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移花接木

生病之後迷迷糊糊,意識不清。她隻能感覺到自己被人抱起,放在軟和的被褥上。

有丫頭圍上來給她換衣裳:“太太在小日子裡,受不得涼啊……”

“我們先把太太的衣裳換下來才是。你找個丫頭去抬爐子進來……”

“呀!太太額頭燙得很,要不要請郎中來?”

又有人答道:“大人已經派人去請瞭,別急!”

宜寧任人擺弄著,越來越昏沉。似乎簾子被挑開,又有低沉的聲音傳來:“燒得可厲害?”她被人抱到懷裡,又被輕輕拍瞭拍臉蛋:“宜寧,別睡著瞭。你還有甚的不舒服,告訴三哥。”

什麼不舒服……渾身上下都不舒服啊。

羅慎遠瞧她已經燒得迷迷糊糊瞭,隻知道癱軟在他懷裡,躲避他想拍自己的手。他把她身上的被褥揭開仔細看。是挺淒慘的,腳踝又腫瞭,皮膚一點血色都沒有。

他把她蓋好,叫丫頭端藥過來。他坐在床頭親自一口口喂她。幸好她還知道要喝藥,最後是兩勺糖水。又把她的腳踝塗瞭藥膏再次包紮。羅慎遠才讓丫頭們退出去,他和衣躺在床上,結實的手臂將她抱進懷裡:“眉眉,好好睡吧。睡醒就不難受瞭。”

宜寧終於覺得自己幹燥舒適,窩在溫暖的懷裡。

若不是生病,他很少有這樣哄人的柔和語氣。宜寧反抱住他結實的腰身,頭埋在他懷裡沉沉睡去。

等她再醒過來的時候外頭天都已經亮瞭。她居然沒在內室,而是躺在外面的羅漢床上,旁邊就是火爐子。屏風圍著,珍珠正靠在她的床沿打盹。宜寧看一眼屋內的滴漏,竟然都快要正午瞭。

見她醒瞭,珍珠挺高興的。“……您都睡瞭六七個時辰瞭!”

宜寧覺得身上輕瞭不少,終於沒那麼難受瞭。隻是剛出瞭汗,身上黏糊糊的。昨夜她高燒,肯定沒人敢給她洗澡。她讓珍珠扶她起來,吩咐道:“叫人熱水,我洗洗身子。”

泡在木桶裡,宜寧的頭發濕漉漉的,她取下簪子,幹脆把頭發放下來等它晾幹。小丫頭往水裡滴瞭幾滴玫瑰露,宜寧聞著玫瑰味兒,在熱水裡放松瞭許多,才問珍珠:“這幾日府中如何?”

“怕走漏瞭您不見的事,三少爺稱您在楊太太府上做客。奴婢也不敢在府中露面,由三少爺送去田莊裡避著。故府裡的事奴婢也不清楚。”珍珠輕聲說。

三哥做事想來仔細,想必她不見的事,府中也是瞞得死死的。

他要操心朝堂的事,還要管府上。就是三頭六臂也忙不過來。若是沒有娶她,他怎麼會需要擔心這些事。

宜寧沉默,片刻後問:“現在什麼時辰瞭?”

“午時都過瞭,姑爺早上把您抱出來才出的門,不知道下午能不能回來。”珍珠從丫頭手裡接過綾佈給她擦身體,然後又從另一個黑漆方托盤上拿起潞稠做的單衣。剛要給她穿衣服,撩起頭發卻看到她後頸的一道口子。珍珠呀瞭一聲,“太太,您這怎麼傷著瞭,誰做的?”

“……竟然還在流血。”宜寧伸手按瞭按傷口,吩咐道,“去找些藥膏來。”

珍珠應諾出去。宜寧站起來,披瞭件靛青色團花褙子出凈房。玳瑁端瞭湯藥碗來給她喝。

珍珠找瞭藥膏進來瞭。宜寧撩著頭發側頭,等珍珠給她塗藥。

珍珠邊抹邊道:“都督大人也不知道是劫持您做什麼,竟然還傷瞭您,您可是他的義女……”

“此事不再提瞭,他不顧別人肆意妄為,我也沒拿他當義父。”宜寧覺得珍珠的手按得有些用力,微皺著眉頭。

她覺得病得沒那麼重瞭,又問沈越等人。有幾個人被打傷瞭,幸而沒得大礙。羅慎遠發瞭幾十兩銀子送瞭些雞鴨補品,已經養得差不多瞭。

“您要不要去給夫人請安。這幾天老爺在夫人那裡,時常說起您……”玳瑁在旁邊問她。

宜寧還沒有好透,但是她被劫持這幾天都沒有聲息,推說在楊傢做客其實並不合規矩。故她自然是要去的,叫瞭樓媽媽進來給她梳頭。

宜寧到瞭正房那裡,瞧見羅成章正在逗楠哥兒,對於這個老來得子,羅成章也是十分寵愛的。楠哥兒長得粉團一般,穿著紅色的福字小褂,軟乎乎的小手抓著根地瓜幹,正努力啃,他咬又咬不動,塗得到處都是口水。

他跟親爹不熟,反而看到羅宜寧來瞭,欣喜地從羅漢床上撲起來,要宜寧抱。

宜寧看到期待地伸出小手的楠哥兒,再看看他小手上的口水,沒有動作。小小的楠哥兒伸出的小手不肯放下,看到宜寧不肯抱他,似乎有點疑惑,又有點委屈。

宜寧才把他接過來,小傢夥立刻就摟住瞭她的脖頸,並熱情地喂她吃自己咬過的地瓜幹:“嫂嫂,甜甜……吃甜甜。”

宜寧抱著楠哥兒給林海如和羅成章屈身:“父親、母親安好。”

林海如讓她趕緊坐下:“你身子還沒好,來請什麼安。周氏,快把楠哥兒抱開,口水到處塗得是,給他擦一擦……”

楠哥兒堅決要宜寧抱他,誰來抱他都要哭鬧。

羅成章則讓林海如讓開些,不用繼續給他揉按瞭。冷淡道:“你這次也太不合規矩瞭,我可問你,誰傢新婦成親一月餘就幾日不著傢的?”

他是長輩,宜寧畢竟讓他幾分:“是兒媳的錯,貪耍瞭些。”

林海如在旁道:“宜寧也才十四歲,貪耍是正常的。我們在保定的時候,憐姐兒還不是去旁邊的高傢一耍就是七八天的。”

羅成章額頭一挑一跳的,敗傢東西。林海如就是偏袒羅宜寧而已!憐姐兒隻是到鄰傢玩幾天,回來被她冷嘲熱諷好一通訓斥,羅宜寧這玩幾天回來,她居然就是噓寒問暖瞭?

羅成章臉色更不好看:“待嫁的閨女和嫁人的新婦,可能一般議論?憐姐兒在閨中,你就該好好的待她。魏氏你是來給慎遠當媳婦的,就要規矩地伺候公婆和丈夫,誰準你去別處玩的?是你伺候丈夫還是丈夫來伺候你的?”

還跟她上綱上線起來瞭。

宜寧有點無奈,羅成章就是仗著個長輩的身份,她不好忤逆,否則傳出去就會被人說成不孝。這不孝的名頭要是在世勛貴傢裡,誰能管她?偏偏是在讀書人傢,對孝字最為看重。一個朝廷官員要是被說成‘不孝’,嚴重的可能還會丟烏紗帽。

這次畢竟是她理虧,讓羅成章抓到瞭錯處。

她又不是羅成章的女兒,若是在英國公府。魏凌自然是無條件地偏袒她,但是在羅傢,羅成章肯定是偏袒羅宜憐的。

“兒媳日後註意就是。”宜寧答應道。

羅成章覺得自己稍微有瞭些威嚴,面容松懈瞭一點。這要是羅慎遠在傢裡,他是肯定不敢這麼跟羅宜寧說話的。但是羅慎遠不在,那便說什麼都可以瞭。

“光說註意可不行。”羅成章淡淡道,“你現在年紀小,伺候慎遠難免吃力。他如今是正三品的朝廷官員,傢中的事不能拖他的後腿。我送兩個丫頭去伺候他。”

“老爺,這個送丫頭……”林海如要正要阻止。

“你好好把楠哥兒帶好才是正經。傢裡管得亂七八糟,楠哥兒連人都不知喊,你還要說什麼!”羅成章看瞭她一眼。“傢中的事我本不該插手,你好生反思吧!”

說罷就拂袖去瞭。

林海如再厲害也不敢忤逆羅成章,看他走瞭才說。

“要不是那日憐姐兒說漏瞭嘴,你父親怎麼會知道。知道就生瞭大氣瞭……一開始還非說派人去接你回來,被你三哥厲聲喝止,才沒說話瞭。”

林海如說到這裡就拍桌子:“這小蹄子壞事!跟她娘一般的賊心眼,分明就是成心說的。你就是出去玩耍幾日,有什麼瞭不得的。羅三又不是沒你伺候就活不下去瞭……”

羅宜寧被她逗笑瞭,母親真可愛,簡直是天底下最好的婆婆。

她笑瞇瞇地坐在林海如旁邊,給她剝花生:“你偏袒我,父親卻是偏袒憐姐兒的。無妨,他說我幾句我無關痛癢,讓他出口氣舒服舒服吧!”

“你回去告訴羅三聽,他肯定聽不得你受欺負。回頭就要給他爹臉色看……”

林海如悄悄跟她說。

宜寧剝瞭花生的一層紅色薄衣,放在白瓷碗裡。“他跟父親一向不睦,懶得說。我自己又不是不能應付,父親他心裡有分寸,最多就是嘴上說兩句,不敢怎麼對我。”

林海如想想也是,羅成章賊精賊精的。上次被英國公找去談過話之後,回來臉色一直如鍋底黑,但是對待羅宜寧的問題就很慎重瞭,具體表現為——能不管盡量不管,讓她自己折騰去,他就當府裡沒這個人。

宜寧從她這裡請安回去之後,小碗裡已經是小半的花生米瞭,林海如用來做給磨漿煮給楠哥兒喝的。這量可不夠,還差許多,但她不想讓丫頭來剝。

她讓人把東西撤下去,拿帕子擦手,悠悠地道:“去把六姑娘給我請過來。”

羅宜憐被請過來的時候,看到繼母正靠著窗欞,拍著楠哥兒哄他吃蛋羹。指瞭指那碗花生:“憐姐兒,我這兒騰不開手,你來給我剝花生吧。”

羅宜憐臉色一黑,急匆匆找她來,就是幫她剝花生的?這屋子裡這麼多大小丫頭,都剝不得瞭?

她也不可能忤逆主母,走上前低頭剝花生。

屋內隻有她剝花生的聲響。

羅宜憐站夠瞭,想坐在旁邊的繡墩上。壁衣卻搶先一步把繡墩端走瞭,笑道:“這繡墩剛才打臟瞭,小姐可坐不得。”

羅宜憐咬唇站著,單薄的背影被燭火照得越發長。

林海如一臉冷漠地看著她站著剝花生,手還輕輕拍著楠哥兒的背。

喬姨娘一直到深夜才等到羅宜憐回來,她一回來就撲在小幾上嗚嗚地哭。

喬姨娘正在給羅軒遠做衣裳,見狀連忙上前去安慰她:“我兒這是怎麼瞭?”

隨行的丫頭也跟著六姑娘掉眼淚,把事情跟喬姨娘說瞭一遍。

喬姨娘聽瞭氣急:“這妖婦,就是看我娘倆孤苦無依,才欺負我們!這要是原來……”這要是在她受寵的時候,林海如怎麼敢這麼對羅宜憐。

“母親,我就是受不得這個氣……”羅宜憐抬起頭,一張臉如月下鮫人絕美,淚如珍珠。看得喬姨娘心都軟瞭,她女孩兒這麼的好看,怎麼也要嫁個好人傢的。

“我也是傢裡的小姐,她是怎麼待我的!連個奴婢都要欺負我……”羅宜憐越說越氣,哭得根本止不住。

“你去說給你父親聽。”喬姨娘道,“娘雖然人老珠黃瞭,但他總是心疼你的!”

“我前腳說瞭,後腳那妖婦更要虐待我,我懶得去說瞭!父親又不常管後宅的事,說多瞭反而嫌你煩……”羅宜憐斷斷續續地哭道。

喬姨娘心疼女兒,緩緩摸著她的背,咬牙道:“娘總要給你找一門好夫婿的,你等著。到時候叫他們見著你都怕,都要來討好你。”

羅宜憐伏在母親的懷裡哭,隻覺得這世上什麼都不順她的心意。

宜寧回去後,羅慎遠正在燭臺下看折子,聽到她回來之後,便把折子遞給旁邊伺候的丫頭,徑直去瞭凈房洗澡。宜寧坐下來,想到無事,幹脆從他的筆山上拿瞭隻毛筆潤瞭墨,鋪紙給英國公寫信報個平安。

半柱香的功夫羅慎遠出來瞭,側臉在燭火下很俊雅,沐浴之後帶著濕熱的水氣,微露出中衣的胸膛結實。其實和道衍比起來他更像習武的那個。他走過來,問道:“你這是寫什麼呢?”

宜寧抬頭看羅慎遠,他看黑尾翎一樣的長睫毛低垂著。

“給父親報平安,免得他憂心。”宜寧道,她說,“哦對瞭,你的筆桿太粗瞭,不好寫字。”

“用我的毛筆,你倒還嫌棄起來瞭?”羅慎遠把她的毛筆抽走,吹瞭桌上的燭臺,“洗洗睡瞭吧,你的病還沒有好,要好好養精神。”

宜寧被他擁著強迫去睡覺,她卻頓瞭一下,突然說:“三哥,你不想知道這幾天發生瞭什麼嗎?”

羅慎遠沉默,然後嘆氣。他當然很想知道,實際上他幾乎就是嫉妒的,畢竟他對宜寧的占有欲很強。但他也不願意逼迫她,她從陸嘉學那裡回來這麼狼狽,渾身高燒。他舍不得逼問她這些讓她不高興的事。

“等你休息好,願意告訴我的時候,自然就會告訴我瞭。”羅慎遠俯身說,“你快睡吧,我還要去看一會兒折子。”

宜寧卻拉住正要走的他:“我現在就要告訴你啊。”

羅慎遠停頓片刻。

宜寧才說:“其實什麼都沒有的。陸嘉學就是瘋子而已,他隻是帶我去找你師兄算瞭次命。”

羅慎遠聽瞭一笑,莫名的覺得她說話挺好玩的。他道:“嗯,那我去看折子瞭。”

看到他的背影消失,宜寧覺得自己已經說清楚瞭,才閉上眼準備睡覺。

夜深以後,羅慎遠才進來歇息。

大紅鴛鴦戲水錦被,鑲嵌白色斕邊,屋內還是大紅羅圈帳子,鎏金鉤子。這架千工床做工精湛,兩進之深,掛落、倚簷花罩上垂下織金紗和大紅暗花羅帷帳。燭火透進來朦朧極瞭。

洞房花燭,他還沒有過。

羅慎遠怕燭火擾到她,走到外面去滅瞭燭火。

等回來的時候他才躺下睡。兩人是分瞭被褥睡的,宜寧就把自己裹成一隻蠶蛹,一會兒反倒不安分起來。

屋內太黑宜寧是睡不好的,故她的點燈櫥總會留盞燈。這習慣伺候她的大丫頭都知道,但羅慎遠卻不知道。

蠶蛹宜寧帶著自己的被褥拱來拱去的,夢到漆黑的山崖,黑森森的,到處都沒有人。她再拱,就碰到個溫柔堅實的東西,這東西好像有點微微一僵。但宜寧卻安心下來,可能是他身上的味道特別熟悉。夢就漸漸的沒有瞭,蠶蛹宜寧不再拱動。

第二日晨光微熹,透過隔扇進來。宜寧還沒有醒,她是被一聲吱呀的開門聲吵醒的。

她才發現自己已經不在原來的被窩裡,而是合到瞭羅慎遠的被褥裡,還抱著他堅實的腰靠在他胸膛上。宜寧嚇瞭一跳,因為羅慎遠低垂著眼睛看她。她猛地坐起來。

宜寧有點不敢看他,別過頭望著窗外的白光。

羅慎遠就起身穿衣。有丫頭進來服侍他穿上單衣,赤羅衣,莊重的朝服,戴瞭五梁冠。

“我早上起來……在你被褥裡。”宜寧突然開口說。

“是你自己過來的。”羅慎遠嘴角微扯,“我不想抱著你睡,你卻拉都拉不開。”

羅宜寧聽瞭道:“我知道是我自己,我隻是想問問你……”

她當然睡得很香,就是問問他習不習慣。要是習慣,她還想繼續這麼睡。很香很甜。

那種欲-望的失控,和對羅宜寧身體的傷害,羅慎遠不願意試。但是拒絕她主動的親近,對羅慎遠來說也非常的不容易。他過瞭好久才說:“我無妨,隨你就是。”

“陸嘉學……”宜寧又在他背後說起,“你要小心他,他怕是會對你不利。”

羅慎遠嗯瞭聲:“我會應對他,你好好養病就是。”朝堂上的事,宜寧一個小姑娘就不要插手瞭。他有謀劃,此仇若不報他也枉混這些年瞭。羅慎遠眼神冰冷,隨後出瞭門,外面守著的侍從立刻跟上他。

宜寧靠在軟和的迎枕上,覺得還是傢裡舒服。喝瞭藥含瞭鹽津梅子,外頭有人進來通傳說:“太太,老爺送瞭個丫頭過來。送去瞭前院姑爺的書房那裡。”

“叫她過來給我請安。”宜寧把核吐在小碟裡,淡淡道,“沒得哪個伺候的不給主母請安的,若是沒這個規矩,立刻就給我趕出去吧。”

婆子應喏出去,一會兒就領著個丫頭進來瞭。

羅宜寧抬眼一看,那丫頭立刻跪下給她請安:“奴婢名蕭容,三太太安好。”

身材纖長漂亮,穿瞭件鵝黃色柿蒂紋褙子,嫩青色月華裙,腰間垂著瓔珞。那臉蛋才叫一個漂亮,瘦削的下巴,牙白膚色,唇色如朱,眸如點漆。

這樣的姿色,何止是百裡挑一啊。

端看那雙纖纖玉手,指頭尖尖就知道不是伺候人的。平日養得肯定比尋常小姐還要嬌貴。也不知道羅成章從哪兒找來的這等丫頭,費心瞭。

“你既然是老爺撥來伺候的,可會些什麼?”宜寧問她。

蕭容柔柔屈身:“奴婢詩詞茶道,琴棋書畫都略懂一些。”

果然就不是來伺候的……宜寧瞧瞭她一眼,她好不喜歡這個丫頭啊。但現在把她趕出去,必定落瞭個善妒的名聲,她淡淡道:“蕭容這個名字不好。”

蕭容姑娘臉色一僵,她的名字怎麼不好瞭……

“不夠喜慶,我給你改一個名,以後叫花容吧。”羅宜寧繼續道。

蕭容聽瞭心裡一梗,後面珍珠幾人卻差點要笑出來。

“這名不錯。”宜寧點頭道,“你剛來,想必怎麼伺候三少爺還不知道,先跟著其他人歷練歷練吧。”她又叫道,“玳瑁,先安排花容去廚房裡看看灶頭,三少爺的吃食可是一等一重要的事。花容來伺候三少爺的,還是從這個開始吧。”

蕭容……花容姑娘臉如死灰,她連鍋碗瓢盆怎麼用都不知道。她一個從小學詩詞歌賦、吹拉彈唱,以大傢閨秀為標準培養的瘦馬,她讓自己去廚房!

來之前羅二老爺早就說過瞭,她伺候三少爺是貼身伺候,日後伺候得好還可以抬姨娘。她想到羅大人外界傳聞的一表人才玉樹臨風,心思就開始萌動。這來估計就是陪著少爺吟詩作對,談談人生什麼的。談著談著就能滾床上去瞭,這還沒沾到邊,怎麼就要去廚房瞭。

“花容,跟我這邊來。”玳瑁淡淡地道。

她是宜寧屋子裡長得最漂亮的,對自己的容貌最是愛惜。看到個長得比自己還漂亮丫頭的心裡就不舒坦。

樓媽媽憋笑憋得辛苦。尋常主母哪有宜寧這樣的,直接就把人弄廚房去瞭。其實那還是小姐知道三少爺絕不會說她半句的緣故,她心裡門兒清呢。

“您就不怕老爺回頭說您?”

宜寧道:“我有什麼好怕的,他說瞭來伺候三哥起居的。廚房給他做菜也是伺候瞭,挺不錯的。”

這時候另一個陪嫁婆子范媽媽從外面回來瞭,知道這事是一會兒事,但她也有些憂慮。她讓丫頭婆子屏退瞭,跟羅宜寧說:“小姐,奴婢也隻是說一說,您聽瞭可千萬莫生氣。……國公爺心疼您,一直說是等及笄。但是您雖年幼不知情事,姑爺卻已經二十二瞭,正是男子最旺盛的時候。若是一點不讓姑爺近身,難免姑爺禁欲久瞭會生出別的心思來。您看,連老爺都送瞭丫頭過來。若是別人送的,還不如是咱們自己人。”

“依我看不如這般。您提瞭身邊好看的丫頭先給姑爺做通房。我看您身邊伺候的玳瑁就不錯,又是咱們國公府出來的,對小姐忠心耿耿……等您及笄後,若是她乖巧,便可征得您的同意做個妾室。若不乖巧,直接發配瞭就是。”

在主母身邊提丫頭做通房很常見,特別是像女孩兒尚小,根本不識情欲,強行圓房也是痛苦,倒不如先用著丫頭。宜有些太太甚至很願意給丈夫納通房,因為太疼。

樓媽媽卻是個脾氣火爆的:“二十多歲又如何!他敢在外面做什麼,老身我就立刻收拾包裹回去給英國公說道去!”

范媽媽苦笑:“唉你這說的,他在外面做什麼,還輪得到咱們知道嗎?姑爺看著是不近女色,一本正經的,內裡誰清楚的。”

看樣子還是范媽媽勸動瞭樓媽媽。兩位媽媽說完瞭,一致地看向宜寧,范媽媽說:“……馬上要滿月回門瞭。您看若是覺得尚可,奴婢們便再請示國公爺的意思。”

宜寧擺手,跟兩位媽媽說:“通房不可,平白惹麻煩,暫時也不要再提。”

一則她就不喜歡,二則她要是真的做瞭,羅慎遠肯定不喜歡,她又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意。

兩媽媽一聽就知道是什麼意思,范媽媽道:“奴婢也是胡亂提的,自然是依照小姐的意思來辦。”

宜寧點頭:“好生看著花容。不過這等容貌的姑娘,也沒什麼手段,最好對付。”

羅慎遠回來之後,書房伺候的小廝就過來跟他說瞭這件事。

“他送瞭個丫頭來?”羅慎遠挺平靜的,羅成章在京任閑差無事,給他閑的,竟然敢管到他頭上來瞭。

“是送瞭個丫頭來,叫花容……哦不是,叫蕭容的。”

“太太知道瞭嗎?”羅慎遠一邊解下披風,一邊往院子裡走問,“她可說瞭什麼?”

“太太啊,太太人還挺好的啊。把蕭容姑娘叫去瞭,賜瞭個名字花容。然後蕭容姑娘就沒再回來瞭。小的打聽瞭才知道,太太讓她去廚房做事瞭,洗盤子……”

羅慎遠聽瞭一笑。她可的確是有趣。

“大人,您看此事怎麼辦。畢竟是老爺送來的丫頭……”

羅慎遠語氣淡淡道:“這屋內的事都歸太太管,她說什麼就是什麼,不用來問我。”說罷一頓,“以後有人送丫頭來,就去告訴太太,知道嗎?”

小廝看羅大人似乎心情很好的樣子,立刻點頭應喏。什麼都比不過羅大人心情好重要,羅大人心情好瞭,他們這些伺候的日子才好過。

幸好太太這是回來瞭,太太沒回來的那幾天,羅大人做什麼都冷著臉。他們站在屋子裡話都不敢說一句,噤若寒蟬。稍微犯點錯事可能就是一頓板子,大傢都人心惶惶的。

林海如也聽說瞭這個蕭容的事,笑得捂著肚子好久緩不過來。

是她想錯瞭,還以為宜寧要因此而糾結呢。

羅成章很氣,氣也沒得辦法。他要是直接送個通房過去,羅宜寧倒是不敢罰去廚房。但兒子肯定直接給他送回來,根本連門都入不瞭。

罷瞭,看那丫頭能不能在廚房混出什麼造化吧。

入瞭十一月之後天氣更冷瞭,宜寧收到瞭魏凌的回信。他要娶徐國公的幼妹為妻瞭,讓宜寧也趕緊回傢一趟。前幾天因為宜寧的事,婚事才擱置瞭,這兩天正是要迎娶人傢過門的時候。讓宜寧去,他也要弄清楚陸嘉學究竟是怎麼回事。

宜寧合上書信,準備等羅慎遠回來就告訴他這事。

結果等三哥回來的時候,她從林永那裡聽說瞭一件事。羅慎遠在朝堂上被言官罵瞭。

理由正是宜寧在陸嘉學那裡聽到過的,說羅慎遠和曾應坤有聯系,通敵賣國。

皇上賞識羅慎遠的才華,覺得他通敵賣國更是無稽之談。但他可吵不過這些精力旺盛的言官,被這些言官煩得讓早退,把羅慎遠單獨叫去南書房說話,暗示他早點處理這事,畢竟人言可畏。

羅慎遠回來的時候,宜寧就問瞭他這件事,他倒也不否認。

“言官成日的罵,就算不罵我這裡,也會罵那個。”他冷笑道。

這個道理很容易懂。羅慎遠風頭正勁,盯著的人就多。再加上有人刻意操縱,罵之聲就更加愈演愈烈瞭。

羅慎遠覺得火候也快差不多,要到反擊的時候瞭。既然被罵,就等罵到最激烈的時候再說。

宜寧看他下著棋,突然閉著眼,似乎在盤算著什麼。

她想到自己現在可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直起身幫他揉太陽穴。他的眉毛為什麼這麼濃……鼻梁也很挺,上嘴唇很薄,下嘴唇厚。好薄情的長相。

羅慎遠霍地睜開眼睛,就看到她小姑娘一般支著身子,腰線很明顯。他直起身,一把握住她的手道:“不用,我不累。我隻是在想事情。”

畢竟那點力道給他撓癢癢都嫌不夠。

他說不用瞭宜寧就縮瞭回去,免得麻煩。三哥在想曾應坤的事嗎?其實宜寧並不關註曾應坤,她更在意徐渭這個人對三哥的影響。

宜寧不好打擾他,過瞭會兒她問:“三哥,你可看重你的老師徐大人?”

宜寧想知道他對徐渭究竟是種什麼態度,為什麼當年見死不救甚至無動於衷。難道就是為瞭隱忍報仇嗎?那也不會讓別人恨他恨成那個樣子,誰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是徐渭最器重的學生。

“徐渭是個很聰明的人。”羅慎遠沉吟一會兒說。他知道徐渭在想什麼,楊凌的手段想鬥過那兩尊,太滑稽瞭。徐渭真是想推楊凌上位,除非給他鏟平所有障礙。他倒要看看徐渭能有多大能耐。

不愧是未來首輔,說話滴水不漏的把穩。

宜寧去叫婆子吩咐菜色。

等宜寧回來的時候,看到他坐在太師椅上跟自己對弈。

羅慎遠大部分時候對人都不親近,好像很難相處的樣子。對她的時候,三哥要有人氣一些。但是觀察久瞭,就會發現他其實很有趣的。宜寧上次看到楊凌請他去喝酒,他答應瞭。那天他回來的時候身上滿是酒氣,想睡又怕熏著她,想洗澡但是天氣又冷,他踱瞭會兒步猶豫很久,還是決定去洗澡。

宜寧因此覺得三哥有些好玩。

宜寧走過去看瞭會兒棋局,才問他:“三哥,你為什麼跟自己對弈,不如我陪你下?”

羅慎遠抬頭看她慢慢道:“你確定你下得過我?”

宜寧討好一笑說:“下不過你就讓讓我唄,我小時候你不是經常讓我嗎?”

羅慎遠示意她坐下來,他讓她五個子,結果一刻鐘之後,宜寧還是被殺得片甲不留。羅慎遠抓放著棋盅裡的棋子,說,“你起來,我自己跟自己對弈。”

宜寧被他氣得,懶得陪他下棋瞭。

那晚睡覺的時候,宜寧朝著裡,心想別再一早起來滾到他懷裡,她也生氣瞭。每次在他懷裡醒過來,都覺得莫名的曖昧。

結果宜寧發現這晚他竟然睡得比平時還要好,簡直神清氣爽,早飯還多吃瞭兩個饅頭和一碟醬黃瓜。

……行,他贏瞭。

這日是要回門,一大早樓媽媽和范媽媽就準備瞭回門的東西。羅慎遠穿瞭官服跟她同坐馬車裡,宜寧好奇問他:“三哥,你怎麼還穿著官服?”誰去趟嶽父傢要穿官服瞭,他想去壓著誰呢。

羅慎遠回她:“這身好看。”

羅宜寧嘴角一抽,握著汗巾深吸瞭口氣:“我記得前日母親才給你做幾件瞭杭綢夾棉的直裰,你不拿來穿?”

羅慎遠才揉瞭她的頭,平靜道:“騙你的,你下午呆在英國公府裡,我跟嶽父要進宮一趟。”

……他是在跟她開玩笑嗎?

到瞭英國公府邸上,小廝牽馬去馬廄喂草料。府裡熱熱鬧鬧的,張燈結彩,賓朋滿座。魏凌正忙著要招待賓客,見到女兒女婿回來瞭,才過來迎接他們。

宜寧看到父親一身大紅吉服,不知怎麼的,心裡又酸酸的。

“……繼母我還未見過呢。”宜寧說。

魏凌其實想通瞭,也是因為英國公府不能總是沒有個管事的人在。他要是在外征戰,傢裡更沒得人管瞭。他摸瞭摸女孩兒的頭,笑道:“你一會兒就能看得到瞭。”

宜寧才笑瞭笑:“……那您先去忙吧,我給祖母請安去。”

羅慎遠則去瞭花廳,他是男眷,可以幫著待客。

宜寧由樓媽媽陪著去瞭靜安堂,魏老太太正在同趙明珠正等著她。她發現半月不見,魏老太太竟然又蒼老瞭些,兩鬢銀絲斑白。人到歲數的最後關頭,總是老得格外的快。

因為她精神不太好,都沒有出去,但她穿瞭一件喜氣的萬字不斷頭褐紅色綢襖,戴瞭眉勒。來隨禮的人在她這裡熱熱鬧鬧的坐瞭一屋子,

宜寧按照規矩給魏老太太行瞭大禮,被扶起來。魏老太太看著她,跟趙明珠嘀咕道:“我怎麼看她總是瘦瞭的?”

趙明珠就挽她的手笑說:“我看都一樣的,您坐下來說。”

魏老太太就說:“明珠,我小廚房裡給她備瞭天麻乳鴿湯的,你讓丫頭給她端過來喝。”

“您可記錯瞭,小廚房今日是沒有開火的。外院廚房給您送的早點來。”趙明珠拍著魏老太太的背,魏老太太的表情則有些困惑。她說,“我記得是燉瞭湯的。”非要丫頭去端來給宜寧喝,直到宋媽媽進來說沒有,她才作罷。

宜寧看著這情景,似乎有些不妙?

趙明珠才坐過來,吐瞭口氣跟她說:“有一日晚上外祖母夢魘瞭,啊啊地喊瞭一晚上,把宋媽媽嚇壞瞭,忙請瞭宮裡的太醫來給她看看。但是不知怎麼的,自那天之後外祖母的記性就不好瞭。”

“我竟然不知道……怎麼不派人送信來說?”宜寧看到魏老太太的樣子,就想到出嫁的時候魏老太太把整盒的嫁妝搬給她。那時候她精神還是很好的,現在看到滿頭白發,總是十分的可憐。

趙明珠笑瞭笑。“外祖母也不想你擔憂過多,除瞭記性差些,別的倒也沒什麼。一頓還是能吃大半碗飯的。”

宜寧才略松瞭口氣。正端起茶杯喝茶,外面有婆子進來通傳:“都督大人的轎子到影壁瞭,應該要來瞭。”

趙明珠原對陸嘉學有些心思,現在是什麼都沒有瞭,那就是癡心妄想而已。

她現在隻想借陸嘉學的勢力,在後宮裡更好混些,故有些欣喜:“謝謝嬤嬤通傳,我一會兒去給義父請安。”

宜寧聽到這裡,猛地抬起頭。

前院花廳裡,眾人見陸嘉學來瞭,都紛紛站起來拱手迎瞭他。

陸嘉學走進來,揮手示意大傢坐下,一面看瞭羅慎遠一眼。

陸嘉學對羅慎遠這個三哥並沒有理會。他坐下之後沉吟片刻,就對魏凌說:“你今日大婚,我便來隨禮的。”說罷叫人抬禮上來。

魏凌謝過,隨之坐下來,陸嘉學今日前來還是要跟他說一件事的。

早年太祖將蒙古人趕出疆域之後,也速迭兒奪得汗位後,許多蒙古貴族和大臣不承認其地位,蒙古開始分裂成為東西兩大部,東部為韃靼,西部為瓦剌。這兩部的關系並不好,甚至時常交戰,再加個女真,這三部之間經常內耗,水火不容。其中瓦刺是最強大的部落,因此敢進犯大明疆域。

今日早上傳來軍情,說大同和國公爺駐守的宣府現下都沒有統帥指揮。瓦刺部竟然聯合韃靼部竟私自會面,怕是要達成協議的。

軍情一傳來,陸嘉學就被連夜召見瞭,

上次魏凌將瓦刺打退瞭五十裡,讓他們大傷元氣。本以為能消停下來,誰知道反而促使韃靼和瓦刺結盟。

“大同之事我已經收到密保,兩部一向水火不容,此次合作必然不簡單。你是宣府總兵,戍守邊關你該出一份力。最好是請旨再回宣府。”陸嘉學道,“等你過瞭新婚再說。”

上次陸嘉學跟羅慎遠發生的沖突,魏凌還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

羅慎遠不跟他說明白,他又不可能去問陸嘉學。這兩個都是人精,唯他女孩兒稍微笨些,但還沒逮著機會問問她。

陸嘉學為什麼擄走她,難不成是她得罪陸嘉學瞭?那也說不過去啊。陸嘉學為瞭制住羅慎遠?這個倒是更有可能一些,就是不知道所為何事。

魏凌點頭,又笑著指羅慎遠:“我女婿今也在這兒,你是見過的吧?”

陸嘉學聽到這裡眼睛一瞇,往後仰靠在椅背上說道:“我剛把曾應坤送往刑部,聽說羅大人最近常被言官進諫通敵叛國?”

羅慎遠淡淡一笑:“這還得多虧都督大人能力卓絕,羅某自然敬仰。”

“敬仰倒是無妨。”陸嘉學的手串換瞭個手拿,依舊摩挲著慢慢道,“羅大人回去好生考慮,不然曾應坤要是說出什麼證據來,對羅大人大大不利啊。”

這兩人開口說話,別人自然不敢插進來。

魏凌摸著下巴想瞭想,他的侍郎女婿高拔如松,陸嘉學靠著椅背又有龍虎之勢。兩人的氣勢倒是分庭抗禮,若再給羅慎遠十年,權勢超過瞭陸嘉學,誰制衡誰還不一定。

他叫下人進來吩咐擺茶,想瞭想又對陸嘉學說:“我聽說……你和小女發生瞭一點矛盾?她若是哪裡得罪瞭你,你看在她是你義女的份上,莫要與她計較。不如一會兒我叫她進來,給你端杯薄酒以示歉意。”

陸嘉學也一笑:“她才多大,沖撞我也隻當她孩子氣,自然不會與她計較。”

羅慎遠背著手。

周圍之人皆不知這人顛倒黑白的說什麼。

枉顧人倫,擄人妻子,還如此冠冕堂皇。

但是他也不會說這些話,猶如小孩哭鬧著說不公平,有什麼不公平的?規則如此,弱肉強食。他要做的也隻是算計和攻擊回去罷瞭。若是他強瞭,他從陸嘉學手裡來搶,他覺得也是公平得很的。

年少的時候,他手有疾,羅傢一傢人都當他不存在,沒人在意他。孤獨的少年心裡有多少絕望和冷漠,情緒近乎黑暗到極致。這個第一次牽他右手,對他表示依賴的孩子。可能孩子不知道,他依賴於她的依賴,因為這讓他真實的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比她依賴自己都多很多。

所以其實對他來說,用什麼手段都無所謂。

魏老太太小憩後,宜寧在幫著魏老太太挑白果心。白果成熟之後,中心那蕊是有毒的,食用的時候必須要除去。太醫囑咐多拿白果入藥膳,丫頭婆子們便收瞭府裡銀杏的果來,幸好正是成熟的時候。她們閑來無事便慢慢挑著。

清瑩如玉的白果放入小罐中,宜寧有些驚訝:“——你要入宮?”

趙明珠漫不經心地點頭,拿小刀挫自己的指甲:“三十入宮,外祖母看瞭,這是個宜嫁娶的好日子。誰要沒想這麼順利,魏凌舅舅將我的名字遞上去。一同去選的簪纓世傢、重臣之女不少,皇上隻聽說我是英國公府的表小姐,就立刻圈瞭留,賜瞭選侍的封號。聖旨我還留著,你要看看嗎?”說著讓丫頭去拿。

“與我一同入宮的還有戶部侍郎的次嫡女,還有皇後娘娘選的,她傢一個貌美的遠房侄女。”趙明珠繼續說,“對瞭,我聽聞皇後娘娘的親侄女謝蘊嫁給程瑯瞭?”

趙明珠現在已經以充分的熱情投入瞭新事業中,對她來說,跟眾多女人一起伺候一個男人並不可悲,她反而挺高興的。畢竟她又不愛皇上,進宮就是為瞭地位,宮裡充滿瞭挑戰,她說不定真有一天能當上娘娘。到時候於她有恩的自然會回報,對她不好的她也不會客氣。

宜寧看她一臉興味,覺得她真的挺好玩,不由說:“你這不像是去嫁人的,倒像是去搶錢的。謝二小姐原來還到咱們府上來過,是已經嫁給程瑯瞭。我還跟她一起看過戲喝過茶,她與程瑯相處倒還算可以。”

趙明珠有些感嘆:“我與程瑯表哥議親不成 ,你與他也沒成。沒想到他竟然娶瞭謝蘊,謝蘊還是有福氣的,嫁給程瑯表哥那樣的人物。”

丫頭拿著聖旨過來瞭。

宜寧不是沒見過聖旨,魏凌的聖旨都收在他書房的一個匣子裡。她剛進英國公府的時候,在他的書房裡亂玩,都翻來看過,因此對聖旨沒什麼興趣。

這時候外面婆子有進來傳話,說陸嘉學現在在花廳喝茶,魏凌讓兩位姑娘都一同去請安。

宜寧一聽到這個名字就覺得膽戰心驚的。

“你隨我去吧,請個安也是好的。”趙明珠拉她起來。

宜寧不想見陸嘉學,隻道:“你去回話,就說我要照顧祖母,給義父請安還是下次吧。”

來通稟的婆子笑著說:“小姐,國公爺說瞭您一定要去的。”

宜寧咬咬牙,略一轉念想想去就去吧。大庭廣眾的,他未必還能當面做什麼!這麼多雙眼睛看著,她可是他的義女,陸嘉學總不至於這麼不要臉吧。

花廳裡還有好幾個官員在,陸嘉學在內間和兵部侍郎江左雲在交談。魏凌則和羅慎遠在外面說話,一見女孩兒過來瞭,招手讓她過來。

半月不見她,仔細一瞧總覺得有點憔悴,魏凌就開玩笑問她:“可是你三哥對你不好?”

羅慎遠聽瞭一笑。

“你三哥待你至好,願意犧牲親事來幫你,必定不會虧待你。”魏凌又拍瞭拍女孩兒的肩。

羅慎遠就說:“嶽父不用擔心,闔府上下沒人敢虧待她的。”

宜寧退到他身後,想到昨晚下棋和睡覺的事心有不甘,伸手一擰,結果他手臂的肉又變硬瞭,還是擰不動。她知道他跟那位妙法大師學過些強身的功夫,氣也拿他沒辦法。

魏凌又跟趙明珠說話,然後回頭來叫宜寧。聲音低瞭些:“我聽說,你跟你義父有瞭些矛盾?究竟是怎麼回事?”

羅宜寧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瞭,事情的真相她誰都不能說,隻是這麼一來,別人的猜忌和懷疑永遠都會存在。

“是我無意沖撞瞭義父。”宜寧說道,“義父便有些生氣瞭。”

魏凌覺得女兒多有隱瞞,但羅慎遠在,他也沒有多問,就說:“如此今日正巧,明珠要去給陸嘉學請安,你也隨著去給他賠禮道歉。慎遠,你先等我片刻。”魏凌讓兩個女孩兒跟著他進內間。

羅慎遠看到幾人進去,他側身坐在外面。有官員討好地跟他說話,他也沒怎麼理,花廳外種的金絲菊開得正好,冷風從湖面吹來,秋意蕭瑟。

趙明珠先請瞭安,羅宜寧站在她身邊,也屈身喊瞭義父。

屏退瞭其他人之後,陸嘉學先沒有理會羅宜寧,而是跟趙明珠說:“我知道你進宮的事,皇後與我算是交好,隻是這次她的遠方侄女也要進宮。她是多年無嗣害怕瞭,想找個聽話的為她爭寵。你進宮之後想好投靠皇後瞭?”

“女兒知道董傢端妃也頗為厲害,又是皇長子的生母。”趙明珠說,“但想想畢竟皇後娘娘是一國之母……”

陸嘉學覺得趙明珠不夠聰明,入宮之後恐怕艱難,而且還是想跟皇後。就跟魏凌說:“既然詔書已經下來瞭,你選兩個極聰明的丫頭跟著她,否則她一個人應付不瞭。”

趙明珠背後現在有陸傢有魏傢,總比沒有大靠山的侍郎之女好。

說完瞭趙明珠的事,魏凌讓羅宜寧給陸嘉學奉茶。“……你若有什麼地方對不住你義父的,給他端杯茶認個錯,免得你義父生瞭你的氣。”正面扛陸嘉學太不理智瞭,魏凌希望認個錯這事就算完瞭。

宜寧從丫頭手裡接過茶杯,略咬牙,在他面前緩緩跪下:“義父喝茶。沖撞之處還請多原諒,莫與我這等小女子計較。”

陸嘉學看著她的眼神似笑非笑。

她跪在自己面前,端茶的手微微地抖。不知道是氣的還是怕的,估計都有。

他伸手接過來:“義父受瞭你的茶,隻要你乖乖聽話,不要忤逆義父,我也不會為難你。”又微側過身來在她的耳邊低聲說,“我不會放過你的。”

宜寧看他從容喝茶,一身革帶錦服,卻心裡發冷。

敬茶完瞭之後不久,陸嘉學從內間走出來,兵部侍郎等人都跟在他身後,眾星捧月的。他看到羅慎遠站在欄桿前,讀書人多羸弱,羅慎遠倒是挺強健的,體格與他相差不多。

宜寧看到羅慎遠,就從他身邊走開,走到羅慎遠身邊去跟他說什麼。

她站在羅慎遠身邊,還不到他的肩高。羅慎遠雖然什麼都不做,但站在她身邊山般挺拔,就有種天然的保護者的感覺。

陸嘉學眼睛微瞇。

雖然知道是她三哥,但兩人同居同住,以兄妹相稱。日久生情,兩人沒有血緣關系,要是有一天假戲真做瞭……

他走過去,微笑道:“羅大人下午要進京面聖,我也要和皇上談論邊疆之事。不如我們一同去?”

陸嘉學說過,隻要她在羅慎遠身邊一天,他就不會放過羅慎遠。

羅宜寧忍瞭又忍說道:“你這是……”

羅慎遠按住她的肩膀輕聲打斷她,從善如流地道,“我與都督大人神交已久,隻是怕要隨後才去。都督大人您先請。”

說罷伸手一虛請。

陸嘉學又是一笑:“羅大人客氣。我見羅大人不慌不忙,倒是從容。不知道這時候刑部審訊曾應坤得怎麼樣瞭。”誰在罵聲和通敵賣國的質疑下,都不太能坐得住。

羅慎遠不僅坐得住還坐得穩,每天按時去衙門,別人說什麼權當沒聽到。

他頂級政客應有的素質不是說著玩的。

羅慎遠笑道:“嘴長在別人身上,羅某堵不住悠悠眾口。便做好自己分內之事足矣,否則一一計較過去,也不用做事瞭。”

陸嘉學覺得羅慎遠很危險。徐渭看人果然有眼光,這人有成為閣老甚至首輔的潛力。

“羅大人說得有道理。”陸嘉學留下句,便不再理會他,帶人走出瞭花廳。

羅慎遠見眾人離開,才對宜寧道:“我入宮瞭先回去,你早日回來。”宜寧要在英國公府住兩天,見見魏傢新婦。

然後也走出瞭花廳。

宜寧不知道他進宮是做什麼的,想到陸嘉學那句話,隻覺得心裡越發沉重。

過瞭晌午,魏凌要出門去迎親瞭。

他騎在高大的馬上,親迎的隊伍跟在後面,很喜慶。宜寧看著隊伍慢慢的遠去,感覺非常的復雜。那個年輕早逝的明瀾,在她的印象裡,端坐著一臉平靜淡然的女子。

明瀾一定是喜歡他的吧,否則怎麼會生下兩人的孩子呢。

或許是宜寧自己也希望如此,她希望明瀾是喜歡魏凌的,兩相傾慕。若是沒有錯過,就是歲月靜好,和和美美的結局。

已經十四年過去瞭,英國公府終於也要有女主人瞭。

趙明珠拉瞭拉她的手:“走吧,他一會兒就回來瞭。”

屋內賓朋滿座,庭哥兒在魏老太太那裡陪她說話。對於即將到來的繼母,他表示不喜歡,他也不要繼母。宜寧摸瞭摸他的頭,沒多理會他。他一開始對她還不喜歡呢,日後繼母對他好些,自然就喜歡瞭。魏老太太早說過瞭,這位徐氏很溫婉明事理,應該能討好得瞭庭哥兒。

等迎親的隊伍回來已經是晚上瞭,由於對方是徐國公的幼妹,傢裡頗為寵愛,還派瞭人送親來。來的是徐氏的幾個侄兒。

本來是送姑姑來成親的徐永,看到坐在花廳裡喝茶的羅宜寧,嚇得差點腳底打滑。

魏傢有人去迎他,笑著道:“徐表少爺,這邊來坐。”

徐永瞪大眼,指瞭指羅宜寧:“那位……那位是你們的……”

“那是我們府唯一的小姐,如今嫁給瞭工部侍郎羅大人,國公爺十分寵愛,您一會兒跟她說話也最好溫言細語些。”迎他的人笑著答道。

他說那天怎麼陸嘉學給她出頭呢!原來是魏凌的女兒。

宜寧坐在花廳裡,也看到瞭徐永。知道早晚有一天會碰上,卻沒想到他今天會送他的姑姑過來。她笑瞭笑,叫人請他進來:“徐公子,不知道你那日遺失的玉佩找到沒有啊?”

趙明珠狐疑:“你認得他?”

“認得,一面之緣,印象深刻啊。”

徐永怎麼覺得這位小姐每說一句話,他就越想流汗呢。

要是父親知道他竟然跟英國公府小姐過不去,肯定回去把他的腿給打斷。

徐永走過去跟她打招呼,額頭冷汗淋淋。他癡戀謝蘊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謝蘊成親瞭也不想放棄,卻因此而惹到瞭英國公府小姐。

“勞煩太太記掛,玉佩我自己已經找到瞭。”徐永忙一笑。

宜寧隻是覺得有趣逗逗他,未曾想真的跟他計較,見嚇也嚇著他瞭,就揮手叫他出去瞭。

那邊已經開始拜堂成親瞭。

鼓鑼喧天,禮生唱禮。聽得宜寧微微失神。

宜寧歇在自己屋內,次日去給魏老太太請安,才見著新婦徐氏。

魏凌攜著她,她穿瞭件正紅色百吉紋褙子,梳瞭垂雲髻,戴瞭一對赤金耳鐺,顯得脖頸袖長。面容皎潔,細長鳳眼,看上去的確端莊穩重,不失漂亮。

自新婚一夜後,她看魏凌的目光就有新婦的羞怯。畢竟魏凌高大英俊,正當壯年。一個男人最風華正茂的時候,最是能吸引女子的傾慕瞭。

她給魏老太太請安,隨後宜寧帶著庭哥兒給她請安。

但凡繼繼母與繼子女之間,都是生疏的。徐氏嫁過來之前,哥哥嫂嫂就跟她說過英國公府的情況,子嗣不多,但是兩個孩子都很重要。女孩兒是魏凌的掌上明珠,隻得這一個女孩子。男孩兒是日後的英國公,整個傢的人都要哄著他。若是對男孩不好,他身後還有祖母、姐姐一幹人在。而魏凌絕對是會站在孩子那邊的。

嫂嫂跟她說過,魏凌對這個女孩兒言聽計從。

所以徐氏就先看著宜寧,這魏傢的人當真都是好看極瞭的。她先扶宜寧起來,給瞭個大封紅。再扶庭哥兒,庭哥兒卻沒得好脾氣,往姐姐身邊一躲不理她。

宜寧把他扶正,含笑說:“您莫要見怪,他是怕生瞭一些。”

女孩兒倒是識大體,徐氏忐忑的心稍微松瞭口氣。溫聲笑道:“無礙無礙,孩子總是怕生的。日後多親近些就好瞭。”

徐氏總有感覺,她說完這句話之後宜寧對她才露出瞭真的笑容,而魏凌一直盯著她的目光也才緩和些。

她下午認親的時候,魏傢的外傢次第來見她。徐氏振作精神,想到日後自己可就是英國公夫人瞭,需得振作才是。她坐在花廳外面,卻隱約聽到裡頭魏凌和宜寧說話。

宜寧是在說她很好,應當是個脾性溫和的人。魏凌聲音低沉,卻聽得模糊不清。但是聽得出對女兒是極為寵愛的,跟她說話言語就沒得這麼溫柔。

徐氏心有餘悸,幸好來之前哥哥嫂嫂講清楚瞭。這傢的女孩兒是決不能拿捏的,方才見府裡的管事婆子等人對她也是言聽計從。若不是她已經出嫁瞭,這傢裡她說話絕對比自己還頂用得多。

徐氏想拿些窩絲糖來討好庭哥兒。

他卻避開到一邊不理她,孩子氣地說:“我不吃你的糖。”

他當年接納宜寧,那是因為宜寧是和他有血親的姐姐。但是徐氏不是,他對繼母的印象就是一個陌生的女人,還要突然叫她母親。

宜寧在屋內聽到,快步走出來低聲呵斥庭哥兒。庭哥兒委屈地看著姐姐,卻還是被她帶到徐氏面前道歉。道歉之後回頭抱著姐姐的腿,像個小動物般黏著她。

徐氏想到自己在傢做姑娘時的樣子,鼻子酸酸的。

嫁人和做姑娘沒得比,做姑娘傢人會包容她。但是嫁人之後,她得好好去包容別人瞭。

她在英國公府就像個陌生人一般。

宜寧把庭哥兒帶回住處,好好訓斥他不給繼母臉面,日後照顧他的可是徐氏,又不是她。庭哥兒滾到她懷裡撒嬌,賴著姐姐不放。宜寧哭笑不得,把他的乳娘叫進來,好生吩咐:“若是繼母待他不好,告訴我,告訴父親,一定要說出來知道嗎?”

庭哥兒直起身道:“她欺負我我就打她!”

宜寧卻打瞭他一下:“打什麼打!不像話,她日後是繼母瞭知道嗎?”

庭哥兒得知姐姐回來住幾日,高興得不得瞭,哪裡還管徐氏如何。隻顧著粘她。等瞭兩日羅慎遠不見宜寧回來,就休書一封給她催她早日到傢。

宜寧也覺得不好久留,叫珍珠樓媽媽等人開始收拾東西瞭。庭哥兒對姐夫表示瞭不滿:“他有這麼多人伺候,為什麼非要要你回去!”

“你有這麼多人伺候,為什麼非要我呢?”宜寧把他揪開,多大瞭,還跟長她身上一樣。

正好趙明珠今日要入宮,宜寧把她送走,又載著滿滿一車的東西回瞭羅傢。

回去的時候卻是正好林海如在吃午膳,招呼宜寧一起吃,正好問她英國公府的趣事。

宜寧挽袖給楠哥兒挑魚刺,一邊與她談笑。

一會兒喬姨娘和羅宜憐來給林海如請安。

喬姨娘今天精神很好,穿瞭件水紅通袖褙子,發髻上戴瞭酒盅大小的絹花。羅宜憐小姑子則看瞭宜寧一眼,眼睛別向瞭隔扇外。

喬姨娘坐下之後拿帕子掩口一笑:“今日來拜訪夫人,是想跟夫人說一聲,咱們憐姐兒的親事已經有著落瞭。”

林海如有點驚訝,竟然真的讓喬姨娘找到瞭個她滿意的?

畢竟原來看喬姨娘那副架勢,好像非要讓羅宜憐嫁個簪纓世不可。

林海如可知道喬姨娘擇婿的最低標準都是進士。不知道究竟是誰入瞭她的眼。

她讓羅宜憐也坐下,問她:“憐姐兒,你跟母親說道說道,這定的是哪傢的親事啊?”

羅宜憐居然還不太願意,語氣淡淡地說:“……等提親的人來瞭,母親自然就知道瞭。”

小姑子小的時候還會裝懦弱可憐,這長大瞭,裝也懶得裝。成天的憂鬱,加上身材纖長,氣質如空谷幽蘭,看著很讓人驚艷。憑她這個樣貌,未必真的不能進高門大戶,隻是正室肯定當不得,畢竟是庶出的。

林海如碰瞭一鼻子灰憋瞭口氣。懶得管她們瞭,反正隻要不弄出幺蛾子就行,折騰隨便他們去,出瞭什麼事也別來找她收場就行。

楠哥兒現在路已經走得很好瞭,穿著小褂子蹣跚地在屋裡跑,惹得眾婆子跟在他身後小心翼翼地護著。林海如管傢沒空,宜寧吃過飯後幹脆把他抱回宣景堂玩。

楠哥兒在宣景堂有些拘束,宜寧拿飴糖來逗他。這孩子也好吃糖,啃著甜甜的飴糖邁著蹣跚的小步子,追著宜寧跑,小尾巴似的惹人疼。

羅慎遠今日回來得早些,小小的楠哥兒就跑去扯他的袍子,化的糖都沾在羅慎遠的袍子上。他不太喜歡小孩,皺眉讓婆子把他抱開。

宜寧這好不容易才被他催回來瞭,怎麼還帶著個小人,他就是不喜歡別人粘著她。在英國公府有個庭哥兒粘著,回來又多瞭個楠哥兒小尾巴。

楠哥兒委屈地喊宜寧“姐姐”,要給羅慎遠吃的糖握在手裡不知所措。

羅慎遠才回頭問:“他叫你什麼?”

宜寧呵呵一笑:“你忙你忙,我得把他抱回母親那裡瞭。”

看到宜寧抱著孩子出去瞭,羅慎遠的手指微微敲著桌沿。他不喜歡孩子,但是宜寧很喜歡。

其實羅慎遠根本不願意要孩子,有瞭孩子,宜寧就會全心全意地疼愛那個孩子。他不太不舒服,就算那是他的孩子也一樣。

真是怕她有一日發現……他是這麼可怕,連分得她註意力的東西都不想存在。

宜寧次日是從噩夢中醒過來的,她總是想起陸嘉學在耳邊輕之又輕的那句話。

“我不會放過你的。”

她披瞭件外衣起來,發現羅慎遠不在瞭。

屋內的氣氛則顯得很緊張,門外多瞭好些護衛。宜寧分明記得羅慎遠今天是要沐休的,他卻根本沒有在傢裡,實在是稀奇。

她覺得不太對,傳瞭林永過來問話。林永則告訴她:“卯時一刻大人突然被急召入宮,應當是有大事發生瞭。”

宜寧因此更忐忑瞭些,一直等到晚上羅慎遠都還沒有回來。

天邊一抹淡月牙勾,宜寧在廡廊下看瞭會兒,珍珠給她加瞭鬥篷禦寒。心裡越發的忐忑起來,他這時候還沒有回來。外面也沒個動靜。

這時候林永急匆匆地過來瞭,跟她說:“……宮裡傳來消息,這次有人面聖直諫羅大人,編織罪名六條,皇上看瞭也驚疑,就把羅大人召進宮瞭。”

難怪到這個時候都沒有回來!

宜寧沉思,問道:“大老爺、二老爺可知道這事瞭?”

她是婦道人傢,根本不好管。傢中唯有這二人好管些。

林永就答道,“太太不用擔憂,方才大老爺、二老爺叫屬下過去問話,聽瞭就換瞭官服親自趕往宮裡瞭。現下應該已經到宮門外瞭。”

“我父親呢?”宜寧又問道。

曾應坤的事,說起來還是跟平遠堡有關。要是有魏凌在的話情形會稍微好一些。

林永一愣,才反應過來太太說的應該是英國公。“這個屬下不知,屬下派人去問問。”

宜寧嗯瞭一聲,又對林永說:“叫守夜的小廝註意著開門,傍晚許是要下雨的。”

書房裡點瞭豆大的燭火,宜寧有點打盹,還是想再等一等。打盹好久,珍珠都來滅瞭盞燈讓她好睡些,這才聽到前院有馬蹄和車轍聲傳來,宜寧立刻就醒瞭。燈火都亮起來,有守夜的小廝起夜開門的吱呀一聲,黑夜裡聲音顯得很遙遠。

宜寧醒過來,門口的聲響悉索起來。她忙披瞭鬥篷,帶瞭值夜的青渠出去迎接他。垂花門外好些人簇擁著他,羅傢眾人,大伯父、羅成章,他養的門客幕僚,羅慎遠的臉色陰鬱卻很平靜。

宜寧聽到羅成文在跟旁邊的人說話:“三成軍功歸瞭慎遠——皇上動瞭大怒,扔出的硯臺差點把徐永清砸死,大罵他是誣陷忠良。”

宜寧聽到這句話心中一喜,那必定是沒有大礙瞭,她松瞭口氣。

羅成文想到剛才發生的驚心動魄,就有點按耐不住:“恐怕明日起來朝堂上下的言官都是打臉,皇上又覺得你受瞭委屈,怕要有不少的賞賜。慎遠,你好生受著!現在官位不能晉升,但日後工部尚書空缺瞭,非你莫屬。”

“尚書之位侄兒現在還不敢想。”羅慎遠道。

宜寧在垂花門口等她,屈身給幾位叔伯請安,叔伯們送羅慎遠到垂花門便要返回瞭。羅慎遠看到她在寒風中冷得發抖如鵪鶉,告別瞭大伯父和父親,朝她走來問道:“怎麼還沒睡,臉都凍青瞭。”

羅慎遠把自己的鬥篷也披在她身上。他的披風太大,從頭到尾都是,給她裹從下巴裹到腳,小小軟軟裹瞭一團,如香甜的軟糕。

“三哥,我剛才似乎聽大伯父說,你制住瞭言官?”宜寧問他,“怎麼制住的?”

看他穿著赤羅衣朝服,神情沒什麼波動。

羅慎遠邊走邊跟她說:“我與曾珩來往,是竊取曾珩的情報幫你父親。隻要你父親把這個說清楚,言官就站不住腳瞭。”

宜寧有些疑惑,進門之後讓丫頭去放瞭熱水,鋪瞭床褥。兩人在靠窗的羅漢床坐下來。她問:“既然容易解決,為何一開頭不說清楚?也沒得這麼多的麻煩,讓你平白被罵瞭幾次。”她從丫頭手裡接過湯碗遞給他,“夜寒露重,你喝些薑湯祛寒。”

白玉小碗裡淡棕色的薑湯,應是加瞭紅糖的。羅慎遠先湊到她嘴邊:“你先喝些。”

宜寧有些想笑:“怎麼,你怕我給你下毒啊?”

他敲瞭宜寧的頭一下:“快些喝,看你剛才凍的。”

宜寧隻能就著他的手喝薑湯,看到她嘴唇微動,然後沾上糖液的晶亮,然後就不肯喝瞭。羅慎遠才又接過來,對他來說不過一口喝幹的事,喝完放在小幾上。

“我拖著不說,是為瞭讓皇上罰我。”羅慎遠道。“這次幾個言官罵得過頭瞭些,皇上臉色難看。我等得便是這一刻,嶽父再暗中一幫忙,我不僅能夠洗去叛國的罪名,反而還得瞭皇上的愧疚同情,日後升遷尚書就更容易瞭。明日上朝恐怕有得戲看瞭。”

宜寧聽到這裡,也立刻反應過來。羅慎遠應該是想為自己謀求更大的好處吧。

羅慎遠把玩小碗,目光微凝。

皇上親自下龍椅來扶他,說他是棟梁之才。並將帶頭的吏部給事中徐永清罵得狗血淋頭。

陸嘉學則一言不發,站在旁邊似笑非笑地看著魏凌。

宜寧想到方才大伯父說的場景,真想親眼目睹方才的激烈場景。她是由衷地敬佩羅慎遠,難怪年紀輕輕做首輔,這等心性!

“……皇上真的砸破瞭言官的腦袋?”

“皇上早被這幫人吵煩瞭,有機會砸自然要砸。”羅慎遠說。

宜寧心裡還是擔心陸嘉學的事,又問羅慎遠,“這事……陸嘉學應該是主謀,那些人背後應該是他,他可有被供出來?”

羅慎遠淡淡道:“那些人如何敢。”

羅宜寧思索片刻:“當時我在他那裡,聽說他想用曾應坤來害你。現平遠堡之事你從中獲益,又不知道他會做什麼。他向來是個無賴性格,不論什麼手段都要達成他的目的……”

“不要說瞭。”羅慎遠突然說。

羅宜寧有些沒反應過來。羅慎遠嘆道:“我不喜歡你提他。以後不提他瞭,好嗎?”

其實,三哥還是介意她被陸嘉學擄走的事吧。畢竟沒幾個男人能不介意的。

“好,”她一愣,笑著說,“那以後不再提他瞭。”

羅慎遠才撫著她的頭:“睡吧,沒有人會害得瞭我的。”

第二天早朝要早起,宜寧起來的時候他更是已經出門瞭。

她讓范媽媽拿些放在前堂裡供奉孔子像,帶瞭剛做的核桃餡栗子糕去林海如那裡請安。林海如正靠著迎枕,拿著美人錘有以下沒一下地敲著小腿,好像心不在焉的樣子。看到宜寧來瞭,招招手示意她坐到她身邊去。

這婆婆是最好的。宜寧原在寧遠侯府的時候,不僅有侯夫人,還有老太太,個個都是要拿捏媳婦的。三個妯娌都出生名門,隻有她出生低微,因此她可沒脾氣跟她們計較。

宜寧突然又想起陸嘉學說的話:“……你以為就那麼容易能嫁給侯府庶子?你傢世不高,要不是有我在怎麼可能。”

他說的話應該是真的,當時他說這話的時候,表情算得上認真瞭。那場親事的確不是她哭來的。

林海如現在日子過得舒坦,有瞭羅慎遠給她撐腰,還生瞭楠哥兒,除瞭喬姨娘還偶爾在她面前膈應她,別的也沒有什麼瞭。宜寧接過美人錘給她捶腿:“您想什麼呢,這麼入神?”

“我想憐姐兒究竟怎麼個高嫁,人到現在都沒露面——”林海如長嘆口氣,直起身來,“喬姨娘去見你父親,說我給的月例少,要另外求幾百兩銀子給她打頭面。昨晚你父親就跟我說起這事,把我說瞭一頓。”

“他現在還見喬姨娘?”宜寧手中小錘一頓,她以為喬姨娘徹底失寵瞭。

“男人總是心軟的,哭幾回不見也見。”林海如也不是不在乎,畢竟是自己的丈夫。但是這麼多年過去瞭,計較都沒有力氣再計較瞭。還不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沒註意。

宜寧若有所思一會兒。又問起林茂在高密縣做縣令怎麼樣瞭。

說這個林海如就有精神瞭,拿林茂寫的信給她看。信是林茂寫給揚州的父母的,自兒子做官之後林傢就把他供起來瞭,林茂寫回去的信都謄許多份給他的姑姑們寄過去看,畢竟是傢族裡頭一個在京城做官的。這傢夥絲毫沒有“我去高密縣當縣令是被貶職瞭”的感覺,他的信都是遊記,記某某山一日遊,記某某湖兩日遊,記甲申年下鄉遊。途中所見所聞,吃瞭什麼東西,洋洋灑灑,文采斐然。

宜寧笑得肚子疼,把信還給林海如:“您跟舅舅們說一聲,他寫的信都存起來,等他回來給他出個林茂傳什麼的,青史永存。”

“他被貶職瞭,最高興的就是他爺爺,說還是去地方做父母官造化百姓的好。就他這樣還造化百姓?”林海如嗤之以鼻,“我都怕百姓把他給造化瞭。”

睡醒的楠哥兒被抱出來,直往母親懷裡撲。

羅傢眾人都忐忑地等著宮中的消息。

到晌午的時候宮裡傳來消息,羅慎遠平定邊關有功,受賞賜良田五百畝,黃金兩千兩,白銀五千兩。曾告發他的言官以誣陷忠良為由,庭杖十。羅府上下都震動瞭。

朝堂之上,皇上滿面的笑容。

羅慎遠站出來受瞭賞,皇上對他誇贊至極。羅慎遠看瞭魏凌一眼,二人皆不語。

陸嘉學站在武官第一位,沒有回頭,面無表情。

羅慎遠不是初生牛犢,他是幼虎,現在已經有瞭力量。一旦給瞭他可乘之機,他就會蓄勢反擊。魏凌出乎他的意料,竟然願意把軍功拱手讓人。

假以時日,他肯定無人能壓制。

程瑯站在百官之中,靜靜地聽著皇上的封賞聖旨。其實他心裡很清楚,陸嘉學不用他做智囊之後,真正的智囊就是他自己。他根本沒想拿這個對付羅慎遠,他就是純粹給羅慎遠添堵。真正想要的東西他會用盡手段去謀求,他真正想的肯定不是對付羅慎遠。

他現在不能再給陸嘉學添堵瞭,否則陸嘉學肯定殺瞭他。

同時羅慎遠也惹不得,這兩個人鬥,他隻能在旁邊看著。權勢和戰利品,隻屬於勝利者。

程瑯低下頭,嘴角一絲冷笑。

他從皇宮裡出來的時候,冬天的灰霾又低又沉,有點霧氣。

一步步沿著臺階往下,程瑯看到羅慎遠在和徐渭說話。徐渭滿面的笑容,羅慎遠細聽,雖然沒有什麼特別的動作,但是所有人都會把目光放在他身上。

陸嘉學居然在臺階下等著他。

“好外甥,你給羅慎遠通風報信過?”陸嘉學微笑問他。

程瑯早知道他會發現,也沒有辯解:“舅舅……隨您怎麼處置吧,我也不多說瞭。”

“處置你?”陸嘉學冷哼。

“我找你有事,給我過來。”說罷披瞭鬥篷,率先走到前面去。

程瑯咬牙,跟在他身後。他可不敢忤逆陸嘉學。他找自己做什麼?

《首輔養成手冊(錦繡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