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公府從來沒有如現在這般的安靜過。
東園和西園皆是肅然,丫頭婆子大氣都不敢喘。有頭有臉的管傢和婆子此刻都垂手立在魏老太太的靜安居正堂外,等著吩咐。天色已經徹底黑瞭,一股說不清楚的壓抑的氣氛在府中彌漫著。
直到夾道上挑的燈籠亮瞭起來,一群人簇擁著宜寧走過來瞭,管事們才紛紛迎上去。得虧過年的時候宜寧管過傢,管事們都服她幾分。他們都是魏凌挑選出來的,自然都是能幹之人——但是再能幹也不是英國公府的主子,很多事情都拿不瞭主意。
宜寧被眾位管事圍住瞭,諸位管事臉上都是瞧得出的忐忑。英國公府在魏凌這代是單傳,又隻有庭哥兒一個孩子,魏凌要是沒瞭對英國公府來說意味著什麼,這是再明確不過的事。宜寧匆匆地掃瞭他們一眼,問道:“可派人去衛所接庭哥兒回來瞭?”
“已經派瞭快馬去,約莫明早就能回來瞭。”其中一個管事連忙說。
宜寧緩緩地吐瞭口氣。
她是記得前世魏凌曾有九死一生的時候,但是那個時候的魏凌,對她來說不過就是個陌生的英國公。他的事情她也是一知半解,但是有一點她還是記得的,魏凌一直活得好好的。但是她不知道這一世的事跟上一世有沒有差別,說不緊張是不可能的。
畢竟上一世沒有魏宜寧這個人的存在,那個孩子早早地就死瞭。但是現在她的確存在著。
宜寧又問:“祖母可在屋子裡?”
服侍的婆子愣瞭一下道:“老太太醒瞭之後就去瞭祠堂,一直沒有出來,可要奴婢去……”
話還沒說完,宜寧就擺擺手:“我自己去找。”說罷帶著人朝祠堂去瞭。程瑯看瞭看她,他先留在瞭正堂外,吩咐這些管事切莫說話。
英國公府的祠堂修在靜安居後面,英國公府的宅子是祖上傳下來的,老祠堂桐木門楣上掛著匾額,從角門看進去裡面亮著燈。趙明珠就站在角門外,有些忐忑地看著宜寧說:“祠堂我進不去……我不知道外祖母怎麼樣瞭,剛才在外面,她還哭得差點昏過去瞭。”
趙明珠是不喜歡羅宜寧,到現在也不喜歡。魏凌對羅宜寧越好對她就越差,所以她也不喜歡魏凌。但是魏凌要是真的沒瞭,英國公府的以後也難說。唇亡齒寒,她也不希望魏凌真的出事。
羅宜寧微微地點頭,趙明珠是外姓,自然不能進魏傢的祠堂。她抬步走進去,立在兩側的婆子給她行瞭禮,宜寧甚至沒有註意到,她就看著魏老太太的背影,她站在祖宗的排位前,站得直直的。
魏老太太隻是看著魏傢列祖列宗的排位不說話,聽到腳步聲才轉過頭。
宜寧站在祠堂的門口看著她。外面的黑夜映得她的身影越發的單薄。魏老太太看到她跟魏凌相似又有幾分稚嫩的眉眼,想到魏凌多麼的疼愛這個女兒。她本來就沒有瞭母親,現在她可能又沒有瞭父親。她又難受起來,呼吸都帶著沉重,眼眶發紅。
宜寧走到她身邊,看到魏老太太的臉色發白。祠堂靠著水池,向來又是陰濕的地方,她本來身體就不好,這時候若是再犯病瞭可如何是好。“祖母,您跟我回去吧。”宜寧跟她說,“平遠堡那邊一直沒有發現父親的下落,說不定過幾日他就回來瞭呢……”
宜寧自己都覺得安慰得太蒼白,三萬大軍都沒瞭,瓦刺部會放過敵軍的元首嗎?他們又一向野蠻,當場斬殺也不是不可能的。
戰場上馬革裹屍,說不定魏凌就是其中的一個。那荒涼的隔壁上,連個掩埋屍身的地方都沒有。
一想到這個畫面,在路上已經安撫下來的情緒此刻又躁動起來,宜寧卻繼續說:“說不定等您回去睡一覺,他就回來瞭。”
魏老太太卻把她摟在懷裡,她哽咽得話都說不清楚,嗓音都是破的:“宜寧——你父親、他要是回不來瞭怎麼辦!我……他走的時候,我也沒有送他。我都沒有看到他最後的樣子……”
魏老太太身上有股陌生的檀香味,宜寧一向跟她並不親近。但此刻她也任她抱著。
魏老太太冰涼的手摟著她,抱著魏凌的孩子,她哭得喘不過氣來:“我……他一向不要我操心,從小就懂事!凌哥兒……我的凌哥兒……”哭到最後已經是近乎悲嚎,世間慘事莫不過白發人送黑發人。
魏老太太哭得又有點支撐不住,宜寧連忙扶住她。她也難受,眼眶憋得通紅。守在門口的婆子不用說,聽到魏老太太的哭嚎也連忙沖進來,又把老太太扶起來,宜寧指揮她們把老太太扶回靜安居。
宜寧把魏老太太送回靜安居,宮裡來的太醫連忙給老太太施針。老太太躺在羅漢床上,端參湯端熱水的婆子圍在她身邊,老太太戴著眉勒,蒼老枯瘦的手搭在紫檀木的架上,能看得見一條條因為瘦弱而浮起的青筋。
宜寧把魏老太太安置好,吩咐瞭婆子們好好看著才走出西次間。她剛出門就看到程瑯站在院子裡,他轉過身看到宜寧,走到面前跟她說:“我有一事定要跟您說,你可方便聽?”
宜寧點頭,請他去茶房坐下。
到瞭茶房坐下,程瑯凝眉思考瞭片刻,才說:“雖然英國公下落不明。但殘忍的事我不得不跟您說,英國公這次出事還連累瞭三萬大軍,宣府的兵力被削弱,要不是陸嘉學力挽狂瀾,邊關都可能有不保的危險。皇上肯定會因此發怒,再加上庭哥兒又還小。魏傢褫奪瞭英國公府的封號也有可能……”
程瑯是朝廷官員,對政治格外敏銳。念在以往的功勛上,皇上對魏傢不會做什麼,但是英國公的封號就難說瞭。
宜寧聽瞭程瑯的話心裡發冷,她雖然早就有這個猜測,但卻不敢深想。她喃喃道:“父親也是為瞭邊關的百姓,且他自己也身陷險情,現在下落不明。皇上真要是為此奪瞭魏傢的封號……”
“從情理上講是如此,但宣府一向是兵傢要塞,皇上極為看重。真要是失陷瞭,他是不會管英國公究竟是為瞭什麼出兵的。”程瑯耐心地跟她解釋。“開國至今,當年隨著太祖打江山封爵位的人傢,現在還有爵位的已經不多瞭。皇上登基後就削瞭濟寧侯宋越的爵位……”
其實這些她都明白。
宜寧沒有說話,她在想魏凌的事。
當年魏凌身陷險情,但最後他是回來瞭的。不僅回來瞭,而且依舊做他的英國公,宣府總兵。
宜寧現在也應該期待著魏凌沒有事,或者這件事隻是魏凌的計謀。但是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對格局產生瞭什麼變數。如果真是因為她的存在,害得他戰死沙場,甚至失去瞭英國公的爵位……宜寧覺得真是恨不得自己從未出現過!至少不要連累瞭他!
“我知道瞭。”宜寧點頭說,“我想想該怎麼辦。你明日還要去六部衙門,我送你出去吧。”
程瑯站起來的時候,突然跟她說:“……我會幫你的。”
宜寧抬頭看著他,他比她高很多。
程瑯說:“宜寧,我已經不是那個阿瑯瞭。”他現在是正經的朝廷命官,不是那個龜縮在她背後的孩子。
宜寧搖瞭搖頭說:“事關社稷,你怎麼幫我?”就算他真的能幫,付出的代價必然也不小。她不想拖累程瑯。
程瑯笑瞭笑沒有再說話。
其實別人幫不瞭宜寧,但有一個人卻是可以的。英國公府現在處境危險,要是沒有人在後面撐腰會非常艱難的。宜寧還沒有及笄,她如何鎮得住這麼大的英國公府?隻是他不願意羅宜寧去找這個人,所以隻能他來幫。但卻會無比的棘手。
除瞭陸嘉學陸都督,天底下哪個人還可以左右皇上的心思。
就算心裡再怎麼恨,也不得不承認這點。
宜寧讓管傢送程瑯出門,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子時瞭,聽婆子說魏老太太已經平息下來之後,她才從靜安居出來。她望著英國公府氣派恢弘的雕梁,鬥拱飛簷。腳步有些虛浮。
入目皆是無邊的黑夜,站在她身邊的珍珠青蒲等人也默默不語。宜寧走下臺階,趙明珠還站在臺階邊,她的丫頭扶著她的手準備去看魏老太太。趙明珠看到她走過去,撇到宜寧的臉色,她突然叫住瞭宜寧。
宜寧回過頭看她,趙明珠猶豫瞭一下才說:“宜寧妹妹……你不要太難受瞭。”
她發現趙明珠看她的眼神竟然有些同情。
宜寧說瞭聲多謝,然後回瞭東園。
東園裡的護衛比往日少些,宜寧看到魏凌的院子黑漆漆的。想到自己去他的書房裡找他,他牽著自己去吃飯的場景。燭火非常的溫暖,再黑的夜都沒有什麼可怕的,因為有個人站在她身邊保護她。
宜寧飛快地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松枝已經讓仆人把東西都安頓好瞭,回到熟悉的屋子裡,宜寧疲乏地靠在瞭迎枕上。
她養的的鳳頭鸚鵡看到她卻很高興,長時間沒看到主人瞭,它的萎靡頓時沒有瞭。撲著翅膀從鸚鵡架飛到她手上。宜寧撫著鸚鵡的羽毛,發現它的毛不如原來順瞭,有些地方禿瞭。她從小幾上拿瞭個小瓷盤喂它,裡面裝的是碎的小米。它低下頭啄。
照顧它的丫頭說:“奴婢是按照您的吩咐喂它的。這鸚鵡怪得很,見不到您就急躁,還要啄羽……您一回來它這就高興瞭,吃得多好。”
宜寧摸著鸚鵡的羽毛,鸚鵡一時高興,又叫瞭兩聲“宜寧、宜寧!”它時常聽到魏凌這麼叫她,竟然也學會瞭。
宜寧聽著它好不容易學會的第二個字,突然就忍不住瞭。她眼眶發酸,伏在案上痛哭起來,肩膀劇烈地顫抖著,似乎所有的悲痛都朝她湧來。
夜裡下起雨,一早起來仍未停歇。
庭院裡的樹木被雨水淋得越發綠,滿地都是昨夜吹下來的殘枝枯葉。松枝踩在枯枝上,藍色的襦裙下擺被雨水暈得深藍,丫頭看到她便屈身行禮,打開瞭書房的簾子,請她進去。
宜寧感覺到一股夾著水氣和涼意的風吹來,往外看去才知道雨還沒有停。
松枝給她行禮說:“小姐,管事來問您。說是國公爺以往這時候都要收田莊的租子瞭,但今年的收成晚。您看能不能延後一些……”
魏老太爺隨著先皇征戰,也算是煊赫一生,積攢瞭不少的傢底。到瞭魏凌這代也沒有敗壞,所以魏傢的傢底越發的豐厚。
原來都是魏凌把持宜寧也隻是窺得一角。現在由她經手的時候才知道可怕。這些年累積的田產算來有三千多畝,分佈在京郊、保定、寶坻和通州各處。房產、地契和各類金器、古玩數不勝數,可能連魏凌自己都不記清楚數額瞭。難怪他平日出手闊綽,實在是有錢。宜寧這才發現官傢和勛爵傢庭的區別還是很大的,當然魏凌也屬於其中的翹楚,別的世傢少有這個傢底的。
管理這麼大的積產可不是說著玩兒的。她現在才知道,魏凌怕她應付不來,以前根本沒真的把這些東西放到她手上來。
宜寧昨晚幾乎沒怎麼睡,眼下帶著淡青色。她放下手中的筆,拿瞭丫頭的熱帕子擦手,問:“管事現在候著嗎?”
“在正堂等著您呢。”
丫頭撐瞭傘,簇擁著宜寧去書房。小雨淅淅瀝瀝,青石路也濕漉漉的。李管事正在正堂裡邊喝茶邊等著,他穿著一件繭綢團花袍,白胖面容,手裡的賬本已經準備好瞭。給她行瞭禮,把賬目遞給她:“您看看,這是保定前幾年的租子,國公爺對佃戶一向和善,咱們隻收三成的租子,別的莊子四成五成的都有……今年天不好,小的看咱們該提租子,不然今年恐收不上去年的數額瞭。”
保定有魏傢一千多畝地,那裡農田肥沃,進賬的數目也很龐大。
宜寧蓋瞭賬本。老太太病瞭,事情幾乎都送到她這裡來,實誠的倒是無事。那些有幾個狡詐心眼的看她年幼,瞞她騙她隻當她不懂事罷瞭。宜寧隨即就說:“今年天不好,那大傢的收成也都不行。本來租田也是有租錢的,要是我們再加租,恐怕要惹得怨聲載道瞭。”
魏凌以前為瞭廣積善名,所以才少收租。且現在他剛出瞭事,怎能這時候給魏傢火上澆油?
那李管事就笑著打諢:“您這可說錯瞭!那些佃戶都精著呢。別的傢都是四成五成的,能有什麼說道的!您今年若是不漲租子,咱們的收成可就少瞭。您是不懂這些事啊,交給小的準是沒錯的,不然國公爺回來也要怪罪您沒做好……”
“我不同意漲租。”宜寧搖搖頭,合上賬本遞給他,“你要是沒什麼別的說法,就先下去吧。”
李管事微微一愣,他原以為小姑娘不懂事,也隻能隨他做主。他又繼續說:“國公爺回來要是怪罪瞭……”
“父親怪罪也是怪罪我,跟你沒關系。”宜寧打斷他的話。這位李管事自老太爺在的時候就一直伺候著魏傢,現在是仗著自己在府裡有幾分體面,敢跟主子爭辯瞭。她笑瞭笑說,“李管事,我的話可還是管用的吧?府裡管田產的,你是一把手,別人可都看著你呢。”
李管事聽到這裡,才忙笑著躬身:“您的話自然管用的,小的去吩咐就是瞭!”小姐這話明裡暗裡的威脅他呢。管田莊可是肥差,又不用聽主子的差遣,好處又多,誰不是爭著搶著去做的。
丫頭送瞭李管事出去,宜寧剛喝瞭口茶。就有人來稟,說庭哥兒從衛所回來瞭,先帶他去瞭魏老太太那裡。
宜寧到瞭魏老太太那裡,就看到魏老太太抱著庭哥兒。魏老太太摸著孫子的發不語,想到以後魏傢可能就這一根血脈瞭,又是難受。庭哥兒還有些懵懂,他畢竟還小,不太明白失去父親究竟意味著什麼。
庭哥兒看到宜寧進來瞭,撲進宜寧的懷裡喊姐姐。
宋媽媽進來通傳,說魏傢的表太太許氏過來瞭。
魏老太爺隻有魏凌這一個兒子,但他本人卻還有個胞弟,胞弟有一子魏英。魏英現在做瞭衛所指揮使,正三品的武官。這位許氏就是魏英的妻子。宜寧看到過許氏兩次,一次是入族譜的時候,還有就是去年過年的時候。因為已經分傢瞭,平時來往的倒也不多。應該是聽說瞭魏凌出事才匆匆趕來的。
片刻之後丫頭們簇擁著一位婦人走進來,身穿一件秋葵色緙絲褙子,衣著素凈典雅。為瞭以示尊敬,發鬢上隻戴瞭玉簪。她身後還跟著兩人,男孩比她高一頭,穿著一件藍色的程子衣,十五六的年紀。女孩則十一二的年紀,穿著藕荷色的纏枝紋褙子。兩人一並給老太太行瞭禮。
丫頭搬瞭圓凳來放到魏老太太床邊,許氏卻沒坐,拉著魏老太太的手就說:“知道瞭英國公的事,二爺就囑咐我趕緊過來。我把頤哥兒、嘉姐兒一並帶來給您請安……老太太,您可別氣壞瞭身子,這府裡還要仰仗您撐著呢。庭哥兒又還小……唉,怎的出瞭這樣的事!”
這兩個人裡男孩名魏頤,長得英俊挺拔。女孩名魏嘉,都是許氏嫡出的孩子。
魏老太太已經要比昨日強些瞭。她苦笑著說:“府上遭此劫難,虧得你們還惦記……宜寧,你也過來見過你表嬸。”宜寧走過來行禮。許氏看瞭宜寧一眼,認出這是英國公抱回來的那個孩子,並沒有多熱枕,隻是含蓄有禮地對她點瞭點頭。
站在許氏身後的魏嘉卻有些好奇地看著宜寧,小女孩目光澄澈。魏頤則瞥瞭她一眼,就背著手望著窗外的那株高大的銀杏樹去瞭。兩人宜寧都是第一次見到,她見魏嘉對她抿嘴笑瞭笑,覺得她很和善,也回瞭她一個笑容。
魏嘉就眼神一亮,似乎想跟她說什麼的樣子。
宜寧看庭哥兒露出袖口的手上有塊淤青,就說:“祖母,您跟表嬸說話,我先帶庭哥兒下去給他換身衣裳。”
庭哥兒才回來,一路上車馬勞頓的,是該洗漱一下。魏老太太點瞭點頭讓她帶庭哥兒下去。
宜寧牽著庭哥兒出去瞭,問庭哥兒在衛所怎麼樣。
庭哥兒就說那些師傅每日都要他紮馬步半個時辰,渾身酸麻。還教他騎馬,他從馬背上摔下來痛得直哭,也沒有人來安慰他。他隻好自個兒拍拍屁股站起來。跟著衛所一幫大老爺們吃那些糙的饅頭饃饃,一開始他也勉強吃著,有一次不舒服實在吃不下,師傅就從外面買瞭荷葉包的蒸雞給他吃。
然後說到魏凌的事,他就愣瞭愣說:“護衛來送信之後……師傅就直哭,讓我趕緊回來。”
宜寧知道庭哥兒這個師傅,也是跟著魏凌出生入死的人,這群人的感情都很深。
庭哥兒又說:“以前我每次回來,爹爹都會來接我的。我要他抱我,爹爹就讓我坐在他的脖子上帶著我到處走。”他扯著宜寧的手,感覺到瞭惶恐,“姐姐、我是不是以後就見不到爹爹瞭……”
“不是的。”宜寧摸瞭摸他的頭,“他會回來的……還沒有看到我們庭哥兒長大娶媳婦呢。等他回來瞭,庭哥兒給他看看都學瞭什麼。”
“那我就好好練騎馬。”庭哥兒眨著眼睛說。“爹爹回來就可以看瞭。”
宜寧聽到這裡也忍不住哽咽。她深深地吸瞭口氣,讓佟媽媽帶庭哥兒去洗澡。
她剛到屋子裡,準備給庭哥兒找些跌打的膏藥用。珍珠就匆匆地進來瞭:“……小姐,金吾衛的郭副使過來瞭!”
宜寧把手裡的膏藥交給松枝,讓她去給庭哥兒上藥,她皺瞭皺眉。這位郭副使跟魏凌的關系一向很好。她也隻是偶然見過一次,魏凌向郭副使介紹她,當時還說過幾句話。怎麼會這個時候找上門來?她作為女眷不好去見外男,但是現在府裡除瞭她,也沒有可以待客的人。
既然這個時候找上來瞭,那必然就是急事瞭。
她帶著丫頭婆子去前廳,看到穿著武官袍的郭副使正在前廳等她,他的臉色非常不好。看到宜寧之後立刻走上來。猶豫瞭一下抱瞭拳說:“魏傢小姐,我也是著急瞭沒辦法。不得不上門來說!您看能不能讓我見一見老太太?”
魏老太太現在站都站不穩瞭,宜寧根本不敢讓她聽任何壞消息。
她請郭副使坐下來:“祖母身子不好,無妨,你跟我說就是瞭。”
郭副使心想她一個小女孩能懂什麼,但此時情形危機,也顧不得瞭,他定瞭定神道:“我今日進宮面聖,是要去聽聖上安排調務的。誰知道碰到瞭武安侯……我就在殿門外等瞭一會兒,聽到武安侯參瞭國公爺一本,如今他算是趁火打劫瞭。把宣府的過失全部算到瞭你父親頭上,甚至說他曾抗旨不遵,早已有意不當這個宣府總兵。皇上聽瞭更加生氣,當場就摔瞭茶杯!說瞭句‘其心可誅’!”
“我聽到聖上發火瞭,不敢多聽,立刻就出來瞭。”郭副使說,“這次聖上怕真是動瞭大怒瞭。我們卻沒有什麼辦法,如今隻能來看看老太太,看她老人傢有沒有什麼辦法救國公爺這一次。否則國公爺就算活著回來也難逃一死啊!就算不死,恐怕褫奪封號、貶為平民都是最輕的!”
宜寧聽瞭他的話幾乎愣住瞭,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捏住瞭心,用力地抽動著,帶著陣陣戰栗感。
昨天程瑯就說過瞭,他擔憂皇上會借此向魏凌發難。但她以為現在處理軍務要緊,皇上應該不會貿然動魏傢。誰知道武安侯居然去參瞭魏凌一本……魏凌如何跟武安侯結仇的,還不是因為她!當初魏凌威逼武安侯不要外傳她和武安侯的事,還差點廢瞭他兒子。現在魏凌眼看著不在瞭,他不記恨之後伺機報復才怪!
皇上本來就有意懲治魏凌,這樣火上澆油,不奪英國公府的封號也是要奪的!
“我等人微言輕的,也左右不瞭皇上的意思。”郭副使有些不忍她一個女孩兒承受這些,他沉聲說,“其實我們都清楚……英國公應該是回不來瞭。誰都不敢把話說死瞭……你如何主持得瞭英國公府這麼大的攤子。不如叫瞭老太太出來,咱們合計合計,總是有主意的。你父親這些年廣結善緣,能幫他大傢都會幫的。”
宜寧癱坐在太師椅上,她可以管英國公府的庶務,可以照顧庭哥兒。但是朝廷的事她卻插不上手……魏老太太又能做什麼?她一個內宅的老太太,就算有超一品的誥命在身,但是這時候再去見皇後求皇後。皇後又會理會她們嗎?眼看著英國公府傾頹在即,誰會在這個時候搭把手。這些人就算看著往日的情分想幫英國公,但是他們又能想出什麼主意來。
她閉瞭閉眼睛,站起身問:“郭副使可有什麼想法?”
郭副使遲疑道:“不如上瞭折子為你父親求情,念著他往日的功勞……”
“皇上若是扔在一旁不看呢?”宜寧問,“若是說我父親耽誤軍情,因此降罪瞭你們呢?”天威難犯,不能莽撞行事。武將沒得個方法,使起招子來病急亂投醫。實在不是能借助的。
郭副使聽她的話句句都是有條理的,終於能跟她說幾句話。他們何嘗不知,但這關頭能有什麼辦法!他重重地嘆瞭口氣:“但如今……也沒有個人站出來為你父親說話!陸都督跟兵部商議,求見他的人一個都沒有見過,我們都想他是要明哲保身的。但總不能看著他征戰一身,出事瞭還淪落到褫奪封號的下場。”
宜寧緊緊地捏著拳一會兒,她給郭副使行瞭個大禮說:“多謝郭副使傳話,父親現在生死不明,但您肯幫他的情分我記住瞭。”
郭副使連忙讓她起來:“這……這也不知道能幫到什麼。你不必這般,當年國公爺救我的情誼比這個重!”
“我有辦法試試。”宜寧低著頭,繼續說,“還望郭副使幫我註意宮中的消息,我感激不盡。”
宜寧讓人送郭副使出門,她去瞭魏老太太那裡。
許氏終於把魏老太太說得心情緩和瞭些,難得看到她神情放松,和顏悅色地問魏頤最近在讀什麼書。看到宜寧進來瞭,拉著她的手說:“你可來瞭,嘉姐兒說要跟你玩,去你的院子裡沒有找到你。”看瞭她一會兒又問,“我看你臉色不好,是不是沒有休息好?”
宜寧搖瞭搖頭,她看到魏嘉站在許氏拉著許氏的手,怯怯地看她,還是很好奇的樣子。她回過頭說:“您和表嬸聊瞭什麼,這麼高興。”
“你表嬸說留在這裡照顧我,府裡她能幫忙照看一些。”魏老太太說,“嘉姐兒也先留下,不過你魏頤堂兄要去中城兵馬司任職瞭。”中城兵馬司離玉井胡同不遠,隻隔瞭兩條街。
“……祖母,我一會兒要出去一趟。”宜寧突然跟她說,“要去鋪子裡看看,帶管事的顧媽媽一起去,您不要擔心。”
魏老太太愣瞭愣,說:“那要不要我再讓宋媽媽陪你去?”
宜寧搖瞭搖頭說不用。珍珠已經叫下人套好瞭馬,進來請她。宜寧告退之後出來,珍珠給她披瞭件披風,她踩著腳蹬上瞭馬車。跟在身後的是魏凌培養的一隊護衛。她挑開車簾,聲音淡淡的,幾乎要隱沒在暮色中:“去……寧遠侯府。”
寧遠侯府,她已經多年不曾踏足。
但是現如今除瞭陸嘉學能幫英國公府,還有誰能幫得瞭?
程瑯畢竟隻是吏部的官員,手伸不到軍政來。求羅慎遠也是為難他,他現在在朝堂剛站穩,不能牽涉到這裡面來。
她隻能去求陸嘉學。
馬車吱呀呀地走在已經收瞭攤的路上,下午出的太陽收回去瞭,照在街上積水的水氹上。宜寧聽到胡同裡有孩子玩耍的聲音,大人呵斥的聲音,藥鋪的小夥計讀藥方的聲音。再然後聞到瞭炊煙的味道,這時候傢傢戶戶都要開始做飯瞭。
宜寧靠著馬車壁,她想起以前也不是沒有求過陸嘉學的。
大概就是,她坐在臨窗大炕上做針線,他總是騷擾她:“傢裡沒有這個嗎?”或者是笑著湊到她面前,“你跟我說話,我給你買好十倍的好不好?”
她幾欲崩潰,說道:“你不要吵我瞭,不然我做不完,晚上要趕工瞭!”這是給侯夫人做的生辰禮,一條嵌翡翠的抹額。
他皺瞭皺眉說:“唉,別人送這麼多禮。你送她她說不定扔到庫房就不理會瞭。”
他又正色說:“但我現在就理會你,你怎麼不討好我呢?”
最後她求他別騷擾自己瞭。出去走馬喂鷹,賭錢都可以,饒她個清凈。
他卻笑瞇瞇地攬瞭袍子,靠著她看書。
現在她去求他,要叫他陸都督,甚至要跪下來,不知道他會不會答應。
那個記憶中人,她要跪在他面前嗎?
寧遠侯府靠著順天府所在的胡同,這裡常有順天府的官員衙役往來,尋常百姓不敢輕易涉足。
更何況陸嘉學掌管侯府之後,同一條胡同的濟寧候被削瞭爵,宋傢舉傢搬出瞭胡同。整條胡同都歸瞭寧遠侯府,就顯得越發冷清瞭。
但這些景色對她來說卻無比的熟悉。胡同口一棵歪脖子的柳樹,立在寧遠侯府門口的石獅子。高大的黑漆桐木門,麒麟鎏金的銅扣。門口林立的侍衛,比起英國公府的氣派,如今的寧遠侯府更有種森嚴縝密之感。
隨行的管事遞瞭拜帖。寧遠侯府的管事打開看瞭,這位看似瘦小的管事眉心微蹙。
能當得寧遠侯府的門面,自然是人情練達的人物。
英國公府與寧遠侯府往來甚多,但如今魏凌出事的事誰都知道,都督一直沒有發話,誰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貿然放瞭英國公府的人進去,要是惹瞭他不痛快怎麼辦?若現在英國公府的人是來添麻煩的,他可不是給都督找麻煩嗎。
瘦小的管事拱手笑瞭笑:“我們傢侯爺昨個就去瞭兵部,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這位主子恐怕是要等的。”
英國公府的管事聽瞭皺眉,回頭低聲跟馬車裡的人商量,片刻之後又走過來說:“……咱們小姐是有要事要告訴都督,還望您先放瞭馬車進去再說。天色眼看著就晚瞭,夏夜裡外面蚊蟲也多。”
瘦小的管事聽到這裡猶豫瞭一下,才讓護衛打開瞭門。
夜色漸漸深瞭,護衛簇擁著陸嘉學的馬車進瞭寧遠侯府。他從馬車上下來,披著披風,高大的身影在屋簷的燈籠光下顯得越發挺拔。
陸嘉學往書房走去,管事立刻就迎瞭上去,低聲稟報:“侯爺,英國公府小姐……在前廳等您。”
陸嘉學的腳步頓瞭頓。他跟汪遠、兵部尚書等人商量重新安排宣府的兵力部署,中途他安插在內侍的人就過來告訴瞭他因為忠勤伯的諫言,皇上對魏凌發怒的事。各路求見他的人很多,他一時也沒有理會,現在更緊急的是邊關。再者對於魏凌的莽撞,他也的確不滿。
別人都隻敢通傳瞭,等著他宣見。
這個魏凌的女兒倒是有膽子,居然自己找上門來瞭。
陸嘉學回過頭,問道:“你就這麼放她進來瞭?”
瘦小的管事忙說道:“您認瞭英國公府小姐為義女,她又說有要事要告訴您。再者來的是她,別的人小的還不敢放她進來。”
一個尚未及笄的閨中女孩兒能做什麼事?甚至他想到管事挑開車簾,車裡露出一道瘦弱的身影,他還有些同情她。
再高貴的身份和地位,說沒就沒瞭。英國公府但凡還有點辦法,就不會放還沒有及笄的小姐出來求陸嘉學。
陸嘉學聽瞭嘴角微扯,什麼都沒有說,大步向前廳走去瞭。
既然她來都來瞭,那總得聽聽她要說什麼。
在前廳伺候的丫頭給宜寧上瞭茶,她發現還是陸嘉學最喜歡的君山銀針。也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喜歡這種茶葉。針葉一開始枯萎的綠色,開水一沖全浮到水面上,然後慢慢地沉到杯底,一刀一槍是上品。茶水現出淡黃色,清香撲鼻。
陸嘉學走到前廳,從槅扇裡,就看到她穿著一件白底撒碎櫻的褙子,十二幅的湘群垂落腳邊,腰線隻被腰帶細細的一勾,翡翠珠子的噤步也垂下來。因為胸脯鼓鼓,越發顯得腰纖細無比。她捧著茶杯細看裡面的茶葉。水霧彌漫上來,她那張臉就籠在水霧裡,朦朧而皎潔。
聽到陸嘉學的聲音,宜寧抬起頭。
門外還站著他的侍衛,陸嘉學走進來坐下的時候一句話沒說。也不怎麼講究坐姿,卻是一種從容威壓的壓迫感。
有管事進來給他奉瞭信,並垂手站著一旁等著他看。
陸嘉學一邊看信,抬頭說道:“怎麼的,不是來我府上要見我嗎?你要說什麼。”
他這麼一問不算太客氣,甚至有威逼之感,氣氛有些凝滯。
宜寧早就想到陸嘉學這時候不會給她什麼好臉,他能見她已經算是意外瞭。其實若是陸嘉學不見,她有辦法逼他,她知道很多陸嘉學的秘密,猙獰的篡權和手刃兄長的殘暴。為瞭保住英國公府,羅宜寧不介意用這些跟陸嘉學周旋。
她向陸嘉學行禮道:“義父朝事繁忙,我本不該來打擾的。隻是傢父情況危急,現在……我實在是走投無路瞭。”她伸出手腕,手腕上是一串黑沉沉的珠子,珠子有點大,她的手腕太細,並不是很合適她戴。她把這串珠子撥下瞭,“我認您做義父的時候,您曾經說過,以後您會庇護我……父親說這串珠子是您常戴在戰場上保身的。現在隻求您看著往日的情分能救救他。”
陸嘉學聽瞭一笑,他緩緩地問:“你憑什麼覺得,你一個義女的身份來求,就能讓我答應你瞭?”
“要不是你父親沒有上報軍情,冒進出兵,此刻平遠堡還好好的,邊關的百姓不用想明日要逃往哪邊。”他把信放下繼續說:“你知道因為你父親,邊關要持續多久的戰事,要搭進去多少財力人力嗎?知道因為你父親,皇上連我都盤問瞭嗎?”
在這種時候他永遠是極度清醒的。
他自從掌權之後,很少一次跟別人說這麼多的話。一旦他說話瞭,那就是斬釘截鐵的。
陸嘉學一直沒有管,宜寧就知道他不準備管。一則如果魏凌已經死瞭,再幫英國公府沒有用,反而惹得皇上不高興。二則他也對魏凌的叛逆不滿,魏凌再做瞭宣府總兵之後隱隱超脫瞭他的掌控。所以他才袖手旁觀。
其實陸嘉學的話很有道理,的確因為魏凌的失誤,這事牽扯得太大!但是魏凌又何曾想過三萬大軍會殞身,他自己會戰亡!他幾歲就在衛所裡摸爬滾打的時候,又何曾想得到今天!
陸嘉學沒有聽到她說話,卻看到她上前一步。然後雙腿一屈,突然跪在他面前。她跪在他面前,裙裾像蓮花一樣鋪在地上。
宜寧這時候真的不知道陸嘉學在想什麼,她在陸嘉學面前服軟,他也隻是神色漠然地看著她,似乎隻是在靜靜地打量。
但無論怎麼樣,這些話她都是要說的:“父親縱使有錯,但他跟您出生入死多年。他因打仗落得滿身傷痛,傢裡的各種藥膏多得能開膏藥鋪子。下雨天的時候左腿的舊傷就會痛。”她抬起頭看著陸嘉學,“他保衛邊關這麼多年,難不成就因為一次敗仗,所有的功勞都沒有瞭嗎?天下的將士聽到瞭恐怕都要笑一聲朝廷不公。瓦刺在邊關燒殺屠村,父親他帶兵討伐中瞭埋伏……父親可想中這個埋伏?”
想到可能會被褫奪封號的魏凌,想到還小的庭哥兒,宜寧就覺得一股濕意彌漫上來,讓她的眼前一片模糊。她繼續說:“馬革裹屍的時候,連個名聲都要敗壞盡……這青山下埋的忠骨,一層一層不知道堆瞭多少年。哪個是哪個都分不出來,再多的錯都該饒恕瞭!”
就連旁邊聽她說話的管事都愣瞭愣。英國公府小姐雖然是閨中女子,這等心境卻是少見的。說得他都有些動容瞭,隻不過他們侯爺是個鐵石心腸,沒有什麼柔軟再能感動他,可以撼動他那副鐵石心腸。
但是陸嘉學聽到這裡卻低下頭,然後緩緩地合上瞭信,把信扔給瞭管事。然後道:“你先出去!”
管事著實很想知道陸嘉學會不會答應,他甚至怕宜寧冒犯瞭陸嘉學,惹得陸嘉學對她不善。他那一猶豫,陸嘉學的聲音就是一沉:“滾出去!可還要我多說?”
說不緊張害怕是不可能的。宜寧跪在冰冷的地上。她聽到管傢走出去,然後帶上瞭前廳的槅扇。
屋子裡頓時隻剩下燭火的暖光。
外面守著的青渠看到這裡,本來是想沖進來的。去被守在門口的護衛攔住瞭。
她看到那雙皂色的靴子走到瞭她面前,陸嘉學俯下身,突然伸手捏住瞭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臉。
羅宜寧不知道他這是幹什麼,但是他靠近的時候,她看到他刀鑿斧刻般深邃的臉上,帶著一種冰冷的神情。他靠得極近,然後說:“你知不知道這句話完整的說法是什麼。青山下埋的忠骨,一層一層不知道堆瞭多少年。若是有一日去認屍骨,哪個是自己的親人都不知道。該怎麼辦?還是不要打仗好,沒有戰功就算瞭,免得有一日連屍骨都認不出來。”
羅宜寧嘴唇微微地發抖,她覺得陸嘉學的氣息很陌生,幾乎就是唇齒之間。
她緩緩地、緩緩地說:“都督大人這話……我不明白。您這是做什麼!”她想掙脫,陸嘉學卻又捏緊瞭些逼近她,嘴角帶著一絲冷笑,直看著她說,“你若是承認自己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就救你父親。你覺得怎麼樣?劃不劃算?”
羅宜寧根本不記得自己在他面前究竟說過什麼!難不成他過耳不忘,別人說過的話他都記得嗎!
羅宜寧咬瞭咬嘴唇,堅決地說:“我是想您救我父親,要是我知道您在說什麼自然會答應!但是我不知道,卻不可胡說。這話父親常說給我聽,要是哪裡惹瞭都督大人不痛快瞭,那隻能請您原諒瞭。”
陸嘉學面無表情地,終於還是放開瞭她。
“你一個閨閣女子,以後不要深夜來求人瞭。”陸嘉學淡淡地說,“我叫人送你回去吧。”
宜寧從地上站起來,頓時膝蓋一陣刺痛傳來。
她看陸嘉學背對著她,屈身說:“謝義父教誨。”
陸嘉學隻是嗯瞭一聲。
宜寧往外走,才聽到他在背後說:“魏凌的爵位……我會替他保住。但是我隻保這一次,以後要是再有,你就別來找我瞭。”
她聽完嘴角扯起一絲苦笑,又緩緩回過身,給他再行瞭禮:“我知道瞭,謝謝義父。”
她走出瞭前廳,青渠一直在外面走來走去的等她。看到她出來連忙過來扶她,宜寧很慶幸青渠過來扶她。
因為她隨後就腿一軟,支撐不住瞭。
羅宜寧走後,陸嘉學再次打開瞭信,然後他叫瞭下屬進來。
那張輕飄飄的信紙落在下屬的面前,陸嘉學淡淡地說:“找不到魏凌的屍首,那就不用找瞭——應該是永遠也找不到瞭。”
下屬有些驚訝地看著他,卻聽到陸嘉學繼續說:“我倒想看看他究竟死沒死,去告訴李少慕,攻打瓦刺部的計劃再緩幾日。”
下屬猶豫瞭一下,才抱拳退出去瞭。
回途的馬車上,宜寧一直閉目不語。
搖搖晃晃的馬車中,夜晚隻聽得到外面蟋蟀青蛙的叫聲。馬車外吊著盞羊角琉璃燈趕夜裡,一斜光照進來,是青渠挑瞭簾子進來瞭。
“小姐,您和都督在裡面說什麼話呢……我怎麼聽到您在和他吵?”
宜寧嘆瞭口氣說:“我是在求他。”
青渠又問:“咱們走的時候,都督的態度有點冷淡……他真的答應救國公爺瞭?”她眉尖一挑,“要是沒答應,大不瞭您給奴婢一匹馬,我去平遠堡給您找國公爺去。”
“他既然同意瞭,肯定是不會反悔的。”宜寧說。
青渠終於沒有再問瞭,她放下瞭簾子。輕手輕腳地把琉璃燈撥亮瞭些,路面照得更清楚。走夜路本來就不安全,不過好在是在內城,中城兵馬司會有人巡夜,他們帶著護衛,倒也不怕。
青山埋忠骨……宜寧看著羊角琉璃燈漏進來光線,靜靜地想著。是瞭,她終於想起來瞭。
承平元年,北疆哈密衛所被吐魯番部攻破,將士一度退守嘉峪關。陸嘉學那個時候要隨他大哥陸嘉然出征,那是他第一次上戰場。她擔心他有不測,求他不要去。然後就對他說瞭這些話。陸嘉學聽瞭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臉,看著她很久,緩緩地摸著她的臉安慰說:“好瞭,我不會有事的。”
但是戰場上刀劍無眼,他怎麼知道自己會不會出事!
宜寧的聲音帶著沙啞的哭腔,繼續說:“要是你出事瞭,我找不到你怎麼辦。”她不是沒有聽說過,有些人找不到屍骨瞭,隻能拿帶著血跡的頭盔充數。她拉著他的手,看著他的目光惶惑無依。
陸嘉學就緊緊的抱住瞭她,把燭光都擋在瞭她的身後。“我一定會活著的,好不好?”他說,“就算別人都死瞭,我當逃犯都要回來找你。”
她重重地點頭,埋在他的頸窩裡,眼淚浸透瞭他的衣裳。
後來他終於回來瞭。沒有戰功,陸嘉然卻因為殺瞭敵軍首領立瞭戰功,升瞭副指揮使。她不知道陸嘉學在戰場上怎麼過的,他還是如往常一般,跟那群世傢子弟玩,賭錢。有一次輸瞭很多錢,賭坊收賬的人找到瞭陸嘉然,陸嘉然笑著說弟弟:“他也就這麼點愛好瞭,我這個兄長自然要給他兜著。”
她想起來,似乎那個時候,陸嘉學抬起頭看他的兄長,眼神就透出一股森冷的寒意。
再回來她才得知,那個一箭射死敵軍首領的是陸嘉學,而不是陸嘉然。陸嘉然冒領瞭弟弟的軍功。
他居然一直忍著,什麼都沒有說過。反而在兄長面前總是和氣地微笑。
……要是他真的記得自己說過的話,記得自己的霸王卸甲。那麼她對於陸嘉學來說究竟算是什麼?
算瞭,也不該再想下去瞭,都已經不重要瞭。
馬車停瞭下來,宜寧睜開眼。英國公府已經到瞭。
她遲遲未歸,魏老太太派瞭她身邊的大丫頭芳頌在進門的倒座房等著,看到宜寧回來才松瞭口氣。向她屈身道:“小姐安然無恙回來瞭,奴婢便能去給老太太復命瞭。”
宜寧道:“勞煩祖母關心,你代我向她老人傢問一聲安吧。”
芳頌含笑應瞭退下。宜寧剛見瞭芳頌出來,就看到影壁那裡站著一道白色的身影。那人看到瞭她,立刻快步朝她走過來。
宜寧還沒有反應過來,隻看到屋簷下的燈籠光一晃,程瑯那張俊逸雅致的臉出現在她面前,他薄唇緊抿著,說:“我得知瞭消息就立刻過來瞭,你傢管事卻告訴我你出去瞭。你可知道發生瞭什麼事?”
羅宜寧請程瑯去瞭前院的官堂說話。坐下之後她才說:“我知道,金吾衛的郭副使跟我說,忠勤伯參瞭父親一本,惹得皇上龍顏大怒。郭副使來找我商量該如何保住父親的爵位,於是我就想瞭辦法……”
程瑯聽到這裡,再看宜寧表情平靜,怎麼會猜不到她去幹什麼瞭!
除瞭陸嘉學之外還有什麼辦法,她定是為瞭魏凌去求瞭陸嘉學!
“你去瞭寧遠侯府吧。”程瑯走到她面前突然抓住她的手,“你怎麼能回去求他,是他害死瞭你啊!你回那個地方做什麼!”
宜寧看著程瑯的動作皺眉,她站起來笑著說:“我除瞭求他之外,還有別的法子嗎?難道誰還能幫我?你這是怎麼瞭?”
程瑯看著自己抓著她的手,突然地放開瞭。他是一時心急瞭,當他剛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就怕羅宜寧會去求陸嘉學。
他這般逼問她的態度肯定會讓她覺得不舒服,甚至是產生懷疑。
程瑯啞聲問:“你……可答應瞭他什麼條件?”
宜寧搖瞭搖頭,她不想再說下去瞭。她做什麼是她的事,程瑯若是想關心她她無話可說,但誰也不能來質問她。她跟他說:“阿瑯,已經這麼晚瞭。你還是回去吧。”
她想離開,卻看到自己的手又被他抓住瞭。
“你不要生氣。”程瑯怕她惱瞭自己,閉瞭閉眼說,“……我隻是怕你被他所用瞭。”
程瑯漏夜前來也是為瞭告訴她英國公的事,她怎麼會生氣。宜寧反握住他的手說:“這也沒有的。現在趕路不方便瞭……不然你還是留宿客房吧,我讓丫頭給你收拾間屋子出來。”
程瑯聽到才釋然瞭些,嗯瞭一聲:“我明日正好要去上朝,卯時就要起床。”他又接瞭一句,“你可不要被我吵到瞭。”
宜寧叫瞭珍珠進來安排,跟程瑯告瞭別,她已經很累瞭,回瞭東園幾乎就是倒頭就睡。
但皇城外面,有傢茶寮的燈還亮著。
徐渭很喜歡這傢茶寮的毛豆。要他說,別傢都做不出這個味道來。羅慎遠嘗過幾次,覺得也沒什麼不同的。不過隻要徐閣老高興就好。
所以商議事情也總是在這傢茶寮裡。破舊的茶寮被官兵圍著,外面放的一口大鍋騰起水氣,往來的人一看就知道,徐閣老又在這兒吃毛豆呢。
後來見徐渭常來,有人幹脆給茶寮的店主捐瞭點銀子,讓他把破破爛爛的屋子裡好好修修,免得徐閣老吃毛豆吃得不舒服。店主拿瞭銀子果然辦事,這屋內鋪瞭樟木地板,刷瞭桐油漆,擺瞭幾個官窯的青白釉梅瓶,有點那麼個意思。
徐渭正對著羅慎遠坐,旁邊坐的是楊凌——今年殿試的時候他考瞭二甲第三,也被徐渭收入門下瞭。羅慎遠看過此人的文章,覺得比榜眼王秋元寫的還好,才華橫溢,見解獨到。卻不知道為什麼隻得瞭個二甲第三,不過徐渭把他從翰林院提瞭出來,讓他跟著自己做戶部給事中。
楊凌為人很謙和,卻又不卑不亢的。即使羅慎遠跟他是同科進士出生,羅慎遠已經是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他卻還是個七品給事中,他在羅慎遠面前也不露怯。笑著給他敬酒說:“羅兄,你我同是徐大人的門生——你看給徐大人剝毛豆這個事,咱們誰來?”
話是這麼說,一盤毛豆已經朝羅慎遠遞瞭過來。
幾位在場的大人皆都笑瞭,徐渭也笑著說:“好你個楊凌,竟然敢打趣我!”
羅慎遠面色不改,接瞭楊凌遞過來的一盤毛豆:“給老師剝豆,學生自當要做。”說完卷瞭一卷袖子,就開始給徐渭剝毛豆瞭。
那雙寫字的、帶著薄繭手下,青瑩瑩的、香噴噴的毛豆一粒粒掉入瞭盤中。
徐渭不知道對這兩人說什麼是好,旁邊的大人們都是哄堂笑。戶部侍郎拍著羅慎遠的肩道:“楊凌你可看好瞭,得跟著羅大人學學!不然怎的你才是七品,羅大人就是四品瞭——他這剝毛豆的速度都比旁人快!”
徐渭笑得有點肚子疼,頭一次覺得自己這個學生有點人情味瞭。他擺瞭擺手:“別扯遠瞭,才說瞭慎遠的擢升之事,再來說平遠堡那事。”他正色瞭起來,“我看這當中事事都透著蹊蹺。慎遠,你不是派人去瞭平遠堡查探,你的探子可有什麼消息?”
身為大理寺少卿,有些事不好明面上派人去做。羅慎遠就在暗中養瞭一批人專門幹這個。他放下瞭手裡的毛豆,拍幹凈瞭手說,“我的探子來信說,平遠堡的確有場大戰。但是傷亡的三萬大軍——卻是有蹊蹺的,其中有一半以上的屍首,雖然穿的是我方的甲胄。但是翻看之後發現,其拇指有繭、腿側有傷,皮膚黝黑。應該不是漢人,我看瞭他們的信,推測應當就是瓦刺部的人。”
“你是說,我軍的實際傷亡應該沒有三萬?”有人好奇地問,“那剩下的這麼多人呢?總不可能憑空消失瞭吧。”
羅慎遠說得太過離奇,徐渭也覺得蹊蹺:“——這如何說得通。可見到魏凌的屍首瞭?”
羅慎遠搖瞭搖頭:“要是見瞭魏凌的屍首,那就說不通瞭。”
楊凌聽懂瞭羅慎遠的意思,有些驚訝:“你是說——魏凌沒有死?”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羅慎遠從來都不會把話說得太絕對瞭,“見瞭屍身才能說他死瞭,現在誰都不知道。兵部已經派瞭左侍郎肖左雲前去宣府,宣府現在又增瞭兵力,還有陸嘉學的副將在,邊關應該是穩固的。”
說到這裡,有人倒是感概瞭一句:“要是英國公真的死瞭……戎馬一生的落到這個下場,倒也是可憐。我聽說他傢裡老的老,小的小,連個主事的人都沒有。要是魏凌真的沒瞭,魏傢因此敗瞭也說不定。”
羅慎遠握著茶杯的手微微一僵。
“朝上陸嘉學也沒有為他求情。”又有人說,“他倒是夠無情的。”
“他的確該屹立多年不倒。”羅慎遠隻說瞭這麼一句就不再說瞭。手裡剝好的毛豆碟遞給瞭徐渭。
等從茶寮出來,回新橋胡同的途中,羅慎遠問轎外的人:“英國公府近日可有信來?”
“剛來瞭。”外頭的人說,“小的放在您書房裡瞭。”
羅慎遠嗯瞭一聲,等轎子到瞭新橋胡同的胡同口,他才看到有輛馬車停在他傢門外。
是孫傢的馬車。
馬車上被丫頭扶著下來一個人,她抬起頭的時候看著羅慎遠:“慎遠哥哥,我一直在等你。”
夜裡太涼,羅慎遠請她進瞭前廳。他吩咐丫頭給她上瞭薑茶驅寒。孫從婉捧著手裡的薑茶,突然有點想哭。
羅慎遠其實是個非常細心的人,隻要他願意,他能夠對別人非常的好。
原來他剛到京城來求學的時候就是這樣,能註意到別人的一言一行,別人的所求。她讀書讀得心不在焉,他就猜到她發小的小表妹要來看她,提前讓她下學。她叫丫頭端熱水進來續茶,他就知道是自己講得枯燥瞭,然後轉瞭話題。她覺得他非常的體貼,後來才發現那是因為這個人非常的敏感,或者天性的擅長註意別人。
也許這就是智多近於妖,擅於推斷,因為她聯想到後來羅慎遠做的事之後,真的不寒而栗!
“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孫從婉說,“我就覺得你非常的特別。你立在我父親書房外那株墨竹旁邊,抬頭看竹子的長勢。別的門生都進來給父親請安,你卻是父親親自出去迎接,我才知道你就是北直隸的少年解元郎羅慎遠……”
“你出來的事你父母知道嗎。”羅慎遠突然打斷瞭她的話,孫從婉是當大傢閨秀嬌養大的,這麼晚瞭,傢裡不可能隻讓她帶幾個婆子就出門。她應該是自己跑出來的。他站起瞭身,叫瞭人進來,“我先派人送你回去吧。”
“我一定要說!”孫從婉的眼裡全是淚水,她站起身說,“羅慎遠,你聽我說完!”
她的母親知道瞭羅慎遠做過的事,氣得發抖。拉著她去找父親要退親,她哭著說她不答應,被怒火攻心的母親痛罵瞭一頓,把她關在房裡不要她出來,她偷偷跑瞭出來,她就是想親自問問他,讓他把事情講清楚。
她就是想弄明白而已。弄明白為什麼兩人已經快要定親瞭,他曾經對她這麼好……為什麼要算計她?
羅慎遠沉默瞭片刻:“你想知道什麼。”他轉過身,繼續道:“你想知道什麼,現在就問我,我一並告訴你。”
孫從婉抬起頭,她一向都是溫婉的。在這人面前卻被逼得沒辦法瞭,眼眸像是被水洗瞭,透出一種決然的光彩來。
“我知道你無情……你對誰都這樣。父親很希望我能嫁給你,但是母親一直勸我,說你年紀輕輕,卻半點嗜好都沒有,那是要多老成和耽於心計才能如此。但是我還是這麼喜歡你。”孫從婉繼續說,“姑娘傢怎麼能恬不知恥呢……”
她知道自己要自尊自愛。但是在他面前,她就覺得無比的卑微。心情隨著他的一舉一動變化,根本就不受自己的控制。
“我還曾對宜寧說過,若是可以的話,就算我做妾也要跟著你……”
羅慎遠聽瞭嘆氣:“你不該跟她說這些。”
“我隻想問問你。”孫從婉卻根本不管他說瞭什麼,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似乎想從那毫無波瀾的目光裡,看出點什麼情緒來。
“我瞞著母親從傢裡出來,就想問問你。你從來就沒有喜歡過我吧?你沒有喜歡過我。上次我和宜寧出門之後被程瑯截住。你早就知道這件事瞭,你放我出去當誘餌的是不是?”她強忍著眼淚,提高瞭聲音,“你為什麼不說話?”
她明明就知道,但心裡還抱著一點期待,希望他能打斷自己的話,告訴他自己也不是那麼絕情的。
但是他聽著她的指責,至始至終都沒有再說一個字。
孫從婉終於也忍受不瞭瞭,她被羅慎遠這副任她發泄的沉默逼得要崩潰瞭。
羅慎遠終於才說:“……對不起。從你手裡流傳出去的消息,他們才會信。”
他想徹底斷瞭孫從婉的心思,這對孫從婉也好。
聽到他這無所謂的語氣,孫從婉卻是怒火攻心,走到他面前來揪著他的衣服打他的胸膛,邊打邊哭:“你這個混蛋!你用我去引誘程瑯上當,你就從來沒有在乎過我,從來沒想過娶我!你連我的名聲都不顧,你憑什麼這麼對我!”她哭得差點癱軟在他面前,“我等瞭你三年啊……”
羅慎遠任她不停地打自己,身影巍然不動,他說:“所以你現在知道瞭,我是個混蛋。你不要喜歡我就好。”
孫從婉聽到這裡終於忍不住瞭,她揚起手,突然打瞭他一耳光。夜裡寂靜,聲音格外響亮。
這是他挨的第二個耳光!
孫從婉是個弱女子,但打人耳光也不會一點不疼。羅慎遠隻是抹瞭抹嘴角,卻似乎一點感覺也沒有:“你發泄完瞭,就回去吧。”
“羅慎遠,像你這樣的人隻會讓人覺得恐懼!”她忍不住大聲喊道,“你這種心腸歹毒的人,以後肯定會遭報應的。早晚有一天……你一定會遭報應的!你喜歡的人也這麼對你的時候,她不喜歡你的時候,你就知道瞭。”
他叫瞭人進來,堅決地把孫從婉送瞭出去。
羅慎遠回瞭書房,還不能休息。從平遠堡送回來的信,大理寺的卷宗,甚至有些戶部的文書還擺在他的桌上。江浙突發水患,他對於水利瞭解甚多,徐渭就交給他幫著看。這些事他不做沒人幫他做,很多時候都要熬到深夜。以往他都是毫無抱怨地把這些事做瞭。但現在他看著這滿案的東西,覺得滿心的火氣,突然就伸手一拂,那些文書案卷轟的一聲被他掃下瞭書案!
剛進來的林永嚇瞭一跳,連忙走過來問:“大人,您這是怎麼瞭!”
他連忙跑過去幫忙收拾,伺候的書童也在幫著撿。
羅慎遠手撐著書案喘氣平息著怒火,閉上眼好久才緩過勁來:“……把平遠堡來的信找給我。”
他為什麼無端的發火,卻沒有人知道。
八月末,天氣已經沒有前些日子這麼熱瞭。但要說涼快也一點都不涼快。宜寧在書房裡描紅,門外蟬聲叫個不停,天氣太熱瞭,珍珠就讓在書房裡放瞭冰塊,冰鎮綠豆湯給她喝,屋子裡又能涼快許多。宜寧喝瞭兩大碗綠豆湯,又專心地去描字瞭。
松枝挑瞭竹簾進來說,芳頌來傳魏老太太的話,讓她帶著庭哥兒晌午過去吃飯。
魏頤從中城兵馬司回來瞭。
宜寧這才吐瞭口氣收筆,心緒已經寧靜瞭許久。叫人去喊庭哥兒過來,一起去魏老太太那裡。
魏老太太的靜安居外面是個夾道,夾道前面種瞭一株黃蘭樹,這時候黃蘭開花正盛。宜寧還沒有走近,就看到魏頤站在黃蘭樹和趙明珠說話。趙明珠指瞭樹上的一朵黃蘭,魏頤幾步上前,抓著樹枝一躍就給她摘瞭下來。
他把黃蘭花遞給瞭趙明珠,一臉的漫不經心,倒是有幾分風流貴公子的氣派。魏頤聽到動靜,回頭的時候看到瞭羅宜寧,嘴角微微一抿。
趙明珠的笑容則略有些僵硬。
宜寧後來聽丫頭說過,原來魏頤在京中跟沈玉是好友,兩人自十歲起就一起練騎馬。聽說她拒瞭沈玉的親事之後,魏頤就一直不怎麼待見她。魏頤私底下還跟許氏說過:“我看她也沒什麼特別的,沈玉兄有什麼好念念不忘的——一個從外面抱回來的女兒,還不知道究竟是怎麼樣的。要是沒有魏凌,她在英國公府裡什麼也不是。”
當年要不是因為魏凌在,沒有人敢對宜寧上魏傢的族譜說什麼,恐怕宜寧回英國公府也艱難。魏凌在把女兒接回來的時候就已經幫她把路鋪好瞭,現在魏凌不在瞭,對宜寧的出身有微詞的聲音壓都壓不住。
許氏聽瞭兒子的話就皺眉:“什麼魏凌,他可是你堂叔!你父親當年受他恩惠不少,能調山東任指揮使還是你堂叔幫忙,你要對他尊敬些。”
魏頤卻不甚在意地說:“要是當年祖父早幾年出生,英國公府的爵位說不定在誰手裡。現在這麼大的基業交給一個才十四歲的女孩兒管著,豈不荒唐?滿京城的王公貴族裡,哪傢是這樣的?”
許氏雖然覺得兒子說話直接,但這個還是有點道理的。羅宜寧才多大,她懂什麼管傢?魏傢沒有主母,但也該由老太太管著才是。
宜寧知道魏頤不喜歡她,不過現在她心平氣和。隻是喊瞭他一聲魏頤堂兄,就進瞭魏老太太的屋子。
今日魏老太太叫宜寧過來,其實是要告訴她一件喜事的:“……聽說今日南書房裡皇上說起你父親的事,本來是打算發落你父親的。不過被皇後娘娘勸瞭下來,說‘不能因此寒瞭天下將士的心’,好歹保住瞭你父親的爵位。”老太太的眉眼間難得透出一絲喜氣,“皇後娘娘待咱們有恩,等哪日我身子好些瞭,領你進宮去向皇後娘娘請安道謝。”
宜寧屈身應瞭。心裡暗自想著,恐怕不像老太太想的這麼簡單。皇後娘娘跟英國公府往來不多,怎麼會貿然給英國公府求情。陸嘉學和皇後娘娘是有交情的,應該是他告訴瞭皇後的吧。
陸嘉學倒是聰明,皇後求情的效果比他好,且不會引起皇上的猜忌。
她端起茶喝,看到魏嘉拿著隻色彩鮮艷的雞毛毽子進來,小臉紅撲撲的。她請宜寧跟她一起去玩,飽含期待地問:“宜寧姐姐,你會踢毽子嗎?”
宜寧並不會踢毽子,她覺得踢毽子這種小姑娘的活動有點無聊。
魏嘉原來是跟著父親和乳娘在山東任上的,剛回到京城沒多久。因說話的口音問題,在這邊連個玩伴都沒有。宜寧也不忍駁她的建議,陪她到外面玩踢毽子。她踢不瞭幾個,魏嘉卻踢得很好,什麼姿勢都沒有問題。
但是魏嘉並不踢毽子,她就把毽子給宜寧,期待地看著宜寧讓她踢,宜寧隻要能踢瞭一個她都拍手稱厲害。
宜寧無奈地掂瞭掂手裡的毽子,庭哥兒跟著在旁邊拍手起哄。
宜寧看著兩個孩子更加無奈瞭,挽瞭裙子踢毽子。一個、兩個、三個……掉瞭!
“義父!”突然有人欣喜地喊瞭一聲。
宜寧回過頭,發現陸嘉學不聲不響地站在院門口,身後帶著一群人時,她簡直就嚇瞭一跳。
他剛才就這麼站著看她踢毽子?
陸嘉學也沒有怎麼理會宜寧,向喊瞭他的趙明珠點瞭點頭,趙明珠恭敬地給他行禮。宜寧這才反應過來,也屈身給他行瞭禮。陸嘉學嘴角一扯,又看瞭她手裡五顏六色的雞毛毽子一眼。在宋媽媽的引導下進瞭屋子。
他是來探望魏老太太的,帶瞭人參鹿茸之類的補品。
……這居然讓他給看到瞭,前世便是如此。她稍微做瞭點什麼出格的事總是被他撞到,繼而加以嘲笑,這混蛋,剛才指不定也是在笑她。
宜寧拍瞭拍手裡雞毛毽子,把毽子還給瞭魏嘉。
她把自己的毽子寶貝般的捧在懷裡說:“宜寧姐姐踢得真好!以後我還找你玩。”
宜寧嘴角微扯,她還有什麼好說的?隻能跟著進瞭屋子。
陸嘉學靠著椅子上,正在說魏凌的屍首沒有找到的事,勸老太太寬心。老太太聽著兒子的消息心裡就震動,一時又哽咽瞭。
許氏領著魏頤給陸嘉學請安,魏頤對陸嘉學很是恭敬,畢竟面前這個人可是陸嘉學。
陸嘉學聽說他在中城兵馬司做吏目,隨意指點瞭他幾句。“……你在五城兵馬司裡做事,隻要不出什麼差池就可。你父親又在山東立過剿匪的功績,你幾年之內擢升是沒有問題的。”
他的空閑時間有限,不久就要告辭離開,魏頤提出送他,他搖頭道不必瞭。
魏老太太就說:“老身現在起不來,那就讓宜寧送你出垂花門吧……你來著是客,這總是要的!”
陸嘉學這次倒是沒有拒絕。
宜寧送他出瞭垂花門,兩人一路沒有說話。想到這事他終究幫瞭忙,宜寧又屈身給他道謝。
陸嘉學卻過瞭會兒才說:“隻要魏凌一天不回來,這事就沒完。你也不用太謝我。”頓瞭頓,“你踢毽子踢得慘不忍睹,以後還是少踢吧。”
宜寧心想要你管什麼閑事,面上嗯瞭一聲。
他走出瞭垂花門,隨從跟瞭上去。
路上的轎子裡,陸嘉學閉著眼睛養神。本來也不必親自去一趟的。他看到羅宜寧踢毽子的樣子,腦海裡全是那夜她跪著求自己的畫面,還有聽到她的話突然失控的情緒……實在是因為他快要瘋瞭,十多年的忍耐和等待會把人逼瘋。
明明知道這是不理智的,那個人已經死瞭十多年瞭。他就是突然想逼問她,好像這樣就能問出什麼一樣。或許那隻是在發泄自己的情緒罷瞭。那天直到宜寧走瞭,他才慢慢的冷靜下來。
……以後還是少見她一些吧。
魏老太太那邊,等到羅宜寧送瞭陸嘉學離開,許氏則有些顧忌地開口瞭:“老太太,原是你傢的事,我不好開口……隻是我瞧著,怎麼府裡是宜寧在做主?她才多大的姑娘,又沒有歷練過,您竟然也放心得下讓她管?”
魏老太太靠著迎枕嘆氣:“魏凌沒有娶妻……我現在身子又不好,宜寧也做得順當。我也是看過她經手的賬本的。”
許氏就感嘆說:“老太太,您這心也放得太寬瞭!”
那日晨起她在前院裡喝茶,就看到有人在外面背著手張望。看到她的註意之後,那白胖的管事才進來給她請安,咧著嘴笑:“您就是大堂太太吧,小的是田莊的管事李桂。特地來給您請安的!”
他手裡提著一隻麻鴨,一簍螃蟹。說是給她帶的禮。
許氏看到他提著東西皺瞭皺眉,一問才知,李管事是來說這田莊裡租錢的事的。
“……租錢本來是小姐的決定,小的也不好多嘴。但這租田的租錢本來就少,三成的租子都不夠使的,今年收成不好,小姐還堅持不漲租子。別人傢的田都是四成租五成租。小姐宅心仁厚是好事,心疼佃戶也是好事。但這開田莊畢竟不是做善事,怎麼能由小姐胡亂決定呢!那又多少傢產都不夠敗的。”
許氏聽瞭覺得宜寧做的是不太對,問道:“真有這等事?”
“小的何故敢誆騙瞭您。”李管事道,“都是為瞭東傢著想啊!小姐當傢著實是太年輕瞭,我等十多年的莊稼老把式瞭,總比她懂些。她卻是不聽勸的,我等真是不服氣的。”
許氏聽瞭覺得有些道理,這才記下瞭。至於麻鴨和螃蟹當然是讓他提回去瞭,她還看不上這點東西。
她跟魏老太太說瞭這事:“倒不是說她什麼,不過這管傢的事,她怕還是不夠火候。”
如今府裡就她們幾人相依為命,兒子生死未卜。魏老太太不會在這個時候傷瞭孫女的心。她想瞭想說:“你等我派人去看看那管事說的是否屬實再說。”
宜寧見瞭陸嘉學之後,心裡就在想他說過的話。
當今聖上雖然也算是明君,上任之後做瞭不少減輕賦稅徭役的事,還修浚瞭運河。但脾氣喜怒無常,又偏寵宦官。萬一哪日他又想不過去瞭……宜寧本來是練字靜心的,許久之後把紙揉成一團扔瞭。想瞭想還是給羅慎遠寫信。分析朝堂的事還是請教當官的比較好。
宜寧以為不久就能接到他的回信。沒想到結果第二天,他就親自上門來瞭。
今日沐休,他穿瞭一身常服。
“帶你出去走走。”他說,“難得有空一日。”
她這些日子的確是累著瞭,魏凌出事之後一直心中鬱積,這時候出去看看也好。宜寧不知道他要帶自己去哪兒。但是既然是三哥帶她出門,自然也沒什麼好擔心的。
羅慎遠去給魏老太太請瞭安,才帶她出瞭門。宜寧坐在馬車裡,她在想自己的事,抬頭一看,暗淡的光線裡他抿著嘴唇。似乎也在想事情,一路都沒有說話。
“三哥。”宜寧突然喊他,“究竟……怎麼瞭?”
她覺得羅慎遠有點反常。
羅慎遠抬起頭看著她,他一直看著沒移開目光。宜寧有些狐疑,羅慎遠才移開瞭目光說:“孫傢已經退親瞭。”
其實兩傢人未曾定親,卻也算不上退親。但孫夫人找瞭出瞭兩任閣老的薛傢老太太來說,以後估計也不會來往瞭。
羅宜寧就想到早晚有這麼天。她不知道羅慎遠突然說起這個是什麼意思,難道要安慰他嗎?她正想著要說什麼,一隻冰涼的大手向她摸過來,揉瞭揉她的頭發:“不要亂想,我沒有別的意思。”
……沒有什麼意思?
他繼續說:“城東的祥雲酒樓下有幾條畫舫,平日不怎麼熱鬧,這時候卻在開賞荷會。我帶你去看看。”
祥雲酒樓離玉井胡同著實也不遠。河流靠岸的地方停著許多畫舫,以鐵鏈相連,靠著祥雲酒樓青磚外墻,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倒影著畫舫船隻。這時候的確很熱鬧,船上擺著許多盆各式各樣的睡蓮,養得都很漂亮。
宜寧剛下瞭馬車,就看到有幾個人站在那裡,看到羅慎遠之後向他拱手道:“大人,已經準備好瞭。”
羅慎遠嗯瞭一聲,帶宜寧走下瞭臺階。
宜寧還披著披風,她自小就養在深閨裡很少外出,覺得這周圍有些新奇。來往的人裡公子不少,女子卻都嬌媚輕柔的,著綢緞褙子,或者披瞭紗衣的也有。看到她之後會好奇地看她一眼,但都是善意的。
她很少來這樣的地方!
宜寧看到畫舫有點猶豫,船身在水中晃悠,她很少坐船的。正猶豫的時候,一隻手已經伸瞭過來,他展開的手手心向上,中指顯得比別的手指長許多,指腹帶著薄繭。她剛把手伸過去,他就握住一用力,然後把她牽瞭過去。
船上有點晃動,隻有少坐船的人才能感覺到,走起路來輕飄飄的總覺得不穩。宜寧不得不牽著羅慎遠的手走在她身後。
他買下的畫舫裡佈置得很精致,一架屏風隔開,擺瞭矮幾和漳絨地毯。矮幾上是一套的冰裂紋茶具。旁邊的長案上是一架桐木琴,再旁邊的瓷缸裡插著幾隻荷花苞。
畫舫小小的地方,竟然也五臟俱全。
羅慎遠的護衛拱瞭拱手道:“大人,小的已經告訴過酒樓掌櫃瞭,無人會來打擾您。小的帶人在外面守著……”
他話音剛落,就聽到畫舫外面有人笑道:“怎麼,我不是人啊!”
羅慎遠聽到這個聲音就皺瞭皺眉,跟宜寧說:“你坐著,我去應付他。”
宜寧聽瞭卻有點好奇,既然羅慎遠不生氣,應該是他認識的人吧。不過這個聲音聽著卻陌生得很,她以前應該沒見過。
羅慎遠起身走出去,簾子放下瞭。宜寧就把茶杯一個個擺開準備泡茶。然後她聽到外面有人說話:“不請我進去喝杯茶嗎?”
羅慎遠的聲音說:“不方便,楊兄今日不是要去老師那裡嗎?”
“羅大人,這就是你吝嗇瞭,一杯茶都舍不得給我喝。”那人又說,“還是你帶著人金屋藏嬌呢?我聽說你傢可以要給你定親瞭的……”
“什麼金屋藏嬌的,裡頭是我妹妹……”
話還沒有說完,宜寧看到簾子突然被挑開。有個年輕後生的臉露出來,宜寧倒是鎮定:“閣下是傢兄的朋友?”
羅慎遠在後面拍瞭拍他的肩,還是帶他進來瞭,跟宜寧解釋說:“他是楊凌,與我同科進士,現在是戶部給事中。”
……居然是楊凌!
宜寧聽到這個名字不由得又看瞭這個人一眼。他穿著一件中規中矩的杭綢直裰,戴瞭梁冠,笑容和善。要說長相有什麼獨特之處,可能就是鼻梁有點下勾。這就是那個後來被活活打死在午門的楊凌嗎……
一個鮮活的人站在她面前,宜寧還真的有點無法想象他日後的下場。
這怎麼也算是個名人瞭,宜寧請他坐下:“既然是傢兄的朋友,就請一塊喝茶吧。”
楊凌卻道:“不瞭,我一會兒可真是要去老師那裡。”他見瞭宜寧倒是挺有禮的,拱手對宜寧說,“剛才多有冒犯羅傢小姐,請恕罪瞭。”
宜寧擺手示意方才不要緊,又笑瞭笑說:“楊大人實在不用急,喝一杯茶的功夫總是有的。”
楊凌隻好坐下來,還有點不好意思:“我是逗你傢兄玩的,沒想到你真是他妹妹。羅傢小姐現在也是住在京城的?”
宜寧給他倒茶,一邊悠悠地說:“我姓魏。”
楊凌聽瞭她的話一愣,羅慎遠這個妹妹不是親生的……?他也的確是聰明人瞭,立刻就反應過來。姓魏的大戶人傢京城裡屈指可數……最出名的可不就是,英國公魏凌嗎!
羅慎遠居然帶著英國公府的小姐,他們前幾天還說起過!
楊凌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卻看到羅慎遠面不改色地喝茶,對他說:“正好你要去老師那裡,就給老師帶個信吧。江浙水患一事的折子我已經遞上去瞭。具體怎麼做的還要看當地的縣志,歷年是怎麼防洪的,我這裡是沒有辦法的……”
水患問題更應該歸瞭戶部或工部,楊凌雖然是戶部的糾察官員,倒也過問一二。兩人到瞭船外去說,宜寧喝著茶也沒個說話的人……他把自己帶出來,自己卻跟別人說話去瞭?
她還沒看過畫舫外面的景色,讓船裡伺候的小丫頭打開瞭窗扇,外面正對著一傢畫舫。
晴空下波光瀲灩的湖面,一旦沒有人說話瞭,四周就很是寧靜。羅宜寧這時候倒是聽到一陣琵琶聲,她回過神,才看到對面船上有個女子正靠著船壁在彈琵琶,她望著江面,手指纖巧靈動。宜寧看到她的臉的時候,居然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抱著琵琶的女子也看到瞭她,收瞭弦屈身道:“這位姑娘見笑瞭。”
宜寧趴在窗框上,笑道:“這有什麼的,你的《長門怨》彈得極好聽。”
“小巧技藝,不過是混口飯吃而已。”女子含蓄地笑瞭笑。
有個剛留頭的小丫頭跑出來跟她說瞭什麼,那女子側耳一聽,又跟宜寧說:“小女子蓮撫,小姐若是想聽曲,可來十月坊找我。如今是要先回去瞭。”看畫舫外的護衛便知這傢小姐不是普通人,達官貴人見多瞭,這還是能分辯的。
宜寧點頭,看著這女子風姿綽約地離開瞭。
她看著畫舫角落裡擺的香爐,突然想起來瞭那張臉在哪裡見過。
那張臉……分明就與她前世的臉有幾分相似的。
宜寧想到這裡心裡微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