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宮宴驚魂

林海如趕緊出去抱楠哥兒,宜寧跟著她出來。剛一走出西次間,就看到一個穿著件寶藍色簇新長袍的青年抱著孩子,正在拍著孩子的背哄。他回過頭時宜寧才看到這人不是林茂。他眉眼之間十分的雅致,瀟灑俊逸,居然是許久未見的顧景明。

他也看到瞭宜寧,微微一笑:“宜寧表妹居然也在這兒!”

宜寧也對他屈身:“我是過來拜訪母親的,景明表哥好。”孩子此時卻抽抽噎噎地撲進母親懷裡,七個月大的楠哥兒還不會說話,他穿瞭件紅綢小褂子,小腳上戴著金瓜腳鐲。委屈地抱著母親的脖頸。

顧景明看瞭就好笑地道:“林茂帶它去看養的鶴,讓它摸鶴的頭,把他嚇瞭一跳……”

林茂這人做事怎麼老是不靠譜?林海如拍著楠哥兒的背安慰他,問道:“林茂那廝呢?”

“後面跟著,”顧景明頓瞭頓說,“……他非要給您送一隻鶴過來!”

宜寧聽瞭也有些想笑,茂表哥還是這麼有趣!三人先去瞭花廳坐下,果然不多久就看到一個穿灰色直裰的青年人朝這裡走過來,老遠就看到他懷裡抱瞭一隻鶴,鶴的嘴和翅膀都用綢子綁著。他的態度非常的自然,仿佛懷裡抱的不是一隻鶴,就是個尋常的盒子包袱。

“姑母,我給您抱瞭一隻鶴過來。”林茂走進花廳,跟林海如說,“您拿個院子養著就行,給你傢院子添些仙氣,你傢這院子我看養鶴正好。我特地挑瞭隻愛動彈的……”

林海如嫌棄地看瞭這隻鶴一眼,讓下人接過來抱去瞭廚房,然後讓他坐下來:“你瞧你把楠哥兒嚇成什麼樣瞭?”

林茂卻是一笑,他笑起來依舊是鳳眸狹長,非常的好看:“他是膽子小……”他慢悠悠地往後瞥瞭一眼,卻看到宜寧站在林海如身後,她今天穿瞭件鵝黃色的柿蒂紋褙子。膚白如雪,一雙眼睛清澈明亮,細長眉梢的小痣殷紅,這般顏色相稱有種讓人心思躁動的色氣。

他突然略微一愣。

“茂表哥安好。”宜寧走出一步,忍俊不禁,“一別經年,茂表哥居然不煉丹,改養鶴瞭?”她指瞭指林茂的衣袖道,“還沾著兩片鶴毛呢。”

林茂低頭一看果然是有兩片毛,他把自己衣袖上的鶴毛扯瞭下來,鎮定地道:“宜寧表妹此話怎的說,我養鶴那是業餘愛好,我如今可是朝廷正經的五品官瞭。”

“你這有何顯擺的,她三哥都是大理寺少卿瞭!”顧景明喝著茶笑著說瞭一句,“我看過不瞭多久,徐大人還要提拔他的。”

顧景明也知道當年羅傢發生的事,隻不過誰都不想再提起。隻當如今宜寧是英國公府的小姐,曾寄養在羅傢,記得這個就是瞭。羅成章不敢得罪英國公府,宜寧住在這裡他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當不知道罷瞭。

林茂聽瞭卻不理她,笑瞇瞇地問:“宜寧表妹,英國公府是在哪個胡同裡。不如我派人送兩隻幼鶴給你,你養著玩?”

宜寧擺手連稱不要,她這麼懶,弄這東西來幹什麼?

那邊楠哥兒靠在母親懷裡好奇地看著這些人說話,剛才嚇他的壞人他不喜歡,扭頭看宜寧。這孩子能保下來也是因為宜寧。不管是不是親生的,林海如自然想讓他們親近一些,笑著把孩子遞給她:“宜寧,你來抱抱?”

宜寧當然想抱抱他,她伸手把香香軟軟的孩子接過來。孩子手足無措地坐在她懷裡,好像還很不適應。宜寧聞到他身上的奶香,便在他臉上親瞭口。孩子好像被她嚇到瞭,呀瞭一聲別過臉往她懷裡躲。

宜寧更覺得他可愛,還是這時候的孩子最好瞭。再大些像庭哥兒那樣,便要人頭疼怎麼管教瞭。

這時候外面丫頭來說,六小姐來給太太請安瞭。

顧景明聽瞭笑容便有些冷淡。

羅宜憐走進來時依舊風姿楚楚,看到顧景明居然在場,她愣瞭愣。

宜寧剛聽林海如說瞭,羅宜憐去年就及笄瞭,有媒人曾來給羅宜憐提過親,喬姨娘覺得對方門第太低不同意,羅成章一向也疼惜羅宜憐,倒也沒有逼她答應。羅宜憐現在正是急著找婆傢的時候。但是她們娘倆眼界高,那看得上的人傢又看不上她們,到現在親事都還沒有定下來。如今喬姨娘正指望著能在京城給羅宜憐找一個好人傢。

羅宜憐給林海如請瞭安,柔聲喊瞭顧景明‘顧四少爺’。

顧景明蓋瞭茶蓋,笑道:“林茂,你不是說要去找羅三嗎,我看他也該回來瞭。”

他並不想見羅宜憐。

羅宜憐聽他這話的意思也明白,她咬瞭咬唇,覺得有些羞憤。她看著顧景明和林茂從她眼前走過去,纖細的手指緊緊握著汗巾。

楠哥兒坐在宜寧懷裡,好奇地抓她的手鐲玩。宜寧扯開手不要他玩,他著急地扯著宜寧的衣袖。羅宜憐回頭看瞭宜寧一眼,更是不舒服。她不是羅傢的嫡出小姐瞭,卻成瞭英國公府的嫡出小姐。要不是為著她,姨娘也不會成這樣……

羅宜寧察覺到她看自己,就抬頭道:“一年多不見宜憐姐姐瞭,剛姐姐也不理會我,倒是妹妹該喊你的。”

當初若不是因為她們母女,她也不會離開羅傢。雖然談不上恨,但自然也不喜歡。

“宜寧妹妹如今是英國公府小姐,我是配不上跟您說話的。現在看著宜寧妹妹,卻是滿身貴氣瞭。”羅宜憐微微一笑,“姨娘還找我有事,我就要先走瞭。”說完之後她告退走瞭出去。

林海如看瞭就搖頭說:“……給她提親的是真定府府尹的孫子,剛考瞭秀才的功名。倒不是我偏心誰,我是真覺得這門親事不錯,人傢也喜歡她,可是喬姨娘不同意,你父……老爺聽瞭宜憐的話也沒有同意,指望著在京城給她找門好親事呢。”她嘴角浮出一絲冷笑,“那好親事有這麼容易找?老爺還讓我幫著留意,我倒要看看她能找個什麼樣的!”

林海如的心腸一向不壞,倒也不會真的苛待庶出的子女。這點宜寧是知道的。

宜寧跟她說:“您別管這事就是瞭,我看無論您怎麼管姨娘怎麼也不滿意,就讓二老爺去找吧。”

林海如也不提羅宜憐的事瞭,而是跟她說起庭哥兒的事:“現在老爺帶著他讀書,庭哥兒天資比你三哥差得太遠——老爺似渾然不覺的,還想再培養一個你三哥出來,你三哥看瞭也不說什麼。對瞭,你是不知道!給你三哥提親的我都不知道拒瞭多少,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跟孫傢小姐定親……我又不敢說他——不如你有空幫我問問?”

宜寧想到昨晚的情形就搖頭,她可不敢再問他瞭!

林海如要帶著楠哥兒去洗澡,宜寧帶著丫頭在院子裡制紅豆澆冰。這東西最是解暑氣瞭,冰絞碎瞭做底,澆瞭煮爛的紅豆和蔗汁、嫩嫩的蓮子米。林茂許久沒看到過她瞭,站在不遠處看瞭一會兒。直到宜寧看到瞭他,抬頭笑著問他:“你不是去三哥那裡瞭,怎麼又過來瞭。可要來一碗嘗嘗?”

林茂走到她面前,她細瘦的手腕托著一個玉碗,舉到他面前來。

他看著她,想起她小時候臉還是很圓的,他看到就忍不住想捏一捏。現在她跟小時候不一樣瞭,分明就是少女的清媚。他看到就更拘謹瞭一些,因此問道:“宜寧表妹,你覺得養鶴不務正業嗎?”

宜寧搖頭,覺得林茂問得莫名其妙。

沒想到他卻又笑瞭笑:“我再問你,你可喜歡花藝?”

聽說是女子就沒有不喜歡花藝的,離經叛道的方式她若是不欣賞,他還有得是辦法。

宜寧對花花草草倒還挺有興趣的,她是不明白林茂這問話的用意。不過人傢問瞭她還是點點頭,沒想到林茂什麼都沒說就離開瞭。

誰知道第二天的時候,他就派人送瞭許多盆花過來,夏季新開的四季蘭、建蘭。花團錦簇的寶珠茉莉,繡球花。堆得整個院子都是香氣,最後是幾朵養在瓷壇裡的睡蓮,酒杯口大小的睡蓮花靜靜地浮在水面上,開得正盛。

林海如看到這麼多花嚇瞭一跳,問送花盆過來的小廝:“他送這麼多花過來做什麼?”

小廝笑道:“太太,少爺吩咐送的,說是小姐喜歡。”

林海如心裡一抽,她突然想起當年林茂跟她說的約定……這廝不會還記著吧?

平時看著離經叛道的不著邊際,沒想到認真起來倒是挺打動人的。林海如看著滿院盛放的花卉,再看那幾朵姿態裊娜,深紫到淡紫的睡蓮。這不知道要多難才養得出這樣好的睡蓮,她隻覺得不可思議。她叫丫頭婆子把花盆搬到宜寧那裡,宜寧看到這麼多花卉也驚住瞭。

那送花盆來的小廝還垂手在一旁等著,笑問:“少爺讓小的問問,小姐看這樣可覺得喜歡?”

宜寧不知道該怎麼說。

林青天這是什麼意思?

林海如讓人退下瞭,才問她:“你覺得……你茂表哥如何?”

宜寧聽瞭這話更是愣住瞭,難道真如她所想?她上輩子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還是頭一次遇到這種事。一時間……還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而且這個人是林茂啊,日後的林青天!想到他狹長鳳眸飽含笑意地看著她,宜寧動瞭動嘴唇。她對林茂可並無他意的。

她也不知道怎麼說,喝瞭兩杯茶都覺得心裡不平靜。看到放在小幾上那盆睡蓮確實開得非常輝煌,幹脆讓丫頭挪去瞭書房裡。

林海如則傍晚去瞭羅慎遠那裡。

羅慎遠正在和下屬商談劉璞的案子,劉璞的那個親信已經移去瞭刑部大牢,現在交給刑部處置,至於以後會怎麼樣他就不管瞭,此人已經沒有利用的價值瞭。他從劉璞的老傢浙江抓瞭幾個人過來,這幾個人搜查的時候被人漏出去瞭,卻是汪遠與劉璞走通私信的關鍵人物。他剛連夜刑訊瞭這幾人,問出點眉目來瞭。正籌劃著順藤摸瓜一舉拿下。

聽說林海如要見他,羅慎遠端起茶杯喝茶,讓下屬先出去。這幾天忙起來他都無暇顧及府中之事瞭,他必須趕在他們把此事壓下去之前找出線索來,否則別想再抓到他們的把柄。

“母親有何事找我?”羅慎遠在林海如對面坐下來。

林海如看瞭看他這正堂,正堂上掛瞭塊“修身平性”的匾額,長案上擺瞭香爐,修得倒是寬闊別致。她才說道:“明日我請孫夫人看戲,你看你是不是有空也來看看……我還沒見過孫傢小姐呢,你父親說瞭,這次是要見見的。”

羅慎遠搖頭,皺眉道:“我這是焦頭爛額的,您可別再添亂瞭。父親那邊我跟他說。”

林海如看到他眉頭微蹙,知道他不喜聽到這個。她對這個繼子一向不敢說重話,人傢畢竟是正四品的官員。但是有些話硬著頭皮還是要問:“你不來就罷瞭,我可得問問你。就算不說孫傢小姐,你可有哪傢看得上的姑娘?隻要你說瞭,母親怎麼也得幫你說幾句……”

羅慎遠聽瞭卻道:“您不用操心,好好帶著楠哥兒就是瞭。我這邊還有事,就不陪您說話瞭。”

林海如看他悶嘴葫蘆的樣子不好繼續問。她站起身,丫頭就扶瞭她的手:“那我不說瞭,不過還有一事要問問你。林茂對咱們宜寧有意,你覺得這兩個如何?”

她想起林茂就笑瞭笑,“茂哥是我從小看大的,品行沒得說。我們林傢傢風淳樸,對兒媳婦也從來沒有苛待的。宜寧也是我看大的瞭,我是生怕她嫁的婆婆不好。當然還要看英國公的意思——隻怕林茂入不得他的眼,不過他如今也長進許多,未必英國公就不喜歡。”

書房裡一時陷入的沉默,羅慎遠就問:“您說什麼?”

“還不是為著林茂那廝——”林海如說,“我跟宜寧說瞭一下,她卻什麼都沒說,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林海如抬起頭,卻發現羅慎遠的表情很奇怪。說不得奇怪,隻是映著燭火,俊挺的鼻梁到下巴的線條似乎都緊抿著。

但隨後他又伸手去端茶杯喝茶,說:“宜寧的親事英國公早已有意,您可別過問他們府上的事。至於林茂,我看他性子太過隨意,著實不是個值得托付的良人。若是他一高興就去煉丹的、出傢瞭,當道士瞭。您讓宜寧怎麼辦?”

林海如聽瞭他這話,想起當年林茂在揚州燒瞭半條街的鋪子,覺得他說的也有一定的道理。但她也不住地好奇:“英國公府簪纓世傢,我看魏凌倒也看重宜寧,他究竟相中瞭誰啊?”

羅慎遠抬頭看著母親:“您不是要回去陪楠哥兒嗎?”

他這麼諱莫如深做什麼!

林海如有些惋惜,若是宜寧的長輩早已有瞭打算,那林茂豈不是剃頭擔子一頭熱瞭。

等林海如出去之後,羅慎遠坐下來靠著椅背,望著窗外的夜色沉默不語。

入夏之後天氣就炎熱起來,外頭又是蟬鳴又是蟋蟀的,襯得這露明堂裡格外的寂靜,夜風拂樹葉的聲音都能清晰可辯。黑黢黢的夜晚裡,他突然想起自己很小的時候,帶他的是一個老嬤嬤。他住的偏房裡沒有燈油瞭,老嬤嬤摸著黑去給他取飯來,在門口摔瞭一跤,這摔一跤之後半邊身子發麻不好動彈,後來沒幾日就去瞭。

他一個孩子,沒人帶。被丫頭抱去羅老太太那裡,他望著羅老太太的屋子裡燈火通明,那個才一丁點大的粉團妹妹坐在羅老太太的懷裡,讓她一口口地喂著羊乳燉的粥。羅老太太沒說要不要見他,他站在槅扇外面,看著夜色覺得自己越發的孤寂。

養他的老嬤嬤也沒有瞭,好像沒有人要一樣。

就算如今父親看重他,徐渭看重他。實則誰是真的喜歡他呢?羅慎遠是再清楚不過的,羅成章想要個能支應門庭的庶長子,而清流派勢弱,徐渭需要像他一樣手段狠戾,做事沒有什麼底線的人。不然如何能與汪遠等人抗衡。

宜寧肯定不知道,她小的時候那般的纏著他。他心裡有多高興,雖然對她的親近顯得不耐煩,但是那種孤寂卻漸漸的被填滿。所以才想緊緊地握著她,似乎除瞭她之外,他還是什麼都沒有的。

她要是嫁瞭人的話,那肯定就會一心一意的相夫教子,對自己的丈夫好,眼裡便沒有他這個哥哥瞭吧。

羅慎遠閉上瞭眼睛。

手緊緊地握著茶杯,一時間表情簡直是掩藏不住的冰冷。

幾個小丫頭在外頭嘰嘰喳喳地說話,宜寧聽著皺瞭皺眉,把幾個小丫頭叫進來。都還是總角的年紀,剛被買進府裡,還沒怎麼學規矩。聽聞是小姐叫她們進來,一個挨一個地垂著腦袋。

宜寧訓斥瞭她們幾句才讓出去,她自己喝著湯,聽到珍珠笑著說:“小姐,我看那位林傢表哥為人倒是隨意得很。”

羅宜寧道:“他這個人離經叛道的,倒未必有什麼深意,不過惹得別人煩惱是他最擅長的。”

她覺得自己還是不要為林青天的舉動而多想,否則難免被他氣死。

羅宜寧不再想林茂的事瞭,她讓松枝給她拿瞭紙筆來,準備給魏凌寫封信。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宣府怎麼樣瞭,行軍打仗最是辛苦瞭,走到哪裡都是風餐露宿的。何況魏凌身為統帥,要背負的壓力更重。

與邊關往來的信都是要驛站檢查瞭才能送出去的,宜寧也沒有多寫自己的事,隻問他近況如何瞭。聽到有腳步聲走進來,宜寧說道:“珍珠,你來得正是時候,把桌上的信封遞給我。”

一隻手伸到她面前,信封躺在他手心裡。

宜寧看到這手卻驚訝地抬起頭,看到站在她面前的是羅慎遠。她接過信封,邊疊信紙邊說:“三哥,你來找我怎麼也不通傳一聲?”

“免得打擾瞭你。”羅慎遠幾步上前,坐到瞭她對面。

宜寧抬頭看到他眉眼之間似乎有冷色,俊挺的五官在夜色中越發的深邃。他即便不怎麼說話,坐在那裡也有幾分氣勢,宜寧突然有幾分羨慕自己未來的嫂嫂,三哥的確是個非常出色的人物。

羅宜寧把信交給他:“那裡來得正好,信幫我送出去吧。”她出門讓丫頭給羅慎遠上茶,回來的時候看到羅慎遠拿瞭她放在小幾旁邊的棋盅,“許久未和你下棋瞭,來下兩局吧,看看你這兩年棋藝長進沒有。”

羅宜寧其實已經有點困瞭,不過看他一副沒什麼困意的樣子,她還是拿過瞭黑子棋盅。邊走棋邊問:“你手裡的案子如何瞭?我聽說你們抓去的那人已經死瞭。”想到那人的慘狀,再看到三哥修長握著棋子的手,輕輕放下的棋子,宜寧還是一怔。

這個人不僅是她的三哥,而且是羅慎遠。絕對的無情冷酷,她也是從那時候才深刻的意識到。心裡所知和親眼所見是絕對不同的。

羅慎遠答道:“後日便可結案瞭。”

宜寧聽瞭還有些疑惑,不是說棘手得很嗎。卻沒聽他繼續說下去,而是轉而問:“我聽母親說,林茂今日派人給你送瞭許多花盆?”

宜寧聽瞭隻是笑:“茂表哥行事詭異,管他做什麼呢!”

他抬起頭,就看到宜寧靠著迎枕,她的笑容在昏暗的燭火裡顯得有幾分懶洋洋的,未綰的長發柔順地垂在胸前,總顯得比平日更不一樣些。宜寧則越發的困瞭,一手支著下巴一手放棋子,跟他說,“你身邊沒有個人實在不好……府裡管的也亂七八糟的。”

羅慎遠把玩著棋子沉默,等抬起頭的時候才發現這小丫頭說著說著自己就睡著瞭。

她該有多困啊!

平日又懶得動彈,也隻有熟悉她的人才知道瞭。

手裡的棋子輕輕地落在棋盤上,啪地一聲輕響。那就是一步死棋,隻是無人去細究棋局瞭。

羅慎遠站起身慢慢走到她身邊,俯身看著她的臉。幾縷發絲貼著臉頰,她睡著的時候看起來還有些稚氣。紅潤的嘴唇,細微的呼吸絲絲縷縷的,好像帶著某種莫名的甜香,隻是不知道是什麼味道的。

這時候她已經睡著瞭,什麼都不知道瞭。

他伸出手略捏著她的下巴,把她的臉微抬起瞭些,撥開瞭她臉頰上的幾縷發絲。

她長得越發好看瞭,什麼清秀,這明明就是帶著艷色的。羅慎遠其實很清楚對男人來說這意味著什麼。若是沒有人護著,這太招惹禍事瞭。

平日的時候不敢離她太近瞭,現在他伸出手緩緩地摸著她的臉頰,隨後他低垂下瞭頭。

睡夢中,宜寧感覺到眉心微微一熱。

觸感有些麻酥酥的。

林海如好不容易把楠哥兒哄睡著瞭,準備來找宜寧說會兒話的,打探那個英國公為她選的夫婿。丫頭扶著她的手站在廡廊下,周圍都是黑暗,書房裡透出斜斜的燭光。林海如從側邊看進簾子裡,她看到羅慎遠握著宜寧的臉,宜寧可能是睡著瞭,臉毫無防備地癱靠在他手掌上。

兩人隔得非常近。

她正覺得這姿勢有點奇怪,兩人怎麼這麼晚瞭還在獨處。隨後就看到羅慎遠低下瞭頭,然後燭火的影子跳動瞭一下。

她震驚地睜大瞭眼,手不覺緊緊地掐住瞭瑞香的手腕。羅慎遠……他這是在幹什麼!

他大宜寧七歲,宜寧可是他從小看大的妹妹!而且他已經要說孫傢的親事瞭,馬上就要和孫從婉定親瞭,他怎麼對宜寧有這個心思!難怪她怎麼問,羅慎遠都不松口,難怪她剛才跟羅慎遠說起林茂的事,他的態度顯得這麼奇怪。

瑞香被掐得生疼卻半點聲音都不敢出。

這黑夜裡仿佛什麼都沒有遮攔瞭,那些隱秘的事呈現出來,讓林海如喘不過氣來。

她飛快地轉過身,瑞香連忙跟著她出瞭院門,守在門口的婆子見她匆匆地出來瞭,有些奇怪:“太太,您怎麼瞭,怎的走得這麼急?”

林海如一句話也不說,等回瞭屋子裡之後,瑞香立刻給她倒瞭茶。

屋子裡楠哥兒還躺在羅漢床上睡覺,小手小腳攤開,細嫩的臉靠著錦被,孩子睡得很熟。

自從生瞭楠哥兒之後,林海如便也有瞭為母則剛的念頭,她看到熟睡的兒子終於是冷靜下來。給孩子試瞭試後背沒有發汗,她就怔怔地坐在床上,然後咬牙說道:“你去傳話,叫三少爺到我這裡來一趟!”

羅慎遠出院門的時候,婆子跟他說二太太曾經來過,且叫瞭丫頭過來請他去一趟。

他聽瞭面無表情地點頭,然後朝林海如的院子走去瞭。

林海如在正堂裡等他,屏退瞭下人,看到他來之後走到他面前,冷冷地問:“你究竟在打什麼主意?”

“您看到瞭,我也沒什麼好說的,”羅慎遠淡淡地說,“就像您看到的那樣。”

林海如覺得自己做瞭這一生最大膽的舉動,她聽瞭血氣上湧,然後就舉起手控制不住打瞭他一個巴掌。這個巴掌非常響亮,羅慎遠被打得立刻偏過頭。她打瞭之後不知道是因為懼怕還是激動,渾身發抖。“你……那孫傢小姐怎麼辦,她等瞭你多少年!宜寧怎麼辦,你究竟在想什麼!”

羅慎遠緩緩地抹瞭抹嘴角,其實已經很少有人敢打他瞭。但他也不會對林海如還手,他抬頭說:“孫傢會退親的。”

林海如怔怔地看著他。

羅慎遠則繼續道:“知道瞭我做的那些事,孫傢總會退親的。這巴掌我受瞭,您自便吧。也不用再跟我提孫傢的事瞭。”

他說完就走出瞭正堂,黑夜裡他的高大的身影漸漸地隱沒,林海如卻對這個記在她名下的長子有瞭新的估量。

她癱坐在瞭太師椅上。

宜寧第二天起來聽說昨夜林海如和三哥有過沖突,但是不知道究竟是為什麼沖突。珍珠隻告訴她:“……從您這兒出去之後便沖突瞭,您昨晚又睡著瞭,怕也不知道。”

她有些疑惑。她瞭解林海如,她是絕對不會跟三哥發生什麼沖突的。

羅宜寧洗漱好去找林海如的時候,乳母正在給楠哥兒喂奶,楠哥兒的小嘴一鼓一鼓的吃得正香。

林海如沒睡好,打著哈欠跟她說:“一會兒孫夫人要過來,還有幾個住在附近的太太,早早地遞瞭帖子祝咱們喬遷之喜。”絕口不提昨晚的事,還把宜寧推到她的妝臺前,給她看自己收羅的一些首飾。

女子在這上面總有說不完的話,到瞭太陽升高的時候,孫夫人的馬車就過來瞭。林海如來的時候向周圍的鄰居都送瞭帖的,今日還有好幾傢的太太一起來。

羅宜寧這是第一次看到孫夫人,孫夫人相比孫從婉待人要更疏遠一些。也就是得知她是英國公府小姐的時候,多看瞭她一眼,遲疑地道:“我倒是聽說過,你頭先是被寄養在羅傢的?”

她們這些清流派傢的人,一向重視詩書,對於世傢權貴看得輕。孫夫人對英國公府不瞭解。

林海如笑著說:“原是養在咱們老太太跟前的。”

孫夫人就點頭,拿瞭玉碟子裡的糕點在手上,倒也沒有吃,微笑著說:“從婉身子不舒服,我是不要她來的。這孩子近日整日在傢裡練字,我看倒是長進瞭不少。她那些個庶出的妹妹,都拿瞭她的字帖回去描紅。”

說到林海如不擅長的東西,林海如就隻能僵硬地笑,或者按照宜寧教的,是時候點頭或反問一聲顯得有學問。等到瞭近晌午的時候戲臺子擺開,那邊又有人遞瞭拜帖上來:“……隔壁九曲胡同的謝夫人給您遞瞭帖,恭賀喬遷之喜。”

同坐的幾個太太便有些驚訝:“謝大學士傢的謝夫人?”

林海如還對京城的人事不瞭解,其中一個太太就告訴她:“你不知道謝夫人?她可是先皇封的正二品誥命夫人,她的妹妹就是當今的皇後娘娘,傢裡非常顯赫。她傢的女兒便是名滿京城的才女謝蘊啊。”

林海如不知道謝夫人,宜寧卻是很清楚謝蘊的背景的。她不僅是謝大學士的孫女,姨母還是當今的皇後娘娘。她們傢名門百年,底蘊很深。不然最後程瑯也不會娶瞭謝蘊。這位謝夫人早年在京城也是很有名的。

林海如叫人把她們請進來。宜寧遠遠地就看到一個穿著緙絲富貴錦繡紋褙子,戴金累絲頭面的的婦人下瞭轎,隨後又下來一個女子,一雙丹鳳眸漂亮極瞭,可不正是謝傢二小姐謝蘊。兩人被仆婦簇擁著走過來瞭。

謝夫人身居高位,不怒自威。別的太太跟她說話都拘謹,幸好林海如神經大條沒什麼感覺。

謝蘊看到羅宜寧則皺瞭皺眉。

嫡出和庶出總歸不一樣,何況宜寧又是抱養回來的。對別人來說是尊貴,對她來說隻是個普通的出身。當然像她這般才情滿天下,能入眼的也沒有幾個。總歸是舊識,謝蘊才淡笑著向她點頭:“宜寧妹妹,許久不見瞭。”

羅宜寧知道謝蘊這人一向高傲。她也起身回禮,笑瞭笑沒說話。

謝夫人和魏老太太還有些淵源,問瞭羅宜寧今日魏老太太的身子如何,宜寧說一切尚好。謝夫人才跟林海如閑談:“……咱們以後便是鄰裡瞭,往來也多,說話的地方多得是。今兒便與太太結個情瞭。”

說罷讓下人拿瞭禮過來,林海如這些場面是見慣瞭的,收瞭禮轉移話題:“我看謝二小姐也及笄瞭,這般的才情,不知道該說哪傢的親才好?”

謝夫人看瞭自己女兒一眼,拉她坐到自己身邊。“好多提親的人傢都讓她祖父拒瞭,上次帶她進宮去見皇後娘娘,皇後娘娘也說要幫著留意……她是咱們謝傢的嬌嬌兒,可不能委屈瞭她。卻不知道她想找個什麼樣子的!”

謝蘊聽母親提起婚事,也有些不好意思瞭,抿瞭抿唇說:“您還說呢,還不是您和姑母說笑我!”

宜寧在一旁說不上什麼話,她讓丫頭把糕點遞給她,她覺得少說話多吃東西總是沒錯的。

謝蘊的眼神卻不停地往正堂門口看。

若不是想見見他,林傢這樣剛搬到京城裡,隻能算是新貴的人傢怎麼配得上她和母親親自走一趟。

謝夫人對她一向寵溺,有求必應。聽說她心裡念著那位新科狀元羅慎遠,便也笑瞭笑跟她說:“憑我兒的身份,配哪個配不上?上次遠遠看瞭一眼,倒是的確出色,將來必成大器。”說著話鋒一轉,“我隻聽說他們傢已經定瞭孫傢那位小姐?”

謝蘊就拉著母親的手嗔道:“沒有的事,當初孫傢說是要等他中瞭進士才定親。我看若是這進士沒中,孫傢恐怕還有反悔之意。”

女兒一向待人冷淡,難得看到她對誰這麼上心,謝夫人就留瞭心思。

正巧接到瞭林海如的拜帖,她幹脆帶著女兒到羅傢來走一趟。也看看羅傢究竟如何。

謝夫人一邊喝著茶,目光就落在宜寧的身上。

早就聽謝老太太說過,英國公從外面接回來一個女兒。她記得原來英國公府上那個趙明珠,跋扈無禮,這個親生的倒是強些。站在林海如身後,臉蛋漂亮極瞭,雖然出身算不上正統,這般姿色倒也難得。

謝夫人不由得多看瞭兩眼。

這時候楠哥兒被抱瞭出來。楠哥兒伏在乳母的懷裡,他剛睡醒,啃著小拳頭不說話。林海如把他從乳母懷裡接瞭過來,跟宜寧說:“我看日頭大瞭,不如你抱他去屋裡玩,再帶著謝二小姐一同去。”

林海如剛剛知道,謝蘊也不喜歡聽戲。但是戲班子已經過來瞭,幾位太太不看戲還能做什麼。

宜寧把楠哥兒接到懷裡,楠哥兒看到是熟悉的臉才往她懷裡靠。謝蘊也站起瞭身,她身後簇擁著仆婦,襯得她氣勢不凡,她輕聲道:“去屋裡也沒什麼好玩的,不如宜寧妹妹陪我在府裡看看?”

宜寧暗自腹誹。大熱天的,謝蘊不嫌熱她還嫌呢。再者羅慎遠去上朝瞭,就是轉多少圈也遇不上啊。

但是客人提出來瞭也沒有拒絕的道理,她隻能點頭應瞭,把楠哥兒再交給乳母,陪謝蘊去遊園。

兩人沿著回廊往前走,穿過一條石砌的甬道,甬道上生著苔蘚,非常幽靜。一股清涼的風吹過來,宜寧才覺得發燙的臉頰舒服瞭些。但抬頭一看,人傢謝二姑娘已經走到前面甩她一截路瞭,再過前面一道月門就是前院瞭。

松枝給宜寧撐著傘,小聲道:“謝二小姐這麼熱的天出來走什麼,就是撐著傘都覺得熱……您要不要喝口酸梅湯?”她出門之前特意拿井水涼瞭,裝在壺裡等著喝的。

宜寧搖頭道,“再讓她往前走,該遇上露明堂的護衛瞭……”她加快瞭幾步跟上謝蘊,說道:“上次我還聽謝蘊姐姐和三哥說話,你們原是認識的?”

謝蘊回頭看瞭她一眼,她想出來是她的事,其實根本沒想讓羅宜寧陪著她。她一向不喜歡與她同齡的閨閣女子,總覺得都是小女兒傢傢的沒話說,所以她淡淡地道:“是認識。”

“三哥他一早就去上朝瞭,現在應該還沒有回來。”宜寧抬頭看著她,笑瞭笑說,“謝二姑娘若是走累瞭,我們找個涼亭歇一會兒吧,我的丫頭帶瞭酸梅湯。”

謝蘊稍微愣瞭一下,羅宜寧已經回頭吩咐松枝瞭:“……去叫人拿茶具過來。”

這天天氣的確非常的熱。

路上一個行人都沒有,巷子裡的貨郎都收瞭攤子。蓮撫靠著紫檀木的小桌看著的外面的太陽,胡同裡這個宅子是她安身之處。窗外草木茂盛,蟬鳴沒完沒瞭。

蓮撫等得無聊,從笸籮裡拿瞭把剪刀出來,對著鞋樣做鞋墊子。

有梳雙環的小丫頭匆匆地進來瞭,屈身跟她說:“姑娘,大人派人遞瞭話……說他沒有空過來。”

蓮撫聽瞭垂下眼,抿瞭抿唇柔聲道:“他可算是厭瞭我瞭……”

小丫頭看到她手裡拿著程大人的鞋樣就難受,她勸道:“姑娘,我看是程大人的確忙。他如今連畫舫都不去瞭。”

蓮撫恍若未聞,繼續說:“上次去見他他便不耐煩瞭,以前還不是這樣的,以前他總是溫言細語的。也不知道他有瞭什麼人,現在誰都不理瞭……原來人傢告訴我喜歡不得他,我也這麼告訴自己。怎麼他不來看我瞭……我還是這麼難受呢。”

小丫頭看到她把手裡的鞋樣握得緊緊的,想到姑娘時常凌晨起來服侍程大人去早朝。程大人的新鞋不合腳,姑娘立刻就要給他做新的。程大人不喜歡脂粉,姑娘就半點脂粉都不再用瞭……她道:“我再去傳一次話,姑娘您且等著!”

說著她飛快地跑出去瞭。

蓮撫嘆瞭口氣,扶著靠墻的琵琶不語。

宮門外五步一崗,十步一哨,皇傢威嚴。烈日下守門的侍衛滿頭大汗,卻站得紋絲未動。皇宮金色琉璃瓦,朱紅大柱,金龍雀替。程瑯靜靜地站著,看著這等皇傢的威嚴。

有小廝過來跟他低語,他聽瞭說道:“……以後她再派人來傳話,不用告訴我瞭。”語氣有些冷漠。

小廝猶豫道:“爺,您原先不是最喜歡蓮撫姑娘瞭嗎……”

程瑯閉瞭閉眼睛。

他原來……做瞭很多荒唐的事。他是不敢再想瞭,也不敢讓她知道。荒唐的人事必然不能理會瞭,不然以後站在她面前都覺得站不住。

程瑯搖頭不語,讓小廝下去。

宮門終於緩緩地打開瞭,程瑯迎瞭上去。

陸嘉學從殿內出來,他的臉色十分陰沉。程瑯看瞭心裡一沉,能讓陸嘉學露出這等神色,必然是有大事發生瞭。

他低聲問道:“舅舅,可是皇上說瞭什麼……”

今日朝上羅慎遠終於呈上瞭口供,那羅慎遠倒是真厲害,居然真的把劉璞給告倒瞭。雖然沒有牽涉到汪遠和陸嘉學身上來。卻讓皇上震怒之下收押瞭浙江大大小小四十多個牽涉官員,這下滿朝文武也沒有人對羅慎遠不滿瞭。

這羅慎遠也算是清流派第一人瞭,敢在老虎嘴邊拔須,算他有膽識。

但是皇上絕不可能為瞭劉璞責備陸嘉學半句。

程瑯卻看到陸嘉學停瞭下來,身後跟著的隨從也立刻停瞭下來。陸嘉學也沒有轉過身,而是說道:“昨夜來的傳信,魏凌帶著三萬兵馬突襲瓦刺部,在平遠堡外中瞭埋伏……三萬兵馬幾乎全軍覆沒,魏凌也沒有再回來。”

程瑯聽瞭覺得有點不可思議。魏凌行軍多年,絕對不是那等冒失之徒!他問道:“他怎的就貿然出擊瞭……”

“先不論這個,皇上聽瞭也震住瞭。幸而我的副將還在邊關,我已經立刻讓他追擊瞭。”陸嘉學臉上看不出表情,“你是記入英國公府的,去給英國公府帶個信吧,我尚要與兵部尚書商量如何應對,不能過去。魏凌是生是死說不清楚……但多半是不能活著回來的。”

禦道那邊遠遠地走過來一個太監,一掃拂塵向陸嘉學行禮:“都督大人,皇後娘娘讓奴婢過來傳話,她與太後娘娘請您過去。”

陸嘉學叫下屬給瞭他一封信,隨後才往皇後娘娘的宮裡去瞭。

程瑯看著陸嘉學離去的方向,眼睛裡透出一股淡淡的冷意。

既然她已經不是原來的宜寧瞭,自然與他陸嘉學再無瓜葛。他怎麼可能讓陸嘉學知道她的存在,這些年他一直懷疑是陸嘉學殺瞭她,他懷著為她報仇的念頭活著。現在知道她還活著……程瑯自然半個字都不會說出去!

程瑯知道皇後娘娘如今在似有若無地討好陸嘉學,她與董傢的端妃正掐得厲害,端妃生的大皇子是庶長子,非常優秀。皇後娘娘卻至今無所出,便有點焦頭爛額。她想從有兩個兒子的容妃那裡過繼一個孩子,想求瞭陸嘉學的支持,以後才能保這孩子登上皇位。

陸嘉學手裡的兵權很重,誰都想得到他的支持。

程瑯拿著信靜瞭一會兒。對於英國公府來說,魏凌就是頂梁柱,否則老的老小的小,怎麼支撐得起英國公府。

……宜寧知道應該要傷心瞭吧!

程瑯快步朝宮外走去,先到英國公府去送瞭信。

雖然說得含蓄,並把魏凌存還的可能說瞭。魏老太太聽瞭卻還是差點背過氣去,婆子們又是掐人中又是扶她躺下,魏老太太卻捂著臉不停地哭,哭聲震天的響。程瑯從來沒見過這位榮華一生的老人這麼哭過,來的時候叫的太醫派瞭用場。府中的人也一時惶恐,趙明珠站在一旁驚得話都說不出來,他吩咐瞭管傢的婆子幾句,立刻啟程去新橋胡同找羅宜寧。

馬車在路上疾馳,等他到新橋胡同的時候已經暮色四合瞭。

羅府屋簷下的燈籠剛剛點起,還隱約聽到唱戲的聲音傳來,程瑯的小廝上前敲瞭門,遞瞭名帖。

那守門的人看瞭他的名帖笑瞭一聲,拱手道:“這位不好意思瞭,咱們三少爺說過,閑雜人等不能放進。”

程瑯聽瞭嘴一抿,冷笑著把另一個名帖砸他臉上:“英國公府有要事,再敢耽擱我下來砍瞭你信不信!”

羅慎遠的轎子正好回來瞭。

他聽到瞭程瑯的聲音,挑開瞭車簾緩緩地笑道:“程大人何必對他發脾氣,有事跟我說就行瞭。”

英國公在平遠堡帶的三萬大軍全滅的軍機密報,陸嘉學都是昨晚才收到。隨後就去稟報瞭皇上,所以朝廷上下根本就沒有人知道。

程瑯看著羅慎遠。此人是朝廷新貴,雖然是清流派的人,但做事手腕方法著實一點不留情。上次劉璞之事也是敗於他手,若單論聰明才智耍心眼,程瑯少見到能比得過自己的人。宜寧這位三哥羅慎遠就是其中一個。

他從不忌諱光明磊落的君子,但是這種人物是他最忌憚的。別說他忌憚,出瞭這事之後汪遠何嘗不忌憚,徐渭想讓羅慎遠升任大理寺卿,正好原大理寺卿年事已高,馬上就要告老還鄉瞭,又沒有合適的人選可以頂上。但是汪遠不同意,徐渭一向做事低調,為瞭羅慎遠還特地給皇上遞瞭折子,難得要駁斥汪遠。

若是皇上也對羅慎遠賞識有加,這事恐怕是真的要成。

程瑯說道:“我還不知道羅大人傢裡如此高傲,朝廷五品官也當做閑雜人等看待?”

羅慎遠讓童子把名帖遞給他,他低頭看瞭一眼,繼續笑道:“那是傢裡的童子說話沒有規矩,我私下教導著就是瞭,程大人可不要介意。隻是這眼見著天快要黑瞭,程大人來我羅傢究竟有何要事來我羅府?要是沒有要事,實在是不好進去。”

現在事情緊急,程瑯也不想再多做無謂的糾纏瞭。他的語氣淡瞭些:“我也不是來找你的,而是我宜寧表妹正在你府上,原來的事先不說瞭。事關英國公,還望羅大人不要再耽誤時間瞭……我剛從宣府那邊得到的戰況消息!”

羅慎遠聽到程瑯的話抬起頭,眉頭微微一皺。事關英國公,英國公如今在宣府,隻能是跟打仗有關的事瞭。

魏凌剛去瞭宣府半個月不到,宣府那邊一直沒有消息。現在看程瑯這個樣子……似乎不是什麼好事!

他聽瞭也沒有再耽擱,揮手讓小廝把大門打開。

天色雖晚,但是眾位太太們看戲看得正熱鬧,還沒有停下來。

就連謝蘊都被請過來一起看戲,又有幾個小姐剛過來,謝蘊坐在這群鶯鶯燕燕的小姐裡不耐煩地喝著茶,但她面上半點都沒有流露,別的小姐對她是又敬又怕,小心翼翼地跟她說話。羅宜寧逛瞭一天累得很,靠著軟墊聽著唱戲的聲音隻覺得腳麻,動都不想動彈。

羅宜寧側過臉,看到謝蘊的側臉在戲臺的燈籠光下。她突然想起自己剛入寧遠侯府見到謝敏的情景。謝蘊和謝敏的個性倒是真的挺像的,當年謝敏也不看重她。其實直到她死兩人都不算交好,這些出生在名門世傢的嫡出姑娘,從小就被吹捧著,眼高於雲是正常的。

……謝敏,她現在也不好過吧。陸嘉然被殺的時候,她差點想跟陸嘉學同歸於盡,但又怎麼鬥得過陸嘉學。

羅宜寧默默地喝茶,旁側有個穿對襟白底百蝶穿花紋褙子的小姐就拉瞭拉她的衣袖,問道:“你是羅大人的妹妹?”

宜寧不知道她要幹什麼,點瞭點頭,就看到她笑瞭笑說:“上次羅大人中狀元遊街的時候,我偶然看到過他一眼。”這姑娘突然有瞭點套近乎的架勢,拉著她的衣袖繼續說,“我覺得你長得好可愛,你喜歡什麼點心?或者羅大人喜歡什麼點心,不如我明日給你送過來?”

宜寧突然想起這招數多年前隔壁的高小姐也用過。

謝蘊在後面輕輕一笑:“我聽說宋三姑娘已經定親瞭吧,這話傳出去未免叫人說笑。”

這位宋三小姐看來也是個性情中人,倒也不怯謝蘊的氣場,而是挑瞭挑眉說:“謝二小姐的名聲我等比不得,我不過是送個點心而已,怎麼謝二小姐聽瞭不高興瞭?再者我什麼時候定親瞭?”

謝蘊放下茶杯道:“不過是為宋三姑娘著想,你執意要送我也無話說。宋三姑娘隻當沒聽過吧,與我何幹。”

宋三小姐說不過謝蘊,漲得臉紅。羅宜寧拉瞭拉宋三小姐說:“要說點心,他更喜歡素點一些,過甜過咸的都不喜歡。”想到三哥不喜歡孫從婉,他們的親事估計是成不瞭的。羅宜寧有意為他多多撒網。略微一想他素日的喜好,又接著說,“上次我做瞭一種棗糕他還挺喜歡的。”

謝蘊聽瞭就看向她,原以為這是個乖巧軟弱的,看來倒真的不是。

宋三姑娘這才松瞭口氣,別人都追著捧著謝蘊,她卻一貫就不喜歡謝蘊的脾氣。這位英國公府庶出的小姐話雖不多,但合瞭她的胃口,人總是喜歡對自己和善的人。她笑瞭笑說:“我是沒有定親的,原來有傢自小的婚事都讓我娘退瞭。我性子又直,話說瞭你別見怪,我沒有別的意思。”然後又問宜寧,“聽說你是英國公的女兒,英國公可是瞭不起的——當年要不是他和那位陸都督,北元還在騷擾邊關呢!我最是敬重保傢衛國的人瞭,小時候還總想著嫁個將軍呢。”

謝蘊慢慢抬手喝茶,魏凌現在遠在宣府,羅宜寧也不過庶出,用得著她這麼討好嗎?還不是為瞭那人。

謝蘊想到他對自己冷淡的樣子,心裡就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她想要什麼都能輕易得到,偏偏這個人不行,若是說他不喜歡她,她傢世才學外貌哪點差瞭?上次在羅傢,除瞭她能和他對幾句,那孫從婉又何嘗能說上話?謝蘊知道他也賞識她的才學,不然憑他的性子一句話都不肯多說的。但要是說喜歡她,偏偏他又這麼冷淡,好像從沒見他對哪個人特別好一樣。

謝蘊抿瞭抿唇,突然聽到遠處有人說話。她微抬起頭,看到夾道上有人被簇擁著走瞭過來。

前面那個人走過瞭一片陰影,燈籠暖黃的光下可見他長得俊逸出塵,一襲月白直裰,面如美玉。謝蘊微微一怔,此人的外貌實在是太過出眾瞭。她記得這個人叫程瑯,當年他中探花的時候也是很出名的。她看瞭一眼就移開瞭目光,而慢瞭他一步的那人俊朗修長,一身官袍,氣質沉穩,不是羅慎遠還是誰……

他可算是回來瞭!

羅宜寧正在跟宋三姑娘說話,聽到動靜也往回看。

程瑯怎麼會跟三哥走在一起?宜寧覺得有些奇怪,這已經入夜瞭,從皇城趕到新橋胡同怎麼也要兩、三個時辰,他怎麼會突然過來?等羅慎遠派瞭人叫她過去,她才走到兩人面前,屈身行禮:“程瑯……表哥,你怎麼過來瞭?”

程瑯看她懵懂不知的樣子,就想到她前世受過的諸多苦難。如今好不容易有瞭個爹魏凌護著,突然不忍告訴她。

瓦刺人十分擅長作戰,雖然沒有找到屍首,但多半是回不來瞭……

羅宜寧皺瞭皺眉,他怎麼還學著吞吞吐吐瞭。他這麼急著趕過來應該是有急事吧。她問道:“怎麼瞭?你可是有什麼不好說的?”

“你的父親。”羅慎遠把話接瞭過去,“眉眉,你聽瞭不要著急。事情還不一定的……”

羅宜寧聽到他的話心裡猛地一跳,拉住他的衣袖問:“父親怎麼瞭……他不是在宣府鎮守嗎?”

隔著欄桿和太湖石假山,謝蘊遠遠地站著,她看到羅宜寧抓著羅慎遠的衣袖。

她從來沒看到羅慎遠對誰這麼耐心過。任她抓著自己衣袖,半點不耐煩都沒有。

謝蘊突然覺得不太舒服。

羅慎遠吩咐瞭丫頭說:“去請太太過來。”

宜寧心裡的預感越發的不好,她現在根本顧不上什麼謝蘊李蘊的,看著羅慎遠,又看著程瑯。

最後程瑯低低嘆瞭口氣,才說:“他帶兵在平遠堡……中瞭瓦刺部的埋伏,三萬兵馬全軍覆沒。他生死未卜,我剛才去瞭一趟英國公府,魏老太太知道瞭氣病瞭身子。我是來帶你回去的,若是英國公回來瞭,你也能早日知道。”

羅宜寧聽瞭心口發冷,似乎站都站不穩。靠著欄桿有些虛軟,唱戲的鑼鼓聲仍然熱鬧,她抬起頭隻看到屋簷下的燈的光。

魏凌他……他真的出事瞭!走的時候他便不要別人去送他,那時候她心裡就不安穩瞭。如今要是真的回不來瞭,那豈不是連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羅宜寧想起魏凌對自己那般的好,想到他笑著說我女孩兒的樣子,話都不怎麼說得出來。她緩緩地吸瞭口氣,既然說的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說不定他沒有死,被瓦刺俘虜瞭也有可能的,她說:“我跟你……回去!等回去瞭再說。”

珍珠等人聽瞭已經立刻飛奔回去收拾東西。羅慎遠想到英國公府如今隻靠魏凌一個人支應門庭,魏老太太年老體弱,庭哥兒還太小,要是魏凌真的不在瞭……他低語道:“眉眉,你稍等我片刻,我吩咐瞭府裡的事跟你一起過去。”他怕她一個人應付不過來。

宜寧搖瞭搖頭說:“……三哥,你不用跟我回去。”她又不是個小孩,事事都要靠他,再者羅傢和朝廷的事已經夠他忙的瞭。

她轉過身,低聲跟程瑯說:“……路上你跟我說說經過。”

程瑯應瞭聲好。

林海如匆匆趕過來,看到羅慎遠不免覺得怪異……昨夜還打瞭他一巴掌。問清楚瞭事情,林海如連忙讓下人準備馬車。宜寧帶來的箱子簡略收拾瞭一下,立刻就搬上瞭馬車。羅慎遠看到程瑯扶著她上瞭馬車,程瑯也帶瞭護衛過來。馬車很快就出瞭胡同。

臨走的時候羅慎遠看瞭宜寧一眼,她看上去倒還算鎮定,側臉看不出異樣。但宜寧一向受他庇護,去瞭英國公府之後又有英國公庇護。現在英國公不在瞭,誰來庇護她?

羅慎遠站瞭一會兒,才回過身進府。看到林海如帶著丫頭站在廡廊下等他,府裡的戲班子剛才已經散瞭。

兩人進瞭書房裡。

林海如說:“今日謝夫人向我打探你的事。謝蘊那姑娘我瞧瞭瞧,說真的實在是出色。我雖然喜歡宜寧,但也不得不說若是成親,宜寧比不得她……昨晚那事你要隻是一時情不自禁瞭,我也理解,以後自當沒有發生過。但你便要恪守兄長的本分,不要再做這般荒唐的事瞭。”她的語氣一緊,“但你對她要是真心的,那該如何是好!如今她父親又出瞭這樣的事,要是受瞭你什麼委屈……”

羅慎遠也沉默瞭片刻,然後說:“母親,你覺得從小到大,我可讓她受過半點委屈?”

甚至於如今他都隱忍不發,暗中籌劃。隻希望這一切平平穩穩,順順利利的。

林海如知道這個繼子一向沉默寡言,很少聽到他說出自己所想的話。說這句話都是被她逼出來的。

“那你……”

“孫傢應該沒幾天就要來退親瞭。”羅慎遠閉上眼忍瞭忍,他說,“我曾算計過孫從婉……她一直不知道。現在我在朝中地位已然穩固,也不忌憚瞭。”他很少跟林海如說這些,“她們傢應該沒幾日就會來退親瞭,到時候不會鬧大,但面上也不會太好看就是瞭。”

林海如有些驚訝:“你……你怎麼算計人傢瞭?孫傢那位小姐這麼喜歡你……”

“她要是知道瞭我做的事,就沒什麼喜不喜歡的瞭。”羅慎遠看著夜幕中浮動的暖光,想起她曾跟自己說孫傢小姐人的話。

“要是宜寧她……她對你沒有別的心思……”林海如說起這個,聲音都不覺得變輕瞭。“你要怎麼辦?”

羅慎遠聽到這裡轉過身,夜幕襯得他的背影格外的孤寂。

他淡淡地道:“我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會做出什麼,隻能預料這種情況永遠不要發生。

林海如很少從羅慎遠口中聽到這四個字,他做什麼事都是很堅決的。她看著庶長子面無表情的側臉,突然明白瞭這句話的意思。並不是說他不知道該怎麼做,而是帶著一種不明顯的克制。

她覺得口齒生寒,突然也什麼都說不出來。

宜寧靠著馬車上的迎枕,默然不語。

一隻茶杯遞到她面前,程瑯低聲道:“我記得你喜歡果茶的……這裡有爐子燒熱水。”

她的臉色一直都不太好看,但是又什麼都不說。瑩白如玉的臉隱沒在昏暗裡。

宜寧接瞭他的水沒喝,握在手裡問道:“你可知道他為什麼會突然出兵?”魏凌征戰沙場多年,絕不是冒進之輩

程瑯坐到她身邊,想瞭一下說:“邊關常有馬市開放,瓦刺部的人就拿他們養的牛羊來換東西。這是穩定邊關的好辦法,也是那些駐守邊關的大將斂財的好法子。因為與瓦刺部落沖突不斷,馬市一直都不太平。魏凌就下令關閉瞭馬市……但那些瓦刺部的人換不到東西,便去臨近的村子裡搶,大肆燒殺,屍殍遍野。魏凌聽瞭一怒之下就決定出兵……不想在平遠堡中瞭他們的埋伏。”

“那朝廷可派兵增援瞭?”宜寧又問。

程瑯說:“宣府一帶的衛所駐兵有十五萬餘,都督已經派瞭副將去。倒是不用朝廷再派兵。”

她聽瞭默默點頭。

程瑯看著她的神態就覺得心裡寧靜,靠在她的身側說:“我記得我小的時候,您總喜歡帶著我讀書。”

宜寧抬起頭嘆瞭口氣,知道他是想讓自己分散註意:“那時候我也不怎麼讀書,卻覺得讀書很好,你該會一些的。幸好你也聰明。”

程瑯俊逸的臉靠得很近,但是臉上還帶著她很熟悉的小時候的表情,宜寧也笑瞭笑,拍瞭拍他的肩說:“你倒是挺有出息的。”

程瑯抿唇一笑,就是記著她的話才去考取功名的。以前不覺得有什麼好,被她誇瞭才有種舒緩慢慢地滲透下來。

宜寧覺得程瑯在她面前像個孩子一樣,也沒這麼拘謹瞭。

他聲音忽然一低:“原來是我不知道是您,那明珠、沈玉都曾害瞭你……我也不會放過他們的!”

宜寧搖瞭搖頭,也不知道沈玉現在怎麼樣瞭……她是不喜歡他,但覺得懲罰也已經夠瞭。她說:“要是父親真的……出瞭什麼事,英國公府決不可再結仇怨,你可明白?”因為沈玉那件事,忠勤伯和英國公府本來就已經鬧僵瞭。

程瑯怕她責怪般很快就笑瞭:“我都知道,我不會貿然去做的。”

兩人這般說這話,車裡的燈籠光芒又弱,非常的昏暗,一切都靜靜的。

程瑯不再說話之後,就聽到黑夜裡她在自己身邊的呼吸,甚至感覺得到她身體的溫軟和嬌小。他突然覺得口幹舌燥,馬車實在是有些狹小。她又近在咫尺……原來在夢裡肖想的情景一遍遍浮現,他在心裡默念道德經才勉強壓制得住。

宜寧卻不知道,她緩緩伸手去拿旁側放的杯子,手腕上的玉鐲擦過程瑯的手背。

程瑯垂下頭,聲音有些啞:“宜寧,我來給你倒水。”

從她手裡拿瞭杯子,不覺又是手指相觸。

宜寧心裡想著魏凌的事,根本沒有註意到。直到馬車緩緩地停下來,外面趕車的人說:“小姐,英國公府到瞭。”

她嗯瞭一聲,臉色也端然起來,起身走出去,被丫頭扶下瞭馬車。

程瑯放下瞭掌心小小的茶杯,才跟著下瞭馬車。

《首輔養成手冊(錦繡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