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艱難產子

羅府賓客未散,近瞭黃昏。丫頭拿竹竿挑下屋簷掛的紅縐紗燈籠,一盞盞點亮。

羅成章在陪太常寺少卿喝酒,二人正熱鬧著,桌上另擺瞭些鹵豬耳朵、鹽炒花生之類的下酒菜。

前院熱鬧,人生哄哄的。有個機靈的小廝跑進來傳話,聲音亮堂:“二老爺,二老爺,都督府那邊有消息傳來,說是都督當堂宣稱,娶說咱們小姐做的是繼室,做寧遠侯府侯夫人!”

羅成章差點酒杯子都沒有拿穩,從坐上站起來,眼睛發亮直走到這小廝面前:“可別胡說!娶親的時候分明說的是妾,怎的變瞭繼室?聽清楚瞭嗎,莫鬧瞭笑話!”

小廝又笑:“二老爺,在場的賓客親耳聽到的,是咱們小姐。便有人快馬加鞭來說瞭,那還有假的!”

羅成章頓時臉上的笑容都控制不住:“當真是繼室?我女孩兒成瞭侯夫人?”

“是的,賓客聽得真真兒的!”

羅成章立刻讓婆子拿瞭封紅過來打賞瞭小廝,小廝跪地接過。他抖機靈急匆匆地跑進來,討的就是這份喜錢。那太常寺少卿聽到,連忙舉杯站起來,笑容滿面:“瞭不得瞭不得!以後羅大人豈不就是都督大人的老丈人瞭。恭喜,我還得再敬羅大人才是!”

屋內的賓客皆站起來。

羅成章嘴都合不攏,簡直飄然。吩咐婆子:“立刻去告訴夫人,還有喬姨娘一聲!”因為太過高興,他連那點疑慮都沒有去細想。

剛敬瞭酒。這時候外面就通傳說三少爺回來瞭,羅成章立刻放下酒杯迎出去。

羅慎遠穿著朝服,梁冠未戴。氣勢很陰冷,甚至漠然。他將手上的梁冠交由到隨從手裡,林永等人簇擁著他,步履極快地往嘉樹堂走去,仔細看身後還有許多不認識的陌生面孔,氣勢不一般,也不知道都是些什麼人。羅成章叫住他,走過去問:“慎遠,你怎的才回來,徐大人之事怎麼樣瞭?”

羅慎遠聽到他的聲音轉過身來沒有說話,目光可謂是冰冷至極。

羅成章不知道發生瞭什麼,沒繼續過問徐渭的事,而是笑道:“你知不知道,都督大人當堂宣佈要你妹妹做繼室。以後她可就是侯夫人瞭!我們得去一趟陸傢才是。這麼大的事,侯爺竟然說也不說一聲。難怪那邊還宴請瞭賓客……”

羅慎遠聽瞭嘴角露出一絲冷笑,慢慢走近他說:“他是當堂宣佈娶我妹妹為繼室,你知道他說的是哪個妹妹嗎?”

羅成章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實在莫名其妙。竟是一愣:“嫁過去的自然是……”

“他娶的是七妹妹,父親可還記得?”羅慎遠聲音非常的平靜,“在保定養病的羅傢七小姐,羅宜寧。”

羅成章宛如被雷劈瞭,半天反應不過來,然後臉色發白:“你什麼意思……憐姐兒呢?她不是……”

當年英國公讓他稱羅宜寧暴斃。但暴斃不吉利,還要做喪事,畢竟那時候羅慎遠還要趕考。羅成章幹脆稱羅宜寧病瞭在修養,不得見人。

但是陸嘉學怎麼能娶羅宜寧呢!他怎麼會看上羅宜寧瞭呢?她已經嫁給羅慎遠瞭,而且他早就聽聞,羅宜寧是陸嘉學的義女……

羅成章心裡猛地震動。莫不是……這陸嘉學竟這般目無綱法,戀上瞭自己的義女,卻因有悖倫理不得娶。幹脆用瞭這招瞞天過海。此事關系羅傢的聲譽,羅傢必定不敢伸張。他卻能成功娶自己的義女為妻!

“這事實在是太荒謬瞭,究竟是怎麼瞭……你六妹呢?魏宜寧呢?”羅成章想問清楚,羅慎遠卻不再理他。轉身繼續朝嘉樹堂走去。

羅成章還愣著原地,有人急匆匆地跑過來,跟他說六小姐回來瞭。

喜宴還沒有結束,羅傢的人卻都無心於宴席瞭。

夜深之後的正堂,羅宜憐哭得妝都花瞭,默默地啜泣著。早換瞭吉服穿瞭件傢常的褙子,無心梳洗,還是出嫁的發髻和濃妝,喬姨娘站得幾欲癱軟。別說正室瞭,妾室人傢都沒想讓她當,竟還叫人送進瞭清湖橋!兩母女都久久地說不出話來。

但此刻林海如實在是無法同情喬姨娘母女。

“可見這太過張揚不是好事,如今周圍街坊誰不知道是你要嫁陸都督,現在可要怎麼收場。”林海如想到喬姨娘以為自己女兒要飛黃騰達瞭,對這親事提出的無數苛刻要求,羅宜憐還要羅宜寧給她端茶,心裡就一股子的不順暢。“你隻是當個妾,無聲無息的嫁瞭。這個時候說搞錯瞭怕也沒有人會知道,偏偏還要弄足排場……”

羅成章覺得林海如的話句句都在暗諷他,太陽穴一抽一抽地疼。“閉嘴!事情都發生瞭,說這些來做什麼!”

好吧,她不說瞭,讓他們一傢子合計去。林海如不再說話,叫乳母把懷裡打瞌睡的楠哥兒抱回去睡覺。

“我看就是那個賤婦與陸嘉學竄通好瞭,要與他茍且的!”羅成章越想越覺得如此,否則人怎麼會平白的不見瞭,“現在就該叫羅慎遠一紙休書休瞭她!免得給羅傢丟臉!”

站在一旁的羅軒遠一直沒說話,聽到這裡低嘆一聲。走到姐姐身邊,拍瞭拍姐姐的肩安慰她。說道:“三哥未出現在這裡,想必也是要找三嫂的。三嫂若是早有意於都督,怕是早與都督一起瞭,怎還會嫁給三哥呢,父親這個定是多慮瞭。您此時莫要去打擾三哥為好,徐大人那邊的事還要他解決,他現在肯定無暇分身。”

羅軒遠繼續說:“當務之急是如何解釋,六姐的名聲不能敗壞瞭。姐妹易嫁,傳出去也不好聽。不如就稱一直備嫁的是七姐姐,隻是她病弱行動不便,便由六姐代為完成儀式,清湖橋的事也一並隱去瞭。”

羅成章臉色稍微緩和瞭些,羅軒遠這主意說得好,不管別人怎麼想,總歸要有個說辭的。他隻要一想到小時候那個粉粉糯糯的女娃,叫他父親叫瞭十多年的孩子,竟然是他幫別人養大的,他還是心裡過不去,對她的猜測總是懷著最大的惡意。

羅宜憐才哭著撲在弟弟的懷裡,感覺到弟弟柔和地安慰她。才知道母親小時候跟她說的,傢中有個男孩便如頂梁柱是什麼意思。

嘉樹堂的燭火一直亮著。

“屬下打探清楚瞭,黃昏的時候有輛馬車出城,還有程傢的護衛護送。隻是已經跑太遠,怕是暫時追不上的。因一直在下雪,車轍的影子也看不出來,不知道往哪個方向去瞭……且寧遠侯府那邊還沒有動靜,都督大人暫時沒有離京。”一個穿短襖,戴瓜皮小帽的男子躬身說。

林永等人垂手站在羅慎遠身側。

羅慎遠手裡把玩著一枚印章,他似乎根本沒有仔細聽,點頭讓他下去。

片刻又有人進來拱手:“……探子回信瞭。說是都察院儉督禦史程瑯大人前幾日進宮,皇上暗中指派瞭程大人去暗查,奉瞭皇命,恐怕要離京兩三月的。但因是暗中指派,也不知道究竟去的是何處。另外,您吩咐的畫已經送進皇宮瞭,皇上看瞭沒說什麼,收下瞭。”

印章被緩緩捏緊,羅慎遠閉上眼睛。

陸嘉學不愧是斬殺瞭兄長,篡奪瞭侯位,陪皇上登封至極的人。這局一環扣一環,為的是真正算計他的妻子。

他是不是該感謝,陸嘉學終於把他當成個對手看待瞭?上次直接搶人,那是根本沒把他當成對手的。

程瑯把羅宜寧帶去瞭哪裡?官道四通八達,很可能一轉眼就找不到瞭。他派再多的人出去都是大海撈針,更何況這次是程瑯陪同。程瑯絕不可能讓沿途留下蛛絲馬跡。就算他想親自去找,也不知道往哪裡去。他親自去漫無目的的搜尋,那是最不理智最極端的做法,幾乎就是在向全天下宣告羅宜寧不見瞭。

羅慎遠很清楚,這個局解五可解,隻能一個個地方去找。而且還不能驚動旁人,否則宜寧一樣艱難。

最可怕的就是他沒有方向,不知道從何找起。

“都出去吧,我休息一下。”羅慎遠道。

幾人面面相覷,拱手退下。羅慎遠站起身往西次間走去,她的丫頭點瞭燭火,但是屋內沒有人說話,爐火都沒有點,宜寧之前還在給他做鞋襪,花樣繡瞭一半。常用的那件兔毛鬥篷團瞭一團,放在羅漢床上。他拿來仔細聞,還有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

一切都在,她喜歡的首飾,親手剪的臘梅。隻是屋中沒有她的身影,沒有她說話時熱鬧的聲音。夜寒冷而寂靜。

他的妻被人奪去瞭。

羅慎遠久久地坐著,手微微地顫抖。最溫暖的東西被人奪走瞭。現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或者應該是算計,那種毀滅的報復的沖動。她才不見瞭一天,好像一切黑暗的東西都快要壓制不住瞭。

他緩緩地摩挲著鬥篷上的兔毛,好像她還在他身邊一樣。和往常一樣烤著爐火,靠著他睡覺。這樣那種溺水般的窒息感,會稍微輕一點。

外面雪又開始下瞭。

羅宜寧終於醒瞭,她的後頸比上次還痛,頭非常的昏沉。

一般醒來的時候都是在他身邊,他在看書,或者是寫字。宜寧靠著他他從不拒絕,縱容她在自己的懷裡睡。但現在她隻看到瞭陌生的屋頂。屋內點瞭一盞油燈,虛弱的光搖曳著,她看清楚這是個房間,一張架子床,八仙桌,圍屏。沒得別的東西,應該不是長期住人的地方。

羅宜寧伸手捏瞭捏後頸放松,她發現自己的鞋不見瞭。隻穿瞭綾襪走到窗戶面前打開,窗外正是風雪,北風吹得大雪胡亂地飛下來。外面有株枯死的桃樹,枝椏都被吹斷瞭。不遠處還有個馬廄,大雪覆蓋瞭馬槽。裡面的馬都擠在很裡面,看來外面很冷。有很多護衛背對她站著,這裡守衛十分森嚴。

她隻站瞭一會兒,手足都凍得僵硬瞭。好似沒有穿衣裳般,風不停地往她的衣襟裡灌,冷得刺骨。羅宜寧冷靜地思考著,這樣的天氣若是逃出去,恐怕會被凍死在路上。

三哥發現她不見瞭怎麼辦。他應該會著急吧?程瑯突然出手,他肯定沒有預料到,根本來不及追上來。

忽然有狗吠聲響起,腳步聲漸近。羅宜寧猛地回過頭,看到房門被打開瞭。

程瑯穿瞭件黑狐皮鬥篷走進來,肩上有雪,手裡拿瞭個食盒。

他看到宜寧站在窗前,有雪都吹進來瞭。立刻大步走過來把窗扇關上,才阻隔瞭寒風的侵襲。然後他摸瞭摸宜寧的肩,便皺起眉。脫下自己的鬥篷裹在她身上:“你明明知道外面都是護衛,何必再看呢?就算你能出去,外面冷得滴水成冰,你會被凍死在路上信不信?”

鬥篷上殘餘他身上的溫度,羅宜寧在他要給自己系帶的時候攔住瞭他的手,然後脫下瞭鬥篷還給他。

“我不要。”她的語氣淡淡的,似乎和平時沒有區別,卻透著一絲極致的疏遠。

寒冷再次侵襲,程瑯拿著她還回來的鬥篷,手微微一僵。

她已經走到瞭桌前,卻沒有拒絕進食。她本來就纖瘦,已經很久沒有吃東西瞭,天氣又這麼冷,她再不吃恐怕撐不瞭多久的。

程瑯帶來的食盒她打開瞭,裡面放瞭一碗蘿卜燉雞湯,炒的豆幹臘肉,蒸蛋羹,另有一疊水靈靈的拍黃瓜。她不知道這天寒地凍的,程瑯是從哪兒找的幾個菜。這絕不是在京城裡,比京城還要冷一些。

壘得尖尖的一碗米飯還冒著熱氣,宜寧拿著筷子開始吃起來。“這是在哪兒,”她突然問。“你應該帶我出瞭京城瞭吧?”

程瑯走到她背後,沒有堅持把鬥篷蓋在她身上,以她的個性肯定是拒絕的,說不定還會把她逼急瞭激烈反抗,甚至用憎惡的目光看著他。

程瑯心裡隱痛,他突然發現自己非常受不瞭她的冷漠。一絲一毫,他希望她還是那個溫柔對他,把他抱在膝頭教他讀書的宜寧。她的任何冷漠或者是厭惡鄙夷,都會讓他如刀割一般的痛。

“已經過瞭雁門關瞭,在前往應縣的路上。”程瑯坐在她身邊說,“馬車日夜兼程,本來是準備第二日就到大同的。不過起瞭暴風雪,所以找個驛站休息,也要換馬瞭。一會兒雪停瞭還要走,大概就能到大同瞭。”

羅宜寧越聽越心寒,已經過雁門關瞭!看來路上還真是快馬加鞭,沿路還要準備換馬,早就有預謀瞭。她覺得胸口一陣發悶,她原以為自己已經冷靜下來瞭沒這麼憤怒瞭。程瑯……程瑯居然叛變她投靠瞭陸嘉學!她悉心的教導,百般的縱容,就是這個結果!程瑯要做他的走狗,什麼情義道義的,原來所謂幫她也不過是掩人耳目的計策而已!

她的憤怒忍都忍不住,筷子一放突然抬起手,差點就朝著他那張美玉般的俊臉打下去瞭!

他是她少見的,最好看的男性。

但是她有沒有打下去,打下去又有什麼意義,宣泄憤怒嗎?

程瑯看瞭就笑:“你想打我嗎?也是,我畢竟一開始還說要給你報仇,轉眼就叛變瞭為陸嘉學效力。你應該憤怒的。”

他一把捉住瞭她的手:“你要打的話,打下來不是比較好嗎?”並拉著她的手要她打下來。

羅宜寧抽回自己手,其實飯也吃不下去,冷冷地看著他:“程瑯,這麼多年來我對你,宛如對自己的親生子。你覺得我虧待過你嗎?我不求你報答,你原來對我見死不救,劫持於我,我可說過你半句?你為什麼要做這些,好玩嗎!”

程瑯又猛地捏著她的手,一字一句地冰冷說:“你忘瞭我是政客,最冷漠不過的人。為瞭權勢我什麼都會去做,你又算什麼?”

他知道這些話如何傷人,但就應該這麼說。而且他的確就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甚至去幫陸嘉學也無所謂。這是沒有騙她的。

羅宜寧一把揮開他的手,看也不想看到他。崩潰得眼淚都出來瞭,但是她沒有哭,她閉上眼說:“你出去……滾出去!”

她渾身發抖,竟然不知道究竟是冷還是氣的。天寒地凍的,跑瞭也是回不去的,越想就越發的絕望。

“你把飯菜吃完,一會兒雪該停瞭。”程瑯撿起地上的鬥篷,其實已經該啟程瞭,還是等她緩和一下吧。

聽到門關上之後,羅宜寧才坐在桌前慢慢地吃東西,飯菜已經冷瞭。他剛才提來的時候還是溫熱的。羅宜寧喝完瞭整腕的雞湯,頭卻越來越昏沉。心裡更恨,她跑都跑不瞭瞭,他竟然還在裡面放東西……

一會兒程瑯打開房門進來,外面雪停得差不多瞭。羅宜寧又變得昏昏沉沉的,還是這樣好。雖然是不怕她跑,她再怎麼聰明不過女子,手無縛雞之力。隻是要真的跑瞭,外面天寒地凍的會凍傷她。程瑯把她打橫抱起。

天還沒亮,他抱著羅宜寧上瞭馬車。

雖然天還未亮,但一眼就能看到茫茫雪野,路邊全是雪。風雪才停就又開始趕路瞭。要早日趕到大同才行,否則真是怕她撐不住。

陸嘉學留在京城還有要事,畢竟瓦刺部與韃靼部結盟一事,除瞭他之外沒有人能應對。但也最多一兩個月,陸嘉學肯定還會以宣大總督的身份回到大同,羅宜寧現在對他這麼抵觸,陸嘉學真的來瞭,她又該怎麼辦呢?

陸嘉學可不是這麼好說話的。

羅成章叫瞭羅慎遠過來,羅三太太無故不見的事,府中總要說清楚。跟陸嘉學作對無異於自尋死路,他比較贊成說羅宜寧病死,再為羅慎遠娶一房繼室。至於羅宜寧,那就跟羅傢再無關系。

羅慎遠聽父親說話,他再慢慢的喝茶:“此事父親不用操心。”

當初他要娶羅宜寧的時候,也是這般固執,由不得別人說半句。

羅成章勸道:“你何必糾纏於她,她這般被劫持。就算回來瞭也該吊死以證清白!三綱五常,沒得這麼敗壞的!”

羅慎遠的茶杯重重地磕在瞭桌上,滾燙的茶水濺得到處都是!

羅成章嚇瞭一跳,羅慎遠卻不說話。

屋內久久的沉寂,然後羅慎遠又說話,語氣還是淡淡的:“父親知道,我為什麼要娶當年的七妹妹嗎?”

羅成章一直不想去想這個問題。羅慎遠就繼續說:“當你受盡磨難,每個人對你都是如初一轍的冷漠,輕賤於你。這個時候出現一個對你好的人,你會把她當成什麼?”會忍不住把她當成生命中的溫暖,他人性的那一部分。

他所想象的未來的美好都與她有關,如果沒有她,他不知道他的未來還有什麼美好的東西。所以不管宜寧遇到什麼,他都要找她回來。

“所以父親不要再跟我說這個……其實對於我而言,羅傢又算什麼?”他嘴角露出一絲冷笑,然後離開瞭廳堂。

羅成章手心發涼。

外面月色如洗,他隱隱的想起當年那個丫頭,羅慎遠的生母。她一貫站在人後不愛說話,羅成章並不非常喜歡她,比不得另一個寵愛。她給另一個丫頭下毒,那丫頭中毒身亡,一屍兩命的時候,她真是看不出絲毫異樣。當時若不是羅老太太,誰也不知道會是她。

是啊,當年他又怎麼會想到,那個丫頭的兒子,竟然是如今的羅慎遠。羅傢如今的頂梁柱。

他的通房丫頭捧著手爐進來:“……二老爺,天氣冷得很,您暖暖手吧。”

羅成章揮手,道:“去把四少爺找來,我問問功課。”

數天後羅慎遠接到瞭探子傳回來的消息,暗哨們一直沒找到羅宜寧究竟在哪兒。那條官道上通甘陜山西,下通河北湖廣四川,一路上還有數輛馬車同時出發,分散瞭各地。越往下找蹤跡就越少越模糊。他看瞭將紙團捏在一起,告訴屬下:“繼續找,不要驚動人。往山西陜西去。陸嘉學的勢力老巢在這些地方。”

幾天的思考之後,羅慎遠已經從幾欲崩裂的情緒中冷靜下來瞭。他開始縝密的思考,要不要親自去找。這無疑非常冒險,但他怕自己越來越焦躁之後,會忍不住這麼做。但這茫茫人海,根本不可能找得到,他心裡很清楚。

第二個想法,也許他應該先謀求那個位置。那個位置他一直都想要,就算不是為宜寧,他也是個有絕對野心的人。但是就算他絕頂聰明足智多謀,按照正常的方法入閣,再怎麼也需要三十歲。其實他可以做很多事來加快這個過程,隻是顯得沒這麼正義。

當然正義一直都不是他考慮的第一要素,何況又在她出事之後。

隻要當他能處於那個位置,還怕不能制衡陸嘉學嗎。

皇上昨天情緒有所松懈,今天應該會把老師放出來瞭。

羅慎遠自己系好瞭朝服,想到她在的時候半蹲在他面前幫他穿衣,抱怨說“你的朝服好多系帶”或者是“早上的糖心包子不好吃”。他靜靜地站瞭會兒,空氣中隻有飄動的塵埃。羅慎遠出門上瞭馬車。朝著皇宮而去。

皇上剛換瞭道袍換瞭龍袍,不知道在想什麼,心不在焉的。

例行的稟報完瞭之後,司禮監要唱禮。請流派已經做好瞭準備,找瞭謝大學士為徐渭求情,應該今天就能把人放出來瞭。

誰知道有個太監捧瞭折子進來,通傳要見皇上。羅慎遠撇到那折子上的筆跡,臉色微微一變,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

皇上接瞭折子看,不知道上頭寫的是什麼,他的臉色變得無比難看,甚至陰沉得滴水。

“把徐渭壓上來。”

六個字比剛才和緩多瞭,卻壓得殿內低沉一片。羅慎遠心裡暗道糟糕。

皇上雖然昏聵,沉迷女色與道學,但他不是個昏君,相反他非常的聰明。他不罵徐渭瞭,此時反倒嚴重起來。

徐渭其實在牢裡過得不算太差,畢竟皇上就是一時氣惱他,誰知道還會不會被重用。再加上他在民間相當有口碑,獄卒對之也沒有刁難。這時候被壓出來,竟也妥帖。皇上卻冷冷地看著他,直接把折子扔到瞭他面前:“遼東巡按副使韋應池傢中查獲白銀二十萬餘,他說攻打河套地區,卻以老弱病殘冒領軍餉二十餘萬兩。現全軍覆沒,無一人生還。當年韋應池是你推舉吧?這麼多年以來,他一直與你結交,書信往來不斷,這些可是真的?你任職戶部尚書,軍餉發放都要通過戶部,你也參與其中瞭吧?”

徐渭嘴巴翁動,全軍覆沒……韋應池死瞭?他當年是推舉過韋應池,但他熟知好友個性,他是絕不會貪污軍餉的!他素來勤儉,京城中的房舍僅是個兩進的小院子,隻有一位老妻,他想給老妻買支金簪子,都要猶豫再三。

“皇上,韋大人絕不可能貪污軍餉啊皇上!”徐渭不停地磕頭,“皇上明鑒,他攻打河套是想收復失地,如今身老戰死沙場。是為國捐軀,不得這樣污蔑啊皇上!微臣也絕不會參與軍餉貪污的!”聲音都嘶啞瞭起來。

“朕沒昏聵,他貪污再先,已有鐵證。你與他書信往來,朕早有耳聞,朕最厭煩你們這些人!”皇上說著就站起身,聲音掩飾不住的憤怒,“還想官復原職,給我帶下去打入死牢!司禮監,拿筆來擬聖旨!”

文臣與邊境武官私自結交是大忌,更何況還涉及軍餉貪污。

君王雷霆震怒,接連好幾個人跪瞭下去給徐渭求情。徐渭怎麼可能合謀貪污軍餉呢!

皇上更怒,接連罰瞭幾個人的板子或俸祿。

汪遠靜靜地站著沒說話。

徐渭小動作不斷就罷瞭,上次竟然直諫於他,他這次的確是要除掉徐渭瞭。羅慎遠一看那筆跡就知道出自遼東巡按使之手,他是汪遠的心腹之一,栽贓陷害是汪遠的拿手好戲。知道徐渭這次是惹到瞭汪遠,什麼貪污絕對是汪遠所為,朝中很多請流派冷冰的目光都看向汪遠。

雖然求情的人都被皇上罰跪打板子瞭。但是想到周書群的死,想到徐渭被陷害,朝中但凡有血性的人都無比激憤。跪下來求情的一個接著一個,六部給事中都紛紛跪下,其中楊凌是帶頭的。

一時呼聲四起,不跪的清流黨幾乎是寥寥無幾,其中沒有跪的羅慎遠站在第二列,十分顯眼。

羅慎遠閉上眼,他知道很多人在看他。

那目光甚至是錯愕,驚疑的。畢竟他是徐渭的愛徒,清流黨中風頭最勁之人。

一定會觸怒皇上的,他不會跪。他想起汪遠素日對他的利用,又想起他剛才說話嘶啞的聲音,竟然不知道什麼滋味。

皇上倒是笑起來:“好、好,今日跪之人都去午門領十杖,誰再求情,再領十杖!終生不得升遷!”

說完之後就摔冊而去,司禮監才唱禮退朝。

羅慎遠慢慢的自皇宮的臺階上走下來,很多人被拉去午門打板子,刺骨的北風無比寒冷。汪遠走在前面,等瞭許久。

“羅大人。”汪遠回頭看著他,笑道,“怎的,竟然不為你的老師求情?”

“事實不清,下官不敢妄言。”羅慎遠道。

“羅大人是聰明人。”汪遠瞇著眼睛,簇擁他的人不少,“跟聰明人說話最省心瞭,汪某倒是欣賞羅大人這份謹慎的。”

“多謝汪大人賞識。”

羅慎遠知道,汪遠在對他釋放善意。聽話的人,應當得到這份善意,甚至是一些回報。如果羅慎遠這時候投誠於他,那麼汪遠就會表達出十分的善意和誠意,這是對清流黨的一個信號。

汪遠說完就走瞭,而走過羅慎遠身邊那些清流的官員,看著他的神情則很復雜,甚至是冰冷的。誰都知道他是徐渭最鐘愛的學生,破格提攜,短短幾年竟然就官至工部侍郎,如今請流派中的中流砥柱。

徐渭要死瞭,他作為請流派的中堅力量,竟然不為老師求情?反而一副什麼都沒發生的淡漠樣子,同汪遠說話,這人倒是當真心冷!

羅慎遠什麼都沒說,一路回瞭府中。

大雪竟然又下起來,鵝毛大雪將樹枝都壓斷瞭。他剛下瞭馬車,楊凌就從後面追瞭上來。

“羅慎遠——”

羅慎遠回過頭,楊凌剛從午門回來。臉色鐵青,幾步走到他面前來。

“老師出事進瞭死牢,大傢都跪下求情,你竟然不為所動。老師平日待你有多好,你自己心裡清楚!”楊凌一想到徐渭平日笑瞇瞇的慈祥模樣就忍不住,“你就這麼怕權勢被奪嗎?老師對你那些好都喂瞭狗肚子瞭!你還同汪遠那狗賊說話!”

羅慎遠好像沒什麼反應一般,攏瞭鬥篷繼續往府裡走。

楊凌見他這般,一把扯住他,繼續說:“我比不得你羅大人心硬,老師待我那一點好,我也知道知恩圖報。今日來也就是和羅大人說一聲,若是羅大人選擇瞭汪大人,攀上高枝,我等自然是不配與羅大人交往的。”

羅慎遠被他拉住走不動,沉默地看著墨色天空裡紛紛揚揚的大雪。楊凌在憤怒,他究竟有什麼好憤怒的?誰都有資格憤怒,但是輪不到他。

“你這般的狼心狗肺,忘恩負義,倒是與那狗賊十分相配瞭!”

羅慎遠聽到這裡,他猛地回過頭,突然就冷笑瞭:“我們之間,究竟還是你蠢!”

“你覺得徐渭對我好嗎?有多好?”羅慎遠步步緊逼他,“他要是對我好,會任由我處於風口浪尖,任人陷害打壓嗎?真的對我好,會防備於我嗎?楊凌,你不妨自己想想,他是怎麼對你的。”

楊凌被他問得愣住。

“你明明就有狀元之才,他卻把你放進第二甲中,又親自收你為學生,就是不想讓別人註意到你。安排你做戶部給事中,在他的羽翼之下被保護。最後再安排你做國子監司業,讓你日後能門生遍佈天下,官運亨通。是不是如此?”

楊凌有些震驚:“你說是老師讓我……不,怎麼……你憑什麼這麼說!”

羅慎遠仍舊冷笑著:“而他做這些根本沒有人發現,因為在別人眼裡,我才是那個被他疼愛的學生。所以汪遠等人的打擊全在我身上。我不妨告訴你,你如果在我這個位置,早就不知道死瞭幾百次瞭!現在你還活著,應該謝我才是。”

楊凌還是沒有反應過來,羅慎遠揮開瞭他的手。

“楊大人,道不同不相為謀。你這般的清正廉明,單純固執,的確不該和我同流合污。就此別過吧,徐渭的事我不會去求情的,雖然我也建議你別去求——但你肯定不會聽的。”羅慎遠轉過臉走進府內,大門緩緩地關閉瞭。有人上前來給她撐傘。

羅慎遠在傘下站著,屋簷下的燈籠發出淡淡的光亮,紅縐紗的燈籠,他想起那日她吻自己下巴的時候。外面是熱鬧的廟會,很多很多串成串的大紅燈籠。思念如渴,解渴的水卻遠在天邊,隻能越來越渴。

不知道她現在在何處,有沒有冷著。他真想立刻就去找到她,將她帶回來。這是非常不理智的想法,很有可能會有去無回。而且現在朝中局勢詭異,稍錯一步可能滿盤皆輸,不能輕舉妄動。

他看瞭很久才低聲道:“走吧。”隨後進入瞭漫天大雪之中。

他明日應該去見見汪遠的。至於別人怎麼說他不會在意,於他來說有權勢才能做想做的一切。

山西大同都護府。

羅宜寧到這裡來已經有近一個月瞭,也就是她離開京城已一月瞭。這裡的冬天比京城要冷一些,又受瞭寒水土不服,她足足養瞭半月才得走動。程瑯在都護府住下瞭,他應該在大同有公差,時常看到他忙碌。羅宜寧就住在他後一進的宅院內,若是想離宅院,必然要經前院而過。但是前院全是程瑯的護衛。程瑯對她的態度更奇怪,不時常與她接觸,若是她要出去,卻是絕對不可的。

羅宜寧靠著靠墊,閉著眼沉思。

屋內燒瞭地龍,溫暖如春。幾個陌生的小丫頭在走動,是從人牙子手中買來的,沒得調教過,僅用來伺候她的日常起居。什麼大丫頭二丫頭的也不分,她也懶得分。隻知道近身伺候的兩個,一個與她同歲名晚春,另一個大她兩歲名晚杏。還有些灑掃煮食的婆子,都不記瞭。

這府中寬敞,還裝飾過一番,外頭雖然隻是簡單的四合院,隻種瞭冬青和湘妃竹,鋪瞭石子路。裡頭卻佈置得非常奢華,還有專門給她煮食的地方。可能是想讓她的心情好些,程瑯專門請人來與她做食,但她每日還是吃的很少。

前幾日她終於能出去一回。羅宜寧觀察瞭周圍,她發現都護府的確可怕,裡頭是護衛,恐怕還有暗哨。外面有穿胖襖的衛兵逡巡,把手重重。程瑯帶她出去之後,她看到外面有條河,河對面有個寺廟。而旁邊有鱗次櫛比的房舍,小巷交錯縱橫,若是能鉆進這些小巷裡,倒是可能會逃出去。因已經十二月末臨近過年瞭,到處都開始貼對聯,掛炮仗瞭。

程瑯那日見她無心看周圍的景色,就問她:“你要不要買些什麼,這裡的牛肉挺好吃的。”

她隻是淡淡地看瞭他一眼。

程瑯走到肉鋪前叫店傢切瞭半斤牛肉。然後到她身邊來跟她說話:“以前每年過年的時候,我都會去看你……你葬在陸傢的祖墳裡,每次去的時候,其實陸嘉學都在那裡。”

宜寧沉默。

“……他會叫所有人退下去,自己一個人留在那裡。有一次我無意進去,看到他半跪在那裡……我從來沒有看到他那個樣子過。”程瑯繼續說,“但是除瞭這個之外再也沒有別的瞭,他還是那個陸嘉學。要不是我查過謝敏,否則我也不會認為是他殺瞭你。”

“那裡有賣鬧嚷嚷的,”程瑯修長的手一指,前面有個賣佈頭的地方,插瞭許多鬧嚷嚷。“我小的時候,你常制給我玩。你還記得嗎?”

他走過去買瞭些,笑著朝她過來。穿過熙攘的人群。

宜寧覺得自己好像看到那個伏在她肩頭的孩子。

她不忍看瞭,就別過頭。突然註意到旁邊的一傢草料的庫房。

大同是邊界重鎮,來往的馬匹車輛非常多,草料需求也很多。有輛運廢草料的架子車從都護府裡出來,進瞭倉庫之中。宜寧突然呼吸一緊,她記得馬廄的方向離她住的院子並不遠……

她必須要趕快回去!越晚回去名聲越是問題。而且她也無比的想念羅慎遠,甚至每一個人。

想到這裡,羅宜寧放下瞭手中的書。這兩日她盡量平靜,做出似乎已經適應這裡的樣子,讓這些人放松警惕。

她也弄清楚瞭護衛的分佈,因她是女眷不便,後院幾乎沒有幾個護衛。但要防備暗哨盯梢,還有草料車什麼時候拉進來,又什麼時候會出去。已經差不多瞭,她想瞭很多種辦法,可以一試。她手上還有出門時戴的首飾,赤金鐲子,金玲瓏耳鐺,可以當做盤纏。

隻要她能出都護府,就有希望出大同城,出城之後程瑯絕對再無辦法!

“我想去後院走走。”羅宜寧對晚春說。

晚春不疑有她,這位太太有事沒事就喜歡走走。人不怎麼說話,其實還挺好伺候的。她給她圍瞭鬥篷拿瞭手爐,才跟著出門。

後院其實沒什麼看的,曲曲折折的房舍,一個連著一個,角門貫通,院中擺些水缸養植物,但這季節全是冰面。宜寧進瞭後院之後,就迅速地甩開瞭丫頭,然後朝草料車的地方去。直到羅宜寧躲進草料垛裡,心還砰砰直跳。

那用過的草料有股馬尿的騷臭味,其實熏得很難聞。她盡量放輕呼吸,幸好她不重,隻希望那車夫不要發現後頭草料堆裡多瞭個人。

不久後她聽到瞭車夫的腳步聲,越發的緊張……

很快車就開始動瞭,羅宜寧這才稍微吐瞭口氣。緊緊抓著秋香色鬥篷的邊緣努力縮小,她特意選的這個顏色。

一刻鐘之後,都護府開始騷動起來。晚春晚杏兩個貼身的丫頭被罰跪在澆水凍的冰面上,懲罰她們看守不力。兩人委屈得直哭,隻覺得膝蓋都要跪壞瞭。程瑯已經管不得她們,陰著臉帶著衛兵朝外面走:“周圍的所有車一並攔著檢查,城門設關卡,搜不到人不準開城門!”

人要是在他手上不見瞭,那簡直荒謬!何況她才多大,長得又是那般……要是出瞭事,遇到什麼就不好說瞭!

程瑯漠然,笑都不曾笑。大同總兵曾應坤被抓後,這裡就是陸嘉學的地盤,他可以直接封城門!

羅宜寧絕對想不到程瑯連城門都可以封,否則她一定不會想這個主意。當她躲在另一輛馬車上,被他從中拎出來的時候,氣得發抖。差點真的一耳光扇他臉上!

“挺好的,挺能跑的,都差點出城瞭。”程瑯把她抓進馬車裡坐好,捏著她的手腕說,“這裡是邊界,防守固若金湯。你就算出瞭都護府也出不瞭大同城!”

羅宜寧在草料堆裡熏瞭半天不敢動,又一路上精疲力盡的。沒力氣跟他吵,隻覺得頭疼欲裂,一抽一抽的。

他看她臉色不對,伸手按她的太陽穴:“怎麼瞭,你頭風又犯瞭?”他說,“別急,我已經把郎中找好瞭,都護府裡候著。”說罷吩咐馬車跑快些。冬天裡這般折騰能不痛嗎,本來就沒有好透。

馬車還在跑,羅宜寧沉寂後突然問:“阿瑯……你能讓我走嗎?如果是我求你呢。”

這麼多天瞭,她第一次叫他阿瑯。程瑯幾乎一震,他低嘆道:“對不起宜寧……真的對不起……”

放她回去,他的下場如何暫時不說。他以後,恐怕是再也沒有機會瞭。這幾天雖然羅宜寧不搭理他,但程瑯與她一起生活,卻有種異樣的快樂。隻是怕與她接觸過多,會忍不住有……故不敢多過接觸。

她就閉上眼。

“明明是知道的,卻偏要問問……”羅宜寧似乎在嘲笑自己。

已經到瞭都護府外,程瑯扶她下來。那郎中果然在堂中等候,程瑯是料定瞭羅宜寧這般肯定出不瞭大同城。

羅宜寧一身的臭味,剛換洗瞭衣裳坐在榻上,由那郎中診治。那郎中一開始就給她瞧過病,精通醫理,這般一試脈卻用瞭許久。羅宜寧此刻逃跑失敗沒有精神,昏沉欲睡。就由得他聽脈瞭。

那郎中試脈之後走出房舍,一臉疑惑。看到程瑯還在門外,就拱手對程瑯說:“得恭喜程大人才是,貴夫人這似乎是喜脈。隻是月份不大,切得不真切,但憑著經驗是八九不離十瞭。”

程瑯聽得一怔,莫名的感覺湧上來,卻什麼滋味都感覺不出來。反正是沒有喜的,他反問道:“喜脈?”

“應當是的,老朽行醫三十多年瞭,這還是拿得穩的。”

羅宜寧……居然跟她那位三哥真的行房瞭。還懷瞭羅慎遠的孩子!

她肚子裡竟然有羅慎遠的孩子瞭。

程瑯久久地回不過神來。他看著屋內她側躺在椅子上,有些疲倦的側臉,又想起她剛才乞求一般的喃語。

旁邊跟著他的下屬問:“程大人……這事是不是該告訴都督一聲……”

“閉嘴!”程瑯冷冷道,“不準說,一個字也別提!”

如果陸嘉學知道瞭,他肯定不會留下這個孩子的。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回來,能瞞就瞞著吧。等過瞭三月胎穩瞭,不留也要留。宜寧這樣的個性,若是自己孩子被害瞭,他簡直無法想象她會怎麼樣。

他實在是不忍心,看到她悲傷難過。

下屬不知道他為何突然生氣,噤聲不敢言語。程瑯深吸瞭口氣,問郎中:“她身體如何?”這一路來沒少受折騰,怕她懷相受瞭影響。

郎中看程瑯似乎並不高興,覺得奇怪,但也沒有多問:“尊夫人懷相尚好,脈搏有力,沒得大礙。”

“那就好,你開些安胎的藥。今日的事,一個字都不準再提起。”程瑯側頭看著他。

郎中應喏,程瑯才挑瞭夾棉的簾走進屋內,兩個小丫頭忙著燒爐火。程瑯在她身旁坐下來,他沒有告訴她有孕一事,宜寧知道瞭說不定反而露陷。就這麼暫且瞞著吧,她前世就沒有孩子,一直非常遺憾,把他當成親生的孩子疼愛。

現在她就要有自己的小孩瞭,做母親瞭。

程瑯牽起她的手,也隻有趁著陸嘉學不在,他才敢暫時這麼做。他靜靜地埋下頭,靠著她的外衣。

沒想就這麼把宜寧驚醒瞭,她看到瞭身前一顆黑色的頭顱,立刻坐起身來。

程瑯放開她的手,問道:“你餓瞭嗎?我叫丫頭給你燉瞭黨參雞湯,蒸瞭些糯米飯。”

羅宜寧反而攔住瞭他。

羅宜寧想好好地跟他說明白,就這麼相處下去是不行的。她低聲道:“程瑯,你便是不放我,我自己也要跑無數次。你明白的。這次你發現瞭,難保哪次你就發現不瞭。你防瞭千百次,總有一次能行的。”

“你先休息吧。”程瑯沉默然後道,他招手叫婆子過來,“好生照顧夫人,誰要是再敢玩忽職守,也去受受那等跪冰之痛。”

近身伺候宜寧的兩個丫頭被罰得雙膝鮮血淋淋,可能再也無法走路瞭。屋內的人俱都知道,嚇得沒有人敢說話。

羅宜寧又靠回瞭椅子,她淡淡道:“我餓瞭,上菜吧。”沒吃飽可沒有力氣跑,這兩個瘋子,一個比一個瘋。鬥智鬥勇總得先吃飽再說!

遠在京城,徐氏給魏凌端瞭熱水上來,給他燙腳。

魏凌已經聽說瞭陸嘉學娶羅七小姐一事,他反應過來之後就渾身發冷,又是憤怒。這幾日陸嘉學在宮中議事一直沒等到機會,終於等到陸嘉學那邊轎子出瞭中直門,他就想去陸傢問個明白。“暫時不燙腳,你先睡著,不必等我。”

魏凌披瞭外衣對徐氏道。

傢中事務雜多,徐氏剛剛上手。幸好婆婆和睦,又沒有妾室,徐氏過得還算順心。她問道:“國公爺,這外面都已經宵禁瞭,您還出去做什麼。您等等……披那件狐皮的鬥篷吧!”

但魏凌已經出瞭房門。

馬車在陸府門口停下來,正好趕在陸嘉學的馬車之前。魏凌看到他下馬車就擰瞭擰手腕。

陸嘉學也看到瞭他。

魏凌走到陸嘉學面前就是一拳,直朝面門。陸嘉學沒有防備叫他碰到,但他也立刻後退瞭半步沒傷著。眼睛倒是一冷。

魏凌氣得手抖:“我女孩兒呢,她在哪兒?你給我拿出來!”

“你女孩兒自然嫁給羅慎遠瞭,你來找我做什麼。”陸嘉學擦瞭擦嘴角,慢慢說。

魏凌說道:“難怪……我以前就總覺得你看她的眼神不對。你這混蛋,她可是你上瞭族譜的義女!她早就嫁人瞭,你竟還幹出這事。我若不教訓你,枉為她的父親!”

陸嘉學卻笑瞭。他認瞭羅宜寧為義女,還將她拱手讓給他人,怎麼能不可笑呢。

他沒有理會魏凌,擦過他身側道:“這次你以下犯上我不計較瞭,你好好註意吧,下次我不會留情瞭。”

魏凌握緊手。寒風撲面,寧遠侯府應聲關閉,

府內有人迎上來:“都督大人,要即刻啟程去大同嗎?”

“立即啟程。”陸嘉學說完往正堂裡走,那人跟在他身後,有些猶豫道,“大人,那人要見您……倒還挺著急的,您看是否要見。”

陸嘉學的腳步停住瞭,很久才問,“她現在在何處?”

夜深幾許,酒廬人少,沒幾個人在這兒燙酒喝。那店主卻一直沒有關門,煮得滾白的燙冒著熱騰騰的氣,昏黃的燭光從裡頭漏出來,斜斜地拉出打瞌睡的小夥計的影子,桌上的燭臺。

響起兵器摩擦的聲音,兩列親兵很快跑來,將著周圍團團圍住,那小夥計突然被嚇醒瞭,看到這陣勢一陣心驚。隨後才是馬車駛來,有人下車。隨從對那小夥計搖頭示意他別說話,小夥計就看著那個高大的身影進瞭酒廬,震驚地瞪大眼。

那不是……寧遠侯爺嗎?

酒廬內沒得幾個人在喝酒,進瞭旁邊的小間。有人跪坐在桌前,身後站瞭幾個垂首之人。桌上燙好的酒散出陣陣酒香,切好的牛肉醬成褐紅色。

那人戴著鬥篷看不清臉,直到侍從有人把門合上,她才揭開鬥篷緩緩道:“都督大人。”

那嬌艷容顏,又透著端莊貴氣,此人不是當今皇後又是誰。

“大人每次來都這般架勢,是怕我要算計於你吧。”皇後笑瞭笑。

“皇後娘娘這般作為,陸某不得不防。”陸嘉學在椅子上坐下來,他有種龍虎之氣,非常震懾。他跟他的兄長陸嘉然一點也不像,陸嘉然其實是個性情溫和的人,就算算計別人也是脈脈溫情。

“深夜相見實為無奈,我隻是想問問陸大人。是否真的不喜我那三皇兒。”皇後說道,“若無大人相助,他的前程怕不好決斷。”

豈止不好決斷,三皇子非她親生,母妃出身又不高。而且還不得皇上喜歡。若不是前朝一些老臣還堅持嫡子繼承,皇後根本無能為力。且這嫡子也名不正言不順。若與董妃那賤人對抗,實為不夠的。

那董妃自入宮後就得意,皇後周氏忍之許久,怎可讓她踩到頭上來!以後若她所出大皇子成瞭太子,怎還有她翻身的餘地。

“此事自有內閣大臣和皇上定奪。我一介武將,實在不好說話。”陸嘉學往後靠去,他這當然就是推諉之詞,看最近皇後與三皇子氣數將盡,故不想插手罷瞭。更何況徐渭出事後,支持三皇子的中堅力量更少瞭,汪遠這個老滑頭向來不會在這麼敏感的事上表立場,他才懶得說話。

皇後捏瞭捏手。陸嘉學果然也是個老狐貍!本來明明是說好的,這些朝中混的人沒一個簡單的!若是不拿點能誘惑他的東西出來,陸嘉學恐怕是不會答應幫忙的。但是權勢財富和女色,他都絲毫不缺,的確想不到什麼能夠打動他的瞭。

她看著陸嘉學,緩緩地柔聲道:“陸大人若是肯助我,我自然願意報答大人。”

陸嘉學冷笑:“皇後娘娘此話,陸某倒是不知道怎麼接瞭。”

皇後這意思實在是曖昧,她想怎麼報答?

皇後見他似笑非笑,就知怕是人傢在暗嘲。別過頭看著小間中插的幾枝臘梅。她說道:“我知道陸大人這幾年,一直在找當年殺害你夫人真正的兇手。”

陸嘉學的笑容慢慢消失瞭。

“陸大人若是肯助我,我願意告訴你當年的兇手究竟是誰,當年背後的真相。”皇後轉過頭,看到陸嘉學終於沒有瞭那等雲淡風輕之態,她放松瞭些,這下算是拿住陸嘉學的死穴瞭。

“別人不知陸大人曾經有個妻子,以為你薄情。卻沒幾個人知道,你是愛她太過才連提都不敢提。這多年搜尋都沒有結果,如今我可以告訴你。但是我有條件,陸大人將一件信物放於我這處,我才願意說給陸大人聽,我也是要自保的。隻看大人怎麼選瞭。”

身後有個人似乎想提醒皇後什麼,皇後卻緊緊盯著陸嘉學。

“當年的侯府之事,皇後娘娘如何得知。”陸嘉學說,“我怎麼能信你?”

“陸大人可以不信。隻是我要不是知道幾分真相,怕也不敢跟陸大人談條件瞭。”皇後繼續說。

陸嘉學沉默片刻,突然從腰間解下一塊玉佩,扔到皇後面前的桌上,一聲輕響。

“說吧。”兩字輕而淡。

其中千鈞之勢,隨著那塊價值連城的翡翠玉佩,扔到瞭皇後面前。

皇後讓周圍之人都退瞭出去,外面夜很深瞭。她知道自己必須說出很有價值的東西,值得陸嘉學這塊玉佩。她拿在手中,就相當於得到瞭陸嘉學的保證。如果說不出來,陸嘉學可能真的會弄死她。

他絕不會客氣的。

皇後將那冰冷的玉佩捏在手裡,開口道:“當年……我與陸嘉然其實有過往來。我與他相識的時候已經是太子妃瞭,當年他是寧遠侯府世子爺,俊美逼人,手握權勢。那等風度和俊雅,沒有幾個女子不喜歡的。”

宮闈秘史,淫-亂的事情實在是太多。陸嘉學早有耳聞皇後當年不檢,隻不過說的人並不多。大概也能猜得到,她恐怕當年與陸嘉然有往來,而且這份往來還沒那麼簡單,男女之間也就那麼點破事瞭。

“如陸大人所猜,具體的我也就不細說瞭。”皇後放慢瞭語氣,“甚至有一次,我在陸府被你夫人撞見過,隻是她當時不認識我。”

陸嘉學依舊看著她。

“陸嘉然他是個很奇特的人,他對女子的吸引力極強,難有不被他征服之人。隻是這和他的風度身份反差強烈,畢竟有謝敏的存在,他外表禁欲,實則暗中做事毫無顧忌,你看這是不是很吸引人。當時我很喜歡他,後來我才發現……他其實還與另一人暗中有往來。”皇後突然笑瞭,“你猜這個人是誰?是他二弟妹,也就是你二哥的妻子。”

“好笑吧。偏偏這些沒有人知道,他還是做他的謙謙世子爺陸嘉然。”

皇後神情似乎恍惚瞭,“其實就算發現瞭,我也並未舍得與他斷瞭聯系,他這個人實在是……實在是讓人難以離開。但他對的性格中,又有那樣的一部分,喜歡與別人的妻子來往。其實你的夫人也是個奇特的人,她這樣的人跟我們不一樣,對人的好太過簡單,做事又一向溫和。你知道這些話我是從誰口中聽出來的嗎?”

“這是陸嘉然說的。”皇後的笑容越來越深,“他親口說的這些話。其實他對他四弟妹的感覺更復雜,這和他平時交往的任何女子都不一樣,雖然謝敏端莊,二嫂嫵媚,但這些都不夠。偏偏你夫人,即使已嫁給瞭你,卻仍是有那種少女純潔之態,我知道他心裡怎麼想的。”

她的眼神也變瞭,語氣卻還是平靜的:“你是飽受欺凌的庶子,他根本不放在眼裡的人。偏偏你的夫人像隻小白兔一樣,弱而懵懂,在他不近不遠的地方放著,勾得他心癢。他想強占她,想把她壓在身下撕開她層層衣服,想聽她的尖叫……甚至,他可能想霸占你的妻子。那段時間陸嘉然對你夫人的興趣越來越濃厚,幾乎無法抑制,我從沒見他如此渴望得到一個女人。所以他其實已經開始暗中在設計你的妻子,讓她一步步入他的情欲陷阱之中……但是偏偏你那位二嫂嫉妒瞭。”

“人是她所殺的。”

皇後在最後道:“我知道是她,那個丫頭其實是早被二嫂收買的,你傢那位二嫂也是個不尋常之人,這麼多年與陸嘉然茍且無人發現,倒是厲害瞭。摔下懸崖再無活路,那丫頭後來被活活打死瞭,卻一句沒說。”

陸嘉學閉上眼,氣得手指有些發抖。他猜到可能是謝敏,可能是陸嘉然。所以一個也沒有放過,得權之後就殺瞭陸嘉然!囚禁謝敏。但是二嫂這樣一個女子,實在太容易忽視。如果不是知道這段密事存在的人,根本想不到會是二嫂。竟然是她!

同時他慢慢地冷靜下來,這也算是皇後的一面之詞,二嫂在陸嘉然死後不久就去世瞭,如今當事人隻有皇後活著。無論怎麼說,全憑她的一張嘴而已。

《首輔養成手冊(錦繡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