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沈玉珠,上面有個姐姐叫珍珠,下面有兩個妹妹,分別叫寶珠和金珠。姐姐和我是一個媽生的,兩個妹妹和我不是同一個媽生的。
我一直很同情小妹,因有這麼個喜慶的名字,從小到大穿的戴的,必有跟豬有關的。例如,墜瞭金豬頭的小鐲子,毛絨鞋上湧金線繡的小肥豬。
小妹很憂鬱。
我覺得吧,這不能全怪爹,他本就不擅起名,我們的名字都是娘起的。姐姐是長女,撿著個好的,我投胎晚瞭些,就隻能珠圓玉潤瞭。當然也不能怪繼母,她根本沒想生這麼多孩子。事實上,我那四個異母弟弟的乳名就被她起得更慘不忍睹,依次是大毛,小毛,阿毛,毛毛。周管事的兒子養的小土狗的名兒都比這強。
都說名賤好養活,這話倒不假,四個毛弟弟個頂個壯實,尤其是大毛,他剛滿十歲,十四槍內就能把大哥挑翻在地瞭。我爹很高興,說這是‘醬門糊子’,可我們的姨娘兼小姨很不高興,硬拖著我們兄妹三人又去哭瞭一回我娘的靈位。
為什麼說‘又’?因為小姨三天兩頭帶領我們進行此項活動,我爹聽見最好,聽不見就哭到他聽見,假裝聽不見也要哭到他裝不下去。
我很厭煩。
小姨從小對我們說,要多多防備爹爹的新老婆,繼母都是黑心肝,妹妹會搶走父親的寵愛,弟弟會搶走大哥的爵位,還老愛拿寧遠侯府的驚險故事,來激勵我們不要對繼母和弟弟妹妹們掉以輕心。
不單如此,小姨還常叫我們向父親邀寵,借機要這要那,什麼田莊店鋪,差事賞賜,越多越好。我哥哥繃著臉,不知所措,我姐姐生來就是大傢閨秀,隻有等人傢捧她的份,還是我坦白,直接說,我不會。
小姨隻好親自示范。
其實她也沒什麼好法子,不過是翻來覆去跟我爹哭我過世的娘是多麼多麼賢惠,多麼多麼舍己為人,明裡暗裡提醒我爹要日記夜記,絕不能沒良心。
我很不喜歡這樣,覺得娘在地下也不得清凈,死瞭還得叫人利用。
姐姐對我這種不合作的態度十分不滿,認為我是個小沒良心的,嚴重敵我不分,便含淚聲聲道:“難道你忘瞭過世的娘嗎?”
這個指責叫我很心虛,也很委屈。娘過世時,我連叫人都不利索,根本還未記事,對娘,我隻依稀記著一個溫柔暖和的感覺。人人都說我娘好,是天下第一妥帖的人,這我絕對堅信。
娘當然是極好極好的,可是娘好,跟小姨好不好有什麼關系,跟舅舅舅母還有鄒傢的三姑六姨有什麼關系?小花和小黃是同胎下的小貓崽,一隻很乖,總愛窩在我的腿上曬太陽,另一隻卻皮得很,滿園子亂咬亂叼,盡闖禍。
爹從來很信任娘,愛屋及烏是對的,難道還要信屋及烏。
反正我是不信鄒傢人的,包括小姨。
小姨不喜歡我犟頭倔腦的樣子,開口閉口就隻有‘大哥兒大姐兒’,我也不愛聽她念叨。
她總說我們兄妹就是她的親骨肉,有瞭我們,她什麼也不要瞭。那她幹嘛一年到頭地尋大夫,求道士,告尼姑,銀子花得海瞭去瞭。為瞭生孩子,吃那麼苦的藥,燒那麼燙的艾灸,把自己燒得黑一塊黃一塊的,活像小周安的癩皮狗?
我問奶嬤嬤為什麼,奶嬤嬤笑得很慈愛,摸著我的頭:“我們玉姐兒真聰明,比你兄長和姐姐強多瞭。”
這也罷瞭。小姨居然還想把我嫁給舅舅的小兒子?!
日日跟我說舅舅傢多麼多麼好,舅母多麼多麼喜歡我,三天兩頭磨著問我‘願不願意呀’,還對爹說“玉兒和順哥兒最合得來,日日頑在一塊,都舍不得分開瞭,真是‘禽梅煮馬’啊”,我剛說上兩句‘我們天天打架,我很討厭他’,小姨就笑著堵住我,不叫我說下去,還道“小孩子傢傢的,越鬧越親”——氣死我瞭!
奶嬤嬤說過,嫁人,就是和別人一輩子過在一塊兒,誰要和那個死胖子過一輩子呀?!
小表哥是三舅舅的老來子,又霸道,又難看,不讀書,還愛欺負人,偏舅母把他當做心肝肉,連我的奴婢也敢打罵,真是吃瞭豹子膽!我一想起他那張豬頭一樣的臉就要吐啦!
姐姐居然還一臉端莊長姐模樣的來勸我,張嘴就叫我銘記亡母的恩情,我反口就是一句:“姐姐既這麼惦念舅舅傢的情義,怎麼不自己嫁給大表哥?”
姐姐好像被掐住脖子的老黃鵝,立刻不說話瞭。
哼,慷他人之慨誰不會?我就不信若娘活著,會叫我嫁給那個醜八怪大壞蛋!小姨也是柿子撿軟的捏,知道姐姐一心想嫁高門,就欺負我年紀小,好糊弄。
要說我們兄妹三人中,還是大哥最信小姨。
舅舅們還動過心思,想讓大哥娶鄒傢表姐為世子夫人呢。
哥哥自己倒是願意,卻把爹氣瞭個仰倒,當場發作起來,先把在府中長住的表姐打發回去,並勒令以後沒他點頭,大哥成婚前鄒傢女孩都不許再來瞭,再打瞭哥哥幾十板子,掌瞭小姨幾十個嘴巴,並三百遍佛經。
小姨哭得死去活來,指著我爹道:“侯爺這麼瞧不上鄒傢姑娘,難道我姐姐不姓鄒麼?”
我爹當場氣笑瞭,頭一回在小姨提及我娘時這麼理直氣壯:“這話就是你姐姐生前說的。她說娘傢的兄長們不成器,幾位嫂嫂也不像是能教出好孩子的樣兒,旁的多扶持些也就罷瞭,絕不能叫兒女趕這種親事!”
這次後,小姨足足萎瞭半年,鄒傢也終於消停不再算計我們兄妹的親事瞭。
奶嬤嬤抱著我,偷偷垂淚:“你娘命苦,生來是操勞的命,一輩子沒享過幾日福。做閨女時,老太爺性子弱,沒主張,賢惠的老太太又去的早,兄嫂想拿她攀高親,虧她硬是嫁瞭過來。跟瞭你爹後,又裡裡外外的操持,傢裡王府哪出不尋她?!我那老姐姐也勸過你娘保重身子。可你娘十幾年來早慣瞭事事親為,要強出頭,這秉性怎麼改得瞭!”
我聽得不是很明白,但無端傷心起來,也跟著哭瞭一頓。
沒過多久,公主表姐下降,傢裡更熱鬧瞭。
我大哥不知聽瞭誰的攛掇,要求妻子把小姨‘當正經婆婆待著’,公主嫂嫂差點把鼻子氣歪,把屋頂掀翻,大哥嚇得滿地亂竄。不過鬧瞭也白鬧,小姨哪肯對大哥放手,時不時插手大哥房裡的事,今兒送個丫頭,明兒請鄒表姐來小住,和大哥敘敘舊情。
公主嫂嫂怒瞭,進宮告禦狀,然後皇後姑姑怒瞭,叫宮裡的嬤嬤來痛揍小姨一頓,二皇子表哥還出瞭個餿主意,直接給鄒表姐安排瞭一樁我叫不出名目的婚事,據說未來的表姐夫不但歪瓜裂棗,傢世也不怎麼樣。
公主嫂嫂對小姨微笑表示,以後你再給我老公介紹婚外情,我就請母後給鄒傢女兒安排終身大事(鄒傢表姐妹不少),你看著辦。
公主嫂嫂厲害,小姨也不是省油的,明的不行,就暗著給公主嫂嫂下絆子,然後大哥就搭錯經,或冷落公主,或跟公主吵嘴。一個月裡,嫂嫂半個月在公主府獨自生悶氣,半個月在傢裡跟哥哥打打鬧鬧,偶爾二皇子表哥會來助陣。
半個沈府雞飛狗跳,我爹受不住這刺激,索性整個兒搬進南園跟繼母住,兩人遂可著勁兒地生孩子。
因大哥婚事不順,待姐姐議嫁時,父親死活纏著繼母一道商量。
皇後姑姑還是很疼姐姐的,手上的兩個人選都是上上品,一個是衛王世子,溫雅尊貴,才貌過人;一個是剛在邊關立功回朝的薄小將軍,少年英雄,英挺不凡。
繼母說話爽快,開口就道薄傢好:“過日子還得看底細。薄傢人口簡單,傢底厚,門風好,定是省心的。衛王世子雖好,但到底是宗室親王,能入玉牒的側妃庶妃就有四個,各路花草還能少得瞭?況是皇傢,就算受瞭委屈,誰又能如何?”
這回連爹也覺得有理,可惜姐姐和小姨完全不同意,小姨還跟姐姐說,這是繼母不願姐姐嫁高門呢。姐姐深以為然。
後來,姐姐果然有瞭一大堆‘好姐妹’,環肥燕瘦,各款都有。
後來,那位薄小將軍便宜瞭顧傢嬸嬸的大外甥女。
繼母還帶著我去吃過他們的喜酒,我沒見到新娘子,不過聽好多女眷閑聊,說袁傢二太太是出瞭名的能生養,又貌美賢惠,她的大姑娘定也差不瞭。
後來,薄小將軍夫婦果然很和美,也果然很多子。
兄姐相繼成傢後,繼母見我和大毛鎮日泥裡土裡的瘋,頑得不成樣子,忍無可忍,便將我送入鄭傢閨學,請先生管束著,好收收性子。
小姨又急瞭,又不敢去跟我爹說,怕又挨打,便跟我支吾瞭半天,我不耐煩瞭:“薛大傢不是好先生麼?”小姨:“……那是位極好的先生。”
“鄭傢會欺負我麼?”有小姑姑在,怎麼會。
小姨:“那,也不見得。”
“那你幹嘛不樂意我去?”
“夫人這是故意跟你示好!是想籠絡你!”
我瞪眼道:“那又怎麼樣。”
小姨就是想太多,明明跟繼母差不多的年紀,活似老瞭十幾歲。
兄嫂婚後數年,始終關系冰冷,無有子嗣,眼見幾個毛也一日日大瞭,爹爹憂心忡忡。那年老衛王過世,姐姐要隨著世子就藩,臨走前,爹爹特意把我們兄妹三個叫到一處吃飯。
幾巡酒後,素來剛毅鐵骨的爹爹哭瞭,對哥哥從來不假辭色的爹爹忽地哭瞭。
大哥立刻慌瞭手腳。
爹對大哥道:“…就當做爹的求你瞭,把鄒姨娘送走吧。你和公主不能再這樣下去瞭…公主不是尋常媳婦,她如今滿腹怨氣,自己沒有嫡子,也不肯認庶出的。到時候,這爵位……”
我和姐姐都聽懂瞭,姐姐也哭瞭,跟著勸道:“哥哥你就聽爹這一次罷,小姨…小姨她,不是好人…沒安好心。”
我一滴眼淚也沒有,隻道:“大皇子表哥遲早要繼位的,哥哥你再這麼犟下去,冷落公主嫂嫂,不用等沒有嫡子那一日瞭,爹爹百年後,這爵位直接沒你的份兒瞭,到時候你這駙馬爺,就是隻能依附著公主嫂嫂過活瞭。”
其實兩位皇子表哥蠻敬重爹爹的,但爹爹的兒子又不是隻有哥哥一個,哪個表弟都是爹爹的兒子。誰承爵位,對我倒沒什麼差別,隻是看爹爹實在可憐。
爹爹很痛苦,他真的很喜歡繼母生的幾個弟弟,每一日都更加喜歡些,可午夜夢回,他的心口上始終壓著我們死去的娘。進又不得,退又不得,生生熬出瞭兩鬢霜花。
他隻是個普通男人,既沒那麼堅貞,也沒那麼涼薄。
他當然對我娘情深意重,但架不住歲月侵蝕,後妻幼子日日在身邊。他隻能趁自己心志尚堅定之時,替大哥把能做的都做瞭,把能給的都給瞭,成全那份多年前許諾下的良心。
爹哭得老淚縱橫,踉蹌著作勢要起來:“…難道非要爹給你跪下麼!求你,別叫爹死後,沒臉去見你娘…”
大哥終於熬不住瞭,哭著答應。
第二日,姐姐離開京城,隨夫婿遠行就藩,此生,她再沒回過京城,以後是好是壞,隻能靠她自己挺著脊梁撐著。
同一日,一行婆子媳婦半夜將小姨捆綁著挪出沈府,直接送入傢廟,嚴厲看管。
皇後姑姑知道後,特意將公主嫂嫂宣進宮說瞭一通,公主紅著眼眶回來,哥哥紅著眼眶過去,兩人慢慢軟和瞭關系。幾個月後,公主嫂嫂有瞭身孕。
爹爹總算松瞭一口氣。
繼母依舊紋絲不動,好像這一出出悲喜劇,跟她全然沒關系。
事實上,我覺得繼母挺不容易的,那麼好的傢世,卻年輕輕的做瞭填房,繼子還是我大哥那樣不靠譜的,連面子功夫都做不好,略柔弱些的,早愁死瞭。結果她還能黑夜指揮侍衛殺賊,握劍時殺氣騰騰,又威風,又精神,比我那隻會瑟瑟發抖的小姨和哥哥姐姐強多瞭。
繼母其實並不很擅長管傢,也完全不熱衷,她向往的是,安耽清凈的詩意生活,偏偏她的兒女全都活蹦亂跳,每天從早到晚,她院裡沒一刻得閑。
每每她查完我的功課,手捧一杯清茗,剛在裡屋坐下,想描兩筆清雋的山水,或賦幾句詩,這時——
大毛在正間偷拿爹的寶劍頑,爹不敢硬奪,隻能大喊‘桂芬你還不快來’,小毛在梢間用墨汁把金珠糊成瞭花貓,金珠坐在炕上放聲大哭,一旁的阿毛和毛毛扭打做一團,次間的寶珠丟下描紅本,爬在我頭上眺望隔壁戰況,拔高嗓門‘娘,你聽你聽,小哥他們又開始啦’,我則憤怒尖叫‘死丫頭快下來,不許扯我頭發,我改錯字呢’!
繼母額頭爆出青筋,筆管被捏得咯吱作響,最後的結果,往往是她氣運丹田,暴躁作河東獅子吼,震得屋頂作響——“都給我滾出去!”
生活和理想的差距,實在蠻大的——某次顧侯夫人見到這般情形,如此笑言道。
很多人都說,繼母待我不親近,憑良心說,其實她對兩個妹妹也親近不到哪裡去,平日也是教訓的躲。各人性子不同,世上既有顧傢嬸嬸那樣,生來眼睛會笑,嘴角帶俏,會攬著蓉姐姐手把手教字,也有繼母這樣驕傲剛烈,永遠軟不下身段的。
至少她為我做的,大多教我收益良多。
在學裡,我結交瞭幾位知心重情的姊妹,學瞭很多為人處世的道理,會算賬,能縫簡單的衣裳,到瞭外頭長輩跟前,也能裝得端莊溫婉,笑不露齒。
唯一的例外,是我剛入學不久,在鄭傢後院裡遇到一個驕橫的小子,他嘲笑‘女孩子傢讀什麼書,考狀元麼,還是回傢繡花去罷’,我回罵‘有本事你考一個我瞧瞧’。出言不和,當下狠狠打瞭一架,兩人實力旗鼓相當,俱是頭破血流的回瞭傢,然後挨瞭罵。
後來小姑姑告訴我,那是繼母的小侄子,老英國公的幼孫。數年後,他考取瞭武狀元,來向我提親。我爹樂得合不攏嘴,亟不可待的點頭答應,生怕人傢反悔似的。
定下親事後,繼母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找我談心,她看著我,神色復雜:“你是個好孩子,心寬,豁達,什麼煩心事都不往心裡去,這是最大的福氣。”
知道我要出嫁,大毛立刻哭得好像死瞭爹。
聽說繼母在生大毛時很是艱難,原本應該很疼的,但經不住後面一連串的毛呀珠呀的生出來,便有些管不大到。從小到大,我和大毛最親,一起瘋野,一起挨罰,連他換下來的乳牙,都是我陪著去丟的。
大毛傷心地嚎啕數日,拿惡狠狠的眼神瞪著未來姐夫不說,還當人傢是賊一般,揚言若他待我不好,就要他‘顏色瞧’!
我和夫婿感情很好,人前我給他面子,德容言功,絕不含糊,人後他給我裡子,常趴在炕上給我當大馬騎。
多年後,我們分傢出來,征求過長輩的意見後,我去傢廟把小姨接瞭出來——花白的頭發,滿臉的皺褶,她已蒼老的不成樣子瞭。
“以後,您就跟我們過瞭。以後咱們一起守歲過節,傢裡孩子多,您幫著多操些心,我會叫他們孝敬您的。”不敢說讓她過得多富貴榮華,但至少能熱熱鬧鬧,有兒孫噓寒問暖,伺候湯藥於床前。
小姨顫著嘶啞的聲音:“你,你…為什麼…”
當初,她明明最不喜歡我,我也明明很不待見她,現在卻是我要奉養她。
“沒什麼。”我道,“您是我娘的妹妹,又於我數年養育。”
小姨嚎啕大哭,涕淚縱橫。她半生荒唐,末瞭末瞭,竟是這樣一個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