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魏凌出征

夜沉如水。

書房裡點著豆大的燈火,透過籠著的青紗顯出朦朧而模糊的光亮。

陸嘉學一直沒有說話,他靠著椅背在閉目養神。

程瑯走進來,緩緩地站在陸嘉學的面前,喊瞭他一聲舅舅。

當他知道陸嘉學安然無恙之後就明白瞭,陸嘉學沒有中計。程瑯甚至已經做好瞭陸嘉學不會放過他的準備,這個人容不得別人的背叛。

陸嘉學睜開瞭眼睛說:“你母親當年嫁去程傢的時候摟著我哭,因為她是去給人做妾的。我心疼你母親,所以當我做瞭都督之後,立刻逼程傢把她扶正瞭,還給你安瞭個好出生。讓你的仕途一帆風順,你現在就是這麼回報我的嗎?”

程瑯立刻就跪下瞭,一撩衣袍跪得幹脆利落。

“舅舅實在是誤會瞭,外甥不是有意讓別人知道的,實在是那日消息走漏……”

他邊說陸嘉學就緩緩走到他面前,沒等他說完就抬手給瞭他重重的一耳光。

程瑯緊抿著嘴唇忍瞭下來,表情都沒有變。

“這是打你恩將仇報。”陸嘉學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冰冷地說,“以你程瑯的小心謹慎,會不小心走漏消息?”

程瑯的表情依舊不變,而是繼續說:“舅舅要是不信我也沒有辦法,人總有百密一疏的時候……”

“要不是看在你是你母親唯一兒子的份上,我早就廢瞭你瞭。”陸嘉學道,“給我起來吧。日後再讓我發現你暗中動手腳,別管我真的對你不留情。到時候就是你母親親自來求我,我也不會放過你。”

程瑯應瞭一聲是,站起來退出瞭書房。走到外面時才後背發涼,是逃過瞭一劫的。

沒想到陸嘉學竟然一直在防備他。

魏凌是看到程瑯出來的,他進去跟陸嘉學談日後朝廷定局之事,一直到半夜宮中傳來的消息,說是事情已經辦好瞭,這才算完。陸嘉學帶著人回寧遠侯府中,魏凌則去宜寧的院子裡看她。

得知她已經睡瞭,他在門口站瞭一會兒,終於還是離開瞭。

宜寧第二天起來,一如往常地吃早膳,隻當昨天根本沒見過陸嘉學。她一打聽,陸嘉學也已經離開瞭英國公府,心裡更是松瞭口氣。

再過兩天,回事處的人過來,送瞭過年用的糕餅糖塊,紅紙和金箔。宜寧陪著庭哥兒剪紙玩,等到瞭三十的前一天,宮裡才傳來消息,說是皇上久病駕崩瞭。陸嘉學已經帶兵進瞭太子府,貼身保護太子。但是大皇子罹難的消息還沒有傳來。

這不要緊,反正皇上一死,太子登基就已經是名正言順的事瞭。大皇子的死訊什麼時候傳來都無所謂。

魏凌因此更忙瞭些,時常有人半夜來找。才歇下沒幾個時辰就要起身去宮裡,或者去衛所。宜寧覺得他辛苦,加之魏老太太到瞭年關身子骨更差瞭,她就主動攬過瞭英國公府過年時迎來送往的差事。這樣一來她也忙瞭。英國公府雖然人丁少,但是排場大。光府裡養著的下人算下來就有三四百個,這還不算外面的田產和鋪子。

反正朝廷一出這事大傢都忙,程瑯也沒空過來教庭哥兒,也沒空來拜見魏老太太。趙明珠的親事定不下來魏老太太也急,但是再急都沒有辦法,好馬不能強按頭,逼上去問人傢哪個願意?

趙明珠倒是不急,想著魏老太太的話要討好宜寧,就帶著忠勤伯傢的小姐沈嘉柔來東園找宜寧。結果碰到宜寧在見管事。

逢年過節的,外頭的管事都要來主人傢裡拜個年。提得些個臘雞臘鴨的,傢底更厚實的還要送錦雞和山參。宜寧見是見他們,也問得個鋪子和田莊今年的光景。她這麼些年下來自然經驗是攢瞭不少,更何況還是跟在羅慎遠身邊的,別人也別想糊弄瞭她。

隔著一道珠簾,趙明珠就聽到宜寧問:“去年收得四千兩,今年少瞭三成。管事說是幹旱鬧的,別人傢的幹旱可沒有少這麼多的。”

管事急得直冒汗:“大小姐,是因我們那兒地勢高,下瞭雨更留不住,所以受旱更嚴重!”

“那你便先不回去瞭。”宜寧接著說,“等過瞭年,我派人跟你去看看再說。你下去吧。”

說罷手裡的茶蓋蓋起來瞭。

坐在外面的管事和掌事婆子都聽到瞭,小姐看似溫言細語,實則不好糊弄。眼睛又尖,估計是識書斷字的好手。那賬本略微粉飾一下可是瞞不過去的。有什麼虧損的非要拿出瞭十足的理由才可說得過去。

趙明珠聽到那句大小姐的時候臉色就不好看瞭,又聽到沈嘉柔在旁邊驚嘆:“你們傢這小姐好生氣派,我們傢裡可沒有這麼氣派的!”

她覺得心裡堵得慌。

當然是氣派的,英國公府裡獨她一份。剛來的時候還唯唯諾諾的,養瞭一段時間卻越發的鎮定自若瞭。這是見管事,平時跟著魏老太太在世傢往來,也從來不怯場,大方得體。人傢都誇她比從小當世傢女子教養的還得體……說這話不就是打她的臉嗎?

她倒是也想逞這個威風,但這些外面的管事婆子對她這個寄養的小姐並不是這麼尊重,她羅宜寧能喊得動這些人。還是有英國公連夜派人叮囑過的“——宜寧的話就是我的話,若是我從她嘴裡聽到爾等半點的不敬,立刻就趕出英國公府去。”有英國公撐腰,自然誰都不敢惹瞭她。

雖然記得魏老太太的話,趙明珠還是滿心的別扭和不舒服,拉著沈嘉柔離開瞭東園。

她問沈嘉柔:“你兄長的親事定下來瞭嗎?”

沈嘉柔搖頭道:“他倔得很,誰拿他有個辦法啊。”

沈嘉柔想起他兄長來。母親提起他的婚事,他就緊抿嘴唇不說話,忠勤伯夫人氣得要拿傢法瞭,他才跟忠勤伯夫人避進內室說話。等出來的時候,忠勤伯夫人滿臉的舒心和喜氣,也不再逼兒子表態瞭。她看著古怪得很,問母親:“哥哥跟您說瞭什麼啊?”

忠勤伯夫人卻瞪瞭她一眼道:“你別過問!”然後拿瞭哥哥的庚帖去拜見定北侯府的老太太瞭。

也不知道母親是去幹什麼瞭。

宜寧見完一茬管事才算完,大年三十的那天因皇上剛逝世瞭,是國喪,府裡也沒有太熱鬧瞭。魏凌還在公裡走不開。宜寧跟魏老太太吃瞭頓飯,庭哥兒賴著魏老太太說話,魏老太太高興地賞瞭他個大紅包。

等回瞭東園庭哥兒才撒丫子跑到瞭羅漢床上,把今天得的好幾個紅包拆開,給他的紅包包的都是金豆子銀裸子,魏老太太給他封的是幾張二十兩的銀票。宜寧一看便知道也有二百多兩瞭,叫佟媽媽拿瞭小匣子好好地給他存起來。在魏老太太那裡不好玩,回到宜寧這裡,桌上擺滿瞭幹果蜜餞的,兩姐弟吃瞭好多。庭哥兒想要放炮仗,但今年卻是不許的,看他一臉的不高興,宜寧就讓拿瞭金箔紙出來,剪瞭些小人逗他玩。

小孩守歲都是說得熱鬧,不多時庭哥兒就在她懷裡睡著瞭。宜寧也打瞭幾個哈欠,還想著等魏凌回來,強忍著沒睡著。

魏凌剛和陸嘉學料理瞭大皇子的餘孽,太子又親自給淑貴妃賜瞭毒酒送她上路,淑貴妃哭著不肯,還是讓太監給灌下去的。總算是把事情料理完瞭趕回傢。到瞭宜寧那裡,就看到女孩兒靠著迎枕在打瞌睡,庭哥兒已經讓佟媽媽輕手輕腳地抱下去瞭。

想到這幾天她一個小姑娘管著偌大的一個府,魏凌覺得有些心疼。走到她身邊時她卻已經醒瞭,被動靜給驚醒瞭,抬頭問珍珠:“守歲的時辰過瞭嗎?”

過瞭她就可以去睡瞭。

魏凌摸瞭摸她的頭,笑瞭一聲說:“還沒有過呢。”

宜寧才看到是魏凌回來瞭,聽他說還沒有吃飯,讓人送瞭碗酒釀過來。她問魏凌:“我聽說太子過瞭年便要登基瞭?”

朝廷變遷,內宅的太太小姐也不是完全不知道的。魏凌不疑有他,跟宜寧說:“是過瞭年登基,正好改瞭年號至德。”天下無主就亂,自然是越快登基越好,魏凌接著又說,“登基的日子都選好瞭,今年的春闈恐怕都要提前瞭。”

登基本來是要開恩科的,正好碰上今年春闈,幾個閣老一商議幹脆提前瞭一個多月。

宜寧聽瞭一怔,那明日起來之後就是至德元年瞭。

三哥是至德元年的探花,至德四年就做到瞭吏部侍郎,次輔徐恭對之提拔有加。那豈不是很快就能看到三哥名滿天下瞭?

魏凌陪女孩兒守瞭歲,才回去歇息瞭。

宜寧卻沒有睡。想瞭想讓松枝挑瞭燈,她提筆給三哥寫信道:“……春闈將至,盼你得瞭好名頭。不知母親如何?未曾接到你來信,我得的是弟弟還是妹妹?焦急欲知。”想瞭想又加瞭句,“二十又一,你該說親瞭。可相中哪傢的姑娘瞭?”

這封信宜寧讓下人送去保定,卻到瞭魏凌的手上。他看瞭信之後想瞭想,跟傳信的人說:“以後不必再攔羅傢的信瞭。”把宜寧剛寫的信遞給傳信人,“不送去保定,送到侍讀學士孫大人的府上吧。”

送信人拿瞭信下去瞭。

大年初八就是新皇登基,改瞭國號,大赦天下。

擁護太子的官員都得到瞭進封,魏凌已經是英國公瞭,隻給他漲瞭俸祿。而陸嘉學卻封瞭宣威將軍,已經算得是武官第一人瞭。

魏凌去瞭宮中領賞,等回來的時候宜寧正要為瞭管傢的事去找他。隔著簾子就聽到他怒極的聲音:“……汪遠未免太糊塗瞭些!”

屋內另一個聲音說道:“殺都殺瞭,也隻能算瞭罷。”

屋外大雪未融,厚厚的漳絨簾子隔著,裡頭燒著地龍很暖和。宜寧聽到汪遠這個名字,卻是若有所思。

汪遠這個人她是聽說過的。

這個人的故事說起來很傳奇,所以坊間流傳得多。他非常的聰明,年少的時候傢裡窮,他母親為瞭送他去讀書,幫那些渡口上的挑夫洗衣裳掙錢,這才供出瞭這麼一個寒門學子。好不容易考上瞭秀才,親戚們對他們傢是另眼相看。但誰知道後來汪遠四五次都考不上進士,他的名聲漸漸弱瞭。直到四十歲才得瞭主考官的賞識中舉,但這個時候的汪遠早就變瞭。他被選瞭庶吉士之後並不是按部就班地升遷,而是選擇瞭巴結當時的秉筆太監,得瞭先皇的賞識,八年之後竟坐到瞭內閣首輔的位置上。

這個人聰明是聰明,善於偷奸耍滑,但無什麼治國的手段,整個朝廷讓他管得是烏煙瘴氣,亂象橫生。這人對人又格外的狠毒不留情,算計別人是一把好手,無人能動得瞭他。但是兩任皇帝都非常的賞識他,他自己又控制著內閣,內閣之內誰也拿他無辦法。

他在任的時候害死瞭許多忠良,其中羅慎遠的老師徐渭就是其中一個。

宜寧想到這裡,眼前好似浮現那些場景,再想到羅慎遠,突然有種呼吸不過來的感覺。

羅慎遠中瞭探花之後,徐渭賞識羅慎遠,且他的手下也缺可用之人。四年之內就把羅慎遠提拔到瞭吏部侍郎的位置,當時朝堂之中,皆以為徐渭是以閣老來培養羅慎遠。他又一貫沉默寡言的,才華橫溢,對老師也很恭敬,賞識他的人不在少數。

所以徐渭慘死之後,所有人都以為羅慎遠會幫老師報仇,至少會給老師討個公道。結果他什麼都沒有做,他不僅沒有做,反而和汪遠派的關系近瞭。他的同門——也是徐渭的學生楊凌,雖然平時不怎麼得徐渭看重,卻為瞭救徐渭被打死在午門。楊凌被打的時候,羅慎遠的轎子剛過午門,慘嚎聲一陣陣的響起,卻連停都沒有停下來看他一眼,目不斜視地任轎子過去瞭。

清流派的官員見此俱怒瞭,雖然懼怕於汪遠的威懾力什麼都不敢說,卻再也無人跟羅慎遠往來。私底下什麼難聽的話都罵過羅慎遠,畜生不如,忘恩負義。吏部的清流派郎中甚至拒絕向羅慎遠稟報,要不是羅慎遠因此怒而責罰瞭十多個人,恐怕大傢都還怠慢他。

責罰過後是不再有人怠慢他。但他們卻紛紛去瞭楊凌傢祭拜,整天為楊凌披麻佈惡心羅慎遠,還把楊凌的靈臺擺到瞭羅慎遠傢旁邊。羅慎遠對這些的態度都是容忍的,回傢的時候繞過這些人就是瞭。

清流派看不過去的言官給羅慎遠寫信,罵他助紂為虐,為虎作倀。羅慎遠倒也不管別人罵不罵他,在汪遠的提拔之下他進瞭內閣。甚至在加封大學士的時候,有言官站在他傢門口猶不放過地說:“此賊進中樞,毋吾便懸於門口,做瞭鬼也日夜跟著!”

羅慎遠卻已經進瞭內閣,且得瞭汪遠的重視。汪遠為人奸佞,他手上倒也不幹凈。

直到後來汪遠慘死於他之手,他成瞭首輔之後,才沒有人敢罵他瞭。

對於以前的宜寧來說,這不過就是隨意聽到的話而已,她甚至也為羅慎遠的狠毒無情而心驚過。但是如今她是認識他的,這個人是跟她從小長大的兄長,這個人是那個給她寫字帖,氣度如松的羅慎遠。

再想到這些事,想到多年前隔著人海看到的陰鬱高大的青年。她就覺得有些難受。

“宜寧,你來瞭如何不進來?”魏凌的聲音響起。

宜寧才回過神,跟著魏凌進瞭書房,跟魏凌一起說話的是定北侯傅平。笑起來很和善,因是大過年的,他還從袖中摸瞭個紅包送給宜寧。宜寧收下紅包之後屈身跟魏凌說:“回事處的管事跟我說,您要支五千裡銀子修葺院子?”

傅平聽瞭饒有興致,魏凌在英國公府可是說一不二的,他這女孩兒找回來,看著嬌氣秀致的,竟然管到瞭他的頭上來。

魏凌把宜寧叫至跟前,笑著問道:“你是疑惑嗎,那可要爹爹開瞭明細給你?”

宜寧怎麼敢管他的事,不過就是來問問而已!看到魏凌和傅平都看著她,她就抿唇一笑說:“府裡好好的,我是想有什麼可修的要用五千兩……所以才過來問問的。”

宜寧的眉眼已經張開,膚色細致如瓷,站在書房裡亭亭如一支蓮。外頭有細弱的光投在她身上,她穿著青色的緞襖,臉龐瑩瑩如玉,越發顯得出眉梢殷紅的痣鮮紅。平白地多出幾分艷色來。年幼的時候看著還隻是精致可愛,怎的越長大瞭,反倒是長成瞭驚艷。

魏凌與宜寧朝夕相處,覺不出什麼。倒是傅平又多看瞭宜寧一眼。魏凌又說:“爹爹不是怪你,這可是你用心看賬瞭。”他的聲音一低,“走府上的賬,卻是用處在別的地方……給軍備的。你不要過問便是瞭。”

宜寧這才明白過來。魏凌是不能豢養私兵的,所以這方面的開支不能走明帳。既然牽涉到瞭軍備,就的確不該是她過問的。

她又是笑瞭笑:“那我就不過問就是瞭!”跟他說,“祖母說瞭在房山開茶會,讓我過去,那我不跟您說瞭。”

雖然她對這種小姑娘的詩會並不怎麼感興趣,但是不去也不好。庭哥兒一早就被佟媽媽抱去瞭魏老太太那裡,老太太想孫子得緊。

等宜寧退下之後,傅平才繼續說:“汪遠也是,皇上都有意饒劉閣老一馬,畢竟從不曾做過什麼事。卻讓他給下獄殺瞭!本來其他幾位閣老就對大皇子的暴斃不滿瞭,被他弄得怨聲載道的。陸都督竟也不曾說過他……”

“陸嘉學會說什麼。”魏凌說道,“他跟汪遠一向井水不犯河水,隻要汪遠不觸犯瞭他,他永遠不會管汪遠。”汪遠的確很聰明,他不會去惹陸嘉學,陸嘉學跟他沒有利益沖突,某種方面來說他們算是利益共同體,自然不會管他瞭。隻要陸嘉學不管他,隻能由得他來瞭。

傅平搖瞭搖頭:“算瞭,不說這些事瞭。你我反正也改變不瞭!”

想到剛才從魏凌書房裡出去的宜寧,傅平就笑著說:“倒是你這女孩兒是長得好看,難怪忠勤伯傢的公子看上她瞭。”

魏凌聽瞭差點被一口茶水嗆住瞭。

他一把放下茶杯,立刻問道:“——你說什麼?”誰瞧上宜寧瞭!

傅平把自己的衣裳弄平整瞭,怪道:“瞧你這個樣子,像是誰要來搶你女兒一般!”他繼續說,“是忠勤伯夫人來拜訪我母親的時候說的。”

魏凌臉色不太好。沈玉……他知道那是忠勤伯的長子。但是他本人就是英國公,對於忠勤伯傢的爵位根本不在乎,沈玉此人沒有什麼出眾的才能,如今還沒謀得個職位,以後保不保得住傢族的煊赫還是一說。他的女兒自然要配最好的,沈玉又是什麼東西?

傅平看他這不情不願的樣子,就問道:“怎麼的,你不喜歡沈玉?”

魏凌看瞭他一眼:“——你說我喜不喜歡他?”

魏凌年輕的時候就已經統領神機營瞭,而且全憑瞭自己的才能,他自然是看不上沈玉的。忠勤伯傢是配不上英國公府的顯赫,但是沈玉是嫡出,宜寧雖然是唯一的小姐,卻是從外面抱回來的。沈玉喜歡宜寧也沒有什麼。

雖然想瞭這些,傅平卻不敢說,怕魏凌生氣瞭。

“那你早些斷瞭人傢的心思吧。”傅平說,“你要不要問問你傢女孩兒,指不定她喜歡呢?”

魏凌直接叫瞭管事來送傅平出去。

他準備找個時機,讓魏老太太去說清楚這件事。

但他卻不知道,傅平也不知道,其實人傢傅老太太已經答應上門提親瞭。正在傢裡整裝待發,瞧準瞭今天是個好日子,要過來瞭。數著傅老太太一路走一路停的腳程,到的時候肯定已經是傍晚瞭。

魏老太太那裡正熱鬧著,宜寧趕到的時候,賀傢二小姐拉她坐下。賀傢二小姐人心細善良,宜寧跟她玩得多一些,她笑著說:“你沒來,程大人剛倒是過來瞭,你瞧——”

宜寧剛坐下喝瞭杯茶,朝著賀傢二小姐指的方向看去。程瑯正倚著廊柱,背著手看著雪景不說話。

他顯得比往常沉默一些。但要是有人去跟他說話,他也是笑語晏晏的,溫柔無暇。

宜寧想到那日,他最後進瞭陸嘉學所在的書房……

她別過頭繼續喝茶,問道:“他來瞭又怎麼的?”

賀傢二小姐就說:“你說你以後是叫他表哥還是姐夫,我看到你傢明珠姐姐剛才看著他就臉紅,話都沒有說一句。”

宜寧聽瞭賀傢二小姐的話沒有應聲。

程瑯肯定不會娶趙明珠的,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程瑯似乎最後娶的是一位高門嫡女。究竟是誰她記不太清楚瞭,但人傢是正經的高門第出生,傲氣也是真的傲氣,但身份地位和才華都擔得上這份傲氣。

賀傢二小姐正在和她說話,那邊魏老太太叫人來傳她。

她與明珠正在屋內說話,見到宜寧過來瞭,魏老太太拉她在自己身邊,笑著跟她說:“……咱們府裡怕是快有喜事瞭。”

明珠回過頭看到宜寧,宜寧日常穿著素凈得很,但是那手上戴的和田玉,青織金的緞子都是千金之數。英國公府裡貴重地養著,膚色越發的晶瑩無暇,雖然毫不盛氣凌人,但周身卻是有種氣度的。

趙明珠又想到那日看到羅宜寧和程瑯說話,想到她把程瑯留在屋內與庭哥兒授課,想到這幾日受到的她的屈辱。臉上的笑容略微揚起,卻又嗔道:“您說這個做什麼!”

宜寧其實一直不想跟趙明珠計較,因為沒有必要。她是親生,趙明珠是寄養,跟她計較才是丟瞭身份。反正趙明珠與程瑯不關她的事,打的也不是她的臉。她問道:“您說的是什麼喜事?”

程瑯這時候正好跨門而入,他愛穿月白的衣袍,清風霽月般的秀雅。別人襯不起這個顏色,但他穿起來卻越發的顯得俊秀,又用瞭銀發冠,看著便叫人眼前一亮。他淡笑著走過來說:“聽宋媽媽說您找我,您可是有什麼要緊事?”

程瑯母親是庶出,正好英國公府子嗣單薄,陸嘉學便讓程瑯也拜瞭老英國公為外祖父,這是正經地寫瞭族譜的。而趙明珠認陸嘉學為義父卻是魏老太太為她求的,實則算起來名義並不大,陸嘉學除瞭逢年過節的給她送點東西,別的倒也沒有什麼。

宜寧自上次之後便少有見到程瑯,畢竟他朝中的事也忙。有一次宜寧看到他身姿挺拔地站在庭哥兒的書房裡,伸著修長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系在小籃子上的草蜻蜓。庭哥兒看瞭就跟他說:“這是我姐姐為我折的,好看吧?你要是喜歡,我讓她也為你折一個?”

“明珠?”程瑯問他。

庭哥兒搖頭:“明珠是明珠姐姐,姐姐就是姐姐。”

程瑯聽瞭就笑笑搖頭:“不必瞭……”任做得再好,也不是那個人做的,沒有什麼意思。

但從此他待宜寧卻不一樣瞭些。真是覺得她跟那人有幾分像瞭,便有禮瞭些,不會再做那些輕佻的舉動瞭,這是尊重她。但不想利用宜寧之後,他自然更沒有心思去親近一個小姑娘瞭,因此對她冷淡瞭不少。

程瑯也看到宜寧坐在魏老太太旁邊,喊瞭她一聲宜寧表妹。宜寧覺得他今天態度好,終於是笑瞇瞇地應瞭他。

趙明珠卻覺得他對宜寧的態度冷淡,就說:“程瑯哥哥,上次你說碧螺軒的脂粉好,送瞭我一盒。怎麼不見送宜寧妹妹,這可是厚此薄彼瞭。你可不許這麼偏心的,怎麼也要送宜寧妹妹才是。”

程瑯聽瞭心裡有些嘲諷,他知道趙明珠是什麼意思。不過趙明珠不知道的是,魏凌對這個女兒實在是疼愛,什麼珍品都往她房裡放,用的脂粉香膏都是頭先宮裡賞賜的貢品,當然恐怕宜寧自己也不清楚。他跟宜寧說:“若是宜寧妹妹想要,我隔日便給你送來。”

“我倒也不介意,既然送瞭明珠姐姐,那就是明珠姐姐有福氣。”宜寧的確也不知道平時自己用的究竟是什麼,隻知道好用就行瞭。

魏老太太越瞧程瑯越滿意,聽到他們說的話更覺得程瑯是有意於明珠的,笑道:“明珠啊,你先和你宜寧妹妹去次間裡吧。”

這是要清場瞭吧。

宜寧漫不經心地想到,反正她知道這事成不瞭,也就懶懶的。加上她又在小日子裡,身體疲懶得很,讓丫頭扶去次間裡休息。趙明珠進來之後就跟她的丫頭素喜低聲說話。青渠為宜寧捧瞭藥進來,低聲跟她說:“好不容易讓我給您調養得好些瞭……您卻覺得無事瞭,躲懶不吃藥。這下又難受瞭吧?”

宜寧原來是有痛經的毛病的,青渠調養瞭許久才好些。

青渠跟宜寧說話一向不見得非常尊重,珍珠等人都習慣瞭。但趙明珠聽到卻側目,她發現宜寧帶回來的這個丫頭長得高大,的確很不同尋常。宜寧喝瞭藥之後遞到她手上,皺眉說:“怎麼沒得梅子吃……”藥苦的很,吃梅子去味的。

青渠眉毛一挑說:“梅子會壞瞭我的藥性,不能吃。”

要是這種丫頭在她那裡,早就被打出去瞭!趙明珠暗想著,卻看宜寧隻是抿嘴,對著這個丫頭她似乎有些平常沒有的嬌氣:“那好吧,不能吃梅子,我喝水總可以吧!”

青渠這才點頭應瞭:“可以。”接過瞭她的藥碗,就著藥碗給她倒瞭熱水,再遞給她。

宜寧一陣無言,還是喝瞭下去。誰讓青渠在她房裡有威信呢,上次玳瑁犯瞭心口痛,讓她幾服藥給壓下去瞭。如今玳瑁簡直就為她是瞻。她房裡的丫頭都說:“青渠姑娘說的都對,她是有本事的,您該聽她的。”

趙明珠就不再宜寧和她的丫頭瞭。她心裡也是有些緊張的,畢竟這是自己的終身大事。

東暖閣裡,魏老太太讓丫頭給程瑯添瞭茶。開口說瞭:“……瑯哥兒,你也算是我看著長大的瞭,你與明珠是青梅竹馬的情誼,我也看得出,你對她十分的好。她自小在我身邊長大,讓我慣得嬌瞭些,但心性卻是好的。你少年有成,我是有意讓你娶瞭明珠的。這事本早該說定瞭的,如今卻才找你來說,是我這老婆子思量瞭許久的。你若是娶瞭明珠,我給她添的嫁妝絕對也不少。”

“明珠雖然不是正經的英國公府小姐,但卻可以從英國公府出嫁,一樣的待遇。你如今已經是弱冠瞭,成瞭傢也安心些。我也不要你出什麼,當然給明珠的排場也不能太小瞭,我也想讓她風風光光地出嫁。”

程瑯越聽笑容就越深,心裡越發的嘲諷。魏老太太也把趙明珠看得太高瞭,她當個寶的東西,就覺得人人都要當寶嗎?還要排場?

程瑯緩緩地放下茶杯,淡淡地道:“外祖母,既然您自己都說瞭,明珠不是英國公府正經的小姐,那我為什麼要娶她?我雖然沒有爵位在身,卻也是程傢的嫡子,正五品的吏部郎中。何必委屈自己娶瞭個假小姐?”

魏老太太聽到程瑯的話,她根本沒料到程瑯會不同意,臉色立刻就變瞭。她問:“你說……你不願意娶明珠?”她一直以為程瑯也是喜歡趙明珠的。

“她有什麼值得我娶的?”事到如今,程瑯如今也不怕得罪瞭魏老太太,反正他是肯定不會娶趙明珠的。他慢慢地說,“除瞭仗著您驕縱跋扈,她可有什麼出眾之處?論才學她胸無墨水,論為人她心胸狹隘,論交際她更是要別人捧著她說話才行。您喜歡她這些,覺得她這是率真,別人可不這麼覺得。她要嫁也該回趙傢去嫁瞭身份匹配的人,放在英國公府裡當成小姐,實在是您抬舉瞭。”

魏老太太以前從不覺得程瑯口才是極好的。被這麼一堵,她臉色鐵青,說是惱怒倒也不全是,但就是堵著一口氣不舒服。他竟然就這麼當面拂瞭自己!他竟然根本不喜歡明珠。

“便是我真要娶,也該娶舅舅的生女宜寧才是。”程瑯站瞭起來,語氣恭敬有禮,“今日是得罪瞭,以後外祖母還是不要亂點鴛鴦譜的好。”

說罷就告退離開,魏老太太又氣又僵,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但聽到程瑯最後離開的那句話,想想倒也是有道理的。他要是想娶,怎麼就不能娶宜寧瞭?為什麼偏偏要娶趙明珠。

宋媽媽有些擔憂地看著她,拿瞭茶壺給她倒水:“老太太……您別氣壞身子瞭。表少爺不願意,倒也怪不得他。”

魏老太太沉默瞭,她在思考程瑯說的那些話。

趙明珠是看到程瑯從東暖閣裡出來的,程瑯還是以往那樣,眉眼溫潤。趙明珠提著裙子跑瞭出去,急忙叫住他“程瑯表哥!”程瑯回過頭看到她,微微一笑道:“明珠表妹有事?”

趙明珠又不知道說什麼,半天沒張口,隻能讓程瑯先走瞭。等她臉色微紅地回瞭東暖閣,看到魏老太太靠著迎枕怔怔地不說話,她走瞭上去:“外祖母,您這是怎麼瞭?”

魏老太太回過頭看著她,趙明珠還什麼都不知道,她甚至還笑著。魏老太太心裡突然鈍鈍地痛,跟她說:“你程瑯表哥……拒絕瞭這門親事。”隨後她又很快安慰道,“你不要難受,以後祖母再幫你找好的,比你程瑯表哥還要好的。”她絕口不提程瑯說過的話。

趙明珠似乎不可思議般地睜大眼,半晌跌坐在椅子上,渾身都發冷。她混亂地想起程瑯剛才的笑容,想起他曾對自己的那些好。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她一直覺得,程瑯對她還是有幾分情誼的……原來,在他看來,她和那些女子沒有什麼分別!也不過是他閑暇的時候,逗樂子解悶的東西而已。

程瑯對她根本就是不屑的,他不願意娶她。什麼對她好,都是他的逢場作戲罷瞭!

趙明珠半天說不出話來,緊咬著嘴唇有些顫抖。從小養到大的驕傲讓她的背脊挺得直直的,眼淚卻漸漸溢瞭出來。

屋子裡一時無人說話,沉寂的暮色快要降臨瞭,熱鬧的詩會也散瞭。

傅老太太的馬車終於進瞭英國公府,半刻鐘的功夫到瞭靜安居門口。

聽聞傅老太太來拜訪,魏老太太收拾瞭精神迎接她,讓趙明珠先進瞭內室,一會兒再說。

傅老太太年紀比魏老太太大,但她精神矍鑠,走起路來健步如飛。進瞭魏老太太的房間之後就拉著她說話,魏老太太許久不見老友瞭,聊瞭一會兒心裡的不舒服倒淡瞭些,也放松多瞭,叫丫頭端瞭些桃片糕上來給她吃,問道:“今兒的怎麼有空打我這兒來,你們傢如今不是忙得很嗎?”

傅老太太笑著說:“我也是受人所托才來的。你們傢的姑娘眼瞧著要大瞭,我這是幫人傢來提親的。”

魏老太太以為自己聽錯瞭:“你是來提親的?”

趙明珠和程瑯的親事剛吹瞭,這怎麼就來瞭個提親的。

宜寧是覺得身子實在不舒服瞭,才回瞭東園去。這會兒正縮在被褥裡,抱著手爐昏昏沉沉地睡著。耳邊隻聽到珍珠煮茶的水沸聲。一會兒松枝扶她起來,給她用瞭碗紅糖煮荷包蛋。紅糖擱在小火上慢慢煎化瞭,加水打荷包蛋,再放一勺醪糟就清香四溢。宜寧咬瞭口蛋覺得滿嘴都香,果然還是松枝煮的荷包蛋最好。

她這正吃著,珍珠走進來,有些猶豫地跟她說:“小姐,靜安居那邊……”

宜寧喝瞭口湯,依舊是懶懶地:“靜安居那邊怎麼瞭?”她隻以為在說趙明珠的事,因此沒什麼意外。

珍珠就俯下身在她耳邊說:“……忠勤伯夫人,請瞭傅老太太來說親。是想為沈玉公子求娶您。”

宜寧手中的湯勺一頓。

她霍地坐起來,順便碗也遞給瞭旁邊的松枝。

“沈玉想求娶我?”宜寧有些驚訝,“父親可知道瞭?”

珍珠點頭:“老太太立刻找瞭國公爺過去,現下恐怕正在說話呢。”她又是猶豫,“您要不要過去看看?”

她身子不舒服,過去看什麼。宜寧又怏怏地擺瞭擺手,重新靠瞭回去。

她望著屋子裡插的臘梅,一朵朵跟黃玉雕般含苞待放,清香幽幽。

她想起瞭前世的親事。

傢中的姊妹多,想要出人頭地得瞭老祖宗的賞識,嫁個好人傢不容易。多虧她乖巧又侍奉老祖宗,她才肯高看自己幾分,陸嘉學這樁親事便是這麼來的。陸嘉學相看她的時候,也是聽瞭媒人的話覺得她又端莊又賢惠,就這麼同意瞭。

那時候她雖然嫁的是個不起眼的庶子,但是她很喜歡陸嘉學。嫁過去之後裝賢惠沒多久,他漸漸發現自己並沒有這麼賢惠,慣是懶得很,甚至還有些倔強。每每都是他驚訝地挑眉,然後笑著跟她吵。她吵不過他,最後還要他來哄。

隻是這個人後來,變成瞭一個她完全不認識的人瞭而已。而這個如今權傾天下的人,前不久甚至差點掐死她——

宜寧閉瞭閉眼睛,還是不要想瞭。

她不是多年前的那個小女孩瞭,甚至恨意都被這幾十年給磨滅瞭。

頭先還沒有考慮過這件事,現在她的確也長大瞭。這一世……若是再要嫁人。她隻希望沒有算計,也沒有偽裝。你就你我就是我,和和美美平平淡淡的。隻是她身在英國公府,三哥又是羅慎遠,就是她再怎麼不願意,也早已經處於日後風暴的中心瞭。

她對沈玉沒有感覺,這個人的確在世傢子弟中不算出眾。既然魏凌已經知道瞭這件事,那便不會讓她嫁給沈玉的。宜寧對此還是有信心的。

她深吸瞭口氣,左不過還有個兩三年。她對於嫁人其實已經沒什麼熱情瞭,且看著吧。

宜寧猜得不錯,魏凌聽說傅老太太過來瞭,就黑著臉去瞭靜安居。

魏老太太是有意考慮一下,畢竟都是常來往的簪纓世傢,知根知底的,人傢沈玉的確也是個俊俏少年。但魏凌卻直接拒絕瞭:“……我女孩兒還小,恐怕要等兩年再說。勞煩老太太回去傳個話。”沒有正式下聘書,推拒也就推拒瞭。

傅老太太自然聽得出魏凌的推辭,她本來還著重誇瞭沈玉的外貌和地位的。但是人傢英國公根本不把這些在眼裡,他就這麼一個親生的女兒,什麼沈玉李玉的,都要能入得他的眼再說。

傅老太太倒也不意外,本來她就做好瞭魏凌不會答應的打算。魏老太太見天色已晚,便叫宋媽媽去給傅老太太收拾一間屋子住下。

傅老太太離開之後,魏老太太跟魏凌說:“……頭先明珠就跟我提過沈玉,說他與宜寧曾見過。”

魏凌聽到趙明珠提過沈玉,表情就是一冷:“母親,你可還記得我說過趙明珠的話。”要是趙明珠敢再動手腳,便要把她趕出英國公府。

魏老太太擺擺手:“她倒也沒說什麼,你別怪她瞭!既然你覺得不可便算瞭,我又不會逼著你把宜寧嫁瞭。再怎麼說宜寧也是我親孫女,我自然希望她嫁得好……倒是今日,我與程瑯提瞭他跟明珠的事,他拒絕瞭。明珠那孩子正是傷心的時候……”

女孩子傢再怎麼開朗愛笑,在這種事上也是臉皮薄的。

魏凌自然不覺得趙明珠配得上程瑯,程瑯真要是答應瞭他才覺得奇怪。看老太太的樣子他也沒有勸,隻是說:“以後宜寧的親事,必要我答應瞭才行,您別輕易決定瞭。”

魏老太太聽瞭就笑:“我知道!我又不是什麼十惡不赦的人……”魏老太太說到這裡聲音一輕,她的面容有些蒼老,喃喃地說,“宜寧不怎麼親近我,我也想對她好些的。”

魏凌看到母親這般,也不好說話瞭。兩母子這麼沉默瞭一會兒,魏凌才告退離開,去瞭宜寧那裡。

魏老太太靠著小幾出瞭會子的神,宋媽媽已經安置好傅老太太,進來時看到桌上松油燈的光暗瞭。她取下燈罩挑瞭燈花,火苗才重新亮起來。

宋媽媽就跟魏老太太說:“您要是真的擔心明珠小姐,不如湊個巧。看看忠勤伯傢是不是對明珠小姐也有意……這樣兩傢既不傷瞭和氣,還能結一門親事。明珠小姐有瞭正經的身份,您也就不用為她操心瞭。”

魏老太太搖瞭搖頭:“一則忠勤伯傢向來看著門第,怕是不會同意。二則就這麼倉促地決定瞭,對明珠也不好。”

宋媽媽聽瞭就笑笑,不再提這事,扶老太太去洗漱瞭。

趙明珠站在門外,她披著雪狐皮滾邊的鬥篷,刺骨的夜風吹著她的臉。她袖下的手緊握著,她剛被程瑯拒親,後腳就有人給羅宜寧提親?宋媽媽這又是什麼意思,羅宜寧不要的就塞給她嗎?還說什麼忠勤伯傢看重門第不會同意……

原來忠勤伯夫人跟她說話不也是捧著的?如今有瞭個羅宜寧,便都當她是個落魄的瞭?

趙明珠隻是站著,忍不住就淚流滿面。原來都寵著她的人呢?怎麼現在都沒有瞭。原來他們都是寵著她的……

還是素喜去挽瞭她的手:“明珠小姐,回去吧。”她哄她說,“明兒早上起來就什麼事都沒有瞭,您睡一覺,把這些都忘瞭……”

趙明珠畢竟也是個小姑娘,回頭就抱住素喜哭。素喜給她擦眼淚,好一會兒哄才讓她止住瞭哭,回瞭房山去。

廡廊外頭正下著漫天的大雪。

宜寧教庭哥兒識數的時候魏凌來找她,知道魏凌必是為瞭沈玉來的,宜寧親自給他倒茶。魏凌捧著水汽氤氳的杯子,外面的大雪顯得屋內格外的安靜,魏凌看她認真地看著自己,仿佛等他說什麼。他就說:“爹爹幫你推瞭沈玉。”

“他已經虛歲十七瞭,未曾謀得個職位。雖是嫡長子,實則是被養廢瞭的。”魏凌繼續說,“我在他這麼大的時候,已經跟著你祖父去過戰場,殺瞭敵軍十三人……回來之後先皇獎瞭我三匹大宛駒。”

他想瞭想又加瞭句:“你要找也要比照著爹爹這樣的來,不可找那等沒出息的。”

魏凌還是記得傅平說過的那句話的。“指不定你女孩兒喜歡呢?”但是宜寧可不能喜歡沈玉這樣的,就是喜歡程瑯都行。程瑯雖然風流,但是才華卓絕遠非沈玉能比。

宜寧聽瞭噗嗤一聲笑出來,她覺得魏凌非常的好玩。邊笑邊點頭說好,然後給他加茶。

魏凌這才放心瞭,喝瞭茶囑咐女孩兒早些休息。回瞭自己的院子裡去。

宜寧收瞭茶具,讓丫頭記得把魏凌留下的鬥篷烘幹瞭,明早給他送過去,這才終於睡下瞭。

第二天,傅老太太去瞭忠勤伯府,把魏凌的話告訴瞭忠勤伯夫人。

忠勤伯夫人聽瞭有些不太高興:“……英國公可是嫌棄我們傢比不上他們傢瞭!”

忠勤伯夫人原聽到兒子喜歡宜寧,還有些高興的。隻要與英國公府結瞭親,還怕兒子日後在軍中謀不到好差事嗎。誰知道人傢拒絕瞭。

她兒子是嫡長子,宜寧是從外面抱回來的。雖然傢世差瞭一些,但可比她名正言順多瞭。英國公還想給她女兒找個什麼皇子太子的不成?她兒子再不濟,也是有大把姑娘搶著要嫁的!沒得讓他這般嫌棄的。

她找瞭沈玉過來,告訴他:“這門親事就這麼算瞭,母親再給你找好的,莫要再看著宜寧瞭。”

沈玉有些消沉,卻抿著唇不答應。他想到宜寧喊他的聲音,癢酥酥的如動物咬瞭他一口。便覺得別的人都不如她好。

“我……我不想娶別人。”沈玉喃喃說,“您不要管我瞭,我總要見見她再說!我求她同意就是瞭。”

忠勤伯夫人覺得兒子執拗起來也很固執。嘆瞭口氣不再說他瞭。

沈玉想見宜寧,宜寧卻要避著他不見。就這麼一個月都過去瞭,春也開瞭,宜寧院子裡的丫頭婆子都開始減衣裳瞭,她卻很少出東園。東園又是魏凌所在之處,重重護衛守著,沈玉就連一道儀門都進不去。

一來二去的,春闈就近瞭。

宜寧收到瞭三哥的回信,他回信一貫簡潔:“母親得男,安好勿念。”

宜寧想到自己給他寫瞭好幾大頁,他就回瞭八個字,有點不舒服。扔在一邊不回他瞭。倒是林海如的信從保定寄過來瞭,林海如可是洋洋灑灑寫瞭幾大篇的:“宜寧,我不識字,是瑞香代寫的。”所以不費她的功夫,能寫多少寫多少。

林海如說宜寧的弟弟出生之後,軒哥兒病瞭,有人就跟喬姨娘說,要以母親血肉為藥引才能好……後來喬姨娘的手臂上留瞭疤,不能看瞭。但軒哥兒也不見好,喬姨娘急得日夜跪佛堂,精神都恍惚瞭,最後甚至說出:“是他騙我的,是羅慎遠!這個黑心肝的東西……”

羅成章聽瞭就說喬姨娘這是犯瞭癲狂,把她搬去瞭鹿鳴堂,不要羅宜憐去看她。

喬姨娘的事說一段,林海如又說宜寧的弟弟:“又白又胖的,長瞭一顆乳牙,什麼都想咬。”

她還說起羅慎遠的親事來:“……孫大人的嫡女對他有意,你三哥又是個悶嘴葫蘆,喜不喜歡都不會說。羅成章想為你三哥定下來,不知道他的意思,隻等著春闈之後再說瞭。”宜寧看到這裡才讀落款,竟然已經是大年初發出來的信瞭。

她把信放下瞭,瞧著書房外面的槐樹都抽芽瞭。

春闈就是大後天,他就要進場瞭。

算瞭,還是給他寫封回信吧……宜寧還是拿瞭信紙鋪好,給羅慎遠寫信,想給他鼓舞一番。

這封信收到的回信更簡潔瞭:“安好,無事。”宜寧看瞭就笑,扔到一邊終於不回他瞭。可能是因為她一直不回,羅慎遠又給她回瞭一封:“不必擔心,不會落榜。近日可好?”宜寧也沒有回他。

二月末的時候魏老太太的杏花開得特別好,世傢的姑娘們聚在一起賞花。沈嘉柔因著她哥哥的事不怎麼待見羅宜寧,招呼都不打,背對著她跟趙明珠說話,要摘瞭杏花做花蜜:“以往都是做的桂花蜜,吃也吃夠瞭,不如試試這新奇的。”

賀傢二姑娘就捏著帕子說:“她倒不怕吃瞭不好……”二姑娘厚道,提醒沈嘉柔,“仔細吃瞭它傷胃。”

沈嘉柔卻不理她,賀傢二姑娘自討沒趣。宜寧見瞭搖頭笑道:“你多喝茶吧!”

後院正熱鬧著,松枝就穿過瞭花樹,擠過瞭端茶點的丫頭,她走得很急。到瞭宜寧跟前卻欲言又止的。

宜寧看瞭就問:“怎麼瞭?”她的第一個反應是庭哥兒又打瞭她什麼貴重的東西瞭,那回去要教訓的。

松枝按捺不住有些激動地道:“小姐,外面已經貼榜瞭!三少爺中瞭第一甲……”她咽瞭咽口水才繼續道,“第一甲第一名,是新科狀元!”

宜寧聽瞭愣瞭愣,其他的小姐們卻側過頭來,有些好奇。世傢的人官位大多世襲,有些是一代不如一代,像英國公府就是最好的瞭。靠傢裡蔭蔽做的官人傢,看那真正科舉中瞭進士的就不一樣,總也有幾分的敬重。所以內閣才是朝廷權力最重的地方。這便是非庶吉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的。

宜寧明明記得他前世中的是第一甲,卻是個第三名的探花……居然中瞭狀元!

他不是一向很藏拙嗎?

其他的小姐們紛紛圍過來問新科狀元如何,怎麼個情況。小姐們對新科狀元還是有些期待的。畢竟這個時候說不定還年輕,若再是個長得俊朗的,遊街的時候更是萬人空巷瞭。聽說這位新科狀元尚才二十一,她們就更加感興趣瞭。

宜寧想到自己最後沒給他回信,再看她們說得熱鬧,決定回去好好給他回信。

羅慎遠走出太極殿的時候,外面是層層而下的漢白玉臺階,再遠些就是黃色琉璃瓦,在冬日蒼茫灰色的天空下,透出一股皇傢的肅穆。

他看著這灰沉沉的天空不語。

同行的人紛紛向他道賀。新皇欽點的新科狀元,賜瞭翰林院修撰,如今是萬眾矚目的第一人。他卻顯得年輕而低調,一身藍佈直裰,因長得高大,眉毛濃鬱,看著便有幾分的陰鬱。

尚有官員與他攀談,說話客氣,看著這新科狀元心裡卻暗笑,恐怕三日後遊街又要被圍觀瞭。實在也是個俊朗出眾的。

孫玠走瞭上來迎瞭他:“你出來得正是好,徐大人剛讓人傳瞭信過來。”

徐大人便是當今的次輔徐渭,會試的時候是他點瞭羅慎遠,如今算是徐渭的學生瞭。孫玠與徐大人是好友,同屬清流派,早已有意向徐渭推瞭羅慎遠。

羅慎遠頷首一笑道:“我承瞭徐大人的恩,正想去拜訪徐大人。”

兩人邊說邊下瞭臺階,就看到一頂轎子輕便地出瞭承乾門,那轎子做得十分低調,後面卻簇擁瞭好些護衛。

孫玠看到這頂轎子,臉色不由得一冷,低聲說:“這個老賊……如今坐著轎子出入宮門,也不怕叫言官給罵瞭!”因汪遠殺瞭劉閣老,劉閣老又是清流派中人人敬重的,自然大傢看汪遠都不舒服瞭。何況劉閣老何其無辜……七十歲的高齡瞭,為黎民百姓操勞瞭一輩子,什麼風雨沒有過來,當年先皇奪位如此血腥的時候他都平穩地過瞭,到瞭該安享晚年的時候,卻死在瞭汪遠手裡。

“我等自然不與之同流合污。”孫玠說,“如今朝中以他唯首是瞻的多,且等著吧,夜路走多瞭總有撞鬼的時候。”

羅慎遠隻是應瞭一聲,他看著汪遠的轎子沒有說話。

他抬起頭來,跟著孫玠出瞭宮門。徐渭的府邸離皇城不遠,坐轎子也就是片刻的功夫。徐大人親自來迎接瞭他,徐大人中等身材,面容和善。羅慎遠跪下行瞭禮喊大人,他扶瞭羅慎遠起來,笑道:“我承瞭你的禮,日後你便稱我老師就可。”

旁邊有個人正站著,穿瞭件月白的衣裳,笑瞇瞇的說:“來徐閣老這裡喝次茶便看到瞭新科狀元。狀元可還記得程某?”

羅慎遠笑道:“程大人頗令人印象深刻,自然記得。”便不再理會程瑯而與徐渭說話。待羅慎遠等人離開之後,徐渭端著茶喝,傢中的幕僚就問道,“我瞧您倒是十分賞識狀元,他也的確有才華。我看瞭他的制藝文章,針砭時弊思路清晰,難得的人才。”

徐渭就嘆瞭口氣說:“你既然看瞭他的制藝文章,便知道他是什麼個性子。他主張嚴酷吏法,頗為果決狠辣……我知道他的一些事,這個人的確是人才。隻是我怕以後用得不好,反而弄出瞭第二個汪遠,那你我就是千古罪人瞭。”

幕僚就說:“那您……是不打算提拔他嗎?”

“我自然是要提拔他的,不僅要提拔,而且還要比誰都快。”徐渭說,“如今我們勢弱,正需要他這樣的人。我知道他的一些事,他恐怕也不是這麼簡單的……這樣的人站在風口浪尖上才讓人放心,放瞭別人上去可是撐不住的。修撰也就是個閑職,等過兩個月,我再去向皇上進言就是……朝中人才匱乏,皇上如今也是著急的時候。”

幕僚聽瞭思考許久,給徐渭添瞭茶。

羅慎遠卻和程瑯一起出瞭徐渭傢的門,程瑯跟他說話。

“說起來,上次我給宜寧表妹教課的時候,倒是發現她的書法師承於你,而且得瞭幾分精髓。隔日怕還要討教一番才是。”

羅慎遠聽瞭,隻是緩緩一笑說:“舍妹讓我逼著練瞭多年,如今該有幾分神韻瞭。”

程瑯看瞭看他,又笑瞭笑:“我等著看狀元遊街的盛況,不過今日要先走一步瞭。”他招瞭旁邊等他的馬車過來,先上瞭車。

羅慎遠等他走後,也上瞭旁邊的馬車,靠著靠墊閉目。這個程瑯實在是很厲害,他究竟在試探什麼?

算來也許久沒有看到她瞭……也不知道她上次是不是生瞭氣。

他手裡微微地摩挲著羊脂玉的貔貅。

三日後第一甲三人遊街,果然萬人空巷,十分的熱鬧。

宜寧很想去看看,她從來沒見過遊街的。魏凌派瞭護衛守著她,卻也不準她出瞭玉井胡,宜寧隻看得到人山人海的,送狀元的隊伍這麼過去瞭,簇擁得她連羅慎遠的影子都看不到。對面胡同是伸出瞭個梯子,兩個小姑娘擠在梯子上笑。

二月裡,枝頭上的杏花開得非常熱鬧。宜寧看著杏花落在地上,嘴角微微地彎著。

三哥應該是萬眾矚目的,他就應該被人敬仰。

她可不敢爬梯子!宜寧心想。這群護衛小心地守著她,那是生怕她有個什麼閃失交代不清楚的,別給他們添麻煩瞭。

去魏老太太那裡給她請安的時候,宜寧心裡還是很高興,走路都十分輕盈。魏老太太笑著拉她:“就是看個遊街,高興得跟小姑娘似的!”

趙明珠默默地看著她一會兒,突然說:“我記得剛中狀元的這個……好像是宜寧妹妹在羅傢的兄長吧。”

魏老太太聽瞭眼睛一亮,跟宜寧說:“那必要請他過來拜訪一番才是!”

宜寧心想他剛中狀元,如今名聲大噪,肯定是門庭若市的,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能得空。

結果第二天,魏凌讓她去他那裡拿賬目的時候,她就看到有個人坐在正堂裡和魏凌說話,她的腳步頓瞭頓。

這個人穿著一件細佈直裰,可能又長高瞭一些,他怎麼長得這麼高?面容也比原來堅毅瞭,肩膀也寬厚瞭。挺直的鼻梁,俊朗的側容。已經完全是一個成年的男子瞭,他似乎正與魏凌相談。

“宜寧時常提起你,”魏凌說,“你原來在羅傢對她多有照拂,頭先我是忌憚羅傢才不讓你們往來。如今看看倒是我誤會瞭。雖說她已經不是羅傢的孩子瞭,但認你這個三哥我是同意的,她也多瞭一個人照拂。”

宜寧聽到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和緩:“舍妹遭此危機,虧得國公爺相助,我是感謝您的。”

魏凌才看到宜寧站在門口,他笑著喊瞭她一聲,“宜寧,你怎麼不進來,你三哥來看你瞭。”

宜寧看到他轉過頭看自己。

可能是許久未曾看到瞭,宜寧總覺得他陌生瞭一些。明明就應該是非常熟悉的,但卻有種說不出的陌生。

魏凌看到宜寧呆站著就說:“我去叫管事做幾桌筵席,正好今日還有別的客來,一並招待瞭。”

說罷就出瞭門,宜寧才看到三哥放下瞭茶杯站起來,對她笑瞭笑說:“怎麼的,你還不認識我瞭?”

他笑起來也是很俊朗的,溫潤得像水墨畫一般。宜寧其實對他最是依賴的,這是一種倦鳥歸巢的感覺,仿佛看到他就什麼都不用操心瞭。她上前幾步,未等他反應過來就奔入瞭他的懷中,羅慎遠差點沒接住她,被她撞得後退一步。

宜寧則抱住他的腰,仰頭對他笑:“三哥,你中瞭狀元啊!”

她其實已經不是小丫頭瞭,至少貼著他的身體曲線玲瓏,原先她還是孩子的時候喜歡粘著他。但是如今羅慎遠卻不自在瞭,若是說什麼地方不自在,便是她嬌軟的身子貼著他,仰起頭時都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甜香……他已經是成年男子瞭,尚無妻室,怎的經得起她這般親近。

羅慎遠推開瞭她一些,還是笑:“你已經是大姑娘瞭,還這般粘我做什麼。”

他嫌自己粘著他?

宜寧說:“我就是看到你高興瞭些。”她放開瞭他,心想的確是不該再摟摟抱抱的,還當他是三哥呢。

宜寧又笑瞇瞇地牽瞭他的手:“走,我帶你去我的住處看看。我還有個弟弟庭哥兒,調皮搗蛋的。我的書房時常被他弄得亂七八糟……母親說我的新弟弟也調皮得很,長得胖乎乎的,不知道我什麼時候能看看他?”

羅慎遠看著她的手,牽著自己似乎絲毫不覺得不對,他說:“父親要來京中上任,想必你很快就能看到他瞭。”

宜寧其實對羅成章沒有什麼恨意,本來就不是她的爹,人傢怎麼對她無可厚非。她早知道羅成章會來京城上任,卻沒想到這時候才來,算算羅宜秀也該出嫁瞭,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在京城看到她。她問羅慎遠,羅慎遠隻是說:“羅宜玉已經嫁瞭,應該快瞭吧。”

他在她的院子裡轉瞭一圈,發現宜寧掛在堂上的字是她寫的。不怪程瑯看出來,他自己看著都有七八分的相似。

她是他養大的,跟他寫的字像沒有什麼。羅慎遠倒是看到書房裡擱著一本書,講疏通水患的,應該不是宜寧看的書。

“那是程瑯看的。”宜寧說,“他上次忘瞭帶走。”

她剛說完,就看到羅慎遠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什麼。“上次我在徐大人那裡,倒是看到瞭他……宜寧,此人心機頗深,你提防一些總是好的。”

宜寧笑瞭笑:“他這個人說話和茂表哥有得一比,當不得真。對瞭,我還沒問茂表哥呢。不是說他跟著明表哥來京城瞭?我是一直都沒有聽說過他。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瞭?”

“他和顧景明做瞭左春坊諭德,跟著原先的太子。太子十分喜歡他,現在登基之後給他封瞭個工部給事中的官,整日倒也沒什麼正事。”羅慎遠跟林茂、顧景明等人還是多有往來的,又解釋瞭一句,“是個言官。”

他這樣離經叛道的人居然去做個刻板的言官!宜寧覺得有點驚奇。

宜寧想問問他會做個什麼官,拿瞭書後退一步,卻不小心撞到瞭他的胸膛。突然聽到他在頭頂的呼吸,似乎還覺得撞得有點疼。抬頭看到他也凝視著自己,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她突然覺得書房有些局促,後退瞭一步。剛才抱瞭都沒覺得有什麼,現在隻覺得渾身都不對:“祖母……祖母也想見見你。”

她走在羅慎遠的身後,被迎面的冷風一吹才覺得清醒幾分。

看到前面高大的身影,想起他在自己幼年的時候,他無數次地擋在她面前護著她。

怎麼就有瞭這種古怪的感覺瞭呢?還是剛才的境況實在是古怪。他倒是沒說什麼,隻是笑笑問她是不是撞疼瞭。

宜寧隻能把它歸咎於自己想多瞭,畢竟羅慎遠是看著她長大的。雖從名義上說已經不是她的兄長,但畢竟是有兄妹情分在的。再者他現在中瞭進士,應該要考慮跟孫小姐的婚事瞭。她還沒見過這位孫小姐,以前總是在想什麼樣的人才能配得上他。

等她到瞭靜安居的時候,避到瞭西次間裡,才發現屏風下居然站著不少小姑娘。

幾個熟臉都在裡面,推推搡搡的,又是不好意思又是好奇,臉色微紅,目光閃爍。

宜寧看瞭看正堂裡她的三哥,時過境遷,她差點忘瞭這傢夥有多受女性的歡迎。甚至比程瑯還受歡迎,畢竟他什麼都沒做,小姑娘們每次卻多看他幾眼都會臉紅,有些內向的甚至說不出話來。

羅慎遠拜見瞭魏老太太,魏老太太笑著扶他起來。羅慎遠坐下,聽到隔著屏風,傳來小姑娘嘰嘰喳喳討論的聲音。他知道是在說他,實在是見得多瞭。他舉拳抵著唇低哼瞭一聲,聽到裡面的動靜立刻停瞭停,一度靜止瞭。

宜寧看到小姑娘們圍在屏風前,因為羅慎遠的動作沒再說話瞭,隨即討論得更熱烈瞭,隻是聲音小瞭許多。她有些鬱悶,為什麼他這麼受小姑娘歡迎?長得也不見得比程瑯帥啊。

丫頭過來說魏老太太叫她過去,她才走出瞭次間。站在魏老太太身側的趙明珠看她過來瞭,方才拉瞭拉她的手,輕聲問:“這就是你三哥?”

上次去羅傢,她可沒有見到過羅慎遠。論起來他是不如程瑯好看,但這個人身上有種奇特的氣質,叫人不由自主地註意他。

宜寧定定地看瞭她一眼,趙明珠就擺手說:“我沒別的意思,是嘉柔想讓我問你,你三哥喜歡什麼點心……”

沈嘉柔?宜寧往屏風後看瞭一眼。她看到沈嘉柔微微探出頭。

她三哥雖說沒有娶妻納妾,但是身邊愛慕他之人不少,傢中的丫頭估計也是趨之若鶩,羅慎遠可不會對一個小丫頭有興趣。

宜寧跟趙明珠說:“他不喜歡吃點心。”以前雖然是常買,但俱因她喜歡的緣故。

魏老太太讓宜寧過去,宜寧在她旁側坐下,魏老太太就笑著說:“原說你知書達理,竟是有個狀元哥哥的緣故。”且中瞭狀元的第二天就上門來看她,可見當初在羅傢的時候,羅慎遠也是非常疼愛宜寧的。魏老太太摸瞭摸宜寧的頭,告訴羅慎遠,“以後英國公府便任你往來,宜寧這丫頭叫你教得好,字寫得最漂亮瞭。她若是有個狀元郎當她的老師,是最好的。”

言下之意竟然是想讓三哥繼續來教她。

宜寧知道魏老太太這是為她好,但是羅慎遠如今是狀元,又怎麼忙得過來呢?

她正要拒絕,就聽到羅慎遠說:“她自小就是我在教,老太太願意,我便繼續教她。”

他就這麼答應瞭?宜寧連忙說:“其實不用的,我平日也跟著程瑯表哥學一學,怕麻煩瞭你……”

羅慎遠道:“我平日也不是很忙。”

“我倒是還要跟你說個事,今兒有個貴客來訪。”魏老太太跟宜寧說,“你原來沒見過她,我跟她的祖母是手帕交,她是難得來走動的。一會兒她來瞭我指給你看,她祖父就是當今的禮部尚書謝堯。”

禮部尚書謝堯的孫女?宜寧聽著覺得有些耳熟,不過一時想不起來瞭。

這番說完瞭話,魏老太太讓人在花廳備下瞭茶點,請眾人一起過去。

宜寧走到回廊上,才看到花廳裡有個少女迎面走來,身後也是仆婦簇擁著。她穿瞭如意紋的水紅褙子,赤金的鳳銜珠金簪,一雙漂亮的鳳眸,氣度高華。她笑著給魏老太太行瞭禮請安:“祖母讓我代她給您請安,願您康泰。”

宜寧看著這個少女片刻,突然想起這個人是誰瞭。

這個少女名叫謝蘊,是她的長嫂謝敏的侄女。也是程瑯日後的妻子。

謝蘊出身名門,祖父是禮部尚書。自小就是飽讀詩書,才華橫溢,宛如另一個謝敏。因此她也格外喜歡謝敏一些。宜寧也是看到過她的,她記得謝蘊這個小姑娘很小的時候就傲得很。到寧遠侯府來玩的時候,除瞭她姑母謝敏之外,眼裡幾乎沒有別的人。

她和趙明珠不同,趙明珠是英國公抱養的。但是她是正統的高門嫡女,從小就是一等一的教養,她看不起別人那是正常的。

魏老太太承瞭她的禮,笑著跟宜寧說:“這位就是謝傢二小姐謝蘊。比你大三歲,你該叫姐姐。”

謝蘊一雙鳳眸便在宜寧身上掃瞭一眼,她微微一笑:“我是聽說過宜寧妹妹的,是國公爺剛尋回來的女兒。倒是長得漂亮。”

謝蘊是謝傢這代唯一的嫡女,謝傢綿延百年,謝大學士又是榮寵三朝的肱骨之臣。就得瞭這麼個嫡孫女,從小也是萬般的嬌養著,何況她天資聰慧。這在場的眾位小姐,她掃一眼也就跟宜寧說幾句話,也不見得多熱情,語氣不溫不火。等趙明珠叫她謝蘊姐姐的時候,她隻是微笑點頭。

在場的世傢小姐都有些懼她,她才女的名聲也是滿京城都知道。

“……你宜寧妹妹的書法好。”魏老太太帶瞭眾人坐下來,跟謝蘊說,“你們有空可以比試比試。”

謝蘊覺得宜寧年紀小,且是養在外面的,根子淺,與她比自然是不能的。她就問:“那宜寧妹妹師承何處?我跟著我傢祖父練字的。”

想到要叫當初那個一臉驕傲的小姑娘為姐姐,宜寧還是覺得有點奇怪。其實她這方面的天資一般,如今寫得好全是勤能補拙的緣故,一比就現原形,她還是瞭解自己的。謝蘊卻是從小就出瞭名的聰慧,先皇都曾親口誇贊謝傢二小姐。

宜寧隻是笑笑說:“我閑時的塗鴉小作,謝蘊姐姐名滿京城,比怕是不能的。”

謝蘊自小被誇習慣瞭,宜寧的話她倒也沒覺得有什麼。她優雅地放下茶盞,繼續說:“宜寧妹妹想必是自謙瞭。不知保定還有什麼名師?我倒是聽說過幾個,宜寧妹妹是跟雪齋居士學習,還是跟著曹大學士呢?”

謝蘊是名門世傢,接觸到的人也無不是數一數二的大人物。這兩位的確名震天下,但在保定幾乎門不出戶地隱居,除非是謝蘊的祖父,謝大學士這類文壇泰鬥類人物,根本沒有人能請到。

難怪別人在這位謝二小姐面前都要敗下陣來。這等見識和眼界,普通的閨閣小姐哪裡會有。

宜寧正要說話,就聽到門外一個淡淡的聲音響起:“她師承於我。”

宜寧聽到聲音抬起頭,就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背著手進來。反倒是對面的謝蘊似乎有些驚訝,站瞭起來看著他說:“是你……羅慎遠!”

宜寧不知道謝蘊跟羅慎遠是認識的。

羅慎遠走到瞭宜寧的身邊說:“羅某也不是什麼名師,不能與謝大學士比。謝二小姐還是不要為難小妹瞭。”

謝蘊看他表情沉靜,就抿嘴一笑說:“上次我看到你,想與你對詩你都不肯。如今你居然跟我說話瞭?”她瞟瞭宜寧一眼,“宜寧是你的妹妹?那我更要跟她比一比瞭,至少看看你這位新科狀元教得如何吧。”

羅慎遠皺瞭皺眉道:“謝蘊!”

宜寧卻想三哥恐怕跟這位謝二小姐不僅認識,還是有些熟的。不然三哥這麼有禮的人,也不會生氣瞭就直呼其名。

“羅三公子的書法連祖父都要稱贊。”謝蘊看著羅慎遠,目光一刻也沒有移開,“想必教出來的徒弟也不差吧。”

宜寧總算是看明白瞭,這位謝二小姐……居然對她三哥有那麼點心思?

但她……分明就是程瑯的妻子啊!

宜寧突然又想起,程瑯對他日後的妻子實在不算是太好。納瞭三房妾室,且謝蘊生產之時,他甚至還在寧遠侯府跟陸嘉學下棋。聽說生瞭個男孩,眼皮都沒有抬過。難道也有這個緣故在裡面?

宜寧覺得這些人事真是復雜,許多她前世不知道的東西似乎在慢慢地顯現,仿佛有一條不知名的線要把這一切串聯起來。她逐漸慢慢地看清楚瞭,自己前世一直不太明白的那些事。卻反倒是覺得有些可笑瞭。

宜寧幾斤幾兩羅慎遠還是清楚的,讓這丫頭唬人可以,跟真正練出來的謝蘊怎麼比。羅慎遠平息片刻,淡淡說:“小妹年紀尚輕,還筆力不足。”他叫人拿筆墨過來,“謝二小姐真是想比的話,我來替她吧。”

謝蘊並不服輸,上前一步笑著說:“新科狀元這可是欺負人?狀元如今名滿天下,勝瞭我也是勝之不武吧。”

羅慎遠則抬起頭,看著她說:“謝二小姐也名滿天下,跟我尚不足十四的小妹比,是不是也輕而易舉?”

謝蘊聽瞭就臉色一紅,看到羅慎遠筆直地站在她面前,她不知怎的又開口說:“羅三公子護著妹妹就算瞭,我又不是那等欺人之人。隻要三公子把我上次出的燈謎對上,這也就算瞭,我還是不為難宜寧妹妹的。”

原來還真是有些過往的。

宜寧想也想得出來,謝蘊一向最敬重有才之人。她是眼高於雲,但若是你有一兩分的才華,便格外的高看於你。

羅慎遠卻說:“謝二小姐,上次你追問時羅某已經說過瞭,羅某所學為制藝文章,八股駢體。與你比的確也是勝之不武。”

閨閣小姐的才華名聲再大,又非真正要科舉做官的,怎麼可能與真正的進士比。

謝蘊聽瞭咬咬唇,一時又說不出話來反駁他。

既然是她引起的問題,宜寧倒也不會不管。

“我倒是可以跟謝蘊姐姐比,但是不比書法也不比繪畫。不然讓別人聽去瞭,說是謝蘊姐姐欺負瞭我,即便勝瞭也沒有什麼可說的。”宜寧上前一步,跟謝蘊說,“謝蘊姐姐可會琵琶?”

宜寧會彈琵琶,而且彈得還不錯。

也沒什麼奇怪的吧,宜寧前世的生母就會彈琵琶,雖然生母沒瞭,但是乳母便也教她。說起來怪瞭,別的學起來總是這般那般的不好,這個倒是一點就通。隻不過是原來的祖母不喜歡器樂,她才不怎麼彈而已。她記得謝蘊也是從小學琵琶的。

謝蘊聽瞭宜寧的話才看她。知道人傢給她臺階下,嗯瞭一聲說:“……我是自小跟著母親學的。”

魏老太太見狀就笑瞭笑:“原是我思量不周的緣故,練琵琶也好。”吩咐宋媽媽去取兩把琵琶過來。

羅慎遠看瞭看宜寧,他不知道這小丫頭還會彈琵琶。

宜寧其實已經很久沒有彈過琵琶瞭,還是上次在魏凌的庫房裡尋瞭一把才起瞭興致,魏凌見她喜歡就直接讓她搬回去瞭。如今觸著琵琶的弦還是覺得有些陌生。她坐到瞭正堂的太師椅上,抬頭聽謝蘊的彈奏,她彈的是昭君出塞。指法熟練,調子婉轉,不愧有才女之名。

謝蘊彈奏完之後滿堂喝彩,謝蘊仿佛沒聽到般,她放下琵琶看向宜寧,這小丫頭的指法看著有幾分樣子。

宜寧撥瞭撥琵琶弦,叮叮咚咚幾聲輕響,聽著有些生疏。

謝蘊就皺瞭皺眉。

宜寧根本不管別人什麼表情,試瞭幾個音才定好弦。她十指微動,便有一陣低啞的琴音響起。爾後急促,鼓點般的細密,曲調卻又悲愴,鼓點越來越快,似有種戰場的沉悶和蒼涼。

謝蘊的表情才有瞭些變化,而所有人都看向宜寧。

宜寧穿瞭一件湖青色素緞褙子,雪白的湘群,槅扇照入的陽光中有種別樣的光輝。她抱著琵琶,金色的光輝灑在她身上,竟有些耀眼瞭。她的表情似乎跟著曲子變得平靜肅穆起來,似乎也有些蒼涼。

霸王卸甲,與十面埋伏為一套曲子。隻不過十面埋伏是戰歌的壯闊,霸王卸甲卻是戰敗的悲涼。她一向最喜歡這首曲子,也是生母最喜歡的。如今彈來那種情緒竟也漸漸彌漫上來,竟想起當年乳母教她的時候,如何的認真和用心。她年少時體會不到的悲涼,隻有漸漸長大之後才明白。當年她彈給陸嘉學聽,他也隻不過是聽瞭笑笑,擰著她的臉說:“人傢都是花好月圓陽春白雪,你卻給我彈這個!”

她隻當陸嘉學是混不吝的,沒有認真地聽她彈。

靜安居外,侍衛護擁著,魏凌正與陸嘉學在往靜安居的路上。

陸嘉學的腳步突然停住瞭,他聽到瞭隱隱的琵琶聲傳來。

魏凌看他停下瞭,似乎駐足細聽,就笑道:“不知彈的是什麼曲子,聽著倒是還不錯。”

陸嘉學聽瞭很久,才輕聲說:“是霸王卸甲。”

《首輔養成手冊(錦繡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