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情難自已

霸王卸甲。講是項羽垓下戰敗,別姬自刎,蒼涼而悲壯。

戰亂的鼓點、四面楚歌的悲壯沉寂瞭,琵琶聲才幽咽起來。最後尾音輕落,指尖輕挑復抹,如一陣戰歌騰空而起,方才漸漸平息入塵。

沒有什麼勝負的,花廳一片沉寂。正堂中央宜寧閉上瞭眼,她的臉上有種細微的悲傷,教人不由自主地就為之震撼。

片刻之後魏老太太才回過神來,握瞭宜寧的手,輕聲道:“我竟不知道你琵琶彈得這麼好!”

宜寧把琵琶抱在懷裡站起身,她想起乳母感嘆般地說過:“……老太太不喜歡器樂,太太就舍瞭不彈。實則她非常有天賦,我也知道你學瞭也沒什麼用,卻總還是想教教你。你以後彈琵琶的時候就能想起她瞭。”

她是會想起她的,想起未曾謀面,甚至沒有機會抱一抱她的生母。她雖然沒有親自教導自己,卻一直在影響她。

魏老太太轉過頭,笑著對謝蘊說:“謝二姑娘以為如何?”

謝蘊的目光有些復雜,她說:“我小時候也聽別人彈過這首曲子,當時驚為天人,還以為再也聽不到這麼精妙的瞭。宜寧妹妹倒是有她七八分的精妙,”她又笑瞭笑,笑容非常的粲然,“宜寧妹妹也是從小學彈琵琶的?”

“這倒不是,是她父親前幾月給她找的琵琶老師。我見她平日不怎麼練,還以為她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呢。”魏老太太說。

“這倒也不奇怪瞭。”謝蘊點頭,“宜寧妹妹的指法有些生疏,但是天賦驚人,對曲調的演繹遠勝於我。”

宜寧也知道自己長久不練指法必然退步瞭,她性子又懶,平日根本不怎麼練,天賦就這麼荒廢瞭。

她倒也沒覺得可惜,要不是今日遇到瞭謝蘊恐怕都想不起抱琵琶瞭。不過對於謝蘊,她倒是真心說瞭幾句:“謝二姑娘彈得也精妙,隻是不愛所彈之曲,彈得總少幾分味道。”

謝蘊聽到這裡微微一愣。

“那你彈的可是所愛之曲?”門口突然有個聲音響起。

一時所有人都看過去。

宜寧側過頭,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背手站在門口,他穿著一件武官慣穿的補服,表情平靜而有種淡淡的威嚴。

在場已經有人認出瞭陸嘉學,不由一陣低呼。站在魏老太太身側的趙明珠卻眼前一亮,屈身喊瞭他,笑到:“義父!您怎麼有空過來瞭。”

大傢的目光又不由得看向趙明珠。早知道這位明珠小姐是陸嘉學認瞭的義女,今天卻是第一次看到。

他怎麼過來瞭!

宜寧抓著琴弦的手指微微一緊,她對陸嘉學的情緒很復雜,怨恨和恐懼也許都有。但已經淡瞭不少,因為她根本無法對陸嘉學做什麼……她突然慶幸自己缺少練習,彈得不如原來好。宜寧微一屈身道:“老師隻教瞭這曲,談不上喜不喜歡。”她盡量讓自己平靜一些,怕他看出什麼異樣,強忍著才能不逃避他的目光。

隻能希望他當年真的沒有好好聽吧!

陸嘉學看著宜寧不說話。魏凌走過來瞭,這滿座的女眷說話也不方便,他跟魏老太太說房山的宴席已經安排好瞭,便請眾人移步房山。

“我好久沒有看到過您瞭。”趙明珠卻笑著走過來跟他說,她一看到陸嘉學就滿心的歡喜。還以為他是來看自己的,過去挽瞭他的手。

陸嘉學隻是微微對趙明珠點頭,隨後走瞭進來,坐在瞭太師椅上。

霸王卸甲,這小姑娘能彈出七八分的神韻已經不容易瞭。雖然……不能和那人比,倒也不錯瞭。

這小姑娘是真的很像她,甚至是神韻,說話的語氣。她應該慶幸自己是魏凌的女兒。

甚至她也應該慶幸他這幾年修身養性。

陸嘉學淡淡道:“若非你所愛之曲,那還是該少彈為好。”

宜寧牙關微微一咬,抬起頭笑著說:“都督大人,別人如何彈奏恐怕也不關你的事吧。”

魏老太太和趙明珠都聽得心裡一跳,魏凌又剛送瞭人過去,這般還沒有誰能這麼跟陸嘉學說話。

羅慎遠則上前一步,牽住瞭宜寧的手。“都督大人,宜寧還年少。”

陸嘉學略一抬頭,這才看到瞭羅慎遠。這個年輕人站在羅宜寧身前,宛如一個保護者。他也認出瞭羅慎遠,低頭喝瞭口茶道:“新科狀元?”

“殿試的時候皇上曾問過我。右手有疾不能蜷曲,是否可欽點狀元。”陸嘉學繼續說,“我告訴他,這些都無所謂。”

羅慎遠聽瞭,默默一笑道:“那我該謝都督瞭。”

陸嘉學一時沒有說話,兩人雖地位不等。但是落在一旁的羅宜寧眼裡,總似乎覺得有種暗流湧動的意味。羅慎遠後來成為首輔之後,與陸嘉學可謂是勢不兩立的。兩人的明爭暗鬥真是不算少瞭。

陸嘉學的確沒有把這個年輕人放在眼裡,就算他再怎麼才華橫溢也還年輕。宜寧被羅慎遠牽著手,卻能感受到他掌心的粗糙疤痕……這都是因為小宜寧,她抬起頭看到羅慎遠一貫的沉默。她明明知道羅慎遠不需要別人的可憐,他以後也會位極人臣,甚至是陸嘉學最強的對手。但是現在她還是忍不住有些……同情他。右手有疾,說來是簡單的四個字,但卻會伴隨一生,她知道三哥的右手到現在都握不瞭筆。

其實宜寧很清楚陸嘉學的性格,隻要不是真的觸怒他,他又不會遷怒無辜。但是別人卻會擔心她。

她深吸瞭口氣,對陸嘉學說:“若是都督大人不喜,那我以後不彈就是瞭。”

陸嘉學聽瞭反倒是挑眉:“我何時讓你不彈瞭?”

羅宜寧聽瞭一憋,怎麼不管十年前還是十年後,他總有辦法氣到她。

魏凌已經走瞭進來。陸嘉學自然不再逗她瞭,免得魏凌再生氣起來。

魏凌走過來卻摸瞭摸宜寧的頭:“咱們宜寧的琵琶彈得好,下次也彈給爹爹聽吧!”他是給女兒請瞭老師,卻還不知道她究竟彈得怎麼樣。

他也對羅慎遠頷首道:“羅三公子也一起去房山吧?至少進瞭飯再走。”

“謝國公爺盛情,隻是實在是拖延不得。”羅慎遠搖頭。

宜寧才知道三哥是要走的。

隨後羅慎遠向魏凌請辭,她就送他出瞭花廳。一路上她看他幾乎是沒什麼表情,她就問:“你覺得我剛才彈得不好?”

羅慎遠輕敲她的額頭道:“你一個小姑娘,以後別彈這種悲曲。”

宜寧揉瞭揉他所敲之處,心想這個音癡懂什麼……這便也是他唯一的缺點瞭,音韻方面不太通竅。

待跟他走出瞭花廳,宜寧才問道:“三哥,你如何認識謝蘊的?”

羅慎遠看她一眼,說道:“上次她到孫大人府上,出瞭上聯無人能對,孫大人有些尷尬。我看不過去才幫瞭忙,後來她便一直纏著我不放。”

他走到靜安居門口,站定瞭又跟她說:“下午我就要去翰林院一趟,故不能久留。恐怕要改日再來看你瞭。”

他剛中瞭狀元,應該是非常忙碌的,能抽出半天時間來都已經不容易瞭。

宜寧倒也知道,點瞭點頭說:“那我送你出垂花門吧?”

羅慎遠摸瞭摸她的頭,笑瞭笑低聲說:“不瞭,我改日來看你,你回去吧。”

他向魏老太太請辭之後上瞭馬車,羅宜寧看到他的側顏很沉默,隱隱有些肅冷。她總是覺得,羅慎遠比原來更陌生瞭……

魏凌跟陸嘉學從花廳出來,看到陸嘉學不說話,就疑惑道:“這是怎麼瞭?”

趙明珠笑瞭笑說:“剛才義父跟宜寧妹妹開玩笑呢……反倒是把宜寧妹妹嚇到瞭。”

魏凌想到上次的事就不舒服,雖然最後陸嘉學送瞭好些東西過來,他一看就知道是給宜寧賠禮道歉的,但是他也沒有給宜寧。以為這次陸嘉學又把宜寧怎麼著瞭,看瞭看陸嘉學問:“霸王卸甲,你覺得不好?”

陸嘉學搖瞭搖頭,想瞭想才道,“上次你讓我收她做義女的事……我答應瞭,你一會兒叫她過來,與我遞個茶就行。”

魏凌正想問他怎麼又改變主意瞭,陸嘉學已經轉身離開瞭。

站在一旁的趙明珠聽到這句話臉色卻有些變瞭。

等羅宜寧送瞭羅慎遠離開到房山之後,就被魏凌叫瞭過去。

“……陸嘉學要收你做義女。”魏凌還是挺高興的,有陸嘉學做義父,對女孩兒來說也是個靠山。“你隨我過來,給他敬一杯茶就行!”

宜寧聽瞭簡直就是震驚,陸嘉學要收她做義女?

她可絕不想給他做義女!這對於別人來說或許是一種殊榮,但是對她來說……卻絕不是什麼好事。

“過來吧。”魏凌把女孩兒牽到瞭暖閣之中,陸嘉學已經在等她瞭。趙明珠正在旁邊和他說話,陸嘉學側著頭看槅扇外開得正好的杏花,聽得似乎心不在焉。聽到她來的聲音才轉過頭。

羅宜寧從來沒看到這樣的趙明珠,她對別人總是有些驕橫的,但是她對著陸嘉學卻是滿心的乖巧,小臉微紅,眼眸目光水潤極瞭。宜寧靜靜地站著,看著趙明珠,無數個畫面突然劃過她的腦海。

前世沒有一個真的英國公府小姐回來,趙明珠一直都是英國公府唯一眾星捧月的小姐。畢竟兩傢都沒有女孩,整個京城裡她都是驕橫的。她記得十七歲的趙明珠站在她的排位面前,那個古怪又冰冷眼神。

她甚至還想起她偷偷跟在陸嘉學的身後,寧遠侯府的人想阻止又不敢阻止她。還有她發配伺候陸嘉學的丫頭時,眼神裡的陰狠和嫉妒。甚至是她面對程瑯的時候,近乎冷淡的眼神。

這時候趙明珠也聽到她來瞭,回頭看她。

這個眼神,和當年她發配那些丫頭的時候太像瞭。

羅宜寧似乎是明白瞭什麼,這些疑惑閃過她的心裡,仿佛一道閃電。這個推斷看似荒謬,讓她震驚,但越想越覺得就是如此。

趙明珠……恐怕喜歡的根本就不是程瑯,而是陸嘉學!

杏花已經快要開盡瞭,門外吹得到處都是。遠遠地傳來鼎沸的人聲,讓她覺得有些恍惚。

趙明珠被請出瞭暖閣,陸嘉學抬手讓宜寧坐在他對面,跟她說:“你可知道寧遠侯府?”

聽這個語氣還真是打算收自己為義女?宜寧輕聲地說:“……知道。”

寧遠侯府,一草一木,她都知道。

“寧遠侯爺也是開國的時候,聖祖皇帝封下來的。”陸嘉學仰靠在椅背上,英俊的面容有種刀鑿斧刻般的深邃,他又是武將,高大健壯。再怎麼收斂自己的氣勢也隻能做出三分的柔和來,稍微不收斂瞭,正如現在這般氣勢就很迫人瞭。他繼續說,“傳到我手上就是第七代瞭。我膝下無子女,願認你做個義女。你可願意?”

雖然早有準備,但是聽到的時候她還是覺得有些荒謬。她突然問道:“明珠姐姐不是您的義女嗎?”

陸嘉學聽到這裡就笑瞭笑,他笑起來的似乎還是年輕時候,眉眼都好像帶瞭勾人的鉤子。“是你父親希望我認你為義女。”他頓瞭頓,“明珠雖是遞瞭茶,但沒有上族譜,算不得數。我收你則是至誠至真,是要上族譜的。且明珠在外不能叫我為義父,你則不同。”

那她何德何能,得瞭他的看重?難不成就因為她是魏凌的親生女兒?

他前世殺瞭她。

一旦想到這裡羅宜寧就覺得骨血裡都湧動著一股冰冷,甚至還有種隱隱的痛意。

其實她一開始也是不相信的,但是由不得她不信。謝敏被無端誣陷,他成瞭最大的獲利者。寧遠侯府沒有一個人敢再提起她,甚至連他陸嘉學也再也沒有提起。再怎麼不信也信瞭。

宜寧沒有說話,魏凌則過來摸瞭摸她的頭,輕聲道:“眉眉,明珠當時認的時候是沒有上族譜的。以後都督就是你的義父可好?你若是有一日成親瞭,他也要隨你一份厚禮的。”

陸嘉學看她不說話,就笑著問道:“怎麼瞭,你不願意嗎?”他可沒想到這小姑娘會不願意。

他都已經這麼問瞭,若是答瞭不肯豈不是拂瞭他的面子。

陸嘉學的面子可是這麼好拂的?真要是惹瞭他不痛快,恐怕魏凌也護不住她。

她抬頭看到魏凌也看著她,用眼神在示意她答應。但她卻仿佛嘴唇被黏住瞭,怎麼都開不瞭口。真的上瞭族譜,以後就要叫他為義父,兩人的關系這麼一近,以後必然少不瞭有往來。

陸嘉學看她久久不說話,笑容漸漸收瞭起來。

魏凌在宜寧耳邊低聲道:“眉眉,你怎麼瞭?快答應下來。”

宜寧暗自咬瞭咬牙,突然覺得這又有什麼。不就是認個義父嗎,那認瞭他又能如何?對於陸嘉學來說,認不認個義女有什麼兩樣?他以後還會殺瞭她不成!

於是她穩瞭穩,從丫頭的方漆托盤裡接瞭茶,半跪著遞給瞭陸嘉學。

陸嘉學的表情這才緩和瞭一些,伸手來接她遞過來的茶。

認義父是他提出來的,若是宜寧拒絕瞭他自然會有怒意。他已經是多年的上位者,要不是覺得她和那人像,他也不會順手施以恩德。

羅宜寧看到他抬起手的時候,手腕上露出一串珠子,黑沉沉的木質,似乎摩挲瞭多年,光澤很溫潤。

他喝瞭茶,就把手腕上的珠子褪下來送給瞭她:“這是信物,以後你要是有難,我自然不會不管。”

魏凌看到那串珠子有些驚訝,但隨後神情又恢復瞭正常沒有說什麼。

羅宜寧隨後四平八穩地叫瞭陸嘉學一聲義父,陸嘉學點頭算是應瞭。

他還有事不便久留,喝瞭茶之後不久就匆匆離開瞭。

魏凌下來卻跟宜寧說:“陸嘉學每次上戰場都帶著那串珠子,聽說是從高僧那裡求來的。卻送給瞭你。”

宜寧握著那串珠子把玩片刻。隻要想到是陸嘉學貼身戴的東西,總覺得還能觸到他的體溫一般,聞起來隻是有股淡淡的檀木香,其實也沒有什麼。她卻把珠子放在瞭脂粉奩子裡,沒有再拿出來過。

幾日過後,陸嘉學又派人送瞭把琵琶過來。

這把琵琶也鎖進瞭庫房裡。

趙明珠聽說瞭卻不舒服,撲在羅漢床上不說話。有個小丫頭不小心打瞭杯子,她立刻就坐起來,誰知道又丫頭急急忙忙地進來跟她說:“明珠小姐,表姑奶奶……又過來瞭!”

趙明珠的臉色頓時有些古怪瞭。

她在國公府裡,母親來得並不多。她並不喜歡她過來,看到母親殷勤的笑臉,局促的姿態總是讓她很不舒服。她總會想起自己是從那等小地方裡出來的,就會一陣的厭煩。

她穿瞭鞋下瞭床,嘴唇微抿問道:“她在哪裡?”

小丫頭忙回答道:“在後門等著您呢!”

趙明珠一個丫頭都沒有帶,匆匆地走瞭過去。

鄭氏果然在後門等著她,手裡抱著個包裹,見到她來瞭就露出瞭殷勤的笑容,把手裡的包裹遞給她:“我給你做的針線。”看到趙明珠眉頭微皺似乎不耐煩的樣子,她連忙說:“這是裡衣,用的都是好的料子……”

趙明珠看到卻不接,母親所謂好的料子不過是絲綢,在英國公府裡絲綢都算是下品的料子。

“你若是找我就為瞭這事,那我就要回去瞭……”

鄭氏聽瞭連忙拉住她:“明珠,你爹賭錢敗瞭傢裡的銀子……我,我也不好意思再問老太太瞭。年初的時候她便給瞭五千兩,明珠啊!母親若不是走投無路瞭也不會來找你的。你幾個嬸頭先還肯借錢,如今卻不肯再借錢給我們瞭……你祖母的病還拖著!”

趙明珠聽瞭就冷笑:“走投無路?那您便拿著刀跟我那賭鬼爹拼不就好瞭,你以為我在英國公府裡能有多少銀子?”她一步步地逼近瞭鄭氏,“您要是給瞭我一個好出生,就像那謝傢二小姐一般,走到哪裡都是眾人追捧,人人敬仰。我多少銀子沒得給您……”

她想起瞭被程瑯拒婚,想起瞭謝蘊對她的輕視,她憋得一陣陣難受。

鄭氏茫然而窘迫,看到趙明珠紅瞭眼眶,她喃喃地道:“明珠,你……你要是在這裡過得不好。那我就去跟老太太說一聲,接你回去住幾天吧。”明珠剛從傢裡被接走的時候,她還是哭著鬧著要回來的。後來她對傢裡越來越冷淡,獨獨對魏老太太親昵瞭起來。

趙明珠聽瞭實在忍不住瞭,大聲地說:“我才不要回去!”

她才不要回通州那個破落的傢裡,和傢裡庶出的妹妹分一個院子,也不要做一件衣裳都要等到過節。看到那三個不成器的哥哥她就煩膩惡心,再與程瑯、羅慎遠等人中龍鳳對比,她真是片刻都不想看到。說她貪慕虛榮也好,她都認瞭,但她決不能讓自己被毀在那種地方!

難道她就不明白嗎?自己不想回去就是不想看到那一傢子的廢物。母親也是個廢物,要不是她一昧的溫吞。父親敢拿瞭銀子去賭?傢裡還養著四房姨娘,三個哥哥沒一個拿得出手的!簡直就是坐吃山空。

她立刻撥下瞭手腕上的玉鐲子,頭上的金簪、耳墜兒也摘瞭下來,一股腦兒地都給瞭鄭氏。“你拿瞭走吧,別讓外祖母看到瞭!”

鄭氏捧著這些,嘴唇顫抖地道:“明珠,是我對不起你……”

趙明珠最煩她這個唯唯諾諾的樣子,她道:“你要是真覺得對不起我,以後就不要來找我!”

鄭氏看著眼前的女兒愣瞭愣,她突然覺得這個孩子自己根本不認識,是別人傢的孩子。是自己記錯瞭的。

趙明珠轉身就走瞭。

不遠處宋媽媽扶著魏老太太出來散步,站在廡廊上,卻把這些都瞧在眼裡。

宋媽媽看著都倒吸瞭口涼氣說:“您一貫怕明珠小姐和傢裡不親熱,都是叫小姐好好對傢裡。逢年過節的也要給他們送東西。他們傢裡卻實在是糊塗……隻是明珠小姐這個態度……”

魏老太太看著鄭氏很久,鄭氏望著女兒不見之後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瞭視線,她的背影纖瘦。應該是特地穿瞭最新最好的衣服來,衣袖上還有新鮮的折痕。她抱著懷裡的包裹蹣跚地往回走。

魏老太太似乎也覺得自己看錯瞭,從未見到過明珠這般兇狠的樣子,總覺得不過是養在自己身前,撒撒嬌的小嬌花而已。

她半晌才說:“她傢裡不好,又從小就被我寵著。不想回去也是正常的……”

宋媽媽又道:“話是如此,但對自己的生母都這般不客氣……”也實在不是什麼純良的性子。

魏老太太默默地靜瞭一會兒,隨後才道:“你再拿三千兩銀子包瞭給鄭氏,就說是明珠給她的。”

宋媽媽屈身應瞭喏,去叫小丫頭給鄭氏包銀子去瞭。

這卻是四月出頭,人間芳菲盡的日子。

英國公府的宅子也是老宅子瞭,院子裡滿是綠意。宜寧則在逗著魏凌送給她的一隻鳳頭鸚鵡,這傢夥笨得很,教瞭許久都不會說話。隻會歪著腦袋看你,或者把它頭上的羽冠豎起來。宜寧教瞭幾天未能說一個字,把手裡的鳥食放進小瓷盤裡,聽丫頭說四表姑奶奶過來瞭。

她拍瞭拍手上的屑問:“沒有留下吃瞭午飯才走?”

丫頭搖頭:“奴婢來稟報您,卻沒多久就走瞭……”

既然沒留下也就不用招待瞭。宜寧沒有多問,看到不遠處庭哥兒回來瞭,她叫庭哥兒進瞭屋。

也不知道他在外面玩什麼,滿手的泥。庭哥兒滿不情願,宜寧卻按著他給他洗瞭手,看到他指甲長瞭要幫他剪。誰知道他卻做瞭個鬼臉,一溜煙地跑瞭出去。宜寧氣得喊他:“庭哥兒,回來剪瞭指甲再走!”

這孩子的確是調皮,加之魏凌最近常呆在衛所裡忙著練兵,沒有人收拾他。他越發的淘氣瞭。宜寧打他又不疼,他才不怕。且他小小年紀力氣就大得很,府裡沒有人敢惹他,跟個小霸王一樣。

宜寧是覺得有點頭痛瞭,小程瑯當年可比他乖巧多瞭!所以孩子都是寵出來的。

指望魏老太太更指望不上,她一向就是好脾氣的,對孫輩更是和善。見到庭哥兒隻會是疼愛他的。

松枝小聲問:“小姐,可要派人去找小世子……”

宜寧卻道:“不要管他就是瞭,等他回來誰也別理他。”

她拿瞭本書練字,等到瞭傍晚太陽收起來的時候,庭哥兒才回來瞭。結果發現姐姐不理會他,她就練自己的字,任他說什麼她都不理。庭哥兒繞著她的羅漢床走瞭兩圈,一會兒跑瞭出去拿瞭幾個杏子進來,放在她的桌上。

宜寧還是一臉冷淡。庭哥兒又出去瞭,這回摸瞭幾顆棗子又放在她桌上。

見她還是不理,庭哥兒就跟螞蟻搬東西一樣,又在她的桌上放瞭糖塊、酥餅和芝麻糕。最後他才急瞭,說:“你就不要生氣瞭嘛!”

宜寧眼皮一抬道:“手伸過來。”庭哥兒抿瞭抿嘴,委委屈屈地把手伸過去。宜寧拿瞭剪刀給他剪指甲,他靠著姐姐,隻覺得香香軟軟的,剪著剪著就覺得困。等宜寧給他剪完之後,發現孩子已經靠著她睡著瞭。還是睡著的時候最乖巧。

她嘆瞭口氣,讓佟媽媽把他抱下去睡瞭。

程瑯已經不教他課業瞭,他身為吏部郎中,本來就不該教他的。魏凌新給庭哥兒請瞭老師,每日都要早起進學的。

不過明日先生沐休,不用早起。庭哥兒一覺就睡到瞭大天亮,想到昨晚把她惹生氣瞭,就要纏著她下棋。

程瑯教瞭他下棋。庭哥兒竟也入瞭門,很快就迷上瞭。姐弟兩這般正拿瞭個棋盤,在次間裡擺瞭棋局。

庭哥兒怎麼可能是宜寧的對手,幾招下下去沒多久就被吃死瞭。他抱著棋盅擰著小眉頭,怎麼都想不通該如何把棋子做活瞭。宜寧正看著庭哥兒糾結,突然聽到身後有個聲音響起:“宜寧妹妹,你這可是在欺負孩子?”

宜寧回過頭,就看到程瑯站在她身後,倒是許久未曾見過他瞭。他今天居然穿瞭正五品的官袍,白絹中帶,暗紅官袍。從未見他這般正式的穿著,倒是顯得越發的俊雅。就是眉宇之間略有疲態,看樣子應該是才從六部衙門裡回來的。

庭哥兒立刻跑過去拉瞭他的胳膊:“姐姐把我的棋都吃瞭!”

程瑯本來隻是順路看看的,就走過來看瞭一眼棋局,便知道宜寧幾斤幾兩。笑瞭笑道:“宜寧妹妹跟庭哥兒下是勝之不武,跟我下吧。”

他的手已經從棋盅裡捏出瞭枚純白的棋子。

宜寧對自己的棋藝當然還是有信心的,笑著伸手說:“表哥請坐就是瞭。”

庭哥兒的棋本來就是要死的,宜寧本來三招就能拿下。程瑯坐下之後,隻落瞭幾個子佈局,宜寧臉色就端正瞭,這傢夥是個高手。

隨後她聽到程瑯問她:“我聽說,舅舅認瞭你做義女?”

宜寧落子的手微微一頓,她抬起頭,看到程瑯卻是面無表情的。她淡淡地道:“是認瞭,怎麼瞭?”

“你可知道他為什麼認你做義女?”程瑯又問。

宜寧還沒有說話,程瑯就已經笑瞭笑,又落下瞭一枚棋子。“我告訴你這個做什麼。”

宜寧聽魏凌說過,陸嘉學最近對程瑯有些冷淡。吏部本來有一次升遷的機會,程瑯也沒有升上去。看到他細致的眉眼間那種淡極瞭的疲倦,她心裡有些感嘆。這個孩子看上去笑語晏晏的,卻一點都不高興。仿佛在他心裡隱藏著極致的悲傷,隻是別人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那他在想什麼呢?

宜寧這麼一走神,再回神,這才發現棋局之中她已經出現瞭頹勢。程瑯步步緊逼,已經把她的棋子逼進瞭一角龜縮著。

她抓瞭一把棋子在手裡,心想果然厲害!

眼看著她要敗瞭,程瑯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宜寧妹妹,何必負隅頑抗。”

正說到這裡,有丫頭挑瞭簾子進來,屈身跟宜寧說有管事要見她。宜寧松瞭口氣站起來,抬頭看到程瑯正看著她。她不禁說:“府裡有急事……”

程瑯笑瞭笑說:“你去見就是瞭!”他把手裡的棋子撒進瞭棋盅裡。

等宜寧出來之後與那管事商量,魏凌不在府上,很多事情她不能拿主意。商議瞭半天才說好,她再次回到次間的時候,才知道庭哥兒已經跟小丫頭出去玩瞭,程瑯大概是等得有些無聊,靠著扶手闔著眼。

宜寧輕手輕腳地走到他身邊,就聽珍珠小聲說:“表少爺該是太累瞭,奴婢給他上的茶都沒喝。”

宜寧才發現他這是睡著瞭,眼下淡淡的發青,睡得還有點沉。她揮瞭揮手讓丫頭退下去,等他好好睡一會兒,自己拿瞭棋子在那裡研究棋局。突然覺得這很像他小的時候。她在看賬本,小程瑯就在她身邊睡覺。

她放下手中的棋子,突然聽到一聲極低的喃喃:“舅母……”

他在叫什麼?宜寧抬起頭看程瑯,他俊雅的臉似乎帶著一種非常悲傷的神情,眉心皺得很緊。還是沒有醒的,有種孩子般的無助惶恐。

他小時候睡覺總是不安穩,要扯著她的衣袖才能睡。宜寧看著他高大的身體蜷縮著。她突然想起陸嘉學對他的利用,想起趙明珠喜歡的是陸嘉學,謝蘊喜歡的是羅慎遠。似乎沒有一個人是真心的喜歡他的……他明明就是堂堂的探花郎,日後的兵部侍郎。他分明也是天之驕子,是當年伏在她肩頭說蜻蜓飛走瞭的孩子。

宜寧心裡有些痛惜,走到他身邊,撫著他的額頭,猶豫瞭一下才輕聲說:“……阿瑯。好好睡吧……我在這兒。”

他好像非常的不安,但是聽到一個聲音在喊他‘阿瑯’,語調這麼熟悉,她慣常都是自己叫他的。程瑯又漸漸地平靜瞭,隻覺得窗外的陽光很暖和,那個人還在他身邊。隻要她還在他的身邊,他就是滿心的滿足,別的人都不重要瞭。

一刻鐘之後他就醒瞭。宜寧在逗鸚鵡說話,突然就看到他站瞭起來往周圍看。宜寧就問他:“程瑯表哥,怎麼瞭?”

還是在剛才下棋的地方,程瑯漸漸恢復瞭清明,但是再看到宜寧的時候,目光就很冷淡瞭。

他搖瞭搖頭道:“沒什麼。”又說,“我要去給外祖母請安,先走瞭。”

他正要出門,卻在門檻停頓瞭片刻,突然回頭淡淡地問:“剛才沒有人進來過?”

宜寧笑瞭笑說:“表哥,你是不是夢到什麼瞭?”

程瑯這次沒有說話就走瞭,他走之後宜寧臉上的笑容就消失瞭。無論陸嘉學怎麼樣,程瑯……卻一直對她沒有惡意。隻不過既然她已經決定不再牽扯,自然不會告訴程瑯她還活著。

鳳頭鸚鵡又歪著腦袋看宜寧,突然說:“阿瑯,阿瑯!”

宜寧愣瞭愣,看到程瑯已經走出瞭她的院子。才給它喂瞭幾粒玉米讓它閉嘴,這傻東西不是不會說話嗎,瞎喊什麼呢!鳳頭鸚鵡卻似乎因此得瞭獎勵,更加趾高氣昂地說:“阿瑯,阿瑯!”

宜寧把它從鸚鵡架上取下來,低聲說:“你快閉嘴,別喊瞭。”

等珍珠從外面進來時候,就看到自傢小姐跟鸚鵡大眼瞪小眼的,不知道是在做什麼。

她笑著屈身道:“小姐,羅三公子和定北侯傢的世子夫人來看您瞭!現在在老太太那裡呢。”

宜寧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過羅宜慧瞭,算來還是過年的時候看到過,那時候也沒和她說上幾句話。聽聞三哥和長姐一起來瞭,宜寧匆匆洗瞭手就趕緊往靜安居去瞭。到的時候看到長姐正坐在堂裡和魏老太太說話,魏老太太在問傅老太太的近況。

宜寧看到長姐穿瞭件遍地金的通袖褙子,發髻綰得高高的,氣質高華淡雅。

她心裡高興,走進去給魏老太太行瞭禮,立刻拉瞭長姐的胳膊問她:“鈺哥兒沒有跟您過來嗎?”

“他跟著他祖母去上香瞭,我才能得空來看你。”羅宜慧看到宜寧微笑,任妹妹拉著自己。

她跟羅傢沒有血緣關系,但兩人卻是親姐妹,宜寧是她養大的,這可是改不瞭的!

宜寧在英國公府裡,她心裡就總是忐忑。好在英國公府人事簡單,若是隨便換瞭別的世傢,才有的她擔心的。

魏老太太看到宜寧對羅宜慧自然而然地親昵,就笑著說:“你們姐倆先說著話,我叫下人吩咐午飯去。”說罷讓宋媽媽扶著手走瞭出去。

宜寧四下一看沒有看到羅慎遠,問瞭羅宜慧,羅宜慧才說:“……剛才遇到瞭程瑯,兩人下棋去瞭。”

喝瞭口茶潤喉,她又繼續道:“昨日的消息,你三哥剛任瞭大理寺少卿的職。”

宜寧聽瞭有些驚訝,羅慎遠中狀元是二月的事,他在翰林院做修撰才過瞭兩個月!尋常的進士做官也要先在翰林院或者六部攢資歷,攢夠瞭三年才做官的。且就算去也該去六部,但三哥卻直接做瞭大理寺少卿,大理寺可是掌刑獄案件。

“怎麼突然做瞭大理寺少卿呢?”她問道,“便是做官,也該從給事中或者六部郎中做起啊。”

再有的就是當知縣的,或者是通政司參議。決不會突然就做瞭大理寺少卿,那可是正四品的大員!

羅宜慧搖頭道:“內閣次輔徐大人力薦的,不服他的人多得是……不過你三哥倒是沒有說什麼,一會兒你見著他再問問吧。”

宜寧記得徐渭可是清流派的中流砥柱。

朝廷的派系鬥爭其實很分明,也就是清流派和汪遠黨瞭。汪遠殺瞭劉大人之後,清流派更是把他恨到瞭極點。但是汪遠才是首輔,對清流派的打壓很重,這幾年都一直被壓制。恐怕也是被逼急瞭,才不得不開始尋找新生力量瞭。

驚訝歸驚訝,知道三哥做瞭大理寺少卿,她還是很高興的。

“那我還得當面給他道喜才是!”宜寧笑著說,叫瞭丫頭過來問羅慎遠在哪裡。

他們兩人在涼亭裡下棋。

宜寧去的時候,棋盤上已經遍佈黑白河山。宜寧跟兩人都交過手,程瑯的水平的確很高,但還無法跟羅慎遠比。

他的棋藝簡直可以用恐怖來形容,排局佈陣,運籌帷幄不在話下。

看到她過來瞭,程瑯抬瞭抬眼說:“剛才是徒弟對徒弟,現在是師父對師父。”

宜寧則看到對面她三哥正把玩著棋子,一臉的平靜看瞭看宜寧說:“你贏不瞭他。”

別說羅宜寧贏不瞭程瑯,當年就連道衍都贏不瞭他。

宜寧坐到瞭她三哥旁邊,她坐下之後他左手的衣袖徐徐擦過她,又下瞭一子。“程大人贏瞭舍妹也是勝之不武啊。”

“羅大人自謙瞭,宜寧的棋藝水平極高,我看京城聞名的謝二小姐也是可以一比的。”程瑯笑著說。

“我與謝蘊交過手。”羅慎遠淡淡地說,“她下不過謝蘊。”

宜寧聽瞭就想說話,看到他們倆提起謝蘊總覺得有點怪。她立刻說:“三哥,我可還沒跟謝二小姐比過,這總要比瞭再說吧。”

羅慎遠看瞭她一眼,隻是摸瞭摸她的頭說:“好,下次比瞭再說。”

宜寧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三哥這算是在安慰她嗎?

程瑯的棋藝當年也是師從高人,且天資聰穎,本來以為絕不可能有人比得過她。沒想到這位新科狀元居然也是其中高手,兩人竟然到瞭飯點都沒有決出勝負,倒也是棋逢對手。反倒是有幾個女孩朝涼亭走瞭過來,在不遠處停瞭下來看著他們,小聲嘀咕中夾雜著陣陣驚呼。

宜寧一抬頭,就看到沈嘉柔躲躲閃閃地站在趙明珠身後,一雙水潤的大眼睛落在羅慎遠身上,臉蛋微紅。

程瑯看瞭握拳抵唇,低頭悶笑。

羅慎遠還是繃著臉,他把棋子扔進瞭棋盅裡跟宜寧說:“……你們府上是不是該開飯瞭?”

宜寧也覺得有意思很想多看看。不過還是別瞭,她叫瞭丫頭去房山吩咐開飯。等到瞭房山,才看到許久未見的沈玉在和魏老太太說話。看到她之後沈玉站起身,對她點頭微笑:“宜寧妹妹,許久未見瞭!”

宜寧隻當他已經忘瞭原來那事,也對他笑瞭笑:“沈玉哥哥安好。”身後羅慎遠和程瑯就走瞭進來,站在宜寧身後。宜寧要領著三哥去吃飯,就忘瞭沈玉這回事瞭。

等吃瞭飯,羅慎遠和程瑯要繼續下棋,魏老太太則請瞭戲班子,與羅宜慧在靜安居的後山看戲。

宜寧本來就對看戲沒什麼興趣,勉強陪著長姐看一會兒就差不多瞭,她聽著鑼鼓響就覺得頭疼。便跟魏老太太和長姐先告辭瞭,準備去偏房裡休息一會兒。看大傢聽戲認真,怕擾瞭眾人看戲,便隻帶瞭珍珠走出來。

走出瞭看戲臺,唱戲的敲打聲才弱瞭一些。宜寧看著初夏池塘裡新長出的荷花苞粉嫩嫩的,覺得長得很好。她那裡可沒有荷花池子,便跟珍珠說:“……你一會兒叫人摘些荷花,放在書房裡去。庭哥兒喜歡荷葉飯,晚上給他做一些。”

珍珠應瞭喏。宜寧覺得昨晚沒睡好,有些隱隱的頭疼,揉瞭揉眉心,讓珍珠扶著漸漸地走遠瞭。

趙明珠是站在宜寧身後看瞭好一會兒的。她出瞭戲臺子的時候,她就跟瞭出來。

她看著羅宜寧,就會想起陸嘉學來,想起自己窘迫的出生來……但是她又能做什麼呢。直到兩人消失不見瞭,她才深吸瞭口氣,正準備回去。突然聽到背後一個聲音問:“明珠妹妹,你可知道宜寧妹妹去哪兒瞭?”

趙明珠回過頭,看到沈玉站在她身後。他穿著一件錦袍,少年清秀,正微笑著看著她。

趙明珠一瞬間沒有說話,但她突然想起素喜跟她說過,倘若是宜寧嫁人瞭那一番話。她知道沈玉是喜歡羅宜寧的……要是真的撮合瞭他們二人,羅宜寧以後嫁瞭忠勤伯傢。這英國公府裡,總還能有她的個容身之處吧……她緩緩地笑瞭笑,指瞭指回廊的方向:“我看到宜寧妹妹往那邊去瞭。”

沈玉又對她道瞭謝,往她指的方向去瞭。

程瑯的棋局下到一半,正出來走動,也是看著滿目的新荷,在微風下翻卷著綠浪。遠遠地就看到沈玉跟趙明珠說話,他甚至聽到瞭他們在說什麼。

他面無表情地靠著廊柱聽瞭一會兒,隨即往回走瞭。羅宜寧的什麼事,跟他又沒有關系。他既然已經決定不跟她扯上關系……還是別管她的事瞭。

偏房裡放瞭個小爐子煮茶,珍珠幫她端瞭一杯來。這處修得極雅,是酷暑的時候用來避涼的,但因還未到酷暑,這處來的時候不多,前幾天才剛拾掇出來。還未來得及佈置茶房。

但是風景卻是極好的。窗外遍植墨竹,下面就是水波蕩漾的湖面,這時候開滿瞭碗口大小的睡蓮。竹簾子挑開就能看到房山那邊的戲臺一角。但是正看過去是波光瀲灩的湖面,微風拂面的非常舒服。

宜寧靠著貴妃椅的迎枕,隻覺得頭一抽一抽的疼。吹著風就更疼瞭,風光都顧不上看,叫珍珠去把竹簾子關上瞭。

珍珠捧瞭茶給她,有些憂心地道:“不如我去請青渠姑娘來給您看看……”眼看著她是疼得越發厲害瞭。

這個偏頭痛的毛病聽說小宜寧的生母也有,但是長姐沒有,她卻又有瞭。宜寧捂著額頭嘆瞭口氣:“不過就是喝頭痛散,治根不治本的,還是算瞭吧。我好好睡會兒便是瞭。”讓珍珠先下去瞭。

珍珠走出來的時候,看到臺階下兩個剛留頭的丫頭在玩百索。小丫頭們一看到是珍珠,嚇得連忙立正瞭。珍珠怕她們吵著瞭宜寧休息,訓斥說:“都不準再玩瞭,到院子外頭守著去。”

她叫瞭偏房的兩個婆子,準備讓她們劃瞭船去采一些荷花苞。

兩個小丫頭乖乖地去守在門口瞭,珍珠才帶著兩個婆子出門。剛走瞭不久,沈玉就尋到瞭這裡來,他看到門口站著的兩個小丫頭,笑著問她們:“你們小姐可是在裡頭休息的?”

其中一個小丫頭點點頭,活潑地問他道:“您是哪位?”

“忠勤伯傢的沈公子。”

另一個丫頭膽小一些,聽到忠勤伯傢的名號之後忙拉瞭拉同伴的衣袖,說:“沈公子!我們小姐在裡面休息呢,珍珠姐姐說不能吵著瞭。您找小姐可有什麼要緊事?不如奴婢給您通傳吧!”

“不必瞭。”沈玉笑瞭笑說,“我跟她說兩句話就行的。她既然在休息,也不用你們通傳瞭,免得擾瞭她休息反倒怪瞭你們。”

兩個小丫頭一直在偏房伺候,也不過是做些簡單的雜事,能跟忠勤伯傢的公子說兩句話已經不易瞭,哪裡懂得別的東西。早聽說忠勤伯傢和她們府往來甚密,也不敢阻攔瞭沈玉。就屈身道:“沈公子有吩咐盡可叫瞭奴婢。”隨後讓沈玉進去瞭。

偏房裡還點著一爐香。

這偏頭痛的時候,對聲音和味道都格外敏銳,平日聞著覺得清新淡雅的梔子香,卻也變得不好聞瞭。

宜寧扶著額頭坐起身,叫瞭兩聲珍珠卻沒有人應。她便隻能自己去端香爐,剛站起來就覺得一陣眩暈的抽痛,腳下踉蹌幾乎站不穩。誰知立刻有人半抱般地接住瞭她,溫聲問道:“宜寧妹妹,你怎麼瞭?”

宜寧恢復瞭些清醒,才發現抱著她的人居然是沈玉!

她立刻震驚地推開一步,想到也是他接住瞭自己,勉強笑道:“沈玉哥哥,你……你怎麼在這兒?”

沈玉清秀的臉露出微微的笑意,他走近一步說:“宜寧妹妹,上次讓母親來求親,是我唐突瞭。你別怕……我是來找你說清楚的。”

他看到宜寧勉強扶著貴妃椅的扶手,她纖弱的身子靠著椅子。嘴唇好像是因生病要更紅些,比平日顯得更加明艷,鼓鼓的胸脯微微起伏著,讓人移不開目光。而且她這麼柔弱,根本就不能拒絕自己,無論怎麼對她都行……

想到這裡,沈玉仿佛進入某種迷幻之中。英國公不願意讓他娶她,但是他明明這麼喜歡她。

如果真的讓她被迫與自己在一起瞭,那麼無論英國公怎麼反對,都不可能阻止得瞭。

宜寧卻覺得沈玉有些危險,他慢慢地朝她靠近,表情漸漸地深瞭。她退無可退地靠著墻,喊瞭一聲珍珠,卻沒有人回答她。宜寧這才有些慌亂瞭,立刻就要奪門而出,卻被沈玉一把扣住瞭手腕,還捂住瞭他的嘴。她整個人都被按進他懷裡,宜寧想要掙紮,但是她本來力氣就小,沈玉輕而易舉地按住她。

“宜寧妹妹!你不要著急,我是喜歡你的。”沈玉有些急躁地在她耳邊說,“你不要喊,我以後會對你好的……”

這沈玉是瘋瞭吧!宜寧反手就想打他耳光,但他卻立刻壓瞭下來。宜寧兩世為人,從來沒感覺到過這種女子的無助,隻覺得他強迫地壓下來,嘴唇還湊到瞭她的臉邊,幾乎立刻就碰到瞭。

“……你放”宜寧被他捂著嘴,艱難地說,“我不喜歡……不要!”

沈玉聽瞭卻按住她的肩說:“你喜歡的!”隻要她成瞭他的,他們以後就能在一起瞭。

宜寧隻恨自己體弱,不然早把沈玉踹飛瞭。如今卻隻感覺到他壓在自己,他盯著自己,似乎呼吸還漸漸加粗瞭。

她無力掙紮,心裡隱隱地發寒,越來越覺得害怕。

最後一枚黑棋落定,勝負已分。

程瑯雖然輸瞭卻也不急,一枚一枚地撿瞭棋子說:“幾年前我尋訪保定,曾遇一高僧,棋藝超群。除瞭那位高僧,羅大人還是第一個破瞭我棋局的。”

羅慎遠喝瞭口茶,他又不能告訴程瑯。當年那盤也是他幫道衍下的。

“不過羅大人即將要任職大理寺少卿,恐怕要小心瞭。據我所知,今天便有四個言官向皇上遞瞭折子彈劾你的。”程瑯說,“還未上任便被彈劾,我倒也是第一次聽說。”

羅慎遠倒是難得地笑瞭笑:“多謝程大人關心瞭。”說罷側頭問身邊伺候的丫頭,“你們小姐在何處?”

丫頭也不敢看他,這位新科狀元長得太俊朗瞭。她低頭屈身應道:“小姐應該在後山看戲。”

羅慎遠知道那小丫頭不喜歡看戲,肯定是坐不住的。原以為她會過來找自己,居然一直沒有過來。

“她覺得唱戲吵得很,必是不愛聽的。”羅慎遠搖頭,“罷瞭,我去找她吧。”

程瑯聽瞭卻抬起頭。

“宜寧不喜歡看戲?”他問道。

羅慎遠看瞭他一眼,程瑯重復這句話什麼意思?

程瑯苦笑片刻,羅宜寧啊羅宜寧,怎麼能跟她這麼像!實在是太像,有的時候他都有種恍惚的錯覺。

但是沒有人能取代她,再像也是不可能的。

不過他卻不會這麼無動於衷瞭。若是這孩子真的與她有幾分淵源,要是有什麼意外,恐怕他也會看不過去。就當看在她的份上提點羅慎遠罷瞭。程瑯放下瞭手中的棋盅,說道:“剛才看到宜寧往偏房去瞭……忠勤伯傢的世子跟著去瞭。你也過去看看吧。”

他當時雖然看到瞭,但對沈玉這人也算是瞭解。這傢夥金玉其外內是草包,但是讓他做出什麼出格的事還是不可能的。最多就是糾纏於宜寧,因此他當時也沒有想著過去看。

羅慎遠聽到他的話,臉色微微一變。

程瑯幾乎可以斷定,他知道忠勤伯傢世子跟宜寧的關系。

但是這件事分明就是世傢秘辛,誰也不會胡亂說瞭出去,他是怎麼知道的?

不論如何,羅慎遠已經沉下瞭臉色,問身邊的丫頭聲音非常低沉:“——偏房在哪裡?”

程瑯都被他的臉色給嚇到瞭。他跟羅慎遠也算是舊識瞭,這人做什麼都是一副雲淡風輕沉默寡言的樣子,他從來沒看到過他這麼陰沉的神色。他不禁跟著站起來道:“你也不用急,忠勤伯傢的世子沈玉還是知道些分寸的……他父親正準備給他請封世子。”

羅慎遠隻是扔瞭一句:“看瞭再說吧。”很快就大步走出瞭涼亭。

程瑯也跟瞭上去,丫頭在前面領路。這個羅慎遠此刻倒是有瞭幾分迫人的氣勢,來往的婆子都紛紛避開。等到瞭偏房外面,隻看到兩個小丫頭守著,看到幾人過來有些惶恐,忙上前問道:“幾位有何貴幹……”

羅慎遠心裡的預感越發糟,裡頭一點動靜都沒有。想到他探查過沈玉做過的那些破事,看著這兩個丫頭已經不想應付,語氣已經是嚴厲瞭:“滾開。”

兩個小丫頭都被他嚇瞭一跳,攔也沒攔住,羅慎遠冷著臉徑直地走瞭進去。

房裡正好傳來一聲重物倒地的聲音,羅慎遠一覺踹開瞭房門。就看到屏風翻到在地的香爐,還有壓在宜寧身上,正制住她的沈玉……

沈玉也沒想到突然有人闖進來,他甚至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人一把揪起衣領。他甚至沒能反抗這個力道,就被迎面來的拳頭迎頭痛擊。他掙紮著要反抗,但又是毫不留情的一拳揍下來。

程瑯聽到屋內的動靜已經暗道糟糕,他轉過身,對身後的丫頭婆子一字一句地道:“今日之事,誰要是敢走漏瞭半句,就要小心自己的命瞭!”嚇得幾個丫頭婆子立刻跪地,那兩個小的已經是瑟瑟發抖。

宜寧頭疼欲裂,又抵抗不得。她不知道是不是哭瞭,隻是渾身發抖使不上力。隻感覺到沈玉壓著她的手,在她的脖頸邊探索。突然就有人快步走瞭進來,一把拉開瞭沈玉揍他,直到揍得沈玉跪在地上站都站不起。他才走過來,把她凌亂的衣衫整理好,伸手拿瞭旁邊的一件褙子裹在她身上。

宜寧看到是他高大的身影。

是羅慎遠。無論什麼時候,他都是那個救她的人。在祠堂罰跪的時候是,發高燒的時候也是。她對他屬於兄長的依戀之情非常強,不禁伸手就抱住瞭他,低低地喃喃著:“三哥……”

羅慎遠剛才看到她衣衫凌亂的樣子,差點想把沈玉殺瞭。

她長這麼大……他怕嚇著她,從來不曾對她表露過兄妹之外的感情。

他很清楚,宜寧把他當哥哥看。就算她已經不是羅傢的孩子,兩人兄妹的身份都改不瞭。且他初入仕途便得高升,官場之上步步都要謹慎小心。若是讓別人知道,他竟然對自己一手養大的孩子產生什麼感情……他恐怕也別想混下去瞭!

但是現在他竟然什麼都不想管瞭。羅慎遠把她抱起來,聽到她喊自己,他低聲愛憐地說:“三哥在這裡……眉眉,不要怕。”

宜寧揪著他的衣領,她聞到他身上熟悉的溫暖的味道,漸漸地安心瞭下來。眼淚卻不禁流瞭下來。

趁著她現在神志不清,他低頭吻瞭吻她的側臉,嘴唇觸及就是柔軟清香的肌膚。她不會在意到的。“沒事瞭,我不會放過他的,沒事瞭眉眉……”

他一把把她打橫抱起來,走出瞭門外。

程瑯見到他抱著宜寧出來,臉色都變瞭!他走過來要問什麼,就聽到羅慎遠淡淡地說:“……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現在也不想問你。沈玉在裡面,你先把他扣起來再說。”

他說完之後抱著宜寧徑直往前走去瞭。

程瑯進去之後,就看到被揍得鼻青臉腫的沈玉,十分的茫然。

讓羅慎遠把他打成這個樣子,肯定不單單是因為跟宜寧說瞭幾句話……程瑯倒吸瞭口涼氣。好他個沈玉,居然真的幹出這等事來!

《首輔養成手冊(錦繡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