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爺這是誤會瞭,”陳氏說,“是軒哥兒拿來玩摔壞的,不是宜寧。”其實陳氏內心也有些疑惑,畢竟軒哥兒還小,如何能拿到這碧璽串。因此說瞭這句話就沒有說瞭。
羅成章皺瞭皺眉:“當真?宜寧,你可莫要做錯事,還推卸責任……軒哥兒還小,他不懂事。”
宜寧心裡冷笑,有這麼個爹在,難怪小宜寧被逼成這樣。
她別過小臉,隻覺得心裡還是一陣陣的不舒服,也許總是有小宜寧的感覺在,一股想哭的沖動彌漫不去。宜寧低聲道:“既然父親不信我說的,那您就問別人吧,女兒什麼都不說瞭。”
雪枝連忙抱著軒哥兒走過去,她也為自傢宜寧覺得委屈。屈身道:“二爺莫要怪七小姐,此事的確不關七小姐的事。是小少爺把碧璽串摔瞭。小少爺的丫頭因此去請六小姐過來瞭。咱們七小姐不過是在這裡午睡,看到小少爺哭瞭,還叫奴婢去哄。真的與小姐無幹!那碧璽串碎得到處都是,還是小姐撿起來的。”
軒哥兒聽到這裡,卻哇哇大哭起來:“軒哥兒沒摔過東西,軒哥兒沒摔過!是七姐姐摔的!”
羅成章聽到幼子這麼說,臉色又不太好看,語氣也沉瞭些:“那軒哥兒怎麼如此說!”
陳氏看到這裡,自知是誰摔壞瞭東西並不重要,羅成章追究孩子的責任,到時候可別搞得兩傢都生疏起來。連忙勸道:“二爺,還是算瞭,不過是一串碧璽而已。看都把軒哥兒問哭瞭。”
宜寧的小手輕握,聽到孩子那尖利的哭聲,心裡非常不舒服。
林海如一把把宜寧摟瞭過來抱在懷裡,盯著羅成章說:“老爺,宜寧慣常調皮瞭些。但是你什麼時候見她說過謊?宜寧從來不屑說謊。您不信她我信,我知道眉眉兒不會說謊。”
宜寧明明是兩世為人,一開始她都不十分難受,聽到林海如的話卻鼻尖發酸。
小宜寧這個繼母啊,雖然沒那麼聰明,卻是真心的對她好。她拉著林海如的衣袖,緊抿著嘴唇。如今無論她說什麼,總有欺負弟弟的嫌疑,她不能隨便說話。
松枝這時候請著羅宜秀過來瞭,接著軒哥兒的大丫頭也帶著羅宜憐過來瞭。
羅宜秀剛走過來就聽到這些話,她立刻冷笑著說:“剛才軒哥兒就哭鬧著非要碧璽串來玩。我沒給他,沒想到出去之後才發現自己把東西放在高幾上瞭。想來是誰給瞭軒哥兒玩,讓他給摔壞瞭。誰敢冤枉宜寧瞭!軒哥兒平日叫喬姨娘養著,要什麼有什麼,他摔的東西還少嗎?”
羅宜憐一看這架勢就臉色蒼白,剛才她看那串珠子就擱在小幾上,軒哥兒又要,她隨手就給瞭。
哪裡想得到這東西竟然這麼貴重!
但是聽到羅宜秀這麼說自己的弟弟,她又怎麼能看著不管。當即就柔和道:“五姐姐,軒哥兒畢竟還小,他不懂事,你可不要太苛責他瞭。”
羅宜秀更是不屑:“不懂事?他才三歲大就敢撒謊冤枉宜寧!剛才他的大丫頭來請你的時候,跟你說的什麼!是不是說他把手串給摔瞭!我還想問你呢,我都說瞭這東西貴重,你還敢給他玩?”
陳蘭一把把羅宜秀拽回去,斥她:“你怎麼能這麼說話!”
羅宜秀看到宜寧因為她受委屈,自己眼眶都紅,倔強地說:“我就要說,他年紀小怎麼瞭?年紀小就要縱著他嗎?年紀小就要由著他撒謊瞭!”
羅成章聽到這裡,連忙對陳蘭說:“大嫂,別攔著宜秀,她說得對。”他立刻叫瞭剛才服侍軒哥兒的大丫頭到面前,問道:“你老實說,是軒哥兒把東西摔瞭?”
大丫頭嚇得語氣幹澀,顫抖道:“是……是小少爺摔的,小少爺被嚇哭瞭。七小姐……七小姐叫雪枝姐姐來哄小少爺不哭,奴婢就去請六小姐過來瞭。”
羅成章深吸瞭口氣,臉色更不好看。摔東西事小,一串碧璽,再貴又不是沒有。最讓他不能接受的是軒哥兒撒謊!他才三歲大,居然脫口就是謊話!
他拉起哭個不停地軒哥兒,讓他好好站著,沉聲問:“是不是你摔的?你若是再撒謊,我就要罰你瞭。”
軒哥兒委屈地哭個不停:“爹爹,軒哥兒怕!軒哥兒害怕,軒哥兒沒摔過……”
羅宜憐看到弟弟哭成這樣,心疼得跪下來求道:“爹爹,軒哥兒年紀小,他不懂事啊!”
羅成章這次不為所動,撒謊是大事。三歲看大,也該分得清好壞瞭,而且軒哥兒還是男孩。他坐下來冷冷地道:“你沒有照顧好弟弟,自己也有責任。起來!不要動不動就跪。”
宜憐卻哭得很傷心,羸弱的身子一抽一抽的。
羅成章不忍地別過頭,卻看到旁邊站著的小女兒也看著自己,倔強地睜著眼睛,眼睛發紅,但是淚水卻一點都沒有掉下來。他瞬間就覺得心裡被刺瞭一下。
這個受盡瞭他委屈的,哭都沒有哭一聲。
他心腸更冷瞭些,指瞭旁邊的丫頭說:“把六小姐扶起來,還有軒哥兒,先給我帶回喬姨娘那裡,不要再在這裡丟人現眼。等我回去再罰!”
羅老太太這個時候剛到,方才有機靈的小丫頭一早就去叫她瞭。她進來後臉色陰沉,一眾人都給她行禮。羅老太太走到羅成章面前,冷冷地看瞭他一眼。想到劉夫人還在等著,又不好發作,深吸瞭一口氣說:“如今你倒是糊塗瞭,行瞭,什麼事我也不過問瞭。雪枝,你送眉姐兒回去。我送瞭劉夫人出去就回來。”
雪枝眼含著淚光,卻走到羅成章面前,行禮又說:“奴婢服侍姐兒五年瞭,一直知道姐其實是好的。而且姐兒自從病瞭之後,越發的懂事聽話,奴婢看著都高興。卻不想二爺還要這麼懷疑姐兒……奴婢真是難受,姐兒明明都這麼聽話瞭。”
羅成章沉默,然後越發的愧疚,那種愧疚幾乎快把他淹沒瞭。他伸手想要去抱宜寧,哄著她說:“宜寧,父親送你回去吧。來,爹爹抱你。”
宜寧別過頭,心裡屬於小宜寧的委屈再也壓制不住,眼淚決堤般湧出。她扭過身子緊緊抱著林海如,哭得喘不過氣來:“爹爹不好,我不要他抱。我不要他。”
她斷斷續續地抽噎著。
小女兒抵觸的動作讓羅成章徹底一怔,心中鈍痛。她看著自己的目光,分明就充滿瞭悲傷和不信任。如此的抵觸,甚至都不要他抱瞭……
“眉眉……”羅成章的聲音一沉,幾近低落,“你、你。”
“老爺,我要帶眉眉回去瞭。”林海如強忍著心疼說,她把宜寧抱得更緊瞭些,頭也不回地走出瞭花廳。雪枝等人隨即跟上去,一個都沒有看羅成章。
宜寧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淚。
她都記不得自己有多久沒有這麼哭過瞭。
自從她二十多年前死瞭之後,便是再怎麼悲傷憤怒都哭不出來。也許小宜寧也委屈,也許她也委屈。現在居然怎麼都止不住眼淚。
宜寧總是想起前世,那個時候大雪紛飛,陸嘉學來向她提親。她隔著簾子看他,那麼高大文雅的少年,澄澈的雙眸柔和而帶著笑意。就算他沒有回答上祖母的問題,宜寧也不覺得有什麼。
這個是她將要托付終身的人。
所以她才悲傷,憤怒,對陸嘉學的冷漠充滿瞭恨意。她又怎麼會不傷心呢,但是日復一日的困境消磨瞭她的恨,也消磨瞭這些人對她的記憶和愧疚。
林海如不停地拍著她的背,屋子裡靜悄悄的,雪枝輕手輕腳地端瞭一碗梨子甜水來。
宜寧淚眼朦朧地看著她面前的這些人,林海如,雪枝,還有羅老太太。她們都關懷地看著她。宜寧心裡漸漸地想,那些她再也不會提瞭,也不會想瞭,她們如今才是她的親人。
羅老太太心疼地來抱她,低聲說:“眉眉兒,祖母知道你委屈。可不要再哭瞭。”
雪枝把缸裡的一隻小烏龜捧出來,湊到她面前:“姐兒,你看這烏龜可不可愛?你要不要玩?”
烏龜在她的掌心裡縮成一隻殼,隻有一隻尾巴尖縮在外面。被雪枝戳瞭戳屁股,才不情不願地探出一個尖尖的小腦袋。
宜寧看到之後勉強笑瞭笑,難為她們費心逗自己開心。林海如和羅老太太看她不哭瞭,才松瞭口氣。
羅成章走到門外,聽到孩子稚嫩的笑聲,屋子裡笑語喧嗔的,似乎很熱鬧。
他嘆瞭口氣,低聲讓丫頭進去通傳。
羅老太太聽說他來瞭卻冷下一張臉,讓羅成章在正堂等著她。她扶著徐媽媽的手慢慢走出去,坐在太師椅上悠悠問道。“這事,你打算如何處置?”
羅成章低聲說:“我已經訓斥瞭喬姨娘。隻是軒哥兒還太小,著實不好說什麼。”
羅老太太臉色稍稍好看瞭些,指瞭指椅子,讓羅成章坐到她對面:“軒哥兒年幼,我也不是真的要你跟小孩計較。隻是軒哥兒由喬姨娘養著,我還是覺得不妥。倒不如讓軒哥兒記到海如名下。海如是正室,也沒有孩子,正好可以養育軒哥兒。”
羅成章聽到這裡,卻又有點急:“若不是林氏大字不識,行事市儈。我又怎麼會讓喬姨娘養著軒哥兒。母親,軒哥兒可萬萬不能跟著林氏,他以後還要讀書的。”
羅老太太一想,林海如這個脾性倒還真是不好改。當初她選瞭林海如進門,也是看重她為人善良,沒有什麼心機。但是轉念一想,這些何嘗不是林海如的缺點呢。
羅老太太沉吟片刻:“喬姨娘養著軒哥兒倒也可以,但是等他滿瞭五歲就不能跟著瞭。還是要記在海如名下才行,最多我派個仔細的婆子照顧他。”
羅成章心想也隻能如此,想到喬姨娘臨走時拉著他的衣袖苦苦哀求,軒哥兒又哭得可憐。要讓他們母子分離,的確是太強人所難瞭一些。隻不過軒哥兒可不能再讓喬姨娘一昧縱容的養著瞭。
羅成章看瞭看內室,有些猶豫地道:“母親,那宜寧還好嗎……”
羅老太太冷冷地說:“宜寧才七歲。昨晚她還跟我說過,以後再也不會淘氣瞭,你卻這般冤枉她。你說呢?”
羅成章沉默片刻,從袖中拿出瞭一個佈老虎,說:“宜寧估計也不想看到我,這是我給她帶的,您給她吧。”
羅老太太看瞭看身旁的丫頭,丫頭把東西接過去走進瞭內室。
過瞭一會兒之後丫頭走出來屈身說:“七小姐不要,說讓二爺拿回去。”
羅成章嘴角泛起一絲苦笑,這個丫頭竟然還記仇。
他心裡非常的愧疚,除瞭對宜寧的愧疚之外,還有對宜寧的母親顧氏的愧疚。恨不得自己能做點什麼來彌補宜寧,可惜小丫頭這次真的被他傷瞭心,根本不想看到他。
羅老太太讓徐媽媽送羅成章離開,她看著自己的二兒子走遠的背影,心裡卻默默下瞭一個決定。
她總有一天會死的,不能讓宜寧孤零零地留著。
不能讓她受瞭欺負。
羅老太太閉上眼,似乎還能看見那有少年雛形的孩子跪在自己面前,嘴邊帶血,一臉的陰沉冰冷。
不知道她這麼做是不是對的……
羅老太太捏緊瞭手裡的帕子。
夜晚冷風乍起,胡同盡頭的宅子,屋簷下掛瞭兩個紅紙燈籠,照出一片紅色暖光。
門吱呀一聲打開,一輛馬車從門中駛出來。
馬車駛出瞭宅子,正要越過胡同口,突然眼看著前面出現瞭一個人影,車夫嚇得籲瞭一聲勒住瞭韁繩。“前面那是誰?半夜三更的,你也不怕嚇著人麼!”
那人低聲道:“我還想問羅三公子,半夜三更的出門,究竟是做什麼打算的?”
車內一陣寂靜,然後有人伸手挑開瞭車簾。
月光下,程瑯長身玉立,夜風吹得他衣袂飄飄,臉上的笑意似有若無。眼神中帶著微微的冷意。
羅慎遠看到他站在面前,嘴角露出一絲罕見的微笑:“程二公子實在是無事做,半夜起來可以讀書。跟著羅某做什麼?況且羅某要去哪裡與你何幹?”
程瑯抬起頭,他第一次看的羅慎遠的時候,他就知道這個人並不像表面上看去那般平和沉穩。直到現在他才真正的看清楚羅慎遠臉上的表情,微帶著嘲諷的冷漠。與平日裡的羅慎遠判若兩人。
“懷遠要是知道他弟弟是這麼個人,肯定是要大驚失色的。”程瑯微笑著說,“你知不知道他平時怎麼說你的?”
羅慎遠端著茶低頭喝,淡淡問道:“怎麼說。”
“我想羅三公子應該不用問。”程瑯語氣很輕,“這些你不是都知道嗎?”
羅慎遠笑瞭笑,抬起頭。
程瑯發現他的目光幾乎是有重量的,有種淡淡的逼迫感。但是羅慎遠依舊平靜:“程二公子想必是誤會瞭,我一個不受寵的庶子,能知道什麼呢。”他看瞭看天色,繼續說,“起這麼大的風,想必一會兒該下雨瞭。我還有事,就不奉陪程二公子瞭。”
馬車繞過他,繼續往前行駛。
程瑯也不過是對這個羅三公子好奇而已,發現他經常半夜不見之後,程瑯才摸到瞭線索,想截住羅慎遠。隻不過對於羅慎遠究竟是去幹什麼瞭,他是不知道的。
看到羅慎遠的馬車不見瞭之後,程瑯笑著嘆瞭口氣往回走。這又不管他的事,還是不要浪費力氣瞭。
有水滴打在臉上,程瑯抬起折扇遮雨。看瞭看黧黑的天空,果然下雨瞭。
雨越下越大,瓢潑般的大雨,淹沒瞭縱橫交錯的街簷巷閭。夜晚十分寂靜,隻剩下雨淅淅瀝瀝的聲音。
馬車進瞭胡同裡,又有一扇門悄然開瞭。
跪坐在正堂中念佛的僧人聽到瞭開門的聲音,放下瞭手中的佛經,抽瞭三根香,供奉給瞭堂上金身的釋迦牟尼佛像。隨後起身讓下人佈置茶水。
“說是二更到,你倒是準時。”僧人淡淡地說,“外面下這般的大雨,看來是入夏瞭。”
屋簷的燈籠照得暖黃一片,一個高大的人影背著手走出陰影,羅慎遠沉默地看著他小幾上佈置的棋盤,燭火照下的陰影讓他的側臉更加深邃。他低聲問:“今日還是解棋局?”
僧人搖瞭搖頭說:“師父臨走的時候說過,棋局上你的造詣已經太深,我不能應對瞭。這是盤殘棋是我陪一位姓程的施主下的,你看看他的走法該作何解。”
羅慎遠坐下來,拿瞭僧人所執的黑子,指尖摩挲著棋子思索片刻,略一看全局就放瞭子。
僧人看到他的落子之後笑瞭笑,合手道瞭一聲阿彌陀佛:“這位程施主倒是能與你一較高下。”
羅慎遠淡淡道:“程二公子少年中舉,他也是心智超凡。”
“若不是你三年前被意外所傷,也該如他名揚天下瞭。”僧人說。
羅慎遠隻是一笑,並不說話。
僧人聲音一低,表情變得有些落寞:“師父留瞭一個問題給我,讓我每次見到你都要問。但是我覺得沒有必要瞭,你的回答應該是不會變的。如此的話,師父的遺願你不必再遵守,以後可以不來瞭。”
羅慎遠沉默瞭一下,他說:“道衍師兄,你不必自責。我知道自己的性子……是如何都改變不瞭的。”他眼中冷冰冰的,頓瞭頓才說,“我的確是冷酷暴戾,你教我念再多的佛經都沒有用。”
僧人嘆道:“這些年來,也隻看到你對傢裡那位嫡出的妹妹不同些。就是她重傷於你,你竟也沒有做什麼。”
聽到僧人提起宜寧,羅慎遠就想到那個小小的身影,趴在長案上委委屈屈地練字。
他走的時候還給她留瞭一本字帖,讓她好好練字。也不知道現在練得怎麼樣瞭。
他出門在外幾日,倒是真的有些想念那個小小的孩子瞭。她時常跟在他身後,邁著小短腿努力跟著,小心翼翼努力地討好他,又生怕自己做得明顯瞭,叫他看出來瞭。
其實這些小把戲,羅慎遠一開始就知道,隻是他一直沒有說過。
“她……還太小瞭。”羅慎遠說,語氣也輕柔瞭一些,“雖然頑皮,倒也可愛。”
回廊外還是大雨滂沱,屋簷下一道雨簾隔開漆黑的雨夜,讓屋子裡顯得格外的寂靜。下人端瞭薑湯過來,道衍接過薑湯遞給羅慎遠,說:“喝瞭便走吧,日後也不要再來瞭。我也不會在這裡瞭。”
羅慎遠接過薑湯,看著碗底淡黃的薑絲,一飲而盡。
“道衍,那便再見瞭。”他披上瞭鬥篷,最後看瞭他一眼,然後毫不留戀地走進瞭雨夜中。大雨很快淹沒瞭他高大模糊的身影。
道衍閉上瞭眼嘆息瞭一聲,師父,也不知道你這般是對是錯。
屋子裡還響著木魚的聲音。一聲,兩聲。
羅傢裡,外頭是潑天的大雨,喬姨娘披著衣靠在迎枕上,卻睡都睡不著。
倒是軒哥兒,嚇得哭瞭一整天,早早地讓婆子服侍著睡著瞭。
羅成章剛才在她這裡,指責她說“你教養孩子不善,竟叫這麼小的孩子會撒謊。我以前實在是看錯瞭你!還差點叫他冤枉瞭他嫡姐,今日倒是讓宜寧受瞭委屈。”
喬姨娘鮮少有這麼被毫不留情地指責的,渾身顫抖,輕弱地道:“老爺,孩子還小,妾身如何管得瞭他說什麼。再說丁點大的孩子,又如何能分辨對錯。我可從來沒教過他說謊啊!”
羅成章想到宜寧躲避他抱的動作,心裡還是一陣難受。繼而又道:“不論如何,母親已經說瞭,等軒哥兒再大些,便不能讓你養著瞭。日後自然會選瞭合適的人來教導他。”
喬姨娘卻拿著帕子擦瞭眼淚,哭得更加可憐瞭起來:“老爺莫不是想讓太太養著軒哥兒!我十月懷胎產下軒哥兒,他從不曾與我分離啊!他兩歲的時候發高燒,是我整夜守著他,一勺勺的喂藥,才把他從閻王那裡拉回來。您把他奪去瞭,叫我怎麼活!妾身當年跟您從揚州回來,也不過是想著能為您生兒育女,守著您過日子罷瞭。如今這般,叫妾身怎麼辦……”
“軒哥兒年紀是小,但是宜憐卻是已經大瞭。”羅成章沉聲說,“那串碧璽是大嫂早年的陪嫁,十分珍貴,幸好大嫂也沒有追究。隻是宜憐怎能輕易給軒哥兒玩?”
喬姨娘聽到這裡卻十分的委屈,繼續道:“若是四小姐、七小姐一看,自然知道是碧璽。但是憐姐兒哪裡見過這種好東西,不過是當成尋常的玉件罷瞭。憐姐兒是庶出,配不上嫡出的待遇,妾身也是知道的。隻是一樣是羅傢的小姐,憐姐兒卻要比別的姐兒眼界低些。往日府裡的小姐們想要什麼東西,都是先照顧著七小姐那裡,憐姐兒也從不曾抱怨過……”
羅成章想起往日羅老太太也的確是如此,好東西先將就著宜寧,別的孫女都要差一些。又想起羅宜憐自幼就身體孱弱,在羅老太太和他面前也是乖巧守禮的。就先緩瞭一口氣。
“姐兒們怎麼樣我都是知道的,我也不是不心疼憐姐兒,要是真的說出來,畢竟憐姐兒才是我看大的,更疼愛一些。不過宜寧是嫡出,自小沒有母親,老太太疼愛她些自然的……”
羅成章的語氣一轉,又堅決道:“但是軒哥兒的事著實讓我驚訝。日後若是再有這種事,我是不會輕饒的。”
喬姨娘隻管垂首低泣,紅唇輕咬。哭瞭好一會兒,羅成章見此也放軟瞭語氣,安慰瞭她幾句,隨後叫瞭小廝,去瞭林海如那裡。
羅成章走之後,羅宜憐被丫頭叫到喬姨娘這裡,看到母親望著大雨發怔,有些憂心道:“母親,你也不要難受瞭,都是女兒不好。”
喬姨娘看著槅扇外的大雨,嘆道:“憐姐兒,你知不知道娘擔心什麼?”
宜憐聲音稍低:“您不是擔心……父親嗎?其實父親便是這個性子,想起來的時候冷落您兩天。不日還是覺得您更好,也會回來的。”
喬姨娘搖頭,冷笑道:“你以為我心頭沒數,他能跟林氏相處幾天?沒幾日他就會受不瞭林氏瞭。娘怕的是老太太要讓林氏養著軒哥兒。你弟弟年紀還小,要是讓林氏養著,以後必定不和我們親熱瞭。咱們沒有你弟弟這個依靠,遲早是不穩定的。”
“但您不是說,太太大字不識,父親不會讓她養著弟弟嗎?”
喬姨娘緩緩地嘆氣,摸著女兒瘦弱的肩膀說:“你哪裡能猜透老太太的心思呢。我隻盼著她早日……”喬姨娘咳嗽瞭一聲,沒有繼續說,“娘也不說明白瞭。老太太心裡警醒得很,一心一意為她那嫡親的小孫女打算呢。你這般庶出的,她又如何會放在眼裡。”
羅宜憐也是有些委屈:“祖母從來都偏心,若是論別的,她羅宜寧哪點如我?”
“娘也是心疼你。”喬姨娘語氣變得冷冰冰的,“那串珠子宜玉、宜秀一拿,便知道是上好的碧璽。你又何嘗有這麼好的東西,難怪你分不出來!我一說這個,你父親便也不能再說什麼瞭。你且等著吧,日後娘能讓你有好千倍、萬倍的東西。你隻管在你父親面前比宜寧好,你父親自然偏心你。”
羅宜憐點點頭,坐下來為喬姨娘揉肩膀。
喬姨娘閉著眼睛說:“庶出的孩子,你不去爭,沒有人會給你找來這些。姐兒啊,你可要記住。你弟弟年紀還小,但若是日後長大瞭,咱們這靠山就是誰也奪不走的。羅宜寧就算有老太太撐腰,又能撐幾年?她那嫁出去的長姐畢竟是外傢的人瞭,管不瞭羅傢的事。她又沒有胞弟,遲早是不行的。”
羅宜憐聽後乖巧應道:“孩兒知道。孩兒一定好好照顧弟弟。”
喬姨娘這才放松瞭一些。
幸好她有個兒子,這是誰都奪不走的。林海如也隻能看著幹瞪眼,誰讓她的肚子不爭氣呢。
宜寧則是被雨聲吵醒瞭。她今天實在是有點累瞭,因此睡得也早。外頭電閃雷鳴的陣勢嚇人,她挑開簾帳一看,看到守夜的小丫頭睡在腳踏邊,裹瞭一床被褥正是酣睡的時候,倒是沒有被吵醒。
雨聲中夾雜陣陣似有若無的咳嗽聲,宜寧仔細一聽,似乎是隔壁房中祖母在咳。
羅老太太是有咳疾的,隻是發作沒有個定數,說來就來的。咳疾一犯的時候晚上就睡不好,白天整個人都沒有精神。羅成章與羅大爺都找過許多偏方來治,卻都不見好。
宜寧復躺進被褥裡,聽到咳嗽聲未見停歇,反倒壓抑得越來越重。連外頭守夜的丫頭都被吵醒瞭,一陣燭光透進來,傳來丫頭們窸窣說話的聲音。
還有徐媽媽輕聲道:“小聲些,姐兒在睡。莫要把她吵醒瞭……”
宜寧嘆瞭口氣,翻瞭個身子。祖母的身體的確是越來越不好瞭,她原來見長嫂用川貝枇杷湯治過咳疾,也不知道是不是有用。明日吩咐廚房給祖母熬一碗試試好瞭。
第二日起來,宜寧就找瞭小廚房的管事婆子來。
管事婆子見七小姐半跪在羅漢床上畫花樣,笑著屈身:“奴婢在,七小姐有什麼事吩咐?”
“我要一些枇杷葉。”宜寧邊描花樣邊說,“還要川貝,但是川貝要越小越好,隻要‘懷中抱月’的。嬤嬤能尋來嗎?”
管事婆子見她一團孩子氣,以為她隻是要來玩耍的。和煦地說:“倒是沒有問題,隻是不知道‘懷中抱月’是什麼?七小姐要這些來做什麼?”
宜寧用筆頭抵唇,正想該如何跟這管事婆子解釋什麼是‘懷中抱月’。就聽到門外傳來一個淡淡的聲音:“懷中抱月是最佳的川貝,唯有蜀地才能出產。”
宜寧聽到這個聲音卻十分的驚喜,忙要下羅漢床。雪枝扶瞭她一下,宜寧才跳下來。朝他跑過去,笑著喊他:“三哥,你怎麼回來瞭!”
羅慎遠扶住這小丫頭的身體,讓她穩住勢頭。嘴角露出一絲淡笑:“怎麼的,你倒是活潑瞭許多。”
宜寧是看到他驚喜的,他身上有淡淡熟悉的味道。便是他救自己的時候,那種最溫熱安全的味道。宜寧拉開他的手臂,又瞧到他手上還拿著一個小包,立刻自己取瞭過來。
她打開一看,原來是一包粽子糖。
一個個小小的尖角,亮的棕色,裡頭嵌著松仁,散發著糖的香甜。
羅慎遠低聲說:“給你帶回來的。”
宜寧做瞭二十多年的簪子沒得吃喝。加上小宜寧本就愛吃,見到好吃的就歡喜。粽子糖她的確也是很久沒有吃過瞭,宜寧吃瞭一顆,剩下的讓雪枝給她收起來存在攢盒裡,笑瞇瞇地向羅慎遠道謝。
宜寧的攢盒打開,足足有個五六層,每層都有不同花樣的吃食,幹果蜜餞,糕點糖餅,甚至還有肉脯。
羅慎遠見她含著糖,包子一樣的小臉鼓起一團。臉上仍是沒有什麼表情,心裡卻覺得有些好笑。
他坐下來問她:“你拿那些來做什麼?”
宜寧隨便胡謅說:“我從書裡看來的方子,說是能止咳。燉瞭給祖母喝的。”
“七小姐一片孝心,老太太知道瞭一定高興。”管事婆子含笑說,“奴婢這就讓人準備去,一定按照七小姐的吩咐來做。”
羅老太太這時候剛從小佛堂回來,羅慎遠起身給她請安。他早上出發回到傢裡,是最先到的,因此最早來給羅老太太請安,隨後羅懷遠、羅山遠也來請安瞭。羅老太太細細地問他們的學業如何,那位宋先生教得怎麼樣。
“再過兩個月就是秋闈瞭。我們羅傢書香傳世,子弟讀書向來是好的。你們三人這次一同去考,都不要懈怠瞭。”羅老太太叮囑道,“從今日開始,每日讀書不能少於七個時辰。懷遠,你三年前便考過一次,這次能中的希望極大。得給弟弟們做個榜樣。”
羅懷遠起身恭敬應是。
羅老太太又捂著嘴咳嗽瞭幾聲,讓羅懷遠和羅山遠先回去瞭。舟車勞頓,他們也要休整一番才是。
她獨獨留下瞭羅慎遠說話。
宜寧就坐在西次間裡描花樣,他們說話她都聽得一清二楚。她聽到羅老太太低聲問他:“這次你可有把握?”
羅慎遠卻是沉默瞭一下,才說:“祖母說什麼,孫兒聽不明白。”
“三年前你的文章,叫那位曹大人看到瞭,便說必能中舉無疑。”羅老太太聲音冷凝,“我現在問你,你這次能不能中?你可知今時不同往日瞭,你也大瞭,我不會再那般對你。”
羅慎遠卻說:“祖母對我從來都是淡淡的,沒想到暗中是在留意的。”他似乎自嘲瞭一聲,“我卻也知道您並非真心,不過是……”
後面聲音就低瞭下來,宜寧恨不得把自己扒到屏風上,好聽清楚他們在說什麼。但是雪枝在旁邊守著她,她又不能明確做出偷聽的模樣。宜寧隻能收斂心神繼續描花樣,漸漸隔壁就沒有聲音瞭,羅老太太卻被徐媽媽扶進來,叮囑她要好好描花樣,明日就照著這些花樣做女紅。
宜寧應是,看到羅老太太進瞭內室休息,心想難不成羅慎遠就這麼走瞭?
她下瞭羅漢床穿好鞋,探頭往屏風後一看,發現羅慎遠還坐在圈椅上喝茶。瞧她探出瞭一個腦袋,他頭也不抬地繼續喝茶說:“宜寧,我臨走的時候讓你練字,你練的字帖呢?”
原來是留下來檢查她的功課的。
她不知道羅慎遠會這麼早回來,那本字帖隻練瞭一半不到。
宜寧想瞭想,笑著問他說:“三哥,你要不要吃糯米雞?今日中午有糯米雞,你可以留下來吃午膳。”
羅慎遠抬頭看著她,語氣不變:“去把字帖拿來。”
宜寧心裡腹誹,她內裡怎麼著也是個大人,竟然叫羅慎遠這麼管著。她爬上瞭羅漢床,從床頭的櫃上拿下那本字帖,遞到瞭羅慎遠面前。他接過之後一頁頁地翻開著,漸漸地蹙起眉。
宜寧站在他面前,能清晰地看到他眉心一道皺痕,濃眉下就是低垂的睫毛,鼻梁到下巴的弧線都非常好看,堅毅俊秀。其實若要是論起外貌來,程瑯應該才是最俊秀好看的,但是宜寧看羅慎遠久瞭,覺得他真的有種獨特的好看,而且是越看越好看。
她這位三哥,日後也不知道會找個什麼樣的娘子。宜寧暗自想著,她似乎不怎麼記得羅慎遠的妻子是誰,當然她畢竟身在內宅,見識有限。能配得上三哥的人,也不知道要如何的優秀出眾才行……
“我聽說,父親冤枉你摔瞭一串碧璽。你哭瞭許久。”她突然聽到羅慎遠的聲音。
宜寧抬起頭看著他。他不是出門在外嗎,如何會知道這事的的?
羅慎遠頓瞭頓,繼續說:“宜寧,這些都是無妨的。關心你的人自然關心,若是不關心的人,再怎麼也不會改變。字帖寫的不好,明日我重新寫一本給你。”他站起身,摸瞭摸她的頭,然後提步離開瞭。
宜寧被他這麼突然地摸一摸頭,整個人有點怔住。等她回過神來,羅慎遠已經不見瞭身影。
其實宜寧倒也不是真的因為被人冤枉而傷心。真正傷心的是小宜寧吧,而她也實在是壓抑很久瞭。倒是三哥,似乎真的對她比原來親密些瞭。居然還摸瞭摸她的頭。
除瞭羅老太太,宜寧已經很多年沒有被人摸過頭瞭。大概也就是原來養大她的乳娘,才如此慈愛地對待她吧!宜寧想到這裡又有些感嘆,她死之後,這位養大她的乳娘不久也就去世瞭。
她正想著這些事,小廚房的管事來告訴她川貝枇杷湯已經熬好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