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翡一直以為“殺氣”便是要“騰騰”,直到此時,她才算見識到真正的殺氣——那是極幽微、極平淡的,不顯山不露水,卻又無所不在。
紀雲沉聽她出言不遜,卻也沒有生氣,隻是愣瞭愣,隨即黯然道:“我的斷水纏絲,確實也不算什麼東西——不管怎麼樣,多謝你。”
謝允臉色很不好看,靠在一邊的石壁上不出聲。
吳楚楚率先開口道:“阿翡不走,我也不走。”
不知什麼時候走過來的花掌櫃看向紀雲沉,問道:“你是瘋瞭嗎?”
紀雲沉搖搖頭。
這時,那銅鑼響如催命追魂,“當”一聲,餘音冰涼,在密道中反復回蕩,一聲響盡,花掌櫃才略低瞭一下頭,面帶無奈道:“那我便不得不……”
他話沒說完,已經一抬手扣住瞭紀雲沉的肩膀,打算把他強行帶走。紀雲沉沒有掙紮,被花掌櫃白玉蒲扇似的大手帶得一個踉蹌,神色卻不動——通常隻有不會武功的人才會下意識地反抗掙紮,像紀雲沉這樣的人,自然明白那些力氣是白費的。
他隻是壓低聲音,一字一頓地對花掌櫃說道:“躲躲閃閃的日子,我已經過夠瞭,你知道剛才我在想什麼?”
花掌櫃的兩頰繃瞭起來。
紀雲沉低聲道:“我在想,我查瞭那麼多年才查到瞭一點蛛絲馬跡,知道瞭仇人姓甚名誰,如今他既然找上門來瞭,我為什麼不留在客棧裡呢?我為什麼要跑?為什麼要漫山遍野地躲著他們?因為我打不過。遇到危險,掉頭就跑,乃人之常情,花兄,我變得貪生怕死瞭。我做夢都想手刃青龍主,而今人來瞭,我卻在躲著他,你想想這事情可笑不可笑?”
紀雲沉說著,在花掌櫃的手上拍瞭拍,又道:“花兄,要不是為瞭這麼一天,我這樣的廢人,何必茍延殘喘至今?為瞭瞭結這些事而茍延殘喘,也算有用。總有一天,我連這一點勇氣都沒有瞭,那就隻剩下茍延殘喘瞭,這道理你明不明白?”
花掌櫃怔瞭片刻,緩緩地松瞭手。
紀雲沉道:“快走吧。”
花掌櫃看著他搖搖頭:“我今日走瞭,何時能再回來給你收屍?”
他這話出口,紀雲沉死氣沉沉的眉目終於非常輕地動瞭一下,好像從誰那裡傳染到瞭一絲活氣。
他一生到死,就剩下這一點情與義瞭。
花掌櫃問道:“你需要多久?”
紀雲沉回道:“六個時辰。”
花掌櫃點點頭,說道:“這密道我不算很熟悉,好歹也算走過一兩遭。我替你引開他們一陣子,六個時辰恐怕辦不到,剩下的你要自己想辦法。”
花掌櫃說完,扭頭就走。
他們兩人的對話聽得人雲裡霧裡,“收屍”“六個時辰”之類的,跟打啞謎差不多,叫人聽來一頭霧水。因此花掌櫃突然掉頭就走,除瞭紀雲沉,其他人都沒反應過來。而紀雲沉手上大概也就剩下顛鍋的力氣瞭,哪裡抓得住他?
那芙蓉神掌隻是輕描淡寫地一拂袖,輕易就將他的手從自己身上“摘”瞭下來,閃身而出。紀雲沉這回臉色真變瞭,三步並作兩步地追瞭出去,隻見出瞭耳室,還有一道彎,前面登時多瞭四五條岔路,花掌櫃敦實的身形早化入瞭黑黢黢的岔路中,蹤跡難覓。
紀雲沉的眼眶突然紅瞭。
這時,被綁在墻角的殷沛忽然冷冷地哼瞭一聲:“我看你也不必太感動,你道那胖子這些年為你鞍前馬後、任勞任怨,難道沒有緣由嗎?”
紀雲沉驀地扭過頭去。
殷沛吃力地抬起頭望著他,笑道:“你們倆真有意思,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都是做瞭虧心事,不敢當著人面承認,做些多餘的事來,還自以為彌補,暗地裡被自己的俠肝義膽感動得一塌糊塗。”
紀雲沉雙拳緊握,不去理會他。
殷沛好整以暇地打量瞭一下他的臉色,說道:“那我就發發好心,告訴你吧。芙蓉神掌花正隆老是將你對他有救命之恩掛在嘴上,聽說他年少輕狂的時候,既不胖,也不醜,也算是個能看的男人。他路上英雄救美,不料蠢得把自己搭上瞭,受瞭重傷,命懸一線,當時是你出手救瞭他,大概有這事吧?”
紀雲沉充耳不聞,權當他自己吠叫,隻對周翡道:“可否先幫我將耳室前面的通道封上,多少能拖他們一會兒?”
周翡其實還蠻好奇的,但她剛剛還對紀雲沉不假辭色,此時實在不好探頭瞎打聽,隻好拉著一張冷臉,挽起袖子開始往耳室門口細窄的通道裡堆石頭。謝允反正不會自己跑,閑著也是閑著,便也走過來,一邊動手幫她,一邊企圖用嚴峻的面部表情向周翡叫囂自己的憤怒。
殷沛被眾人集體晾在一邊,遭到瞭冷遇,卻也沒妨礙他的三寸不爛之舌發揮,依然自顧自地說道:“他救的女人,有個挺厲害的仇傢,震傷瞭他的心脈,奄奄一息。那女人以前從花正隆嘴裡聽說你二人有交情,便跑來找你,想跟你討一顆‘九還丹’救命。九還丹你還有一顆,但剛開始沒給她,隻是每日用內力給昏迷不醒的花正隆續命。那女人乖巧得很,討不到藥,還是十分感激你,她看起來又單純又善良,對不對?你可知那單純又善良的小美人是誰?”
紀雲沉在離他稍遠的地方坐下,從懷中摸出一個小包,最外層是防水的油紙,裡頭又裹瞭好幾層質地不同的佈,層層打開後,佈包中裹的是一把細密的銀針。
見他不聽也不回應,殷沛便自問自答道:“早年間天下最負盛名的刺客團名叫‘鳴風樓’,那女人就是鳴風樓主的關門弟子。”
豎著耳朵偷聽的周翡手一滑,差點將手裡的石頭掉地上砸瞭自己的腳,還好旁邊謝允眼明手快地接住瞭。
“鳴風樓?還是刺客!”周翡心裡驚疑不定,“不會和我們寨中的‘鳴風派’有什麼關系吧?”
這一次,紀雲沉終於有瞭點反應,淡淡地說道:“那又怎樣?”
那畢竟隻是個萍水相逢的女人,後來花掌櫃也沒有同她在一起。她是好姑娘也好,是個刺客裝的好姑娘也罷,都與他並不相幹。紀雲沉沒放在心上,拈起一根細細的銀針,拿在手裡仔細端詳瞭片刻,緩緩地從自己頭頂刺瞭下去。
他動作極慢,眉目微垂,動作非常鄭重,幾乎有點神神道道的意思,好像下一刻就有大仙上身似的。他下針比尋常針灸深上幾分,中間停頓瞭三四次,額角很快冒出一層冷汗,顯得非常痛苦。
這一根針下完,紀雲沉極沉極重地嘆瞭口氣,有氣無力地對周翡道:“姑娘,你既然看不上北刀,可否容我以‘斷水纏絲’討教一二?”
周翡一方面被殷沛三言兩語攪得疑竇叢生,一方面又大氣也不敢出地盯著紀雲沉手中詭異的銀針,正在全神貫註地一心二用,對方突然說話,她都沒反應過來:“……啊?”
“恕我不能奉陪武鬥。”紀雲沉一抬手,指著自己對面道,“請坐,你知道什麼叫‘文鬥’嗎?”
“武鬥”是交手,“文鬥”是過招,文鬥中的人或者隻是互相說解招式,或者在互相不接觸的情況下大概比畫幾下,誰也不傷誰,非常和平。
周翡猶豫瞭一下,不知紀雲沉又鬧什麼妖,旁邊的殷沛卻又不甘寂寞地開瞭口。
“鳴風樓的刺客,隻要接瞭單、收瞭錢,自己的親娘老子都能宰,你覺得她單純善良——紀雲沉,你是不是瞎?”殷沛滿懷惡意地笑道,“你後來把僅剩的一顆九還丹給瞭她,算是救瞭花正隆一命——紀大俠,你為什麼剛開始不肯給,後來又給瞭呢?”
周翡好不容易集中的註意力便又渙散瞭,心道:對啊,這是為什麼?
紀雲沉好像氣力不繼似的,緩緩說道:“我入關時,傢師相贈兩顆九還丹,據說隻要還有一口氣在,它就能生死肉骨。普通人吃瞭,有拓經脈、療舊傷之奇效。兩顆九還丹中的一顆,早年間為瞭救一個朋友,已經用瞭,隻剩下一顆,是我給你留的。你自幼胎裡帶病,經脈先天不通,難以習武就算瞭,還身體虛弱,我想等你長大些,叫你吃下去,或能伐經洗髓。”
殷沛冷笑道:“可是你沒想到突然東窗事發,讓我知道瞭殷傢那件事的緣由,突然出走。你想不想問問,我究竟是怎麼知道的?”
紀雲沉道:“是我酒後失言……”
“你酒後失言,我剛好聽見?”殷沛笑瞭起來,因為怕把青龍主招來,他的笑聲壓得輕而急促,像個漏孔的風箱,不一會兒便上氣不接下氣起來,“紀雲沉,你是真缺心眼啊。是誰灌醉瞭你,誰引誘你說出來的?誰特意安排我聽見的?我既然聽見瞭,為何連與你對質一番都不肯,當場不告而別?你發現我不見瞭以後,是不是那女人還假惺惺地幫你一起找過?”
有些事,自己身在其中的時候,就雲裡霧裡,若幹年後被人簡簡單單提起,好多內情卻簡直是顯而易見的。
連外人如周翡也聽明白瞭,當年那個女刺客為瞭救花掌櫃,設計瞭一個圈套,叫殷沛撞破養父的秘密,讓他們兩人反目成仇。殷沛或許是自己離開,或許是被她使瞭什麼手段逼走……除瞭當事人,也便不得而知瞭。九還丹自然順順利利地落到瞭花掌櫃的肚子裡,平平安安地保下花掌櫃一命——那麼花掌櫃後來知不知道這件事呢?
如今看來,想必是知情的。
身邊最感激的人,居然是造成自己如今下場的源頭之一,好比紀雲沉之於殷沛,又好比花掌櫃之於紀雲沉。殷沛覷著紀雲沉的臉色,忍不住無聲地大笑起來。
密道中又一道銅鑼聲響起,可是方才明明逼近的聲音卻又遠瞭,那些遊蕩在地下的惡鬼與他們擦肩而過,岔到瞭另一條路上。此時聽在耳朵裡,這鑼聲倒像是一句冷嘲熱諷的回答。
昏暗的耳室中,其他三個人聽得目瞪口呆,不知對這些破事做何評價。
紀雲沉卻倏地閉瞭眼,再不去看殷沛。接著,他伸手一攏,將五六根牛毛似的小針攏入手心裡,自頭頂“風府”逆行督脈直入氣海之間。他蒼白泛黃的臉色陡然紅瞭起來,卻是一種病態的嫣紅。他的氣息驟然加重,汗如雨下,哆嗦瞭半晌,驀地睜眼,將挾著兵戈之氣的目光射向周翡,伸出兩指,自下而上地輕輕往上一送,那角度分外詭異。
周翡下意識地站直瞭,外行人看的是熱鬧,內行人卻遠非如此。南北雙刀都是頂級的刀術,在她眼裡,那端坐不動的紀雲沉粗糙的手指好像突然化成一把詭譎的長刀,從一個她想都想不到的角度斜斜一掛,泛著寒光的刀尖自下而上地抵住瞭她的下巴。
咽喉乃要害。周翡再也顧不上去琢磨方才聽見的秘聞,忙後退一步,抬起胳膊一擋。她手臂這麼一抬,立刻便發現不對——這姿勢太別扭瞭,她吃不住力。
紀雲沉一搖頭,隨後手勢倏地一變,陡然做下劈狀。
周翡的手一松,差點把謝允給她的那把佩劍掉在地上,瞳孔微縮。
吳楚楚在旁邊看得莫名其妙,她隻看見紀雲沉對周翡隨便做瞭幾個奇怪的手勢,周翡的臉色就變瞭。殊不知在周翡眼裡,她方才已經被斷水纏絲“一刀兩斷”瞭一次。
謝允緩緩地直起腰。
紀雲沉緩緩地說道:“我需要六個時辰,花兄拖不瞭他們那麼久,外面的遮擋也隻能騙過他們一時,最後恐怕還是要勞駕姑娘你出手相助。此地細窄,他們人再多也難以一擁而上,這是我們的優勢。那青龍主最擅以強欺弱,見你一個年輕女孩,必然會親自動手。他內功積累遠在你之上,你所能依仗的,便隻有絕代刀術。我讓你見一見無出其右的殺術,你用這一宿的時間,若能在此刀下走二十招——青龍主一時半會兒奈何不瞭你。”
周翡沒說什麼,卻將手中華而不實的佩劍換瞭手。
她略側瞭身,臉上或不耐煩或心不在焉的神色通通收斂瞭起來,無端露出某種能在千度浮華、萬般泥沼中巋然不動的穩重來。
隨即她以劍為刀,雙手搭住劍柄,隻一拉一壓,動作並不快,也不誇張,外人甚至看不出力度來。
那卻是絲毫不摻假的破雪開山第一刀。
周翡手中的劍未出鞘,平平地從空中掃過,卻帶著與少女格格不入的厚重森嚴感,隻一刀,便將紀雲沉那千奇百怪的起手式全部壓住。
紀雲沉卻側過臉,手指斜斜地在空中一劃。
電光石火間,周翡仿佛聽見刀鋒相抵時尖銳的摩擦聲。
紀雲沉的臉色像個虛脫的重病患者,神色卻近乎漠然,似乎根本沒有正眼看周翡劈下來的一刀。他雖然與周翡隔著五六步之遠,那抬起的手臂卻仿如與周翡的兵刃嚴絲合縫地粘在瞭一起。
周翡開山的一刀仿佛陷進瞭水裡,無論如何也擺脫不瞭對方輕松寫意的手指。她皺皺眉,當即手腕一轉,將手中劍一橫,切到瞭“不周風”。
紀雲沉卻又搖搖頭,收回瞭自己的手。
周翡莫名其妙。
謝允忽然在旁邊說道:“除非與你對陣的人功力遠遜於你,否則你這一招變不過來,不是兵刃脫手,就是自己受傷。”
周翡:“……”
怎麼連他都看得出來?
“紀大俠,你口中的‘一時半會兒’到底要多久?”謝允不客氣地越過周翡,沖紀雲沉道,“一炷香,一盞茶,還是一個時辰?要真是一個時辰,我現在出去給大傢買幾口棺材,大概還能便宜一點。”
此事聽天由命,紀雲沉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謝允又轉向周翡,感覺自己再勸下去,有喋喋不休之嫌。周翡這小丫頭片子,耐心約莫就兩張紙那麼厚,這會兒說不定心裡已經將他團成一團,一腳踹飛出二裡地瞭。
軟語講道理必然行不通,態度強硬更不必說——那恐怕就不是在她心裡飛二裡地瞭。
謝允一眨眼的工夫就想好瞭說辭,他十分憂慮地看瞭周翡一眼,說道:“還有吳小姐,萬萬不能留在這兒,我要想辦法把她送走,她現在不肯,你來跟她說。”
周翡本來預備好讓他閉嘴一邊待著去,誰知謝允根本沒給她發揮的餘地。她一時被噎得有些詞窮,看瞭看謝允,又看瞭看吳楚楚。
吳楚楚何其聰明,尤其善於“聞弦音而知雅意”,一聽就明白謝允想幹什麼。見周翡看過來,她便往墻角一縮,靠著密道中的土墻抱著膝蓋蹲瞭下來,閉瞭嘴,眼神卻十分清楚明白——我就跟著你,別人信不過。
謝允放柔瞭聲音,說道:“吳小姐,木小喬什麼樣,你是親眼見過的。青龍主縱然不比木小喬強,也絕不會弱到哪裡去。而此人力壓一眾壞坯,位列四大魔頭之首,說明他除瞭武功之外,還有無數你想都想不到的手段。一旦他順著密道找過來,這裡沒有人攔得住他。落到青龍主手裡是個什麼下場,我不嚇唬你,你自己想。”
周翡開始還跟著點頭,後來越聽越不對勁,懷疑謝允在指桑罵槐。
謝允又道:“我以為一個人最難的,未必是有經天緯地之才,他首先得知道輕重緩急。什麼時候應當一往無前、什麼時候應當視死如歸,什麼時候該謹小慎微、什麼時候又要暫避鋒芒,心裡都得有數。當勇時優柔,當退時發瘋,不知是哪傢君子不合時宜的道理?”
周翡:“……”
姓謝的就是在指桑罵槐!
可是謝允的話她已經聽進去瞭,再要從耳朵裡挖出去是來不及瞭。
周翡承認他說得對,她是親自領教過青龍主功力的。每每落到這種境遇裡,周翡雖然不至於退縮,卻也時而生出“要是讓我回傢好好再練幾年,你們都不在話下”的妄想來。她和青龍主的高下之分,與她和吳楚楚的差距差不多大,可是……
紀雲沉面不改色地將一根牛毛似的銀針往自己檀中大穴按去,有些氣力不繼似的開口道:“謝公子眼光老到,看得出精通不少兵刃,可曾專攻過刀法?”
“慚愧,”謝允半酸不辣地說道,“晚輩專精的隻有一門,就是如何逃之夭夭。”
紀雲沉沒跟他計較,極深地吸瞭口氣,眉心都在微微顫動,不知過瞭多久,才將那一口氣吐出來,氣若遊絲地說道:“謝公子,單刃為刀,雙刃為劍,刀……乃‘百兵之膽’,因為有刃的一側永遠在前。”
“不錯,”謝允冷冷地說道,“隻要不是自己抹脖子。”
紀雲沉沒理會,說道:“沒瞭這一點精氣神,管你是破雪還是斷水纏絲,都成瞭凡鐵蠢物,我就是前車之鑒。破雪刀有劈山撼海、橫切天河之勢。如今當斬之人近在咫尺,她殺心已起,此時你逼她退避,她這一輩子都會記得此時的無能為力與怯懦,那她縱然能活到七老八十,於刀法上的成就,恐怕也就止步於此瞭。”
周翡驀地將佩劍提在手裡,略一思量便做瞭決定,打斷謝允道:“不用說瞭,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死。”
謝允聽瞭這話,一點也不欣慰,反而定定地看瞭她一眼,說道:“我要隻是怕死,早就離你遠遠的瞭。”
他不笑的時候,臉色略顯憔悴,說話依然是平和克制,聽不出有多大火氣,隻是眼睛裡的光亮好像被一陣遮天蔽日的失望吞瞭,緩緩黯淡瞭下去。周翡一對上他的目光就覺得自己說錯話瞭,張瞭張嘴,不知從哪裡哄起。
謝允略低瞭頭,牽動瞭一下嘴角,露出一個有點苦的微笑,說道:“我當你是平生知己,你當我怕死。”
說完,他便不看周翡,徑自走到一角坐下,神色寡淡地說道:“紀大俠的‘搜魂針’兇險,我給你把關護法。”
謝允像個天生沒脾氣的面人,又好說話又好欺負,這會兒突然冷淡下來,周翡便有些無措。她從小沒學會過認錯,踟躕半晌,不知從何說起。就在她猶豫間,原本好半天響一下的敲鑼聲突然密集瞭起來。
紀雲沉一震,手中牛毛小針險些下歪,被早有準備的謝允一把捉住手腕。
那銅鑼聲比方才好像又遠瞭,餘音一散,兵戈之聲就隱隱地傳瞭過來——要麼是青龍主觸動瞭密道機關,要麼是花掌櫃跟他們遭遇上瞭!
封閉的耳室中,所有人的心都提瞭起來。突然,一聲大笑傳遍瞭衡山腳下四通八達的密道,那人聲氣中灌註瞭內力,雖然遠,逐字逐句傳來,卻叫人聽得真真的。
“鄭羅生,你信不信報應?”
說話的人正是花掌櫃,“鄭羅生”應該就是青龍主的大名。
鑼聲與人聲嘈雜成一片,每個人都凝神拼命地聽。響瞭不知多久,那銅鑼突然被人一記重擊,好像一腳踩在瞭人心上,帶著顫音的巨響來回往復,什麼動靜都沒有瞭。
這斷然不是個好兆頭,花掌櫃方才遭遇青龍主,第一時間開口,以聲示警。倘若青龍主真的被困住,他應該會再出一聲才對。周翡一口氣吊在喉嚨裡,恨不能將耳朵貼在密道的土墻上,不甘心地聽瞭又聽,四下卻隻有一片黑暗和寂靜。
殷沛冷笑道:“那胖子竟然沒有自己跑,還真的去引開青龍主瞭。嘖,運氣不行,看來是已經折瞭。”
周翡捏緊瞭劍柄。
紀雲沉卻啞聲道:“再來,不要分心。”
事已至此,周翡已經別無選擇,連謝允都閉瞭嘴。
周翡強行定瞭定神,重新回到紀雲沉對面,深吸一口氣:“好,再來。”
但不知是不是被方才的那陣鑼聲影響瞭,周翡覺得自己格外不在狀態。她的破雪刀仿佛遇到瞭某種屏障,自己都覺得破綻百出。紀雲沉很多時候甚至不用出第二招,她便已經落敗。
其實如果紀雲沉的武功沒有廢,周翡反而不至於在他手下沒有還手之力。她的功夫雜而不精——以她的年紀,實在也很難精什麼。但周翡向來頗有急智,與人動手時,常常能出其不意,前一招還是沛然中正,如黃鐘大呂,下一手指不定一個就地十八滾,使出刺客的近身小巧功夫,尤其從老道士那兒學瞭蜉蝣陣後,她這千變萬化的風格更是如虎添翼,即便真是對上青龍主,周旋幾圈也是不成問題的。
可關鍵就是,此時她跟紀雲沉並不是真刀真槍地動手。
“文鬥”,在外人看來,可謂是又平和又無聊,基本看不懂他們在比畫什麼,對刀法與劍招的要求卻更高。因為武鬥時,靈敏、力量、內外功夫,甚至心態都會有影響。但眼下紀雲沉坐在地上,周翡不可能圍著他上躥下跳,蜉蝣陣法首先使不出來,而對上斷水纏絲刀,那些個亂七八糟的小招數再拿出來,也未免貽笑大方。周翡不會丟人現眼地抖這種機靈,隻能用破雪刀一招一式地與他你來我往。
紀雲沉是北刀的集大成者,雖然武功已廢,但一點一動,俱是步步驚心,輕易便能將人帶入他那看不見的刀鋒中。周翡本以為就算自己破雪刀功夫不到傢,憑她近日來對山、風與破字訣的領悟,在他手下走個十來二十招總是沒問題的,卻不料此時束手束腳,差距瞬間就出來瞭。她一直覺得自己好歹已經邁進門檻的破雪刀,在紀雲沉那裡幾乎不堪一擊!
周翡從未有過這麼大的挫敗感,這讓她越來越焦躁。方才噴出去的大話全都飛轉回來,沉甸甸地墜在她身上。越焦躁,她就越是覺得自己手中這把破劍不聽使喚——特別是那忽遠忽近的鑼聲重新有規律地響起來之後。
花掌櫃是不是已經死瞭?
青龍主他們還有多久能找到這兒來?
她還有多長時間?
在此之前,周翡從未懷疑過自己手中的刀,而突然間,一個念頭在她心裡破土,她想道:我是不是真的不太適合破雪刀?
這念頭甫一冒出,便如春風掃過的雜草一樣,不過轉瞬,便鋪天蓋地地鬱鬱蔥蔥起來,瞬間占領瞭她心神的空地。
紀雲沉立刻便感覺到瞭她的異常,問道:“姑娘,你怎麼瞭?”
他話音沒落,青龍主探路的銅鑼聲正好響瞭一下,聲音比方才又近瞭不少,仿佛距此地已經不到數丈。
周翡激靈一下。
吳楚楚依然環抱著膝蓋坐在墻角,謝允垂著眼盯著紀雲沉小佈包裡剩下的一排銀針,不知在想什麼。
是瞭,周翡想道,他們倆是因為我一句吹牛才留下的。我就算再沒用,也得拼命試試,否則連累瞭他們,下輩子都還不清。
周翡的茫然隻存活瞭片刻,就被她當成破罐子給摔瞭。她心道:不行就不行,練瞭多少就是多少,反正要命一條。
她將心裡方才生出的恐慌和焦躁一並踩在瞭腳底下,將面前的紀雲沉與身後催命的鑼聲都忽略瞭,原地拄著劍,閉目思量片刻。方才所有的過招都化成實實在在的交鋒,從周翡腦子裡呼嘯而去,隨後招數漸漸淡去,她心裡隻剩下兩條雪亮的刀刃——周翡驀地睜眼,以劍為刀,虛虛地提起,指向紀雲沉。
紀雲沉目光一閃,這一次,他竟然搶在周翡這小輩前面率先動瞭手,險惡重重的殺招以他蒼白皸裂的手指為托,化成逼人的戾氣撲向周翡。周翡依然以“風”字訣相對——這樣的試探她本來已經用過一次,“風”一式以快和詭譎著稱,和北刀有微妙的相似。但她在紀雲沉面前,經驗實在太有限,轉眼便被紀雲沉找出瞭破綻。
紀雲沉微微一皺眉,直覺周翡不是這樣的資質,見她“黔驢技窮”,自己卻並未故技重施。他手腕一壓,舉重若輕地用“刀尖”一挑,指向周翡另一處破綻,逼她招數不老便撤回,自亂陣腳。
那一瞬間,周翡肩頭突然一沉,提刀好似隻是徒勞地擋瞭一下,整個人卻微妙地調整瞭姿勢,下一刻,她手腕陡然一立——破雪刀第二式,分海!
紀雲沉吃瞭一驚,看不見的刀鋒仿佛已經被周翡打散。
而此時,銅鑼聲音越來越大,幾乎震耳欲聾起來。那些人好像已經找到瞭這耳室入口的窄道!
吳楚楚下意識地用後背靠緊瞭墻壁,她倘若有毛,應該已經奓起來瞭。敲鑼人似乎有些不確定,鑼聲的節奏微微變瞭,一下之後又連著敲瞭數聲試探前路,像是在確定被謝允他們用石頭堵上的窄道是否通暢。
紀雲沉和周翡卻好似全然不受影響,你來我往間剎那便走瞭七八招。周翡凝滯的刀驀地行雲流水起來,她好像找到瞭節奏,將九式的破雪刀串聯起來。
而密道外面的銅鑼響瞭一陣,又往遠處去瞭,好像是那假的死胡同騙過瞭敲鑼人。
吳楚楚大大地松瞭口氣,一顆心幾乎跳碎瞭,將手心的冷汗抹在自己的腿上。
然而就在她一口氣還沒落地時,耳室背後的密道中突然傳來一聲巨響。謝允虛虛地堆在那裡的石頭瞬間倒塌,吳楚楚再也壓抑不住,驚叫瞭出來。
要是這會兒能有人出去看一眼,就會知道,天光已經大亮瞭。可密道中眾人或緊張,或焦躁,或沉浸,心神緊繃得像拉緊的弓,居然誰都沒有察覺到飛快奔湧過去的光陰。
假石墻破碎的一剎那,周翡沒有從方才那種近乎玄妙的狀態裡出來。對她來說,周遭所有聲音、變動,都層次分明起來。她手中的刀,面前的紀雲沉,以及身後炸開的銅鑼聲之間似乎有一根看不見的細線穿起來。周翡根本不必太費心思量,劍尖順著那條線走就無比舒服。
不待最上面的石塊落地,她已經從崩開的碎石中旋身而上。
謝允的佩劍可能是從趙明琛那兒蹭來的。作為這窮酸身上唯一值錢的貨,那用來裝飾的佩劍並不隻有劍鞘珠光寶氣,出鞘時一聲短促的尖嘯,兩側血槽中有晦暗的流光閃過,幾乎能吹毛斷發。
耳室門口的通道隻容得一人通過,走在先頭推開石堆的人是個墊背,一聲沒吭,便被周翡一劍穿心,立斃當場。寶劍切入骨肉中,好似薄刃入蠟,沒有一點凝滯。周翡回手一帶,將那屍體拉到身前,剛好卡住窄小的過道,也成瞭她的一面人形盾牌。
狹窄的密道中火把倏地一晃,幢幢的人影跟著抖動起來。
周翡借著敵人的光往前望去,劍尖輕輕地在古舊的墻面上擦瞭兩下,出聲道:“等你們一宿瞭。”
白衣的敲鑼人與她隔屍相望,一時弄不清是自己比較鬼氣森森,還是面前這突如其來的少女更可怖些,不知該進該退,僵在瞭那裡。
這時,他身後有人沉聲道:“退下。”
敲鑼人低眉順目地說道:“是。”
說完,他小心戒備地盯著周翡,弓著腰,將銅鑼擋在身前,倒著退出窄小的過道,在拐角處沖外面的什麼人深施一禮。片刻後,頂著一張魚臉的青龍主背負雙手,緩緩走入窄道。他本來就長得不那麼盡如人意,又身在幽暗的密室中,火光忽明忽滅,映得他一張“獨樹一幟”的面孔光影紛呈,越發駭人瞭。
青龍主人影一閃,幾個轉瞬便到瞭周翡近前。他混到如今這地步,多少靠真才實學,多少靠卑鄙無恥,這不好說,但必屬天下一流高手無疑。
他身材高大,醜得“天賦異稟”,從窄道中這麼“呼啦”一下飄過來,帶來的壓迫感難以言喻,於青天白日下嚴重不少。倘若周翡還有路可退,這會兒必然已經膽怯瞭。可她剛被北刀不留情面地折磨瞭一宿,反復自我懷疑後到瞭破罐破摔的地步,這會兒反而豁出去瞭——別說來瞭個青龍主,就算來瞭個索命閻王,她也將這條路攔定瞭。
“有些膽色。”青龍主沒有急著動手,反而若有所思地盯著她一笑。
火光下看醜人,能醜得人撕心裂肺,看美人,卻是別有風華。
青龍主端詳著周翡,說道:“我看你的刀法像蜀中一路,實在笨重得很,不適合美貌的小娘子——你是哪裡人?”
周翡從看見他開始就在火冒三丈,聽此人一開口,更是恨不能挖瞭這人的狗眼。
同時,她也明白瞭紀雲沉的意思——耳室前小小的窄道隻能過一人,如果此時擋在這裡的是芙蓉神掌花掌櫃,像青龍主這等好色又怕死的貨,絕不會親自上前。他手下那群敲鑼人不見得有多厲害,卻必定有不少陰損的招數——花掌櫃很可能就是這麼著的道兒。
唯有周翡這麼一個少女孤零零地擋在這裡,能讓青龍主掉以輕心。
和壞人比武功,或許能拖上一陣子,比誰不要臉,他們就毫無勝算瞭。
周翡的手指在劍柄上摩挲瞭片刻,將怒火強行壓下去,神色緊繃地問道:“花前輩呢?”
“誰?”青龍主眨眨眼,下一刻,他往後一仰,惺惺作態地笑道,“你說那皮薄餡大的胖子?哈哈,明知故問。”
周翡一不小心將劍柄上一顆鑲得不結實的寶石摳瞭下來。
青龍主自我感覺良好地說道:“我方才琢磨瞭一下,還是覺得殺瞭你很可惜。這樣吧,你要是願意跟著我走,以前幹瞭什麼,在我這兒都一筆勾銷。到我那裡,吃香的喝辣的,出來進去,有人像狗一樣伺候著你。你喜歡什麼有什麼,金玉珊瑚隨便戴,不比現在這寒酸樣強?”
周翡的目光落到她堵在過道裡的屍體身上:“這也能一筆勾銷?”
青龍主神色漠然,十分大方地一擺手:“這算什麼,不值錢,要多少有多少,隨便殺。”
周翡沉默瞭片刻,餘光往耳室裡掃瞭一眼,紀雲沉似乎已經紮完瞭全部的針。不知謝允嘴裡的“搜魂針”是個什麼東西,總之眼下的北刀像個快要涅槃的刺蝟,臉上時青時紅,顯然是到瞭緊要關頭,不知能變成個什麼。
謝允在紀雲沉身邊,沖她搖瞭搖頭。
倘若能換一個年紀大一些、經驗豐富一些的女人在這兒,大概能有一千種花言巧語拖住青龍主。可是臉嫩的少女是做不到的——臉不那麼嫩的周翡更做不到,她不是那路人。
周翡必須得分出一多半的心神,才能小心翼翼地克制住自己快要從頭頂往外冒的殺氣,一時間便有些詞窮。青龍主卻以為她這沉默是羞怯,越發蹬鼻子上臉地猥瑣起來,往前一探手道:“這還有什麼好想的,過來,告訴我你叫什麼。”
謝允的臉色驟然難看起來。
青龍主動動嘴也就算瞭,這一動手,周翡腦子裡那根岌岌可危的弦便一下繃斷瞭。她一把揪起地上的屍體,往自己面前一擋,讓青龍主摸瞭一手血,隨後拔劍自下而上,一劍仿佛自無端處突出,毒蛇似的撲向青龍主的咽喉。
青龍主“嘖”瞭一聲,渾似不著力,往後平移半尺,竟用手去捉周翡的劍尖,還笑道:“我就喜歡脾氣暴的。”
他看似輕松不在意,其實用瞭暗勁,一掌挾著七八成的內力壓下,想出其不意地一下制住周翡。然而就在他手掌碰到那劍尖的時候,周翡手裡的佩劍卻十分狡黠地順著他的力道而下,竟在分毫間滑瞭出去。
青龍主不由得有些驚詫,這女孩是將劍當成瞭長刀使,而刀法竟然還在他預料之上!
“斷水纏絲……一日不見,那個自身難保的廢物還臨時教瞭你兩招?”青龍主喃喃道。原來周翡方才一刺一躲,正合瞭斷水纏絲的纏綿泥濘之意,隻可惜並不純熟。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她這兩招是倉促間才學來的,即便她聰明絕頂,有過目不忘之能,使出來也到底生硬瞭。
青龍主笑道:“可惜。”
他話音未落,緊接著便運力於手臂,抬手架住周翡的劍,相接處“當啷”一聲。周翡覺得自己砍中的是一根鐵棒,而非血肉之軀,硬得要命,生生將她手中寶劍崩出瞭兩寸。周翡好似猝不及防地踉蹌瞭半步,青龍主趁機一手探出,抓向她領口。
周翡卻順勢一轉身,當當正正地將手中屍體塞進瞭青龍主懷裡。
那屍體也是人高馬大,一臉是血地往他的前主子身上一撲,親親熱熱地在青龍主臉上親瞭一口。青龍主平白無故被一具屍體占瞭便宜,驚詫之餘怒不可遏,一掌將那屍體拍進瞭窄道的土墻裡,四下裡活似地震一般,塵土撲簌簌地下落。周翡手中長劍行雲流水似的轉過瞭半圈,方才黏黏糊糊的劍式陡然一變,沖著青龍主當頭砸下。
她方才兩招竟然都是虛晃!
這一劍如蒼龍入海,呼嘯落下,隨即,周翡隻覺得一股大力順著劍尖反彈瞭回來。端王爺這把寶劍指定比人金貴,這樣硬撞,竟然也沒碎,隻是“嗡”一聲尖鳴,劍尖震顫不休。而與此同時,一縷頭發從晦暗的密道中飄落——青龍主那跳大神的兜帽居然被她扯下來瞭,劍風還割斷瞭他的頭發!
周翡無數次在紀雲沉手中一刀落敗的時候,並非隻是沉浸在自己的招數中。她雖然沒有去學北刀,卻在潛移默化中從紀雲沉連綿不斷的殺招裡悟到瞭“連綿”二字。
周翡在山間小路上第一次與青龍主狹路相逢時,便隱隱發現九式破雪刀中相通相連之處。一宿專註於刀法,她突然領悟瞭原本隱約看見輪廓的東西——每一式刀法中都包含著好幾招,每一刀裡又有無數變化,隻要稍做變通調整,立刻就能貼合成一個整體。這一點千變萬化的變通之道,卻恰好就是破雪刀“無常”一式。
一次出手驚艷四座,恐怕是運氣,連續兩招步步緊逼,那可能是狀態好,但周翡接二連三出人意料,及至這斷發一刀,便足以叫青龍主不得不正視她瞭。青龍主上一次與她交手的時候,周翡還是個隻會連蒙帶騙、虛晃一招逃跑的生手,此時卻已經有瞭令人刮目相看之處。
他目光陰沉地在狹窄的過道中註視著周翡,低聲道:“我改主意瞭,小丫頭,你這樣的人,任誰見瞭都要毀掉,絕不能容你再練上十年八年的功夫。”
他叨叨到現在,隻有這一句叫人聽著最順耳,周翡冷冷地笑道:“殺你,還用不著我十年八年。”
“猖狂太過!”青龍主暴喝一聲,一雙袖子突然鼓瞭起來,排山倒海似的一掌向周翡拍瞭過來。
周翡毫不猶豫地便提劍而上。
如果說剛開始的時候,周翡是心裡惦記著謝允他們,強令自己絕不能輸、絕不能退,那麼眼下在窄道與重壓之下,青龍主便是逼出瞭她遇強則強的本性。
謝允在她身後說道:“留神,他身上恐怕穿著貼身的護甲。”
周翡眼角瞥見青龍主鼓起的袖中銀光一閃,心道:怪不得砍不動,還以為他刀槍不入呢。
青龍主冷笑一聲,一掌已經送到周翡面前,周翡將劍鞘往前一送,“咔”地卡在青龍主手掌心,隨後她面色一變——這聲音不對!
青龍主的手指突然暴長瞭數寸,十指間居然伸出好幾把長刀,一下越過周翡手中劍柄,鉤住瞭她的小臂!周翡反應夠快,然而撤手時到底來不及瞭,小臂上頓時多瞭幾道深可見骨的血道子。
謝允好像自己被大鯰魚撓瞭一把似的,眼角難以抑制地抽動瞭一下。
青龍主朗聲大笑,追擊而至,利刃劃過耳邊的聲音簡直讓人戰栗,而且時長時短,防不勝防。窄道中躲閃受限,周翡身上眨眼間便多瞭數道傷口,她好似已經無從招架,不住後退,轉眼已經退至耳室門口,礙於身後還有人,隻好負隅頑抗。
謝允猛地扭頭去看紀雲沉。
紀雲沉好像已經對外界失去瞭知覺,連氣息都微弱得叫人聽不見,臉上青紅二色退卻,竟浮起行將就木似的死灰來。
青龍主好像玩出瞭樂趣,避開瞭周翡身上要害,貓逗耗子似的欣賞她左支右絀的掙紮,時不時在她身上添幾道傷口,繼而一把抓向她胸口。周翡往後一縮,好似已經走投無路,倉皇中將劍鞘往青龍主掌心一塞。青龍主一隻爪子百無禁忌,張手一扣便抓住瞭擋路的劍鞘,隨即他指縫間的利刃又伸長數寸,他獰笑著將劍鞘往前推去,眼看要抓住周翡。
謝允終於忍無可忍地沖瞭上來。
周翡卻忽然笑瞭一下。
此時,她已經退回到耳室門口,背後是空蕩蕩的一片,地方大得足以讓她上躥下跳,而對手卻正好在密道拐彎處最窄的地方。
青龍主發現不對的時候,伸出去的爪子再要往回縮,卻是不行瞭。原來他這麼一扣一伸,那鑲金配玉的劍鞘支棱八叉地卡在瞭他手心裡,一時摳不下來。
周翡那因為“毫無還手之力”而有些發飄的劍卻驟然凌厲起來,轉瞬間殺氣凜凜地遞出三劍,走轉間近乎無中生有,卻又招招致命。無論是剛開始調戲她,還是後來對她起瞭殺心,青龍主歸根到底還是輕視她的,完全沒料到這種情景。他手中可以伸長收縮的幾條利刃被周翡折斷瞭兩根,掌心處竟然多瞭一條醒目的傷口。
青龍主側身連退幾步,自肩頭至手腕處豁開瞭一條裂口,露出下面貼身的軟甲來。
周翡稍稍有些遺憾——要不是那隱隱閃著銀光的護身甲,她方才的出其不意能將這老東西一條胳膊絞下來。
她雖然不會花言巧語,卻無師自通瞭一點食肉猛獸捕獵時的技巧,會利用退讓甚至一點血來試探敵人古怪的兵刃,同時不斷降低對方的戒備之心,然後找準時機,一擊必殺!
周翡輕輕一抖手腕,甩瞭一下劍上的血珠,餘光往旁邊斜瞭一眼,先掃瞭一眼依然一動不動的紀雲沉,又發現瞭沖上來的謝允——謝允臉上掛著一點茫然。
周翡十分納悶,飛快地小聲問道:“你幹什麼?”
謝允:“……幫你。”
周翡奇道:“幫我什麼?”
謝允道:“……擋刀。”
周翡本不想笑,可惜憋瞭半天,終於還是沒忍住。她方才得罪過謝允,這一笑更是火上澆油。謝允面無表情地轉動目光,假裝此地沒她這麼個活物,不肯再跟她交流。
他雙臂抱在胸前,一板一眼地在昏暗的耳室中擺出他的矜持架勢,沖青龍主說道:“當年東海蓬萊有一巧匠,據說雙手可以點石成金,鍛造出無數神兵利器……除此以外,還有一件‘暮雲紗’,據說此物通體皎潔,不沾煙火,放在暗處的時候,好似一片湧動的月色,入手極輕,穿在身上便能刀槍不入。”
一直沒吭聲的殷沛握緊瞭拳。
謝允似有意似無意地掃瞭他一眼,接著說道:“據我所知,這件暮雲紗乃山川劍殷聞嵐專門為其夫人定做的。閣下穿在身上,不覺得有點緊嗎?”
謝允神神道道的,說話半清不楚、似假還真,青龍主到現在都沒摸清他的路數。
那大鯰魚低頭舔瞭一下手心裡的血跡,險惡的小眼睛微微動瞭動,落到謝允身上:“你想說什麼?”
周翡見謝允又拉開長篇大忽悠的架勢,有意替她分散青龍主的註意力,忙略松瞭口氣,微微活動瞭一下手腕。她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這才彰顯出存在感,變本加厲地叫她遭起皮肉之苦來,倘若此地沒有外人,她大概要開始齜牙咧嘴瞭。
謝允不慌不忙地笑道:“隻是有一點我覺得很奇怪,殷傢的東西既然都在你手裡,為什麼你沒有變成第二個山川劍?”
他一邊說著,一邊有意無意地往前走,快要走到耳室門口的時候,被周翡一橫劍,又給擋瞭回去。
青龍主聞聽此言,神色大變,一掃方才猥瑣調笑的怪模怪樣,臉頰緊繃,乃至不由自主地壓低瞭聲音,問道:“你還知道什麼?”
“我無所不知。”謝允停在周翡長劍阻擋的范圍內。
周翡雖然明知道他又在胡說八道,卻依然忍不住有點想聽他說下去,更不用說不知他深淺的青龍主。隻見那謝允微微往前探瞭探身,輕輕地吐出四個字:“海天一色。”
周翡一臉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好好地說著話,怎麼還詠起風物來瞭。
青龍主的眼角卻神經質般地抽動瞭兩下,隨後他竟然毫無預兆地無視瞭周翡,一探手抓向謝允。周翡原來指望謝允憑借三寸不爛之舌能拖一段時間,不料此人不是出來幫忙的,是探頭作死的,非但毫無益處,還在雪上加瞭一把細霜!
周翡不能任憑他真的作沒瞭小命,隻好硬著頭皮提劍擋在兩人之間。
青龍主卻仿佛已經不想同她周旋瞭,一掌使瞭十成力,迎面打來。周翡莫名有瞭秀山堂中被李瑾容一掌從木柱上拍下來的感覺——所謂“一力降十會”,在深厚的功力面前,悟性與機變有時候真的不值一提。
周翡胸口發悶,可她別無選擇,隻能承著千鈞的重壓杠上青龍主。她劍勢不減,胸口卻傳來尖銳的疼痛,應該是已經受瞭內傷。不過周翡從小被李瑾容一根鞭子抽到大,雖然未能長成一個滴溜亂轉的陀螺,卻遠比常人耐揍。她不但對痛苦的忍耐力非同一般,還十分豁得出去,不躲不閃地一劍壓上。
劍尖彈在暮雲紗上,像是一道劃過夜空的旱天霹靂打碎瞭層層月色。
破雪——“破”字訣。
青龍主單手扛住她的劍,接連拍出十三掌,正是他的成名絕技之一。周翡的蜉蝣陣縱然虛實相生,且戰且走,卻依然是險象環生,最後被他掌風掃瞭個邊,一側的肩膀登時脫開,軟軟地垂下來。
她隻覺自己的經脈已經脹到瞭極致,隱隱泛起快要繃斷似的酸疼來。周翡踉蹌瞭一下,險些沒站穩,倉皇之間扭頭看去,紀雲沉依然沒動靜!
周翡崩潰地想道:六個時辰還沒到嗎?他的“自有辦法”究竟是什麼辦法?在旁邊作法詛咒大鯰魚趕緊升天?
青龍主倒沒顧上對她趕盡殺絕,反而急切地要去抓謝允。
謝允邁開長腿,一步就蹦到瞭周翡身後:“有話好說,不要激動,‘海天一色’這四個字哪個是你仇人?改天告訴我一聲,在下保證不提瞭。”
此人連招帶撩撥,弄得那青龍主看著他的眼神就像饑腸轆轆之人碰上瞭肉包子,幽幽地要冒出綠光來,偏偏夾著個周翡搗蛋,一柄長劍不遺餘力地從中作梗。
青龍主怒道:“臭丫頭!”
周翡以為她又要迎來一串連環掌,強提一口氣,還沒來得及出招,餘光便見那青龍主一揚手,手中亮光一閃。
他有這麼高的武功,打架居然還要出陰招!太不要臉瞭!
周翡一時躲閃不及。就在這時,有人突然從她身後帶瞭一把,隨後周翡眼前一黑,方才還在她身後礙手礙腳的人一遇到危險,頃刻間便躥到瞭她面前,以自己的後背為擋,一把抱住周翡。
周翡的視線完全被謝允擋住,足有數息回不過神來。她心口重重地一跳,好像從萬丈高處一腳踩空,手指差點鉤不住佩劍。
謝允居然說到做到,真的給她擋刀!
這念頭一過,周翡陡然反應過來發生瞭什麼事,腦子裡“嗡”的一聲,炸成瞭一片白煙,一時像是被人施瞭定身法。
原來那青龍主袖子裡別有乾坤——九龍叟果然“物似主人形”,在喜好暗箭傷人這一點上,青龍座下可謂是一脈相承——青龍主借著自己深厚的掌力,從袖中甩出兩把小鉤子。那鉤子雖然隻有指甲大,尖鉤上卻閃著鬼火似的光,像是淬過毒。
誰知道這索命鉤沒鉤住周翡,謝允這礙手礙腳的東西居然突然沖上來。
周翡睜大瞭眼睛:“謝……”
謝允在她耳邊笑嘻嘻地說道:“我就知道他舍不得殺我,嘿嘿。”
周翡:“……”
眼看索命鉤要掛上謝允,青龍主還沒從他嘴裡聽見“海天一色”的詳情,想到人弄死瞭就活不過來,忙一振長袖,親自打落瞭自己的暗器,居然有點手忙腳亂。
他這邊狼狽,周翡卻不給他喘息的機會,借著謝允的遮擋,一劍穿過謝允腋下,刁鉆無比地直指青龍主咽喉。
青龍主既可以一掌拍過去碾壓周翡,又可以隨便弄點雞零狗碎的小手段幹掉她,可偏偏中間隔著一個謝允……不,一句語焉不詳的“海天一色”,青龍主百般投鼠忌器,居然淪落到要跟周翡拼劍招的地步。
如果說周翡乍一動手時還有幾分生澀刻意,這會兒一口氣不停地與青龍主鬥瞭上百回合,不斷修修補補,硬是在生死一線間將她的刀法遛熟瞭,這會兒居然多出幾分狡黠和遊刃有餘來。
他們兩人聯手,居然在“無恥”二字上勝過大魔頭一籌,亙古未有,堪稱奇跡。
青龍主以算計別人為生,多少年沒打過這麼憋屈的架瞭,被一個乳臭未幹的小丫頭逼到這份兒上,胸中怒火簡直能把整個衡山下鍋煮瞭!
雙方你來我往,青龍主用暮雲紗撞開周翡的劍,一側身,正好能看見耳室中的場景。吳楚楚原本心驚膽戰地在旁邊觀戰,猝不及防對上那大鯰魚掃過來的眼神,被那眼神裡的惡意驚得結結實實地打瞭個激靈。青龍主驀地目露兇光,他假裝去抓謝允後頸,在周翡拎著謝允後撤躲閃的一瞬,將手指間夾的一樣東西彈瞭出去,直沖著吳楚楚胸口!
無論是周翡還是謝允,再要施援手都來不及瞭。
然而就在這時,一隻佈滿傷痕的手探出,像打蚊子一般輕松隨意,將那飛過去的東西接在手中——那是一枚尖銳的骨釘。
紀雲沉咳嗽瞭兩聲,身上的銀針不知是拔瞭還是怎樣,這會兒居然一根都看不見瞭。他低著頭,將手中的小釘翻來覆去地看瞭看,氣血兩虛似的咳嗽瞭幾聲,對吳楚楚說道:“姑娘,請你往裡邊去一點,不要誤傷。”
他依然落魄得連後背都挺不直,發梢幹枯,頭上卻微微有些油光,既不英俊,也不瀟灑,連眼神都透露出一種不知從何說起的憂鬱。
可是當他“憂鬱”地抬頭望向青龍主的時候,周翡卻見那大魔頭臉色變瞭,背在身後的手微微一招,他身邊狗腿紛紛趕來,擁堵在耳室門口——青龍主看似無所畏懼地邁進瞭耳室,其實是將一幹狗腿招至眼前,將他本人團團圍在中間。
紀雲沉掃瞭一眼,說道:“鄭羅生,你這些年來毫無長進,也不是沒有緣故的。”
青龍主端詳著紀雲沉,森然道:“我聽過一些流言蜚語……”
“說北刀已經廢瞭,”紀雲沉接道,“否則你這些年來又怎麼敢高枕無憂?”
周翡目光掃過地上依然攤開的小佈包,發現紀雲沉方才用過的牛毛小針既沒有放回去,也沒有被他扔在一邊,隻是憑空不見瞭,便小聲問道:“怎麼……”
謝允“噓”瞭一聲:“回頭我再……”
他本想說“回頭我再告訴你”,說瞭一半,想起周翡幹的那些讓他牙根癢的事,他便將自己的外衣扯下來,扔給滿身血道的周翡,同時睨瞭她一眼,話音一轉道:“就不告訴你。”
周翡:“……”
青龍主撐著顏面冷笑道:“關外北刀果然有兩把刷子,廢人都能重新站起來——好,正好,我正愁無緣見識‘雙刀一劍’到底有多厲害,今天我倒要看看,我沒有長進,你這北刀能有多大長進。”
他嘴裡吹著牛皮,卻絲毫沒打算親自上陣,一揮手,身邊的敲鑼人便訓練有素地各自站位,像是擺瞭一個人數更少、更精的“翻山倒海”陣,準備仗著人多勢眾,一擁而上。紀雲沉輕輕一彈指,殷沛身上的繩子便不知怎麼繃開瞭,那小白臉三下五除二地扯下自己身上的繩子,神色復雜地望著他養父的背影。
紀雲沉道:“快走吧,好自為之。”
然後他輕輕笑瞭一下,突然動瞭。最外圍的敲鑼人根本來不及反應,首當其沖落到瞭紀雲沉手中。那敲鑼人兵刃尚未舉起,整個人就好像個牽線木偶,自己撞在自己刀尖上抹瞭脖子。
紀雲沉將死人一推,提著奪過的長刀,漠然地望向青龍主。
他站起來、接骨釘、殺人奪刀一氣呵成,眼神越來越平淡,好像一個與他錯失瞭二十年的幽魂正緩緩地在他身上蘇醒。周翡下意識地捏緊瞭手中的佩劍——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這把沾瞭血的佩劍微微地戰栗瞭起來。
山中晴雨莫測,忽然一陣風起,吹滅瞭天光,順著謝允第二次進來時沒有掩嚴實的密道出口鉆瞭進來,卷來一股濕漉漉的潮氣。耳室中的火把劇烈地跳瞭一下,數條人影泛起緊繃的漣漪。
青龍主暴喝道:“還愣著幹什麼?都是死的嗎?”
北刀固然是傳奇,但是在敲鑼人心裡,青龍主這個能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暴君”還是更可怕。他一聲令下,幾個敲鑼人毫不遲疑,向紀雲沉一擁而上。
紀雲沉將手中長刀輕輕一擺,臉色似乎有些疲憊,又不知對誰重復道:“快走吧。”
可是周圍幾個人誰也不舍得走,周翡幾乎目不轉睛地盯著傳說中的“斷水纏絲”。“雙刀一劍枯榮手”對她,乃至對整個中原武林來說,都像是淤泥中幾枝枯黃的殘荷根莖——確乎有,確乎繁盛過一夏,但事到如今,那時的風采卻已經是人雲亦雲的舊景瞭。
化身廚子的北刀、隻剩下一把劍鞘的山川劍,都叫人瞧著心生尷尬。
誰能想到,“斷水纏絲”有一日竟能死而復生?
周翡本以為北刀險象環生的詭譎會像傳說中的“紫電青霜”一樣,可是紀雲沉手中的刀遠非她想象的那樣炫目。她甚至覺得紀雲沉手中一板一眼的刀法比他以指代刀比畫出的那幾招還不起眼。
那好似一種古老而樸素的殺術,北刀傳人舉手投足間帶著某種強烈的韻律感,旁人圍追堵截也好,步步緊逼也好,都沒有什麼能破壞他固有的步調。那暗淡的刀光叫周翡無端想起洗墨江裡細細的“牽機”,寬寬的刀背與修長的刀身似乎都是表象,他刀術中或有魂靈,而那魂靈隻有狹窄的一線,流動的時候像千重的蛛網,停下來也隻有非常不顯眼的一點血跡……和一條性命。
紀雲沉並不像周翡那樣喜歡四處亂竄,他的腳步幾乎不離三尺之內,周遭好像有一個看不見的圓圈,他似乎懶洋洋的,不肯踏出那圈子半步,所有膽敢靠近的人都會被他一刀割喉。
這才是真正的殺人刀。
周翡一直以為“殺氣”便是要“騰騰”,直到此時,她才算見識到真正的殺氣——那是極幽微、極平淡的,不顯山不露水,卻又無所不在。當那憔悴落魄的廚子略微佝僂地站在那裡時,整個耳室都籠罩在他的刀鋒下,居然叫人升起某種無法言說的戰栗感。
曾經把周翡困得苦不堪言的陣法到瞭紀雲沉面前,好像成瞭一群可笑的牽線人偶。翻山倒海陣自稱遇強則強,任你是何方高手,一旦陷入其中,都如落泥沼。可眼下,這張大網卻被紀雲沉勾得團團轉,全然不見那天在客棧中抖威風時的遊刃有餘,敲鑼人根本不像包圍,倒像是排隊送菜!
周翡看得目不轉睛,謝允卻輕輕地嘆瞭口氣。
周翡問:“怎麼?”
謝允輕聲道:“小心瞭。”
他話音沒落,場中便生瞭變化——被一幫人護在中間的青龍主鄭羅生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眼見不過眨眼間,他自己帶來的人便被紀雲沉一把刀殺瞭個七七八八,鄭羅生當即便決定祭出“好漢不吃眼前虧”的大招。
他猛地上前一步,聲勢浩大的一掌拍向紀雲沉頭頂,做出打算拼命的架勢。
而後兩人轉眼間過瞭十來招,就在周翡以為此人也有決一死戰的勇氣時,鄭羅生突然毫無預兆地伸手抓起自己一個手下,強買強賣似的塞給瞭紀雲沉,那動作和周翡往他手中塞劍鞘的動作一模一樣!
周翡有生以來,一直都在偷別人的師,不料風水輪流轉,竟然也被別人學去一招——還是這麼不長臉的一招,一時目瞪口呆,不知做何評價。
鄭羅生趁機人影一閃,便撲到瞭耳室那一頭的出口處,打算將自己一幹敲鑼人手下都當成累贅扔在這裡,強行突圍!
幾個人心裡同時叫瞭一聲“不好”。
因為活人死人山這幫攪屎棍,一天到晚沒正事,除瞭害人就是瞎攪和,要是讓此人出去,往後必然得陰魂不散,糾纏個沒完沒瞭。周翡想也不想就要追上去。
謝允雖然知道讓鄭羅生跑瞭會很麻煩,但更知道“窮寇莫追”的道理。狗急瞭都跳墻,何況是青龍主?他情急之下手也快得很,缺德帶冒煙地一把抓住瞭周翡垂在身後的長辮子。
周翡扯過段九娘的頭發,不料如今也體會瞭一把自己被人揪辮子的滋味,頭皮劇痛,當場就要跳腳。謝允無辜地縮回作怪的狗爪,往身後一背,理直氣壯地回瞪過去。
周翡:“……”
看在這王八蛋方才擋刀的情分上,這一頓揍先欠著瞭。
這一耽擱,青龍主眼看要跑,又一陣山風呼嘯著鉆進密道,流轉進九曲回廊似的密道中,被無數逼仄的窄道變瞭調子,發出山鬼夜哭似的嗚咽聲。這時,殷沛突然腳下一動,擋在瞭門口。
他在旁邊裝死倒還罷瞭,這一現身,立刻提醒瞭青龍主——鄭羅生這番大動幹戈地搜山追人,還幾番犯險,可不就是為瞭這個小白臉?本以為中間殺出個斷水纏絲,他要功敗垂成,誰知這小子居然不自量力地自己撞上來瞭!
這是得來全不費工夫。鄭羅生哪裡會跟他客氣?一把便抓住瞭殷沛的領口,好似猛鷹撲兔似的將他拎在手中。
紀雲沉已經解決瞭方才那倒黴的敲鑼人,眼見殷沛落在青龍主手上,頓時憤怒地咆哮瞭一聲,提刀轉身斬向青龍主的後背,青龍主驟然加速,並不十分在意——因為紀雲沉尚在兩步之外,他身上的暮雲紗足以應付。
殷沛卻古怪地笑瞭起來,他趁鄭羅生註意力全在身後,驀地出手如電,在鄭羅生肩頭某處連拍瞭好幾下。殷沛武功造詣實在有限,本來也不該有這樣的身手,可是這動作竟然像是他千錘百煉過一樣,快得驚人,熟練得驚人。
鄭羅生逃命途中竟然沒能躲開,他隨即悚然一驚——殷沛方才輕輕巧巧地這麼一拍,雖然不痛不癢,卻將他身上本就不太合身的暮雲紗解開瞭!
那緊緊裹在他身上的軟甲驟然松懈滑落,鄭羅生後背頓失屏障,刀好像已經紮入瞭他後背裡,他發瞭狠,一掌將殷沛摔瞭出去。那小白臉當即噴出一口血來,活像一碗打碎的紅湯,摔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瞭。
畢竟是親手養大的,雖然是個白眼狼,但紀雲沉心裡還是狠狠地顫動瞭一下:“阿沛!”
鄭羅生一把將身上的暮雲紗扯瞭下來,抬手摔在紀雲沉臉上。
紀雲沉正在憂心殷沛,見山川劍舊物飛來,本能地伸手接住。誰知剛一碰到,他掌心便是一片刺痛——那暮雲紗尾巴上竟有一串蠍尾似的小鉤子,將他紮瞭個正著,立刻見瞭血。流出來的血見風變黑,黑氣毒蛇似的,很快順著他粗糙的手掌攀瞭上去。
鉤上居然有毒,而且比花掌櫃被九龍叟所傷時中的毒隻烈不弱!
倉皇逃竄的鄭羅生腳步一頓,轉頭沖紀雲沉冷笑道:“黃蜂尾後針,也叫‘美人恩’,從來最難消受。紀大俠,滋味怎樣?”
紀雲沉漠然地看瞭一眼自己的手,周翡的心一瞬間提到瞭嗓子眼,以為他要像花掌櫃一樣斷腕求生。
誰知紀雲沉卻忽然笑瞭。
他平生未曾開懷,經年日久,剩下滿面愁苦,即使笑起來,褶皺的眉宇間也好像欲說還休、心事重重,是說不出的鬱憤與孤苦。
“美人恩……”紀雲沉低低地重復瞭一遍,突然一步上前。
窄道中怕是連周翡這樣纖細的小姑娘行動都要受限,卻偏偏不是“斷水纏絲”的障礙,誰也沒料到,紀雲沉竟然拼著毒發也要殺青龍主。
鄭羅生早有防備,見他出手,立刻往後掠去。紀雲沉的刀緊追不舍,他手上的黑氣轉眼攀上瞭脖頸,繼而又彌漫到瞭臉上,北刀那張本就憔悴的臉顯得像個死人。鄭羅生惜命得像抱金而死的守財奴,見這瘋子不顧中毒,找死似的越發來勁,覺得紀雲沉簡直不可理喻,當即惱羞成怒道:“好,既然你不怕死,我就成全……”
他說到這裡,話音陡然一頓。
鄭羅生覺得自己腳下好像踩瞭什麼東西。
他難以置信地回過頭去,見那被他一掌打飛的殷沛居然沒死。
面容陰鬱的青年像條狗一樣蜷縮在墻角,撥開滿頭滿臉的血跡,咧開嘴沖他露出一個滿是惡意的微笑,殷沛無聲地動瞭動嘴唇:“你上路吧。”
密道外面響起一聲平地炸雷,冷冷的電光甚至透入狹長的密道裡。
與此同時,鄭羅生腳下也是一聲巨響,與隆隆的雷聲合為一體,整個密道都好似搖搖欲墜地晃動起來。
殷沛趁他分神,往青龍主腳下扔瞭一顆雷火彈!
青龍主這次終於避無可避,失聲慘叫起來。紀雲沉再不遲疑,一刀捅進他胸口,手腕陡然一轉,在他胸口豁開瞭一個血肉不相連的破洞。鄭羅生殺豬似的號叫戛然而止,他太怕死瞭,簡直不敢相信這個事實,一時瞪大瞭眼睛,幾乎露出些困惑相來。
外面緊接著又是一道閃電落下,漏進來的光照亮瞭紀雲沉的臉,密道中石頭沙礫撲簌簌地下落,劇烈的震動回蕩在整個密道中。
鄭羅生眼睛裡垂死掙紮的光終於還是暗下去瞭。紀雲沉眼皮也不眨地盯著他瞳仁散開,然後沒有抽刀,松開瞭握刀的手。他踉蹌著往後退瞭幾步,好像想穩住身形似的,胡亂伸手在漸漸開裂的密道土墻上抓瞭幾把,到底還是狼狽地一屁股坐在瞭地上。
紀雲沉的嘴角牽動瞭一下,似乎是想大笑一通,可惜笑容中途夭折。他靠在墻壁上,與鄭羅生的屍體大眼瞪小眼片刻,然後疲倦極瞭似的,微微閉上瞭眼睛。
謝允側耳聽瞭片刻,隻覺得密道裡的雜音越來越大,便用力一推周翡道:“這沒輕沒重的東西,我怕這密道要塌,先離開這裡!”
周翡這會兒也顧不上跟他報揪辮子之仇,上前一步要扶起紀雲沉,飛快地說道:“前輩,那大鯰魚一身除瞭毒就是暗器,身上肯定有解藥,你等我來搜……”
紀雲沉輕輕扣住瞭她的手腕,不由分說地把她推到一邊,笑瞭一下,低聲道:“怎麼,姑娘,你不知道何為搜魂針嗎?”
周翡十分茫然。
謝允一邊催著吳楚楚快走,一邊沖周翡低聲道:“‘搜孤魂上身,成野鬼而去’,搜魂針原名叫作‘大還針’,是一種關外的秘法,能叫人一日千裡,‘死灰復燃’。無論多重的病,多要命的傷,都能蓋過,讓你覺得……似乎是丟瞭的舊時光上瞭身。”
紀雲沉接道:“然後回光返照,三刻而止……”
密道外面“嘩啦”一聲,暴漲的天河像被什麼刺破,咆哮著傾倒入人間,大雨驟降。
泥土中泛起陳舊的腥味,紀雲沉眼睫低垂,神色渙散,竟然在這個節骨眼上出起瞭神,然後目光微微動瞭動,落在殷沛身上。
殷沛聽見“回光返照”四個字,整個人一僵,神色復雜地看向紀雲沉。紀雲沉想瞭想,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說,然而臨到頭來,剩語寥寥,又覺得沒什麼好廢話的。紀雲沉便一笑,第三次低聲道:“走吧。”
周翡:“等……”
她“等”字沒說完,密道這邊的出口陡然塌瞭,窄道本已經老舊,殷沛那一顆雷火彈更是成瞭最後一根稻草。
沙石傾盆似的落下,紀雲沉猛地將周翡往外一推。
周翡踉蹌幾步,被謝允一把扶住。方才她站的位置數息間便已經被落下的沙石堵上,將北刀攔在瞭那一頭,而通道仍在不斷地動蕩。
紀雲沉雙腿一陣劇痛,被巨石壓瞭個正著,他卻沒躲,隻是悶哼一聲,覺得全身虛脫瞭似的,一點力氣都提不起來。
搜魂針的回光返照本不該這麼短,可是眼下鄭羅生已死,撐著他的那一點精氣神也沒瞭。密道的震顫與雷聲混合在一起,須得極仔細,才能聽見其中的風雨聲。而漸漸地,風雨聲微弱瞭下去,紀雲沉知道,這並非雨過天晴,隻是他的五官六感在衰弱。
他無端想起當年初入關中時,偶然在一酒樓上見到一幅畫。
店傢附庸風雅,不知是從哪個粗制濫造的民間藝人手裡買的畫,畫工不值得細看,唯有角上掛瞭一首古人詞,紀雲沉沒讀過幾天書,已經記不全瞭,仿佛是什麼“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而今聽雨僧廬下……”
鬢已星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