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姨娘捏著帕子坐在屋裡等。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
羅老太太突然病發,以她的身份是不配在羅老太太那裡伺候的。她聽說瞭此事之後,立刻讓婆子抱著軒哥兒過去候著。天明之後軒哥兒剛被抱回來,打著哈欠稚嫩地跟她說:“祖母起不來瞭,姐姐還跪著。”
看他困得靠著嬤嬤抬不起眼睛,喬姨娘讓嬤嬤抱軒哥兒進去睡。
屋外實在是太靜瞭。
這樣的靜讓她有種隱隱的緊張。羅老太太這麼些年一直轄制著她,若不是因為羅老太太的庇護,宜寧一個沒瞭生母的幼嫡女,能在羅傢過得如此嬌貴嗎?林海如一個沒有所出的正室,能壓得住場嗎。
老太太身子骨硬朗,一撐就是這麼多年。到瞭她真的要死的時候,喬姨娘心裡居然有種復雜的感覺。
她記得自己剛到羅傢的時候,羅傢到處都那麼奢華。羅老太太高高地坐在堂上,不怒自威。顧明瀾即便溫和柔婉,那股世傢小姐的氣質也讓她自卑。顧明瀾甚至沒有正眼看她。她那個時候卑弱極瞭,看著羅傢的人對自己的輕視,隻覺得自己一定要榮華富貴,遲早有一天她也要坐在那個位置上。
喬姨娘深深地吸瞭口氣。
外頭不時地傳來哭聲,有馬車急促地駛進來,如一鍋水瞬間就沸騰瞭。
喬姨娘終於緩緩地、緩緩地松開瞭捏著的帕子,掌心一片濡濕。
看外頭這動靜,羅老太太終究還是沒瞭。她跟她較真瞭小半輩子瞭,還不是沒瞭。
喬姨娘淡淡地說:“碧衣,去取件素凈的褙子來,我們換瞭衣服去正堂。”
她望著正堂的方向,準備好好地最後去拜羅老太太。
正堂那邊已經是縞素一片。
羅老太太去得太突然,死之前還睜開眼,似乎是想要找誰。但似乎不甘心沒有找到,瞪著眼睛,還是羅成章最後給羅老太太合上眼。然後帶頭跪在羅老太太床前,一直沒哭過的他眼淚終於也忍不住瞭,給羅老太太跪下磕瞭三個頭。他抬起頭時眼眶紅腫,說道:“海如,你把眉姐兒抱開。”
宜寧幾乎癱軟在羅老太太床前,揪著羅老太太的衣袖一直哭,別人根本不能把她拉開。
林海如上前抱起瞭宜寧,輕拍她的後背安慰她。
她看向旁邊站著的陳氏,忍不住道:“眉姐兒說要等著,你偏讓她走。最後老太太臨瞭瞭,都沒有看到眉姐兒一眼……”她說著眼眶又一紅,哽咽道,“姐兒如何會不傷心!”
陳氏怎麼會料到宜寧一走,羅老太太就沒有瞭氣息。
老太太死之前沒有兒孫繞膝,還沒有見到最疼愛的孫女最後一面,自然不圓滿。
她恭恭敬敬地跪下來,也對羅老太太磕瞭頭,紅著眼哭道:“老太太,是兒媳對不住你啊……”
宜寧閉上眼,她已經不想再聽下去瞭。
靈堂已經佈置瞭起來,府中的全燈籠換瞭。宜寧也被林海如帶下去換瞭喪服。
林海如一邊給她換衣裳,一邊流眼淚。
這屋子裡都是羅老太太的痕跡。她看到一半擱在小幾上的經書,那串老山檀的溫潤佛珠,她最喜歡的那個天青色麻姑獻壽的梅瓶。給宜寧做的鞋子,還放在腳踏上。
林海如蹲下瞭身給她系扣子,柔聲地問她:“宜寧,以後你便不住這裡瞭,母親來照顧你,好不好?”
宜寧看著林海如,她對她笑瞭笑說:“母親,沒有事的。”
林海如聽到她這麼說,眼淚更是不停地掉,摸著她的頭難受得說不出話來。
她總覺得,宜寧好像突然長大瞭一點。
這種被外界逼迫著,急促地成長著。實在是太讓她心疼瞭。
她緊緊地握著宜寧的手。
鄭媽媽最後還是回來瞭,她還是沒能趕得上見老太太最後一面。慟哭著倒在靈前,老淚縱橫。
她怎麼會想到,昨天見的那一面竟然就是永遠瞭,以後就再也見不到羅老太太瞭。
宜寧則跪在祖母的靈前,隨著聲音給祖母磕頭。正堂跪著許多人,三歲的軒哥兒尚且不懂事,剛跪下就想抬起頭,被嬤嬤急急地按住腦袋。
羅慎遠雖然不是長孫,但他的功名最高,跪在孫輩的最前面,身姿如松。
保定中許多人受過羅老太太的恩澤,聽聞噩耗都來吊唁瞭。羅成章雖然悲痛欲絕,但還是要起身招待來客,傢中的大小事先交給陳氏和羅慎遠管著。
羅慎遠請道士來做法事,備筵席,井然有序。
那晚一切都安頓好瞭,陳氏捧著茶杯,坐在羅老太太日常坐的位置上,嘆瞭口氣說:“老太太去得匆忙,後事卻沒有交代。”
堂中坐著羅傢的女眷都默默的,如今羅老太太一死,羅傢自然是長媳陳氏先說話。
“我們雖是兩房,但也萬不可在老太太死後就分瞭傢,讓老太太寒心。”陳氏溫言說,她看向宜寧,“宜寧年紀小,原是跟著老太太的,如今老太太去瞭,宜寧再住在正堂卻也不好。我是宜寧的大伯母,也勉強幫宜寧做一回主。宜寧,你可願意搬回鹿鳴院住?伯母再派好多丫頭伺候你,好不好?”
鹿鳴院就是顧明瀾生前所住之處。
羅宜憐坐在宜寧的下方,柔聲應和說:“七妹從小便住在鹿鳴院,應該是一草一木都熟悉的,鹿鳴院又寬敞。若真要選一個住處,鹿鳴院便是最合適的。”
宜寧聽到這裡才抬起頭。
祖母剛剛沒有瞭,這些人便忍不住瞭嗎。她是不該住繼續住在正堂,陳氏估計也不想讓她繼續住下去,但是就這麼搬去鹿鳴院也不可能。她雖然芯子是個大人,但外表還是個孩子,自己住在偌大一個院子倒是寬敞瞭,但是如何管得住手底下這麼多丫頭婆子?她畢竟年紀還小。
陳氏隻不過是不想管她瞭,隨意給她個住處而已。
祖母已經沒有瞭,現在,她也該真正地振作起來瞭。
“宜寧不可回鹿鳴院去!”林海如立刻說,“我自然是要養著宜寧的,我是她的母親,以後便由我帶著她。”她走過來拉著宜寧的手,讓她到自己身邊去。
陳氏看向沉默的宜寧,微笑著問她:“宜寧,你願意自個兒住一個大房子嗎?你可以在裡面裝秋千,還可以跟小丫頭們玩捉迷藏。”陳氏循循善誘,“夏天的時候,鹿鳴堂的樹會結出甜甜的橘子。”
林海如聽瞭,有些怒道:“大嫂,你這是勸宜寧不跟著我嗎?”
陳氏隻是微微一笑,宜寧這孩子生性不喜歡束縛,必定是喜歡一個人住的。她說:“這還要看宜寧自己的意思。”
宜寧握著林海如的手,對陳氏說:“大伯母,宜寧不喜歡吃橘子,宜寧要跟著母親住。”她的聲音軟軟的,用力握瞭林海如的手一下暗示她,“大伯母雖然是宜寧的伯母,但是宜寧的事是二房的事,還是要母親來做主的。”
林海如被她一握才回過神來,立刻笑瞭笑說:“大嫂,宜寧說的極是啊!二房的事畢竟還是二房做主的。大嫂卻這麼急著讓宜寧從正堂搬走,還不知道大嫂打的是什麼主意……”
陳氏被林海如的話氣得眉心一跳。她這是什麼意思!
“二弟妹,如今老太太屍骨未寒,你可莫要說一些誅心的話。”陳氏蓋上茶杯,聲音發寒。
林海如向她福身:“大嫂見諒,我這人快人快語的,得罪瞭你你可別往心裡去。”
陳氏還是心裡生氣,但是林海如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瞭,她要是再幹涉倒是顯得她真的想圖什麼一樣。幹脆也別管瞭。反正老太太一死,大房與二房貌合神離,遲早是要拆開單過的。
羅宜寧跟著誰與她何幹!
這時候,門外來瞭個丫頭通稟,說是三少爺帶著徐媽媽過來瞭。
羅慎遠帶著徐媽媽進來,他給林海如、陳氏行禮,才坐下來看瞭大傢一眼說:“祖母早有遺言交代徐媽媽,希望各位能聽一聽。”
徐媽媽上前一步,屈身道:“請諸位一聽,老太太臨終之前半月,曾私下對奴婢說過。她的東西全部留給七小姐。正堂裡的東西也都留給七小姐,老太太說瞭,裡頭的所有物本來許多也是原二太太的。留給七小姐理所應當。奴婢已經把田產、房契整理好,正堂裡的東西搬出來卻還要一些時日。”
她的語氣不疾不徐,似乎陳述的不過是把一件小玉器送人的事而已。
要說剛才,陳氏還對羅宜寧的去留無所謂,聽完徐媽媽的這些話,她越來越詫異,心裡一陣的憤怒,就差點沒把扶手捏碎瞭!
羅老太太竟然偏心至此!
她有這麼多孫兒孫女,自己這房是長房,理應有更多的東西。她偏偏把東西都留給瞭羅宜寧!
羅宜玉聽到這裡已經忍不住冷笑瞭:“我倒是真有個好祖母啊!”
死都已經死瞭,心竟然還向著羅宜寧。看她可憐,便把自己所有的東西都給瞭她嗎?
羅宜憐則低下瞭頭,表情淡淡地不說話。羅老太太的東西,不到羅宜寧頭上也到不瞭她頭上,她當然沒有羅宜玉激動瞭。
陳氏壓著內心的怒意,冷冷地問“老太太當真這麼說,你有何憑證?”
羅慎遠這個時候開口說話瞭,他淡淡地道:“大伯母不必激動,孫兒自然是有老太太的親筆信的,隻是這封信暫時在父親那裡,大伯母想看的話可以隨我去取。信是確鑿無疑的,管事們也都看過瞭,沒有問題。”
陳氏迎著羅慎遠的目光看著他,發現他居然非常的鎮定。她心裡突然一陣冷,在羅老太太身亡之前,她一直以為羅慎遠是去為羅老太太準備後事瞭。但是用得瞭這麼長時間嗎!什麼管事都看過信瞭,分明就是把她蒙在鼓裡。等到她知道的時候,就是想不同意都遲瞭。
羅慎遠肯定那個時候就已經知道瞭,知道羅老太太把自己的東西留給瞭羅宜寧,所以他連夜出門,暗中就已經為羅宜寧打點好瞭一切。恐怕羅老太太手裡的那些私產,交接都已經做好瞭!而她卻完全不知情。
好個羅慎遠,她原來還真是小瞧他瞭。
他給自己的妹妹保駕,手段一點不顯露出來。到瞭現在已經無力回天瞭,才帶著徐媽媽過來說老太太的遺言。但是現在說瞭有什麼用!羅老太太的私房能少嗎,林林總總的加起來小一萬兩總歸有的!
陳氏藏在袖中的手緊緊握著。
宜寧卻是一怔,祖母……把她的東西都留給瞭自己?
林海如卻有些激動,她蹲下身在宜寧的耳邊小聲說:“眉眉,我說剛才你三哥去哪裡瞭,原來是去忙這事瞭……他肯定都幫你打點好瞭!你以後就有私房瞭,你知道那是多少銀子嗎?”
一個七歲的孩子,祖母死之後突然有瞭這麼多東西,實在是突如其來。
宜寧怔瞭怔就回過神來。
羅老太太辛苦瞭大半輩子,除瞭給兩個兒子置辦的傢業,自己也有不少的東西。別的不說,在保定她就有四、五個田莊子,每年種蜀黍和小麥,收成不少。清苑縣上還有一處米行,一處香料鋪子。遠些的定州有一傢當鋪。私庫這些年也積攢瞭不少。羅老太太看那些賬本的時候宜寧也看過。
她就這麼留給她瞭。
大房與二房的人不歡而散,陳氏帶著羅宜玉、羅宜秀走出正堂,羅宜秀回頭看瞭宜寧一眼,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撒開母親的手跑到宜寧前面,跟她說:“宜寧,你不要傷心瞭……”
羅宜玉回頭看瞭妹妹一眼,冷淡地道:“羅宜秀,你在那裡說什麼,趕緊過來。”
宜寧站在林海如身邊,看到羅宜秀跟著陳氏和羅宜玉漸漸走遠瞭。以後,宜秀恐怕跟她也不會有這麼親熱瞭吧……宜寧心裡有些感嘆,突然腦袋被拍瞭拍。
羅慎遠走上來瞭。
“宜寧,走,我陪你去收拾東西。”他帶頭走在前面,像一座高高的壁壘,能為她阻隔風雨。
宜寧又微微地笑瞭笑。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這些事她已經見瞭很多瞭。
今日要不是有三哥為她謀劃,幫她處理好祖母的遺囑。陳氏怎麼可能這麼輕易放手。
她跟瞭上去,主動牽住羅慎遠的手。他一頓,也反握住她的手,帶她走在前面。
林海如看著那一大一小的背影,才嘆道:“他們兩兄妹倒是感情更好瞭。”
“都是沒有生母的孩子。”身邊的瑞香突然接瞭一句。
隨即她又說:“三少爺長這麼大,也就是原先的二太太和七小姐對他好,他投桃報李,自然對七小姐也好。您看今天三少爺這等的手腕……您以後也得對三少爺好才是!”
林海如心想這是自然的,一邊吩咐身後的丫頭也過去,幫宜寧收拾東西。
第二天,宜寧的東西收拾瞭七八個箱子,最後一個個地搬去瞭林海如那裡。
宜寧站在屋子裡看瞭最後一眼,這裡已經空落落的瞭,隻有檀色的簾帳還垂著。日暮蒼山,淺金色的光投進屋子裡,細細塵土在飛揚。物是人非而已。
她最後抱起瞭養烏龜的瓷缸,跟羅慎遠說:“三哥,走吧。”
羅慎遠看到她瓷缸裡的烏龜翻瞭個身,四個爪子在空中亂劃,她卻抱著瓷缸一點沒有察覺。他微微地笑瞭笑。牽著宜寧走出瞭正堂,牽著這個小小的人,他心裡默默地想著。
這是他的妹妹,他會愛護她,管教她,將她納入自己的羽翼下保護。
以後羅老太太不在瞭,宜寧也不會被別人欺負半點。
宜寧是不知道羅慎遠在想什麼,但他的表情這麼淡定,什麼事能難倒他呢。
雖然還在羅老太太的喪事期間,但是林海如院子裡的丫頭婆子都高興瞭起來。林海如嫁進羅傢五年無所出,雖然收瞭羅慎遠做嫡子,但人傢畢竟長大瞭,住在外院。這屋子裡還是第一次有孩子住。
林海如陪嫁的婆子甚至拿出瞭好些佈老虎、十二生肖的玩偶,給宜寧佈置新屋子。宜寧問她們怎麼會有這些東西,那婆子笑著說:“總是盼著太太有孩子,早早地備下瞭。”
宜寧看她們高高興興的樣子,也不好說什麼,她早就過瞭喜歡佈娃娃的時候瞭。婆子知道傢中在守喪,也並沒有裝點得十分過分。但是丫頭們卻把林海如壓箱底的一張金絲楠搬出來給她用瞭。
宜寧看到居然是一整塊的金絲楠,連忙站起來:“這給我用?”
婆子笑著點頭:“您放心,隻是太太早就選好的。還有東西一會兒就搬進來。”
林海如還在外頭忙,宜寧想跟她說不用都找不到人。她鬱卒地看著丫頭們搬瞭金鑲玉的屏風進來,整盆的翡翠玉枝盆景,紫檀木的多寶閣。鋪在羅漢床上的靠墊雖然是藍綢佈,卻是摻瞭銀絲織成的。
雪枝抱著個包裹都幫不上忙,林海如房裡的丫頭婆子都做得熱火朝天的,根本不要她插手。她看著都不妥:“……這哪能行!姐兒,您得跟二太太說說。”
宜寧也有點頭疼,指揮丫頭把她的東西先放好。她趕緊去外面找瞭林海如。
林海如看到她過來瞭,把手頭的東西先放下,讓管事婆子在一旁等著。她問她:“宜寧,新屋子你喜歡嗎?”
宜寧無奈,跟她說:“母親。祖母剛沒瞭,我在服喪,不可住得太奢華瞭……”
林海如才一拍腦袋,那些東西是她早就選好的。這些天忙著喪事,倒是忙得昏頭瞭,還忘瞭這茬。
她有點惋惜地說:“這倒也是,那我還是幫你收起來吧,等守孝期過瞭再用。”
剛搬進來的傢具又搬瞭出去,雪枝親自去挑瞭一些樣式簡單大方的回來給宜寧用。但是那些佈老虎和十二生肖的娃娃,林海如的丫頭們卻堅持要掛在她的帳上。宜寧把養烏龜的瓷缸放在多寶閣上,望著嶄新的屋子,心想她也終於搬傢瞭。
林海如的院子很大,廂房這邊都歸瞭她,與林海如的內室就隔瞭一個夾道。宜寧還少有來這裡,她出門看瞭看。雖然比原來的住處小些,但院子裡的花草更精致,種瞭海棠,堆瞭假山,假山下面就是小池子。
倒是可以把她的烏龜養在這裡……
宜寧決定一直養著那對烏龜,她從祖母那裡帶出來的東西不多,這也算是個念想瞭。
讓雪枝把瓷缸抱出來,她親自把烏龜倒進瞭池子裡。那兩隻烏龜一時間有瞭廣闊的天地,倒是撥著小短腿遊瞭好幾圈,才歇在瞭假山上。
宜寧站起來,把瓷缸遞給雪枝。一抬頭就看到她三哥剛走進院子,身後跟著好些小廝。
“來給你做個書房。”羅慎遠跟她說,叫瞭身後的小廝進旁邊的次間,他看看給她做一個書房出來。
宜寧有點懵:“三哥,我要書房做什麼?”
羅慎遠淡淡地說:“你總得讀書寫字,我有空便我來教你。我沒空的時候,你就自己多看書。”
小廝們很快就忙碌起來,搬瞭書案、多寶閣進來,還有一架琴,給她放在瞭窗邊。
宜寧前世沒有學過琴樂,她們傢祖母總覺得樂是下品。隻有教坊裡頭的姑娘才學這些,一點都不讓她們碰,就連琴也一並不喜歡瞭。宜寧隨手撥瞭幾下,聽這音質古沉就知道肯定不是凡品。再看琴尾竟然刻著道衍二字,她就是再沒有見識,也知道這是後世有名的道衍大師做的琴。
他從哪兒弄來的?
名傢的琴,那可是千金不可求的。
宜寧回頭看著羅慎遠:“三哥,這個我也要學?”
羅慎遠卻說:“這個是給你玩的。”
宜寧看他的神色沒有什麼特別的,忍不住道:“這把琴應該挺值錢的吧……”
值錢嗎?羅慎遠想瞭想,當初道衍送給他的時候,也不過說是自己閑來無事做的,送給他玩玩。他不喜歡這些,放在庫房裡一直沒有管過。想到宜寧說不定喜歡,才順便給她搬瞭過來。
“你如何知道它值錢的?”羅慎遠看著她。
宜寧心想,她能怎麼知道的。因為陸嘉學,道衍後來名滿浙江福建,他的琴可遇不可求。長嫂就心心念著想有一架,但是一直都沒有遇到過。
但是算算時間,距離福建倭寇猖獗還有好些年,恐怕道衍現在還沒有出名吧。
說起來,請道衍出山也算是陸嘉學做的為數不多的幾件好事瞭。倭寇猖獗,他居然派瞭一個和尚去瞭福建,當時朝中眾人反對,他卻堅持重用此人。後來道衍果然治倭寇有功,飽受倭寇侵擾的百姓,還給道衍豎瞭一塊長生碑。後來道衍似乎一直在幫陸嘉學做事……
宜寧收下瞭這架琴,打算著就算她不學,也要擺在屋子裡好生放著。
這東西有蓬蓽生輝的效果。
至於如何告訴她三哥,宜寧隻是隨口說:“你會送我便宜的東西嗎?”
羅慎遠被這小丫頭反將瞭一軍,他倒是笑瞭笑。宜寧這幾天心情一直不太好,羅老太太去瞭,她看著無依無靠,可憐兮兮的。現在好不容易恢復瞭點生氣,他也不會跟她計較。
把宜寧的書房佈置完瞭,他帶著宜寧出來,去瞭林海如那裡。
天色已經黑瞭下來。府裡的道士還在做法事,要做滿七七四十九天的水陸法事。還不時有做法的聲音傳來。這幾天變得太快,宜寧幾乎有一種做夢的恍惚感。好像祖母根本沒死,還在正堂裡等著她回去吃晚飯一樣。但這分明就是不可能的。
徐媽媽已經帶著丫頭婆子在林海如那裡等她瞭。
徐媽媽手裡捧瞭一個匣子,讓宜寧坐在她對面,她打開給宜寧看。
“七小姐,這幾份,是田產地契的文書,一共四份。這些是田莊上的那些人的賣身契。這是房契,一共有五處,其中的三處都是鋪子。都是老太太身前置辦的。”徐媽媽給她看瞭,再合上盒子放到她手上。
她又拿出一把鑰匙,也給瞭她。
“這是老太太庫房的鑰匙,您有空就去看看吧,老太太留瞭不少東西。”徐媽媽說著自己也難受,她深吸瞭口氣說,“奴婢都清點好瞭,清點的冊子在三少爺那裡。”
她站起來屈瞭身說:“奴婢伺候瞭老太太一輩子,本是想隨著老太太去的。但不知七小姐缺不缺人伺候……”
宜寧聽出她的意思,立刻拉住她說:“我自然是缺的!徐媽媽,您留下來吧。”
徐媽媽肯留下來當然再好不過瞭。徐媽媽是伺候羅老太太的,這輩子不知道見識瞭多少事,懂得多少道理。若不是為瞭她,老太太死之後徐媽媽完全可以告老還鄉,頤養天年的。宜寧怎麼會駁瞭她的話。
徐媽媽也是放心不下宜寧,正好宜寧身邊也沒有婆子伺候。不如先由她來,別人她也信不過。
林海如見徐媽媽留下來她自然也高興,有徐媽媽在,宜寧身邊的丫頭婆子就不會錯瞭。
再者這羅府還有個陳氏,還有那喬姨娘母女,怎麼看都是不讓人省心的。
她讓丫頭收拾瞭東西,擺瞭晚飯。吃瞭之後還要去守靈的。
宜寧卻在想祖母留給她的那些東西,既然是祖母留給她的,自然要好好打理。隻是不知道該交給誰打理才好,這以往都是祖母親自來做的。
她看瞭看旁邊正安靜吃飯的,她的三哥。
屋子裡,羅慎遠放下茶杯,挑瞭挑眉問:“讓我幫你管?”
宜寧點頭,她打開盒子仔細看,薄薄的一張張文書。還不是她現在不方便管,不然以她的個性,這些東西還是自己拿著更安心,當然給羅慎遠管她也是放心的。
但是隨即她又補充道:“三哥,你幫我管,我就看著學學。不過等我及笄瞭,你還是要還給我的……”
羅慎遠失笑,這小丫頭想什麼呢,他還會貪她的銀子不成?
宜寧看他笑的意味不明,心想自己那話搞不好有歧義。怕他誤會,立刻又補充道:“你不要誤會瞭,倒不是怕你貪瞭我的銀子。而是你以後考瞭進士就太忙瞭,再拿這些事煩你不好。”
她又說:“這些鋪子、田莊的收益,分三成給你。”
羅慎遠才接著說:“可以幫你管,但是收益不能這麼算。這些鋪子、田莊的收益要全部放在我這兒,等你要用錢的時候,找我給你支銀子。等你以後長大瞭我一並給你,現在不行。”
想到宜寧原先過的生活奢侈,怕她對銀子沒有什麼感覺隨便花錢。羅慎遠覺得還是不要給她比較好。
宜寧心裡也是哭笑不得,看吧,這就是小孩子的不好瞭。
不過想想也有道理,這麼多大筆的銀子放在她這兒,還是不怎麼安全。
畢竟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徐媽媽也在旁邊說:“七小姐,我看三少爺說得也對。您要使銀子的時候找他支就好瞭。”
宜寧最後同意瞭,她把盒子給瞭徐媽媽,讓她幫自己收起來。那把銅鑰匙則給瞭雪枝,打算以後再去看看祖母留給她的東西。
徐媽媽就對羅慎遠說:“老太太剛去,那些管事、莊頭都要來葬禮的。奴婢帶他們來見您,以後他們就歸您管瞭。明日便在偏廳見見如何?”
羅慎遠看瞭看宜寧,發現她也正看著自己,圓圓的眼睛烏溜溜的,而且滿是期待。
“明日下午,我陪父親見完賓客之後過去。”羅慎遠對徐媽媽說。
宜寧聽到他同意瞭,立刻就拉著羅慎遠的衣袖笑著說:“那謝謝三哥瞭!”
她對他總是有種獨特的信任。
羅慎遠看她拉著自己的小手,默默地想。
三哥告辭走後,丫頭端瞭熱水進來給宜寧洗腳。
宜寧看到給她整理被褥的徐媽媽,總覺得這情景陌生又熟悉。
祖母雖然離開瞭,但是她卻還是在時時刻刻的保護著她。宜寧躺在床上默默地看著頭頂的承塵,隻是如今她畢竟是不能隻做個孩子瞭。
她靜靜地閉上眼,心裡平靜瞭下來。
第二日晨起,雪枝給宜寧梳洗好。依舊是著孝服,梳瞭丫髻。隨後去瞭林海如那裡吃早膳。
丫頭擺瞭白粥、酥蜜餅、醃制蘿卜幹等東西。林海如怕宜寧吃不慣她這兒的東西,還給她做瞭許多點心,包蝦仁的水晶餃、松軟的豆沙包,宜寧的碗裡被她堆得跟小山似的。
“你最近瘦瞭些,快多吃一點。”林海如笑著說,吩咐丫頭趕緊把蒸好的紅棗乳糕端上來,宜寧愛吃這個。隻是這點心做起來太繁瑣瞭,平日很少做給她吃。宜寧第一天在她這裡吃飯,怎麼也要讓她吃好瞭。
羅宜憐帶著軒哥兒過來給林海如請安。
她也穿著孝服,這幾個月身量似乎略抽高瞭些,小臉清麗。
她和軒哥兒給林海如行禮,林海如就神色淡淡地嗯瞭一聲。
宜寧抬頭看瞭一眼,卻沒有見到喬姨娘的身影。這做姨娘的怎麼會不來給主母請安,也太不合規矩瞭。她問羅宜憐:“六姐,姨娘沒有過來嗎?”
羅宜憐隻是嘆瞭口氣說:“昨日父親傷心不已,姨娘忙著照料父親。晨起便有些不大舒服瞭。”她又笑瞭笑說,“祖母逝世瞭,七妹搬到母親這裡住。想必日後是要常往來的。還要歡迎七妹妹過來才是。這西院我是熟悉的,以後七妹妹要是有什麼想要的想玩的,來找我就是瞭。”
宜寧道瞭謝,這時候丫頭端著剛蒸好的紅棗乳糕上來瞭,站在羅宜憐身邊的軒哥兒看到這個,卻搖著姐姐的衣袖鬧著要吃:“軒哥兒要糕!軒哥兒要糕!”
林海如平日就不喜歡這兩姐弟,這盤糕是特地給宜寧準備的,更不想給出去。
不過軒哥兒畢竟還小,林海如讓婆子拿瞭盤子出來,給軒哥兒撥瞭一塊。宜寧也不在意瞭,她再怎麼喜歡吃畢竟也是大人,怎麼會和孩子計較。
軒哥兒看到卻不高興瞭,在喬姨娘的屋子裡,他喜歡吃的東西都是要給他的,連羅宜憐都是全讓給他的。隻撥一塊怎麼行。他大聲說:“軒哥兒都要!”他上前幾步就把盤子抱進自己懷裡。
羅宜憐看著弟弟這般,無奈地笑瞭笑。“母親不要見怪,弟弟年紀還小。”
林海如差點就把筷子拍到桌上去瞭,這可是她一大早就吩咐廚房給宜寧準備的。宜寧可一塊都沒有吃。偏偏軒哥兒是二房的寶,誰都要寵著他,倒是越來越嬌慣瞭。
門外丫頭通傳,說二老爺過來瞭。
宜寧聽到聲音,放下手中的碗。立刻就笑著說:“軒哥兒喜歡吃,就都讓給你吃好不好?不過也不要搶,你乖乖過來坐著,七姐這裡還有白粥,你配著吃好不好?”
軒哥兒不喜歡這位陌生的七姐姐,搖頭說:“我不喜歡喝粥!我不喜歡你,也不要坐你旁邊!”
羅成章正好走進來,幾個孩子給他請安。他看瞭一眼抱著盤子的軒哥兒,卻皺瞭皺眉說:“軒哥兒,你這是幹什麼呢。你七姐分粥給你喝,你不要就不要,怎麼能如此說話!”
宜寧剛沒有瞭祖母,如今才搬到他這裡來。
他在門外又聽到宜寧的聲音客客氣氣的,對這個弟弟也是關懷,心裡正欣慰。沒想到軒哥兒小小年紀,說話卻如此傷人心。
宜寧似乎並不在意,輕輕說:“父親不要怪弟弟,他年紀還小,說話隻是坦率瞭些而已。”
羅老太太才死,羅成章心裡正是傷心的時候。宜寧看著孤零零的,他自然又心疼瞭幾分。他坐下來對軒哥兒說:“你嬤嬤可有教過你,怎麼拒絕人傢的?給你七姐姐道歉。”
軒哥兒看到一向喜歡抱自己,疼愛自己的父親有些生氣瞭,才委委屈屈地說:“謝謝七姐姐,軒哥兒來之前吃過飯瞭,就不喝七姐姐的粥瞭。剛才對不起七姐姐。”
羅宜憐看到弟弟這個樣子,也有點心疼。她和喬姨娘可都是把軒哥兒當寶寵著的,她柔聲說:“爹爹,軒哥兒也是最近太為祖母傷心瞭。女兒回去一定好好教導軒哥兒說話。”
看到軒哥兒道歉,一向乖巧懂事的宜憐也說話瞭。羅成章的臉色才緩和下來,讓兩姐弟先下去瞭。
羅宜憐臨走時看瞭宜寧一眼,宜寧卻神色淡淡地夾瞭塊水晶餃吃,看都沒有看她。
軒哥兒這麼跋扈,林海如身邊的丫頭婆子都沒有說話,想必是平日都習慣瞭。
難怪都說喬姨娘受寵呢。
羅成章在宜寧身邊坐下,丫頭也給他佈置瞭碗筷,他柔聲問她在林海如這裡過得好不好。
羅宜寧點瞭點頭說:“母親待我好,還給我做我最喜歡的紅棗乳糕,我喜歡母親。”
孩子的誇獎就是最好的。
羅成章見宜寧心情舒暢,才嘆瞭口氣摸瞭摸她的頭。
“你祖母走瞭,日後就好好跟著你母親過。祖母留給你的東西,你三哥也跟我說過瞭。”羅成章看她抬起小臉,似乎很專註地看著他,不由笑瞭笑說,“父親都知道。既然是祖母留給你的,我也不會動,以後就全部當成你的嫁妝陪你出嫁。”
知道羅老太太把東西都留給宜寧瞭,羅成章沒有什麼感覺。反正不管在誰的手裡,東西總歸是留在二房的。所以當羅慎遠連夜去料理事情的時候,他也很支持。
“隻是大嫂怕是要不高興瞭。”羅成章放下手,對林海如說,“你好好安撫一下大嫂,一切的事情等大哥回來再說。至於分傢的事還要等等……”他沉吟瞭一下。
老太太剛死就分傢,這是不孝。
還是再等等看吧,算時間他們也該從京城回來瞭。
林海如跟陳氏合不來,她很想分傢。但是羅成章還是沒有表明意思,她有點失望。
羅成章吃過早飯就去瞭靈堂,宜寧則放下碗筷,問林海如:“母親,喬姨娘時常不來給您請安嗎?”
林海如哼瞭聲說:“她還不是做個狐媚子的樣子,偏偏你父親寵愛她……不來也好,我懶得看到她!”
宜寧心想林海如這些方面真是糊塗。請不請安不是她想不想看的問題,而是喬姨娘的態度問題,也是這府中眾人對喬姨娘的態度問題。
她小聲在林海如耳邊說:“母親,下次您要是對她不滿,我幫你說話怎麼樣?”
林海如看著宜寧,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
宜寧則笑瞭笑,繼母對她這麼好,她自然也要投桃報李的。
“有些事我比您好說話。”宜寧說,“您信我就好瞭。”
林海如雖然不知道宜寧是要做什麼,但是她知道宜寧那小腦瓜轉得很靈活。
她的丫頭瑞香畢竟要機靈點,也跟著點頭說:“我看七小姐說的有道理,二太太,您聽七小姐的沒錯。”
林海如還是答應瞭,不過她也沒當回事,繼續給宜寧的碗裡夾東西勸她多吃點。
宜寧哭笑不得,她可已經吃飽瞭啊。
看來林海如是真的覺得她瘦瞭。
門外突然傳來丫頭說話的聲音,似乎是喊著二太太,聲音很急促。林海如放下筷子,這吃個飯怎麼就那麼不安生,來來往往這些人要不要她吃瞭。
正準備等那丫頭進門就一頓罵,那丫頭卻喘著氣說:“二太太、七小姐,是……是大小姐……大小姐從京城回來瞭,大小姐先派人傳瞭信,讓您先到垂花門去!大爺也剛到,大太太正在去垂花門的路上!奴婢趕緊回來跟您說一聲。”
林海如聽得一愣。
宜寧的長姐羅宜慧回來瞭。
宜寧分明看到,林海如的表情一時間很復雜,高興也不是,不高興也不是。要是仔細看起來的話,好像是有點怕。
她回頭有點猶豫地對宜寧說:“宜寧,你長姐回來瞭……你要不要去看看?”
宜寧當然要去看。
這位小宜寧的長姐羅宜慧,她可是欽佩很久瞭!
平日隻從別人的話裡聽到她,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