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骨青’是天下奇毒之首,中此毒者,會從骨頭縫開始變冷、僵硬,最後形如木偶,困頓而死。人死時,周身好似被冰鎮過,面色鐵青,因此得名‘透骨青’。”
寇丹虛晃一招,緊隨“巨門”之後,攏長袖站定。她臉上依然帶著不失風度的微笑,心裡卻對周翡湧起一股瘋狂的殺意——哪怕是對上趙秋生等人,憑著她神鬼莫測的煙雨濃,寇丹也有自信不落下風。可偏偏這個周翡,明著用的是破雪刀,暗地裡卻有些與鳴風一脈相承的詭譎意味。寇丹幾次試圖痛下殺手,都被她仿佛有預感似的躲瞭過去。
而且與這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臭丫頭動手的時候,寇丹明顯感覺到,剛開始周翡純粹是靠著運氣與一點臨陣時的小機變勉力支撐,到瞭後來,她的刀法卻越來越圓融起來。這讓寇丹簡直怒不可遏——這乳臭未幹的小丫頭居然在拿自己喂招!
鳴風樓說三更殺人,那人必活不過五更,當年是何等讓人聞風喪膽!可是如今,堂堂鳴風樓主,居然被一個後輩膽大包天地當成喂招的人形木柱!
谷天璇仿佛能感覺到她心裡的怒火,將手背在身後,沖她輕輕地擺瞭擺。寇丹深吸口氣,妖艷的面孔有些扭曲,心道:是瞭,反正他們也是秋後的螞蚱,蹦不瞭多久瞭,到時候落到我手裡,便叫她知道厲害!
一個寨中弟子狂奔上山,接連推開眾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以趙秋生為首的長老們身邊,壓低聲音,飛快地說道:“趙長老,山下突然有大軍來犯,有數萬人之多,四方都有,好像是偽朝的人。”
趙秋生:“……”
周翡那小兔崽子的烏鴉嘴,說得居然一個字都不差!
趙長老一張寫滿震驚的臉不巧被谷天璇誤解瞭,谷天璇還以為他是“大驚失色”,當即適時地開口道:“千鐘、赤巖兩派的高手,在下都親自見識過瞭,這一趟便也不虛此行,我敬諸位都是英雄。”
說著,那“巨門”十分儒雅地一擺袍袖,“唰”一下合上折扇,沖在場幾個人抱瞭抱拳,特意在周翡面前停留瞭一下,這才接著說道:“谷某人也不想造成無謂的犧牲,不瞞您說,我在此和幾位試手的時候,我一個兄弟已經帶上伏兵來圍山瞭……唉,大軍一動,幹系甚大,蜀道又難行,萬一出瞭什麼岔子,我等在聖上面前也不好交代。說來慚愧,今日的圍山行動,我們不得不慎之又慎,甚至不敢正面試探貴寨鐵桶似的防務。為瞭萬無一失,不才隻好親自上山來,先會一會諸位英雄,調虎離山片刻,讓我那兄弟的路好走一些。”
趙秋生冷哼一聲:“你待怎樣?”
谷天璇笑道:“四十八寨藏龍臥虎,多少稀世少有的頂尖高手隱藏其中,區區以為,能不動手,咱們最好還是不要動手。大傢太太平平地湊在一起,把話說明白瞭,化幹戈為玉帛,豈不是好事一樁?”
就這麼三言兩語的工夫,四下裡接二連三的信號彈先後炸上天,一個比一個響、一個比一個急迫。
此時,瞎貓碰上死耗子蒙對的周翡也好,從頭到尾聽過瞭周翡推斷,心裡勉強算是有數的趙秋生等人也好,心裡都不由自主地七上八下起來——北鬥來瞭多少人?四十八寨的反應及時嗎?林浩那小青年到底靠不靠得住?
周翡再次下意識地看瞭謝允一眼,不過這一次,她沒等謝允給她任何反應,已經率先移開瞭自己的視線。謝允已經把該告訴她的都告訴她瞭,剩下的事,隻能靠她自己和一點點運氣。周翡心裡回想著謝允那些幾乎成瞭體系的段子:“有道是‘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聰明人懂得取舍,愚人容易動之以情——但是這世上大多數人,都既非君子又非小人,不怎麼聰慧,但也不至於愚昧。要讓無數這樣的人都心甘情願地聚在你身邊,頭一件事,你得‘取信’於眾。你要記著,聽命於人者,容易受別人影響,能影響別人的人,才能聚齊千軍萬馬。”
周翡一轉頭,正好看見趙秋生給自己遞瞭個詢問的眼神,那又臭又硬的老古板眼神裡也不免帶瞭些憂慮和心虛,仿佛還想從她這兒找些底氣。那種憂慮簡直就像她自己在照鏡子,忽然間,周翡不慌瞭。
周翡沉穩地沖趙秋生一點頭,拄刀而立,頗有幾分山崩不裂的自若。
趙秋生緊繃的眼神頓時放松瞭些,他一開始認為這個周翡很沒有眼力見兒,不早不晚,非得這時候回四十八寨,純屬添亂。可是前後不過半宿的光景,他發現自己居然已經開始關心她的意見。趙秋生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他覺得自己好像一片排山倒海的領頭浪花,還沒來得及沖上堤壩,居然已經被趕上來的後浪拍瞭個劈頭蓋臉,真是又松瞭口氣,又好不憋屈。
趙秋生將手中劍往身後一背,冷笑道:“不想動手?莫非你們千裡迢迢趕來,機關算盡潛入我寨中,是來吃年夜飯的?”
谷天璇沒理會他這明顯帶瞭挑釁的話語,不緊不慢地說道:“四十八寨隸屬我朝疆土,諸位占山為王,已經十分無法無天,偏吾皇有愛才之心,派我等前來,以‘招安’為第一要務。隻要諸位棄暗投明,朝廷也必然既往不咎,絕不會虧待瞭諸位,這種包票在下還是敢打的。”
趙秋生暗暗吐出一口長氣,用容忍別人在屋裡放屁的博大胸懷忍住瞭沒當場發作,問道:“還有呢?你身後那女的不可能無緣無故地當叛徒,她想要的又是什麼?”
寇丹用幾根牛毛似的小針縫上瞭被周翡劃開的長袖,聽他問,她一低頭,咬斷瞭針上的細線,紅唇中貝齒一閃,顯得格外惹人憐愛。
“我啊,我沒別的事,就想向李大當傢討一樣東西,”寇丹笑道,“說來要笑死人,外人都知道世上有‘海天一色’這麼個寶藏,我鳴風一脈與其關系匪淺,卻在蜀中山林裡默默無聞十多年,要不是谷大人告知,居然都不清楚有這碼事,簡直滑天下之大稽,對不對?”
趙秋生和張博林對視一眼,全都不明所以,心道:這娘們兒胡說八道些什麼呢?
谷天璇點點頭,幫腔道:“不錯,當年鳴風樓大逆不道,手伸過瞭界,竟連刺殺聖上的臟活都接。為瞭這一樁蠢生意,老樓主師兄弟兩人親自出手,幸而當年有廉貞兄伴駕,那場刺殺沒能得逞,兩個逆賊反而中瞭廉貞兄的‘透骨青’之毒。”
寇丹聽得他將自己師父師叔稱為“逆賊”,神色漠然,眼皮都沒動一下。
谷天璇又道:“透骨青乃天下八大奇毒之一,大羅金仙嘗到一點,也得乖乖重新投胎。那兩個逆賊卻一直活得好好的,其中一位更是十分硬朗,到如今須發皆白,不殺還不肯死——百聞不如一見,依我看,這‘海天一色’簡直有起死回生之功。”
隱隱猜到魚老的下場是一碼事,聽見敵人當面提起卻是另一碼事。周翡握刀的手陡然緊瞭。
寇丹將視線投向她,笑道:“前一陣子從鳴風的暗樁傳來一些消息,說我四十八寨出瞭個好瞭不起的南刀傳人,手刃瞭青龍主鄭羅生,我還在奇怪究竟是哪一位高人,如今看來,就是阿翡瞭吧?”
趙秋生失聲道:“什麼?”
張博林幾乎與他異口同聲道:“你宰瞭活人死人山的龜孫?”
周翡:“……”
這事真沒法當眾解釋,眼看跳進黃河都洗不清瞭。
寇丹長長的指甲摳著自己的手心,笑道:“若我沒猜錯,海天一色的信物,大當傢自己有一件,忠武將軍吳費有一件,當年山川劍肯定也有一件——後來十有八九是落到瞭鄭羅生手上。大當傢搶先派人迎回吳氏遺孤,又隨便找瞭個名目將親閨女派出去,找到鄭羅生,殺人立威兩不誤。眼下,她手中肯定是三件信物俱全……或者拿到更多瞭吧?李大當傢真是好手段,奴傢佩服得緊,隻是一個人不好太貪心,難道她還要占盡天下便宜不成?”
周翡滿心殺意,冷冷地看著她,輕聲道:“一派胡言。”
寇丹也不與她爭辯,十分甜蜜地一抿嘴,她回頭沖谷天璇道:“大人,我看時辰差不多瞭。”
谷天璇尚未開口,便聽不遠處有整肅的腳步聲傳來,他頓時滿臉萬事俱備的志得意滿,好整以暇地道:“第一,請諸位放下刀劍,歸順朝廷;第二,請周姑娘交出吳傢人和你從鄭羅生那裡拿到的東西;第三,辛苦諸位給李大當傢送一封信,叫她速速歸來,順便將她手中的海天一色信物奉上,與我兄弟二人入京請罪,聖上寬厚,定不會為難她——僅此而已,就這幾條,諸位看,不苛刻吧?”
張博林聽瞭這通連環屁,當即橫眉立目,便要破口大罵。忽然,他的目光越過北鬥與寇丹等人,看向不遠處來人的方向。張博林先是一呆,隨即神色驟變,怒目金剛轉眼成瞭笑口彌勒,他哈哈大笑道:“不苛刻,能辦,龜兒子,你跪下叫聲‘爹’,給咱們磕十個孝子賢孫頭,什麼‘海鮮山珍’,咱們都能給你弄來。”
谷天璇心生不祥,驀地扭過頭去,隻見來人居然不是他約好的大軍,而是一幫四十八寨的弟子。
那些弟子個個訓練有素,從四方跑來,整齊劃一,隔著數丈之遠站定,大聲道:“東南第一崗已經砍斷吊橋,敵不能入!”
“第二崗已經放出毒瘴,斬敵數百,狗賊不敵,已經撤回。”
“第三崗已在山谷佈伏。”
“第四崗殺敵軍參將……”
谷天璇方才百般故弄玄虛,這會兒他的每一口唾沫都變成一巴掌,千手觀音似的抽回到自己臉上,那張俊秀優雅的臉上青瞭又紫,紫瞭又黑,暴跳的青筋差點破皮而出。
倘若這會兒往他頭上楔根釘子,這位“巨門星君”的狗血大約能噴上房。
周翡一抖手腕,提著望春山看向谷天璇,似笑非笑地道:“谷大人,大老遠跑一趟不容易,要不您進來喝杯茶?”
張博林樂不可支地道:“你這丫頭蔫壞,對老子脾氣!”
谷天璇充耳不聞,喝道:“走!”
他一聲令下,方才散開的黑衣人頓時圍攏過來,護著他往來路撤去,而那寇丹一聲長嘯,幾個鳴風樓的刺客各自施展輕功,好像幾隻大蜘蛛精,七手八腳地撐起瞭一張牽機線織就的大網,擋住眾人腳步。
張博林一挺長槍,便要往那網上硬撞:“賤人,你哪裡走!”
寇丹方才縫好的袖子用力一抖,袖中放出一團白煙,也不知有毒沒毒,沖著張博林便湧瞭過來。張博林忙屏息後撤,就在這時,一柄長刀落到他面前,挑、撥、擋、撞幾下,白煙裡潛伏的細針通通被攔瞭下來,落在地上,泛著幽藍的光。
周翡道:“張師伯,小心點。”
張博林這才察覺到自己得意忘形,一時有些訕訕的。
而就這麼片刻的光景,谷天璇與寇丹兩人已經撤出瞭數十丈,眼看要躍入洗墨江中,隻留下一幹沒用的黑衣人和鳴風弟子斷後,眼看已經追不上瞭。
張博林是一位哪怕是被狗咬瞭,也得跪在地上咬回來的中老年奇男子,哪裡甘心讓谷天璇他們就這麼跑瞭?而周翡在不久之前,恰恰也是個脾氣暴躁的少年人,這兩位熱血上頭,直覺反應完全是一拍即合。
一個是忘恩負義、欺師滅祖的寇丹,一個是與四十八寨有深仇大恨的谷天璇,人傢上門挑釁,倘若還讓他們挑完就跑、全身而退,往後四十八寨的面子往哪兒擱?
必須得抓回來汆成丸子!
張博林兩巴掌揮開寇丹放的白煙,將長槍往肩頭一扛,大喝一聲,便擲瞭出去。
那谷天璇頭也不回,兩個黑衣人卻訓練有素地搶上前去,居然以血肉之軀替他抵擋,當即被穿成瞭糖葫蘆釘在地上。長槍尾部依然震顫不休。
張博林氣得大叫一聲,不依不饒地拔腿便要去追。周翡立刻跟上。
就在這時,她聽見謝允低低地叫瞭她一聲:“阿翡。”
三步之內,周翡頭也不回地心道:叫我幹什麼?正忙著呢!
五步之後,她隱約開始覺得不妥。
周翡時常追在謝允後面跑,無意中被逼著好生錘煉瞭一番輕功,幾個轉瞬,她人已經在十丈開外。
突然,她驀地往前趕瞭幾步,臨陣變心,搶到張博林前面,一抬望春山攔住他:“張師伯,事分輕重緩急,先別光顧著追他們。”
張博林一雙眼睛瞪成瞭銅鈴,憤怒地望著轉臉就“叛變”的周翡。
周翡目光不躲不閃,搖搖頭,正色道:“張師伯,咱們的人手剛才大部分都讓林師兄帶走瞭,林子裡那些都是障眼法,沒那麼多人手。再者說,真追到洗墨江裡,有那寇丹在,牽機是誰手裡的刀還說不準呢。而且眼下事態未平,山下又不知是什麼光景,山間還很有可能留著鳴風的餘孽……”
周翡被謝允一聲召喚,叫回瞭方才棄她而去的理智。此時她神魂歸位,心思稍微一轉,立刻就想明白瞭——林浩總領四十八寨防務,與趙長老和張長老平級,事態緊急的時候,他便宜行事就行,根本沒必要派人特意跑回來說戰況——還是敲鑼打鼓、大聲喧嘩地說。
林浩之所以來這麼一出,很可能隻是故弄玄虛,嚇唬谷天璇等人而已,外面的情況不見得真有這麼樂觀。
而退一步說,就算谷天璇與寇丹真是屁滾尿流逃走的,要想將他二人抓回來,在場眾人至少也得是趙、張兩位長老同時出手,再捎帶上一個周翡當添頭,才能勉強與那北鬥和刺客頭子戰個平手而已。趙秋生顯然沒打算跟他們倆一起“人不輕狂枉少年”,而要真是隻有他們倆追上去,誰是丸子還不一定呢。
還有那些老鼠洞裡都能藏身的鳴風樓刺客,誰知道現在山間還埋伏瞭多少?四十八寨裡除瞭真正的高手,也不乏老幼病殘,到時候萬一後院起火,真出點什麼事怎麼辦?
趙秋生一邊指揮在場眾人將留下的北鬥黑衣人與鳴風刺客包圍拿下,一邊趕上來,數落張博林道:“我看你半輩子沒一點長進,除瞭吠就是咬人,還不如一個小丫頭片子懂事!”
張博林:“……”
趙秋生用鼻子噴瞭口氣,尾巴翹起來足有一房高,趾高氣揚地吆五喝六道:“來人,將這些雜碎都押入刑堂,留雙倍人手看守洗墨江,搜山、善後!不要遺漏一個鳴風的餘孽——翡丫頭,跟我回長老堂,你娘既然不在,你也該當個人使瞭。”
周翡心裡明白,經此一役,趙秋生算是認可瞭她有說句話的權力。
去年這時候,周翡連弟子名牌都還沒有,此時卻被趙長老特批能進長老堂,說是一步登天也不為過瞭,然而她臉上卻沒什麼喜色,反而心事重重地往洗墨江的方向看瞭一眼,低聲請示道:“趙師叔,不如我先留下幫忙善後吧?牽機也要重新打開。”
趙秋生神色冷淡,說道:“鳴風樓收錢殺人,是什麼正經東西?早二十多年我就說過,這夥人靠不住,那封瑜平自己教導子弟無方,受其反噬,死瞭沒人埋也是活該,看什麼看!”
周翡使瞭吃奶的勁,才算把頂嘴的話咽回去,喉嚨輕輕地動瞭一下,她下意識地握瞭握望春山的刀柄,緊繃的怒意卻已經順著她看似平靜的眉梢流瞭出去。
趙秋生冷笑道:“你隨便吧。”
說完,他一揮手,帶著一群弟子轉身就走。
張博林在原地踟躕片刻,伸手拍瞭拍周翡的刀背,說道:“老趙這混賬玩意兒其實不是那個意思,隻是……唉,寇丹要是落到我手上,我定要將她碎屍萬段——你替我們去看看吧,我就不看瞭。”
本來,對破雪刀的領悟更上一層樓這事,能讓周翡偷著樂上小半年。但她背靠孤零零的洗墨江,想到眼下前途未卜的局勢、目的成謎的寇丹等,便隻好先行支取這半年的快樂,一股腦地壓上,才算把眼前這天大的愁給鎮壓下去。
這一宿長得簡直叫人上氣不接下氣,天光好像總也亮不起來似的。
眼見趙秋生和張博林先後走瞭,周翡暗嘆瞭口氣,忍不住轉過頭伸手掐瞭掐自己的眉心。她帶著剩下的弟子在洗墨江邊上設瞭幾個臨時的崗哨,從上往下盯著腳下漆黑的江面,細碎的星光都被卷入其中,站在岸邊,能聽見江風拂過的濤聲,江聲絮絮,不知在和誰低語。
見一時沒瞭危險,李妍這才拉著吳楚楚跑過來。
“阿翡,你剛和趙叔他們說什麼呢?”李妍越過周翡的肩膀,戰戰兢兢地往山崖下看瞭一眼,怕高的毛病又犯瞭,忙拽緊瞭周翡的袖子,哆哆嗦嗦地蹲瞭下來,“娘啊,嚇死我瞭。”
一個弟子上前對周翡說道:“周師妹,要下江嗎?”
周翡一點頭,沖眾人招招手,示意他們跟上,隨後自己先拽過一條繩索。接著,她動作一頓,又想起瞭什麼,回身拉過李妍:“你跟我一起。”
李妍無辜地看著她:“啊?你說什……”
她一句廢話沒說完,便已經雙腳離地。周翡拋出一根繩索,直接纏住瞭李妍的腰,然後一提一抓她的後頸,縱身便跳瞭下去。
周翡上上下下洗墨江無數次,對這段別人眼裡的“險路”再熟悉不過,等李妍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被她無屏無障地帶到瞭半空,嶙峋的山石與奔湧的江面張開血盆大口,行將撲面而來。李妍懸空的腳底下所有的血都逆流上瞭嗓子眼,她眼淚當場就飚出來瞭,“嗷”一嗓子沖著周翡的耳朵叫喚道:“要——死——啦!”
周翡被她嚷嚷得耳畔嗡嗡作響,手一松,人已經接近瞭洗墨江底。她熟練地縱身在空中一翻轉,飛快地將手裡的繩索網瞭一圈,兜起李妍,自己不偏不倚地飛身而下,一掌拍向山崖上一個平整處,輕飄飄地落在瞭水邊的一小塊石頭邊上。
牽機安靜得好似睡著瞭。
周翡輕輕吐出一口氣,仰頭沖離地不到三尺,手腳並用抓著繩索的李妍道:“下來。”
李妍簡直像隻怕水的貓,玩命搖頭。
周翡也不跟她廢話,便要直接動手。李妍放開嗓子號叫道:“救命!救命!魚……魚太師叔!救……”
她叫到這裡,自己突然愣瞭一下,後知後覺地回想起來——對瞭,魚太師叔呢?他不是一直在洗墨江裡嗎,怎麼讓牽機停瞭,把那些外人放進來瞭呢?
李妍驟然一松手,兜在她身上的繩索倏地縮瞭上去。她一屁股坐在潮濕的水邊泥土上,鞋尖踩進瞭江水中,細碎的水花濺在瞭她臉上。李妍沒顧上擦,猛地扭過頭去,見周翡倚著月光無法逾越的山巖而立,顯得消瘦而沉默。
冰冷的江水浸透瞭李妍的鞋子,她倏地縮腳站起來。
幾個跟著下到江面的弟子紛紛落在水邊,周翡看瞭他們一眼,幾乎不停留,縱身掠出。她像個水上的精怪,腳尖在漣漪中心輕輕一點,根本不需要低頭看,便能準確地踩到水面下牽機的石身——幾個起落,便將在洗墨江中有些拘謹的弟子們帶往江心小亭。
江心小亭孤獨而寂靜地籠著一層水汽,單薄的舊門虛掩,被周翡裹挾在身邊的風一吹,那門通瞭人性似的,“吱呀”一下打開,露出面朝洗墨江端坐門前的魚老來。
周翡呼吸一滯。
那木桌上的茶杯整整齊齊地一字排開,魚老看起來好像一如往常,隻是在偷懶閉目養神而已,隨時可能一臉不耐煩地睜開眼,吹胡子瞪眼地沖她嚷嚷一句“你怎麼又來瞭”。
有那麼一瞬間,她理解瞭張博林那句前言不搭後語的話。他們這些老人,從李徵的時代開始,就彼此磨合、彼此厭惡地被洗墨江上的夜風擠壓在一起,見證瞭四十八寨的崛起與繁榮,相依為命地各司其職多年,幾乎已經長成一個龐然大物身上的不同器官。
倘若親身至此,大概除瞭殺出去報仇之外,心裡很難裝得下其他事瞭。
但群山在側,哪兒有那麼多可以快意恩仇的機會呢?
周翡聽見趕上來的李妍極恐懼地抽瞭口氣。
那清晰的鼻音叫周翡回過神來,她挪動著自己有些僵硬的腿走到魚老面前,手在袖子裡晃瞭幾次,沒敢抬手去試魚老的鼻息,最後隻好軟弱而自欺欺人地握住瞭他垂在一邊的手。
然而握住那隻蒼老的手的一瞬,周翡突然愣住瞭——手是溫熱的!
她腦子裡“嗡”一聲,即使是蜀中之地,這個季節的江邊也絕對稱不上暖和瞭。而從寇丹在洗墨江興風作浪關掉牽機到現在,少說也有兩三個時辰瞭,死人的手怎麼還會是熱的?!
周翡的心狂跳起來,一時間差點喜極而泣,她也顧不上尊重不尊重瞭,探手先摸向魚老的鼻息——沒有……
這也沒什麼,可能是手太哆嗦瞭,周翡輕輕在自己舌尖上咬瞭一下,勉強按捺住自己的心虛,又按住魚老頸側、心口、脈門……可是一路摸下來,還是什麼都沒有,周翡簡直要破口大罵起來。
這老王八到底練的是哪門子的龜息功!怎麼這麼逼真?
“好像還有氣!叫趙長老來!”她頭也不回地吩咐道,“還有……”
這時,一個人忽然抓住瞭周翡的手腕。周翡一回頭,見那來無影去無蹤的謝允不知什麼時候站在瞭她身後。
“‘透骨青’是天下奇毒之首,中此毒者,會從骨頭縫開始變冷、僵硬,最後形如木偶,困頓而死。人死時,周身好似被冰鎮過,面色鐵青,因此得名‘透骨青’。”謝允一隻手輕輕拉住在魚老身上亂摸的周翡,另一隻手背在身後,輕聲道,“相傳隻有‘歸陽丹’能解此毒,雖然隨著大藥谷分崩離析,歸陽丹的配方已經失傳,但或許是當年的‘海天一色’有留存吧。我聽說歸陽丹雖能解透骨青之毒,但服食者極易缺水,終身必須生活在水汽豐沛的地方——”
他隔著幾步遠,望向魚老的神色非常復雜。
周翡急著追問道:“所以呢?”
謝允微微低下頭,見周翡正睜著一雙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他。她臉上蹭瞭一塊污跡,嘴唇上有一道幹裂的痕跡。
謝允手指微動,幾乎想伸手替她抹去。
周翡是漂亮,他從第一眼看見就喜歡,不然也不會心心念念記著她那把斷刀。
後來在那山中黑牢裡偶遇,一路慢慢熟悉,打打鬧鬧,更是難得投緣。謝允總是習慣性地招惹她、照顧她。有時候他甚至覺得,能看見她無聲地露出一點有些吝嗇的笑意,替她做什麼都無所謂,反正他有用不完的溫柔,耗不盡的風流。
可是這會兒,謝允卻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透過周翡隱隱帶著期待的眼神,他好像觸碰到瞭一段被冗長的光陰分割開的過去。一時間,他的舌根似乎僵住瞭,半句安慰也吐不出來,隻是十分殘忍地實話實說道:“……人死後,屍身不僵不冷,持續數日,觸碰與活人無異,要好幾天後才會開始腐爛,所以你會發現他的手還是熱的。”
他一句話如涼水,跟著周翡闖進來的一幹弟子都被潑瞭一頭,李妍一把捂住嘴。
周翡因為巨大的驚喜而瞬間亮起來的眼睛倏地黯淡瞭下去。
謝允卻好似突然換上瞭一副鐵石心腸,絲毫不給她喘息的餘地,又接著說道:“另外你最好盡快料理好這邊的事。方才谷天璇其實並沒有處於劣勢,但他一擊不中,立刻撤走,這不像北鬥死纏爛打的風格,說明他多半還有後招。”
周翡好像還沒回過神來,呆呆地看著他。
“二十年前,北鬥四大高手設毒計害死老寨主,都未能動搖四十八寨的根基。二十年後,他們會認為區區一個鳴風樓叛變,就能成什麼事嗎?”謝允搖搖頭,“今非昔比瞭,那時曹仲昆覺得四十八寨不過是個不怎麼規矩的江湖門派而已,他正忙著跟南朝後昭打仗,也無暇分神太多,因此派來的隻是自己的打手團。這回卻不一樣,數萬大軍是什麼概念,你明白嗎?那可不是區區一幫來打群架的北鬥黑衣人。”
他話沒說完,外面突然一陣喧嘩,一個弟子有些狼狽地涉水而來,周翡猝然回頭。
“周師妹!”那弟子大叫道,“趙師叔令你速去長老堂!”
周翡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拉著魚老尚且溫暖的手掌,她問道:“做什麼?”
她覺得自己說出瞭這句話,但其實在別人看來,她隻是微微動瞭動嘴唇,並沒有發出聲音。那闖進來的弟子一步跨入江心小亭,正好和魚老端坐正中的屍體打瞭個照面,膝蓋一軟,好懸沒跪下,急忙踉蹌著抓瞭一把旁邊的門框,這使得他全然沒有察覺到周翡的異色。
李妍忙擦瞭一把眼淚,抓住那報信人的袖子,急道:“師兄,怎麼瞭?”
那弟子一邊愣愣地看著魚老,一邊無意識地開口說道:“林長老逼退山下大軍第一波攻勢,也切斷瞭咱們同山下的大部分往來。鎮上暗樁方才傳來消息,說偽朝的人退去以後,圍瞭咱們山下的幾個鎮子……”
這話不需要解釋,李妍都聽得懂——那夥北鬥仗著人多,將他們困在四十八寨瞭!
在場眾人不少都發出驚呼。
那弟子激靈一下,仿佛才回過神來,他將慌亂的目光從魚老身上撕下來,強壓恐懼,望向周翡,接著說道:“山下暗樁傳信,說帶頭的是北鬥‘破軍’陸搖光,但主事者並不是他,而是一個偽朝的大官,陸搖光待他畢恭畢敬。”
謝允聽到這裡,便沉聲問道:“江湖人有江湖人的手段,朝中人有朝中人的無恥,那領兵之人除瞭包圍鎮子,是不是還做瞭什麼別的事?”
弟子驚懼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被他的一語中的嚇瞭一跳,結結巴巴地說道:“他……他命人在鎮上‘剿匪’。”
周翡入夜前還在鎮上落腳,因為四十八寨的異常動靜才快馬加鞭地趕回來,相當於正好跟圍攻四十八寨的偽朝大軍擦肩而過。鎮上客棧裡鬧哄哄磕牙打屁的聲音依稀仍在耳畔,說書先生的驚堂木聲夾雜其中,能傳出去老遠,百姓們一個個安逸得好似活神仙……
李妍一臉懵懂,問道:“鎮上?鎮上不都是老百姓,他們在那兒剿什麼匪?”
“通敵的、叛國的,”不等那弟子說話,謝允便徑自將話接瞭過去,“鼓吹過匪寨匪首,算‘妄議朝政’;跟匪寨中人有生意來往、輸送物資,算‘資助匪寨’;依靠匪寨庇護,拒向朝廷交稅的就更不用提瞭,必是‘山匪爪牙’……好稀奇嗎?隻要大人願意,大可以說整個四十八寨周遭數十村郭城鎮全是匪徒,連飛進來的蟲子都不幹凈,而且能說得有理有據,斷然不會無中生有。”
謝允說到這裡,輕輕笑瞭一聲,他分明是個帶著幾分瀟灑不羈的公子哥,此時口中言辭如刀,卻仿佛也帶上瞭幾分洗墨江的陰冷蕭疏。他的目光掃過周翡、李妍與下江的一幹弟子,輕聲道:“沒聽過嗎?‘事不至大,無以驚人。案不及眾,功之匪顯。上以求安,下以邀寵,其冤固有,未可免也。’ 這位大人顯然來者不善——當年北鬥眾人幾乎傾巢而出,圍攻四十八寨未果,在偽帝面前必然是不好看的。看來這回他們吸取瞭教訓,將江湖事與朝堂事一鍋燴瞭。”
周翡覺得自己腦子裡的弦好似生瞭銹,得努力地想、努力地扒開眼前迷霧橫行的水霧森森,才能聽懂謝允在說些什麼。
對瞭——
四十八寨有四通八達的暗樁,有長老堂,有林浩,還有無數外人不知關卡的崗哨機關……縱然鳴風叛變,也不是那麼容易攻破的。
偽朝那邊,谷天璇一擊敗退,陰謀敗露,立刻便上瞭後招“圍魏救趙”。
蜀中的村郭小鎮,這二十年來與四十八寨比鄰而居,與寨中互相照應。李瑾容經營得當,此地逐漸從窮鄉僻壤之地,成瞭天下最安全、最閑適的去處。這裡的百姓和衡山下草木皆兵的難民全然不同——即使真被朝廷大兵壓境,安逸慣瞭的人們恐怕都一時反應不過來。
給這些隻會坐以待斃的傻子扣上一個“匪徒”的罪名著實方便,這樣,就算圍城數載,還是破不瞭四十八寨的防線,北鬥和偽軍回去交差也不必“兩手空空”,自然會有個漂亮的剿匪人數。
而在這件事裡,四十八寨當然能緊閉山門,對山下人的遭遇置之不理。可四十八寨以往一直都是以“義匪”之名立足,真讓無辜百姓背瞭這口黑鍋,且不說心裡過不過意得去,往後他們又該如何在南北夾縫中自處?
那前來報信的弟子忍不住看瞭謝允一眼,沖周翡點頭道:“不錯,周師妹,趙長老說照這樣下去,咱們必不能緊閉山門、消極抵抗,恐怕這是一場硬仗。令你速去長老堂,他有要緊的話要交代給你,托你立刻帶人離開蜀中,去給大當傢報信。”
周翡忍不住抓緊瞭魚老那隻異乎尋常的死人手——她聽懂瞭,這是讓她臨陣脫逃的意思。
趙長老剛還說將她“當個人使”,這麼快又改變主意,山下的形勢肯定極不樂觀。
周翡孤身一人的時候,可以以身犯險,也可以渾水摸魚;身邊有需要照顧救助的朋友時,可以一諾千金,為瞭別人學會隱忍;然而當她身後是整個四十八寨,是默無聲息的群山,是山下所有閑散的茶樓棋館、集市人傢時……她便覺得自己好像被一千層牽機牢牢地綁瞭起來,吹一口氣都很可能從身上割下點什麼。
“我……”周翡試著在一片混亂中清理出自己的頭緒,然而未果。她甚至忘瞭身邊還有個死人,無意識地往前走瞭一步,一拉一拽中,原本端坐的魚老軟綿綿地倒瞭下來,一頭往地面栽去。
周翡手忙腳亂地扶住他。
對瞭,她甚至連這洗墨江中的牽機都不知能不能順利打開。
在那一瞬間,周翡鼻子一酸,心頭忽然湧上一股如鯁在喉的無力和委屈,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
隻有站在她身邊的謝允看見瞭她驟然開始泛紅的眼圈。
一瞬間,謝允的心就軟瞭下去,他暗自忖道:算瞭吧。
四十八寨的生死存亡不該架在這個單薄的肩膀上,太荒謬瞭。
謝允回想起自己之前種種魔怔瞭似的想法,不由得自嘲,心道:你這懦夫,自己當年無能為力的事,還指望能從別人那裡得到一點慰藉嗎?
他搖搖頭,見周翡側臉在微弱的燈火下顯得越發無瑕,面似白瓷,眼如琉璃,是配得上“美人”之稱的。
謝允忽然隻想讓她趴在自己懷裡痛哭一場,捋平她柔軟的長發,按她長輩們的想法,帶她離開這裡。
至於往後……如今這世道,誰還沒有傢破人亡過?
周翡彎腰去扶魚老,她低下頭的時候,洗墨江的濤聲匯成一股,沉重地湧入她的耳朵。她扶起魚老沉重的身體,想起自己被困在洗墨江中,魚老第一次逼著她坐在駭人的江心閉上眼“練刀”。
“一味地瞎比畫是沒用的,外面老藝人領的猴翻的跟頭比你還多,它會輕功嗎?你隻有靜下來,不要急,也不要慌,把心裡的雜念一樣一樣地取出來扔開,才能看清你的刀,不然你還指望能成什麼大器?我看哪,滿江的牽機線,至多能把你培養成一隻上躥下跳的大跳蚤。”
“不要急,也不要慌,把心裡的雜念一樣一樣地取出來扔開。”周翡深吸瞭一口氣,默念著這句話,她彎著腰,在魚老身邊站瞭好一會兒,眉目低垂,看起來就像是在聆聽死者的耳語一樣。
不錯,她還沒死到臨頭呢!
周翡毫無預兆地站直瞭,剛好錯過謝允來扶她的手。她像一根沒怎麼準備好的細竹,還不如木柴棍粗,隨便來一陣風也能壓彎她的腰。但每每稍有喘息餘地,她又總能自己站好。
謝允蜷起手指,有些驚愕地看著她。
“來兩個師兄,”周翡吩咐道,“把魚太師叔抬上去。有人會操縱牽機嗎?算瞭,都不會,我試試,等我打開牽機,抬著魚老跟我一起去長老堂。”
旁邊有人忍不住問道:“把魚老抬到長老堂?”
周翡道:“不錯,等討回瞭兇手的腦袋,回來一起下葬。”
一幫年輕弟子突逢大事,未免都有些六神無主,聽她一字一頓十分堅決,本能地順從瞭這個命令,立刻找瞭幾個人上前,輕手輕腳地將魚老的屍體抬走,順著來時的繩索重新爬瞭上去。
周翡又沖李妍道:“叫你下來,本想讓你給魚太師叔磕個頭,來不及瞭,你先上去等我吧。”
在岸上時,周翡對李妍來說,雖然厲害,但隻是個值得崇拜的朋友、姐妹。然而此時,李妍突然覺得她變成瞭林浩師兄、趙長老,甚至李大當傢,成瞭某種危難時候可以躲在她身後的人。
李妍本能地順從瞭她的話,再怕高,也沒敢囉唆,一咬牙一跺腳,她深吸一口氣,牽住一根繩索,閉著眼爬瞭上去。
周翡見她已經上瞭半空,這才循著記憶,推開瞭魚老控制牽機的機關墻。
謝允雙臂抱在胸前,看著她站在錯綜復雜的機關面前。
周翡沒貿然動手,好像仔細回憶著什麼似的,來回確認瞭幾遍,她才小心翼翼地撥動瞭一下墻面的機關。洗墨江中傳來一聲巨響,平靜的波濤聲陡然加劇,江心小亭的地面都震顫瞭起來。
周翡立刻意識到自己動錯瞭——魚老說過,牽機亂竄的時候都是鬧著玩的,平靜無聲地潛伏水底,等著一擊必殺才是全開的狀態——她連忙又把推開的機關扣瞭回去,那熱鬧的“隆隆聲”這才告一段落。
謝允在旁邊看瞭一眼,插話道:“不對吧,艮宮為‘生’,我猜你這是讓牽機‘退下’的意思。”
魚老曾經多次在她面前演示過怎麼操控牽機,可惜周翡眼大漏光,全當瞭過眼雲煙,沒往心裡去過,這會兒隻能憑著一點模糊的印象和連蒙帶猜試探著來。聽瞭謝允像煞有介事的點評,她便回頭問道:“你會嗎?”
“奇門遁甲懂一點皮毛。”謝允道,“牽機?看不懂。”
周翡帶瞭幾分驚詫看著他,沒料到世上居然還有謝允不知道的。
謝允坐在魚老的桌子上,也不幫忙,也不催她,隻是意味深長地盯著她看,看得周翡忽然有點不自在,下意識地抬起袖子在臉上抹瞭兩把,吩咐道:“不會的都別搗亂,出去等我,看見牽機有什麼異動再回來告訴我。”
除瞭謝允不肯聽話,其他弟子們聽瞭,便都魚貫而出,到江心小亭外面瞭望牽機的動靜。
周翡想瞭想,伸手在自己耳根下比畫瞭一下,記得魚太師叔那個小老頭大約也就這麼高,然後她在謝允哭笑不得的表情下,屈膝讓自己矮瞭半頭,回憶著魚老每天念念叨叨地站在這裡的場景。
周翡記得他有一套隨性而至的口訣,好像是:“一二三四五……”
她橫著在牽機墻前挪瞭幾步,試探著撥瞭視線前第五道鎖扣,洗墨江中傳來悶雷似的聲音。
“這回有點像瞭。”周翡嘀咕道。
謝允奇道:“下一句難不成是‘上山打老虎’?”
周翡:“……閉嘴。”
謝允猜得忒準,可能是天下不著調的男人特有的心有靈犀——下一句還真是“上山打老虎”。魚老每次念叨完這句,還要在原地蹦躂一下。
周翡默念著這句“口訣”,到第五步,模仿著他老人傢的動作,往上輕輕一跳,一處突出的機簧立刻碰到瞭她的手指尖,“唰”一下彈瞭上去。謝允轉身望向窗外,隻見江上冒出水面的牽機線發出“咻咻”的聲音,開始有條不紊地往水下沉。
謝允:“……”
這樣也行?
周翡長長地吐出口氣,掐瞭掐自己的鼻梁——下一個動作搭配口訣更丟人瞭。魚老通常是一邊念叨著“老虎不吃飯”,一邊搬一個小小的板凳過來,自己踩在上面仍然夠不著,他得拿個小笤帚,往上一拍——這是“打你個王八蛋”。
她陰沉著一張臉,拖來魚老的小板凳,拿起掛在旁邊的小笤帚爬瞭上去,正要出手,又想起瞭什麼,轉頭對圍觀得津津有味的謝允道:“看什麼看,不許看瞭!”
謝允一手按在胸口,深深地註視著周翡,正色道:“美人風采動人,吾見之甚為心折。”
謝允這幾乎深情款款的一句話說得堪稱撩人……倘若周翡這會兒不是踩著凳子揮舞笤帚的話。
這混賬東西幫不上忙就算瞭,還在旁邊拾樂!
周翡果斷一抬自己手裡禿毛的笤帚疙瘩,斬釘截鐵地對謝允道:“滾!”
謝允低頭悶笑起來。
周翡翻瞭個白眼,深吸一口氣,學著魚太師叔將“神帚”一揮,“啪”一下往那機關墻上一拍,全憑記憶和感覺,也沒看清拍在哪兒瞭。
隨著她的動作,那機關墻裡立刻傳來一聲巨響,江心小亭的地面登時一晃。
原來平時魚老不過是在牽機已經部分打開的情況下令其歸位,相當於將半開的劍鞘輕輕拉開。這回因為寇丹做的手腳,牽機確實完全停瞭,等於是將完全合上的劍鞘重新彈開,因此動靜格外大。
周翡嚇瞭一跳,一個沒站穩,居然從小凳上一腳踩空。
原本懶洋洋地倚在木桌邊的謝允卻一陣風似的掠過來,一把接住她。他微微低頭,嘴唇似有意似無意地擦過周翡的耳朵,輕聲道:“小心點。”
周翡:“……”
她再遲鈍也感覺到瞭不妥,站穩的瞬間就一把推開謝允,感覺耳根的熱度沿途綿延到瞭臉上,一時瞠目結舌,居然不知該說什麼。
便見謝允一臉無辜,沒事人似的整瞭整袖子。
周翡回過神來,有點尷尬,懷疑是自己太疑神疑鬼瞭。她幹咳瞭一聲,正想說句什麼緩和氣氛,便聽謝允道:“唉,我說姑娘,你也太瘦瞭吧,這身板快比我還硬瞭。”
周翡:“……”
柔軟的王八蛋,趕緊死去吧!
她的臉紅瞭又黑,有心將謝允追殺三百裡,可是一時間卻又突然提不起精神來,便心事重重地擺擺手道:“不和你鬧瞭,我還要去長老堂。”
“阿翡,”謝允突然叫住她,收斂瞭嬉皮笑臉,目光落在周翡的望春山上,“當你長大成人,所有扶著你的手都會慢慢離開,你得自己走過無數的坎坷,你覺得自己的命運懸在刀尖上,每時每刻都不能松懈——但你可知道,這已經是世上最大的幸運瞭。”
周翡沒聽懂,不解地挑起眉。
“你手握利器,隻要刀尖向前,就能披荊斬棘,無處不可去。生死、尊卑、英雄還是懦夫,無數的路在你腳下,是非曲直、賢愚忠奸,也都在你的一念之間,這還不夠幸運嗎?”謝允在她的刀身上輕輕彈瞭一下,“鏘”一聲輕響,他微笑道,“你可知道這世上絕大多數人,或限於出身,或限於資質,都隻能隨波逐流,不由自主,從未有過可以選擇的餘地?”
謝允的眼睛有一點天然的弧度,不笑的時候也好像帶著一層淺淺的笑意,將眼神裡的千言萬語都藏在下面,但凡被有心人發現一點端倪,他就無賴與二百五齊發,來一出千錘百煉的“賤遁”,直賤得人眼花繚亂,想追究什麼也顧不得瞭。
周翡訥訥地開瞭口:“你……”
謝允抬起手,手指微微蜷著,像是想用手指背在她臉上輕輕蹭一蹭。周翡方才降瞭溫的一側耳朵又開始“水深火熱”起來,一時在“躲”與“不躲”之間僵住瞭。整個晚上都在“想太多”的腦子不合時宜地撂瞭挑子,然後……謝允出手如電,一把揪住她垂在一側肩頭的長辮子,往下一扯。
周翡:“嘶……”
謝允一擊得手,絕不逗留,得意非常,轉眼已經飄到江心小亭之外。他留下幾聲賊笑,像隻大蛾子,“撲棱棱”地順著江風扶搖而上,輕輕巧巧地避開兩條被驚動的牽機線,縱身攀上山崖上垂下來的繩索。
守在江心小亭的眾弟子齊齊仰頭,共同瞻仰這神乎其神的輕功。
等周翡氣急敗壞地追出來時,謝公子人影閃瞭幾下,已經不見瞭蹤影。周翡運瞭運氣,也不知是謝允真心實意說她“幸運”的那一段話起瞭作用,還是純粹叫那渾蛋氣的,她好像又重新活蹦亂跳瞭起來。她目光一掃洗墨江,發現江中的牽機大部分已經沉入水底,張開巨網,準備捕捉膽敢觸網的獵物,邊角處卻依然有幾道細絲懸在水面上,水下石樁的位置好似也與平時有微妙的差別。
不過對她來說,能將牽機恢復成這樣,已經是盡力瞭,什麼東西都是到用時方才恨少。
周翡心頭一轉念,覺得這樣也還不錯。對方有對牽機十分瞭解的寇丹,倘若牽機一切如常,在那刺客頭子眼皮底下還有什麼用場?反倒是叫她這半吊子隨便鼓搗一通,然後再找一幫一竅不通的人守陣,沒準還真能讓寇丹措手不及。
這麼一想,周翡突然覺得自己很有道理,便轉身沖幾個弟子道:“勞煩諸位師兄暫代魚太師叔看守江心小亭。萬一有敵來犯,亭中的機關墻可以隨意操作。”
說完,她不等眾人抗議,便也縱身抓住山崖上的繩索,留下一幫四十八寨的弟子面面相覷——他們既沒有謝允那種插對雞翅就能上天的輕功,也沒有周翡熟悉牽機陣,一時間想走也走不成,隻好乖乖留下守牽機,全然是被強買強賣瞭!
良久,才有一個弟子喃喃說道:“總覺得周師妹不如以前厚道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