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起死於孤勇之人,可不止令尊瞭。我外祖,我二舅,二十年前的山川劍……不也都是一樣嗎?死得其所,未必不是幸事。”
黎明將至,依附於四十八寨的桃花源遭到瞭二十年以來最大的一場浩劫。
打更人正懶洋洋地提燈走在空蕩蕩的街上,人傢門口的狗被腳步聲驚動,抬頭一見是他,又見怪不怪地重新將腦袋搭回前爪上,伸長瞭舌頭打瞭個哈欠。突然,狗頭上軟趴趴的一對耳朵警覺地立瞭起來,它一翻身站瞭起來,伸長瞭脖子望向小路盡頭,扯著嗓子叫瞭起來。
更夫敷衍地敲瞭幾下梆子,隨口罵道:“狗東西,發什麼……”
他的話音到此戛然而止,地下傳來越來越逼近的震顫,更夫睜大瞭眼睛,抻長脖子望去。隨即,他手上的紙燈籠“啪”一下落瞭地——黑衣的鐵蹄與噩夢一同降臨,潮水似的湧入平靜的小鎮。
雞鳴嘶啞,傢犬狂吠。
繡著黑鷹與北鬥的大旗迎風展開,獵獵作響,更夫傻愣愣地盯著那面旗子看瞭一會兒,驀地激靈瞭一下,轉身便要跑:“黑旗和北鬥,偽朝的人打來……”
一柄斬馬刀驟然從他身後劈下,將這更夫一分為二。
提刀的男子有四十來歲,雙頰消瘦凹陷,劍眉鷹眼,面似寒霜,一條山根險些高破臉皮,睥睨凡塵地坐鎮面門正中——隻是鼻梁處有一條傷疤,橫截左右,面相看著便有些陰冷。
“偽朝,”他一抖手腕,斬馬刀上的血珠撲簌簌地落下,這男子輕輕笑瞭一下,回頭沖一個被眾多侍衛眾星捧月似的護在中間的胖子說道,“這就是王爺說的‘匪人’吧?下官幸不辱命,已使其伏誅。”
那“王爺”年紀不大,充其量不過二三十歲,一身肥肉卻堪稱得天獨厚,遠非常人二三十年能長出來的分量。連他那胯下之馬都比旁人的壯實許多,饒是這樣,依然走得氣喘籲籲,隨時打算跪下累死。
聞言,胖王爺臉上露出一個憨態可掬的笑容,千層的下巴隨即隱沒在行蹤成謎的脖子裡:“哈哈哈,陸大人,搖光先生!好悟性,好身手,本王真是與你相知恨晚!”
小鎮中燈火忽然大熾,哭喊聲像一根長錐,猝不及防地撕裂瞭晨曦。
陸搖光無聲地笑瞭一下,回道:“多謝王爺賞識。”
說完,他將馬刀一擺,下令道:“北鬥的先鋒們,‘匪寨’當前,你們都還愣著幹什麼……啊,這邊的耗子出頭更快。”
黑衣人們整齊地順著他刀鋒指向,望向霧氣氤氳的長街盡頭,隻見四五個提著兵刃的漢子不知什麼時候站在瞭那裡。他們穿戴各異,有粗佈麻衣的販夫走卒,有像模像樣的客棧掌櫃,還有那頭戴方巾,挽袖子拍驚堂木的說書先生。
陸搖光坐在馬背上,輕輕一點頭,問道:“北鬥破軍,來者何門何派,報上名來?”
領頭人緩緩舉起手中長戟:“販夫走卒,不足掛貴齒。”
陸搖光道:“這話我聽見沒有十遍也有八遍瞭,竟不知世上什麼時候多瞭個‘販夫走卒幫’。”
說完,他面帶憐憫地輕輕一揮手,黑衣人們一擁而上,像暗色的浪潮一樣淹沒瞭那幾個人。
胖王爺隻遠遠掃瞭一眼,便不再關心這些螳臂當車的大傻子。他扶著兩個隨從的手,從馬背上下來,用馬鞭掃開一個滾到眼前的死人,負手抬頭,望向四十八寨的方向——
層層守衛的山上,長老堂中二十年的老墻皮斑駁,數輩青苔死後還生,一眼看去,仍是勝似當年的鬱鬱蔥蔥。
林浩站在門口,他是個穩重講理的年輕人,盡管背在身後的手一直在無意識地來回捏著自己的關節,神色和語氣卻仍是十分平靜恭敬。他對趙秋生說道:“師叔,咱們山下總共八個暗樁,如今已經有七個與我寨中斷瞭聯系。我早已事先傳令,讓他們不得輕舉妄動,千萬保留實力,目前卻無一人遵從。想來不是兄弟們不服調配,實在是身在其中,難以獨善其身。”
張博林困獸似的在長老堂中來回溜達,趙秋生端坐高椅上,面色鐵青,喝道:“姓張的,你在這兒老驢拉磨似的轉什麼?”
張博林當即回嘴道:“老子不是老驢,老子是個縮頭龜兒子!”
林浩低眉順目地輕聲勸道:“張師叔,有話好好說。”
趙秋生抬手一拍木椅扶手,實木的獸頭扶手被他拍瞭個“頭破血流”,他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道:“張博林,大當傢臨走時將寨中大小事宜交到咱們三人手上,四十八……四十七個門派,上千人,莫說是縮頭,就算是斷頭,你敢有怨言?一旦寨門破,四十八寨數十年基業毀於一旦,你打算怎麼跟大當傢交代?”
張博林被他堵得臉紅脖子粗。
林浩卻說道:“蜀中路難,山下多是貧瘠之地。這二十年,不也是大當傢一力經營,方有如今的繁華嗎?真要有什麼閃失,師叔,咱們就能和大當傢交代瞭嗎?”
趙秋生噴瞭一口粗氣。
林浩的語氣更加和緩,話卻說得越來越重:“師侄一直聽傢中長輩念叨,說咱們四十八寨當年就是為瞭收容義士,抵抗暴政方才扯起大旗的——趙師叔是當年的元老,自然知之甚詳,輪不到我一個後輩提醒——那麼如今有敵來犯,當年的義士反而高掛吊橋,不聞不問,豈不是有違當年盟約?”
趙秋生怒道:“林浩,你放肆!”
林浩城府極深,神色不變地低頭一抱拳,沉默地賠瞭個油鹽不進的罪,好像看出瞭趙秋生的色厲內荏。
趙秋生回身一腳將椅子踹翻:“山間機關重重,崗哨錯綜復雜,乃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地,你不過是仗著這個才勉強退敵,不要以為我老糊塗瞭不知道!你這一點人,就算個個是絕代高手又怎樣,能碾過那偽朝大軍幾顆釘,啊?誰攔著你義氣瞭?誰攔著你找死瞭?你要去就自己去,別他娘的拖著滿山無知婦孺……”
就在這時,長老堂外突然傳來馬吉利的聲音。
馬吉利大聲沖什麼人說道:“阿翡你來……等等,你……你這是做什麼?”
這一嗓子短暫地將吵成一團的三個人的視線都引瞭過去,隻見周翡帶著一幫年輕弟子,大步闖進瞭長老堂。進門,周翡視線一掃,先飛快地行瞭一圈禮,說道:“洗墨江牽機已經重新打開,我留瞭幾個人在那兒看著。岸邊有新設的崗哨,就算有敵來襲,一時半會兒也渡不瞭江,諸位師叔師兄放心。”
然而此時沒人聽她說話,三位長老的目光都集中在她命人抬進來的擔架上——魚老無聲無息地躺在上面,神情舒展,面色隱約帶著一絲紅潤,嘴唇卻呈現出詭異的青紫色。
好一會兒,趙秋生才率先移開視線,問周翡道:“你把他抬到這兒來幹什麼?”
周翡面不改色地道:“趙師叔,兇手出逃,大仇未報,我就算合上瞭魚太師叔的眼,也難以強行讓他瞑目。侄女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隻好抬到長老堂,聽師叔師伯們裁決。”
趙秋生剛罵跑瞭一個腦子有坑的張博林,數落瞭一個陽奉陰違的林浩,誰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轉眼還有個倒黴孩子周翡來添亂。他有種獨撐偌大四十八寨,身邊都是坑的孤憤感,氣得指著周翡半晌說不出話來,差點要吐血。
好在這時候,方才還跟他爭得臉紅脖子粗的張博林等人改弦更張站在瞭他這邊。倘若隻是內亂,以周翡的身手,確實有資格當個人使,可是朝廷重兵圍城卻未必。
張博林直言道:“阿翡,這裡沒你的事。”
林浩則稍微委婉一些:“不能那麼說,還是有一件要事囑托給周師妹的,趁這會兒山下正亂著,可否勞動師妹跑趟腿,給大當傢送封信?此事事關……”
“寨中生死存亡?”周翡不怎麼客氣地打斷他,“咱們在外面的暗樁還剩幾個能用?林師兄,你知道大當傢現在到瞭哪個山旮旯瞭嗎?”
林浩一時語塞。
周翡接著道:“偽朝出兵攻打四十八寨,這消息自己會長腿飛到大當傢耳朵裡,再滯後也肯定比我沒頭蒼蠅一樣滿世界找她去得快,這道理林師兄不明白?你自己傻還是我傻?”
林浩:“……”
周翡學著他那恭謹圓滑的樣子略一低頭,找補道:“師妹出言不遜,失禮。”
趙秋生吹胡子瞪眼道:“周翡,你想幹什麼?”
“給我一百人。”周翡一點彎也不饒,直言道,“剩下的固守寨門,謹慎戒備,不必擔心寨中安全。您放心,偽朝不是有數萬大軍嗎,我有圍著山崖的數十村鎮,不見得比誰人少,沒有怕他們的道理。再者,山下有鳴風,有北鬥,還有偽朝的官員,原本風馬牛不相及的一夥人,我也不信他們親密無間。給我人和時間,我去摘幾顆腦袋回來給大夥下酒。”
最後一句話被她說出來,並沒有殺氣騰騰,反而有種冷森森的理所當然。不等趙秋生發話,周翡便又道:“趙師叔也不必抬出我娘,和她也好交代——她自己在這兒都管不瞭我,想必不會苛責諸位。”
在場的幾位都聽說過周翡在秀山堂從李瑾容手裡“摘花”的壯舉,一時居然無言以對。
周翡一笑,隨後頭一次主動提起瞭自己在外面的經歷:“華容城中,我們遭叛徒出賣,晨飛師兄他們被祿存與貪狼暗算在客棧中,隻有我帶著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東躲西藏,那時尚且沒怕過,何況現在?人不借我也行,我可以自己去。”
她說到這兒,沖林浩一伸手:“林師兄,給嗎?”
林浩無言以對,隻好屈服。
約莫一炷香的工夫過後,周翡揣著林浩給的令牌走出長老堂,一抬頭,卻見吳楚楚正在李妍的陪同下等著她。東邊已經泛起魚肚白,周翡一整宿兵荒馬亂,沒顧上管她,想來吳楚楚肯定也聽見瞭寇丹那些污蔑吳將軍的話,還不知做何感想。
周翡有些愧疚,腳步一頓,向她轉過去。
可還不等她開口,吳楚楚忽然上前一步,將自己脖子上的長命鎖摘瞭下來,遞給周翡。
周翡一愣。
接著,吳楚楚又摘下瞭身上的耳墜,手鐲——連頭上一支素色的小釵都沒放過,一股腦兒地塞進周翡懷裡。
旁邊的李妍嚇瞭一跳,忙道:“吳姑娘,我姐不收保護費,你……”
吳楚楚道:“我身上不怕燒的東西都在這裡瞭。”
周翡倏地抬眼——原來吳楚楚心裡一直知道仇天璣喪心病狂地搜捕華容鎮,是跟她有關!
吳楚楚眼睛裡有淚光閃過,但很快又自己憋回去瞭。
“我沒聽說過所謂的‘海天一色’,”她一字一頓地說道,“我也……知道你現在還有要緊事,不見得願意幫我保管這些雞零狗碎的累贅,但我不相信別人,隻相信你。”
李妍不知前因後果,聽見這前言不搭後語的幾句交代,一腦門的茫然。周翡心下卻十分瞭然,她將吳楚楚交給她的東西用細絲絹包瞭起來,貼身揣進懷中,沖吳楚楚一點頭:“多謝,放心,死生不負。”
說完,周翡正要走,身後卻又有個人叫住瞭她:“慢著,阿翡,我同你說幾句話!”
她一回頭,見是馬吉利沉著臉向她走過來,周圍幾個年輕弟子沖他行禮,這平日裡最是笑臉迎人的秀山堂總管居然理都沒理。
周翡詫異道:“怎麼,馬叔也要跟我們一起去嗎?”
馬吉利沒接話,有些責備地看著周翡,兀自說道:“我要是早知道有這一出,當初在邵陽,就不該答應把你帶回來。”
周翡不明所以地眨瞭眨眼。
“長老既然已經發話,是沒有我置喙的餘地瞭。”馬吉利憂心忡忡地看著她道,“馬叔跟你說過的話,你還記得嗎?”
他說過好多,周翡絞盡腦汁地想瞭想,沒想出是哪一句,便訥訥道:“呃……記得,馬叔在秀山堂上說過,‘無愧於天,無愧於……’”
“不是這句,”馬吉利皺眉打斷她,“我頭幾天才和你提過我那短命爹的事,這就忘瞭?”
周翡頓瞭頓,隨即伸手一攏亂發,笑瞭:“哦,想起來瞭,‘倘若都是棟梁,誰來做劈柴’那句,對不對?”
身邊有人聽見瞭,都不由得停下腳步。
周翡不過才出師,就能在洗墨江邊逼退寇丹——別管用的什麼刀什麼法——如果這都能算劈柴,別人又是什麼?馬吉利雖然資歷老輩分高,可他要是真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大本事,也不必一直窩在秀山堂跟一幫半大孩子打交道,他這倚老賣老的一番話說在這裡,有點不合時宜瞭。
周翡倒是頗不以為忤,驚才絕艷的人物她一路見得多瞭,譬如段九娘和紀雲沉等人,不都是少年成名的天縱奇才嗎?還不是一個個混成那副熊樣,真沒什麼好羨慕的,劈柴就劈柴唄。
她隻是平平淡淡地說道:“馬叔,劈柴也有劈柴的用場,有頂天立地的,也有火燒連營的,您看,我這不是正要去燒嗎?”
馬吉利搖搖頭:“你不是劈柴,劈柴尚且能安居於鄉下一隅。很多人武功智計雙絕,卻往往陷於‘孤勇’二字,到頭來往往為自己的才華所害。我爹,還有當年那些像他一樣的人都是這樣。阿翡,馬叔看著你長大,不忍心見你落得這樣的下場,聽林長老的,帶人速速離開……”
“還有我外祖。”周翡道。
馬吉利一怔。
“多謝馬叔,您說得對——可若說起死於孤勇之人,可不止令尊瞭。我外祖,我二舅,二十年前的山川劍……不也都是一樣嗎?死得其所,未必不是幸事。”周翡正經八百地沖馬吉利行瞭個晚輩禮。
當她從一而再,再而三的迷茫與困頓中殺出一條血路,決心撇去一身的懶散與任性時,便幾乎不再是那個在傢和李瑾容冷戰慪氣的小小少女瞭。馬吉利一時恍惚,竟隱約在她身上看到瞭一點舊時南刀李徵的影子。
隻有她微微揚眉,挑起嘴角一笑時,依稀還留著少年人固有的桀驁和驕狂,周翡道:“何況死的可不一定是我——屆時倘若有需要山上配合之處,還要勞煩馬叔溝通消息瞭,保重。”
她一番話說完,頭也不回地走瞭。跟著她的一幫年輕弟子聽聞偽朝大軍圍城,早就熱血上頭,磨刀霍霍地想沖下山去,一直被趙秋生嚴令禁止,心裡要多憋屈有多憋屈,隻是沒人敢擅闖長老堂請願。
偏偏周翡敢瞭,還做到瞭。一幫小青年腰桿不由自主地跟著直瞭幾分,在她身後會聚成瞭一幫,儼然已經將她當成瞭領頭人。
剛走出不遠,周翡便聽有人輕笑道:“說得好。”
她一抬頭,見謝允那落跑的混賬蝙蝠似的將自己從一棵大樹上吊瞭下來,他雙臂抱在胸前,正滿臉促狹地望著她。
周翡手心裡長瞭痱子一樣瘋狂地癢瞭起來。
謝允一翻身從大樹上落瞭下來,步伐縹緲地落在周翡幾尺之外,不等周翡開口,便搶先說道:“要摘人頭,也得先知己知彼。我看你凈顧著吵架,便趁方才那點工夫繞著四十八寨轉瞭一圈——你們寨中總共三層崗,不算洗墨江,最外圈共有三十六處,其中六處昨夜遭襲,一處被破,林長老緊急命人設伏,讓偽朝大軍吃瞭悶虧,逼他們倉皇撤退。這三十六處,有的地方適合打伏擊,有的地方險峻不易攀登,各有特色。敵軍主帥手上有寇丹,對四十八寨的地形肯定有數,即便是圍在山下,也必會有的放矢,咱們可以試著推斷一下此人身在何處——怎樣,周迷路,要不要本王帶路?”
周翡琢磨瞭一下,認為他說得有道理,便暫且決定“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將謝某人欠的那頓揍先記瞭賬,問道:“你從洗墨江躥上去就沒影瞭,怎麼知道我要幹什麼?”
謝允直直地看進她的眼睛,露出十分明亮的笑容和一口整齊的小白牙,說道:“心有靈犀一點通唄。”
周翡:“……”
剛才那筆賬記虧瞭。
謝允察言觀色的本領已經爐火純青,見周翡的眼神裡帶出瞭星星之火,當即在她“燎原”之前搖身一變,裝出一副正經人的樣子,一邊走,他一邊細細講起四十八寨的崗哨位置與山下眾多小鎮的對應關系:“四十八寨的崗哨,以西南方向最為密集,剩下的從西南坡到洗墨江,從密轉稀,但如果是我,我會選擇西南角為突破點……”
周翡立刻接話道:“因為崗哨稀疏的地方必有天塹,密集處地形相對平緩,才會用人手補齊,天塹是人力不能彌補的,他們人多,反而不怕崗哨密集。”
“不錯!我就說咱倆心有……”謝允見周翡摸瞭摸刀柄,忙從善如流地話音一轉道,“咱倆那個……英雄所見略同——但是受襲的六個崗哨都靠東邊,你猜這又是為什麼?是敵軍主帥特別蠢嗎?”
周翡覺得心跳加快瞭些,不知為什麼,她分明也奔波許久,但謝允一個個問題拋出來,她卻有種莫名其妙的亢奮,反應比平常快瞭不少。聞聲,她略一思索便脫口道:“因為洗墨江地勢高,在山崖上能看見西南坡,如果敵軍選擇西南作為突破口,那北鬥與鳴風在洗墨江的調虎離山就玩不轉瞭。”
謝允沉默瞭下去。
周翡忙問道:“怎麼,不對?”
謝允像煞有介事地嘆道:“長得好看就算瞭,還這麼聰明,唉!”
周翡明明知道這小子又在撩閑,卻一時不知這句話該怎麼往下接,當場居然有些窘迫,別無選擇,隻好“動手不動口”,用長刀在謝允膝窩裡戳瞭一下:“你哪兒來那麼多廢話?”
謝允嬉皮笑臉地閃開,繼續道:“不錯,既然洗墨江的谷天璇退避,他們第一輪陰謀敗露,自然也便不必避開西南坡。如果敵軍主帥腦子正常,他會在圍山之後從東往西,將山下小鎮掃蕩一番,然後重整兵力,重兵壓上西南坡,就算用人填,也將那寨門砸開。”
周翡忙道:“那我們就去……”
謝允擺擺手打斷她,又道:“這不過是些常理的想法,你略一思量就能想到,對不對?”
周翡點點頭。
謝允好似怕冷,將雙手攏入長袖,邊走邊說道:“所以不對。天下隻有一個四十八寨,來人能驅使兩大北鬥給他當向導,親自前往攻打固若金湯的四十八寨,他會是能用‘常理’揣度的常人嗎?如果真是,那他昨天晚上就不會支使谷天璇他們弄那一出聲東擊西,直接大兵壓境強攻不行嗎?”
周翡不是頭一次從這個角度思考問題——對付楊瑾那次,她就是暗自將楊瑾的心態揣度得透透徹徹的才僥幸勝瞭一場。可相比偽朝的敵軍主帥,楊瑾那點小心眼簡直就像天真的幼兒一樣淺顯易懂瞭。
謝允又道:“你再想,此人為何要圍攻山下小鎮?他難道看不出來山下住的都是手無寸鐵的老百姓嗎?”
周翡想瞭想:“為瞭讓功勞看起來大一些?”
“不止,”謝允幾乎帶瞭些許嚴厲,丁點提示都不給,隻是道,“再想。”
周翡皺瞭皺眉,完全弄不清謝允到底是怎麼在“討人嫌地撩閑”和“正經八百地指導”中變換自如的。
謝允斂去笑容,正色道:“世間有機心萬千,就算別人掰開揉碎瞭告訴你,你也隻會當成獵奇的危言聳聽,新鮮片刻,聽過就忘。非得自己細細揣度過,才能瞭解其中幽微之處。”
周翡走江湖的時候,可謂是心粗如棍,連來路都懶得記。她性格中有種渾然天成的迷糊和與世無爭,然而此時,她卻沒有“為什麼我要挖空心思揣度這些齷齪的人”這種天真的問題,反而十分服氣地順著謝允的話音沉下心,來回思忖半晌。
“因為……”好一會兒,周翡才有一點不自信地說道,“我好像記得九娘說過,當年是貪狼、巨門、破軍與廉貞等人暗算瞭我外公,但終於還是無功而返。這回帶兵的人不是沈天樞,巨門和破軍兩個人隻能算是個領路的,攻打四十八寨並非北鬥主導。如果他辦到瞭沈天樞當年沒有辦到的事,一定會顯得北鬥非常無能,那麼谷天璇和那個破軍不見得願意受他差遣……”
謝允面帶鼓勵地沖她點點頭。
周翡又道:“所以他圍攻山下小鎮,栽贓鎮上百姓都是匪黨,是為瞭營造出一種……我們並不是一夥隱居深山的江湖人,而是一隊自封為王的造反私兵,有數萬大軍,囤糧積銳的造反勢力?這樣一來就變成‘平叛’瞭。當年北朝正與南朝對抗,大軍無暇他顧,隻派瞭幾個北鬥黑衣人,在此處受挫是理所當然的。”
謝允轉開視線,沒去看她,隻是露出一點吊兒郎當的笑容,死沒正經地道:“越來越喜歡你瞭,怎麼辦?”
周翡被他打斷思路,沒好氣地道:“憋著。”
“敵軍這位主帥明顯又想拉攏北鬥,又想自己爭功邀寵。”謝允緩緩地說道,“因此如果他直接動用重兵壓境,北鬥就真隻剩下一個帶路的功勞瞭。如果我是敵軍主帥,用兵計劃中必然會重用北鬥,盡可能做到‘兵不血刃’,這樣一來,不但北鬥會承我的情,我自己也會落下一個‘用兵如神’的名號,豈非名利雙收嗎?”
謝允停下腳步,不知不覺中,眾人已經悄悄順著人跡罕至的山間小路下瞭山,山下那些一宿間就變得烏煙瘴氣的蜀中小鎮已經近在咫尺。
“我會讓隨行的北鬥黑衣人去打西南坡的頭陣,反正破軍與巨門不會吝惜人手。四十八寨與北鬥從來是宿敵,見他們卷土重來,必定如臨大敵,整個寨中防務會傾向西南坡,然後我帶人故技重施……”謝允指著四十八寨東南角上不起眼的小鎮,對周翡說道,“在他們爭鬥正酣的時候養精蓄銳,在雙方都已經疲憊的時候,帶我的人重新從昨夜輕易敗退之處二上蜀山。”
周翡與一幹支著耳朵的四十八寨弟子全都一震——是瞭,這裡比別處格外安靜些,可是昨夜敵軍撤退後下山,此地不應該是首當其沖受其禍害嗎?本不該這麼消停!
莫非他們這位向導格外神通,所料處處不錯,敵軍主帥就藏身這鎮上?
“啊……黑鷹。”謝允瞇起眼望向小鎮上空亮出的好幾面北鬥黑鷹旗,喃喃道,“我知道來人是誰瞭。”
周翡忙問:“誰?”
“曹仲昆的次子,北朝的那位‘端’王爺,曹寧。”
雖然周翡在謝允的引導下,口頭上明白瞭這些達官貴人坑坑窪窪的心計,可等她親眼看見的時候,心裡還是湧起一股拔刀砍人的沖動。小鎮上遠看平靜,走近才知道,已經是處處閉戶、人心惶惶,空寂的街道上隻剩下三五成列的北朝兵將,四分五裂的酒旗落在地面、樹梢,石板路上偶爾掠過觸目驚心的血跡和殘骸。
這場景對周翡來說太熟悉瞭——因為“外面”就是這樣的。
小時候,周以棠也曾經給她念過“哀民生之多艱……”,不過都是對牛彈琴。周翡他們兄妹三人聽瞭,都困得東倒西歪,因此她從沒明白過那些書生“為民立命”的情懷。
可她曾經那麼喜歡山下的一方小小世界。
她第一次滿懷好奇地離開四十八寨山門時,是山下小鎮的熱鬧和美好,給瞭她一個驚喜的見面禮和永久的歸屬感。她一路往北,歷盡艱險,見生民擾擾、兩腳泥水與無數雞犬不得安寧之處,桃源似的故鄉便越發難得瞭。在她日思夜想的美化中,蜀中成瞭世上最好的地方。
於是如今瘡痍滿目,便好似往她胸口剜瞭一刀。
謝允好像明白她在想什麼,輕輕地按瞭按她的肩膀。周翡勉強收拾起心緒,沖帶在身邊的幾個人一招手。
四十八寨畢竟是地頭蛇,不是所有年輕人剛出師就能像周翡一樣出遠門的。他們面臨的第一個外派任務往往就是在山下采買,或是幹脆在暗樁中鍛煉一段日子,很多人對地形都非常熟悉。
周翡幹脆將自己帶在身邊的百十來人化整為零,互相約定瞭一套簡單的暗號,分頭潛入鎮上的百姓傢裡。自己身邊則留瞭幾個機靈武功又高的人,去查敵軍以“謀反”之名抓起來的百姓。
幾個人在謝允的帶領下,小心翼翼地避開巡街的偽朝官兵,來到鎮上宗祠處。
謝允說,一方宗祠通常有個寬闊的大院子,一般出兵入侵一地時,會將此處當成關押戰俘的地方,既寬敞方便,又能從精神上打壓當地人。謝允果然非常有經驗,宗祠外圍有偽軍把守,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在附近找瞭一處藏身之地,躥到瞭幾棵樹上,正好能看清祠堂裡的情況。
周翡隻看瞭一眼,就忍不住別開視線——那院中間吊著幾個人,都是她見過的暗樁,像是新宰的豬羊一樣,手腳綁成一團,倒掛在那裡,瀝著血。
“別看死人,”謝允在她耳邊低聲說道,“人死不能復生,看活著的。”
周翡移開的視線無處安放,無意識地在自己帶來的幾個弟子身上掃瞭一圈,見這些年輕人個個臉上的悲憤之意都要溢出五官,她便像被澆瞭一盆冷水一樣,狠狠地攥住瞭旁邊一根樹枝——對瞭,她還有要緊事。
周翡深吸一口氣,再次看向那院中,隻見院中都是青壯年男子。恐怕除瞭老幼婦孺,鎮上人都在這兒瞭,成群結隊地被綁成瞭一串。看那樣子,不是普通莊稼人就是小商小販,旁邊有官兵巡邏,若是有膽敢喊冤或是有小動作的,上去便是一通拳打腳踢,打死的人就拖到一邊堆在墻角。
“能救嗎?”周翡低聲問道。
“能,但容易打草驚蛇,從長計議。”謝允想瞭想,又“噓”瞭她一聲。
眾人連忙屏息凝神,片刻後,遠處一幫黑衣人急行軍似的過去瞭,領頭的是他們見過的谷天璇。他身邊還有另一個拎馬刀的中年男子,身穿黑色大氅,背後繡著北鬥星宿圖。這夥人有七八十號,黑旋風似的掃過,往四十八寨的方向去瞭。
“你推測得還真對,”周翡嘀咕瞭一聲,轉頭對身邊一個弟子說道,“傳消息回去。”
那弟子應瞭一聲,縱身從樹上落下,避開巡街的兵,轉眼就飛掠而去。
周翡想瞭想,也要從樹上下去。
謝允忙問道:“你又幹什麼去?”
“我看那個拎馬刀的人和谷天璇並排走,肯定不是普通人,想必不是‘破軍’就是‘文曲’,”周翡道,“既然敵軍主帥將兩個北鬥都派出去瞭,身邊還有誰?我去看看。”
說不定能取他的狗頭來燉一燉——最後這句太猖狂,怕嚇著文弱的謝公子,周翡忍住瞭沒說。
謝允一眼看出她的念頭,他一直十分努力地想把周翡往周密謹慎上引導,而周翡也確實不是一塊朽木,很多事能一點就透……隻要她關鍵時刻不要總是本性畢露就行。
謝允崩潰地道:“祖宗!你……”
“我又沒說非得殺那狗官,”周翡一擺手,說道,“諸位師兄等我的信號,一旦他們整裝待發,便按照咱們之前說好的分頭行動,放火燒他們的營帳,然後將這些走街串巷落單的人都殺瞭,把祠堂中的鄉親們放出來。鎮上一亂,不信拖不住他們,看他們還怎麼聲東擊西。”
周祖宗藝高人膽大,當機立斷,說走就走。
謝允“哎”瞭一聲沒叫住她,別無他法,隻好跟瞭過去。
周翡覺得北鬥肯定是從敵軍主帥那兒出來的,便循著方才那幫黑衣人的來路找瞭過去。偽朝官兵的大本營占瞭鎮上最氣派的宅院,周翡看瞭一眼,就不由得皺眉。
此地戒備之森嚴遠超她想象,周翡才剛一冒頭,便看見連屋頂處都有侍衛手持弓弩來回巡邏,視野居高臨下,稍微有一點風吹草動,便能一箭射過去。
這該怎麼潛進去?
正在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來,附近竟然有一隊衛兵專門巡邏!
周翡正在四下找地方躲,突然,頭頂伸出一隻手:“上來!”
周翡想也不想,一把拉住那隻手,將自己吊瞭上去。
她發現自從下山之後,自己好像一直都在樹上亂竄,簡直快變成一隻倒著撓癢癢的大猴子瞭。
巡邏兵丁不是什麼耳聽六路的高手,無知無覺地走過去瞭。
周翡輕輕吐出口氣,說道:“你什麼時候上樹的,我都沒感覺。”
原來拉她上來的正是追出來的謝允。
謝允“嘖”瞭一聲:“要是連你都能察覺,我死瞭再投胎都得有五尺高瞭。”
周翡一想,確實是。謝允這種賤人,倘若不是跑得快,哪兒能活蹦亂跳到現在?這種本領長在他身上,除瞭喪權辱國地逃命沒別的用場,但……要是用在刺殺上,豈不是如虎添翼?
她便很虛心地請教道:“真正的好輕功得是什麼樣的呢?”
“你人細身輕,算是得天獨厚,等過些年隨著內力深厚,功夫精純,輕功自然也會水漲船高,不必刻意練,”謝允道,“真正出神入化的輕功講究‘忘我’,要無形無跡,先得將你自己當成清風流水、婆娑樹影。這是‘春風化雨’的路子,刺客練得,南刀就算瞭,貴派刀法凜冽無雙,不走這一路。”
周翡不信,選擇性地聽瞭他的一半歪理,試著體驗所謂把自己當成化雨春風的感覺,不料“不聽老人言,吃虧不花錢”,她非但沒能眨眼間神功大成,還因為走神,差點從樹上摔下去。
謝允嚇瞭一跳,一把撈起她。正好旁邊有一隊衛兵押著個老人走過去,那老人形容狼狽,正在哀哀喊冤,正好將樹梢上這一點異動遮過去瞭。
樹上的兩人同時松瞭口氣,謝允這才註意到他將周翡抱瞭個滿懷,手臂剛好在她腰上繞瞭一圈,她頭發上一股極清淡的香味混著一點皂角味輕輕地鉆入他的鼻子。
這會兒立刻放開顯得刻意,不放吧……
謝允目光微沉,有那麼一時半刻,他那晝夜不停歇的思緒突然斷瞭一會兒線,腦子裡卡殼一樣將“放與不放”幾個字分別用聲音、圖像翻來覆去地重復瞭幾遍,幾乎忘瞭自己正身在敵營。
直到周翡給瞭他一肘子:“……松手。”
謝貧嘴少見地二話沒說,乖乖松瞭手。
離奇的是,周翡除瞭那一肘子,竟然也沒再動手,兩人一時沉默下來,誰也沒看誰,竟然還有點淡淡的尷尬,幸虧在這節骨眼上,有個“大人物”出來解瞭圍。
隻見不遠處一隊衛兵突然停下腳步,形容一肅。
謝允一激靈,飛快地收斂心神,伸手戳瞭周翡一下,沖她比畫瞭一個“噤聲”的手勢。
那被偽朝官兵占據的大宅子四門大開,接著,有一排侍衛魚貫而出,聲勢浩大地站成一排,而後官兵們護送著一人出來。按理說,周翡他們躲藏的地方挺遠,再被這人堆一遮擋,他們簇擁的哪怕是隻熊,也瞧不清首尾。
可這位北端王殿下著實是天賦異稟,宛如一座小山,地動山搖地便走瞭出來,幾乎要將圍著他的人群給撐開。
而他走起路來竟然既不笨重,也不怯懦,反而有種泰然自若的風姿,好似他真心實意地認為自己英俊無雙!
周翡瞪大瞭眼睛盯著那前呼後擁的北端王,終於還是未能免俗,忍不住偏頭比較瞭一下旁邊這位躲在樹梢上、輕得像個鳥蛋的“南端王”。
周翡小聲問道:“這就是那個曹寧?端王?到底是哪個‘端’字?”
謝允道:“‘端茶倒水’的‘端’。”
周翡問:“那你又是哪個‘端’?”
謝允面不改色地道:“‘君子端方’的‘端’。”
周翡:“……”
她雖然不學無術,經常在書上畫小人糊弄她爹,可也不是不識字!她方才被謝允唐突地抱瞭那一下,別扭的感覺還沒消退,當下便要像平時一樣寒磣他一句,可是話沒出口,周翡心裡又忽然冒出瞭一點別的念頭——吳楚楚說過,謝允是曹氏叛亂、南朝建立後,才被建元皇帝接到身邊,封為“端王”的。這個曹寧卻是曹仲昆的兒子,而且看起來比謝允老。
所以……哪個“端”在前?
謝允察覺到她的目光:“怎麼?”
周翡輕聲問道:“你是在這個人之後被封的‘端王’嗎?”
此行驚險,此心又微亂,謝允這會兒神魂仿佛沒太在位,所以有一剎那,他沒能掩飾好自己的情緒。周翡清楚地看見謝允的表情變瞭,他似乎咬瞭一下牙,平素柔和的面部線條陡然鋒利瞭起來,目光中驚愕、狼狽與說不出的隱痛接連閃過,好像被人在什麼傷口處抓瞭一把似的。
周翡有生以來第一次後悔自己說錯瞭話。
但謝允終究還是謝允。不等她搜腸刮肚找出一句什麼來找補,謝允便又恢復瞭往常的沒皮沒臉,滿不在乎地擺手道:“那是肯定的,你不覺得本王這通身的英俊瀟灑、風流倜儻,正好能反襯那玩意兒嗎?等哪天南北再開戰,你看著,兩軍陣前叫一聲‘端王’殿下,我們倆同時露面,嘖……”
說話間,隻見北端王叫來幾個屬下,有人牽瞭馬來。
一個侍衛掀衣擺跪下,雙手撐地,亮出後背。北端王頭也不低,理所當然地便踩著那人的後背上瞭馬。那侍衛被他一腳踩得頭幾乎要磕到地面,漲紅的臉上青筋四起。周翡隻覺得自己的後背也跟著一陣悶痛,一口氣差點卡在胸口裡。
周翡沒理會滿嘴跑馬的謝允,她是個山裡長大的野丫頭,懂的那一點禮數,也不過是跟別人有樣學樣而已。皇帝、王爺,還有那群不知都幹什麼的大官在她心裡都差不多,都隻是個稱呼,不代表什麼。即便得知瞭謝允的身份,她也隻是當時驚詫瞭一會兒,過後依然是打打鬧鬧,沒往心裡去。可是親眼瞧見瞭這位北端王的氣派,周翡才第一次意識到“王爺”一詞,和身邊這個鬼鬼祟祟藏在樹梢上的人有多遠的差距。
要是在金陵,也會有人這麼眾星捧月地圍著謝允轉嗎?
他也會一身珠光寶氣、仆從成群嗎?也有人卑躬屈膝地跪在地上,用後背擔著他上馬嗎?
要是那樣……那他究竟為什麼要朝不保夕地在險惡江湖中經風歷雨?
謝允突然湊過來,一本正經地道:“你打聽這些幹什麼,想做端王妃嗎?”
周翡:“……”
“別打,”謝允忙道,“周女俠饒命……哎,曹胖子要幹什麼去?”
隻見方才追隨左右的衛兵分開兩邊,曹寧騎在馬上,帶著一隊騎兵要走。
周翡精神一振。
對瞭!方才這狗官身在高墻之內,又被侍衛圍得裡三層外三層的,她沒機會動手。那他這會兒騎在馬上不是機會嗎?隻要不是北鬥那樣的高手,一隊尋常騎兵而已,以如今周翡的身手,她根本不必放在眼裡!
周翡心頭狂跳,手中望春山發出迫不及待的殺意。
誰知就在這時,謝允驀地伸出一隻冰涼的手,不由分說地按住她。
謝允盯著曹寧的背影,突然意識到瞭什麼,臉色變得極其難看。
“阿翡,”謝允聲音幾不可聞地問道,“你身邊的人可信嗎?”
周翡被他這一句話問得無端一陣戰栗。
“走。”謝允道。
周翡:“什……”
“走,別追瞭,”謝允說道,“我們來路泄露瞭,方才你傳回寨中的消息未必是真的。曹寧在此地是個陷阱——立刻傳信……不,信不過他們,別傳瞭,你親自回去送信,快!”
周翡沒來得及說話,謝允腦子裡便不知又發生瞭一串什麼樣的變化,他又斬釘截鐵地將自己方才的話推翻瞭:“也不好,這樣,你最好立刻帶人全部撤出去,回到寨門前待命,然後回去送信!”
周翡皺眉想瞭想,問道:“祠堂中的人不救瞭?這些狗賊不殺瞭?那些鄉親借瞭自己傢給我們當隱蔽,也不管他們瞭?為什麼?你憑什麼說有內奸?”
謝允沉聲道:“我問你,此處是什麼地方?”
周翡道:“蜀中四十八寨。”
謝允說:“不錯,此地是蜀中四十八寨,不是普通的叛軍匪窩,有的是江湖高手,行軍打仗未必在行,但是單個拿出來,個個都有行刺敵軍主帥的本領。如果你是那曹胖子,你會放心將北鬥黑衣人都派出去,讓自己身邊隻有衛兵,輕車簡從地滿大街亂跑?”
周翡一愣,方才沉在心口那沸反盈天的殺意好似被人澆瞭一盆冷水。
她沒想到這一點,因為以前沒接觸過這種權貴——聞煜是打仗的,不一樣,謝允更不能算——因此她不知道這些身居高位的人這麼惜命。
謝允這一點說得對,她又不是四十八寨第一高手,既然連她都能這樣輕易地找到刺殺機會,別人豈不是更能?依曹寧的年紀,大當傢北上刺殺偽帝的時候,他應該已經懂事瞭,舊都尚且在破雪刀之下瑟瑟發抖,他會在四十八寨的地盤上不加防備?
周翡有些遲疑地點點頭:“不錯——但或許他身邊的侍衛裡另有神秘高手呢?還有鳴風的人,也未曾露面,那些刺客精通各種刺殺手段,保護他總是沒問題的。”
謝允聽瞭她的幾個問題,立刻意識到瞭周翡的言外之意:“你是說你的人都信得過?”
周翡就是這個意思——隨她下山的人都是她親自點的,她要是不相信這些人,當初就會孤身前來。鳴風的叛變令人觸目驚心,然而仔細想來,寨中倘若有誰會背叛,那也隻能是不與他人來往、多少年都特立獨行的鳴風派。其他人這些年來在亂世中相依為命,在周翡看來,不說是勝似親人,可也差不瞭多少,她第一個不相信有人會出賣他們。
她是為瞭四十八寨站在這裡的,倘若懷疑到自己身後,還有什麼理由舍生忘死下去?
謝允看著她澄澈的神色,嘴裡一時有些發苦,良久,方搖頭道:“我沒有根據,隻是跟這些人打過交道,有這樣的直覺。”
周翡道:“直覺不信任別人?”
謝允這一天第二次在她面前愣住瞭,不過依然隻是一瞬。他很快正色道:“信任——阿翡,信任不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那是一場豪賭,賭註是你看重的一切,輸瞭就血本無歸,你明白嗎?”
謝允第一次這樣真心實意地跟她說出這麼冰冷的言辭。周翡睜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謝允神色如常,目光中卻透著仿佛一萬年也焐不熱的疏離與冷靜,又道:“你敢賭嗎?”
周翡:“……”
一方面,她知道謝允這句話純屬歪理,但話被他這麼一說,周翡心裡卻不由得打瞭個突,一時有些舉棋不定——豪賭的比喻並不高明,但是她的“砝碼”太重瞭。
另一方面,周翡絕不是個多疑的人。因為一點蛛絲馬跡就滿心疑慮,目睹鎮上種種慘狀還能將這些人拋棄的事,她實在做不出來,也實在過不去自己這關。
四十八寨同進退,要是這些年來,連這一點起碼的信任都沒有,豈非早就分崩離析瞭?再說,她連自己人都不信,又為何敢信謝允?照他那“天下長腦之人”皆可疑的理論,她是不是還應該懷疑謝允阻攔她刺殺北端王的因由呢?
何況她此時帶人撤回,然後呢?怎麼查?這事她怎麼和兄弟們交代?怎麼和寨中長輩交代?怎麼和眼巴巴配合他們,等著他們救命的鄉親們交代?而萬一一切都隻是虛驚一場,她幹出的這些像人事嗎?
謝允低聲道:“阿翡。”
“光是‘直覺’這點理由,我不能撤。”周翡搖搖頭。
謝允的引導給她指明瞭方向,但周翡如果隻會依賴他的引導,全無自己的主意,她這會兒也不可能帶著百十來號人守在這裡。謝允嘆瞭口氣,輕聲道:“都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你忘瞭華容城中的暗樁瞭嗎?忘瞭方才反水的鳴風瞭嗎?為什麼這些事樁樁件件地羅列在眼前,你還能相信你寨中人?”
那不一樣。
因為地處北朝的暗樁為瞭不引起別人懷疑,很少撤換人手,從不輪班。也就是說,那些暗樁很可能在當地一紮就紮根幾十年,被人策反並非不可能。
而鳴風更是……
周翡張瞭張嘴,本想同他解釋幾句,卻見謝允一抬手打斷她,冷冷地說道:“阿翡,你有沒有聽說過‘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有沒有聽說過‘易子而食’的故事?父母、子女、兄弟、夫妻、師長、朋友……這些不親近嗎?可是親近又怎樣,難道就能掏心掏肺瞭嗎?”
周翡一呆,不由自主地想起他那隻好似在寒泉中凍過的手,頭一次用心打量眼前俊秀又落魄的男人,突然覺得謝允本人就是一個大寫的“孤獨”。白先生、聞煜他們對他畢恭畢敬,口稱端王,他卻避其如蛇蠍。羽衣班的霓裳夫人約莫能算他的老朋友瞭,可是朋友之間卻能以言語試探,言語中殺機暗伏。
周翡一想到這個,心裡便不知為什麼有些難過。
謝允一對上她的目光,馬上就意識到自己說錯話瞭。他忽然覺得自己這回跟著他們來四十八寨是個錯誤,否則何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失控呢?
周翡不是明琛他們那些人。
而這裡是蜀中,不是金陵。
此地沒有高樓畫舫,沒有管弦笙簫。
那些刀劍中長大的少年和少女,大約隻知道“言必信,行必果”吧?
佈衣之徒,設取予然諾,千裡誦義,為死不顧世(出自《史記·遊俠列傳》)。他又為何要自曝其短,將自己一片赤誠的小人之心拉出來,在她面前展覽呢?
“不過你的顧慮也有理,不如咱倆折中一下,”謝允後悔起來,假裝思考瞭片刻,若無其事地道,“刺殺曹胖子先從長計議,他要是這麼容易死,也輪不到他帶兵攻打蜀中,追上去肯定是自投羅網。你叫你的兄弟們不要等所謂‘大軍準備開拔’的時機瞭,現在立刻偷偷撤出一部分,剩下的將宗祠中關的人放出來,然後裡外相合,記得要速戰速決,從城南打開一條豁口,讓這些人從那兒出去,咱們突圍入山。”
這話聽著講理多瞭,雖然與周翡一開始的設想截然不同,而且讓她眼睜睜地錯過刺殺敵軍主帥的機會,但好歹人能救下一些,不算完全無功而返……而且保險。
萬一——億萬分之一的可能,謝允真的說對瞭,她帶來的人裡面果真有叛徒呢?
她可以冒險,但不能拿別人冒險。
周翡經歷瞭那麼多,已經能控制住自己急躁的脾氣瞭。她當即一甩頭,將雜念甩出去,說道:“好,走。”
周翡宣佈計劃有變的時候,根本沒給這一百多個弟子反應的時間,也不曾解釋前因後果,隻簡短地吩咐道:“傳話,‘四十號’之前先往南出城開城門,剩下的隨我來。”
說完,她提起望春山便直接闖入瞭關押百姓的祠堂。
編號這個方法是謝允提的,每個人隻需要盯緊自己號碼前後的人即可,大傢各自分工不同。這種方式此時顯露瞭效果,眾人見周翡突然沖出去,本能地跟上,“隨我來”三個莫名其妙的字在人群中口耳相傳出去,一隊隱藏在各處的人馬突然跳出來,機動極快。
周翡一刀橫出,看著宗祠的衛兵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已經被人一刀割喉!
城中長哨響第一聲的時候,周翡已經手起刀落在那宗祠中殺瞭個來回,宗祠大門被四十八寨的人強行破開。“無常”的破雪刀極快,真有暴風卷雪之威,好多人吭都沒吭一聲便身首分離。
北端王曹寧聽見哨聲驀地抬起頭:“怎麼回事?”
他身邊兩個身披鎧甲的“侍衛”將面罩推上去——赫然是鳴風樓主寇丹和本該和谷天璇一起走的陸搖光!
“山上傳來的消息沒錯,”寇丹壓低聲音,飛快地說道,“這夥匪人確實直奔此地,並且給他們山上送信說,他們會想方設法在北鬥攻山的時候拖住我們……王爺請看,這信還在我這兒。”
曹寧伸出一隻養尊處優的胖手,一把推開寇丹的手,輕聲道:“哦?那你的眼線沒告訴你他們為什麼提前動手?”
寇丹抿抿嘴,一時無言以對。
曹寧道:“要麼他們比你想象的聰明,要麼他們比你想象的傻——寇樓主,你猜是哪個?”
寇丹囁嚅道:“這……”
曹寧抬手輕輕合上她的頭盔,柔聲道:“不礙事,一條小魚而已,抓不到就抓不到。真的聰明就更好瞭,聰明人這會兒心裡一定有一千重懷疑,你猜這個聰明朋友會不會因為疑慮重重,誰也不放心,而親自回寨送信?”
寇丹一凜,曹寧卻笑瞭起來。
城中官兵沒料到周翡他們放著滿大街走的敵軍主帥不管,一出手卻指向關人的宗祠。偽朝官兵的反應到底慢瞭些,周翡將人放出來之後,毫不停留,直接帶人往城南跑去。直到這時,本來埋伏在北端王身邊的官兵方才集結過來。斷後的周翡隻聽身後有風聲襲來,下意識地將手中刀鞘一甩,隻聽“刺啦”一聲,她猝然回頭,見那官兵手中拿的竟然是華容城中仇天璣用過的那種毒水!
一時間新仇舊恨紛紛上湧,周翡瞬間不退反進。她如今的功夫早已今非昔比,華容城外曾讓她無比忌憚的毒水好似忽然減慢瞭速度。她整個人也像一道不周風,舉重若輕地穿過紛紛落下的毒水,轉眼竟到瞭追在最前方的官兵面前。
敵軍大駭之下本能地後退,那刀鋒卻已經近在咫尺瞭!
就在這時,其他地方又接二連三地響起瞭哨聲,方才北端王待過的那座臨時征用的“中軍帥帳”不知被誰一把火點著瞭,北朝官兵微亂,周翡趁機脫困而出。她所到之處必血流成河,幾乎殺紅瞭眼。突然,不遠處響起幾道短促的哨聲,周翡一抬頭,見神出鬼沒的謝允正沖她招手:“那邊是南!”
周翡:“……”
謝允殺人是不成的,他趁亂放瞭一把火,又從死人身上拽瞭個警報哨下來,跑到哪兒吹到哪兒,普通官兵如何追得上這種神出鬼沒的輕功?頃刻被他滿城遛瞭一圈。
周翡“臨時變卦”讓敵我雙方全都反應不及,再加上謝允的東風,三刻之內居然真的強行從南城沖出瞭一條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