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寧遠侯府,正是夜燭高照的時候。
程瑯坐在前廳裡喝茶,他看著外面一株盛放的女貞。枝椏上夏夜裡米粒大的花開得簇簇擁擁的,掩藏在綠葉之下,卻奇香無比。
他還小的時候,宜寧帶著他在前廳摘女貞花,讓他用洗凈的細紗佈捧著,曬幹之後可以做成香囊,放在枕邊安神。她穿著一件素青的長褙子,手腕上帶著一個普通的白玉鐲子,玉鐲在她手上晃晃悠悠的,顯得她的手腕十分纖細。在幼時的他看來,那是世上最好看的手。女貞的香味也是最好聞的。
如今她已經死瞭七年瞭,這株女貞也已經長得粗壯瞭。
程瑯微微有些出神。直到前廳外來瞭一個護衛,跪下喊道:“公子。”
程瑯才回過神,站起身走過去問:“何事?”
護衛從袖中拿出一封信遞給他,程瑯打開看瞭,隨即冷笑。
“抓住瞭。”他合上信紙說,“道衍是四舅的貴客,你們待他要客氣。給他再佈置一個小佛堂吧,讓他整日誦經念佛,隻要不逃跑就行瞭。”
護衛應喏,隨即猶豫瞭一下又說:“公子,北直隸今年的解元已經登瞭黃甲……是保定羅傢三公子羅慎遠。”
程瑯從保定回來之後人事往來太繁忙,早已沒有註意這個羅慎遠瞭。
“他非池中物。”程瑯笑瞭笑,淡淡說,“說不定與他日後,還要同朝為官,且先等著吧。”
他收瞭信紙就往程傢的後院去瞭。
早年大舅陸嘉然還在的時候,寧遠侯也是整日笑語喧嗔十分熱鬧。後來四舅成瞭侯爺,成瞭陸都督,大舅被他殺瞭,整個侯府都變瞭。二舅和三舅雖然沒有被殃及,但是每次看到四舅都嚇得腿打顫,後來主動避去瞭前院住。後院住著的人就渺渺無幾瞭。
程瑯走到書房外,看到外面的丫頭都站著,走動的時候輕若無聲,都是訓練有素的,半個字不敢多說。
丫頭通傳之後他才走瞭進去,看到陸嘉學正站著長案後,和下屬說話。
他喊瞭一聲“舅舅”,然後坐在旁等陸嘉學說完。
陸嘉學今年二十七,長相俊朗,特別有種柔和的氣質。身材高大,披著一件黑色的鶴氅。若是不瞭解他的人必定覺得他性子極好。但其實是相當冷厲無情的,他殺陸嘉然的時候,他在戰場上帶兵的時候,從來沒有手軟過。
程瑯一直記得他提著滴血的劍走進來的時候,神色漠然,他一輩子都忘不瞭那個場景。
陸嘉學講完之後,才喝瞭口茶問:“找我何事?”
程瑯恭敬地把那封信呈給瞭他看。
陸嘉學打開看瞭,也沒有說什麼,提筆開始寫字,他寫得很穩。寫完之後疊瞭信紙,跟他說:“把這封信給道衍,他看瞭就知道瞭。別的也不要管他。”
程瑯應是,陸嘉學又再喝瞭口茶,看著他緩緩說:“聽說你最近在和竇傢嫡女議親?”
程瑯低下頭,微微一笑說:“訛傳而已,舅舅不必在意。”
陸嘉學神色不變地看瞭程瑯一眼,他畢竟比程瑯多活十多年。程瑯那點心思就和攤開擺在他面前差不多。他雖然是個武將,但是那些文人的彎彎腸子,他可能比他們自己還要清楚。陸嘉學也沒有點破,移開目光淡淡說:“竇閣老一向疼愛他這個嫡孫女,你不要太過瞭。”
風流一點沒有什麼,他並不在意。
程瑯又應是,隨後陸嘉學才揮瞭揮手:“行瞭,你退下吧。”
程瑯不甚在意地笑瞭笑,從陸嘉學的書房退出來。雖然他名滿北直隸,雖然他喊陸嘉學一聲“舅舅”。但是在陸嘉學眼裡,他不過就是他手上的一枚棋子而已。
程瑯走在回廊上,迎面有幾個丫頭提著食盒走來。看到他之後屈身喊他表少爺。
程瑯點瞭點頭問道:“你們可是給侯爺送東西過去的,怎麼以前沒有見過?”
其中一個丫頭說:“奴婢們是西苑的,不常出來走動!難怪表少爺不認識。”
西苑……程瑯臉色一沉,他怎麼忘瞭這寧遠侯府還有個西苑!
西苑裡住著的人可是謝敏。
當年名動京師才貌雙全的世子夫人謝敏,如今不過是拋在荒院裡沒人理會的中年婦人。陸嘉學殺瞭她丈夫陸嘉然之後,為瞭以示自己也非趕盡殺絕之人,放過瞭謝敏,讓她搬進瞭西苑裡。雖然沒有死,但這麼多年活得也跟死沒什麼兩樣瞭。
有的時候程瑯都不知道究竟是她更慘,還是羅宜寧更慘。
羅宜寧年級輕輕,沒享過福就被人害死瞭。死後丈夫卻飛黃騰達,成瞭手握重兵的陸都督。而謝敏被說是害死瞭羅宜寧,在西苑關瞭這麼多年。
程瑯看著丫頭手裡的食盒,笑著低聲道:“你可得告訴她一聲,讓她……一定活下去。”
他看瞭陸嘉學的書房一眼,才離開瞭後院。
九月末已經是秋高氣爽,丹桂飄香的時候。
雪枝正指揮著丫頭把湘妃竹簾換成杭綢簾子。宜寧靠著窗欞,一邊吃拌瞭桂花糖蜜的梨塊,一邊背詩經。
羅慎遠中瞭解元之後,傢中聞名來訪的人就絡繹不絕。羅成章帶著庶長子見客,本以為他多少會有幾分膽怯,沒想到他淡定從容,應答如流。他就更放心瞭,跟傢裡的管事說,以後大小事宜請問三公子就行,不用來問他。
羅慎遠畢竟是庶長子,要肩負二房的責任。
羅慎遠因此就更加忙碌起來,有時候好幾天都見不到人,上次宜寧看到他還是被幾個管事簇擁著,隔得遠遠的就不見瞭,連住處風謝塘都少有回去。
宜寧就更加無聊瞭,多半都是陪著羅老太太,看鄭媽媽的針灸。或者羅宜秀找她去後山摘桂花,回來做桂花糖蜜。
羅慎遠的地位一高,林海如在傢裡的地位也水漲船高,羅成章更尊敬她不說,陳氏都要跟她說話瞭。更有各傢的太太輪番來請她看戲。你方請罷我方請,光是高夫人,就已經請瞭林海如三四次瞭。
林海如終於融入瞭保定世傢太太的圈子裡。她嫁過來五年都沒能成功融入進去,羅慎遠中瞭個解元,她就受到瞭熱烈追捧。宜寧很是為她欣慰。人傢以前都隻請陳氏的,現在她總算是有點交際瞭。
林海如偶爾也帶她去看戲。一聽說她是羅慎遠的親妹妹,那些太太小姐的瓜子點心不要錢般隻管往她手裡塞,還要誇一堆諸如聰明可愛懂事之類的好話。
巡撫夫人有一次就扯著林海如說:“……我在徐州有個侄女,長得清秀可人不說,針黹女紅也極好。她祖父就是徐州知府。你若是也有意,咱們就找個道士合八字。”
被塞瞭一堆點心的宜寧正神遊天外地啃著栗子糕,聞言又差點嗆瞭。巡撫夫人好歹是有封誥的夫人,這事要不要這麼急!
林海如被巡撫夫人熱情招待,有點不好意思。大傢都以為羅慎遠的事她能拿主意,其實她半點都管不瞭,她隻能說:“這還要看慎遠的意思,我是不懂的。”
巡撫夫人聽瞭更是高興地說:“說得極是!這事還得他們年輕人拿主意。那我立刻就寫信跟我妹妹說一聲,讓她問問我侄女的意思……”
宜寧見林海如又被人傢的話給繞進去瞭,連忙笑瞇瞇地說:“祖母說瞭,三哥還要讀幾年書的!”她現在是個孩子,說瞭人傢又不會怪她。
但是這麼幾次下來宜寧也煩瞭,不想再去瞭。林海如隨即也不想去瞭,保定府的時興的戲她每個都至少看瞭三遍,沒有任何意思瞭。何況人傢根本不是看戲的,都是看她的。
宜寧還問過羅老太太的看法:“三哥最近總是被人說親,您覺得哪個好?”
老太太眼皮一抬,懶洋洋地問她:“那你覺得哪個好?”
宜寧自然覺得哪個女子都配不上羅慎遠,隨便撿瞭一個說:“我覺得咱們隔壁的高傢小姐就不錯。”
羅老太太聽瞭就笑,反問她:“人傢幾塊榴蓮酥就把你收買瞭,你連你三哥都要賣瞭?”
宜寧哭笑不得,她哪有這個意思!
羅老太太又接著說:“他的事我不著急,我也不會管他。日後他再中瞭進士,上門提親的更是要絡繹不絕瞭。”
宜寧見老太太沒有這個打算,終於松瞭口氣,她不用再到處去看戲瞭。
林海如隱隱把這個消息透露出去,請她聚會的就少瞭大半。
這一來二去的就到瞭秋天。宜寧其實有點怕熱,天氣涼快下來她也舒心,翻過瞭一頁詩經繼續讀,又往嘴裡塞瞭一塊梨。
這時候外面守著的丫頭走進來,跟她說三少爺過來看她瞭。
宜寧坐直瞭身子,不是說他去通州的鋪子瞭嗎,怎麼這個時候回來瞭。
羅慎遠走進來的時候,看到那小丫頭已經給自己備瞭一盤切好的梨。他隻看瞭一眼,把手裡的東西遞給她:“從通州給你帶回來的。”
是今年新制的桂花茯苓糕。
宜寧最近已經被宴會上的各種糕點吃到傷胃,短時間內恐怕不會很快重新喜歡上。當然她也不敢說什麼,收進瞭匣子裡,拉著他正要喝茶的胳膊,笑著問:“三哥,通州好玩麼?”
她兩世都沒有去過這個地方,聽說緊鄰京畿,又是運河的樞紐,非常繁華。
羅慎遠抬起頭,慢慢蓋上茶杯說:“倒是不錯。不過我聽說,你為瞭幾塊糕點就要把我賣瞭,便特地給你帶瞭一些回來。”
宜寧咳嗽瞭幾聲,這都是誰傳出去的啊?
反正她是決定要裝傻的,便笑瞇瞇地說:“我每日陪著母親出去看戲,大傢都想把自傢的什麼女兒啊侄女啊外甥女啊的嫁給你。問母親你有沒有定親。三哥,那你有沒有心儀的女子啊?你要是有個主意,就不用母親操心瞭。”
羅慎遠淡淡地看瞭她一眼,說:“我沒有想過。”
沒有想過?他十五六歲,也正是少年情竇初開的時候,真的沒有想過?
“下次不要隨便點鴛鴦譜。”羅慎遠拍瞭拍她的頭,“我沒有那個意思,叫人傢聽去瞭反而會誤會,知道瞭嗎?”
宜寧點點頭。
羅慎遠帶她去給羅老太太請安,老太太正在喝苦得發澀的中藥。
“回來瞭?通州那邊可還好。”羅老太太問他。
羅慎遠答道:“尚好,不過有一傢茶葉莊經營不善,我換瞭裡面的管事。”
羅老太太抬起眼皮:“是永安巷的那傢茶葉莊?”
“正是。”羅慎遠的表情沒有什麼異樣。
“你大伯母手下的管事經營這傢茶葉莊多年,幾乎連年虧損,我一直沒有管。”羅老太太頓瞭頓,又嘆氣淡淡地說,“既然你要管,那便隨你吧。”
羅慎遠換瞭大伯母的管事……
宜寧微微一怔,其實這些年來,雖然羅府上的財產說是中公的,羅老太爺死的時候也說過,羅傢的東西都是祖產,將來就算分傢也是均分。
但是大房因大伯父在京中做官,而且羅懷遠和羅山遠的日常用度也不菲,花銷更大些。大伯母手底下的管事,有些賬目就直接給瞭大伯母,根本沒有給羅老太太和羅成章過目。羅老太太覺得傢族和睦最為要緊,也從沒有向大伯母追究過。
羅成章不在意這些,林海如自己又攜帶豐厚嫁妝。有時候二房的銀錢不夠使,她還會拿些來補貼。
不過羅慎遠並不喜歡放任不管。
羅老太太不想讓傢族不睦,卻更不想管羅慎遠。傢中的章法他來重訂一下也好,免得以後亂瞭套。
這件事陳氏很快就知道瞭,她本來正在給羅懷遠安排年前娶親的事。羅懷遠中瞭舉就該成親瞭,兩件喜事連在一塊,這叫雙喜臨門。陳氏準備要大辦宴席。
管事有點為難:“……大太太,全燕窩席辦起來花銷實在太大,府中恐怕拿不出這麼多閑錢。”
“府上拿不出這麼多銀子無所謂。”陳氏放下茶杯說,“我補貼一些就是瞭。”
管事聽瞭這才答應下來,剛退下之後,丫頭就給陳氏說瞭管事被換的事。
陳氏的臉色立即就不太好看瞭。她剛準備給兒子大辦一場,羅慎遠就給她來瞭這出!她冷冷地說:“……如今不過是個舉人,拿個雞毛當令箭。有本事他去考個進士!竟然管到瞭我的頭上。”
丫頭小聲問:“大太太,那現在如何是好?您要不也硬氣一些,免得二房覺得咱們好欺負。”
陳氏冷笑著說:“我能說什麼?他後面給他撐腰的可是老太太。那茶莊裡全是我的陪嫁傢仆,能聽他的話嗎?就讓他管,我看他能管出個什麼名堂。”陳氏手拂過金絲楠木的桌面,深吸瞭一口氣,“去把傢裡的管事再給我找回來,再重新商量婚宴的事。”
不論怎麼說,羅懷遠的婚事是不能耽誤的。
丫頭應聲出瞭門。
羅慎遠回瞭風謝塘之後,屋子裡兩個丫頭立刻迎上來,笑著喊他三公子,幫他解開外穿的鬥篷。
羅慎遠張開手,等她們幫自己換瞭外衣。他去瞭書房讓小廝把二房的賬務給他看看,這些一般是林海如管。他越看眉頭皺得越深,果然是亂七八糟的。
丫頭給他端瞭碗茶進來放在他旁邊,就靜靜地站著等他看完,也沒有退出去。羅慎遠的燭光被她擋住瞭,光影一陣模糊。他抬起瞭頭看著這個丫頭,是那個叫畫綠的。
看到三少爺看著自己,畫綠不由得一陣臉紅心跳。原來倒也罷瞭,羅慎遠雖是個少爺,卻也隻是個庶出記為嫡出的。但是現在他中瞭解元,長得又俊秀,這保定府上待嫁的小姐誰不想嫁給她。
當然以她們的身份,想嫁給羅慎遠那肯定是異想天開。但若是能做瞭通房丫頭,以後生瞭兒子抬瞭姨娘,還怕沒有好日子過嗎。那到時候就是飛黃騰達瞭。
畫綠發現三少爺的目光在打量自己,她不禁低下瞭頭。羅慎遠靜靜地看她,她今天穿瞭一件豆綠罩紗的褙子,雪白的八幅湘群,雪膚如玉,應該是刻意裝扮過。
畫綠卻似乎能感受到他目光中的贊賞,她心跳如擊鼓,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輕飄飄暈乎乎的。她應該說一些話才是,她看到瞭羅慎遠掛在腰間的玉佩,那是一塊上好的羊脂玉雕的貔貅。
“三公子這塊玉佩雕工精致,實在是難得。不知奴婢有沒有這個機會能看看。“畫綠輕聲說。
“你想看看?”羅慎遠淡淡地問瞭一聲。
畫綠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三公子卻突然伸手把她拉到懷中,畫綠驚叫一聲。她已經坐在羅慎遠的大腿上,不禁摟住瞭他的脖頸。感覺到三少爺有力的手臂正環著她的腰。畫綠心跳得說不出話來。
“你是想這樣吧?”羅慎遠在她耳邊低聲說,“現在看清楚沒有?”
畫綠整個身子都酥軟瞭,靠著羅慎遠的胸膛,她的聲音嬌柔動人:“三公子……奴婢、奴婢隻是……”
她的話還沒有說出來,隨後她又聽到瞭羅慎遠溫柔的聲音:“你知道勾引我是什麼下場嗎?”
畫綠臉色微微一白,這話聽著怎麼有點不對勁……
“身為奴婢勾引主子,你會被亂棍打死,若是打一頓還活著,就在外面隨便找個人賣瞭。”羅慎遠非常耐心而又淡漠地在她的耳邊說,“原來有個丫頭也是伺候我的,你知道她是怎麼死的嗎?來,我一句句說給你聽,她也是不聽話,然後被狼犬活活咬死瞭。死之前一直在求我放瞭她……”
畫綠的臉色頓時慘白瞭,她突然覺得身上一陣陣的冷,原來是已經出瞭一身的汗!
她像是被蛇盯住的青蛙一樣,明明想跑,卻一動都動不瞭。直到羅慎遠說完最後一句話,她才突然能動彈,退出羅慎遠的懷抱,跪在地上瑟瑟發抖。“三公子,三公子饒命!奴婢並非存心的,奴婢以後一定好好服侍您,絕不敢有二心。”
羅慎遠站起身,慢慢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到他手上的機會,他不會隨便放過。
羅慎遠叫瞭婆子進來平靜地說:“許嬤嬤,這丫頭行事出格,不可再留在我身邊。你去找母親過來,讓她來處理。”
婆子看瞭畫綠一眼,她狀若淒惶,香肩微露。她立刻明白瞭這件事的嚴重,連忙領命去瞭林海如那裡。
林海如聽到下人的傳信後也驚到瞭。
她隨即親自帶瞭婆子去羅慎遠那裡,把畫綠抓起來,帶到瞭羅老太太面前發落。
一般少爺在羅慎遠這個年紀,的確該有通房瞭,但人選都是主母千挑萬選的,確定不會把少爺往壞處帶。這種主動勾引是大忌,這種丫頭一般都會被賣出去,更嚴重的還有直接打死的!在少爺身邊伺候的丫頭,哪裡會不想著能做個通房。但這些都是有規矩的,好好老實本分地伺候,得瞭主母的青眼,自然有機會出頭。而自作聰明的隻有死路一條。
宜寧正和羅老太太、鄭媽媽吃晚飯,林海如帶著畫綠過來瞭。
宜寧一眼就認出瞭這個伺候三哥的丫頭。
林海如臉色不太好看,她附在羅老太太的耳邊,把事情的經過說瞭一遍。
羅老太太聽瞭隨即語氣一沉:“沒有規矩的東西,把她帶去正堂!我隨後過來。”羅老太太又對徐媽媽說,“去請陳氏也過來。”
宜寧正拿著小勺乖巧地喝粥,羅老太太看瞭她一眼,想到這事污穢,吩咐雪枝好好看著她吃完晚飯,吃完便要伺候她睡覺瞭。
宜寧卻立刻明白瞭這是怎麼回事。
她很想跟過去看看,但是羅老太太隻帶瞭鄭媽媽去正堂。
宜寧吃瞭兩勺就不再吃瞭,下瞭凳跟雪枝說要去院子裡看花。
她站在正堂的窗欞外,旁邊就是一株丹桂盛開,如今正是月色皎潔的時候,下弦月掛在半空,月光均勻柔和地透過雕花灑在地上,雪枝聽到裡頭隱隱傳來說話的聲音,正要說什麼,宜寧卻做瞭個噤聲的手勢。
她仔細聽著裡頭傳出來的聲音。
“……丫頭是大嫂送到慎遠那裡的,慎遠迫於情誼才接受瞭。卻想不到她是個不規矩的。”林海如這次說話很有條理,一句句不緊不慢地說,“這等不守規矩的丫頭是一定要趕出去的,免得敗壞瞭府中的風氣。以後個個學著她去勾引少爺,如何瞭得?”
陳氏這次是理虧瞭,半天才說:“二弟妹這是在怪我瞭?”
林海如繼續道:“大嫂怎麼就聽出指責瞭,我這不是在說實話嗎!大嫂可不要想太多瞭。隻不過是想跟大嫂說,以後選人可要看著點,咱們慎遠是坐懷不亂的。換瞭個坐懷亂的指不定要出什麼事呢!大嫂主中饋,府中的事原大部分是你管的,這用人更得謹慎啊。”
宜寧聽得很贊同,想為林海如叫好,她原是擔心林海如不能應付。難得她有這麼清醒的時候!
屋子裡又沉默瞭一下,還是陳氏主動轉移問題。
“這賤婢不可留在府中,既然從我那裡出去的,我也覺得丟人。”陳氏的聲音很冷漠,“今晚就把她賣出去吧。”
林海如又阻止道:“慢著,不聲不響地賣瞭可不行。得打她一頓,讓府裡伺候少爺的丫頭們都去看看,胡亂行事是什麼下場。以後就再也不敢這麼做瞭!大嫂,你說是不是?”
屋子裡,陳氏看著林海如微微的笑臉,心裡一陣不痛快。
這話沒人教她說她就不信瞭,憑林海如能說得出這些話?
府中的事本來就是她做主,大房才是羅傢的根本,羅大爺,她的兩個兒子,那都是支應羅傢門庭的。吃穿用度比二房多怎麼不應該瞭!如今不過出瞭個羅慎遠,便想把天翻過來瞭?
當著眾人打她房中送出去的丫頭,那不就是打她的臉嗎,以後誰還會盡心幫她做事。
但是林海如說得句句在理,她也沒有理由拒絕。
陳氏咬著牙說:“那二弟妹怎麼說怎麼辦吧。”
羅老太太看著陳氏,其實她的心裡有些失望。
自從二房羅慎遠中瞭解元之後,陳氏似乎心裡失衡瞭些。對二房的態度也比原來尖利瞭。其實兩個都是她選的媳婦。陳氏性子要強,總歸沒有什麼壞心腸,處理傢中的庶務也是得心應手,她其實也是喜歡的。但現在送給羅慎遠的丫頭卻出瞭這樣的事……
“老大媳婦,”羅老太太突然覺得有點累瞭,她抬瞭抬手,“你是不服氣嗎?”
陳氏突然被羅老太太問到,低下頭說:“兒媳沒有不服氣,全聽您和二弟妹的。”
“丫頭教養不善,還是你的問題。”羅老太太淡淡地說。
陳氏這麼聰明的人,她會不知道自己選的是什麼人?或者早就有這個主意瞭,隻不過她沒有料到的是,羅慎遠竟然真的無情到半點都不憐香惜玉。
陳氏站起身應喏:“兒媳一定回去嚴加管教下人。”
羅老太太看到堂下跪著的畫綠,還低垂著頭瑟瑟發抖,話都說不出一句。她才說:“把她帶下去打一頓,就按海如說的做。給別的丫頭也警醒著。”
林海如立刻吩咐婆子壓著畫綠出瞭正堂。
陳氏要去扶羅老太太起身,卻被羅老太太推開瞭手。她淡淡地說:“鄭媽媽,你扶我回去。”
陳氏有些尷尬地收回手,表情難測,她看著羅老太太走遠瞭。
偷聽的宜寧這才跳下欄桿。她很肯定這些話不是林海如想出來的!這下三哥身邊的丫頭解決瞭,大房的人也要警醒著,簡直是一箭雙雕。
“賞完花瞭,我們回去吧。”宜寧對雪枝說,雪枝也隻是笑著點瞭點她的額頭,“要讓老太太知道瞭,肯定要說您!”
宜寧隻不過是放心不下林海如而已,怕她又被大伯母給拿捏住瞭。但是有三哥在,這個問題明顯不需要她操心,剛才那些話定是三哥的意思。
她和雪枝走瞭小路,怕被祖母發現,趕在羅老太太回去之前回去瞭。
鄭媽媽扶著羅老太太的手走到回廊下。
羅老太太抬頭看著頭頂的明月。讓鄭媽媽先停下來。
羅老太太突然問:“當初你走的時候,是不是怪我?”她頓瞭頓說,“明瀾的死,你我都心知肚明是心病的緣故,那心病也隻能是因喬姨娘……”
鄭媽媽說:“奴婢沒有怪過老太太。奴婢雖然恨喬姨娘,卻還沒有恨到想她死的地步。她那時候畢竟已經是六小姐的生母瞭。現在都過去這麼多年瞭,奴婢也早想忘瞭。”
羅老太太隻是苦笑,嘆瞭口氣說:“如今你也看到瞭,總是我不想管的緣故。陳氏性子又要強,傢中亂糟糟的。若是你肯為宜寧留下來……”
“老太太!”鄭媽媽打斷瞭她的話,“若是您問奴婢當年那些話,奴婢的回答還是不會變的。”
羅老太太就長長地出瞭一口氣,不再說話瞭。
鄭媽媽扶著羅老太太回去。羅老太太到時看到宜寧早已睡下,站著看瞭她的睡顏好一會兒,才讓徐媽媽扶去歇下瞭。
那晚畫綠就被打瞭一頓,根本沒有起得來,天沒亮就被一副門板抬出瞭羅傢。羅慎遠問都沒有再問一句。
這件事就仿佛沒有發生過般靜悄悄的,隻是羅慎遠房中的下人個個都小心謹慎起來。剩下的那位畫棠姑娘連書房的門都不肯進瞭。
宜寧知道畫綠的下場之後什麼都沒有說,羅慎遠本來就是冷漠無情的性子。她想這次大伯母肯定也深刻體會到瞭,不會輕易往三哥那裡送人瞭。
這事沒過兩天,顧明瀾的忌日就到瞭。
宜寧由林海如帶著,給母親的排位上瞭香,又拜瞭三拜。羅宜憐和軒哥兒也依次拜瞭。鄭媽媽也拜過排位,去見瞭羅老太太。如今她要做的事情已經做完瞭,也該要離開瞭。不過隨著她一起來的青渠可以留下來照顧羅宜寧。
青渠是她養大的,雖然尚年輕,但是心腸極好,也會一些淺顯的醫術。
羅老太太見鄭媽媽執意要走,什麼也沒有說,她也不想要青渠。這樣的丫頭府上有許多,而且個個訓練有素,比青渠好使喚多瞭。
青渠聽說羅老太太並不想讓她留下來,漲紅瞭臉說:“正好,反正我也不想留下來!”
鄭媽媽暗嘆瞭一聲,並沒有再堅持。
宜寧在一旁靜靜地看著鄭媽媽。她已經收拾好瞭隨身的木箱,真的要離開瞭。
其實這位鄭媽媽對她也很好,時常讓青渠給她送東西過來,小首飾小糕點的。每次看到她時神情也很復雜,眼眶微紅目光閃爍。宜寧每次都扭過頭,隻當自己沒有看到。
雖然知道鄭媽媽心裡失望,但是她也沒有再對鄭媽媽表示親昵。
倒是那個叫青渠的丫頭,可能是刻意想跟她親近,時常到她這裡來遛彎。指著她養的烏龜說:“——你養這個做什麼,河裡到處都是,也沒有人吃,它的肉又不好吃!”
宜寧邊練字邊忍耐。
青渠看到她練字,又笑她:“就你們這些官傢小姐才學寫字,寫來做什麼,能當飯吃?”
宜寧有點忍不住瞭,但是她涵養好性子溫和,不被逼到極致不會發火。她隻是吩咐守門的丫頭:“下次看到青渠,不必再放她進來瞭。”
結果她從林海如那裡回來,就看到青渠蹲在門口等她,不知道等瞭多久瞭。看到她回來之後,走過來拉開她的手,在她的手心裡放瞭一大把紅紅的小果子。
“這個是山果子,酸酸甜甜的。我看你傢裡種著許多,卻沒有人摘來吃,就摘來給你嘗嘗。”青渠說,“我等瞭你好久瞭,你的丫頭不讓我進去。”
宜寧握著那把紅果子又差點忍不住。
這是一種景觀樹的果子,誰會去摘瞭景觀樹的果子來吃!隻是種著它好看而已。
她把果子還給瞭青渠,說:“這個我不吃,你拿回去。”
青渠見她不吃,很是奇怪地說:“怎麼瞭,你可是嫌棄它?災荒年間它可以用來當糧食的!不知道救瞭多少人的命呢。”
宜寧知道她也是好意,但是現在又不是災荒年間,她一個羅傢嫡出的小姐,也不能用這個東西果腹啊。
她繼續讓門口的丫頭別放青渠進來。
青渠來瞭幾次都碰瞭灰,就來得越來越少瞭。
宜寧想著她好歹是鄭媽媽的丫頭,也沒有真的駁她的面子,每日都叫丫頭送一些點心過去給她。
所以羅老太太推拒瞭鄭媽媽的建議,她也沒有什麼感覺。這位青渠實在是太難以應付瞭。
羅老太太讓宜寧帶著鄭媽媽在府裡逛一逛,臨走的時候留個念想,日後說不定再也見不到瞭。
宜寧應下來,帶著鄭媽媽四處看瞭看。最後幾人走到瞭顧明瀾的舊居。
顧明瀾的舊居一直沒有人住,但是羅老太太時常派人打理,草木葳蕤,清幽雅靜。
宜寧也是第一次到這裡來。她靜靜地看著這個院落,院子裡種著許多花草,廡廊下還放著一張貴妃椅,窗欞半開著,能看到放在小幾上的一個籮筐,裡面放著一個佈老虎,還有好幾個撥浪鼓。都非常陳舊瞭。屋子畢竟沒有人住,年久失修,腐敗卻是在所難免的。
鄭媽媽看到很是動容,她眼眶微紅地說:“那些還是您小時候玩的,您喜歡玩撥浪鼓,總是搖得叮叮咚咚響。”
她走到羅漢床邊,又說:“您小時候很早就會爬瞭,又頑皮。爬著從羅漢床上面摔下來,疼得哇哇大哭。太太哄您都來不及……”
宜寧似乎真的看到一個溫柔的婦人,抱著小小的孩子在哄,她有些出神。
鄭媽媽半蹲下來,輕柔地跟宜寧說:“姐兒,這世上有很多人護著你的。老太太會護著你,你遠在京城的長姐也是疼愛你的……我也是護著你的,姐兒,我就要走瞭。”
宜寧心裡默然,是啊,有這麼多人護著小宜寧。但是老太太能護著她多久?長姐已經為人婦,更管不瞭她。而鄭媽媽立刻就要走瞭。
宜寧點瞭點頭,淡淡問道:“鄭媽媽,要我送您到門口嗎?”
鄭媽媽苦笑著搖瞭搖頭,她讓青渠拿上東西。跟宜寧道別瞭,看著宜寧小小的身影消失瞭,她才出瞭垂花門。
她本已經松瞭一口氣,但是她剛過垂花門門口,卻看到早等在一旁的徐媽媽。
徐媽媽微微一笑說:“鄭媽媽請留步,咱們老太太,請您過去。”
鄭媽媽捏緊瞭衣袖。
羅老太太又要找她做什麼,難不成還是不肯讓她走?
羅老太太端坐在小佛堂裡念經。
這個小佛堂修得極為清凈,院子裡一株兩人合抱的黃葛樹,樹蔭蓋住瞭小半個院子。沿著臺階上去,可從漏窗看到外面的小荷塘,正是荷葉凋萎的季節。微弱的陽光透過黃葛樹的枝椏投在青石板上。
小佛堂裡香霧彌漫,釋迦牟尼佛祖的金身像供奉在堂上,羅老太太跪坐在蒲團上,雙手合十閉著眼。
鄭媽媽走瞭過去。
羅老太太睜開眼,淡淡地說:“徐媽媽,去把門關瞭。”
羅老太太讓鄭媽媽扶她起來,坐到瞭旁邊的太師椅上,讓鄭媽媽也坐下。她手裡的佛珠不停地轉著,語氣卻有種疏淡:“我是希望你改變主意的,沒想到你卻堅決至此。”
鄭媽媽默默地沒有說話。
羅老太太輕輕地說:“我一直有個疑惑,你為何對宜寧說,你離開是為瞭保護她?”
鄭媽媽聽到這裡猛地抬起頭,羅老太太是如何知道的?她立刻要說話:“老太太,我……”
羅老太太搖瞭搖頭示意她先別說話,她自己又繼續說:“我疑惑的事情太多瞭,明瀾身子一向康健,怎麼會因為心病去死。明瀾死之後,你們這些伺候她的人又一個個都走瞭,兩個大丫頭嫁去瞭山東,你回瞭保定。隻剩下慧姐兒和宜寧,慧姐兒那個時候也才十一歲,真是好恨的心腸……”
“但是現在我不這麼看瞭。”羅老太太繼續說,“青渠是你養大的,性子卻和你完全不合。你十分疼愛她,就連自己的醫術都手把手地交給她。要是你真的對宜寧狠下心瞭,怎麼可能把她留下來呢?”
鄭媽媽袖中的手緊緊地握著。
她淡淡地道:“老太太,這些事又何必追根問底……”
“我如何不追根問底!”羅老太太的語氣一厲,眼中隱隱有瞭淚光,“今天是明瀾的忌日。當年是我替成章求娶瞭明瀾,那時候顧老太太跟我說,她隻有這麼一個女兒,傢中都是當成眼珠子一樣地疼愛。叫我不要委屈瞭她,我滿口應下瞭,結果她嫁過來之後成章卻那般行事。我心裡已經愧疚瞭這麼多年瞭,如今我還有幾年可活?你若是再一昧的隱瞞我,是要讓我死瞭也不甘心嗎?”
她說得太急,隨後重重地咳嗽起來。
自從宜寧出事之後起,這幾個月她消耗瞭太多的精力。他們每個人都叫她失望,羅成章、陳氏、鄭媽媽,羅老太太覺得自己的身體迅速地枯竭下去,她都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你想護著宜寧?我未必不想護著她瞭?”羅老太太說,“明瀾死的時候她才半歲,是我一手把她帶大的。她前幾個月落水差點死瞭,我真是想跟著她也去瞭。宜寧不過是個稚童,這些年若不是我護著,她與林海如如何能鬥得過喬姨娘?你口口聲聲說是你是護著她,宜寧快死的時候你又在哪裡!她高燒喊難受的時候你又在哪裡!”
她直看著鄭媽媽:“我猜來猜去,也隻能猜到宜寧身上。明瀾已經死瞭,你要走隻能是因為宜寧。你便回答我是不是吧!”
鄭媽媽聽得鼻尖酸楚,眼淚不覺就流出來。她走到羅老太太身邊握住她的手,語氣也急促起來:“老太太!奴婢心裡難受,可是奴婢沒有辦法啊!您疼愛姐兒這麼多年,奴婢如何能說出來。”
羅老太太不由得一怔。
“您有多疼愛姐兒?”鄭媽媽繼續說,“若是一個別的孩子,您會這般疼愛她嗎?”
羅老太太看著鄭媽媽,她深深地吸瞭一口氣。她似乎已經意識到瞭鄭媽媽要說什麼。
這實在是太過荒謬,以至於她從不敢這麼猜測。
“既然您非要聽,那我便說給您聽吧。”鄭媽媽擦幹瞭眼淚,她繼續說,“您若是想知道,我便說給您聽。哪怕您立刻就不要姐兒瞭,那又有什麼打緊的!”
鄭媽媽好似突然下定瞭決心。
“您若是不要姐兒瞭,奴婢就帶著她回保定去。縱使沒有羅傢的錦衣玉食,但好歹是個平實的人傢,以後嫁個鄉紳員外的兒子。這一生也過的平平安安的,她是二太太的孩子,奴婢不會不管她……”
“鄭容!”羅老太太打斷她的話,她從未直呼過鄭媽媽的名字。她掐住瞭鄭媽媽的手,嘴唇微動,“你……你這是什麼意思?我為何會不要眉姐兒!”
鄭媽媽深吸瞭一口氣,她站直瞭身體。
“奴婢是要把這件事帶進棺材裡的,今兒跟老太太說瞭,奴婢心裡就坦蕩瞭。”鄭媽媽說,“不知道老太太還記不記得,那年六小姐滿周歲的時候,二太太賞瞭六小姐兩個小丫頭伺候她。”
羅老太太握著她的手半點沒有松開,鄭媽媽卻繼續說:“後來發現六小姐身上有淤青,喬姨娘抱著六小姐到您這裡來哭,說是這兩個小丫頭傷瞭六小姐。那時候二老爺聽瞭很生氣,您聽著喬姨娘的話,竟也對二太太起瞭疑心。二太太見您都有幾分疑心,便親手把那兩個小丫頭發賣瞭,傷心欲絕,再次避去瞭寺廟裡……”
羅老太太渾身都有些僵硬。
“寺廟裡一向清凈,那一晚卻闖入瞭賊人。奴婢們並不知道那人是誰,隻是他會些功夫,長得也頗是俊秀,他擄瞭二太太走。”鄭媽媽講起原來的這些事,語氣反而平靜瞭下來,“那時候羅傢的護衛都緊著給大房和喬姨娘,我們帶去寺廟的護衛不過三人,皆不是這個男子的對手。他隻說是借二太太人一用,不會傷瞭二太太。”
“小半個月之後他的確把二太太放瞭回來,我們不敢再多留,匆匆帶著夫人回來瞭。夫人那時候看起來也沒有什麼異樣……”鄭媽媽苦笑瞭一聲,“但是幾個月之後,二太太就有瞭身孕。奴婢們隻是歡喜二太太又有瞭身孕,哪裡知道其中的端倪。”
“二太太卻越來越鬱鬱寡歡,吃不下睡不好,落瞭心病。”鄭媽媽看著羅老太太越來越蒼白的臉色,慢慢地說,“奴婢一再追問二太太才說瞭真相。二太太說自己本無意再活下去瞭……隻是她懷瞭孩子。稚兒何其無辜!要隨母去太過殘忍。”
羅老太太閉上瞭眼睛。
“孩子生下來之後二太太的心病越來越重,又是愧疚又是對二爺絕望,便這麼去瞭。我等幾個知道真相的就請命離開瞭羅傢。隻要我們不說,世上就無人知道瞭。那眉姐兒還是羅傢的小姐,活得好好的。沒有人會看不起她,也沒有人會再傷害明瀾瞭……”
鄭媽媽直直地看著羅老太太,她終於把話都說完瞭。
羅老太太卻不由身子顫抖,眼淚順著臉上的溝壑流下來:“是我害的她……你該怪我的!你該怪我。”
她一直覺得最對不起明瀾的是羅成章,其實她又何嘗不是。
她明明跟顧老太太說過,會好好地護著明瀾的,但是明瀾在羅傢分明就過得不好!
“老太太,如果您現在不想要宜寧瞭,奴婢立刻就帶著她走。”鄭媽媽最後說。
羅老太太抬起頭,一字一頓道:“宜寧是我養大的孩子,是我的孫女。你不許帶她走,你自己走吧,走得越遠越好,不要再回來瞭。”
羅傢欠明瀾的,宜寧就是羅傢的小姐,誰敢說她不是!
宜寧就是她的孫女,若不是因為她和羅成章,怎麼會有這出冤孽!
鄭媽媽深吸一口氣,她不過也是在賭而已。羅老太太本不必知道這事的,但是看到羅老太太對宜寧的好,她突然就改變瞭看法,她把這些話都說給羅老太太聽瞭。
她從未想過讓宜寧跟著她走,羅傢對不起明瀾,宜寧為什麼要走。跟著她到農莊裡豈不是害瞭她。明瀾留下的嫁妝都還在二房裡,她的長姐也還在,她不應該走。
鄭媽媽低聲說:“我把青渠留下來,她是性子再實在不過的。誰對她好她就會加倍對別人好,況且,她也什麼都不知道……老太太,奴婢這次真的告辭瞭,您莫要再阻攔瞭。”
她行瞭禮退下。
羅老太太站起來,看著鄭媽媽退出瞭小佛堂。
羅老太太看著小佛堂上的佛祖,佛祖面帶慈悲而憐憫的微笑,她突然有種喘不過氣的感覺。她本以為、本以為沒有她的錯的……羅老太太忍不住在蒲團上跪下,慟哭起來,嗓子嘶啞地說:“明瀾,你該怪我的啊!該怪我啊……”
她一向覺得自己是厲害的,養出瞭兩個進士兒子。誰知道老都老瞭,人卻犯起瞭糊塗。看如今的羅傢可是她想要的樣子,如今她又對得起誰瞭……
羅老太太跪坐在蒲團上,突然覺得腦中一陣劇痛,頭暈目眩。她扶著梁柱想站起來,但是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剛走出兩步就跌倒瞭。
門外的丫頭聽到瞭動靜,連忙推門進來。看到羅老太太倒在地上,嚇得立刻過來扶。
“老太太!您可要緊!”她見羅老太太扶都扶不動,眼睛直愣愣地看著前方,話也不說。嚇得手腳發寒,聲音都變瞭,沖門外大喊,“徐媽媽,您快進來,老太太跌倒瞭!”
宜寧其實對鄭媽媽並沒有什麼情緒,她隻是不理解鄭媽媽的方式。這個口口聲聲說為瞭保護小宜寧才走的人,把小宜寧留在羅傢,她小小年紀受瞭多少苦,吃瞭多少暗算,恐怕小宜寧自己都算不清楚。
那個孩子永遠留在瞭湖底,誰都救不回來瞭。
宜寧靠著窗在紙上描花樣,她想給羅老太太做一雙護膝,到瞭雨天的時候祖母的風濕發作的時候,也不會疼痛難忍瞭。陽光透過槅扇靜靜地灑在她身上,小小的宜寧跪在高大的茶幾旁,顯得弱小而稚嫩。
剛踏進門的雪枝看到宜寧認真地描著花樣,眼眶就不禁紅瞭。
宜寧放下筆,拿起紙來吹幹墨跡,一邊問道:“雪枝,我要給祖母做一對護膝,你說用漳絨面好還是綢緞面好……我覺得漳絨面的穿著舒服一些。”
雪枝卻說:“姐兒,您快跟奴婢出去……”她頓瞭頓,看到宜寧正望向自己,似乎不明白她在說什麼,她的淚水不禁地湧出來,“您、您快些……老太太出事瞭!”
最後一句聲音壓得低啞極瞭,卻讓宜寧整個人都怔住瞭。
府裡前所未有的混亂,通知各房太太的,去府衙找二老爺的,丫頭們急促地奔走著。
宜寧被雪枝牽著走到西次間外,看到許多丫頭在羅老太太的房裡進出,手裡端著熱水,端著參湯。大丫頭跟徐媽媽說:“參湯一點都喂不進去,您說該怎麼辦才好……”
徐媽媽又不是郎中,她懂什麼!她急得滿頭大汗,“還是先不要喂瞭,等郎中來瞭再說。”正說著,郎中就已經被幾個丫頭簇擁著走瞭過來,徐媽媽把郎中迎進瞭內室。
她出來的時候看到瞭宜寧,立刻向她走過來。蹲下身跟她說話,聲音柔和瞭一點:“姐兒,你不要怕。現在裡面忙成一團,你先呆在外面,好嗎?”
宜寧還是覺得有些不真實,前幾天祖母不是很精神嗎,為什麼突然就病倒瞭。
雖然知道早晚會有這麼一天,但當這天真的來瞭的時候,她心裡卻有種說不出的窒息感。從沒有人像羅老太太一樣對她好。她護著她,寵著她,宜寧前世被害死的時候,心已經如寒冰一般。好不容易有瞭羅老太太對她好,她心裡早就把她當成自己的親祖母瞭。
陳氏和林海如過來瞭。林海如看瞭她一樣,正想過來,徐媽媽卻讓兩位太太先進去看看羅老太太。宜寧也想跟著進去,徐媽媽卻攔住瞭她,她的目光非常柔和:“姐兒,你在外面等著。”
宜寧隻是說:“我要看祖母。”
徐媽媽說:“您不要進去,有兩位太太在裡面拿主意,郎中正在幫老太太診治,有什麼事奴婢會叫您的……”
宜寧深深地吸瞭口氣,她退到瞭旁邊。徐媽媽說得很對,她一個孩子在裡面也不能幫上忙,她進去反而添亂。
但是她望著忙亂的正堂,突然有種深深的涼意,好像她還是孤獨的一個人一樣。
就像她在玉簪子裡的這麼多年,無論她對周圍發生的事情有多麼憤怒,多麼委屈,多麼難受。但她始終什麼都不能做,也不能說,她隻是一個局外人,被迫看著一切發生,無力幹涉任何事。
不遠處一行人漸漸走近,是羅慎遠接到消息,帶著人過來瞭。
他一眼就看到宜寧孤零零地站在旁邊,她的神情有些茫然。她這麼小,往來的人沒有人看她,她一個人站在高大的柱子旁邊,非常孤獨無依。他心裡又似乎被揪瞭一下。走過去到她身前,半蹲下來看著她:“眉眉,你怎麼瞭?可是害怕。”
宜寧看到他俊朗的側臉,他的語氣從未如此的耐心而溫和。
羅慎遠已經伸手把她抱瞭起來,他長得高大,把小小的宜寧抱進懷裡。
他的語氣很平穩:“有我在,你不要怕。”
宜寧地抓住他的衣襟。羅慎遠把自己從那種什麼都不能做的恐懼,什麼都不能說的恐懼之中喚醒過來瞭。她似乎才回過神來,現在她已經不是簪子瞭,也不會再如此瞭,她靠著羅慎遠溫熱的胸膛,點點頭勉強笑瞭笑:“宜寧不怕。”
宜寧已經振作瞭起來,羅老太太如果真的出事瞭,那麼她必須要鎮定,還要更加鎮定。
羅老太太若真的出事瞭,誰還能這麼護著她呢。
宜寧靠著羅慎遠靜靜地思考,成瞭小宜寧之後,她似乎真的過瞭一段孩子童真的生活,有人護著有人寵著。好像連她自己都忘瞭,這一切其實都是危機四伏的。
所以現在不行瞭,她不僅是小宜寧,還是那個在後宅被困瞭二十多年的羅宜寧。這段童真的日子隻能過去瞭,日後必定也不能再有瞭。
羅慎遠摸瞭摸她的頭安慰她,抱著宜寧走向徐媽媽,問她:“鄭媽媽已經走瞭多久瞭,可還能追上?”
徐媽媽說:“上瞭渡船走瞭。怕是追不上瞭。”
如今羅傢全是老弱婦孺,隻能靠他撐場。羅慎遠的側臉很堅毅,眉毛濃鬱,宜寧離得近,更能看清他微抿的嘴唇。這樣的神情讓人覺得非常安定。羅慎遠略微一想就接著說:“水路趕不上,就從陸路騎馬追上去。清苑縣有個拱橋,從那裡把人截下來。”
徐媽媽聽瞭立刻點頭,三少爺果然不愧得羅老太太看重,這份臨危不亂的心思幾個人能有。
這時候羅老太太屋子裡的郎中出來瞭,徐媽媽迎瞭上去,那郎中嘆瞭口氣說:“老太太突發中風,身子甚至不能動彈,話語也有些困難。病癥來得急,我隻能開一些調養的藥。隻是老太太年紀大瞭,這次舊疾也隨之復發……就算藥灌進去瞭,怕是救回來也不太可能瞭。”
宜寧多聽一個字,心裡就難受一分,緊緊地捏著羅慎遠的衣襟,幾乎說不出話來。
徐媽媽知道老太太的身子是早就垮瞭的,本來鄭媽媽就說過,能多活兩年都是好的。她紅瞭眼眶,也是一句話不說。
羅慎遠就道:“那請先生立刻去寫藥方吧。”說罷讓身後的管事帶郎中下去。
看到郎中走瞭,他才低頭對宜寧說:“眉眉,你要不要隨我一起進去看祖母?”
宜寧對他點瞭點頭,羅慎遠緩緩地摸瞭摸她的頭說:“你不怕就好。”
宜寧這才註意到三哥叫瞭她的小名。其實這和羅老太太是一樣的,她們對她親昵寵愛的時候,或者她生病的時候,便是哄一般的叫她‘眉眉’。似乎孩子的小名能夠安慰到她一樣。
她抱住瞭三哥的脖頸,又有些說不出的堵得難受。三哥也是想安慰她吧。
羅慎遠抱著她進瞭內室。
林海如和陳氏坐在羅老太太的床邊,幾人明顯都聽瞭郎中的話瞭,幾個大丫頭都在抹眼淚瞭。
宜寧立刻從羅慎遠懷裡下來,跑到羅老太太床邊。
羅老太太的面容從未如此蒼老,好像一時不見就衰老瞭下去。她還睜著眼,看到宜寧來瞭之後,目光似乎有些閃爍。嘴裡喃喃地說:“眉眉、眉眉……”
宜寧握住瞭羅老太太的手。看到平日康健的羅老太太突然這般瞭,可能真的熬不過去瞭。身體自個兒就忍不住哭起來。眼淚直往下掉,哽咽著說:“我在這裡,祖母,我在。”
羅老太太環看瞭坐在她身邊的幾人,林海如也很難受,拉著旁邊丫頭的衣服手都揪白瞭。陳氏眼眶發紅拿著帕子擦眼淚,默默地不說話。
半跪在她面前的宜寧,卻在哭得這麼可憐,她還這麼小,抽噎著喘不過氣來。
而羅慎遠隔著幾人遠遠地看著她,那目光卻太過深沉,似乎什麼都有,又似乎什麼都沒有。
羅老太太放開瞭宜寧的手,她把自己的手抽出來。她艱難地說:“我……和慎遠說話。你們、你們出去……”
宜寧有些茫然地看著她,似乎還想去拉她的手。
羅老太太卻閉上眼,不忍再看她。
她從現在就要習慣瞭,以後恐怕沒有祖母疼愛瞭,她不能再這麼依賴她瞭。
旁邊大丫頭說:“老太太要和三少爺說話,諸位都先出去。”
宜寧不知道祖母要和三哥說什麼,但她不想離開祖母,她怕自己一走開祖母就沒有瞭。還是林海如把她半抱起來,帶著她退到瞭門外。
羅慎遠走上前站在她床前,屋子裡的人都走瞭,槅扇被吱呀一聲關上瞭。
他靜靜地看著羅老太太,這個曾經風雲的羅老太太真的不太好瞭。羅老太太伸手抓住瞭他的手,她看著他,慢慢地說:“我隻有一件事囑托你,你……一定要做!”
羅慎遠默默地聽著。
“眉眉……你以後要護著她!”羅老太太想到宜寧身份的秘密就害怕,她怕別人會發現瞭,傷害瞭宜寧。所以她抓著羅慎遠的手,一字一句地道,“你一定要,保護她……不能讓別人知道、知道瞭去。”
羅慎遠微一皺眉,羅老太太這話是什麼意思,不能讓別人知道?
究竟是什麼秘密不能讓人知道?
“你可……答應我?”羅老太太目光閃爍,羅慎遠從來沒有在她臉上,看到過如此哀求的神色。“我沒有……沒有幾天活的,你可……可答應我?”
以前,羅慎遠在羅老太太臉上看到的都是淡漠。但是,現在她在求她,哀求他表態。她已經沒有路子可以選瞭,隻能求這個一貫冷漠心腸卻手段厲害的三孫,希望他看在自己將死的面子上,不要拒絕她。
羅慎遠也半跪下來,他終於緩緩地嘆瞭口氣,說:“您不是知道答案嗎,那又何必再求。宜寧是我妹妹,我自然會庇護她的。”
羅老太太苦笑著搖頭:“不是……”
羅慎遠聞言抬起頭,眉頭微皺。
“不是,所以你不要……讓別人知道……”羅老太太喘瞭口氣,似乎有點呼吸不過來瞭。她瞭解羅慎遠,他對宜寧好,絕不隻是因為宜寧是他妹妹。所以她才能放心地說。以羅慎遠的能力,他會掩藏好這個秘密的。她緊緊地捏著他的手,目光緊緊地看著他,語氣急促地再問瞭一遍,“你可答應?”
屋子裡許久沒有動靜。
羅成章也趕回來瞭,得知母親突發病,他也白瞭一張臉,立刻就要往房中沖去。
丫頭們連忙攔住他。
直到羅慎遠從房中出來,羅成章才進去瞭,隨後羅懷遠、羅山遠也進去瞭。
羅慎遠看著宜寧,她站在林海如旁邊,林海如牽著她的小手,臉上的淚痕還沒有幹。
“三哥。”宜寧問他,“祖母可還好?”
羅慎遠點瞭點頭,他向她伸出手:“眉眉,到三哥這裡來。”
宜寧放開林海如的手,向他走過去,羅慎遠要說什麼?
羅慎遠半跪下來,攬著她的小肩膀對她說:“接下來,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怕,以後你有我護著你。你知道嗎?”他似乎在說某個誓言,語氣平靜而堅決。
宜寧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這麼嚴肅,她點瞭點頭。羅慎遠才牽著她的手站起來,宜寧側頭看瞭他一眼,發現他看著祖母的方向……她心裡一緊,是不是……是不是祖母真的不好瞭?
那晚一直到半夜,大傢都守在羅老太太門外。羅老太太的病越來越重,到最後話都講不出來瞭,看著承塵喘著粗氣。
追鄭媽媽的人已經去瞭很久,還是沒有回來。
羅成章已經吩咐羅慎遠去準備後事瞭。羅大爺前幾天才回瞭京城,還在路上。信還捎給瞭宜寧的長姐羅宜慧,應該也是在路上瞭。
到瞭天明還沒有什麼動靜,羅老太太昏昏沉沉,雖然沒有醒,氣卻還在喉中沒有斷。
大傢熬瞭一夜,雙眼通紅。軒哥兒早被抱回喬姨娘的房裡睡覺瞭,羅宜秀也先回去瞭,羅宜玉與羅宜憐倒是還跪著。
雪枝勸宜寧先回去歇息。宜寧不願意走,祖母現在如此狀態,隨時可能會有意外發生。陳氏看她這般,皺瞭皺眉說:“宜寧,你為祖母擔心是好。但若是你病瞭,可不是還給我們添麻煩,你看你五姐,也是先回去瞭。”宜寧默默地沒有說話,她站起來看著陳氏。陳氏的語氣很平淡,也根本就沒有看她。
如今沒有羅老太太撐腰,宜寧能算什麼。她隻會更不把宜寧放在眼裡。
宜寧淡淡地道:“大伯母說得是。”她沒有再多說什麼,退出瞭羅老太太的屋子。
院子裡太陽初升,今天的晨光特別的明亮。入秋之後難得有這麼晴朗的天氣。
宜寧看著太陽斜斜地掛在天邊,那日頭一陣刺目。她想起自己躺在羅漢床上,太陽也是照得身上暖暖的,羅老太太在旁給她做鞋,手如古老而不失光澤的綢緞。或者她撫摸著自己的頭,笑著說:“以後咱們宜寧,還不知道要嫁個什麼樣的人呢……”
身後突然傳來慌亂的聲音,有人在喊老太太,有人說叫郎中。
宜寧像是明白瞭什麼,突然就拔腿往回跑去。
她沒有管雪枝,也沒有管大伯母的叮囑。
她隻怕自己再也趕不上瞭!
“祖母——”宜寧跑到瞭門口,沖進瞭房裡,她茫然地看到羅老太太睜著眼睛,而她一點氣息也沒有瞭,手也沒有動瞭。
“祖母……”宜寧又喊瞭一聲,她突然大哭起來。抓住羅老太太的衣袖,孩子一樣的大哭著,“我才走……您不要、求您瞭……”她跪在床邊,別人扶都沒有扶得起來。
陳氏也愣住瞭,她僵在原地,半天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