭呢……不論此事是真是假,還有比這更好的借口麼,眾人的目光若有若無的落在太夫人周身三尺。
顧廷燁笑瞭下,也未再追問下去,隻徑直對眾位族親道,願撥出一百畝良田作為祭田,為族產以供祀祖宗之用,至此屋中氣氛再度一變。所謂族產,自是族人共用,現下所有祭田加起來,一年約可出息三四百兩的錢米,祭田的產出,除供奉傢廟祖塋之外,族中的老幼貧寡均可得些貼補,正是見者有份。
族人們目光流移,面色不定,說起來,繼子和繼母不對付也不是稀奇事,而目前看來,這位繼母也未必幹凈的好像宣紙。
回屋後,顧廷燁囑咐明蘭:“於此人,萬不可大意。”聯絡上下劇情,再翻成火星語,大意就是:這個老女人是到瞭黃河也不會死心的,輕易不認輸,就算認輸也是裝的。
當夜太夫人就哼哼唧唧的躺倒在床上,想將傢務盡數交托於明蘭,誰知明蘭哼地比她更厲害,顫著調子央求‘望您瞧在媳婦身子不便的份上,好歹過瞭正月罷’。太夫人心知明蘭有貓膩,卻又發作不得,隻能暗中咬牙。
明蘭漫聲感激——於賬目上該做的手腳,人傢定然早就做好瞭,也不急在這一時查賬。孕期的頭三個月最是要緊,不可傷神疲累,萬事皆靠邊。
如此這般,年夜席上的明蘭自養得格外白胖紅嫩,別說寡居的邵氏和即將臨盆的朱氏沒法比,便是喜事將近的廷燦都沒她氣色滋潤,容色嬌艷,她想裝得虛弱些也不能夠。
顧廷燁看看一旁的兄弟,道:“我已與兵部主簿說好瞭,待出瞭正月,你便可上任瞭。”廷煒大喜,他早不耐煩成日悶在傢中:“多謝二哥!”顧廷燁道:“好好當差,五成兵馬司不比營衛處清閑,煩事不少,你要上心些。”廷煒笑道:“二哥放心。”顧廷燁微微頷首。
夜裡回屋後,丹橘捧著口蓋著明黃錦緞的漆紅檀木小匣子過來,放在屋中的圓桌上,便齊聲告退。明蘭笑著朝顧廷燁道:“這是今兒宮裡的賞賜,旁的我都收好瞭,這幾件甚為精致貴重,侯爺瞧瞧,該如何處置。”
顧廷燁躺在明蘭的湘妃塌上,雙目微闔:“你做主好瞭。”過年瞭,朝廷事也多,把他忙的夠嗆,這幾日連飯都沒正經坐下吃幾頓;再過會兒,他還要去守歲,如今先歇會兒。
明蘭暗表同情,有付出,自也有回報。這陣子她更深的瞭解到什麼叫特權階級。
逢年過節宮裡時時有賞賜,不逢年過節宮裡也有賞賜,以示恩寵,五光十色的錦緞,湖緞,倭緞,蜀錦,名目繁多的鮫珠綃,珍寶綾,軟煙羅,蟬翼紗……還有成套成箱的金珠寶石等。這也就罷瞭,若去外頭定做衣裳,連插隊都不用,鋪子裡的師傅直接上門服務。
過年是大日子,賞賜自然更厚,明蘭一件件將匣中的物件取出來:一隻潔白明凈的白玉碗,兩雙翠玉透雕包鑲赤金的筷子,一柄黃翡白雲鑲金的玉如意,還有一件鮮紅的物事。明蘭拿在手裡一看,竟一枚紅玉同心鎖,一把鎖扣,一把鎖頭,扣在一起是個如意絳子狀,分開又各自成形。不但打磨精致,且玉色極好。自嫁來後,明蘭也算見過不少好東西瞭,但這般上乘的紅玉實屬罕見,紅的鮮艷耀眼,潤如溫泉,托在嫩白的手心,好似一滴心頭血。
顧廷燁不知何時睜開眼睛,也瞧見瞭這枚同心鎖,清冷瞭一整晚的眸子似也被這紅玉鎖渲染上一層溫暖的火光,他一手拉著明蘭在身邊坐下,一手接過這枚紅玉,在指尖輕輕摩挲。過瞭片刻,他低聲道:“你可會編絡子。”明蘭點點頭。當然會,那是必修課。
“你把它編結好,咱們一人帶一半。”他愈發低聲。
明蘭心中溫軟,慢慢靠在他胸膛上,悄聲道:“我定時時刻刻帶著。”
“嗯。你編的牢些。”
正月初一,顧廷燁和太夫人一大清早就去宮裡謝恩叩歲瞭。明蘭因有身孕,早早托小沈氏遞瞭風聲,皇後便免瞭她入宮,還賜瞭些嬰孩緞和滋補藥物。小沈氏眼底露出一抹艷羨,她成婚比明蘭尚早,卻至今未有孕;好在長兄鄭駿將軍嫡出庶出的兒女已不少,將軍府香煙後續無慮,她的壓力多少輕些。
“這事兒急不來的。”明蘭好生寬慰她,“我娘傢有位頂頂好的姑姑,她出嫁後快四年才生瞭我表兄呢。沒準兒,這會兒送子觀音娘娘正替你在細細物色孩兒呢,嗯,是送個小將軍好呢,還是送個小狀元好,唉喲,要不還是兩個一起送去罷。”
小沈氏愁雲盡散,撲哧笑瞭出來:“就你會哄人!”明蘭的性子溫和詼諧,極好相處,日子久瞭,她越發愛尋她訴苦談心。
明蘭握著她的手,低聲道:“我曉得你在憂慮什麼。可你成婚日子還淺,遠不到那地步,你放寬心些,你心裡越自在,沒準越早就有瞭。”這年頭又沒新興醫院,也隻能這樣瞭。
小沈氏也不是愛糾結苦悶的人,當即謝過明蘭,神態再度明朗起來。
待顧廷燁從宮中回來後,明蘭便吩咐婆子把幾簍子銅錢抬出來。
年下拜歲,澄園裡所有的管事,婆子,媳婦子,還有一眾丫鬟俱各有紅包賞錢,這些幾枚紅繩一串的銅錢是給孩童們預備的。原侯府和澄園之間的贅墻早叫拆幹凈瞭,隻等過瞭年再行開工,填土鋪磚,修造園林。如今原侯府上下也都知道,這滿府的權柄遲早要叫侯爺和侯夫人掌回去的,各處管事獻殷勤者甚眾。偏澄園宛如個鐵柵欄,人人實責,不敢輕忽懈怠,針插不進水潑不入。新夫人看著溫和,實在性情卻無從探知,眾管事好生惴惴。
顧廷燁偷得浮生半日閑,笑呵呵的看著明蘭將銅錢和點心果子一一賞下去,園子裡銀裝素裹,好些小丫頭和童兒在奔跑玩鬧,滾起一個個雪團互相丟著,歡笑聲陣陣。
蓉姐兒穿著一身簇新冬襖,一路走來,頸項上的金項圈映著雪光閃閃發亮,她最近有些怏怏不快。記得剛進侯府那陣子,她幾乎天天都想念生母和弟弟,夜裡都能哭醒過來;不知從何時起,這種思念卻越來越淡瞭。今年過年,因著嫡母有瞭身孕,她才忽想起許久未見的弟弟來。可是,她已經記不清弟弟和母親長什麼樣子瞭。嫡母會生個弟弟還是妹妹呢?
她知道嫡母待她很好,學裡也有庶出的女孩,都羨慕她有福氣,穿的好,用的好,有時嫡母還會來接自己下學。可以後呢,若嫡母有瞭自己的孩子,會像外頭說的,把庶出的當眼中釘麼……她猛地心頭一驚,想起薛先生的教誨:遇事要把心放正,不可先把事情想偏瞭。心正,則心胸開闊,目朗心清。
她暗自羞愧。竟把先生的話給忘瞭!她早下過決心,從今往後要學好,要做像薛先生那樣不讓須眉的正直明朗之人,要抬頭挺胸的做人,不要……不要像生母那樣。
蓉姐兒抬眼往上頭看瞭下,父親正沖著嫡母溫柔的微笑,一隻手替她拿著手爐,她心中黯然,其實不論有沒有弟弟妹妹,於她差別都不大。不論嫡母是真心待她好,還是為著好名聲,或是可憐她,或是想在父親跟前表賢,先生說過瞭,好就是好,受瞭好的人就當心存感激,真誠惜福,謙恭行事,溫良行善。這樣,才能長長久久的留下福氣,天佑人助。
“……蓉姐兒。”嫡母在喚她。蓉姐兒趕緊抬頭,眼睛睜得大大的。華服裹錦貴婦年少貌美,面頰上泛著柔和的光彩:“來,這是你的壓歲錢。”
丹橘托著小盤將紅包送瞭過去,蓉姐兒呆呆的接過。
“先生們都說你學的好,又肯下苦功夫,進益極大。”嫡母眉眼慈善,輕聲細語,“我和你父親聽瞭,都十分歡喜。待開瞭年,還要這般才是。”
蓉姐兒低著頭,她心裡又驕傲又感動,卻說不出什麼來。她始終學不會跟嫡母撒嬌賣乖,尤其是父親也在場。
顧廷燁看瞭看她,忽道:“你要做姐姐瞭。”蓉姐兒驚得抬頭,卻聽父親威嚴的聲音,“後頭的弟弟妹妹們都瞧著你,你要帶個好頭。”
蓉姐兒的心頭似忽被洪水沖開的閘門,一片清靈。她恭敬的福下身子,穩穩的行瞭個禮,姿態端莊溫雅。她抬頭正視上首,朗聲道:“謝父親教誨,母親關懷,女兒,謹記瞭。”
明蘭心下欣慰,暗道這學費交得值,回頭待開學後,定要備上一份厚厚的年禮。
一旁的顧廷燁卻定定的瞧她。
去年正月,明蘭還團團轉地四處給長輩兄嫂們拜年,那時,沒人拜她,今年恰恰倒瞭個個,她窩在傢裡養胎,連娘傢的拜年都叫盛老太太給免瞭,隻教顧廷燁去瞭趟,吃瞭頓酒回來。其餘的,她哪兒都不用去,而如今顧廷燁勢頭正好,給她拜年的人卻流水不斷。
先是族裡的親戚,隔遠的就算瞭,沒得引來許多打秋風的,但四五兩房卻是嫡親叔父,顧廷燁絲毫沒有抵抗地的備下瞭厚薄適中的年禮去拜年,也不知他對著那兩個冤傢叔父說瞭什麼,居然心情很好的回來。
明蘭好生稀奇,便尋瞭人來問,幾傢分開不久,各自的下人都很熟稔,趁著顧廷燁在裡頭拜年的功夫,底下人打聽瞭不少兩府的情形。
隨著去四老太爺府的顧順道:“…舊日炳二爺欠下的債,人傢尋上門來,嚷嚷著不還便要打要殺,四老太爺氣得病瞭,便要把傢裡頭都托付給煊大爺,劉姨娘和炳二太太不肯,哭著鬧著,咱們去的時候那兒正亂呢,過瞭許久才有口熱茶。”
隨去五老太爺府的顧全叫小桃塞瞭一滿懷的果子點心,笑出兩顆小虎牙,小傢夥說的更是麻利:“如今那兒由狄二太太掌傢,五老太爺嚴令二太太要仔細秉公,任誰也不許胡來。二太太倒是個明白的,便不讓煬大爺隨意支銀子。可五老太太卻不高興瞭,埋怨二太太不孝無德。二太太委屈地直哭,炳二老爺都和五老太太頂瞭好幾回嘴瞭。哦,前幾日外頭有來討花賬的,二太太說那是訛人,便不叫進去,那討債的便在門口放瞭會兒賴,恰巧五老太爺從外頭品詩回來,兩廂一對上,沒能瞞住。五老太爺氣極瞭,當場就把煬大爺捆著狠狠打瞭一頓。咱們去的時候,煬大老爺還沒起身呢……”
明蘭默默回屋,看著坐在書案後的顧廷燁,坐姿端正,目光穩重,隻嘴角微翹,好像夏夜輕快的月牙兒——她摸摸肚皮,不要學你老爹幸災樂禍哦。
次日,四房和五房一道來拜年。
太夫人總算打起精神來,吩咐下頭開瞭幾桌酒席,外頭男人們一桌,裡頭女眷們兩桌,又叫女先兒唱幾支曲子助興。她拉著兩個老妯娌又說又笑,朱氏和廷熒在旁湊趣幾句,頗為熱鬧,廷燦沒吃幾口,就把廷靈叫到自己屋裡說話去瞭,餘下幾個小的,叫婆子們領著玩。
煬大太太更見憔悴,才三十許的人,鬢邊竟現出幾抹銀絲;一邊是被打傷的丈夫,脾氣暴戾,她得沒日沒夜地照看,一邊是嚴苛的婆母,動輒罵她不賢,才致使丈夫沒出息。
明蘭心生憫意:“大嫂子這些日子辛苦瞭,循哥兒幾個還小,你要多顧及自己身子呀。”煬大太太小心地看瞭那邊正說笑的五老太太一眼,沒有開口,感激地看瞭明蘭一眼。
狄二太太娘傢出身好,本素瞧不起自傢嫂子,聞言也嘆瞭口氣:“大嫂子是後福的人,循哥兒日夜苦讀上進,這回先生說,差不多可叫侄子下場試試瞭,把父親高興得什麼似的,大嫂子,您放心,循哥兒遲早替您掙個功名回來。”
提起兒子,煬大太太疲憊蒼老的容顏,如破開黑夜的旭日,綻出欣慰自豪的笑容,卻依舊謙恭道:“他們先生也隻是叫去試試,小孩子傢的,哪有那麼能耐。”
“那先生原是父親的同年,早年還做過學正,他說的還有假。唉,咱們房這輩孩子,以後怕是得指望循哥兒瞭。”真是歹竹出好筍,狄二太太不由得不嘆氣,可憐自己丈夫這把年紀瞭,還被公爹逼著讀書考舉,看著侄兒顧士循愈發出息,她也漸漸收瞭對煬大太太的輕視之心。所謂相夫教子,人傢至少把一半的本職工作做好瞭不是。
煬大太太溫婉地朝她笑瞭笑,習慣地帶上幾分討好,狄二太太心平氣和地回瞭一笑,親熱的拍拍她的手,又親自給她斟瞭杯酒。
分府後,五房兩妯娌有和睦理解的趨勢,四房的妯娌倆卻愈發的水火不容。席面上,煊大太太堅決的撇開頭,隻顧和明蘭說話,理都不理旁邊的妯娌。炳二太太連連冷笑:“大嫂子近來脾氣見長呀,如今一傢老小都捏在嫂子手裡,到底不一樣瞭!”
煊大太太憤憤回頭:“誰愛管傢誰管去!像是我千盼萬討來一樣,辛辛苦苦,勞心勞力,沒一句好話也就罷瞭,還落下滿身的不是!”
“喲,金山銀山把持著,愛往哪兒搬就往哪兒搬,還不興叫人說兩句瞭!”炳二太太陰陽怪氣的,煊大太太被氣得夠嗆,說不出話來,袖子簌簌發抖。
說著,炳二太太還拿帕子揉眼睛,一副祥林嫂的嘴臉,抽著鼻子哭訴起老一套:“唉喲,反正如今我們是遭人嫌瞭,你兄弟在外頭生死不知,我們孤兒寡母的還不由著人揉搓!……隻盼著大嫂子可憐可憐你那幾個侄子侄女,好歹留幾口湯水下來!我們……”
啪。明蘭重重的把筷子拍在桌上,面罩寒霜。炳二太太住瞭口,眾人都吃驚的望著明蘭,連坐在靠前邊聽曲兒的三位老太太也註意過來。
“要哭回去哭,大年節的,有你這麼尋晦氣的麼。”明蘭聲音不高,但語氣嚴厲。
炳二太太愣瞭下,隨即又哭道:“我這不是……”
“炳兄弟的事,全傢誰不知道,誰不替你擔憂。也不看看什麼地方什麼時候,想哭就哭。”明蘭冷冷地哼瞭聲,眼角瞥瞭下那邊蠢蠢欲動的太夫人,“回頭待燦妹妹出閣時,你也來這麼一出,想起來便說,說起來就哭。觸大喜日子的黴頭,我這做嫂子的,頭一個要撕你的嘴!”
太夫人垂下原本挺起的雙肩,眼睛閃瞭閃,沒有開口。
炳二太太不敢哭瞭,睜著眼睛發愣,明蘭看著她,一字一句道:“當初炳兄弟在牢裡時,煊大哥哥風裡雨裡的替他周旋,一天要跑幾個時辰,在有司衙門外一等就是半天,給人賠笑臉,說好話,連口熱飯都顧不上吃,這咱們都是瞧在眼裡的。煊大嫂子再心疼,也從不攔著。我年輕,進門日子不長,卻也好生感動,想著真是嫁進好人傢瞭,這般的兄弟情重,一傢和睦。可就這麼著,二嫂子還不知足?雖說是親兄弟,但也不能連句謝都沒有吧。”
煊大太太聽著聽著,眼眶都紅瞭,廷熒瞧見瞭,忙過來挽著長嫂的胳膊,姑嫂倆頭挨頭靠在一塊兒。
炳二太太被說的張口結舌,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四老太太見這情形,心裡尤其適意,一旁的五老太太不悅的看著明蘭,道:“侄媳婦這話雖沒錯,可你堂嫂到底比你年長,你怎麼好這般嚴詞訓斥,沒大沒小,未免有些不尊重……”
話還沒說完,四老太太就打斷她,道:“誒,弟妹這話不對。我看侄媳婦這話沒錯。大年節的,大傢吃酒說笑,燦姐兒有瞭這麼好的姻緣,顧傢又快添丁進口瞭,這樣的大好日子,偏老二媳婦不懂事!便是再傷心,也當回去再哭,當著長輩和小輩的面,非要這會子哭,真是……!唉,侄媳婦也是不拿咱們當外人,這才說的。”
五老太太有些愕然,呆呆看著往日從不反駁她的四老太太。
明蘭笑瞭笑,轉頭對炳二太太道:“適才是我的不是瞭,說話也太沖。望二嫂子別見怪,我隻當您是自傢人,想到什麼便說瞭。”炳二太太答是也不是,答不是也不是,僵出一張難看的笑臉來。煊大太太瞧著差不多瞭,嘆瞭口氣,拍拍炳二太太的手:“你盡把心放寬瞭,他大哥早關照過郵驛的,炳兄弟每兩三個月就來一信報平安,還有人伺候著,想來是無事的。待過瞭這兩年,不就又一傢團聚瞭麼。”
炳二太太吸著鼻子,低下頭去,卻也不再鬧騰瞭;煊大太太抬起頭來,越過炳二太太的頭頂,深深看瞭明蘭一眼,明蘭笑瞭笑,轉頭去聽曲。
狄二太太細瞧瞭這一幕,想起那日聽說廷煊長子年紀小小,卻已謀瞭個不壞的差事,便在心裡暗嘆,平素自負聰明,卻不如這大嗓門愛吵吵的煊大太太見機快,掉頭利落,原來人傢早搭上頭瞭,唉,真是人不可貌相。
這次拜年,明蘭狠狠出瞭一番血,幾個沒出嫁的堂妹,還有半屋子的侄子侄女,個個都要給壓歲錢,就是明年她生下孩兒,能討回一份壓歲銀子來,那也是寡不敵眾。哪怕她努力生,用力生,卯足瞭勁的的生,等她生下許多小仔仔來,可現在向她領壓歲錢的這幫小子丫頭們,那時又都已生兒育女瞭,她(或她的兒女)又得繼續給侄孫子侄孫女們壓歲錢(要是還來往的話),唉呀媽呀,果然是,此恨綿綿無絕期,銀子永遠給不清——這筆買賣明顯是賠定瞭,並且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是難以回本的。
夜裡回屋後,明蘭捂著滴血的小心肝,愁眉苦臉地把這悲劇的前景跟丈夫說瞭,在這個悲催的古代,果然生育才是第一生產力麼。顧廷燁聽完後,倒在床上大笑,酒倒醒瞭一半,看瞭看明蘭的小腹,回外書房看文折瞭,看瞭兩本,忽想到某人以前常在他耳邊念叨‘溫柔鄉便是英雄塚’,於是又命小廝去把公孫那把老骨頭從被窩裡拖起來。
正月過去瞭六七日,顧廷燁的僚屬及友人們開始上門瞭。
幸得公孫先生早提醒,顧廷燁不敢使門庭若市,熱鬧招搖太過,引來言官囉嗦,但來送年禮的卻依舊不少,顧廷燁在外院待客,吩咐門房隻放些可結交的或熟稔的進來,明蘭在內院擺出端莊溫和的笑臉,不斷地對著那些不認識的女眷們道‘何必如此客氣’,不停地對孩子說‘快起來,地上冷’,然後誇上幾句‘這孩子長得真好’或‘真乖巧’之類。
如此陣仗,虧得她早留瞭個心,早叫金鋪打瞭許多刻有吉祥字眼如意雲紋的金銀錁子,又因正逢著猴年,又打瞭幾十個拇指大小的小金生肖,雖分量不重,卻活靈活現,甚為有趣,用來賞孩子們做壓歲錢正合適。
不論遇著能言善辯的,還是沉默老實的,明蘭俱溫厚客氣以待,不曾厚此薄彼,盛老太太自小的嚴格訓練這時體現其價值瞭。明蘭端坐微笑的模樣,一派淑嫻溫雅,實在很有忽悠性,她說話不多,卻親切有趣。過不幾日,外頭倒都贊明蘭性子好,人也和氣厚道。
明蘭自覺十分得意,到底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啊。
除去這些繁瑣應酬,收禮卻是十分愉快的。官場上人的大多乖覺,除瞭真正可靠的心腹,不會抬著整箱銀子來聯絡感情,更不會裹著印有戳記的銀票來表達景仰之情。
有從閩南來的大南珠,白凈滾圓的珍珠裝瞭整匣子;半尺高的翡翠滴水觀音,觸手生溫;以瑪瑙玉石和金銀枝條打造的蟠桃盆景,幾可亂真;北邊來的黑狐紫羔猞猁,還有那整張整張的貂皮,摸上去柔軟豐厚的不可思議,還有珍貴的熊膽虎骨雪參……
“真的,無礙麼?”明蘭頗有些鄉巴佬心態,又驚喜又害怕——這都合法嗎。
公孫老頭神色自若:“若都不收,反倒要壞事。”
若叫明蘭去沈國舅府裡瞧瞧,大約就不會這麼激動瞭。常年在外地邊境的官僚,不得天聽,不知朝廷走向,此刻不賣力,何時賣力;況這些已是篩瞭好幾遍的,多是有說法的。
這般情形直到過瞭初十才好些。
相比澄園這裡的熱火朝天,連門房的小幺兒都賺的紅光滿面,老侯府可冷清多瞭,兩相一對比,那兒從管事到雜役都恨不能叫明蘭趕緊掌理傢務,好改善待遇。
因著明蘭忙碌,怕蓉姐兒落下功課,便老實不客氣的去央邵氏看嫻姐兒讀書女紅時,順帶把蓉姐兒也看上;說來也怪,明蘭這麼三天兩頭的去請邵氏幫這幫那,邵氏反覺著舒坦。雖和太夫人朱氏相處時間更長,卻也喜歡明蘭。
看著兩個小丫頭在園子裡堆雪人,跑來奔去,一群丫鬟們跟著起哄笑鬧,大傢夥兒都玩得小臉蛋通紅,她心中的哀愁似也淡去許多。
“去,叫兩個丫頭回來,都瘋瞭半個時辰瞭。”邵氏吩咐身旁人。
一個丫鬟眼尖,遠遠瞧見一抬熟悉的錦湘小轎,便笑道:“約是二夫人來瞭。”
轎子直接停在門口,丹橘小心翼翼的扶著明蘭下轎。邵氏叫人把屋裡暖爐燒得旺些,拉明蘭坐下後,道:“大冷天的,你身子又不利索,出來作甚?有事叫我去便是。”
明蘭一邊脫下大氅,一邊道:“是我悶瞭,況且坐著轎子的,又不用自己走動。”她轉頭揮瞭揮手,叫人把東西拿進來,“昨兒得瞭兩匹刻絲錦,我瞧著顏色鮮嫩,料子也好,便給大嫂子拿過來,給嫻姐兒做兩身新衣裳”
邵氏見那料子明麗光華,花色貴氣雅致,顏色卻素凈,正合替父戴孝的女孩子穿,她心中歡喜,卻謙辭道:“小孩子傢的,正長身體呢,何必這麼破費。”
明蘭笑道:“我們蓉姐兒也做呢。兩個都是好孩子,認真讀書,孝順長輩,嫻姐兒尤其乖巧懂事,正該獎賞的。”
邵氏心裡熨帖,便收下料子,妯娌倆說瞭會子話,明蘭才提出今日來意:“燦妹妹快出門子瞭,我們做嫂子也該添份喜氣,隻是不知顧傢可有什麼規矩,請嫂子提點,免我出錯。”
想起廷燦,邵氏心裡遲疑瞭下,才道:“我來時,前頭的廷煙妹妹已嫁瞭,瞧兩位叔父房的妹妹出嫁,似也沒什麼特別規矩。隻是……”她看瞭下明蘭的臉色,“廷燦妹妹性子高潔,有些東西怕是瞧不上的。”
兄嫂給小姑子添妝,其實就是多湊些嫁妝。有錢的,大可送上田莊店鋪,體貼的,可以置辦成套的床架衣裳首飾,不過畢竟隻是兄嫂,大多是意思意思,一支釵,一對鐲子,或一臺鏡奩,也是可以的。
明蘭早就料到瞭,便道:“我聽聞公主府來商量婚期瞭,似是盼望早些成婚。不如去問問妹子,有什麼喜歡的,或是不喜歡的,我也可早做準備。”
邵氏心裡松瞭口氣,兩邊她都得罪不起,便微笑著贊成:“那極好,妹妹那屋離這兒就兩步路,我也跟你一道去罷。”
光從顧廷燦的住處來看,就知她定然自小受寵。她的屋子是整個園子裡采光最好,朝向最佳的,還沒進到屋裡,外頭已是滿地的名貴草木;當整個侯府都冷落淒惶之時,隻有七姑娘處的丫頭們依舊光鮮整齊。
“真巧,兩位嫂子一道來瞭。”顧廷燦靜靜坐在琴架前,聲音中帶著一種不經心。
她生的很美,隻是神情中帶著一種輕慢憂鬱,總像隔著層紗似的疏離,古時女子要求溫柔靦腆,端莊和氣,這並不符合正常的閨訓要求,可偏偏過世的老侯爺最喜歡這一點。
屋裡自然擺設的十分清雅別致,既不鋪金灑銀,也不過分素凈,恰到好處的顯示瞭她良好的品味,驕矜的出身。一卷秀麗的畫軸,那麼簡單的掛著,隻卷軸處隱隱露著青玉碎金,一本書,那麼平淡的擺著,一眼看去,竟是世間少有的孤本。案幾上一叢嬌艷的紅梅,似是剛從外頭折來的,插著的卻是千金難買的前朝汝窯白瓷花囊。
佈置的十分出眾,與她相比,華蘭的閨房過於富麗,墨蘭又失之顯擺文墨。
明蘭跟著邵氏團團走瞭一圈,坐下後,低頭笑瞭笑,這屋子最有趣的地方在於,墻上掛著的三四幅書畫,角落的字帖,竟全是顧七姑娘之作,連案上放著的幾本詩集,都是七姑娘自小的詩作,然後以柔絹細宣編訂而成的冊子。
邵氏是長嫂,自然先開口把來意說瞭,她笑道:“妹子隻管開口,看嫂子們能否辦到。”
廷燦習慣性的仰瞭仰脖子,隻笑到唇角:“那可好。那妹妹便說瞭,我要過回以前的日子,一傢人和睦共處時的光景,不知二嫂可否辦到?”她眼睛看著明蘭。邵氏一時尷尬。
對這種不懂事的小丫頭,明蘭素來懶得廢話,她淡淡道:“便是回到以前的日子,難道妹子還能在這兒過一輩子不成?對咱們女子來說,夫傢才是後半輩子落腳之處。莫非七妹妹想把一傢子都帶去公主府?”
論口舌犀利,一個閉關鎖國的文藝女青年如何趕得上見慣吵架的法院小書記。廷燦閉著嘴,忿忿的折過頭去,明蘭又道:“妹妹若一時想不出喜歡什麼,便說討厭什麼罷。免得送來的東西,妹妹不愛。”
廷燦差點就開口‘你送的東西我都討厭’,想起母親的叮囑,生生忍下,眼珠一轉,便道:“花兒粉兒我不愛,各色首飾頭面我都有的,田地鋪子我也不敢要,衣裳料子還有床櫃桌凳俱是齊全的,詩詞書畫我愛自己挑來的,除此之外,嫂子便看著給吧。”
說完,她就高傲的端坐下,悠然的望著明蘭,看她能送出什麼來。
“妹妹說的明白,我們都聽明瞭。這樣罷,叫我們回去想想,這就不礙著妹妹讀書瞭。”明蘭微笑著拉起邵氏,慢慢走出去,和這仙子多待一刻都不利於胎教。
廷燦優雅的揚瞭揚手上的書卷:“嫂子走好,不送。”
明蘭一邊往外走,一邊捋著思緒。因著蓉姐兒和嫻姐兒要好,老是同出同進,時日久瞭,澄園和邵氏處的丫鬟婆子便都混熟瞭,而顧廷煜身邊的人,多是生母留下的舊人,於舊事知之甚詳。他們說:七小姐生得極像第一位秦氏夫人。
和白氏不同,大秦氏在府中並非禁忌,甚至太夫人自己就常在老侯爺跟前提起姐姐的種種好處,套話老手小桃出馬,配上幾個婆子丫鬟,另些酒菜茶果,便能知道很多往事。
作為一切的開端,大秦氏到底是個怎樣的人?明蘭好奇許久。
小桃套話的當口,碧絲問:“她美麼?”若眉問:“她才學如何?”
舊仆們道,秦傢大小姐,美若秋荷,靜極生妍,善詩詞,工曲賦,琴棋書畫,無一不通。
那時的東昌侯府還花團錦簇,而她正是東昌侯千嬌萬寵的嫡長女,可這樣美麗的才女,卻到一十八歲還未嫁出去。原因很簡單,她身有重疾,體弱多病,滿京皆知。
父母舍不得女兒低嫁,可門當戶對的人傢,誰又肯娶這麼個藥罐子回去,娶妻娶賢,帶回傢裡不是光擺著好看的,要相夫教子,理傢處事。這些,大秦氏都做不到。
這時,寧遠侯府替嫡長子來求親瞭。這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好姻緣,秦氏父母欣喜若狂。
按照老仆們若有若無的說法,顧老侯爺在婚前就見過大秦氏,不知何時何地,偶然的驚鴻一瞥,便暗生瞭情意。這真是奇怪的緣分,一個常年舞刀弄劍的沙場武將,偏偏會喜歡那種極致脆弱的美麗。明蘭大惑不解。
然後他就央求父母去提親,老老侯爺夫婦如何肯,這樣的兒媳婦,非但不知壽數幾何,連子嗣都艱難到幾乎不可能;顧偃開苦求無效,索性跑去北疆軍中效命。
當時戎患正熾,兵兇戰危,隨時可能喪命,老老侯爺夫婦在心驚膽戰中煎熬瞭一兩年,最終磨不過長子,同意瞭婚事。當時他們認命的妥協,若大秦氏無子,可以養育庶子嘛。不過,他們這種天真很快被打破瞭。
婚後,夫妻倆恩愛逾常,形影不離,一年兩年三年的過去,老老侯爺夫婦急瞭,可顧偃開眼裡連隻母蚊子都看不進去,更別說通房妾室瞭。老老侯爺拿出傢法孝道來威逼,老母涕淚懇求,顧偃開無奈從命,耐心撫慰好妻子,他前腳剛走,大秦氏後腳就對風流淚,她當著公婆的面不敢反駁,卻傷心不能自已,高熱病倒瞭。
侯府上下好一通混亂折騰,好容易把人救回來瞭,睜開眼卻是哭得肝腸寸斷,幾乎背過氣去,顧偃開連忙將通房妾室送的一個不剩,這樣養著護著疼惜瞭好半年,顧偃開再度在父母的要求下去親近旁的女子,大秦氏身體雖差,但消息卻靈通,那邊兩人的衣服還沒脫完呢,這邊她又昏厥過去瞭,人事不省。
如此這般幾次,顧偃開深覺不能如此下去,便瞞著父母請調西南戍邊,然後帶著妻子一溜煙的跑瞭,父母跳腳痛罵也無濟於事,之後幾年,老老侯爺夫婦幾次想一張休書瞭結算瞭,奈何東昌侯夫婦親自上門哀求說情,他們又忍不下這個心。
靜安皇後去世的第二年,顧廷煜出世,寧遠侯府還來不及為這個期盼已久的嫡孫欣喜,就大難臨頭瞭。其實虧下的那些銀子並非全由顧傢揮霍所致,有好幾筆銀子是可以說清來歷的,福建船務,西南邊貿,還有內務府的采買,都是聽信老朋友去過手的。可武皇帝忽然暴虐非常,什麼話都聽不進去,而能說清顧傢欠銀的那幾位上官,都不同程度的卷入宮闈紛爭,不是被殺頭族誅,就是流放抄傢。一時人人自危,誰還敢出手搭救旁人。
厚道的老老侯爺當即中風,全傢一片雞飛狗跳。這時,一位知交老友來告,他江南老傢曾來信說起過一事,海寧有一鹽商,真真傢財萬貫,膝下隻有一獨女,正當妙齡,欲尋佳婿。
侯府又喜又為難,三個嫡子早就都已成婚,該如何是好,讓人傢為妾怕是不肯。
不勞顧府人操心,那好心的老友已托人去江南牽線搭橋,白老太爺何等人物,他再心動侯府的尊貴,事關唯一女兒的婚事,也不會聽信媒人的一面之詞。他一生雷厲風行,幾日後便趕赴京城,然後在一傢茶館見著瞭正在高談闊論的五老太爺,又在紅燈區門街口‘巧遇’瞭四老太爺,最令人憤怒的是,這兩個他瞧不上眼的傢夥,居然還是已娶瞭妻的。
連氣帶怒,回去後他就把媒人臭罵瞭一頓,表示此事就此完結,然後給瞭一句話:“瞎瞭你十八代祖宗的狗眼,老子的獨養女兒豈能給人做妾!”——白氏夫人嫁進侯府時也帶瞭些陪嫁傢人,雖這些人都被打發幹凈瞭,卻也說瞭不少往事,有幾個老仆還記得。
那位好心又多事的老友把話傳到後,老老侯爺硬是不要命的叫人把自己抬上馬車,火急火燎的去瞭西南,他拉著長子的手無聲懇求,上頭是快哭瞎瞭眼的老母,下頭無助惶恐的弟妹們,旁邊是深愛的妻子,顧偃開幾乎一夜瘋癲。
消息靈通的大秦氏自然也知道瞭,盡管有婆母賭咒發誓的保證,隻是暫時和離,回頭就重新迎娶她,但她依舊無法接受,產後本就體虛,痛苦掙紮瞭幾日,臨終前指瞭一個丫頭給丈夫做妾,便一命歸西瞭。
沒有時間悲痛傷懷,老老侯爺立刻使人去海寧提親,白老太爺原本不肯,但想到心愛的女兒能成為名正言順的寧遠侯夫人,從此再不是卑賤的商戶之女,這個誘惑太大瞭!
他一咬牙,抱著試一試的心情,照例跑去西南相人。這一次,他看中瞭。
白老太爺一輩子火眼金睛,三教九流,達官貴人,從未看走過眼,他斷定顧偃開是個品性正直,端正良善,勇武果敢的大丈夫,可堪良配。雖然前頭死過老婆,但也無妨,死老婆又不是稀罕事,他自己也死瞭老婆,還死瞭倆,這不也好好的嘛,該找相好找相好,該納妾納妾。聽說女婿和前頭夫人情深意重,那也不要緊,男人嘛,都沒長性;待前頭老婆好,正說明會是個好夫婿,待他娶瞭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兒,天長日久,過去的事總會淡的。
接下來的事情,顧廷燁早和明蘭說瞭。
婚事是在西南辦的,是以京中諸傢親朋都不曾邀請,白氏並沒有等來天長日久,不到二十歲就香消玉殞,隻留下一個無人看顧的孩子。待白老太爺從海寧趕來,隻看見女兒的靈柩,他氣急攻心,卻已老邁衰弱,無力替女兒討回公道,不久也過世瞭。
又過瞭幾年,顧偃開再次續娶,又是一位秦府的小姐,到顧廷煒七八歲時,聖旨宣召入京,他才帶著小秦氏和三子二女回瞭侯府。沒多久,老老侯爺夫婦前後腳離世,他襲爵成為寧遠侯。在刻意掩蓋下,沒多少人知道,在兩位秦夫人中間還有一位白氏夫人,不知出於什麼心理,顧偃開有意無意的引導眾人以為顧廷燁也是秦氏所出。
顧廷燦是他最後一個孩子,也是最疼愛的。其實除瞭容貌,其餘習慣嗜好乃至心性,她並不很像大秦氏,但在父母有意無意的期許下,她不自覺的去模仿一個已經死去的人。
小孩子具有十分敏銳的本能,他們天然的想獲得更多的關註,對顧廷燦來說,一舉一動越像大秦氏,父親就越疼愛她,對她有求必應,連帶著母親也能受惠。有時候,太夫人想做一件事,讓小女兒去與老侯爺說,幾乎百發百中。
明蘭在心中冷笑,真正不食人間煙火的才女,清冷高傲,才不會在乎凡塵中的瑣事,婆媳妯娌間的拌嘴爭吵不過是一片浮雲。她為著母親吃癟,便想點子來為難嫂子……哼哼,可惜瞭,畫虎不成反類犬,學的不倫不類。
邵氏在後頭急急地跟上:“這可送什麼才好呀!”廷燦幾乎把什麼都囊括瞭。
明蘭一回頭,笑道:“這還不容易,送銀子唄。省事又省力,妹妹還真體恤我這腦子不靈光的嫂子,省去我想轍的勁兒。”正合她心意,若送瞭許多精細的貴重物件,提起來時還不順當呢,就送銀子,以後說嘴時,直接報一個數字出去,價值差不多,卻震撼多瞭。
邵氏一驚:“銀子?”廷燦最厭惡這些黃白之物的呀,忽然,她又想到自己手上哪有許多現銀,“該送多少銀子呢?”她擔憂著。
明蘭挽著她的胳膊,安慰道:“我是要送銀子的,嫂子就當疼疼我,別和我送重瞭罷。”
“那我送什麼?”邵氏頭痛不止。
“嫂子挑幾個忠厚老實的下人,給妹子做陪房,不就成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