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進學風波

那日與羅宜秀喂魚回去遲瞭些,羅老太太便不高興,又拘著宜寧不要她出來瞭。

她老人傢親自帶著宜寧讀書寫字。

羅傢書香門第,就是女孩也要會讀書寫字,為此宜寧的父親還特地請瞭女先生來教導傢中的姑娘們。宜寧病著不能去進學,但閑著也是無事,幹脆練練她那手狗爬字。

宜寧艱難地趴在小幾上。

前世她還在閨中的時候也總是強逼自己練字,但是練瞭這麼些年也隻是勉強算工整,她想自己也許真是沒什麼讀書的天分,幹脆把精力投入學女紅中。現在這小嫡女身份太高,傢世太好,不讀書恐怕還不行。

羅老太太讓丫頭把她的描本拿來瞭,又叫開瞭槅扇,自己在旁邊看著她練。跟她說:“你父親是我的老來子,雖說大傢都寵他,我卻不敢懈怠,所以他才寫得出一手好文章。你母親當年從顧傢嫁來,也是知書達理的大傢閨秀。你可不能丟瞭他們的臉。”

宜寧巴巴地點頭,垂下頭練字。

羅老太太一會兒之後再看她,竟然趴在長案上睡著瞭,小女孩軟軟的臉頰靠在紙上,沾瞭墨跡。白生生跟包子一樣,眉梢那顆殷紅小痣卻十分的可愛。

羅老太太看得笑出來,輕聲吩咐徐媽媽:“抱她進去睡吧。”

宜寧練字練得打瞌睡,醒來發現自己睡在碧紗櫥裡。頗有些不好意思,她成瞭孩子之後,的確有瞭小孩的性子,居然練字都能睡著。羅老太太見她終於醒瞭,便叫丫頭擺晚膳。

宜寧覺得練字真是消耗體力,吃完瞭一碗飯,還加整碗的糯米紅棗粥。羅老太太就道:“按說你父親、母親都是出名的有才學的,怎的你就不行瞭?”

宜寧也很無奈,這輩子被叫才女是無望瞭。就嘆道:“祖母,我也想好好練字,但是一看到書就打瞌睡,我也不想啊。”

羅老太太笑著摸瞭摸孫女的頭,說:“你大哥、二哥要回來瞭,前些日子你不是總說,字練好也給你兩個哥哥看嗎,如今怎麼越發的懶瞭。”

羅老太太說的大哥、二哥是長房陳氏的兩個親生子。說來陳氏真是個有福的,宜寧的大伯雖然有妾室,但是隻生瞭兩個庶出的女兒,陳氏卻生瞭兩個嫡子嫡女。

相反林海如便沒有這麼好的福氣瞭,進門之後一直沒有孩子,就這點上她便沒有立場。才一直讓喬姨娘踩在她頭上,生瞭兒子之後,喬姨娘的腰板就更筆直瞭。

兩位哥哥一直讓陳氏教得溫文爾雅,平日對幾個妹妹都一般的好,小宜寧非常喜歡隔房的兩個哥哥,前幾日他們一起去拜訪什麼老師瞭,小宜寧巴巴地想瞭他們好幾日。

宜寧卻當然對這兩個哥哥沒什麼興趣,隔房的兄長,再親也是隔房的,總不會比過自己的嫡親妹妹。

沒過幾日,果然兩位哥哥就回來瞭。

羅宜玉與羅宜秀也很高興,西次間裡說說笑笑的很熱鬧。羅懷遠與羅山遠又拿瞭許多禮物分給幾位弟弟妹妹,羅宜玉與羅宜秀得到的是一對嵌碧玉葫蘆的簪子,宜寧的是一對玉色非常漂亮的雙股和田玉手鐲,兩股玉交纏,戴起來叮叮咚咚,精致漂亮。宜憐的是福祿壽的玉佩,三歲大的羅軒遠得瞭一個長命鎖。

羅宜秀一向不在意細節問題,羅宜玉卻撇瞭嘴,幽幽道:“怎的七妹妹的禮物就好看些?”

羅宜玉今日穿瞭件淡粉白底的褙子,雪白的挑線裙,墨綠腰帶,顯得非常漂亮出眾。

陳氏知道長女向來心氣兒高,放下茶盞淡淡道:“你妹妹年紀小些,比你們的禮物好也是自然的。”

宜寧晃瞭晃兩隻鐲子,確實很漂亮。她讓雪枝給她收起來瞭。

這時候丫頭進來屈身說:“老夫人,三少爺來給您請安瞭。”

宜寧聽到這句話就下意識地往門口看。那高大清瘦的身影出現之後,別人也都不禁地看向他。羅慎遠不卑不亢地給老太太行瞭禮,羅老太太讓他坐下瞭。

宜寧看他穿著一件淡青竹葉紋額直裰,心想他還挺喜歡竹葉紋的。丫頭上瞭茶之後,他用右手捧瞭茶杯,衣袖滑下的時候,宜寧分明看到他手背有一道猙獰的疤痕。想到這是因為救小宜寧傷的,宜寧總覺得這傷疤格外的猙獰刺目。

茶杯的熱氣氤氳著,春末的陽光又好。羅慎遠少年俊秀的側臉更顯平靜,似乎對熱鬧的一切視若無睹。

羅老太太卻笑著說:“懷遠心疼咱們眉眉兒,這小丫頭也念著你們呢。前幾日老說要練好字給兩位哥哥看,巴巴的盼著你們回來。你們瞧瞧,她的字是不是比原來好看些瞭。”

羅老太太讓雪枝把宜寧寫的字拿出來給大傢看,羅懷遠看瞭笑著說:“是進步瞭許多。眉眉,大哥送你的銀狼毫筆用著還習慣嗎?”

宜寧隻得道:“習慣習慣。”

眼看要到晌午瞭,陳氏等也不好留在羅老太太這裡吃飯,便帶著兒女告退瞭。

羅慎遠卻留瞭下來,他沉默瞭一下,從懷裡掏出一個紙包。

“祖母,這是孫兒房裡做的桃片糕,我嘗著香軟可口,就給您帶瞭一些過來。”

他把紙包放在瞭小幾上。

羅老太太瞥瞭一眼,淡淡地道:“小小點心,我房裡也有做的,不用你費這個心,還是拿回去吧。”

羅慎遠坐著沒有動。

宜寧正在喝水,差點被水給嗆到瞭。抬頭看著羅慎遠沉默平靜的神情,心裡就跟小貓抓一樣,真想代替羅老太太把東西收瞭。

羅慎遠卻自嘲地笑瞭笑:“那是孫兒多想瞭。”又把紙包放回瞭懷裡,起身告辭。

宜寧終於忍不住瞭,咳嗽瞭一聲道:“那個,祖母啊,我突然想吃桃片糕瞭。還是讓三哥把東西留下來吧。”

羅老太太刮瞭刮小孫女的鼻尖,寵溺道:“你剛才吃瞭小半隻的醬肘子,喝瞭粳米粥,還能吃得下糕點嗎。小心不消食。”

宜寧眨瞭眨眼說:“我就是想吃啊。”

羅老太太靜默瞭一下,直嘆氣道:“罷瞭罷瞭,你七妹要吃,便把東西留下來吧。”

羅慎遠又把糕點放在瞭小幾上,行禮退下瞭。

羅老太太把紙包拆開,掰瞭一小塊雪白的糕點喂給宜寧:“吃吧,你不是要吃嗎?好個沒出息的東西,這點糕點咱們做不出來,非要讓你三哥留下來。”

宜寧不好意思地笑瞭笑,把羅老太太手上的糕點咬來吃瞭。緊接著羅老太太第二塊、第三塊、若幹塊又送過來瞭,她才抱著羅老太太的胳膊說:“祖母啊,我都吃瞭小半隻的醬肘子瞭,吃不下糕點瞭。”

“早看出你古靈精怪的有鬼。”羅老太太點孫女的眉心,“不消食瞭吧。雪枝,去給眉姐兒煮酸梅湯來。”

西次間外,羅慎遠站在一棵初放的海棠花樹下,聽到裡頭羅老太太和宜寧說話的聲音。

跟著他的小廝小聲問:“三少爺,小的就弄不明白瞭。既然知道老太太與您不和,不會收您的東西,為何還要送呢。”

羅慎遠抬頭看著開放得簇簇擁擁的海棠花,緩緩地說:“你懂什麼。”屋子裡女孩兒的笑聲非常明快,好像真的沒有沒有絲毫憂愁的童稚一樣。半晌後他收回目光道:“走吧。”

陳氏的次間裡點著燭火。

從羅老太太那裡回去之後,她就和自己的兩個兒子討論讀書的事。羅宜秀困瞭,躺在母親的懷裡睡覺。一會兒丫頭卻過來說,三小姐在自己房裡委屈,不肯吃晚飯。

不說還好,一說起來陳氏就不高興瞭。叫人把羅宜玉叫來,看到她沉下臉就開始訓話:“你都是要及笄的姑娘瞭,怎的比秀姐兒還不著調。可是長瞭脾氣瞭?和一個小孩兒計較,說出去可不叫人笑。你七妹妹年紀小些,又得你祖母的寵愛,讓著她一些怎麼瞭。”

羅宜玉被劈頭蓋臉被訓瞭一頓,委委屈屈地說:“我就是氣不過大哥,憑什麼對七妹比對我好。”

陳氏簡直恨鐵不成鋼,冷冷道:“她羅宜寧沒有娘教,驕縱便驕縱些瞭。你可是我好生教養的,如今也慣出脾氣瞭。你怎麼不想想,你模樣才學比她出挑,父親的官職比你三叔高,你的兩個哥哥讀書又好,以後若是能中舉中進士,她羅宜寧如何能跟你比?你看宜秀怎麼從沒說過。”

突然被點名的羅宜秀迷茫地從陳氏懷裡抬起頭。

羅宜玉就是氣不過這點。

明明都是她的親兄弟姐妹,怎麼羅宜秀更喜歡宜寧,就連兩個兄長都對宜寧更好。她性子又高傲,總覺得宜寧樣樣不如自己,讓她占瞭上風如何能忍。

“他們三個都是喜歡宜寧,當宜寧是他們的手足瞭。”羅宜玉氣得眼淚在眶裡打轉。

羅懷遠柔聲安慰她:“妹妹,你這是什麼話。我與宜寧畢竟是隔房的,與你卻是同胞兄妹,自然是和你親些。別說是和羅宜寧瞭,就是咱們二房裡,我們兄妹倆也是最親近的關系,我肯定是最護著你的。送些東西算什麼,妹妹你好好想我為什麼送她好東西。”

羅宜玉隻管張著淚汪汪的眼睛看著他。

羅懷遠重重嘆氣:“你可知道,宜寧的姐姐慧姐兒嫁的事哪個侯門?”

羅宜玉說:“我自然知道,是定北侯傅傢。”

“那好,你可知傅傢與誰交好?”羅懷遠又問,當然他沒想自己這個妹妹明白,直接道,“定北侯傅傢與寧遠侯陸傢是世交。侯爺傅紹與陸嘉學更是有私交。那陸嘉學何等的權傾天下,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定北侯爺在朝堂上的地位才水漲船高。不然你以為為什麼大傢都縱著七妹妹,還不是因為慧姐兒嫁瞭定北侯世子……”

羅宜玉覺得這關系七拐八拐的也是復雜,但她聰明,也算是勉強搞懂瞭。總之其中的關系牽扯很復雜,關系到她哥哥們的仕途,她不要隨便插嘴就是瞭。

羅宜玉才含淚點點頭,小聲說她知道瞭。

陳氏嘆瞭口氣:“我最近也是放縱你瞭,罷瞭,以後你不跟著宜秀她們去進學瞭。眼看著你也要說親事瞭,我好好地教你。”

宜寧這才知道羅老太太也是有脾氣的,要是她袒護羅慎遠過度瞭,羅老太太也是不高興的。

那天晚上宜寧消食不成功,吐得一床都是。羅老太太又氣又笑地叫丫頭給她換被褥,遞水給她漱口說:“吃不下就不要吃瞭,我又不會真的逼你。”

宜寧緩過氣,才賴在羅老太太懷裡問:“祖母,您為什麼這麼不喜歡三哥呢?都不收他給您的東西。”

羅老太太摸著宜寧的發,緩緩地嘆瞭口氣道:“我說你三哥不是良善之人,你以為我說這玩兒的?你年紀小不懂,我原來也不是這般對他的,隻是後來我實在厭惡他的做派,才越來越不喜歡他。”

宜寧問道:“那三哥原來究竟做過什麼?”

羅老太太才講瞭一件事。

“……三年前,你大哥見他身邊少人伺候,便送瞭一個丫頭給羅慎遠。聽說那丫頭知道是去伺候他,不情不願的,做事也不盡心。後來還對你三哥說瞭些不敬的話。我知道之後把他叫過來,責罰瞭那個丫頭,那丫頭也是愧疚,說以後肯定會好好伺候他。我還勸他得過且過,他當時應承得好好的,也並沒有表現出不情願的意思。回頭卻從外面買瞭一隻惡犬,那惡犬不小心鉆出籠,活活將這丫頭給咬死瞭……”

“我看著那丫頭鮮血淋淋的身體,覺得渾身發寒。把他叫來跪在我面前,問他為何非要下狠手。你猜你三哥怎麼說?”

宜寧看著羅老太太,羅老太太頓瞭頓道:“他說,祖母,你覺得大哥把這丫頭放在我身邊是想幹什麼?我氣得打瞭他一個巴掌,叫他滾出去。他那個時候還小,才十二歲,行事不懂得收斂,這些年卻越發的內斂,誰又知道他究竟在思量什麼,腦子裡轉著什麼念頭……”

宜寧心裡也驚異,果然不愧是日後的內閣首輔,這等手段……實在是太血腥瞭。

她那夜睡著瞭,也總夢到羅慎遠滿手的血。

第二日羅宜秀早早地來找宜寧,要一起去進學瞭。

教宜寧和宜秀讀書的這個女先生,來頭很大。她的父親是一位進士,以才華聞名保定。不過是傢道中落,她又是個清高的,不肯下嫁不如她的人傢。因此生生熬到中年,在世傢給小姐授課為生。還是宜寧的父親聽瞭她的名氣,將她請到府上來的。說是要好好調教自己的女兒一番。

小宜寧很不喜歡這位女先生,人傢實在是不慕名利,對誰都一視同仁。而且曾經親眼目睹小宜寧是如何懲罰犯錯的小丫頭的,故非常看不慣小宜寧的驕橫做派,平日裡沒少罰她。上課的時候眼睛隻管盯著她。

小宜寧還不能對這位女先生發脾氣,她對誰都可以不尊重,唯獨這位女老師,就是寵溺她的羅老太太都不站在小宜寧這邊。這是羅傢的門風,尊師重道,絕對不能壞的。

上課的第一天,宜寧就感覺到瞭丫頭們的緊張——一路上松枝給她整理瞭三次衣襟。

地方在前院的聽風閣,前一進是羅傢的族學,不僅是羅傢的,羅傢所在胡同裡好些世傢也把公子送到羅傢的族學裡來。後一進才是宜寧她們上課的地方,從角門進,與前一進隔開,隔得很遠。

一道屏風把次間和堂屋隔開,長幾上擺著筆墨硯臺。宜寧和羅宜秀來瞭之後,宜憐也姍姍來遲。宜玉要被陳氏拘著學規矩,來不瞭瞭。三人落座,女先生才從角門裡進來。四十來歲的模樣,梳瞭個小攥,穿瞭件藍色的褙子。臉頰清瘦,嘴唇緊抿。

她們都要站起來喊顧女先生。

顧女先生開始講《弟子規》,宜寧自然是滾瓜爛熟的。

當然她也不敢在這位女先生面前放松,坐直瞭身體,緊盯著顧女先生上課。

羅宜秀坐在她身後,卻用手指戳瞭她一下。小聲喊:“宜寧,宜寧,你把書借我,我忘帶瞭,反正你也能背。我丫頭帶瞭蟹黃殼餅,中午分你吃行不行?”

羅宜寧剛側過頭,顧女先生就發現瞭。緊盯著她們倆,語氣一沉:“七小姐,您在做什麼?”

宜寧老實道:“五姐姐找我借書。”

顧女先生卻瞥瞭她一眼,淡淡道:“七小姐,我知道您父親是朝中大員,您姐姐又是世子夫人。您身份高,在我的課上不守規矩便罷瞭,可不要打擾瞭別人。也莫要找些借口來推脫。”

宜寧簡直有點茫然,真的是羅宜秀找她借書啊!

羅宜秀也怕顧女先生得緊,早把頭縮回去瞭。

宜寧深吸瞭口氣,她總算明白小宜寧為什麼不喜歡這位女先生瞭。她盡量擺正姿勢,好好聽女先生上課,羅宜秀也沒再敢叫她。

顧女先生便不再管宜寧,實際上宜寧和羅宜秀她都不喜歡,她主要的上課對象其實是羅宜憐。

宜憐尊師重道,小臉跟著顧女先生轉。她雖然是庶出的姑娘,但是知書達理,氣度溫恭和順,看著比宜寧這個嫡女還嫡女。

一晌午過去瞭,顧女先生講完課去休息瞭。

宜寧和羅宜秀去瞭聽風閣的東梢間,在這裡進午膳。

丫頭們次第的端菜進來,羅宜秀的丫頭把食盒打開,從裡面拿瞭不少點頭出來。宜寧吃瞭羅宜秀請她的蟹殼黃餅,無奈道:“五姐姐,你上課可不要與我說話瞭。女先生會訓我的。”

羅宜秀撇瞭撇嘴說:“她哪日不訓你瞭。”

雪枝端瞭碗茶過來給宜寧喝,笑道:“姐兒您可要擔待著,顧女先生可是二爺請來的。咱們羅傢又是最重師道的。”

羅宜秀卻又湊過來跟宜寧說:“你是不知道,我聽人說。顧女先生傢道中落,是有個世傢子弟靠祖蔭做官,把她父親的官職擠沒瞭,後來才漸漸衰敗瞭。所以她對咱們這種才不喜歡。瞧她那一臉樣,真是……”

羅宜秀正要長篇大論地評價,立刻被她的丫頭扯瞭一下袖子,給坐回去瞭。

宜寧也隻能寬慰自己,大不瞭課上守規矩些,不被女先生罰就是瞭。這樣到下半日,顧女先生的確沒說過她一句話,就是臨走的時候單單叫住瞭她。

“七小姐,您上次抄的書我看瞭。”顧女先生淡淡道,“字跡太潦草,一定要好好練。”

宜寧也沒說什麼,應下瞭。

顧女先生卻又道:“您的字實在太不好看,還是找字帖練著吧,平日讀書人寫的館閣體沒必要描。倒是可以找些梅花小楷練著。”

“謝女先生指點。”宜寧給她行瞭禮,才讓雪枝和松枝拿著她的東西往回走。

從角門出去,卻看不遠處走過來的正是大哥羅懷遠,正和一個老先生說話。那老先生穿著一身佈衣,又長瞭把花白胡須,樣子慈眉善目的。

宜寧停瞭下來,想等羅懷遠走遠瞭再走。雪枝有些疑惑地看向宜寧。平日看到羅淮遠,宜寧早迫不及待地撲上去喊他瞭。

宜寧看雪枝瞧著自己,就笑瞭笑說:“大哥和別人說話,我們還是別打擾他才是。”看羅懷遠已經走遠瞭,宜寧才走出去,餘光一撇似乎看到瞭什麼人。

宜寧走出幾步才猛地回過神,回頭一看,羅慎遠就站在漏窗旁邊,正靜靜地等她走遠。

她在等別人走過去,沒想到人傢也在等她走過去,也是不想和她照面。

見她回頭看自己,羅慎遠的表情也沒變,低聲對小廝道:“罷瞭,走吧。”

天氣明明已經轉暖,他可能還沒有完全好,穿著個披風。羅慎遠走到她身邊的時候,還握著拳咳瞭幾聲。

宜寧關切地道:“三哥,你的病還沒有好?”

羅慎遠看著她好一會兒,目光復雜難辨。宜寧都被他看得有點心虛。不過是想套個近乎而已……

羅慎遠半晌才淡淡道:“無事。”

宜寧與他同行,但是羅慎遠人高,她不過到他的腰而已。就是一樣的步子,他也比她走得快,宜寧隻得邁著小短腿跟著他,真的有點痛苦。

宜寧說:“剛才我看到大哥和一個老伯伯走在一起,卻不知道是誰,三哥知道嗎?”

羅慎遠又頓瞭很久,才說:“是族學裡的老師。”

宜寧哦瞭一聲,心想自己真是沒話找話,這下又不知道該說什麼瞭。

宜寧想起剛才顧女先生要自己練字,這倒是個由頭。她又努力瞭幾步跟上他:“三哥……顧女先生叫我練字,但是我沒有梅花小楷的字帖。你有嗎?能不能借我用用啊?我練完就還給你。”

羅慎遠卻沉默瞭很久,轉身用更復雜的目光看著她:“七妹,你又想做什麼?若是借字帖,你大可找大哥、二哥借去。何必來問我呢,我可沒有什麼好東西。”

宜寧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小宜寧從不曾對羅慎遠好過,她甚至對隔房的哥哥更親近。這位沉默寡言的三哥,不過是她閑暇的時候逗逗樂子,隨便捉弄的對象而已。她何曾真心對待過他?

宜寧在他的目光下有點心虛,隻能小聲說:“真的隻是借字帖而已……”

羅慎遠欲言又止,閉瞭閉眼才平靜道:“……既然你要,那我明日給你吧。”

宜寧看到羅慎遠漸漸走遠,他的背影非常的清瘦孤拔。又想到羅老太太說他陰沉,卻更覺得他可憐。

她突然覺得吹來的風還是春寒的,有點刺骨。

回到老太太那裡,宜寧打瞭好幾個噴嚏。

羅老太太眉頭一皺,忙叫孫女坐在自己旁邊來:“怎的又不舒服瞭?病不是好瞭嗎。”

宜寧揉瞭揉鼻子,覺得是有點頭暈:“可能是吹著風瞭吧。”

羅老太太瞧她小鼻子發紅,眼睛水霧氤氳,喊徐媽媽說:“叫小廚房再煎碗藥來。”宜寧上次落水真是傷瞭身子骨,還沒好透竟然又風寒瞭。

雪枝拿瞭床被褥出來,給宜寧周身裹上,宜寧今晚就裹在被窩裡,叫羅老太太喂瞭晚飯和湯藥。

老太太探瞭她的額頭,眉頭皺得更緊:“明日還是不要去進學瞭吧。”

宜寧卻想到羅慎遠明日給她字帖,怎麼好叫他多等。何況才上瞭一日學,又要休息,顧女先生保不準還要怎麼說她。左不過就是有些不舒服,睡一覺應該就沒事瞭。她就頑強地搖頭:“我三天兩日的總是不去,反倒讓女先生怪罪。還是要去的。”

羅老太太沒辦法,隻得把孫女裹得更緊些。宜寧像隻蠶蛹似的坐在羅漢床上,她又從裡面艱難地伸出一隻手,撿盤子裡糕餅上嵌的葡萄幹吃。

宜寧邊吃葡萄幹邊和羅老太太閑談:“祖母,你總說我母親知書達理,和我說說吧。”

羅老太太也沒有管孫女怎麼吃糕點的。想瞭想,笑道:“你的母親是個非常好的人。她十歲的時候你的外祖母劉氏亡故,還是你舅母把她帶大的。別人傢的嫂嫂和姑子總是有矛盾的,你母親和舅母卻相處得非常好。你母親出嫁的時候,你舅母哭瞭好幾天,拉著我的手囑托我,說我這小姑子最是心地善良,要我一定照拂她……”

羅老太太又聲音一低:“你母親嫁過來之後與你父親琴瑟和鳴,與傢中眾人的關系都很好。那時候你父親還沒有中進士。後來……你父親在揚州為官,那年回來的時候,帶瞭喬姨娘。”

宜寧撿葡萄幹吃的小手停瞭下來,問:“就是現在的喬姨娘?”

羅老太太點點頭:“就是她。她是你父親從揚州帶回來,說是官傢之後,卻沒有個正經出身。咱們又不是一般的人傢,我與你母親怎麼能同意她進門呢。還是喬姨娘跪在你母親門前哭,哭瞭整整兩天你母親才松口準她進門瞭。喬姨娘進門後半年就有孕瞭,生下的就是你那個六姐宜憐,比你大兩歲——你長姐非常不喜歡她。”羅老太太突然一頓。

宜寧不知道她停下來做什麼,依舊看著她。

羅老太太卻摸著她的頭說:“你母親同情喬姨娘,又看到嬌弱可憐,卻沒想到她是個扮豬吃老虎的狠角色,竟將你父親迷得神魂顛倒的,那時候你父親還有兩房妾室,竟然都不如她受寵。”

“不說你那個喬姨娘瞭。”羅老太太刮瞭刮宜寧的小鼻子,看她抬起一張稚氣的小臉,那五官樣貌的確是像母親的。

羅老太太的語氣沉瞭些。

“後來,你母親生下你之後身子就漸漸不好瞭,半年內就去瞭……那時候她抓著我的手,哭著跟我說。我倒是什麼都能舍下,就是這在襁褓中的孩子誰能照顧她。你母親舐犢情深,非常舍不得你。我就跟她允諾說,隻要有我在一天,便不會讓任何人欺負瞭你。”

宜寧靜靜地聽著,突然覺得鼻頭發酸。

她原來的母親死的時候,應該也非常舍不得她吧。母親死瞭,襁褓裡的孩子孤零零留在世上,沒有人照看,磕磕絆絆地自己長大,卻沒有想到後來的一生如此坎坷。

羅老太太又笑道:“祖母跟你說這些,可不是要你難受的。”

宜寧朝羅老太太的懷裡拱去,笑著說:“我現在有祖母寵我,還有長姐。母親九泉之下看到,想必也是欣慰的。”

這是她的真心話,和羅老太太一起住這些日子,她真把羅老太太當親祖母瞭。

那她一定得好好的活著,誰都不能輕易來害瞭她。

宜寧抱著羅老太太的手臂,閉上瞭眼睛。

喬姨娘卻正站在門口望眼欲穿。

不過一會兒她的丫頭小跑著過來跟她說:“姨娘,老爺過來瞭。”

喬姨娘的嘴角露出一絲笑容,趕緊讓丫頭扶著她回去。等羅成章到的時候,看到桌上僅擺著三盤小菜,宜憐在給弟弟的小碗裡夾菜,三歲大的軒哥兒被喬姨娘抱在懷裡喂飯。

看到羅成章來瞭,喬姨娘立刻上前接瞭他解下來的鬥篷。羅成章見她的菜色簡單,便問道:“怎的吃得如此儉樸?”

喬姨娘柔柔地嘆瞭口氣:“老爺沒來,妾身如何舍得吃好的。妾身總覺得自己身份低,還是原來那個孤女,也不敢忘瞭老爺的恩情。”

不錯,喬姨娘這般奉承討好是因為,羅成章前兩夜歇在瞭林如海那裡。

羅成章看著她溫柔如水的眼眸,更被她的深情打動。不禁攬住瞭喬姨娘的肩,輕輕道:“月蟬,別人皆愛我權勢,我卻知你待我最真心,你不用說,我自然不會虧待瞭你……”

喬姨娘眉開眼笑,伺候羅成章坐下,羅成章見女兒乖乖地吃飯,軒哥兒坐在她懷裡叫姐姐。就做出慈父的樣子問羅宜憐:“今日你們姐妹一起進學,可學得還好?”

羅宜憐給幼弟喂飯,柔婉地說:“都挺好的,七妹妹今日也來瞭。顧女先生教書仔細,為人也有原則,女兒實在是喜歡得很。就是七妹妹今日與五妹妹說話,惹得女先生有些不高興,當然也沒有什麼大不瞭的。七妹妹是小孩兒心性,坐不住也是應該的……”

提到羅宜寧,羅成章就皺起眉。這個小女兒實在是太散漫瞭。

羅宜憐有些不安地道:“父親可不要怪七妹妹,她畢竟還年幼。”

“便年幼也是七歲瞭,該懂事瞭!”羅成章覺得不能姑息,“你七歲的時候可比她懂事多瞭,她簡直不知所雲。”羅成章擱下瞭筷子,覺得有點吃不進去瞭。

次日起來,宜寧更加覺得頭重腳輕,自己試瞭試額頭,都知道是發燒瞭。

雪枝擔心她,到瞭聽風閣之後立刻叫小丫頭煮瞭熱茶給宜寧喝。宜寧端著杯子喝瞭好些熱水。雪枝看她難受,實在是放心不下,俯下身柔聲道:“姐兒,不如我就留在裡頭照看你吧。”

進學的時候,丫頭婆子都是不能留在裡面的。

宜寧也擔心自己這小身子骨不行,要是有什麼不適的雪枝也好照應著,點瞭點頭應瞭,叫松枝等人退瞭出去。

顧女先生上課的時候便總盯著雪枝。

雪枝是什麼人物,早年在羅宜慧身邊伺候的時候,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又是羅宜慧親自調教出來,特意留在妹妹身邊最得意的丫頭。對顧女先生的目光視若無睹,表情更是雲淡風輕。

顧女先生終於還是忍不下去瞭,放下書冊道:“七小姐,您可否讓您的丫頭退出去?這進學又不是來享樂的,是受聖人教誨,明理通達。您這番做派日後大傢都學瞭去,這屋子裡端茶的端茶,捶腿的捶腿,大傢可還怎麼學?”

宜寧抬起頭看著顧女先生。

平心而論,她還是很佩服她的。畢竟誰都不敢惹這小祖宗,顧女先生卻一派正氣,別人不敢惹,她偏看不慣小宜寧的作風,就要犯這小祖宗的不痛快。

她強打精神,端正地答:“女先生,我今日有些不適,才讓雪枝在旁邊照看著。您放心,雪枝是個守規矩的,決不會擾瞭您上課的。”

顧女先生卻不領情,堅決道:“規矩便是規矩,無規矩不成方圓。若是以後五小姐也要帶丫頭上課——”

神遊天外的羅宜秀再次被點名,茫然地回過神。而旁邊的宜憐又向來是個隔岸觀火的,不到萬不得已不輕易說話的,隻看著她們,把手裡的毛筆抓得緊緊的。

顧女先生接著說:“我縱容一次,下一次別人也是這般的找借口。難不成也要縱容?”

雪枝屈身道:“女先生誤會。姐兒的確是不舒服,本來老夫人不要姐兒來的,她偏偏要堅持來進學。奴婢保證就這一次,且隻是與七小姐端些熱茶。若是不好就照看些。”

顧女先生見她說瞭這麼多,兩人還是不聽,語氣有些不好瞭:“七小姐身子不適,不來進學都罷瞭,我權當自己的身份配不上教七小姐。何必找這許多的借口來與我說?”

這顧女先生極重規矩,又是個油鹽不進的主。羅成章就是看中這點,才請她來授課。不然尋常的女老師如何制得住小宜寧的脾性。

但是現在說得宜寧都有點怒意瞭。

“雪枝,不用說瞭。”宜寧淡淡道,“女先生說得對,你下去吧。”

雪枝看瞭宜寧一眼,卻見小主子目光平靜地看著自己,突然像是有瞭幾分大小姐的影子。她又放心瞭幾分,才應喏退下去。

“女先生請講課吧,這下無人打擾你瞭。”宜寧虛手一請。

顧女先生見過這小霸王驕縱耍橫,還見過她欺凌庶女,卻沒見過她一臉平靜,卻眼神淡漠。這般堅決的模樣竟然有幾分威懾力——顧女先生隨即覺得荒謬,一個七歲大的孩子,哪裡來的威懾力。她又再仔細看宜寧,粉團一樣的小臉,分明就是個孩子。

“七小姐要是覺得我講的話沒有理,你不服,我也無話說。”顧女先生還生出幾分針鋒相對之感,拿出瞭威嚴來訓話,“帶丫頭上課是不合規矩,一會兒請七小姐留下罰抄五遍《弟子規》,抄完才準吃飯。”

“謹遵女先生教誨。”宜寧淡淡應允。

羅宜秀托著下巴打瞌睡去瞭,羅宜憐柔聲地道:“七妹妹,便是身子稍有不適,也不該壞瞭規矩啊。”

宜寧冷冷地看著羅宜憐,見嬌花一樣的庶姐對自己露出瞭一個柔弱的笑容。

“六姐說的也是。”宜寧平穩地道。

到瞭下學的時候,女先生走到宜寧面前道:“我也不監督七小姐,若是七小姐找丫頭代抄,我也無話可說。但看七小姐是否信守承諾瞭。”

宜寧沉默不語,挽袖子研墨。

顧女先生帶著小婢離開瞭,羅宜秀過來扯她的衣角:“宜寧,你還真抄啊。還是去吃飯吧,我讓我的小丫頭幫你抄。”

宜寧搖瞭搖頭,她倒真生出幾分倔強。

這府裡看不慣她的又何止顧女先生一個,不過都是看著她祖母、長姐的面子上佯裝著和氣,顧女先生隻是表現出來瞭而已。小宜寧脾性極大。日後以這樣的名聲長大瞭,有得她吃苦的。不過就是抄書而已,那就抄吧。

宜寧扶著昏沉的頭,低聲道:“你去跟雪枝她們說一聲,我抄完就過去。用不瞭多久。”

羅宜秀走後,她自己伏在案上,一筆一劃地抄書。角門開著墟隙,冷風直朝她身上撲,宜寧非常的不舒服。眼前的字看著都看不清楚,意識也漸漸模糊瞭,直想睡覺。

她暗暗掐瞭自己一把清醒些,若不抄完這些,顧女先生指不定還要怎麼說她。

毛筆尖勻出一大團墨,紙都浸透瞭,宜寧的筆還是沒動。

她坐都坐不穩,勉強站起來想去找雪枝她們,卻覺得天旋地轉一下子倒下去瞭。

但好像又被誰給接住瞭,她落到一個溫熱的懷抱裡。

宜寧尚有些清醒,她聞到一股極淡的皂香,臉蛋貼到人傢的衣襟上,非常陌生的氣息。一雙有力的手臂抱住她,然後就想放開她。她立刻抓緊這人的衣袖,喃喃道:“不走,我好難受……”

羅慎遠一陣沉默,把要給她的字帖放在瞭書案上。

平日驕縱的小姑娘羅宜寧,居然會有這麼可憐的樣子。倒真是顯得孱弱無依。

但是這關他什麼事,她生病而已,自然會有人過來尋她。他再救她便是惹禍上身,何故要白費心思。羅慎遠正欲推開她,宜寧卻不許,她又難受得很。隻顧抓著他,滾燙的小臉貼到一塊涼涼的東西,很舒服,她就蹭瞭蹭。努力生出手把眼前的東西抱住,更覺得涼快些。

羅慎遠看這小丫頭貼住自己的玉佩磨蹭,一陣無言。

“你快起來。”他緩緩說,“我替你去找你的丫頭來。”

宜寧聽到這個聲音,才模糊想起好像是她三哥。他說過今天給她送字帖來的。那她抱著的這個又是什麼?宜寧現在腦子都燒成漿糊瞭,既然是羅慎遠,總不會放下她不管的。

“三哥,我病瞭……”宜寧小聲說,“我頭疼,口渴,不舒服。你不要吵……”

羅慎遠眉頭輕皺,覺得不太對,這才伸手試瞭試她的額頭。

這丫頭竟然燒得這麼厲害!

他沒有多想,當機立斷把小丫頭打橫抱起朝外走,迎面看到雪枝等一眾丫頭正走過來。

看到羅慎遠竟然抱著宜寧,雪枝有些驚訝:“三少爺,您這是……”

羅慎遠冷冷道:“自己主子高燒,你們卻一個個都沒人,倒是伺候得很好啊!”也沒跟她們多說,快步朝羅老太太的住處去。

雪枝一愣,以前竟沒發現這個沉默寡言的三少爺還有如此凌厲攝人的時候。她頓瞭頓才立刻明白過來,連忙跟瞭上去。小主子出事瞭!

人抱回去之後,羅老太太真是生瞭大氣瞭。

怎麼能不生氣,出去的時候還好好的,抱回來竟然奄奄一息的,神志不清隻知道說難受。羅老太太看著自己嬌養大的小孫女,孱弱得跟貓兒一樣,眼淚都含在眶裡,強忍著不落。

“你們貼身伺候,就是這麼伺候的!”

她坐在太師椅上,徐媽媽立在身側。跟著宜寧去進學的丫頭婆子大大小小跪瞭一地,雪枝和松枝帶頭跪在前面,不敢起身。

羅老太太先指著雪枝說:“你是大姑娘留下來的,平日貼身伺候姐兒,怎的也如此糊塗?姐兒不舒服便抱回來,等人燒成這樣瞭你還不知道嗎?”

雪枝是大丫頭,在宜寧身邊伺候沒有人不給臉面的。如今也是忍著眼淚說:“奴婢愧疚,的確是奴婢疏忽瞭,請老夫人責罰奴婢。”

松枝哭道:“奴婢卻不得不為雪枝姐姐分辯一句,事情若要說起來,雪枝姐姐隻得擔三分的責任。實在是授課的顧女先生不通人情,姐兒病著,不要我們伺候,還要罰姐兒抄書……”松枝邊哭邊把過程斷斷續續地說瞭一遍。

羅老太太平日禮佛靜心的人,聽得也是怒火中燒:“她好大個膽子!”

免不得周圍的丫頭婆子又要勸老太太一番。

羅老太太深吸瞭口氣。

一個落魄人傢的女兒,不過在羅傢授課,竟敢對眉姐兒拿腔作調,平日裡還不知是怎麼對她眉姐兒的,往日隻知道姐兒對這女老師不尊敬,總是頂撞她。她平日還幫著訓姐兒,勸她尊師重道。原來這顧女先生就是這麼教書的,難怪平日姐兒不喜歡她!

徐媽媽知道羅老太太生瞭大氣瞭,低聲勸道:“這人畢竟是二老爺請來的,又在咱們府裡教書,您不方便親自訓斥……”

羅老太太冷冷道:“那明日去跟她說。再有下次,我叫她在這保定府待不下去。”

徐媽媽躬身退下瞭,羅老太太叫人扶著手往次間去。又回頭看瞭眾位丫頭一眼:“雪枝、松枝起來照顧姐兒,其餘去外頭跪著。”

雪枝和松枝擦瞭眼淚,忙端瞭熱水帕子等物跟著進西次間。

伺候羅老太太的幾個大丫頭正在給宜寧擦臉擦手,羅慎遠還站在羅漢床邊,小丫頭抓著他的袖口不放。那日她溺水之時,就是這麼抓著他不放的。羅慎遠看那隻粉團一樣的小手緊緊抓著他的袖口,用力得指骨都發白。總有種她非常依賴自己的錯覺。

但是隻有這樣危難的時候,她才把他當寶一樣攥著。平日卻是從來不搭理的。

小丫頭很不安穩地喃喃著,像在做什麼噩夢一樣。她不安地發抖,非常害怕無依。羅慎遠定定地看著她的小臉,還是緩緩地伸出一隻手摸瞭摸她的額頭,她便蹭著他冰涼的大手,朝他湊近瞭一些,似乎是好過瞭。

羅慎遠看她跟小動物一樣,嘴角不覺露出一絲笑意。

羅老太太看著孫女抓著羅慎遠的衣袖不放,心裡惻隱之心頗動。淡淡地道:“宜寧也許真是命中與你有劫,遇著你總是出事,卻又都是被你所救。”

羅慎遠是她在幾個孫兒裡最不喜歡的,就讓她想起那個毒死同屋姐妹的丫頭。她也一直覺得,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那樣的娘能生下什麼好兒子。

果然不出她所料,羅慎遠有時候做的事情,真真是心思陰狠。

但有的時候羅老太太也覺得他可憐,平日他對自己也算是孝順。如現在這般,穿瞭件半舊的淡藍色直裰,洗瞭多次,應該是前年做的瞭,刻苦勤儉。對宜寧也從來沒有不好過。

“宜寧還要養病,你走吧。”羅老太太終究是不想看到他,側過身。

羅慎遠倒也沒有說什麼,低頭看瞭看宜寧蒼白的小臉。伸出手扳開瞭宜寧的小手。

宜寧迷迷糊糊有所察覺,還要去抓什麼,羅慎遠卻已經後退瞭一步,她什麼都抓不到。羅慎遠轉身離開瞭。走到門口,似乎又聽到宜寧在喃喃什麼,他腳步一頓,但還是往外走瞭。

徐媽媽看著這般,也是於心不忍。

“老太太,三少爺雖然性子果決些,但對七小姐一直都是好的。您為何……”

羅老太太緩緩地嘆瞭口氣:“罷瞭,居然連你都這麼說。”羅老太太這一番心神動蕩,更覺得疲憊,讓徐媽媽扶著坐下來,神色就露出瞭老態,“我是管不瞭眉眉兒多久的,我要是去瞭,誰才能護著她……”

徐媽媽輕輕地笑道:“眼下不就有一個嗎。以三少爺的那個性子,您還擔心他護不住咱們姐兒?他若是疼愛姐兒,以後隻有姐兒欺負別人的,沒有別人欺負她的。”

羅老太太聽到這裡,若有所思瞭一會兒。

羅成章今日公事處理得爽利,便早回來瞭。小廝問他去哪裡,羅成章總還想著喬姨娘那張清秀如出水凈蓮的臉,語氣都不由得柔軟瞭幾分:“去喬姨娘那裡。另外給太太傳個話,叫她不等我吃晚飯。”

小廝應喏去瞭,羅成章則看到喬姨娘門口竟然連一個丫頭都沒有站著,便親自挑瞭簾子進去。誰知道裡頭喬姨娘正在和羅宜憐說私話,看到羅成章進來,倒是嚇瞭一跳。

羅成章笑道:“你們母女倆說什麼呢?竟把下人都撤下瞭。”

喬姨娘卻面露難色:“卻也……卻也沒有說什麼,要是多說瞭不該說的話。怕老爺說我們搬弄是非,因此才悄悄的說。”

羅成章坐下來,把軒哥兒抱到懷裡來。“你這麼說,我可更感興趣瞭。”羅成章看向羅宜憐,“既然你母親不說,那你就說給父親聽聽。”

羅宜憐為難瞭一下,才站起來說:“還是七妹妹的事,今天早上七妹妹以生病為借口,非要帶丫頭在書房裡伺候。女先生就說帶丫頭上課不合規矩,不叫七妹妹帶。但是七妹妹卻堅持要丫頭伺候她,女先生因此就生瞭氣,罰七妹妹抄書。結果七妹妹下午就賭氣沒來進學瞭……”

羅宜憐的聲音越來越小,羅成章卻聽得越來越憤怒。羅宜憐每多說一句話,他的臉就更陰沉一分。

到最後羅成章忍不住拍瞭一下桌子:“我看就是平時縱的她!”

羅成章的好心情完全被破壞瞭,臉色陰沉。站起身就往羅老太太那裡去。

喬姨娘連忙在後面撕心裂肺地喊:“老爺,七小姐畢竟是個孩子!又受老太太寵愛,還是不要去瞭。”

羅成章聽得額角青筋突突地跳,隻覺得自己恨不得好好教訓羅宜寧。腳步頓都沒有頓,就直往羅老太太那裡去瞭。

羅老太太與林海如正在照看宜寧。

林海如平日一個直爽的人,看著宜寧如此孱弱,也是忍不住地哭:“我嫁過來時姐兒才兩歲,我也是把她當親閨女看的。平日裡好吃的、好用的隻怕少瞭她的,怎麼就這樣瞭……”

羅老太太被她的哭聲吵得心浮氣躁的,看她的確是傷心,又不好訓斥。

正在這時候,門外急匆匆地進來一個丫頭,趴老太太耳邊低聲道:“老夫人,二爺朝咱們這兒過來瞭,樣子好像非常生氣。”

羅老太太讓丫頭扶她起來,緩步朝正堂走去。果然看到羅成章一臉怒氣的樣子。

“母親,宜寧那孽障在何處?”

羅老太太聽他口口聲聲稱自己的心頭肉為孽障,眉頭早已經皺起來。“你瞧瞧你什麼樣子!無端跑到我這裡來發什麼脾氣,宜寧她再不好也是你的女兒,哪有你這麼喊的。”

羅成章氣得咬著牙說:“我寧願沒有這麼個女兒。孽障東西,在顧女先生的課上不守規矩,還學會瞭扯謊說生病,不過是叫女先生訓斥瞭幾句,下午還敢不去瞭?她在哪兒,叫她給我出來!”

羅老太太聽到這裡,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她老人傢年輕的時候怎麼說也是掐掉幾個姨娘的狠角色,冷冷一笑:“你如此急匆匆地到這裡來,可是別人跟你說瞭什麼?”

羅成章卻道:“您甭管我是從哪裡聽來的,告訴我那孽障在哪兒。我非得好好懲戒她不可!”

羅老太太冷冷道:“你要懲戒她,那來吧。”

她轉身朝屋內走,羅成章立刻跟在她身後進去。但是看到躺在羅漢床上的宜寧之後,卻整個人都愣住瞭。

那床上躺著的,他的小女兒的確病得很重。小小的一團蜷縮著,臉色通紅,不安地囈語著。旁邊林海如還坐在床邊,邊用濕帕子給她擦臉,她自己也傷心地哭著。

“宜寧這是……”羅成章轉過頭看羅老太太。

羅老太太卻挑眉冷笑:“你不是要罰她嗎?你現在罰啊,把她從床上揪起來,打她一頓解解你的怒氣。要麼罵她一頓,看看她能不能給你認個錯。”

“我……”羅成章頓時有些詞窮,“我是聽說,她違逆瞭顧女先生上課的規矩,還不知悔改,才想過來說她幾句。沒想到她是真的病瞭……但就算是病瞭,也不能不尊師重道啊!”

羅老太太繼續道:“姐兒還不夠尊師重道?她昨晚有些不舒服,我勸她不要去進學,她說自己總不去進學怕老師責怪,一定要去。雪枝不過在旁邊給宜寧端些茶水,偏偏顧女先生不依不饒地要雪枝出去。宜寧也沒有說什麼,叫雪枝出去瞭。顧女先生卻還要罰姐兒抄書。姐兒身子骨本來就沒有好透,中午昏倒在聽風閣,抱回來的時候渾身滾燙。”

“如此這般,還不叫尊師重道?那你跟我說說,什麼才叫尊師重道?”

羅老太太聲音越來越冷厲,到最後聽得羅成章渾身一震,說不出話來。

這和他在羅宜憐那裡聽來的可不太一樣,按瞭宜憐的說法。是宜寧無理取鬧在先,又不聽老師的懲罰再後,真是驕縱的小姐脾氣。但是現在看到宜寧躺在床上,病得無比孱弱,羅老太太跟他說話語氣又滿是怨懟,他怎麼會還不明白。

想到自己剛才怒氣沖沖地罵宜寧是‘孽障’,羅成章的聲音就不由低下來:“是我沖動瞭些,宜寧平日總是闖禍的時候多,我難免以為是她的錯……沒想到她是真的病瞭。”

聽到他說話,林海如卻回頭看瞭他一眼,目光也有埋怨:“老爺,我沒有那個身份指責您。但是現在姐兒要是醒著,肯定也不想看到您,您還是先出去吧。”

羅成章有瞭些尷尬,又望著小女兒慘白的小臉,想到自己剛才說話的語氣這麼重。他又不好再說什麼。

羅老太太叫他去瞭正堂,繼續說:“宜寧的事,可是喬姨娘說給你聽的?”

羅成章搖瞭搖頭:“母親,實在不幹喬姨娘的事。她與宜憐在屋裡說私話,是我突然闖進去聽到的……她們兩個都不是那等搬弄是非的人。喬姨娘還一直求我要寬恕眉姐兒。”

羅老太太哼瞭一聲,心想兒子平日在朝堂上倒也精明,怎的一沾到那個女人就耳根子軟瞭。冷冷地道:“她喬姨娘是什麼人,真要是存心不讓你聽到,你能闖得進去?她們兩母女說私話的時候。門口難不成連個守門的丫頭都沒有?”

羅成章聽到母親這般不留情面的犀利指責,仿佛冷風一吹,也稍微清醒瞭些。

如果兩母女說話真的不想讓他聽見,那門口就應該有丫頭守著,但偏偏一個丫頭都沒有。還不是就想等他隨便闖進去。

但他總想起喬姨娘對自己一片情深,這些年不爭不搶,與林海如好個對比,又覺得不該懷疑她。

羅老太太看自己兒子的臉色不定,就低聲道:“當年……明瀾是怎麼對你的。你把喬姨娘帶回來,非要納她為妾,明瀾阻止你瞭嗎?明明也是顧傢嬌養大的小姐,卻性子恭順溫和,從來不曾與你計較。如今她不在瞭,你就縱著那兩個來欺負她可憐的孩子嗎?”

羅老太太說得自己都氣起來,語氣哽咽:“你狠得下那個心,我可狠不下來。這次你若不教訓那亂嚼舌根的,你也別認我這個母親瞭!”

羅成章聽到羅老太太提起宜寧的生母明瀾,不由得就想起那個溫和柔婉的女子,死的時候慘白的臉,骨瘦如柴的手緊緊抓著羅老太太的手,叫她照顧自己襁褓中的孩子。生怕自己去瞭之後,孩子就孤獨無依。

羅成章扶老太太坐下,緩瞭語氣道:“是兒子不好,母親不要生氣,擔心氣壞瞭身子。我回去便懲罰她們兩個。叫她們來給宜寧賠禮道歉。”

他在朝為官,孝道是最重要的。要是因為這種事被言官參一本,這官兒他也別想當瞭。

羅老太太這才緩過氣來,又冷冷道:“若還有下次,我可不會再饒瞭她。”

宜寧睡得昏昏沉沉的,隻覺得有個暖和的身體抱著她,後來便要離開。等她醒來時,覺得自己舒服瞭不少,睜開眼才看到林海如雙眼腫得跟桃似的。雪枝扶她坐起來,給她墊瞭個軟和的迎枕。

宜寧想起自己昏過去之前,似乎是看到瞭羅慎遠。但四下看去,又沒有看到他的人。

“雪枝……我是怎麼回來的?”宜寧問道。

雪枝擦瞭眼淚說:“姐兒,是三少爺抱您回來的。”

竟然真的是羅慎遠救的她。宜寧心裡有些復雜,雖然心思狠毒,但是羅慎遠對自己這位嫡親的妹妹,當真是處處容忍,百般縱容。而且總是在危機的時候救下她。

雪枝又從旁邊的小幾上拿起一本冊子。“三少爺給您送瞭這個過來,奴婢從聽風閣拿回來的。”

宜寧接過來看,這本字帖的墨跡很新。雖然寫的是梅花小楷,但筆畫遒勁有力,一看便是男子所寫。

宜寧暗自思忖著,把冊子擱到旁邊,就想從床上起來。

林海如卻趕緊按住她:“你可別動瞭。好好養著,廚房剛給你燉瞭藥,一會兒就要喝瞭。”

宜寧苦笑道:“母親,我沒有事。我已經不燒瞭。”

林海如瞪她一眼:“那也不準起來。”

一會兒羅老太太也進來瞭,監督宜寧把整碗的藥喝下。宜寧無奈,誰讓她竟然在進學的時候昏過去瞭。她喝完藥之後,兩個女人還要監督她躺著休息。

宜寧卻搖頭說:“女先生罰我抄五遍《弟子規》,我還沒有抄完呢。還是抄完瞭給她送過去吧。”

羅老太太氣得直按她的小腦袋:“平時看你頑皮驕縱的,別人都不敢欺負你,我還勸你溫和些。現在卻溫和過頭瞭,叫人欺負到頭上都不反抗!抄什麼抄,我看誰敢叫你抄。”

宜寧看老太太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就笑瞭笑。

她心裡為原來的小宜寧感到心疼。小宜寧活得那樣驕縱跋扈,是不是也是因為別人總是這麼對她,她卻沒有個說理的地方,隻能用自己的方式來反抗。其實,這個世界總是更同情弱者的。

但是說到底,她也不過是個可憐的小孩而已。

她抱住瞭羅老太太說:“祖母,我哪裡是叫她欺負瞭。隻不過我不聽她的,又要叫別人說我驕縱瞭!”

羅老太太想起剛才怒氣沖沖地進來的羅成章,再聽自己的孫女溫言細語,卻說的都是真話。眼眶忍不住發紅。小姑娘哪裡是不懂,她分明就是知道的,但是一直都默默地忍受。

喬姨娘正在房裡抱著軒哥兒哄,羅宜憐在旁幫母親纏絲線。

看弟弟總是哭個不停,羅宜憐輕聲說:“母親,您怎麼就篤定父親會罰七妹呢……”

喬姨娘把孩子哄睡著瞭,交給乳母抱去睡,跟女兒說:“你父親早忍耐她許久瞭,再說你父親最不能忍受的便是不尊師重道。他能有今天全靠老師提攜,才在官場一帆風順。”

喬姨娘說著有些出神地看羅宜憐。

羅宜憐被喬姨娘看得發虛,忍不住問:“母親,怎麼瞭?”

喬姨娘才嘆氣說:“我孩兒啊,你是庶出的姑娘,若是不討著你父親的歡心,便什麼都沒有。幸好咱們太太的肚子沒用,不然還有得你受。”

羅宜憐聽到母親這麼說,有些委屈,她不甘心地道:“雖然我樣樣都做得比宜寧強,那又能如何。祖母偏心宜寧簡直偏心得不像話。我有時候真是不喜歡宜寧極瞭,她原來那般羞辱我,父親也隻是訓她幾句瞭事,我心裡卻是恨不得掌她的嘴……”

喬姨娘緩緩笑瞭:“你得忍,越是讓宜寧欺負你,你越表現得可憐,你父親就更疼惜你。你被她欺負的時候不高興,娘可是為你高興的。你父親一次次的不喜歡宜寧,才更疼愛你。”

羅宜憐細想來的確是如此,眼看著受欺負的是她,實則除瞭受點欺負,好處都是在她這兒。兩母女正要繼續纏絲線,卻聽到門外傳來丫頭的聲音。羅宜憐正想抬頭看發生什麼瞭,就看到羅成章陰沉著臉走進來瞭。

喬姨娘看他臉色不對,心裡猛地一沉。上前溫柔地笑道:“爺這是怎麼瞭……可是七小姐……”

羅成章一把拂開她的手,冷冷地道:“你跪下!”

喬姨娘叫他推得後退瞭一步,不敢忤逆他,連忙跪在地上,臉色蒼白道:“老爺,您有話好好說便是瞭,何必這般動氣。卻不知是妾身哪裡犯瞭您的不痛快……”

“你給我閉嘴!”羅成章陰冷地說,又指向羅宜憐,“今日誰說眉姐兒忤逆老師,又賭氣不去進學的!眉姐兒明明就是病瞭,堅持不住暈倒的。你是非曲直不分,反倒在背後排揎眉姐兒的不是,差點讓我冤枉瞭她!若是今天不懲罰你,怎麼對得起你七妹!”

《首輔養成手冊(錦繡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