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不是我傢,我傢在舊都。”
謝允拖著周翡往外跑去,沙石塵土迷得人睜不開眼,他們一幫灰頭土臉的人破開密道出口,一露頭就被傾盆大雨蓋瞭個正著,雨水與塵土交加,全和成瞭“醬香濃鬱”的泥湯。
殷沛竟也命大,沒人管他,他居然掙紮著跑瞭出來。他有些站不直,可能是肺腑受瞭重創,抑或是骨頭斷瞭,血跡斑斑的手扶著一側的山石喘著粗氣,眼睛望著已經崩塌大半的密道入口,有那麼一時半刻,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殺瞭鄭羅生,又搭上瞭紀雲沉,可謂買一個還搭個添頭,他大仇得報瞭,快意嗎?
那麼十餘年的養育之恩又怎麼算呢?
周翡想起殷沛在三春客棧裡裝蒜時說的那些話,有些是意味深長的挑撥離間,有些卻又隱隱帶瞭點不想讓紀雲沉死的意思。而倘若他那張嘴放屁的樣子是裝出來的,那麼當中有幾分深意、幾分真意呢?
周翡已經見識瞭“一樣米養百樣人”,知道“以己度人”乃大謬,這些念頭在她心裡一閃,便沉沉地落瞭下去,不再揣度瞭。反正人都死光瞭,天大的恩怨也隻好塵歸塵,土歸土,那一點幽微的心思,便不值一提瞭。
謝允想起山上還有青龍主的餘孽,便上前和殷沛說話,問道:“殷公子,你要往何處去?”
殷沛置若罔聞,將有幾分漠然的目光從密道口上移開,抬手整理瞭一下自己散亂的發絲和外衣,一臉倨傲地抬腳與謝允擦肩而過。
謝允忽然又問道:“你也在找‘海天一色’嗎?”
殷沛終於斜眼瞄瞭他一下,嘴角牽動,面露譏誚,好像不知道他扯的哪門子淡,然後他不置一詞地緩緩走入雨幕中。
謝允皺瞭皺眉,盯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瞭片刻,卻沒有追上去。
周翡他們三人從衡山離開,途中還真沒遇上青龍主的那幫狗腿子,看來這年月,做惡人的也得有點機靈氣才行,否則恐怕等不到壞出境界,便“出師未捷”瞭。
過瞭衡山再往南,便是南朝的地界瞭。
此地依然地處邊境,連年打仗,這大昭正統所轄的地界也沒顯出比北邊太平到哪兒去,基本也是“村郭蕭條,城對著夕陽道”。
破敗的官道上一處小酒肆裡,吳楚楚坐在瘸腿的長凳上,小心翼翼地咬下瞭一口雜面餅,她跟挑魚刺似的仔細抿瞭抿,確定裡頭沒有牙磣的小石子,這才放心出動牙齒,咀嚼起來。
雜面餅裡什麼都摻,喂馬喂豬的東西一應俱全,就是沒有“面”。這餅吃起來又幹又硬,卡在嗓子眼裡,無論如何也咽不下去。吳楚楚怕別人嫌她嬌氣,也沒聲張,吃一口便拿涼水往下沖一沖。她胃口本來就不大,這麼一來,半塊餅就能灌個水飽,顯得十分省錢好養活。
謝允重新置辦瞭車馬,跟她們倆湊在一起上瞭路,他倒是門路頗廣,而且很能湊合,一點也看不出有個王爺出身。
謝允用歪歪斜斜的筷子戳瞭戳盤子裡看不出真身的醃菜,說道:“這裡還是靠近前線,地也不好種,是窮瞭點,要是往東邊去,可沒有這麼寒酸,金陵的繁華和舊都比也不差什麼——真不想去瞧瞧嗎?”
吳楚楚默默地搖搖頭,偏頭去看周翡。
周翡原本沒吭聲,見她看過來,才一搖頭道:“我回蜀中。”
吳楚楚有些不自在地對謝允說道:“阿翡說她回蜀中,那我跟著她走。”
謝允一點頭,沒表態。
周翡問道:“你呢?”
謝允仿佛沒聽見,慢吞吞地夾起一片醃菜——他手裡那雙筷子儼然已經彎成羅圈腿瞭,夾菜竟還穩穩當當的,可見此人至少在吃這方面很有些功力。
周翡翻瞭個白眼,用胳膊肘碰瞭吳楚楚一下:“問他。”
吳楚楚尷尬得快把身下的長凳坐穿瞭,蚊子似的“嗡嗡”道:“阿翡問……謝公子,你呢?”
謝允笑容如春風,彬彬有禮地說道:“我自然奉陪到底,總得有人趕車對不對?”
他們三個分明擠在一張不到三尺見方的小桌上,誰也沒耳背。謝允和周翡卻誰也不搭理誰,咳嗽一聲都得讓吳楚楚傳話——虧得吳小姐脾氣好。
因為周翡在密道耳室中一時沖動,出言得罪瞭端王殿下,之後又一不小心笑瞭一下,可謂仇上加仇。於是脫險之後,謝允就變成瞭這副德行,還是死皮賴臉地跟著她們,但就是不跟她說話。
周翡咬牙切齒地跟那噎人的雜面餅較勁半晌,終於被這玩意兒降服瞭,放棄努力,一揚脖幹吞瞭下去,嚼不碎的餅混成一坨,一路從她嗓子眼噎到瞭胃裡,好半晌才“咣當”落下。周翡伸手按瞭一下胸口,心裡苦中作樂地想道:比吞金省錢,效果還差不多,真是賺瞭。
她想休息一會兒再戰,同時心裡有好多的疑問,垂目琢磨瞭一會兒,她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問瞭出來:“‘海天一色’到底是什麼,為什麼那個鄭……鄭什麼‘蘿卜’聽完以後那麼在意?”
吳楚楚見她直眉瞪眼地問自己,登時一愣:“我不知道呀。”
說完,她才反應過來這句不是問自己,耳根都紅瞭,轉向謝允把周翡的話重復瞭一遍。
謝允抿瞭一口涼水,臉上找揍的神色收斂瞭一點,沉聲道:“我也不清楚,那是很多年前的事瞭。有人說是一夥神通廣大之人的聯盟,有人說是一筆財產,也有人說是一個武庫,還有人說是一隊私兵或是一幫神出鬼沒的刺客——刺客這個最不靠譜,畢竟,相傳‘海天一色’的上一任主人是殷聞嵐。他們說當年殷聞嵐之所以不是武林盟主,勝似武林盟主,就是因為手上的這個秘密……不過這個說法我個人是不太相信的。”
這回不等周翡發問,吳楚楚便自發地開口問道:“為什麼?”
謝允笑道:“江湖莽撞人,怪胎甚眾,爹娘都不見得管得住,世上哪兒有什麼能號令這幫烏合之眾的東西?倘若真有那麼個秘密,那也不外乎‘為人處世’與‘豪爽仗義’兩個秘訣罷瞭,這都有現成的詞,不必另外起個不知所謂的名叫什麼‘海天一色’。”
吳楚楚跟周翡對視瞭一眼,問道:“那殷沛知道嗎?”
“他裝作不知道,”謝允說道,“但我猜他肯定知道。沒聽鄭羅生說嗎?他盜走瞭山川劍的劍鞘。整個殷傢莊都落在瞭青龍主手上,像暮雲紗這樣的寶貝絕不在少數,他別的東西都視若無睹,為什麼偏偏要一把殘劍的劍鞘?
“關於這個,我原先也有些猜測。據說殷聞嵐曾經說過,他一生隻有兩樣東西得意,一個是山川劍,一個就是‘海天一色’。”謝允灌瞭一口涼水,接著說道,“所以如果海天一色有什麼秘密——諸如信物、鑰匙,他會放在哪裡呢?”
周翡聽到這裡,已經明白瞭。
吳楚楚卻莫名其妙地追問道:“哪裡?”
周翡解釋道:“當然是山川劍上。天下第一劍是怎麼想的我不太清楚,但是如果周圍的人都還不如你靠譜,你最信任的也就剩下手裡的刀劍瞭。”
吳楚楚先是恍然大悟,隨即又看瞭她一眼,懷疑周翡在指桑罵槐,找碴兒氣謝允。
謝允依然在裝蒜,好似全然沒聽見,站起來結瞭賬,又催兩個姑娘把剩下的雜面餅打包帶走:“走吧,這窮鄉僻壤的鬼地方實在不好投宿,咱們天黑之前怎麼也得趕到衡陽。”
說完,他便徑自起身去拉馬車。
周翡瞪著他的背影磨瞭磨牙,吳楚楚偷偷拉瞭她一把。
周翡小聲對她說道:“他是不是還來勁瞭?”
吳楚楚六歲以後就沒見過這樣活潑的慪氣方式,十分想笑,又覺得不太好,隻能憋住,跟周翡咬耳朵道:“在衡山的時候,謝公子也是擔心你。”
回想起來,周翡也承認,就以她的本領來說,一口答應紀雲沉拖住鄭羅生確實是不自量力而且欠妥。她自知理虧,便隻好往下壓瞭壓火氣,木著臉沒吱聲。吳楚楚想瞭想,又問道:“你當時那麼相信紀大俠嗎?”
周翡略一愣,搖搖頭。
她當時其實不知道紀雲沉在搞什麼名堂,也從沒聽說過“搜魂針”。
吳楚楚奇道:“那為什麼?”
究竟為什麼,周翡自己也說不清楚。她沒什麼計劃,甚至剛開始,她也是耍瞭詐才從青龍主眼皮底下溜走的。她明明知道自己打不過,明明千方百計地不想跟那大魔頭起正面沖突。
要說起來,她大概是在密道中聽見鄭羅生滿口污言穢語的時候,方才起瞭殺心。
作惡,這沒什麼,“活人死人山”的大名,周翡一路上也算聽過瞭,什麼時候那幫人能幹點好事才新鮮。可是憑什麼他們能惡得這麼理直氣壯、揚揚得意呢?
憑什麼大聲喧嘩的,永遠都是那些卑鄙的、無恥的人,憑什麼他們這些惡棍能堂而皇之地將二十年沉冤貼在腦門上招搖過市,而白骨已枯的好人反而成瞭他們標榜的旌旗?
這豈不是無數個敢怒不敢言慣出來的嗎?
亂世裡本就沒有王法,如果道義也黯然失聲,那麼茍且偷生其中的人,還有什麼可期盼的呢?
周翡並不是憐憫紀雲沉,事到如今,她依然認為紀雲沉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她隻是覺得,當時如果不答應幫這個忙,她一定會對自己十分失望。
就連吳楚楚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小姐不也一樣嗎?她看不出把周翡和花掌櫃綁在一起,也鬥不過一個鄭羅生嗎?可那纖纖弱質的小姑娘尚且為瞭朋友不肯獨自離開,何況是拿刀的人?
周翡本來在琢磨著跟吳楚楚從何說起,結果一抬頭,正好發現謝允套好瞭馬車站在不遠處,好像也在等她的答案。見她目光掃過來,謝允立刻別開眼看天看地,擺出一副“不聽不聽我就不聽”的欠抽樣。
周翡匡扶道義的女俠之心被暴起的幼稚推瞭個屁股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敗退瞭。她瞬間沒好氣地將自己滿腹情懷總結成瞭三個字:“我樂意!”
吳楚楚:“……”
這場混賬官司到蜀中之前還能不能打完瞭?!
衡陽有地方官,附近還有一部分駐軍,看著像樣多瞭,起碼沒有當街砍人的。
傍晚時分,車夫端王穩穩當當地將兩個姑娘帶到瞭衡陽城裡。謝允一看就是慣常在外面行走的,趕車很有兩把刷子,走得不慌不忙,不顛不簸,幾乎沒怎麼拐冤枉路,十分舒心。此地剛下過一場大雨,路顯得不太平整,沿街叫賣的小販和鋪子像是山間石峰裡的草木,有點縫就能活,客棧中兼有酒樓,為瞭招攬客人,還請瞭民間藝人。
民間藝人是一對連說帶唱的中年夫妻,丈夫是瞎子,妻子聲音甜美,唱的正好是“千歲憂”謝某某的《離恨樓》。唱完一圈,那妻子就端起一個托盤,在客人中間走一圈,她也不苦苦哀求討人嫌,倘若有人給錢,就輕輕盈盈地沖人斂衽一禮。
謝允放瞭一把銅錢在她的托盤上。周翡看清那女人正臉之後一愣,隻見她遮著半張臉,面紗粗制濫造,有點透,能看出下面坑坑窪窪的疤痕。為免失禮,周翡隻一瞥就移開瞭視線,心裡止不住地可惜——那妻子身材窈窕,輪廓秀氣,本該是個能稱得上漂亮的女人。
等那女人轉身走瞭,吳楚楚才小聲問道:“她……”
“燙的,”謝允好像見慣瞭似的,平平淡淡地回道,“沒什麼——多半是自己燙的,在外謀生不易,女人尤其是。她們總得有點自保的辦法,要臉沒什麼用。快吃吧,吃完早點休息,這一陣子顛沛流離,也實在沒睡過幾宿好覺。”
那對夫妻一直在客棧裡唱到很晚,周翡等人都已經回客房休息瞭,還能聽見一樓傳來細細的“咿呀”聲,但看起來沒什麼收獲。《離恨樓》紅得太久,眾人天天聽,已經有些聽膩瞭,大多數人耳朵沒在他們身上,也對女人的托盤視若無睹。
周翡洗涮幹凈,本應十分疲憊,卻怎麼都睡不著。她幹脆盤膝而坐,像個武癡似的在冥想中錘煉她的破雪刀。就在她將九式破雪刀從頭到尾連起來一遍,又有些進益的時候,突然聽見隔壁“吱呀”一聲,謝允又出來瞭。
周翡不管是有多大的怒氣和火氣,一旦沉浸到她自己的世界裡,都會緩緩平息下來。隻要不是深仇大恨,她一般來得快去得也快。
破雪刀不愧是“宗師之刀”,月亮還沒升起來,已經把她從未滿六歲的黃毛丫頭教育成瞭懂事的大人。
“懂事的大人”站起來在屋裡溜達瞭兩步,自我反省片刻,覺得謝允鬧起脾氣來固然十分好笑,而自己居然會以牙還牙地跟他較真,也是那雜面餅吃飽瞭撐的。
周翡探頭一看,見樓下還有稀稀拉拉的幾個客人,店小二卻已經哈欠連天,給謝允端瞭一小壺混濁的米酒,便在一邊懶洋洋地擦起桌子。唱曲說書的那對夫妻寂寞地坐在場中,女人的嗓子已經啞瞭,瞎男人撥弄著有些受潮的琴弦,琴聲回蕩在空蕩蕩的大堂中,倒有些靡靡之音的淒艷意味。
謝允不知從哪兒要來一盞小油燈,放在手邊,照著桌上鋪滿的舊紙筆。他寫一會兒,就會出一會兒神,偶爾端起酒碗來將濁酒抿上一口,青衫蕭蕭,顯得有些落魄。
周翡輕手輕腳地走過去,見他正就著賣唱夫婦斷斷續續的琴聲寫一段新唱詞,她便坐在旁邊,撐著下巴看。前面的部分被鎮紙壓住瞭,周翡隻看見一句:“……且見它橋畔舊石霜累累,離人遠行胡不歸。”
謝允筆尖一頓,看瞭她一眼,繼而又漠然地垂下眼。
周翡自己翻過一個空碗,不問自取地從謝允的酒壺裡倒瞭一小碗米酒,幾口喝完,咂吧瞭一下嘴,覺得這酒淡得簡直嘗不出什麼滋味來。然後她伸出兩根手指,夾住瞭謝允的筆桿。
上瞭年紀的舊筆桿停在空中,筆尖上的墨蘸得有些濃,倏地落下一滴。但周翡的手更快,瞬間將手中空酒碗往上一遞,當當正正地接住瞭那滴渾圓的墨點,一氣呵成。
謝允:“……”
周翡知道自己這張嘴多說多錯,於是討好地沖他一笑。她臉上大部分時間都掛著屬於獨行俠的愛搭不理,然而仗著自己是個年輕貌美的小姑娘,偶爾賣一次乖巧,居然也不顯得生硬,叫人看一眼就發不出脾氣來。
周翡問道:“你在寫什麼?”
謝允一邊鬱悶於自己的沒出息,一邊抽回筆桿,沒好氣地搭理瞭她一下:“怕死令。”
周翡見他開口,忙順坡下驢,說道:“謝大哥,我錯瞭。”
謝允瞄瞭她一眼。
周翡暗暗運瞭運氣——想那李晟小時候,跟她比武輸瞭,從來都是回去自己哭一場,第二天又沒事人一樣,哪兒還用人哄?她心裡這麼想,臉上就帶出來一點“你好麻煩”的埋怨來,搜腸刮肚半晌,才結結巴巴地說道:“那……那個在衡山的時候,我說錯話瞭,其實不是那麼想的。”
可是事絕對沒辦錯。
謝允將筆桿放在旁邊,嘆道:“我用鼻子都能看出你沒誠意來。”
他還想怎樣?
周翡被破雪刀教育下去的那點火氣頃刻就有死灰復燃的趨勢。
好在謝允沒有得寸進尺,瞪瞭她一會兒,他便繃著臉道:“姑娘,你是名門之後,不能總逮著我這種溫厚老實又柔弱的書生欺負。”
周翡聽謝允又開始不要臉地胡謅,就知道他已經消氣瞭,頓時松瞭口氣,眼角一彎,往自己臉上輕輕拍瞭一下:“可不是嗎,我真沒出息,替你打一下——你在寫什麼?”
“一出新戲。”謝允說著,旁邊油燈的小火苗閃爍瞭一下,他的眼睛上看起來有一層淡淡的流光,“講一個逃兵的故事。”
周翡不太能明白聽戲的樂趣在哪兒,念白她還偶爾能聽懂幾段,至於那些唱腔就完全不明白瞭。戲詞寫得再好,到瞭那些唱曲的人嘴裡,統一是又細又長的“嗷哇咿呀”,根本也不知道在叫喚什麼。
說說英雄也就算瞭,還講“逃兵”,周翡一臉無聊地用鞋底磨著木桌的一角,問道:“逃兵有什麼好講的?”
謝允頭也不抬地飛快寫瞭幾行字,漫不經心地回道:“英雄又有什麼好講的?一個人倘若變成瞭舉世聞名的大英雄,他身上一定已經有一部分不再是人瞭。人人都蒙著眼,一知半解地稱頌,卻誰也不瞭解他,不孤獨嗎?再者說,稱頌大傢都會,用的詞自古以來就那麼幾句,早都被車軲轆千百遍瞭,寫來沒意思,茶餘飯後,不如聊聊貪生怕死的故事。”
周翡道:“……你是還在諷刺我嗎?”
謝允悶聲笑瞭起來,周翡在桌子底下踹瞭他一腳。
“哎哎,踢我可以,別掀桌。”謝允小心翼翼地護住他那堆亂七八糟的手稿。
周翡拽過一張紙,看瞭兩眼,磕磕巴巴地念道:“燕雀歸來……”
謝允說:“哎,是來歸,你那眼神會自己蹦字是不是?”
“哦——來歸帝子鄉,千鉤百廊小……小窈娘,自言胸懷萬古刃……呃,不對,萬古刀,誰顧巴裡舊……章臺?”
周翡念瞭兩行之後,被謝允一把搶回去。謝允將那張紙團成一團,往空杯子裡一扔:“姑奶奶,饒瞭我吧,你一念我就覺得得重寫。”
周翡本來就沒有什麼吟風弄月的天分,也不在意,問道:“你是說這個貪生怕死的逃兵胸懷萬古刀嗎?”
“他沒逃的時候,覺得自己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必能衣錦還鄉,風風光光地娶到自己心愛的女孩。結果後來發現朝廷不用他頂天,也不用他立地,根本沒把他當人。他隻是個誘敵深入的活誘餌,死在那兒任務就完成瞭,於是他逃瞭。可惜一路險阻重重,逃回傢鄉,也沒能見到他的女孩。”
周翡問道:“為什麼?”
謝允眼珠一轉,註視瞭她一會兒,似笑非笑道:“因為那女孩是個水草精,已經乘著鯉魚遊走瞭。”
他一句話說完,微微有些後悔,因為似乎有些唐突。可惜,周翡沒聽出來,她臉上露出一份單純和驚詫,真誠地評價道:“什麼亂七八糟的!”
謝允說不好是失落還是慶幸,他無聲地嘆瞭口氣,收回目光,懶洋洋地說道:“那你別管瞭,反正能賣錢。咱們要去蜀中,還得沿著南朝的地界走,從衡陽繞路過去,好幾千裡,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走完的——你知道貴寨的暗樁都怎麼聯系嗎?”
周翡毫無概念。
謝允一挑眉,說道:“看吧,咱們連個能打秋風的地方都沒有。我好歹得一邊走一邊想轍攢盤纏,這不是白紙黑字,是銀子。告訴你吧,哥會的都是賺錢的買賣,學著點,人生在世,穿衣吃飯才是頭等大事,光會舞刀弄槍有什麼用?”
周翡不當傢不知柴米貴,聽瞭這番“過日子經”,很是吃瞭一驚:“你還操心這個?你不是王爺嗎,沒有俸祿嗎?”
謝允笑道:“你還知道什麼叫俸祿?”
周翡又橫出一腳,謝允好像早料到有這一出,飛快地縮腳躲開,搖頭晃腦地說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吃瞭我小叔的飯,我還得供他差遣,乖乖回金陵去當吉祥物。”
周翡問道:“你為什麼不肯回傢去?”
她說的不是“回去”,不是“去金陵”,而是“回傢去”,這是一個溫暖又微妙的用詞。因為在周翡腦子裡,世上始終有那麼個地方,可能沒有多舒服、多繁華,卻是一切羈旅的結束。
謝允愣瞭片刻,輕輕地笑瞭一下:“回傢?金陵不是我傢,我傢在舊都。”
遲鈍如周翡,都感覺到他那一笑裡包含瞭不少別的東西,可是不等她細想,謝允便有些生硬地將話題轉開,問道:“你又為什麼想回……傢?”
周翡一提起這事,就稍稍有些羞愧,不過事實就是事實,她實話實說道:“我功夫不到傢,得回去好好練練。”
謝允的表情頓時變得非常奇怪。
周翡問:“怎麼?”
謝允蘸瞭一點酒水,在桌上畫瞭一座小山,在靠近山頂的地方畫瞭一道線,說道:“如果說高手也分九流,那你將鄭羅生堵在一個小窄道裡,殺瞭他的人,劃破瞭他的手掌,還能全身而退……雖說是占瞭點對方輕敵的便宜吧,但你手上連個稱手的兵刃都沒有,能做到這一步,證明你如今的功力,足以躋身二流。隻不過你這個‘二流’運氣格外不好,滿世界的嘍囉你沒碰上過,碰上的都是讓人聞風喪膽的大人物,顯得有點狼狽。”
周翡聽瞭這一番吹捧,沒當回事,有些不以為然地想:你一個寫小曲的書生,會唱就行瞭唄,怎麼還扭起來瞭。
謝允又將他的毛筆倒過來,用略微有些開裂的筆桿在酒漬上又一畫,說道:“但是也不必揚揚自得,武道如攀山,一重過後還有一重,世上還有不少一流高手,譬如一些名門前輩……舉例來說,大約就是齊門的道長、霍傢堡的堡主之類。一流之上的,是頂尖高手,鳳毛麟角,不管名聲怎麼樣,但是隻要說出來,南北武林必然如雷貫耳。”
周翡聽到這裡來瞭點精神,因為這不屬於武術技術評價,屬於奇聞逸事,在這方面,她所認識的人裡沒有能出謝允之右者,便追問道:“頂尖高手是像北鬥、四象那樣的人嗎?”
謝允“嗯”瞭一聲,眉心一揚道:“不——木小喬算,鄭羅生不算,沈天樞算,仇天璣那樣的恐怕就夠不上。鄭羅生位列四象之首,是因為他有一幫能打能殺的狗腿子,而且心機深沉,小花招層出不窮。這種人十分危險,一不留神就能要你的命,但你要說他是頂尖高手,恐怕不用說別人,四象中其他三個人就要嗤之以鼻。”
周翡不知不覺聽進去瞭。
謝允又道:“頂尖高手之上,是宗師級的人物,你知道這二者的區別是什麼嗎?”
周翡追問道:“什麼?”
謝允見她微微前傾,心裡的賤格便又不由得蠢蠢欲動起來,故意不慌不忙地給自己倒瞭碗酒,直到周翡的手開始發癢,他才拖拖拉拉地說道:“這二者的區別就是,頂尖高手每一代都有,宗師級的人物卻不一定。
“枯榮手那對師兄妹劍走偏鋒,亦正亦邪,而且兩人分一部絕學,稍稍差瞭一層。北刀關鋒早早歸隱,留個徒弟尚未成名,已經隕滅,也稍差瞭一層。但山川劍是武林無冕之尊,南刀開宗立派、補全絕學,這兩人卻實打實地堪稱一代宗師。二十年前,中原武林人才輩出,正是極盛之時,多少絕學重現人間,多少逸事到如今仍叫人津津樂道……”
周翡被他三言兩語說出瞭一身戰栗的雞皮疙瘩,謝允手中的筆桿卻突然在桌上一畫,那半幹的小山被他塗成瞭一團,他話音倏地一轉:“可是這個群星璀璨的時代太短命瞭,一陣風的工夫就過去瞭。山川劍與南刀先後亡故,枯榮手失蹤,北刀封刃,縱然有令堂這樣的後人,卻也為風雨飄搖的四十八寨繁雜的庶務所累,這些年都沒什麼進益,日後再向前走一步,恐怕也不容易瞭。沈天樞窮兇極惡地襲擊霍傢堡,想吞下天下奇功之心昭然若揭,也是因為他想再上一層樓——隻可惜,能想出這種餿主意和臟手段,我看他還是拉倒吧。”
他手一松,任憑裂縫的舊筆桿摔在桌上,“啪”一聲。
周翡心裡跟著一跳。
謝允接著低聲道:“大盜移國,金陵瓦解。山嶽崩頹,既履危亡之運;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 ……你說是天意還是人為?”
這時,瞎子的琴音正好停瞭片刻,謝允的話音也就跟著停住瞭。他目光一轉,好像頃刻間就從方才盤點的古今中走瞭出來,從懷裡取出一點零錢,遞給周翡道:“我看那兩位也要收攤瞭,替我送他們一程吧。”
周翡好不容易回過神來,納悶道:“你自己不是還貧困潦倒寫小曲呢嗎?怎麼走哪兒在哪兒仗義疏財?”
謝允擺手道:“身外之物、權宜之計,不能沒有,但也沒那麼重要,不如紅塵相逢的緣分珍貴,拿去吧。”
周翡當即被這酸唧唧的腔調糊瞭一臉,意識到謝公子確乎是個稱職的小曲話本作者,抓過零錢,又倒瞭杯茶水,給那唱啞瞭嗓子的歌女端瞭過去,說道:“姐姐,你歇一會兒吧。”
歌女忙起身道謝,頗為拘謹地收瞭她遞過去的錢,小聲道:“姑娘既然給瞭賞,便點一曲吧。”
周翡沒料到給瞭錢還不算完,頓時好生發愁。
別說曲子,連山歌她也沒聽過幾首。那毀容的歌女面帶愁苦,唱什麼都淒淒慘慘的,實在不是什麼半夜三更的好消遣。她正琢磨怎麼說才不讓人察覺出自己不愛聽來,謝允便收瞭筆墨走過來,插嘴道:“小孩子傢聽不出什麼好賴來,夫人也不必跟她白費嗓子,說個熱鬧點的故事哄她早點去睡覺算瞭。”
周翡:“……”
她意識到自己好像不知什麼時候又得罪瞭謝允一次,因為這句聽著還是像諷刺。
那歌女見他們這樣客氣,有些受寵若驚,想瞭想,便輕輕地壓著嗓子說道:“既如此,我與二位說一段時事吧,道聽途說,不見得是真的,博諸君一笑——近日來,聽聞南北交界之處,著實出瞭幾件大事,還有一個不得瞭的人物。”
周翡他們就是從南北交界處走過來的,聽著這個開頭,便覺得十分有代入感,立刻就來瞭興趣,她抱起一碗米酒,準備慢慢地喝、仔細地聽。
“據說此人是一位女俠,隱居深山,習得神功在世,一露面,就是十分瞭不得。”
周翡一邊聽,一邊想道:女俠、瞭不得,還在南北交界附近……說的不會是段九娘吧?
那歌女聲音雖輕,卻十分引人入勝,隻聽她繼續道:“……她一出關,便遭遇瞭北鬥七狗攻打霍傢堡、包圍華容城。當時城中百姓人心惶惶,便是那位女俠憑一己之力,力克北鬥,殺瞭祿存星,沖出一條血路,毫發未傷便飄然而去。而後千裡獨行奔衡山,在客棧打抱不平,設巧計引出青龍主大魔頭,截殺於衡山腳下,人人稱快——你道她是何人之後?”
周翡一口米酒嗆進瞭氣管,咳瞭個死去活來。
歌女還以為周翡是聽故事聽得太入神,便笑道:“據說這位女俠是南刀之後,二十年瞭,破雪刀又重現江湖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