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衡山已經人走山空,徒留佈滿塵灰的地下暗道。而他們這些無意中闖入其中的後輩在裡頭目睹瞭二十年恩怨的瞭結。周翡有那麼一瞬間,突然觸碰到瞭那種強烈的悲傷,來自她往常所不能理解的“物是人非”。
行腳幫的攪屎棍們轉眼走瞭個幹凈,這一場舞刀弄槍的熱鬧也便結束瞭。霓裳夫人緊瞭緊身上的大紅披肩,招呼眾人進屋。她笑盈盈地對周翡說瞭一句:“李大哥要是泉下有知,知道有你這樣的傳人,也能有所欣慰瞭。”
周翡聞言,心裡不喜反驚,將“泉下有知”在心裡過瞭一遍,心虛地想道:他老人傢今天晚上不會托夢揍我吧?
羽衣班都是小姑娘,李妍又是絕頂的自來熟,很快地跟人傢打成一片,不知跑哪兒去瞭。周翡找瞭一圈沒找著,隻好情緒不高地回屋坐瞭一會兒。她這一場架打得看似輕松寫意,實際簡直堪稱機關算盡。
三天瞭,周翡基本沒合眼,將那天晚上謝允給她講的斷雁十三刀翻來覆去地琢磨——第一天,她在思考斷雁刀可能會有的破綻。第二天,她又滿心焦慮地推翻瞭自己頭一天的所有想法,不甘不願地承認瞭謝允說得對,她實在沒必要冒這個險,於是大氣一松,決定放棄。存瞭放棄的念頭後,周翡心無旁騖地練瞭一天自己的刀。
可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緣故,周翡裝瞭一腦子破雪刀入睡的結果,就是半夜三更又夢見瞭那個看不清臉的男人。他在那片大雪裡一遍又一遍地給她演練破雪刀——“隻教一遍”敢情是句醞釀氣氛的臺詞!
白衣白雪,他一招一式拖得極長、極慢,手中的長刀像是一篇漫長的禪,冥冥之中,很多不必言明的話在刀尖中喁喁細語,暢通無阻地鉆進她雙耳、肺腑乃至魂魄之中。
“我輩中人,無拘無束,不禮不法,流芳百代不必,遺臭萬年無妨,但求無愧於天,無愧於地,無愧於己——”
於是第三天沒等天亮,周翡就果斷地出爾反爾,並且不知從哪兒來瞭一股靈感,掐斷瞭自己閉門造車地揣度斷雁刀的弱點的想法,而是從“如果我是楊瑾,我會怎樣出招”開始考慮。
她這一場應對堪稱“劍走偏鋒”,一旦失手,之前的表演大概都會成為笑話,反而徒增尷尬。好在周翡自覺不大怕尷尬,愛行不行,大不瞭丟人現眼。武裝瞭幾層臉皮,她就放心大膽地上瞭。
直到斷雁刀落在地上的前一瞬,周翡其實都不太敢相信這樣也能行。她心裡“高興”的念頭剛冒瞭個頭,就被潮水似的不安與愧疚沖垮瞭,無數次在心裡囑咐自己:回去一定要把功夫練好。
“阿翡,阿翡!”偏偏有人不會看臉色,方才不知跑到哪兒去的李妍自己湊上來往她火氣上撞,門都不敲就直接闖進來,手裡拎著那方刺眼的紅瑪瑙小印,“這個真好看,那老頭到底是進貢給誰的,也沒說清楚,你要不要?你不要我可就自己留著瞭!”
周翡聽見她熟悉的聒噪,額角的青筋爭先恐後地跳出來,一腔憋屈頓時有瞭傾瀉之地,冷著臉進入瞭說好的“跟李妍算賬環節”,沖她吼道:“誰讓你亂跑的?你活得不耐煩瞭是不是?誰讓你隨便下山的!”
李妍十分委屈地撇撇嘴,小心翼翼地看瞭周翡一眼,訥訥道:“大當傢準的……”
周翡想也不想道:“大當傢腦子是不是進水瞭?”
李妍:“……”
她震驚地望著半年不見的周翡,並被周翡這長勢喜人的膽子深深震撼瞭,一時目瞪口呆,半晌,才結結巴巴道:“你你你……你說大……大當傢……”
周翡十分沒耐心地一擺手:“哪個長輩帶你出來的?你在哪兒跟他們失散的?”
周翡在王老夫人面前的時候,是十分乖巧且不多嘴的,讓幹什麼幹什麼,別人都安排好瞭,她正好偷懶,很能勝任一個跟班的角色。在師兄們面前,她會相對放松一些,偶爾也仗著他們不會跟她生氣,開幾句刻薄的玩笑。而在謝允面前,她就比較隨便,謝允是那種可以每天混在一起玩的朋友,即使知道他是端王爺,也沒能改變這種隨意的態度。
吳楚楚則算是她一個難得的同齡朋友,她們倆共患過難,有種不必言明的親近感。不過因為吳楚楚是大傢閨秀出身,雖然柔弱,又自有一番風骨,這使得周翡雖然將她當朋友,但又得十分鄭重其事,有些略帶瞭幾分欣賞的君子之交的意味,跟她倒不大會像和謝允一樣打鬧貧嘴。
這會兒面對李妍,周翡卻不得不搖身一變,成瞭個憤怒的“傢長”,訓斥完,她又開始不熟練地操起心來。
一想起李妍這不靠譜的東西辦出來的事,周翡就腦仁疼。她三言兩語說完,皺著眉想瞭想,決斷道:“找不著你他們得急瘋瞭,這樣吧,咱們盡量別耽擱,我這就去找霓裳夫人辭行,盡快去找他們會合。”
李妍小聲道:“阿翡,不用啊。”
周翡不由分說道:“閉嘴,我說瞭算……等等,這是什麼?”
李妍從懷中摸出一個小小的香囊,沖她解釋道:“這個裡頭有幾味特殊的香料,是馬叔——就是秀山堂的馬叔——讓我隨身帶著,說這樣萬一跟大傢走散瞭,他們能用訓練過的狗循著香味找到我,咱們寨中的晚輩出門都帶著這個的——”
周翡臉上露出瞭一個沒經掩飾的詫異表情。
“嗯,你沒有嗎?”李妍先是有點稀奇,隨後又不以為意地點點頭,說道,“唉,可能是他們都覺得你比較靠譜,不會亂跑吧。”
周翡無言以對——要不是她知道李妍從小缺心眼,簡直以為她在諷刺自己。
這時,門口傳來一聲低笑,周翡一抬頭,隻見謝允正站在被李妍推開的門口,見她看過來,謝允便裝模作樣地抬手在門框上敲瞭兩下:“霓裳夫人請你過去一敘。”
周翡不知道霓裳夫人找她做什麼,自從她知道羽衣班的班主不像看起來那麼年輕之後,周翡心裡就隱約有點替她外祖父自作多情,擔心這又是一位開口要她叫“姥姥”的前輩。
好在霓裳夫人精明得很,暫時沒有要瘋的意思。
周翡被領路的女孩帶著,進瞭小樓上羽衣班主的繡房中。
一進屋,一股沁骨的暗香就撲面而來,不是浮在香爐中的熏香,那更像是一種沉淀瞭多年的花香、脂粉香、香膏與多種熏香混雜在一起,在長年累月裡混得不分彼此的氣息。香氣已經有瞭歷史,滲到瞭這屋裡的每一塊磚瓦、每一根木頭當中。
墻上斜斜掛著一把重劍,上面一格空著,看來是望春山的“故居”。
周翡好奇地看瞭一眼那劍,便聽有一人輕聲道:“此劍名為‘飲沉雪’,是照著殷聞嵐的舊劍打的,隻是當年還沒來得及送出去,就聽說蓬萊某位財大氣粗的朋友送瞭他一甲一劍。我一想,人傢的曠世神兵比我這把野路子不知強到哪兒去瞭,便沒再送出去丟人現眼。誰知分別不過兩年……”
周翡愣瞭愣,恍然明白瞭為什麼楊瑾不分青紅皂白的挑釁會激怒霓裳夫人,甚至讓她不惜和難纏的行腳幫翻臉。周翡試探著問道:“夫人知道當年北刀挑戰殷大俠的事嗎?”
“北刀早就老死在關外瞭,”霓裳夫人掀開一重紗幔現瞭身,神色淡淡的,“除瞭關老,其他人不配自稱‘斷水纏絲’——過來吧,孩子,聽他們說你姓周,莫非是周存和李瑾容的那個小孩?”
“周存”這個名字,周翡也隻從謝允嘴裡聽到過一次,就跟李妍對“李徵”不熟悉一樣,她也卡瞭一下殼方才想起來,忙“嗯”瞭一聲。
“小輩人的娃都這麼大瞭。”霓裳夫人感嘆瞭一聲,忽然抬起手摸瞭摸自己的臉,微微出瞭會兒神,“你們四十八寨可還好嗎?”
“挺好的。”周翡想瞭想,又問道,“夫人跟我……外祖父是朋友嗎?”
霓裳夫人聽瞭“外祖父”這個稱呼,情不自禁地笑瞭起來,隨即又對一頭霧水的周翡解釋道:“沒什麼,我一閉上眼,就覺得李徵還是那個永遠不溫不火的樣子。穿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衣裳,見瞭女孩子,永遠站在三步之外,畢恭畢敬地和你說話……我實在想象不出有個大姑娘叫他‘外祖父’會是個什麼場面。”
周翡有些尷尬地低頭瞥著自己的鞋尖,不知道怎麼接話。
好在霓裳夫人十分健談,大部分時間周翡隻需要帶著耳朵。
而當這位風華絕代的羽衣班主開始回顧過往的時候,她終於不免帶出瞭幾分蒼老的意味。她說起自己是怎麼跟李徵偶遇,怎麼和一大幫聒噪的朋友結伴而行,從北往南,那真是沒完沒瞭的故事。
先在山西府殺關中五毒,又在杏子林裡大破活人死人山的閻王鎮,路遇過山匪猖獗,便劫匪濟貧,還碰上過末路鏢局的東傢強行托孤。他們一幫莽撞人輪流看管一個幾個月大的小嬰兒,手忙腳亂地千裡護送到孩子母傢,以及後來遇上山川劍,衡山比武、大醉不歸……
“當時他們倆動靜太大,不小心驚動瞭衡山的地頭蛇,正好幾大門派都在衡山做客,被大雪憋在山上好幾天,好不容易雪停下山,誰知撞上我們。你不知道,殷大俠堂堂山川劍,見瞭那幫人頓時落荒而逃,敢情是這群老頭子異想天開,非要重拾什麼‘武林盟’的計劃,逼著他當盟主。我們幾個人跟著他在衡山亂竄,結果不管躲在哪兒都能被人逮住,你猜為什麼?”
周翡輕聲道:“衡山下面有密道。”
霓裳夫人乍聽她接話,倏地一愣,好像整個人從少女的回憶中被強行拉瞭出來,轉眼,她又成瞭個尷尬的年長者。
霓裳夫人頓瞭頓,近乎端莊地攏瞭攏鬢角長發,擠出一個溫和又含蓄的笑容問周翡道:“是你娘告訴你的嗎?”
是如今衡山已經人走山空,徒留佈滿塵灰的地下暗道。而他們這些無意中闖入其中的後輩在裡頭目睹瞭二十年恩怨的瞭結。周翡有那麼一瞬間,突然觸碰到瞭那種強烈的悲傷,來自她往常所不能理解的“物是人非”。
沒有送出去的“飲沉雪”還掛在遁世的羽衣班幽香陣陣的墻上,當年的一甲一劍都已經破敗在陰謀和爭奪裡。
還有易主不易名的“三春客棧”,老板和唯一的廚子先後失蹤,生意怕是做不下去瞭,機靈又命大的小二該到哪裡去討生活呢?店面又由誰來接手呢……但無論如何,恐怕不會再叫“三春客棧”瞭吧?
“人老嘴先碎,”霓裳夫人頗為自嘲地笑瞭笑,似有意似無意地問道,“你在哪裡學的蜉蝣陣?”
周翡心裡飛快地將事情原委過瞭過,感覺沒什麼不可說的,便將自己誤闖木小喬山谷,沿石牢救人的那段挑挑揀揀簡要說瞭一遍。同時,她也一直暗中觀察霓裳夫人的神色。周翡發現,自己提起“木小喬”三個字的時候,霓裳夫人纖秀的眉心明顯地一皺。這使得周翡不由自主地聯想起那天謝允在後院裡問的問題——護送當今南下時……是否還有那麼一兩個……不在正道上的朋友?
謝允在木小喬山谷裡的時候,曾經用過一個類似的詞,當時他說的是“不大體面的江湖朋友”。周翡當時以為他是諷刺,可是後來她發現,謝允對於黑道還是白道的態度卻並沒有多大不同,隻要人還有那麼些許亮點,他的門戶之見比一般人還要輕一些。
那麼謝允兩次指代,他的重點會不會根本不是“不在正道”和“不大體面”,而在“朋友”二字上?
霓裳夫人又問道:“那看來是李大當傢命你護送吳將軍遺孤回四十八寨瞭?就你一個人?”
跟吳楚楚有關的事,周翡全給隱去瞭——包括從木小喬山谷裡放出張師兄他們一行的事。當時仇天璣瘋狗似的在華容城裡搜捕他們的經歷,讓周翡再粗枝大葉也不免多幾分心眼。她心思急轉,隨即露出些許不好意思來,裝出幾分莽撞道:“我因為……咳,一些事,跟傢裡人走散瞭……”
她一邊說,目光一邊四處遊移,好像羞於啟齒似的。
霓裳夫人定定地打量著她,不知看出瞭什麼端倪。
刻意誤導是刻意誤導,但親自將謊話說出口,卻又是另一碼事瞭——特別是周翡對霓裳夫人還非常有好感。人傢不但收留她住瞭幾天,剛剛還送瞭她一把十分趁手的好刀。
不過好感歸好感,愧疚歸愧疚,如果吳楚楚身上有什麼東西,是仇天璣都要覬覦的,那周翡就算是割瞭自己的舌頭,也不可能實話實說。這點輕重緩急她心裡還有數。周翡故意支吾瞭兩聲,本指望霓裳夫人能憑借“心照不宣”的想象力,自己誤會出一個前因後果,不再追問。
可惜,霓裳夫人一臉興致勃勃,沒有打算“恍然大悟”的意思。
“小姑娘啊,太任性瞭。”這位美麗得近乎灼目的女人雍容華貴地坐在木椅上盯著周翡,垂下的睫毛像是兩片厚重而華麗的蝶翼。霓裳夫人一手托著下巴,不依不饒地刨根問底道:“那是因為什麼呢?”
周翡:“……”
見實在糊弄不過去,周翡便將心一橫,把自己追到木小喬山谷的緣由改編瞭一下:“這次出門,是我跟傢兄一起隨行。在路上,傢裡長輩偏心太過,我一時不忿就跑出來瞭,不巧被吳姑娘撞見,她是出來追我的……嗯,誰知在路上遇到瞭馬賊搶劫路人,我一時熱血上頭,追上去管瞭閑事,這才一追追到瞭朱雀主的黑牢裡。”
周翡說這話的時候,不怎麼理直氣壯,但也說不上違和。因為爭寵慪氣這種事離傢出走,確實不便高聲宣揚。如果霓裳夫人不是聽說瞭南刀傳人在華容的“豐功偉績”,又被謝允事先透露出仇天璣在華容劫殺吳氏遺孤的重要信息,她覺得自己說不定就真的信瞭這個小丫頭。
霓裳夫人覺得頗為有趣,因為周翡這個姑娘,看起來並不屬於那種非常聰明伶俐的女孩子。霓裳夫人自己像她這個年紀的時候,可比她會說話得多。周翡面對陌生人,有種舊時那種醉心刀劍的出世之人特有的沉默寡言,有幾分可靠,但是好像沒什麼心計,非常容易被人算計。她要是開口說話,別人會擔心她沖動、擔心她不知人心險惡……但是大概不會擔心她隱瞞什麼。
所以她真的隱瞞起什麼的時候,就顯得分外不露痕跡。
咬人的狗不叫。霓裳夫人心道,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
她端起細瓷的茶杯,淺淺地啜瞭一口,順著周翡的話音笑道:“這可不常見,一般長輩不是會更寵女孩子嗎?”
周翡隻好尷尬地笑瞭笑。
“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簡直不知道什麼叫作‘委屈’。”霓裳夫人放過瞭她,不咸不淡地講起自己來,“那時候不論是誰跟我說話,聲氣都先低上三分。我想要什麼,隻要說上幾句好聽的,自然會有人爭先恐後地幫我弄來……有一次我在小樓上彈琴,樓下有人聒噪得很,我有點不高興,便將琴上的穗子揪下來扔瞭出去,好多人為瞭爭搶那把穗子,打瞭個頭破血流。”
周翡的手指輕輕掠過望春山刀鞘上細細的紋路,暗地裡松瞭口氣。循著霓裳夫人的話音,想象那昏君為褒姒烽火戲諸侯似的一幕。她微微一哂,然而隨即又正色道:“那大概也要十分繁華才行。”
據周翡觀察,現在這年月,倘若是像衡山腳下那種南北交界的地方,別說大姑娘在樓上彈琴,就是在樓上表演上吊都不會引起圍觀。
霓裳夫人輕聲道:“那時的江湖啊,真是花團錦簇。你騎著馬走在路上,仿佛走到哪兒都是艷陽天。十個落腳的客棧中,八個有是非。那些負篋曳屣的流浪說書人高興得很,故事一段接一段,張口就來。少俠行遍天下,紅裝名動四方,你要是名氣夠大,隔三岔五就能接到一封十分雷同的英雄帖。有挑戰的,有找你去觀戰的,好多初出茅廬的年輕人想要出頭,便先準備一打帖子,將前輩們挨個兒挑釁一遍……當然,這麼浮躁的,大部分都被打回老傢去瞭。”
周翡想:是不是像紀雲沉一樣?
但她看著霓裳夫人臉上的一點懷念,又把這話咽瞭回去,沒開口掃興。
“跟你們現在是不同瞭,我像你一樣大的時候,傻精傻精的,覺得天下都在我的股掌上,沒有你那麼重的防人之心。”
周翡心裡一跳,總覺得她這句是話裡有話。
“你知道那種感覺嗎?就好像一夜之間,山水還是那個山水,人卻都散瞭。”霓裳夫人嘆瞭口氣,半晌沒吭聲,直到周翡開始有些坐立不安的時候,她才又道,“姑娘,你回去替我轉告千歲憂一聲,叫他下次不要來邵陽找我瞭,羽衣班要搬走瞭。”
周翡:“……什麼?”
霓裳夫人沒回答,將頭轉向窗外,好一會兒沒吱聲。然後氣若遊絲地哼唱道:“且見它橋畔舊石霜累累,離人遠行胡不歸……”
那一句周翡正好看過,是謝允新戲詞裡的一句。
霓裳夫人聲音並不像尋常女伶一般清亮,反而有些低回的喑啞。她吐字不十分清晰,鉆入人耳,像是一塊小小的砂紙,輕柔地磨蹭著人的頭皮。
周翡忍不住追問道:“夫人要往哪裡去?”
“哪裡能去呢?哪裡又不能去呢?我啊,花瞭大半輩子時間守著一個秘密,每天都恨不能擺脫它,不料現在居然有蠢人上趕著來討要,我還能怎麼辦呢?自然是找個地方將它埋瞭,再有恩報恩,有仇報仇。”霓裳夫人短促地笑瞭一聲,隨即笑容一收,她轉向周翡,問道,“鄭羅生真是你殺的?”
周翡實話實說道:“不是,我隻是幫著拖延瞭一段時間,是北……是紀前輩用搜魂針強續經脈,最後手刃鄭羅生的。”
霓裳夫人聽瞭,若有所思地點瞭點頭,她似乎說得太多,也太疲憊瞭,便擺擺手,示意周翡自行離去。
周翡心裡其實有很多疑問,但霓裳夫人已經言明瞭是“秘密”,貿然追問未免顯得不識趣——何況她自己也沒有實話實說。
她心裡轉著各種念頭,同時滿腦子都是霓裳夫人描述的那個十裡艷陽天的江湖,心不在焉地回到瞭自己暫住的屋裡,一推門就看見李妍坐在她床邊,不知從哪兒弄來一打五顏六色的絲帶,正在那兒給那方赤色的五蝠印打絡子。
周翡翻瞭個白眼:“你怎麼還在?”
李妍見她推門進來,“呸”一下吐出嘴裡的絲帶:“有件挺重要的事,我忘瞭跟你說瞭。”
周翡不知道李妍是怎麼厚顏無恥地將“重要”兩字跟自己扯上關系的。她回手將房門一關,將雙臂抱在胸前,擺出一張“有本早奏,無本退朝”的臉,無聲地催促李妍有屁快放。
李妍飛快地說道:“你跟那個大黑炭比武的時候,我聽見那個男的跟班主姐姐說瞭幾句話。”
“那個男的”隻能是謝允,因為霓裳夫人的小院裡,他是萬裡紅花一點綠。周翡沒顧上糾正“班主姐姐”這個聳人聽聞的稱呼,緩緩把手放瞭下來。李妍人送綽號——主要是她那倒黴大哥給起的——李大狀,因為她從小就是個告狀的高手,不單嘴快,耳朵也靈。如果說別人耳聰目明都是因為功力深厚,李妍這方面則仿佛完全是天賦異稟。她對人說話的聲音尤其敏感,別人數丈之外的耳語,她都能摸到個隻言片語,在“偷聽”這一行當裡,同輩無人能出其右。
周翡踟躕瞭一下,問道:“說瞭什麼?”
李妍難得在她面前顯擺一下自己的用場,嘴皮子飛快,一字不差地把謝允和霓裳夫人的對話復述瞭一遍。
她還沒說完,就發現周翡臉色不對瞭。李妍話音一頓,奇道:“阿翡,你怎麼瞭?”
周翡:“……”
完蛋,穿幫瞭!
再一想方才霓裳夫人似笑非笑的表情,周翡尷尬得宛如剛剛在大街上裸奔瞭一圈,臉上紅瞭又白,白瞭又青,走馬燈似的變瞭一圈顏色。
胡亂打發走李妍,周翡一隻手蓋住臉,仰面往床上一躺,心裡七上八下地猶豫著該怎麼跟霓裳夫人解釋這件事。實話實說,把自己扯破的謊揪回來咽下去,還是厚著臉皮假裝什麼都沒發生?
周翡這幾天實在太勞心費力,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就已經迷迷糊糊地睡瞭過去。
直到破曉,第一縷晨光刺到瞭她眼睛上,院子裡隱約傳來細細的笛聲,周翡才驀地從夢中驚醒。她猛一下從床上坐瞭起來,表情痛苦地把有些落枕的脖子用力扭瞭幾下,飛快地把自己收拾幹凈,深吸一口氣,推開房門。
然後她怔住瞭。
隻見院中桌椅板凳依舊,花藤草木如昨,唯有那些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練功吊嗓子的女孩子一個都不見瞭。而石桌上的瑤琴、樹杈上的羽衣也都跟著不翼而飛,孤零零的秋千架上隻剩下一個懶洋洋的謝允。
他將臉上可笑的易容抹去瞭,伸長瞭腿搭在旁邊的小桌上,手裡拿著一根粗制濫造的笛子,正在吹一首小曲。
除此以外,昨天還鶯歌燕舞的小院中寂靜一片,好像霓裳夫人、唱曲的姑娘們,都是一群來去無形跡的鬼魅與精魄,帶給她一場光怪陸離的黃粱大夢,便乘著夜風化霧而去,杳然無蹤。
謝允中斷瞭笛聲,抬頭沖她一擺手:“早啊。”
周翡沒心情管他,一路小跑著去瞭霓裳夫人的繡房,這間她流連過的屋子門窗大開,裡面的屏風、香爐一樣沒動,小桌上擺出來的兩個茶杯還沒收起來。好像屋子的主人隻是短暫地出去澆個花……唯有墻上那把名叫“飲沉雪”的重劍沒瞭。
“別看瞭,都走瞭。”謝允不知什麼時候走瞭上來,沒骨頭似的靠在一邊,伸瞭個懶腰,“這都是羽衣班的老把戲。”
周翡上前摸瞭摸桌上的茶杯,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上面還保留著一點餘溫,道:“霓裳夫人昨天跟我說,她一直守著一個很多人都想打探的秘密,和山川劍有關嗎?還是和你說的那個海天……”
謝允輕而堅定地打斷瞭她:“噓——”
周翡抬頭對上他的眼睛,謝允視線低垂,臉上有點缺少血色。他輕輕地眨瞭一下眼,神色中帶瞭幾分諱莫如深的孤獨,低聲道:“不要隨便提起那個詞,據我所知,和它有關系的人都死得差不多瞭。”
周翡面無表情地戳瞭一下他的肚子:“我看你再跟我裝神弄鬼。”
謝允“嗷”一嗓子,齜牙咧嘴地彎下腰:“你謀殺親……那個……哥!”
周翡說:“你是誰親哥?”
“你是我親哥。”嘴上沒門的端王爺忙往後退瞭兩步,接著又一臉無賴地道,“江湖上的秘密可太多瞭,沒什麼稀奇的。每隔百八十年都有個什麼寶藏秘籍的故事橫空出世,你沒聽過嗎?你盡可以往不可思議裡想嘛。”
周翡聽過,不過大多是陳詞濫調瞭,聽著都不像真的。
“海天一色”到底是什麼呢?
根據青龍主鄭羅生的反應,似乎他當年害死殷聞嵐就是為瞭這個。
然而偌大江湖,人人所求都不一樣,有求財的,有求權的,有求情的……還有一小撮頂尖高手,求的是以武正道,青史留名。什麼樣的寶藏或者秘籍能滿足這麼多種念想,讓眾人都瘋狂爭搶,乃至當年宗師級的人物都會隕滅?
周翡撇撇嘴,忽然說道:“你說會不會這秘密追究到最後,大傢終於你死我活追究出瞭結果,然後挖墳掘墓、歷經艱險,最後找到一個包得裡三層外三層的小箱子,打開一看,裡面就倆字?”
謝允疑惑道:“什麼字?”
周翡道:“做——夢。”
謝允先是一呆,然後驟然退後一步,扶著欄桿大笑起來。
他的笑聲被一陣狗叫打斷瞭。
羽衣班的門口傳來一陣拍門的聲音,有個中年男子沉聲道:“請問主人傢,我傢那不懂事的大小姐可在貴邸做客?”
周翡先是一愣,眼睛陡然亮瞭——她聽出瞭這聲音,這是當年秀山堂考校弟子的馬總管!
離傢這麼久,周翡幾乎都要忘瞭傢裡人是什麼樣瞭,一路的驚慌與委屈,不見蹤影的李晟,慘死的晨飛師兄,孤苦伶仃的吳傢小姐,至今聯系不到的王老夫人,華容城裡瘋瘋癲癲的枯榮手,大當傢寫給周以棠那封令人掛心的信,還有她這飛來橫禍一般莫名其妙的虛名……這些平時都被她深深地壓在心底,哪怕是意外遭遇李妍,也沒有一絲半毫吐露的意思——因為告訴她實在沒什麼用。
直到這一刻,所有的焦慮和壓力通通爆發瞭出來,周翡二話沒說就沖瞭出去。擦肩而過的時候,謝允看見她眼圈居然有點紅。
吳楚楚和睡眼惺忪的李妍也被這聲音驚動,趕忙跟著跑瞭出來。
周翡深吸一口氣,一把拉開大門,門外以馬吉利為首的一幹四十八寨弟子在大門松動的時候微微露出一點戒備來,然後下一刻集體震驚瞭。
馬吉利敲門的手還停在半空,愕然良久:“阿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