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程二公子

羅宜憐聽到這裡,哪裡還不明白是出事瞭。她本以為羅宜寧不過是耍脾氣,誰知道她竟然是病倒瞭。

她立刻也跟著跪下來,眼眶濕潤道:“父親要是想罰我便罰吧。隻是真要罰的話,我卻還有幾句話想說。父親來的時候我本不想說,您卻偏偏讓我說。女兒看到妹妹不來,便以為是妹妹缺席,況且七妹的丫頭的確有頂撞女先生的言語。爹爹您說說,女兒究竟錯瞭哪兒……”

喬姨娘也哭道:“老爺說我們搬弄是非。但憐姐兒說的都是她目之所見的,哪裡來的搬弄。七小姐沒去進學是事實,憐姐兒實在也沒有說謊啊。我的憐姐兒一向乖巧懂事,又何必要去說七小姐的不是呢。”

羅成章哼瞭一聲:“你真當我不知道瞭。門口沒有人守著,就等著我來聽。喬月蟬,如今你也是長進瞭,竟然算計到我頭上來!”

喬姨娘心裡有些惶恐。以前羅成章可沒對她生過這麼大的氣,氣宜憐誤說妹妹估計是一方面,他更不喜歡的應該是有人算計他。喬姨娘立刻轉變瞭語氣,幽咽道:“爺這麼說,實在是冤枉瞭人啊。我如何會算計您。門口沒有人,不過是丫頭們去太太那兒領月錢瞭,太太一向不讓妾身過問這些。爺您真要覺得是妾身故意設計,就該在爺一開始問的時候就說,妾身又何必遮掩……”

羅成章聽喬姨娘苦苦哭求,心裡的怒氣稍微消散瞭幾分。

羅宜憐在旁卻是越來越泣不成聲:“我卻是沒受過這個委屈,請父親責罰,也好證女兒的清白。我一向都不與七妹計較,又何必在這種事上說七妹的不是呢。父親不信就算瞭,我、我……”

羅宜憐越說越急促,竟然一口氣提不上來,昏瞭過去。

喬姨娘連忙要過去抱女兒,又急又傷心,屋裡亂成一團。

羅成章把女兒都氣得昏過去瞭,哪裡還記得懲罰她。連忙叫人去請大夫都來不及。

晚上羅老太太跪在佛像前念經,就聽到稟報的人來說六小姐哭暈過去瞭,現在喬姨娘的院子裡忙成一團。

羅老太太隻是冷冷一笑:“隨她哭去吧。”

復又低頭念佛經,為宜寧祈福。

宜寧第二日醒來,林海如就喜滋滋地來看她。跟她說羅成章回去就發落瞭那兩母女,狠狠地訓斥瞭一頓,晚上也去睡書房瞭,沒有歇在喬姨娘那裡。

“你父親訓斥你六姐姐的時候,你那六姐身子弱,都哭得昏過去瞭。”

宜寧也聽雪枝說瞭昨天發生的事。

林海如卻話鋒一轉,幽幽道:“你六姐身子好得很,每頓能吃兩碗飯,比我還吃得多。能哭得昏過去?我才不信呢!”

宜寧笑瞭笑道:“她昏過去之後,父親是不是就沒說什麼瞭?”

“你父親叫人扶她還來不及呢,心疼得跟什麼似的。”林海如剝瞭粒葡萄給宜寧吃,湊過來又笑著說:“宜寧,別怪我說話不中聽,你這一病倒是病得挺好的,我看到那狐媚子吃癟就高興。一會兒你父親還要帶著她們來給你請罪呢。”

宜寧看林海如眉飛色舞的樣子,不由暗自發笑。她這繼母林海如這樣藏不住心思直來直去,難怪被喬姨娘吃得死死的。

過瞭一會兒,羅成章果然帶著喬姨娘和宜憐來給宜寧請罪。

宜憐一臉的病弱樣,看起來臉色比宜寧這個生病的還差。哭得梨花帶雨的說:“姐姐也是誤會瞭,還不小心讓爹爹聽瞭去,反倒讓你受瞭委屈,你可要原諒姐姐啊。”

羅成章在旁看著嬌弱的六女兒哭成這樣,想到昨晚因為自己的訓斥,她都哭得暈過去瞭,就忍不住說:“宜寧,你六姐身子不好,昨天還昏倒瞭……她認錯態度倒也誠懇,你還是原諒她瞭吧。”

宜憐好歹是羅成章親手養大,這孩子的秉性柔弱,他是熟悉的。

她一向溫和怯弱,又多多謙讓妹妹,應該也不會蓄意的害她。

宜寧還沒說話,林海如就冷冷地道:“老爺這話說的。憐姐兒生瞭什麼病就身子不好瞭?宜寧可是發燒才好的。究竟該疼惜哪個,老爺沒數嗎?”

自己這位繼母倒是難得上道瞭一次。

宜寧心想自己好歹不是小宜寧,不然這得多憋屈。明明自己才是病的那個,怎麼就是羅宜憐更嬌弱瞭。左不過就是裝個柔弱可憐而已。

宜寧心裡醞釀瞭一下,眼眶通紅,聲音微弱地接話:“母親可不要這麼說。六姐姐雖然是姐姐,但是身子向來嬌弱,何況爹爹常說,我做妹妹的要讓著姐姐。”說著有些茫然無措地看著羅成章說,“我原諒瞭姐姐,爹爹就不會怪我瞭吧……我沒有遵守女先生的規矩,是我不好。我本來是想把書抄完的。隻是我實在是難受極瞭才昏過去的,下次就不會瞭……”

那小模樣又驚惶又可憐。明明不是她的錯,卻如此惶恐,生怕別人因此責怪她。

羅成章看到平日驕縱的宜寧一臉的孱弱,巴掌大的小臉沾著瑩瑩淚光,眉梢的小痣又是如此可愛,隱隱有幾分像她母親。說話的語氣又無措又委屈,不由得就想到她還是個不懂事的孩童,甚至比宜憐還要小兩歲。

自己對她這麼嚴苛,還讓她做妹妹的讓著姐姐,實在是有點過瞭。

羅成章做坐到女兒床邊,摸瞭摸宜寧的頭發,聲音柔和瞭一些:“眉眉兒別哭,爹沒有怪你。你是病瞭的,不怪你。”

喬姨娘和羅宜憐站在後面一臉僵硬。

羅老太太在一旁看著,卻暗自覺得好笑。宜寧如今是越來越聰明瞭。

不過這樣才好!會哭的孩子有奶吃。不吵不鬧的,別人怎麼知道你有什麼委屈。

宜寧卻想好歹自己當年在眾姐妹中,哭戲也是一等一的好。從原來祖母那裡哭來瞭侯府的親事,又哭出瞭整整八十擔的嫁妝。現在羅宜憐跟她比哭?真要是比過去瞭,她也算是丟臉瞭。

宜寧的手抓住被褥,緊緊地揪著說:“母親去的早,宜寧連母親的樣子都不記得……宜寧有什麼也想,是不是就是我太調皮,所以母親才不要我瞭,我也怎麼都等不到她回來。以後宜寧會好好改的。母親要是在的話。看到我乖乖的不調皮,她也一定會喜歡我……”

真是聞著傷心,聽者落淚。

羅成章看著女孩兒說得如此可憐,也不禁的起瞭憐惜之心。她才多大,小小的一個孩子。又沒有親生的母親照顧著,沒有母親的孩子總歸是可憐的。

想到這裡,羅成章回頭對羅宜憐說:“宜憐,你是姐姐。以後可不要再做那等以訛傳訛的事情瞭,就算是無意提起也不行。你妹妹沒有母親,你平日要多關照她才是。”

羅宜憐畢竟也是個半大的孩子,表情控制不到位,隻能勉勉強強地應是。

羅成章又寬慰瞭哭泣的小女兒好些話,才帶著喬姨娘等人回去瞭。

等二兒子走後,羅老太太拿瞭手帕給她擦眼淚。

“這下可是學聰明瞭。”羅老太太笑著說,“知道以退為進。”

羅老太太知道她的心思,卻一點都不怪她。宜寧心裡軟和得不行,老太太一生看盡人事,到瞭古稀之年,唯一寵溺縱容著的,也就是這個孫女瞭。

宜寧笑瞭笑,抓住羅老太太的胳膊說:“祖母,這次可多虧瞭三哥,不然我病在那裡也沒有人理會。”

羅老太太繃著臉道:“就是他不來,雪枝也要去尋你瞭。”

宜寧隻管可憐兮兮地看著羅老太太,老太太終於噗嗤一笑,擺瞭擺手:“罷瞭罷瞭,你想怎麼樣?”

“以後我們還是對三哥好些吧。”宜寧想瞭想說。

羅老太太把小小的孫女抱在懷裡,嘆瞭口氣:“……都隨你的。”

正如徐媽媽所說,她若是真想保著宜寧,就應該對羅慎遠好些。日後的羅慎遠,必定不會不管宜寧的。第二天顧女先生再去上課,發現自己的學生從四個變三個,又在一夜之間變成瞭一個。

她覺得奇怪,就算是羅宜寧不來,一向恪守規矩的羅宜憐又怎麼會沒有。

她和羅宜秀大眼看小眼的。羅宜秀才說:“宜寧病瞭,羅宜憐被罰瞭,都來不瞭。”

顧女先生皺瞭皺眉,正要說什麼。角門卻被打開瞭,徐媽媽扶著羅老太太走進來。羅老太太的兩個兒子都是進士,為人又最是和善,每年都給保定的寺廟捐上千兩的善款,在保定很受人崇敬。

顧女先生不敢怠慢,連忙走上前迎羅老太太坐下,問道:“老夫人怎麼有空過來?便是有事吩咐我一聲,我去見您就是瞭。”

羅老太太含笑喝瞭一口茶,慢悠悠地說:“這怎麼合規矩呢,我是為我那不成器的孫女來的。”

孫女?羅老太太這麼多孫女,究竟指的是哪個?

沒等顧女先生問,羅老太太就繼續說:“我那孫女昨日病重,我勸她不要來進學,她偏要來。說是女先生不見她去進學會怪罪她。宜寧平日脾性暴躁,卻對女先生格外的忍讓,那是我教她要尊師重道。我跟她說,女先生最是明理,罰你總歸是有道理的,你聽著就是瞭。宜寧後來就從來都不抱怨你瞭。”

顧女先生笑容一僵。

羅老太太卻繼續說:“昨天她實在不舒服,叫丫頭在旁倒個熱茶。聽說女先生不依不饒,非要讓丫頭出去,宜寧也沒有說什麼,便讓那丫頭出去瞭。但是女先生還要罰她抄書,以至昏倒,被抱回我那裡……我看到實在是心疼極瞭。平日教她尊師重道,說女先生說的話總是有道理的。”

“但是現實卻讓我老婆子無話可說。我都羞愧自己勸過她那些話。恪守規矩,這就叫有道理瞭?那我倒是想問問女先生。若是你路過一戶人傢,看到裡面起火卻無人救火,孩子在裡面都要被燒死瞭。這時候該不該恪守規矩?你是任由孩子被燒死在裡面,還是撬門進去救人呢?”

顧女先生有些愣住瞭,隨即臉色發紅:“自然……自然是救人,但那畢竟是人命啊。”

羅老太太聽到這裡,聲音徒然凌厲:“那女先生是想說,宜寧的命就不是人命瞭?”

顧女先生有些忐忑不安,羅老太太平日看著溫和的人,說起人來可是半點不留情面的。目光帶著威嚴,看得人冷汗都要下來瞭。她被這麼一嚇,立刻道:“七小姐自然是人命。”

羅老太太的語氣又和緩瞭些:“我這孫女自幼喪母,我人老瞭,怕是護不住她的。別人就尋著機會的欺負她。就是上次,女先生看到宜寧罰那個小丫頭,也是因為那小丫頭對她出言不遜,宜寧氣急瞭才罰的。宜寧若是不強硬些,別人隻會如女先生般的欺負她。”

“但女先生若是有判斷,就知道宜寧從未犯過大錯。她雖然性子不好,卻是個善良的。女先生自己也可說,宜寧可對你做過什麼過分的事?你平日對宜寧過分苛責,宜寧可從不曾向我這老太婆告狀的。”

顧女先生被這一連串的詰問,怎麼對得上話來。

她的確是對這位七小姐有偏見,才對她如此嚴苛。

卻沒想到這位七小姐昨日是真的病瞭,而且這一樁樁,一件件的,分明就是說她是非曲直不分。又分明是在說她冷漠無情。

顧女先生啞聲半晌,才道:“老夫人說的有道理,我受教。”

羅老太太這才讓她坐下,嘆瞭一聲。“你知曉就好,這孩子不易,還望你日後照拂她些。”

顧女先生聽瞭羅老太太的話,思考瞭許久緩緩點頭。

宜寧其實病得不重,高燒退瞭,病就好得差不多瞭。她想給羅慎遠道個謝,好歹也是救瞭她的。但是總沒有找到機會。倒是羅成章給小女兒送瞭好些補品過來。

為瞭表示對小女兒的關心,他還每天堅持親自上門探望女兒,堅持瞭四五天之久。每天都帶補品。

宜寧病好後穿著衣裳,坐在小幾旁邊看雪枝給她描的花樣。又時不時地往窗外看一眼。眼看著初夏就來瞭,外頭那株海棠的花開得正好。

羅宜秀來找她去前院玩。說前院的西府海棠也開花瞭,如粉如雪層層疊疊,十分的好看。

雪枝和松枝等眾位丫頭拿瞭團扇,小杌子等東西,跟著兩個小祖宗去看花。羅宜秀邊走邊說:“四姐才可憐,現在整日被母親拘在傢裡不能出去,要學女紅、學管傢。母親還和祖母商量說先把她的親事定下來。”羅宜秀小丫頭很喜歡說這些從大人那裡聽來的事,都當成秘密嘰嘰喳喳地說給宜寧聽。

羅宜玉如今十三歲,已經可以說親瞭。

“四姐已經說親瞭嗎?”宜寧問。

羅宜秀搖搖頭說:“母親很中意程傢的二公子,就是那個曾經出過閣老的程傢,但是人傢二公子是名門之後,外公還是英國公。又是個少年舉人,以後還要中進士的,祖母說他說恐怕看不上咱們四姐。祖母就更中意劉府同知的公子,說他人沉穩可靠,又沒有別的兄弟姐妹,羅宜玉嫁過去就是享福的。”

“她們倆人的意見僵持不下,四姐整天在房裡哭,煩都煩死瞭。”羅宜秀眼珠一轉,小聲地說,“她是喜歡程二公子的。”

兩個小姑娘一路說著,海棠花的林子已經不知不覺走到瞭盡頭。宜寧已經看到前頭有個院子,院子裡長瞭株枇杷樹,這個季節結瞭好些果子。枝椏都壓到墻外來瞭。

羅宜秀看到就高興:“宜寧,這裡竟然還長著枇杷,我們去摘一些吧!”

宜寧見那果子黃澄澄的,累累綴在枝頭,看上去的確挺誘人的的,可以摘些回去做枇杷膏。丫頭們見那枝椏也不高,就沒有阻止這兩個小祖宗。

宜寧和羅宜秀玩得挺高興的。她摘瞭許多,想給羅老太太也稍一些回去。兜瞭一個小佈包,滿滿的都是。她拿給雪枝看:“有這麼好些呢,回去以後都分給你們吃!”

卻見到雪枝的表情有點古怪,然後小聲地說:“七小姐,你回頭看。”

宜寧抱著滿滿的枇杷果回過身,就看到羅慎遠帶著小廝站在不遠處,正淡淡地看著她們幾個。

宜寧微微一愣,羅慎遠怎麼會在這兒。她心想正好跟他道謝,就抱著枇杷小跑過去,笑著說:“三哥,我正要去找你呢。”

羅慎遠嘴角微微一扯:“找我幹什麼?”

宜寧說:“你救瞭我,我怎麼也要道謝吧!”她像是想起瞭什麼,從佈兜裡抓瞭一把果子,說,“三哥,你接著。這些果子是送給你吃,就當我答謝你的救命之恩瞭。”

羅慎遠定瞭片刻,還是緩緩伸出手。宜寧小小的手努力抓瞭一大把果子,放在瞭羅慎遠的手心裡。他輕輕握住,宜寧卻又看到那道傷疤,因此怔瞭怔。

卻聽到頭頂傳來他平靜的聲音:“拿別人的東西來向別人表達謝意,七妹,你也是長進瞭。”

宜寧有點沒明白過來。

什麼叫拿別人的東西,他是什麼意思啊?

羅慎遠卻沒有再說什麼,收瞭她的果子,帶著小廝徑直地走進瞭那個院子。然後,院子的門關上瞭。

雪枝親眼看著宜寧犯蠢卻不能阻止,直到人傢主人消失瞭,才匆匆跑到宜寧身邊說:“七小姐,那個院子住的是三少爺。那株枇杷樹,大約也是三少爺種的。好不容易得瞭這麼些果子,您偷偷摘瞭也就罷瞭,竟然還要送給他……奴婢有心想提醒,但是您也跑得太快瞭。”

宜寧聽瞭之後也是愣瞭很久。

原來,剛才三哥在遠處看著她們不說話,是因為她們在偷他的果子。

看到羅宜秀還站在枇杷樹下一臉興致勃勃地摘果子,宜寧走瞭過去,揪瞭揪羅宜秀的腰帶說:“五姐,我們該回去瞭。”

羅宜秀小臉蛋紅撲撲的,她正玩兒得高興呢。“宜寧,你急什麼啊。你看上頭還有這麼多大的,我得全部摘下來。”

宜寧簡直恨鐵不成鋼:“五姐姐,我們剛才都被主人抓瞭你知道嗎?”

羅宜秀一臉茫然:“啊?什麼被抓瞭?”

宜寧覺得自己陪小女孩兒這麼玩,也是越活越回去瞭。估計自己在羅慎遠心中的印象再次的一落千丈。

這時候院子的門卻吱呀一聲開瞭,剛才跟著羅慎遠的小廝從裡面走出來。走到她們面前恭敬地說:“五小姐、七小姐。三少爺請兩位進去,喝杯茶再走。”

羅宜秀想瞭想,從小杌子上跳下來:“我正好口渴瞭,走,宜寧。去找你三哥討杯水喝。”

說罷拉著宜寧就朝院子裡去瞭。院子裡面倒是拾掇得幹幹凈凈的,雖然佈局狹小,但是青石磚路旁種著萬年青,幾株海棠樹也開得正好。宜寧一眼就看到她三哥坐在正堂裡,面前擺瞭兩杯茶,他自己在看書。

“你們也該渴瞭,喝吧。”羅慎遠指瞭指茶杯。

羅宜秀端起茶杯,忽然又想起宜寧和她這個兄長常年不和。小心翼翼地看瞭宜寧一眼。

宜寧端起茶杯一飲而盡,表情盡量平靜:“謝三哥的茶。”

“不謝。”他說瞭這兩個字,又低頭看自己的書卷,簡直就是惜字如金。

宜寧看到他低頭的時候,垂下的眼睫毛很長,直直的,宛如黑尾翎般。俊秀的側臉實在好看,他氣質有有種內斂的淡然。

宜寧看瞭看他的屋子。和她的住處比,的確是貧瘠瞭一些。黃花梨的博古架上,隻擺著一些盆栽,屋子裡隻有兩個婆子和兩個小廝伺候他。但是伺候宜寧小姑娘的,光是大丫頭都有四個啊,林林總總的加起來總得有二十人。他過得很清貧,但他自己好像並沒有在意。

宜寧又看到墻上掛瞭一副書法,落款是懷之,題於丙子年。

懷之是羅慎遠的字,宜寧還記得。那幅字的筆畫運筆看著也眼熟得很,宜寧突然想起羅慎遠給自己的字帖,也是一樣的運筆。

原來送給她的那個字帖,是他自己親手寫的嗎。

宜寧正在沉思,突然有聽到他問:“病好些瞭嗎?”

宜寧抬起頭,發現她惜字如金的三哥正看向她,頓時有點受寵若驚。

“嗯……好得差不多瞭。”宜寧含糊說。然後她發現羅慎遠似乎笑瞭笑,但是很快就收斂瞭。但宜寧卻覺得他笑起來很好看,陰鬱的眉眼像化開瞭的水墨,有種醇厚的溫和。

“你喜歡吃枇杷?”他又淡淡地問。

喜不喜歡的其實說不上,你要是做簪子做瞭二十多年,你也會什麼都喜歡吃。宜寧想瞭想說:“好吃的我都喜歡啊。”

羅慎遠就沒有再問她什麼瞭,又垂下頭繼續看書。

羅宜秀喝瞭幾杯茶,卻在這裡呆不住瞭。過來拉她回去:“宜寧,我們快回去瞭!一會兒過瞭時辰我要挨罵的。”

宜寧收回思緒,向羅慎遠笑瞭笑:“三哥,那我們先走瞭。”

兩個小女孩又手拉手出瞭他的院子。羅慎遠看著她們走遠,吩咐小廝:“那些枇杷,你多摘些送到祖母那裡去吧。”

小廝應喏,又想瞭想小聲說:“三少爺,您送瞭老太太也不會收啊。”

羅慎遠嘴角微抿,低聲說:“小丫頭喜歡,你且送去就是瞭。”

第二天,宜寧在和老太太學圍棋的時候,徐媽媽過來說:“……三少爺送瞭好多枇杷過來,說以後七小姐要是想吃,盡管向他要。不用自己去摘。”

羅老太太看瞭自己的孫女一眼:“昨天那些枇杷,是從你三哥那裡摘來的。”

宜寧淡定地點頭,指著棋盤說:“祖母,你這個子被我吃瞭。”

羅慎遠送來的一小筐枇杷,羅老太太終於也沒有退回去。宜寧卻吃瞭兩天才吃完,嘴巴泛酸,覺得自己會很長一段時間不想吃枇杷瞭。

自從那次送枇杷之後,宜寧發現祖母的確對羅慎遠和原來不一樣瞭。

那天中午她從聽風閣進學回來,就看到羅慎遠正坐著在等祖母。

宜寧嚇瞭一跳。這兩位的關系什麼時候這麼好瞭。

羅老太太招手讓她過去,跟她說:“我叫你三哥來輔導你練字。他的字寫得極好。”

羅慎遠正在喝茶,對她點瞭點頭:“三妹。”

羅老太太吩咐完就要去午睡瞭,指瞭指著宜寧說:“你好好教她,今天非得把那整篇的《赤壁賦》寫好瞭不可,不然不準午睡。”

宜寧隻能收拾筆墨,愁眉苦臉地進瞭書房。羅慎遠片刻之後也跟著進來瞭,但是沒有管她,隻是在旁邊繼續看他的書。

宜寧鋪瞭紙,自己磨瞭墨,咬著筆頭想瞭想。拿著毛筆寫下瞭第一劃。書房裡很安靜,宜寧抄完之後終於松瞭口氣,跑著拿去給羅慎遠看:“三哥,我寫好瞭。”

羅慎遠一看她那手字,眉頭也是一皺。“宜寧,雖說你年幼,但這字的確是有點……”

他第一次喊宜寧的名字,但是宜寧並沒有註意到。她拉瞭拉羅慎遠的衣袖,真誠地說,“三哥,要不你幫我抄吧。你用右手寫醜點,祖母應該不會知道的。”

羅慎遠撇瞭她一眼,看來是不怎麼贊同她的想法。

宜寧垂頭喪氣,正要回去自己抄。他卻站起來向前一步,牽著她走到書案前。“你過來,握著筆。”

宜寧小小的一個,隻過他的腰身。抬頭看到羅慎遠高大的身影籠罩著她。他又握住她的小手,引導著她寫,淡淡道:“這樣運筆,橫撇都要拉直,知道嗎?”

宜寧看他平靜的側臉,雖然還是少年的清俊,但眉峰之間可能因為經常蹙眉,竟然就有瞭淡淡的痕跡。她不由得有點出神,這個指導自己寫字的可是未來內閣首輔啊……

“你走什麼神呢。”看著小丫頭盯著自己看,目光茫茫不知道在想什麼,羅慎遠皺眉問她。

宜寧哦瞭一聲,老老實實地趴著寫字。

小丫頭果然很認真,努力地一筆一劃,雖然還是醜得出奇,但她倒是真的挺認真的。原來與他稍微有所接觸,她都不喜。如今靠在他懷裡,卻似乎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好像十分習慣他的樣子。

其實她剛出生的時候,母親總讓他抱她,小小的女嬰孩,在他懷裡咬小拳頭,口水流得到處都是。她長大之後雖然性子頑劣,但他總還記得那個軟軟的嬰孩。就是他接住她,剪刀刺破他的手掌,劇痛難忍,他都沒有怪她。隻是默默按緊流血的右手,別人把壓在她身上大哭的宜寧抱開。

後來他非常的失望,而且越來越失望,漸漸變成瞭冷漠。

宜寧寫完一遍,抬起頭希冀看他:“三哥……又寫好瞭。”

羅慎遠抿瞭抿嘴唇說:“再重寫,不能貪快。”

她有點沮喪地再趴下去。羅慎遠在她的頭頂看她小眉頭都皺起來,那顆小痣在尖尖的眉梢,越發的可愛。不由地淡淡一笑。

第二天早上,宜寧早早地被叫醒,被雪枝抱在懷裡,還用小手掩著嘴打著瞌睡。就看到羅慎遠站在門外,天都還沒有亮。

羅老太太指著羅慎遠的背影跟她說:“以後就是你三哥送你去進學。”

他今天穿瞭一件玄色的直裰,走進來給羅老太太請安。才向她伸出手:“七妹,走吧。”

宜寧愣愣地看著他的手。

羅老太太定定地看瞭孫女一眼說:“你還不快去!”

宜寧被羅慎遠牽在手裡,還有點迷茫。心想她祖母果然是個行動派。她梳瞭兩個團團的發,纏瞭珊瑚石鏈子。又是粉團一樣圓圓的小臉,那粒小痣,像是點在包子上的紅豆沙似的。怎麼看怎麼像豆沙包。

宜寧過於專心地想事情,腳下又是石子路。她被一塊大石頭絆瞭一下,差點撞上羅慎遠的背。

羅慎遠的手穩住她的身體,淡淡地道:“你走路不看路的?”

宜寧才回過神,哦瞭一聲乖乖看路。

羅慎遠比她高好多,步子也邁得更大。宜寧走得跟小跑一樣,才能跟得上他。羅慎遠似乎察覺到瞭,步子稍微放緩瞭一些,讓她能跟上。

宜寧這才緩瞭口氣兒,心想終於有機會跟他搭話瞭。

“三哥,你吃早飯瞭嗎?”

“吃瞭。”

“吃瞭什麼?”

“……早點。”

“哦,我還沒有吃呢……”

羅慎遠停下來看她,宜寧才小聲地繼續道:“三哥,你上學比我早半個時辰,所以起得早。但是我這個時候應該吃早點的。”她肚子裡沒食,人就沒有精神啊。

羅慎遠看著她的包子臉,眉頭微皺:“那剛才怎麼不說?”

“祖母催促我出門,不好說……”

跟在宜寧身後的雪枝提著小籃子上前一步,笑道:“奴婢給小姐帶瞭早點,是蜂蜜蒸糕。找個地方吃便是瞭。”

羅慎遠隻能陪她到聽風閣的涼亭裡,宜寧邊吃早點,松枝邊給她倒熱茶。宜寧掰下一塊遞給羅慎遠:“三哥,你吃嗎?味道很不錯的。”

羅慎遠看向她,頓瞭頓說:“我不吃甜食。”

宜寧見他不吃,自己又咬瞭好幾口。一塊蒸糕下肚,再灌兩杯熱茶,感覺已經是周身通泰。

宜寧在這兒吃著早點。門外卻隱隱傳來男子說話的聲音。

“……二公子能來羅傢一次,實在是羅府蓬蓽生輝。”

又聽到另一個少年的聲音說:“大爺客氣,原來我就想來保定一次的,久仰羅傢族學。”

宜寧仔細一聽,其中一個似乎是羅懷遠的聲音。但是還有一個陌生的少年的聲音卻聽不出是誰。她看瞭一眼羅慎遠,卻見羅慎遠也看著竹林外。

亭子被掩映在翠竹之中。裡頭的人卻可以透過墟隙看到外面。宜寧看到有一群人一同走進來,其中兩個人就是羅懷遠和羅山遠,旁邊還有羅傢大爺作陪。還有一個是十分俊秀的少年,身後浩浩蕩蕩跟著好些仆從和護衛,十分氣派。

他身著右衽淡藍圓領長袍,身材修長,腰間佩戴著一塊純白無暇的玉佩。面若灌玉,風姿出眾。雋雅俊秀的臉,嘴角帶著微微的笑意。

宜寧看著他腰身上佩戴的那塊熟悉的玉佩,卻是愣瞭愣。

她壓低瞭聲音,問羅慎遠:“那位跟著大哥的公子……究竟是什麼人?”

羅慎遠隻是看瞭那少年一眼:“程傢的二公子。”

宜寧沉默瞭片刻,她突然想起前些日子羅宜秀跟她說過,陳氏想羅宜玉和程傢二公子結親。又說這位程傢二公子“中瞭少年舉人,有個做英國公的外公,怕看不上羅宜玉。”

但是她可沒有想到,這個人就是程瑯。

程瑯還小的時候,總是受嫡兄的欺負,到陸傢來找她時眼淚汪汪的。宜寧就把他抱在懷裡哄,喂他吃蜜糕。程瑯那個時候很依賴她,她若是不見瞭,就要小跑著到處尋她。

當時的宜寧可沒有想到,這個孩子日後居然還能成英國公的外孫。

而且程瑯不僅是少年舉人,還才華橫溢,日後會入閣成為閣老,是陸嘉學手下的一把利刃。

宜寧看瞭羅慎遠一眼,心想他未來真正的宿敵出現瞭。

他和羅慎遠在朝堂上針鋒相對,明槍暗箭的,兩人都是高手。隻不過後來程瑯終究敵不過羅慎遠而已,能和羅慎遠的心智比的隻有陸嘉學。

宜寧正在思考著,羅慎遠卻輕輕握住宜寧的小肩膀,帶著她往旁邊側身,藏進瞭竹林茂盛處。

宜寧抬頭想問什麼,羅慎遠卻做瞭個噤聲的手勢。

宜寧抬頭看去,原來那一行人已經走到瞭亭外。羅懷遠邀請程瑯去羅老太太那裡小坐,一行人說說笑笑地走遠瞭。看到他們走遠之後羅慎遠才側過頭說:“你知道為什麼要躲嗎?”

宜寧看他俊朗的臉離自己很近,氣息都能隱約聞到。她一時局促,沒有反應過來:“為什麼?”

羅慎遠看她呆愣愣的,才嘴角一彎:“偷聽人傢說話便罷瞭,要是被人發現瞭。有得你的苦吃。”

宜寧很少看到他笑,其實他笑起來很好看的。眉眼間的陰鬱化如水墨山水,非常的溫潤明朗。但是回過神她就有點不以為然,說得好像他沒偷聽一樣。

羅慎遠整瞭整衣襟,淡淡道:“宜寧,我要去進學瞭。”他頓瞭頓,“下午來接你回去。”

感情祖母托付的還是個接送任務。

宜寧想瞭想,看到他已經要走瞭,連忙拉住他的手。

羅慎遠就回頭看她,似乎在詢問她還有什麼事。

宜寧卻是第一次摸到他手上的那個傷疤,粗糙的,凹凸不平。這是被小宜寧所傷的……宜寧說:“三哥,其實你不必聽祖母說的。你要是忙不過來的話,可以不用來接我的。”

羅慎遠看著她,慢悠悠地說:“……我沒有說我忙不過來。”

哦……宜寧隻能放開他,笑瞭笑:“那我就不打擾三哥進學瞭。”

宜寧這還是那次病之後頭一次來進學,顧女先生對她的要求雖然也嚴格,至少不再針鋒相對瞭。

下學之後,宜寧果然看到羅慎遠在外面的等她。他背手站在樹下,高大而瘦削,表情沉默。見到她出來之後微微側過身,依舊伸出手來。眉尖微微一挑,似乎問她怎麼還不過去。

宜寧又被他牽著回去瞭。剛到羅老太太屋外,就聽到裡面笑語喧嗔的。宜寧進去之後才看到陳氏、林海如和兩位哥哥都在。而程瑯坐在羅懷遠身側,聽到聲音之後側過頭看向她。他五官俊秀極瞭,唇紅齒白的,但是濃眉星目,其實是看上去非常風流的長相。那雙驚心動魄的深眸,似乎看著誰都非常深情一樣。

程瑯隨即笑瞭笑:“不知道這位又是……”

宜寧正想著雖然她年紀不大,但是平白地問人傢一個小姐是誰也不好吧。不是俗話說七歲不同席麼,如今她都要八歲瞭。羅老太太卻含笑道:“我還未給你介紹,這是我們府上的三公子,也是慧姐兒的長弟,羅慎遠。”

程瑯看羅慎遠的目光帶著探尋,站起身抱手道:“原來是定北侯世子爺的妻弟。”

宜寧這才明白過來,人傢看的問的都是羅慎遠,不是她。

她心想這一刻也是足以載入史冊的,畢竟日後陸派的腥風血雨都不是直接由陸嘉學出手的,而是程瑯。但她抬頭看去,發現自己大哥和二哥的表情卻都很微妙。

自然是要微妙的,羅老太太這眼看隻是介紹羅慎遠。但卻是明擺著告訴別人,羅慎遠和以前的地位不一樣瞭,現在也是正經的羅傢子孫。她老人傢開始看重瞭。這代表著以後長房的男丁不再完全占有仕途的資源。

羅懷遠和羅山遠以前也不太在意這個總是沉默寡言的三弟。但他卻在羅老太太介紹程瑯說這是“英國公的外孫,少年舉人”的時候不卑不亢地回禮,一貫的沉穩:“程二公子,久仰。”

相比現在還籍籍無名的羅慎遠,程瑯的確已經在保定府很出名瞭。

羅老太太也有些感概。羅慎遠身上的確有種遠超年齡的沉穩和平靜,這可能和他年幼時受到的苦難和磨礪有關,幾乎是一種忍辱負重的平和。

程瑯笑瞭笑,沒有再說什麼。但是他看羅慎遠的目光卻停頓瞭幾秒,隨後卻看向羅慎遠手裡牽著的……宜寧。

宜寧覺得有點詭異,以前他是無知稚童,追著自己到處跑。現在她是那個小小的包子,人傢卻已經是挺拔俊秀的少年瞭。

“那這位小妹妹不知是誰?”

羅老太太笑著說:“她是我養著的,平日性子慣是調皮玩鬧的。喚宜寧,是慧姐兒嫡親的妹妹。”

“宜寧?”程瑯突然反問瞭一聲。

羅老太太說:“我們傢的女孩兒都是從‘宜’字的。她總是這麼活潑,我便希望她安靜些,所以叫她‘宜寧’。可是有什麼不妥的?”

宜寧看著程瑯,卻見程瑯笑容沉默瞭,似乎嘆瞭聲:“倒是沒有什麼。隻是我的一個故人也喚此名,一時有些感概罷瞭。”

“二公子的故人,不知是哪位?”外祖母問道。

程瑯仔細地看宜寧,搖瞭搖頭說:“名字是一樣的,不過長相完全不相似,那位故人……她更羸弱些。”

宜寧心想當初為瞭保持身段,肉都不敢多吃,看上去自然是羸弱瞭。

程瑯招手讓宜寧到他那兒去。宜寧走到他面前,覺得他其實長變瞭不少,但要是再胖幾分,再稚嫩幾分,似乎還是原來那個小程瑯。程瑯從手上摘下一串佛珠,送給瞭宜寧。“我與宜寧小妹妹有緣,這個東西送你,這是我從寺廟裡求來的小葉紫檀,老僧開光過的,可保平安康健。”

宜寧接過來說瞭聲謝謝,又回到瞭羅老太太身邊。宜寧畢竟年紀還小,其他人也沒怎麼註意,況且佛珠不算什麼貴重的東西。宜寧握著這串略帶體溫的佛珠,心裡卻想程瑯果然是長大瞭。她幾乎都認不出這個是她溺愛般養過的那個愛跟她哭鬧的孩子瞭。

緊接著羅傢真正的代表人物,大伯和宜寧爹回來瞭。自然就是男人去談論什麼科考的事瞭,宜寧等人就回到瞭西次間。她剛到西次間的時候嚇瞭一跳,因為羅宜憐、羅宜玉和羅宜秀都趴在屏風後面偷看程瑯,看到她進來之後一致做瞭個噓聲的手勢。羅宜秀還招招手,讓她一起過去偷聽。

宜寧有點頭疼,但是看坐在旁邊的幾位女性長輩都不打算管,便也跟著過去,想聽聽程瑯他們到底在談論什麼事。

程瑯這次到保定來,當然不是真的久仰‘羅傢族學’。羅傢族學雖然好,但是跟他程傢怎麼能比。程瑯來是想探訪保定的一位先生。這位先生剛從翰林院退休,聞名朝野。

宜寧聽瞭一會兒就沒有什麼興趣瞭,幾個女孩兒也聽不懂,打著哈欠回來瞭。

羅老太太在喝參湯。陳蘭和林海如因為學識程度不一樣,彼此相對無言,一句話都說不上。不過大傢都沒有管女孩們的偷看,這是有默契的。畢竟她們接觸男眷的機會實在是太少瞭,能看就看看吧。

宜寧看到一貫高傲的羅宜玉紅著臉,一副小女兒的姿態回到瞭母親身邊。

陳蘭用目光詢問羅老太太。

羅老太太卻搖頭說:“程瑯這孩子,看著一團和氣,實則心機內斂。名門貴胄之後,不適合宜玉。”

陳蘭沒有說話,宜玉就著急地辯解:“祖母怎麼就知道瞭——”

羅老太太似笑非笑地說:“你祖母我活瞭多少年瞭,能不清楚嗎?行瞭,你們都回去歇著吧。看看宜寧都打哈欠瞭。”宜寧正在羅老太太身邊打哈欠犯困,聞言發現大傢都看著她。

她把手放下,心想她最小,自然瞌睡也多啊。

等人都陸續退下瞭,羅老太太點瞭點宜寧的小鼻子:“宜寧,你覺得程瑯如何?”

宜寧眨瞭眨眼睛,隻能慢慢說:“祖母,他十五,我才七歲。我能覺得他如何?”羅老太太難不成還給她打算著程瑯?那還是算瞭吧。

羅老太太笑瞭,連徐媽媽都噗嗤笑瞭。

羅老太太又說:“雖然祖母疼你,但你跟你四姐比,又不如人傢知書達理。更加配不上程瑯瞭,人傢恐怕是不答應的。祖母隻是問你,他今天送瞭一串佛珠給你,你覺得他與你四姐如何。”

宜寧沉默片刻,然後搖瞭搖頭。程瑯對他日後的妻子實在不算好,他這個人的確和羅老太太說的一樣。面上看著笑瞇瞇的一團和氣,實則心裡算計頗多。能別嫁還是別嫁瞭吧。

羅老太太沉思瞭一會兒:“就算是我們有心,也怕人傢無夢。罷瞭罷瞭,還是和我之前所說,給宜玉相府同知的公子比較好。”就不提這件事瞭,讓下人伺候宜寧休息。

宜寧睡下之後,卻做瞭一個夢。

夢裡小程瑯長得白白胖胖的,搖晃著小胳膊跟在她身後,笑嘻嘻地說:“舅母抱、舅母抱。”

宜寧把他抱起來,他胖胖的手裡小心翼翼地捧著什麼東西,跟宜寧說:“這是我在後花園裡抓到的,送給舅母。”小手慢慢打開,一隻蜻蜓停在他的掌心上。

宜寧看著那隻淡綠的蜻蜓,它動瞭動翅膀,趁著小程瑯把手打開的時候突然就飛走瞭。小程瑯想抓卻又沒有抓住,小臉上滿是惋惜地回頭說:“舅母,它飛走瞭。”

宜寧擰瞭擰他的小鼻尖說:“飛走瞭就不要瞭。”

年幼稚嫩的小程瑯看著那隻蜻蜓飛走,趴在宜寧的肩頭久久地看著。

宜寧醒瞭之後,發現窗外下著淅淅瀝瀝的大雨。

雪枝走過來把槅扇合上,然後笑著來抱宜寧起來:“今日大雨,老夫人說瞭,不用去進學。”

宜寧起床之後喝瞭碗粥。就躲在屋子裡,擁著被褥看屋簷外雨,整個院落都被淅淅瀝瀝的雨淹沒,大樹在風中搖晃,她似乎都能聞到潮濕的草木味。松枝打著傘從回廊上過來,裙裾全部都濕透瞭,在屋簷下擰著水。回來給宜寧帶瞭一包熱乎乎的糖炒栗子。

“三少爺給您的。”松枝說。

宜寧心想她看上去有這麼愛吃嗎。羅慎遠怎麼老是給她送吃的過來,一會兒又是雲片糕,一會兒又是松子糖……卻一邊把紙包打開,剝著一粒粒地吃。她問松枝:“三哥出府去瞭?不是下著大雨嗎。”

松枝說:“聽說明日一早他們就要一起去拜訪那位老師,今日去外面買些禮品一同去。”

“明日就要走?”宜寧突然還有瞭點不舍,“那要等多久才回來?”

松枝笑瞭笑:“這怎麼會有定數呢?快則三五天,慢則十天半個月的吧。”

宜寧在羅漢床上翻來覆去的一會兒,看外面的雨差不多停瞭,叫雪枝拿傘來,決定去送一送羅慎遠。

下過雨之後天氣倒是很快晴瞭,太陽都曬得有點發熱。宜寧到羅慎遠的院子外,發現已經收拾好瞭箱子放在院子中。羅慎遠的小廝還在幫忙搬東西。

羅慎遠看到她過來瞭,表情倒是一點都不意外,翻著書問她:“糖炒栗子好吃嗎?”

宜寧坐在他的箱籠上,跟他說話:“三哥,我聽說你們要去拜訪那位老師。今年秋天就是鄉試瞭,你要準備去考嗎?”如果她沒記錯的話,羅慎遠應該就是今年中的舉。

羅慎遠手裡還拿著幾本書,放好瞭書之後他說,“我還沒有打算好。”

宜寧看著她三哥的背影,心想他可不能錯過這次鄉試。便有些著急地說:“你不能不去啊——”

羅慎遠以為她要說出個什麼大道理,小丫頭卻眉心微皺,一臉義正言辭地說:“這不考科舉,如何升官發財呢。”

羅慎遠定定地看著她,搖頭說:“你這話可別讓其他人聽去瞭。羅傢書香傳世,祖訓有雲,讀書是為瞭明理齊身的。被父親聽到瞭會處罰你的。”

宜寧心想她當然知道,她也就是說給羅慎遠聽聽。世上以清潔廉明為己任的官員當然也有。隻是大部分還是沖著升官發財去的。而眼前的這位很罕見,他是為瞭權勢去的。讀書不過是手段,最後要達成的才是目的。宜寧想瞭想說:“其實三哥總能考上的,什麼時候都一樣,所以還是早些好。”

宜寧說完之後就去翻羅慎遠的書看,脖上戴著的長命鎖垂下來,上頭細小的鈴鐺叮叮的響。

羅慎遠低頭整理東西,聽到悅耳的鈴鐺聲,輕聲道:“你就知道我能考上瞭?你可知道天下的讀書人,有多少能中舉?”

宜寧笑瞭笑說:“我就是知道!”

一會兒羅老太太派人來找宜寧回去,說晌午一起在花廳吃飯。

眼看著天氣熱瞭起來,宜寧還出瞭汗。回去洗瞭澡,換瞭小褂子,穿瞭件刻絲的淡綠色衫子,雪枝給她重洗梳洗瞭,才領到花廳去。

程傢與陸傢是親戚關系,羅傢與定北侯傅傢又接親瞭。總之七拐八拐地算起來,羅傢和程傢也算是沾親帶故。宜寧被領到花廳的時候,羅傢的兩位大哥在花廳外商議事情。而自傢的幾個姐姐就沒有避諱,和程瑯坐在花廳裡一起說話。

程瑯的性子慣是溫柔風流,從來不會駁女孩兒的面子。幾個姐姐跟他說話說得正投機。

宜寧走到近處,剛好聽到羅宜玉說:“……聽說程瑯哥哥昨天送瞭一串佛珠給七妹,還是請高僧開光瞭的。不知道我有沒有機會,也得一份你送的見面禮?”

程瑯笑著說:“宜玉妹妹想要什麼,直接和我說就是瞭。但凡能拿出來,必定送給妹妹。”

宜寧聽到這裡,突然拉住瞭雪枝的手,讓她遠遠地站著不要過去。

雪枝有點疑惑地看著她們小小的七小姐。宜寧搖瞭搖頭,輕聲說:“傷及池魚,不能過去。”

《首輔養成手冊(錦繡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