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眼稍微挑,嬌艷貴氣。已經三十多歲瞭,長年的養尊處優讓她看起來沒有絲毫老態。
陸嘉學看著她說:“皇後娘娘,我倒是有一疑問。既然謝敏都不知道身邊丫頭為二嫂的人,你又如何知道的?”
皇後沒有怎麼遲疑,就道:“自然是陸嘉然告訴於我的。那丫頭一開始也並非你二嫂的人。隻是後被二嫂收買,用傢中兄弟的性命威脅,叫她不得不聽話……死在謝敏丫頭手中,正好還能嫁禍與謝敏。方才是一石二鳥之計。”
印象中二嫂並沒有什麼心計,雖然傢世雄厚,但在原來的侯夫人面前不突出,與謝敏也無法比。以至於當年她死的時候,也是無聲無息,除瞭陸二爺為其戴孝瞭一年,再無別人註意。
“二嫂已經死瞭十三年瞭。”陸嘉學靠著椅背,手指交叉,“我也不可能去把屍體挖出來問,當年人證隻剩你。就算那丫頭其實是你的人,你因嫉妒殺人,也是完全合乎情理的。”
皇後聽到這裡有些激動,她按捺著說:“我是喜歡陸嘉然,但我也不可能為他殺人……我畢竟是太子妃!絕不會為他做這等事,我若是這麼愛他,都督大人你親手殺瞭他。那麼這些年來我又何必討好你,早該恨你入骨瞭。”
陸嘉學不語。
皇後卻有些頹然,她嘆瞭口氣:“好吧……如果你非想事無巨細全知道的話,我還有幾個懷疑的人選。這些人我不確定,我唯一比較確定的人是你的二嫂。但是關於陸嘉然的那些話絕對是真的,你殺他倒也真沒殺錯……”
“還有哪些人?”陸嘉學突然問。
皇後神色一凝:“當年的寧遠侯府夫人,也就是你的嫡母。陸嘉然是她唯一的兒子,陸嘉然所有的事她都知道。她也許不想看陸嘉然繼續這麼做下去,又不能損害兒子的名譽。便想斬草除根……甚至還有可能是……”
陸嘉學擺瞭擺手。
“不必說瞭。”他淡淡地道,“你回去吧,我會帶個人來見你,你把今天說的事告訴她。”
皇後的話模糊隱約。陸嘉學原來想知道真相是想復仇。但是現在他已經變瞭,他隻是想要個對那人的解釋。以至於皇後話中那些更深的漏洞,他都不想去追究瞭。因為那些牽涉的人幾乎沒幾個幸存瞭,唯一幸存面前這個皇後周氏,他還有用處。
皇後愕然,她大概是永遠猜不中陸嘉學在想什麼。看到陸嘉學要走瞭,她立刻叫住他:“都督大人,這等事我怎能隨便與別人說。我怎麼也是一後之尊,唯獨與你說而已,這話我絕不再對別人說!”這等事走漏出去瞭她這輩子就完瞭!
“皇後既是個聰明人,不用我多說。”陸嘉學留下這句話就離開瞭。
他要趕赴大同瞭。剛娶瞭人,不能留她獨守空房吧。
大雪紛紛揚揚,皇後突然有些崩潰,捂著眼顫抖。地位再怎麼尊榮,無奈的事情還是太多。沒有親生的孩子傍身,她就算是一國之母又能如何。她把燙的酒喝瞭,叫宮女進來,準備次日中午再回宮。
而次日天亮,趙明珠要去皇後宮中請安。
她也算是入瞭皇上的眼,在新入宮的三位妃子中還算得寵,封瞭美人,也搬到瞭儲秀宮中居住。這日請安卻被皇後身邊的掌事宮女告知皇後身子不適,讓她們都回去。
皇後那個遠房侄女卻還隻是才人,一見趙明珠就黑著臉。看到趙明珠走遠瞭,才低聲同宮人道:“這下賤坯子,還真當自己是個什麼人物瞭……不就是個小門小戶出來的充瞭假鳳凰嗎!仗著英國公府的身份作勢……”
趙明珠身邊伺候的宮女卻聽到瞭,抱怨道:“美人,才人說話也太難聽瞭!您比她高一級,我看逮著機會就該撕爛她的嘴!”
趙明珠根本不在意:“人傢是看我順意嫉妒我,我還怕她不罵,罵瞭正好,今晚去給皇上送湯正好說一說。”
她又問:“我讓你給父親送硯臺出去,你可送瞭?”
那宮女笑道:“美人放心,您交代的事我肯定做瞭。”
趙明珠才點頭:“回去記得吩咐小廚房熬碗火腿燉乳鴿湯,多加些紅棗,皇上愛吃甜些。”
硯臺其實是傳信給羅慎遠的。她在皇上枕邊,有什麼異動是最先知道的。現在朝堂的局勢緊張,她有什麼都會告訴羅慎遠。
徐渭下獄之後沒幾天就被賜死,二十五日斬首。這幾天求情的官員絡繹不絕,被皇上牽連的很多,得以保全的唯獨羅慎遠而已。皇上這些日子卻和自青城山來的道士論煉丹,根本不怎麼管朝事,說再多都沒有用。
而羅慎遠跟汪遠的關系變得不明確瞭,他與汪遠走近瞭許多,汪遠在朝堂上也不再針對他,甚至有議,說工部尚書退任之後羅慎遠便能擔任這個職位。工部尚書一向要兼任武英殿大學士,也就是內閣閣老……羅慎遠可有可能是下一任閣老!
趙明珠想到這個就膽戰心驚,也不知道他能不能!
趙明珠嘆氣,這些她可不懂,還是回去煲湯吧。能幫一些就幫一些,就當是在報答宜寧瞭。
羅慎遠收到她的信已經是下午瞭,他正要進宮面聖的時候。其實趙明珠沒寫什麼,實則隻有一句話:皇後昨夜未歸。羅慎遠把紙條燒瞭,這時候下屬進來道:“大人,已經備好轎子瞭。”
轎子在刑部大牢外面停下來,徐渭臨死前,羅慎遠來見他一面。
天牢昏暗,從狹小的夾道進去才是牢房,裡頭沒得窗,點瞭松油燈。徐渭盤坐在鋪著草墊的炕臺上,昏暗中有蛇鼠的聲音。
非常的靜,以至於他的腳步聲一步步進瞭,徐渭就睜開眼。
他識得他學生的腳步聲,不用看都知道是羅慎遠。畢竟這個時候還能來看他的,除瞭羅慎遠之外應該也沒有別人瞭吧。
徐渭說:“你來瞭。”
羅慎遠沒有說話,他一身莊重正三品的朝服,站在昏暗潮濕的天牢格格不入。那個次輔卻坐在天牢裡,身上穿著囚服,臉邊落下一縷頭發。他對於死亡顯得很從容:“我聽聞你投靠汪遠瞭?”
“老師這話聽得有誤,我雖未為老師奔走,但也不是見利忘義之人。”羅慎遠淡淡地說。
徐渭有些失神:“請流黨言官多罵你吧。其實那些言官不該罵你的,真正該罵的人是我。至少我從來沒有真誠的待過你。恐怕你也早就猜到瞭,我真正培養的下一任首輔是楊凌,力捧你隻是為瞭他能不被汪遠黨註意。其實你們的才華是相當的,但別的方面他卻遠不如你……但你手段狠厲無情,若是你做瞭首輔,遲早會是另一個汪遠。”
羅慎遠背著手沉默,黑暗的世界裡。 的縫隙間漏出幾丈光,照在他的背後反而看不清臉。
“老師不用擔心,我會保老師的傢眷無礙。日後老師就算不在瞭,我也會將您的教誨銘記於心的,最後來看您也是盡最後點師生情誼,就此別過瞭。”羅慎遠轉身要走瞭。
徐渭突然在他的身後說:“我聽說你妻子患瞭重病,可好些瞭嗎?”
羅慎遠背對著他,臉上的表情很難言說。他說:“好一些瞭。”
“那就好。”徐渭似乎松瞭口氣,“你這麼看重她,她要是有個什麼,我不知道你會怎麼樣……”他靠在墻上,語氣很溫和。也許他無數次的動搖過,但是最後他還是選瞭楊凌,至於對錯,其實已經不重要瞭。
羅慎遠還是走出瞭天牢,越走越快。上瞭轎子之後才閉上眼,他把老師最後的一點溫情也忘記瞭。
他跟徐渭不是一類人,也許他真的更像汪遠吧。
乾清宮漸漸的近瞭,羅慎遠又聞到瞭那股香的味道。
太監引他到瞭偏殿,皇上穿著道袍,凈手之後沐浴焚香。在他對面坐下來,他喝瞭口茶:“朕聽說羅愛卿去看瞭徐渭。他在次輔的時候,對你一向照顧。這些天為他求情的人絡繹不絕,倒是沒見你求情過。”
“皇上已有定奪,自然有皇上的道理,微臣敬重於老師,卻更要盡忠於皇上。”羅慎遠道。他又笑瞭說,“皇上喜愛煉丹,微臣倒也有個高人想引薦給皇上。那位高人在當地有活神仙之名,可通鴻鈞老祖的旨意,頗為神奇。微臣已經請他來瞭,皇上過幾日便得一見。”
皇上聽瞭很是驚訝,又十分感興趣:“當真可通鴻鈞老祖?”
“自然不假。”
皇上問瞭許多這位高人的事,嘖嘖稱奇。不過一會兒,他又沉默下來。然後對羅慎遠說:“除汪遠外,愛卿最合朕心意。我有一件事想交代愛卿去做,事關皇傢聲譽,望愛卿慎重才是。”
羅慎遠站瞭起來:“皇上且說無妨。”
“你可知道……為什麼這麼多年皇後都未曾有孕?”皇上緩緩說瞭句。
羅慎遠突然想到趙明珠的那句話,心中頓時有判斷,屋內氣氛凝滯,他道:“微臣大概能猜的一二分。”
“是朕下的旨意,隻是懷疑,究竟如何朕卻不知。”皇上說,“朕今日交一樣東西給你,你有瞭他們,日後在朝中做事就更方便瞭。汪大人日常忙於朝事,徐渭已經下獄。朕想重用於你。”
皇上這個意思,是想培養他做心腹,也許他這些天來的表現的確夠得他的信任瞭。羅慎遠冷靜地跪下謝恩,待那東西交到他手上時,他才眉心微動。
竟然是錦衣衛的令牌!
錦衣衛是直接負責於皇上的,但是皇上也偶爾會交給親信來掌管。以前是交給陸嘉學,恐是皇上怕陸嘉學擁兵持重,畢竟他手頭的兵權已經太重瞭,所以才收瞭回來。現在竟然交到瞭他的手裡!
錦衣衛是一股非常可怕的力量,因為皇上信任,所以肆無忌憚。
“朕會叫兩位副指揮使去見你,以後就直接聽令於你。若是有什麼異動,也由你整合後告訴朕就是。”皇上說。
羅慎遠叩謝後出瞭宮門。
手中的令牌極為關鍵,這代表他的確得到瞭皇上的信任。也代表他以後能肆無忌憚地做很多事。
羅慎遠握緊瞭令牌,嘴唇微微一抿。
轎子走在街上,臨近新年瞭,到處都掛著燈籠,孩子穿著新衣裳滿街的亂跑。或者手裡提著炮仗、面人的。今天是臘月二十三瞭。難怪到處都這麼熱鬧,婦人摟著孩子訓斥,孩子做著鬼臉。熙熙攘攘的,街市比平時熱鬧瞭一倍。
但是她在何處呢?她一日不在,心中焦躁一日不能平息。
也許等她回來瞭的時候,他已經因為焦躁變成瞭一個很可怕的樣子,她會害怕的。
若是再找不回她,他真的要控制不住瞭。
自上次之後,羅宜寧周圍多瞭兩個膀大腰圓的貼身丫頭,個個都能頂青渠的力氣。
她也不能再出門,每日困在都護府中,程瑯每日來看她。陪她看書下棋,其實隻有他在看書以及下棋,羅宜寧隻是盯著窗外看。大同比京城幹燥,偶起沙風,院門口貼瞭對聯,院子內掛著許多的燈籠,似乎快過年瞭吧。
“你不用回去嗎?”羅宜寧問他。
程瑯翻過書:“我到大同是公差,暫不用走。”何況跟她呆在一起很舒服,他幾乎是沉溺於這種生活瞭。若是當年羅慎遠沒有插手,也許她就嫁給他瞭,兩個人就是這個樣子。雖然她不待見他,但是他能完全忽視這點。
羅宜寧嘴角一扯,又不跟他說話瞭。
一會兒丫頭端瞭晚補湯來,是鴿肚豬蹄湯,白豆燉得爛爛的,撒瞭一些蔥花在上面,切瞭幾片薄薄的火腿一起煮。乳白色的湯非常香,看著就令人食指大動。但是羅宜寧一天都要喝兩碗各色補湯,她一看到就黑臉。
湯碗放在桌上宜寧久久地沒有動,程瑯就看著她,羅宜寧就道:“怎麼瞭,我喝不下瞭。”
“你得喝,你太瘦瞭。”程瑯語氣溫和,親手拿瞭勺給她乘瞭碗,放到她面前。“喝吧。”
就這小半個月的功夫,宜寧就被逼得下巴都圓潤瞭些。這幾日食欲有所恢復,反而吃得多。上次一大碗的燉牛腩也吃瞭。
羅宜寧現在對程瑯完全是敵視的態度,她側頭對旁邊的丫頭說:“桂香,我要午睡瞭。”
“太太,您還沒有吃飯……”被叫到的丫頭有點不知所措。
“我要睡瞭,留著醒瞭吃吧。”羅宜寧裹瞭鬥篷往內室走,把程瑯一個人留在次間裡。
程瑯有些無奈,他輕輕的嘆瞭口氣:“得喝啊……”畢竟肚子裡有個孩子要長大,她才那麼丁點大,不喝些大補的東西怎麼能行呢。把湯交給丫頭叫她擱蒸籠裡蒸著,羅宜寧什麼時候醒什麼時候喝。
內室裡羅宜寧睜開瞭眼,她發現其實程瑯在這裡的時候,守衛反倒是最松懈的。
婆子倚著門框打瞌睡,屋內又暖,熏得人昏昏欲睡。
她必須要回去。
她偶然看到瞭程瑯的公文,知道徐渭出事瞭。這世徐渭倒臺得更早瞭,徐渭出事,三哥不會救,隨後就是朝堂的腥風血雨……不管怎麼說,這個時候她都要回去的。她能幫著拿主意,再怎麼說她也經歷過這些事。
羅宜寧起身打開瞭隔扇,用鬥篷和衣裳裹瞭個人形躺在被褥裡。她前兩日發現窗戶雖然被削死瞭,但是削得很松,她可以用簪子把楔子撬開。而從後面的夾道過去是廚房,廚房有道後門常有車往來,運食材進來的時候,這道窄小的門大約會有半刻鐘的開放時間。在外逡巡的衛兵並不是不走動的。趁著他們走動的空隙,可以摸出去。
她已經想好瞭一條新路子。同時這次她準備得充分多瞭,打瞭個點心包裹放在身上,還有些素銀簪子。至於那些她慣常用的首飾,不是赤金就是嵌瞭寶石的,她拿出去反倒容易引起別人的覬覦,她一個都沒有帶上。
以至於當過瞭未時羅宜寧仍然沒有醒,丫頭進來找她的時候才發現她又不見瞭,宜寧其實已經沒瞭蹤跡很久瞭,可能已經出瞭城。丫頭大驚失色,嚇得臉色發白跌跌撞撞地跑去找程瑯。
程瑯面色也不好,帶著大群的衛兵去找,果然已經毫無蹤跡瞭。弄得都護府上下一片慌亂。
仆人們當然也心慌瞭。這位程大人心狠,若是這位夫人不見瞭,必然是會牽連到別人的。晚杏和晚春那兩個丫頭的下場她們可都還記得的,現在都還臥床不能起,叫抬出瞭府去。
程瑯帶著人在大同城內尋找,正封瞭城門要一一盤查的時候,有人騎著馬飛奔而來。
這人到程瑯面前下瞭馬,大口地喘著氣稟報說:“程大人,都督大人已經到大同城外瞭。怕再有一刻鐘就要到瞭!”
程瑯聽到立刻凝眉,心中一個咯噔。
他不再管這邊的事,叫人繼續封城門,然後帶著人去正城門迎接陸嘉學。
程瑯到的時候正城門剛剛打開,四周的百姓簇擁在門口,知道這是大名鼎鼎的宣大總督回大同城來瞭,都紛紛跑來看熱鬧喝排場。衛兵將百姓隔開,陸嘉學的馬車被親兵簇擁著走進人道之中。周圍的百姓發出熱烈的討論。看著城內這個戒備森嚴的架勢,剛下馬車的陸嘉學就沉瞭臉。現在不是打仗的時候,大同城不會無故戒嚴的。
程瑯上前稟報,陸嘉學在馬車上看著他。“舅舅,她在都護府中不見瞭蹤影,我正帶人封城搜尋……剛不見瞭兩個時辰!”
果然出事瞭,他剛來她就不見瞭。
陸嘉學隻道:“帶我去都護府看看。”
等進瞭都護府之後,陸嘉學很快進瞭羅宜寧居住過的內室。他四下看去,這屋中的佈置還是他叫人做的。裹在被褥裡的人形,是靠這個瞞過看守的婆子。她睡過的床榻還有股她身上淡淡的甜香,她是在這裡住過。
陸嘉學走到內室唯一的窗前,看到瞭虛掩的窗扇,被撬下來的楔子。他明白瞭是怎麼回事,淡淡道:“別人都給我出去,程瑯,你過來。”
丫頭婆子都退瞭下去。程瑯走到他面前,喊瞭聲舅舅。
陸嘉學回過頭,冷笑問道:“你放她走?”
“舅舅,我著實不知道她突然走瞭……”程瑯低垂著頭說,“我沒有料到,是我失誤。”
“你一個都察院儉督禦史,殿試探花郎,難道連她都防不住?你當我是傻的嗎!”陸嘉學走到他面前,“程瑯,我還真的對你刮目相看。你竟然為瞭她連性命都不想要?我還真是估計錯瞭。”他的神色變得無比冷酷,語氣森冷,“要不是我現在去抓人,立刻殺瞭你你信嗎?”
程瑯跪在他面前,神色平靜:“舅舅,我真的不是故意放她走的。”
陸嘉學已經不管他瞭,他大概查看瞭一下羅宜寧逃跑的路徑。就確定瞭她走的哪條路。隨後帶著官兵直接上瞭馬,居高臨下地最後看瞭程瑯一眼。沿著官道追出大同城。黃沙滾滾,他騎戰馬最是熟練。騎馬的速度比馬車快瞭五倍,羅宜寧不會騎馬,肯定走不遠!
程瑯眼看著他不見瞭,低聲吩咐下面的人道:“收拾東西,一起回京城。”
羅宜寧是被冷醒的。
她依靠著長椅突然就醒瞭過來。這車是她與一個懷抱孩子的郭姓婦人一同搭乘的。她是嫁到大同來的,丈夫死在瞭戰場上,婆婆傢有四五個兒子,故待她又勢利貪財,她要帶著孩子回去投奔娘傢。她父親在順天府衙中做小官。
孩子怯生生的不愛說話,坐在母親的懷裡玩著個瓔珞項圈。郭氏卻待人熱情,不停地問羅宜寧的來歷。
“瞧著妹妹剛嫁人,身子又瘦弱,怎的夫傢肯放你自己出來?”郭氏說著打量她,衣服料子不便宜,身上卻沒得什麼首飾,想必是個破敗瞭的夫傢。剛才為瞭與她同乘馬車,拿瞭兩隻銀簪子來抵車錢,郭氏就讓她上來瞭。
“姐姐莫還不知道男人那點事。”羅宜寧知道如何才能激起郭氏的同情,“嫁給他之前花言巧語千般萬般待我好,嫁瞭之後,他傢裡人騙瞭我的嫁妝,他又在外頭花天酒地的。那破地方我也待不下去瞭,還不如回去找我爹爹,免得受這麼多的氣……再求他把我休瞭罷!”
郭氏想到傢中婆婆的勢力,對羅宜寧同情瞭幾分:“若是成親前沒得看準,嫁錯瞭人是最可恨的。苦瞭妹妹瞭!”
羅宜寧便和郭氏一起出瞭大同城,眼看著快到陽原縣,天就黑瞭下來。郭氏準備在驛站歇息,羅宜寧告訴她:“姐姐,你我婦人出門在外不便,倒不如在同一個屋子裡住著,省瞭些麻煩。”
郭氏以為她已經囊中羞澀沒得餘錢,也讓瞭她跟自己同屋住下,羅宜寧便睡在瞭那張沒有熱炕的長椅上。
唯有一床薄被可以給她,羅宜寧便把鬥篷也裹在身上瞭。這樣睡到半夜,外頭北風吹嘯著,她自然就被凍醒瞭。
她從長椅上做起來,郭氏母子還在炕床上熟睡。孩子躺在母親懷裡露出一張發紅的小臉,羅宜寧看著這些陌生的情景,越發的想念遠在京城的一切。隻是這路程連三分之一都沒跑到,郭氏的馬車比不得程瑯不計代價的戰馬狂奔。但是羅宜寧並不是很慌,實際上她心裡有數,若不是程瑯放水,她是不可能離開大同的。所以他定會拖延時間,蓄意的找不到自己。
不過實在是太冷瞭……她怎麼變得這麼畏寒瞭。
羅宜寧下床來,屋內沒得熱水。她不敢獨身一人出去,隻能在屋中踱步暖和些。倒是郭氏被她吵醒瞭:“妹妹,你怎的不睡……”
羅宜寧不好說太冷,炕床畢竟隻能睡得一兩個人。“我就是睡不著,姐姐你休息著,我小聲些。”
郭氏一嘆:“你為著傢中的事睡不著吧?莫心慌,你回京城之後若是沒得好去處,便來投奔姐姐就是瞭。那等害人的人傢可千萬別回去瞭,我便是受夠瞭……”
羅宜寧微微點頭,這時候外面突然響起瞭雜亂的人聲和馬蹄聲。
聲音很響,似乎前院都吵鬧起來瞭,支著火把的影子從隔扇上一晃而過。
郭氏半坐起身:“外頭這是怎的瞭……”隨後她似乎聽到瞭兵器的聲音,就有些忐忑瞭。
羅宜寧卻心裡猛跳,頓時有種不祥的預感。
她靠近隔扇抽出門栓,打開瞭一條縫隙,外面倒是都是衛兵,驛站的主人都親自出來瞭。有個高大的披著鬥篷的背影背對著她,氣勢如山。驛站主人畢恭畢敬地答話,羅宜寧看到之後呼吸一滯。
竟然是陸嘉學!
他怎麼來瞭!
他若是從京城中趕回來,那應該不知道她已經逃跑瞭。但要是他從大同過來的,便肯定知道,說不定就是來找她的。
無論怎麼說,她現在應該躲藏起來。是不是從大同過來的不重要,隻要他不發現自己就行。
郭氏又喊她:“妹妹,外頭究竟怎麼瞭?”她婦流之輩,手頭捏瞭幾個閑錢。還是很怕事的,何況這架勢肯定不是普通人傢,搞不好是官爺來的。她看羅宜寧的眼神又古怪瞭些,她總覺得羅宜寧話中有話的,這樣貌美如花的小姑娘,她丈夫會狠心不要她嗎?郭氏怕是她帶瞭麻煩來,見外頭這麼多官兵,她心裡就發軟。
羅宜寧看郭氏的神情暗道不妙,泛泛之交,你未必要求人傢對你多真誠。但她怎麼敢一個人雇馬車走,遇到郭氏肯順路搭她,已經是運氣極好瞭。她真沒想到會在路上遇到陸嘉學!
羅宜寧咬咬牙,換瞭張淒婉的臉:“實不瞞姐姐,院中那人就是我夫君。我一開始誑瞭姐姐,我跑並非他貪圖我的嫁妝。而是他生性暴躁,又常逼迫於我。我若是不聽他的動輒拳打腳踢……我好不容易趁他不在傢逃出來的,姐姐可要讓他再把我逮回去瞭!……但求姐姐這麼一回,我是的確被他虐待的!”說罷撩開衣袖給郭氏看手臂上的青紫,她翻窗的時候不小心摔傷的。
郭氏見羅宜寧哭瞭起來,又覺得可憐。她嘆瞭口氣。這屋內又沒有什麼躲藏的地方,唯一張桌子一把長椅。倒是簾子圍瞭個小角出來,那是放夜壺的地。“妹妹,我也有心想幫你。隻是看你這屋中……”
羅宜寧迅速看瞭一眼,心中就有瞭決斷。對郭氏道:“大恩必有報答,實不相瞞,我爹爹在朝中做官,到瞭京城之後必重金酬謝姐姐。但求姐姐幫幫我就是。”
郭氏深深地吸氣,她二人說話小聲,她的孩子都還沒有醒。她點頭表示同意瞭:“那妹妹先躲起來。”
火把在隔扇上晃過,火光逼近瞭,很快響起瞭啪啪的拍門聲。
“官差巡夜,裡頭的人快開門!”
躲在長椅和炕床犄角處的羅宜寧不由屏住呼吸,既然有搜尋,那陸嘉學果然已經回瞭大同。必定發現她不見瞭,這是來逮人的。
郭氏才佯裝從床上坐起來,她也沒脫衣裳睡。似乎才被驚醒一般:“官差大爺這是做什麼……我是個婦道人傢,實在不便開門。也不是什麼細作,帶著我孩兒去京城投奔親戚而已。”
那官差卻道:“怎這麼多話!起來開門,我管你是誰!”拍門聲很吵,郭氏不得不下炕床開門。隻打開條縫隙,衛兵卻全都湧進來。羅宜寧仗著自己身材嬌小,躲在小小的犄角裡,屋內昏暗,隻要不彎腰仔細看絕對看不到。但她也看不到究竟發生瞭什麼,隻見著火把的影子晃動,果然聽到有人翻瞭簾子裡,但是什麼都沒有。
“大人,這裡似乎沒有……”那一開始開門的人說。
郭氏又道:“大人,您這是在找什麼?說來妾身指不定能幫忙呢。”
屋內停頓瞭一下,羅宜寧聽到陸嘉學的聲音說:“既然沒有,那就走吧。”
人似乎又退瞭出去,門被關上瞭。羅宜寧才發覺自己竟然有點出汗瞭,稍微放松瞭一些。但她還不敢出來,見到外面晃動的火把影子都不見瞭,她才渾身發軟。其實剛才很驚險,若是他們一寸寸的仔細搜,肯定就發現她瞭。但她賭陸嘉學趕時間,不會仔細搜尋的。
郭氏過來叫她:“妹妹,你這嚇得臉色都白瞭。看你丈夫非富即貴的,必然是個做大官的,有話該好好說啊……”說著過來攙扶她。
羅宜寧被她扶起來之後,立刻張大瞭眼睛。
陸嘉學就站在屋內,背手看著她,臉色當真說不出究竟什麼感覺。
羅宜寧立刻反應過來她被郭氏出賣瞭,轉身要跑。陸嘉學卻走兩步追上一把擰住瞭她的手,把她打橫抱入懷中。羅宜寧不住地掙紮:“陸嘉學!你簡直瘋瞭……你放我下去!”陸嘉學一把扣住她的腰,她就不能動彈瞭。同時他幹脆利落地將她抱出瞭房門,驛站主人已經準備好瞭馬車,他擰著羅宜寧的手抱她上瞭馬車,對趕車的道:“……走吧。”
馬車簾子放下來,車動起來。
羅宜寧深深地吸氣,她覺得自己無比挫敗。但是剛才那個時候,就算她不信任郭氏也沒有別的辦法,她跑出去更顯眼,隻能躲在屋內。
“你倒是挺能跑的,這都讓你跑出來瞭。”陸嘉學讓她半坐起來,擰著她的下巴道,“你現在已經嫁給我瞭,是寧遠侯府的侯夫人。知道嗎?這是在邊關,你還能跑到哪兒去!”他說話時候有種男性的熱氣,羅宜寧避開瞭。
“你怎麼讓她說實話的?”羅宜寧問他。
陸嘉學冷笑道:“羅宜寧,我是習武之人。剛進屋我就知道你在那兒瞭。不過就是想看看你想躲到什麼時候,那女子膽子就更小瞭,我拔刀一嚇,她就什麼都肯配合瞭……”
羅宜寧覺得他的手臂桎梏如鐵鉗,掙脫他要坐到旁邊去。
陸嘉學卻一把把她拉進懷裡,還是用自己的鬥篷裹著她,他的身體滾燙熾熱,語氣卻有些嚴厲:“你躲什麼,不要命瞭?天氣這麼冷,你會被凍死信不信?”
寒夜漫漫,的確比白天冷瞭很多,透骨的冷。這馬車裡也沒有火爐,比屋子裡還要不如。隻有他懷裡暖和,豈是暖和,他簡直像個火爐。隻是羅宜寧閉上眼,她道:“陸嘉學……我真的已經嫁給別人瞭。當年的恩怨就這麼一筆勾銷吧,你放我回京城。”
陸嘉學捏著她冰冷而細膩的手,她的手雪白,當真是毫無瑕疵如美玉雕成。捏在手裡軟若無骨。他替她暖著手道:“抬進侯府的是羅傢七小姐羅宜寧,你現在就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魏宜寧已經被羅傢稱暴斃瞭,你回去也沒用,如今你沒得別的選擇瞭。”
暴斃……羅慎遠會說她暴斃嗎?說她暴斃之後,她要如何回去?
羅宜寧直直地看著他,搖頭道:“我不信你。”
陸嘉學笑瞭一聲,是嘲笑自己,他說:“你不信任我,倒是十分信他。他現在隻能保全自身而已,別的事自顧不暇。你不信是吧,你不是想回京城嗎,我正好帶你回去看看!”
這路的確是回京城的方向,天色已經有些蒙蒙亮瞭。遠遠的有雞叫傳來。
羅宜寧被束縛在他懷裡,還是十分不舒服。馬車內暖和瞭些,羅宜寧要坐到一旁去,陸嘉學不放,她冷冷地瞪著陸嘉學。陸嘉學卻翻身壓住瞭她,眼眸裡有一絲笑意:“剛才你跟那個人說,我是你的丈夫?”
羅宜寧沒好氣道:“我為瞭讓她同情我,胡亂編的謊而已,與你無關!”
她的拒絕已經表現得這麼明顯,他似乎沒有似乎察覺。沉重的人整個壓在她身上,問道:“你說我什麼瞭?”
“說你暴虐成性,你喜歡嗎?”
陸嘉學道:“暴虐成性?你還未見過我真正暴虐的時候,你剛不在的時候,我在懸崖下四處搜尋不到你。幾年後在侯府為你報仇,斬殺瞭陸嘉然。”陸嘉學眼神微沉,“那時候真是殺紅瞭眼。”
“我絕不會殺你的,雖然無論說多少遍你都不信……”陸嘉學的語氣一緩,“等進京之後,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其實羅宜寧見過,她知道那個時候的陸嘉學又多可怕,他的盔甲上全是別人的血,刀鋒被砍得卷瞭刃兒,他的眼神非常漠然。那個時候,也許她真的想過不是陸嘉學殺瞭她吧。羅宜寧有些恍神,她問陸嘉學:“你要帶我去見誰?”
“當年經歷瞭一切的人,她會什麼都告訴你的。你就知道我沒有騙你瞭。”陸嘉學說。“我跟你說,你還是不會信。”
一提皇後他就想到陸嘉然,想到陸嘉然那些變態的想法。這等獸欲,覬覦他的妻子,甚至準備真的去謀劃,他是恨不得挖出來鞭屍一頓。
陸嘉學要帶自己回京城,他說羅傢已經承認她暴斃瞭。羅宜寧想到這裡心裡隱隱難受,但還是不信陸嘉學。至於當年的真相,雖然她說自己不關心瞭,但誰不想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怎麼也要有個瞭結才是,畢竟是困瞭她這麼多年的沉重過往。
羅宜寧一瞬間對前路充滿瞭迷茫,片刻之後才清明瞭。
陸嘉學的突然捏住瞭她的手:“不過這一路,你都別想離開片刻。”
羅宜寧動也無法動,陸嘉學就靠近她道:“不然我就讓你看看什麼是暴虐成性。”
晨光爬出簷角,寧遠侯府內古木參天,雪被掃得幹幹凈凈,走動的婆子都把手腳放得很輕。
羅宜寧睜開眼,一低頭發現她被一雙大手桎梏著。她頭頂很沉,陸嘉學的下巴抵在她的頭上睡著瞭。他手腕上戴著麝皮護腕,左手拇指上還是慣常看到的那個扳指。羅宜寧覺得扳指給她的感覺很奇怪,可能經常在陸嘉學身上看到的緣故,於她來說代表權勢。
這讓羅宜寧想到他還是自己義父的時候,高高在上,仿佛在雲端看著她如螻蟻掙紮,他並不施以援手。若是心情好的時候,或者對他有益,他才願意出手一幫。神情要麼冷漠,要麼漫不經心。當時看到又恨又無力。
她挪瞭一下想移開,他的手就按住她的腰側,然後半睜開眼看著她,語氣微沉:“去哪兒?”
羅宜寧反倒心裡有種報復感,這很奇怪。也許人性的卑劣誰都有吧……她也不過是個普通人而已。
她說:“我想回羅傢去,你能讓我去嗎?”
陸嘉學似乎突然被她這句話激怒瞭,他眼神都變瞭。他笑瞭笑,伸手就掐著她的脖頸,羅宜寧甚至感覺到他是真的在用力,越來越緊,也許就這麼死瞭呢。她本來沒打算示弱的,但是當越來越窒息之後,她開始控制不住掙紮起來。
眼前一片渙散,渾身都難受,憋得想要死瞭一樣。
陸嘉學這時候放開瞭她,羅宜寧回過神來後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她甚至眼淚都嗆出來瞭。
等瞭她這麼多年,她終於來瞭。陸嘉學怎麼舍得呢,其實半點舍不得的。但總要讓她受些苦,他的力度其實根本不重。
“這種滋味不好受吧?”陸嘉學的聲音在她耳邊緩緩響起,這時候倒是顯得很輕松瞭,“你死之後,我在懸崖下搜尋你,怎麼都找不到啊……就是這種感覺。但真的看到你那樣的時候……比死還難受。”
當時心境可與現在不同。
那時他跪在地上,嗆得不住咳嗽,站都站不起來。護不住她,希望她還活著。
那些戲文裡,摔下懸崖的人不是都活著嗎,她偏偏沒有。現實是最猙獰而可怕的,沒有給他希望,血淋淋地攤在他面前。很長一段時間內,他的確看不得她的任何東西。
他的話好像爐火燙人的熱氣,灼得人生疼。
羅宜寧捂著喉嚨咳嗽,很難受,她當年也這麼難受。覺得被全世界背叛,難受卻沒有人傾訴。
陸嘉學拉著她坐起來說:“覺得難受吧?那以後就別說那些話瞭。”他說,“起來吃早膳,我出門有事,你同我一起去。”
看來是真的不會讓她獨處瞭。
陸傢祖墳在京城近郊的一座山上,大雪遍野。沿著青石堆砌的山階往上就是祖墳地,修瞭高大的飛簷拱門,立瞭長生碑。宜寧不知道他是來這裡。她走瞭一圈,這裡種滿瞭蒼柏青松,大雪裡也是蒼翠的,周圍重兵把守。
羅宜寧突然看到挨著原寧遠侯夫人的一座小墓,她緩緩走過去,看到墓碑上刻的字之後呼吸微滯,這是她的墓!
她靜靜地站在自己的墓前,看自己墓地的感覺很奇怪。以前她從來沒有來過,甚至不知道這個地方的存在。
一瞬間感覺竟然很復雜,滄海桑田,萬物變遷,竟然有個小小的、她的長眠之地存在。
如果真的就此長眠於地下瞭,也許就什麼都沒有瞭呢,從此安安靜靜的。羅宜寧突然想到這裡。
但她還是慶幸自己重活瞭,她遇到瞭這麼多對她好的人,羅老太太、林海如、羅慎遠、魏凌,在她的生命裡非常美好的人,對她來說他們值得一切。讓她變得豐滿而充沛,不懼怕於任何事情。
羅宜寧走近瞭,才發現上面刻瞭她的墓志銘。
君諱宜寧,京之順德人,二甲進士羅之女。生十有六年而歸於學……
歸於學。
嫁與他為妻……
是他的字跡,他刻上去的。
就算她已經不喜歡陸嘉學瞭,看到這裡還是心裡發抖。怎麼可能沒有絲毫觸動呢,這些畢竟曾經是她的生活。
陸嘉學站在不遠處和他的下屬說話,每年過年都要進行祖墳祭祀和修整。祖墳畢竟是關系傢族興旺的,要好生看著。他談完之後過來找她,見她走到這麼荒僻之地,就說:“你可別想其他主意瞭,折騰自己而已。那邊太冷瞭,過來。”
他伸手要牽羅宜寧離開,沿著山路下山,又飄起細碎的小雪來,夾雜在寒風裡。
馬車在山下候著,羅宜寧知道陸嘉學要帶她去個地方,卻不知道是哪裡。當年唯一幸存的人,他究竟指的是誰?
馬車內封閉溫暖,什麼都不能看。陸嘉學坐在馬車裡聽下屬的匯報,還是與邊關有關的事。羅宜寧既然走不瞭,便離他遠遠地坐著,緩緩地將車簾挑開瞭一道縫隙,她這次發現馬車已經到瞭午門外。
陸嘉學要帶她進宮嗎?
她有點驚訝。馬車穿過瞭長長甬道,從偏門進瞭宮中。
陸嘉學這時候與她分開瞭,他要去乾清殿向皇上復命,吩咐那兩個婆子一路看守宜寧。宜寧被那兩個婆子按在轎子中,隨後經夾道進入景仁宮中。
宮女送瞭花房培育的新鮮茶花上來。
皇後坐在偏殿中依靠著明黃色繡百鳥朝金鳳紋的迎枕上,屋內烤著炭,旁邊細長瓶頸的汝窯四季如春梅瓶插著幾支含苞的紅梅。她拿著套瞭漳絨的手爐取暖,懶洋洋地說:“今日的紅梅剪得不好,骨朵兒都沒有開。”
伺候的掌事宮女屈身說:“娘娘,天氣太冷,骨朵兒都畏寒不肯開呢。炭火暖些時辰就好瞭。”
皇後若有所思。
外面宮女進來道:“娘娘……都督大人要您見的人來瞭。”
皇後霎時坐直瞭身體,她畢竟抗爭不過陸嘉學。她輕吐口氣。“叫人進來吧。”
能讓陸嘉學這麼看重的人,究竟是誰,其實她也是很好奇的。她叫人清退瞭左右,一會兒隻見兩個膀大腰圓的婆子夾著個女子進來。
羅宜寧裹瞭猩紅色的貂毛鬥篷,站在不遠處靜靜地抬頭看瞭看周圍的陳設。景仁宮這處她自然是來過的,也就是那次遭瞭禍事,然後他才說願意娶她。如今想來,什麼都是一環扣一環的。
皇後叫人給她端茶上來。才看到她伸手除鬥篷。
當她露出臉的時候,皇後睜大瞭眼。
這不是……陸嘉學的那位義女嗎?當年她絲毫未放在眼裡,還準備娶來給三皇子做側妃的那個!
羅宜寧給她屈身行禮:“皇後娘娘,許久不見瞭。”
她坐下來,拿瞭炕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茶,茶水冒出陣陣熱氣:“我便是來見你的,陸嘉學讓您告訴我當年寧遠侯府的故事。”
皇後聽她直稱陸嘉學的名諱,更加是奇怪。說羅宜寧是義女,陸嘉學這態度可絕不像是對待義女的。宮裡頭還有個趙明珠也掛的他義女的身份,沒見著他怎麼過問過。剛才那兩個婆子,說是在伺候她,莫不如說是監視她。
她嘆氣道:“罷瞭,也不知道他把你一個無辜的人扯進來做什麼,你要是想聽,我就說給你聽。隻是出瞭這兒,一切都要忘瞭。”
她換個人稱說給羅宜寧聽,把自己避開瞭。
皇後叫貼身的宮女換瞭爐子裡的炭,屋內暖得讓人想睡覺。好像太陽很好的午後,人在曬著一樣。什麼都暖洋洋的,也沒有危險。
那些蓄勢待發,暗欲湧動的往事,好像因此沒這麼驚心動魄瞭。
宜寧卻一直看著皇後的臉,隨著她慢慢將那些故事講出來。她越來越說不出話來。
從皇後的敘述中,她拼出瞭一個完整的故事,這和她所瞭解的蛛絲馬跡是對得上的,有些疑惑不解的地方也有瞭解釋。例如陸嘉學殺她後為何不娶。再例如陸嘉然有時候看她的奇怪目光。
她隨後問瞭皇後幾個問題,越來越確定,皇後說的也許是真的!
陸嘉學真的不用殺她,憑借他的能力,若是想取得侯位不是不可能,不用以她的死來發難。殺她的那個人……竟然是個她從未料到的人!
真的不是他殺的!
那她恨陸嘉學的這麼多年算什麼?她那些所謂的報復行為算什麼?
他什麼都沒有做過,卻遭受妻子離去,重重打擊,他們那些過去裡,他是真的愛她的。
隱瞞和欺騙不過是保護。當年調侃和輕松溫暖,如今的冰冷漠然。都不過是造化弄人而已。
皇後看她不說話瞭,又道:“已經很多年瞭,其實很多事本宮記得模糊……也許有出入的地方。”
她看羅宜寧的臉色很奇怪,就問:“你……可否是身子不適?”
羅宜寧站起來:“謝過皇後娘娘關懷,我尚好,隻怕要告辭瞭。”
前兩天受寒又奔波的,現在是有點頭重腳輕。在大同的時候根本就沒有養好。
皇後看到她擱在猩紅袖口下的手,手腕上套瞭一金一玉兩個鐲子,不知道是什麼打扮,沒得這麼戴的。難道是陸嘉學喜歡這樣的?她說:“不急,瞧你臉上都沒什麼血色。本宮讓我身邊的嬤嬤給你看看吧,她是我慣用的人。醫術尚可。”說罷讓人叫徐嬤嬤進來,羅宜寧見皇後執意,還是坐瞭下來。
徐嬤嬤就在外頭候著,進來給羅宜寧把脈。
徐嬤嬤幾息後咦瞭一聲,她能在皇後娘娘身邊伺候,最擅長的就是婦兒疾病。有什麼端倪一把就能摸出來。
徐嬤嬤緩緩放開瞭手,笑著說:“這位太太是年輕有孕,不可受涼。得靜靜養胎才是啊。”
羅宜寧本來滿心敷衍,沒仔細聽。突然才意識到她說的是什麼……有孕?
徐嬤嬤又頓瞭片刻,勸道:“您這胎氣有些不順,您是不是安胎藥沒按時喝?太太是頭一胎吧,不知這養胎的重要,安胎藥是要按時喝的。”
外面傳來太監通傳的聲音,陸嘉學來接她瞭。
因偏廳是會客之處,陸嘉學就進來瞭。他仍披著他的灰鼠皮鬥篷,嘴角帶著一絲笑意:“那事皇後娘娘都同你講瞭吧?”
羅宜寧抬頭看他,突然有點緊張。她居然有孩子瞭……還是羅慎遠的孩子!陸嘉學要是知道瞭……
她心跳極快,但是阻攔已經來不及瞭,徐嬤嬤行禮說:“奴婢失禮,想必該是侯夫人才對!侯夫人有孕,安胎藥斷斷是不能少的,都督大人還望註意才是。”
陸嘉學臉上的笑容頓時就消失瞭。
“安胎藥……”他輕輕地呢喃道。
“是啊,兩月胎相不穩,正是要好好看管的時候。”
陸嘉學笑瞭:“我知道瞭,多謝嬤嬤。今日就向皇後娘娘告辭瞭,有空再來拜訪吧。”
他側頭看宜寧,伸出手拉她,見她不動就笑:“你還不起來?”
羅宜寧是被他拉出景仁宮的,他走得其實不算快,臉色也看不出端倪。隻是周圍的氣場,沉得像六月的風暴即將要壓下來。羅宜寧甚至懷疑這隻是她的錯覺,他帶她上瞭馬車後甚至也沒有說什麼,沒什麼過激的反應。而是對車夫說:“過前面那道門去。”
前面一道朱紅色的宮門開著,他突然從後面伸出手抱著她。
羅宜寧看到有幾個身影從乾清宮出來,走得近些才清楚瞭,她一眼就看到他在其中。孤拔而清俊,穿著朝服。他好像瘦瞭些,也可能從她這裡看過去就是這樣的,官員簇擁著他,嘴唇微抿,還是不太愛說話的樣子。他走下瞭臺階,這時候離她最近,可能隻有五丈遠。
羅宜寧突然就控制不瞭瞭,她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過他瞭!想喊他的名字。她就在這裡啊!但是陸嘉學伸手捂住瞭她的嘴,從容地說:“他聽不到的。”
羅宜寧掙紮得眼淚都出來瞭,嘴唇使勁蠕動,卻隻有艱難而模糊的聲音溢出。
羅慎遠好像感覺到瞭什麼,回頭來看瞭一眼,但是什麼都沒有看到,又走遠瞭。遠處有簇擁轎子的人在等著他,雖然老師受苦,他卻比原來權勢大多瞭,轎子竟然能進到宮裡來。
有人跪於乾清門外,大雪遍地,那人衣裳單薄荏苒,羅宜寧一眼就認出是楊凌。很多清流黨都已經退瞭,堅持的並不多。羅慎遠的轎子走過他的身側,當真是停都沒有停。抬轎子的人也很漠然,楊凌單薄的身影一晃,似乎有點支撐不住。
徐渭馬上要被處死瞭,這是他爭取最後的機會。羅慎遠果然沒有理他,一切還是跟前世一樣的。楊凌還是會死,他死之後群朝激憤,卻會被汪遠壓下去。這些離她就這麼近,就在眼前!
陸嘉學的手終於放松瞭,羅宜寧掙脫瞭陸嘉學的手,真的就想打他。
誰知被他攔住瞭手:“別跟我動手,你肚子裡有孩子,你不知道嗎?”
“我昨晚請人來給你把脈過。”陸嘉學出瞭口氣說,“我早就知道瞭,我隻是一直在壓制而已,你別激怒我。”
他又把她抱進懷裡,淡淡地跟她說:“他老師午時就要斬首瞭,但他卻還因此權勢更大瞭,你說你三哥是個清官嗎?他的本質和我是一樣的,也不是什麼好人。”
他的確不是什麼好人……羅宜寧一直知道,她周圍有幾個好人?她也不算什麼好人。陸嘉學手段用盡,他更不是好人。
陸嘉學緩緩摸著她的頭發,抬頭眼神微冷道:“羅慎遠現在繁花錦簇,但隻要我想,他還是鬥不下去。你懷孕這事,其實我很想殺瞭他……你跟我離開京城,我放過他。”
陸嘉學有兵權,這麼多年地位超然,的確無人能敵。
“你這是什麼意思?”羅宜寧問,“我有瞭羅慎遠的孩子,你……”
陸嘉學的表情很復雜。
他的語氣平淡:“……宜寧,我可以不計較這些。我等瞭你十四年,真的等不起瞭。”
“羅大人,您怎麼瞭?”
見他心神不寧,走在馬車旁邊的護衛就問道。
“沒什麼。”羅慎遠搖頭淡淡道,又問,“錦衣衛可回話瞭?”
“回瞭話的,說都督大人一直在大同佈置。”護衛道,“密信屬下已經燒瞭。”
羅慎遠閉瞭閉眼,他說:“明日去大同。”
“大人,那楊大人……倒也可憐,”護衛有點猶豫,“凍成那樣都不肯走,這天氣多冷啊。”
羅慎遠沒有說話。
羅慎遠剛到傢,就有人匆忙跑來傳信,喘著氣說:“大人……宮裡……宮裡出事瞭!”
羅慎遠心裡微緊,就在剛才正午,徐渭已經在菜市口被斬首瞭。
現在在宮裡出事的,隻能是楊凌。
的確如他所料。恩師最後還是被砍頭,楊凌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沉默很久,他決定要死諫汪遠。老師未曾貪污,他操勞一生為社稷籌謀,卻落得這麼個下場。滿京城的百姓都知道,徐大人一身官服常年的穿。見人總是笑瞇瞇的,喜歡點毛豆燒酒,就這麼點小嗜好。那真正貪污,買賣官位,以手段陷害官員的。卻因為權勢太大無人敢說,任由他陷害忠良!
但是皇上如何肯聽他的話,反而因他連天的煩被激怒。皇上在氣頭上,他不是要死諫嗎,那就下令打個半死再說!
楊凌被殺威棍打瞭一頓,那棍子可不一般,手腕粗,打下去內臟震爛的都有!楊凌幾乎奄奄一息,然後被拖去瞭牢中。
羅慎遠去刑部大牢裡看他。
轎子急匆匆地到瞭刑部,羅慎遠看到他的時候瞳孔微縮,楊凌比他想得還淒慘得多,背部血肉模糊得見骨,真的快要不行瞭。
死諫,不成就是死。
要不是暗中有人下重手,不可能一打就是死的。下手的人有輕重,明顯是被人授意瞭。
羅慎遠走到他身邊,楊凌抬起頭,看到是羅慎遠,他勉強地說:“……還以為……以為皇上會聽一聽……”
羅慎遠說:“近侍太監是汪遠的人,怎麼通稟全看他們。”
他覺得楊凌很蠢,徐渭不該選這麼個蠢人。但是就是這個人,他願意站出來,他願意為此而付出生命。楊凌突然抓住瞭羅慎遠的手,笑瞭:“我想做點事情,老師待我這麼好……我不能對不起他,跟你比,我一直太弱瞭……其實我是故意的……我這麼被打死……他們知道肯定會憤怒的,朝堂會壓制不住的。”
楊凌是打的這個主意,他想用自己的死來激怒清流黨,激怒那些麻木的官員。
他沒什麼力氣瞭,瘡藥塗瞭背部臀部,但是血一點都止不住。失血太多瞭,是救不過來瞭。
他竟然就要死瞭!
羅慎遠說:“你何必如此……遲早會有辦法的。”
楊凌說:“什麼……辦法?”他閉上瞭眼,有點累,“他們都開始……怕瞭……我就是想著,宣蓉,我回不去……她又該要生氣瞭……我不按時回去,她老是生氣……”
“對不起她……”楊凌說,“沒有時間去陪她瞭……”
羅慎遠被他抓著的手捏緊,他說不出話來。
他終於被楊凌觸動瞭,他慢慢半跪下來。
“你別說瞭,我叫人去請最好的郎中,瘡藥都沖沒瞭。藥呢?”他的聲音嘶啞,“快再拿藥來!”
楊凌漸漸睜不開眼瞭,眼皮太沉瞭。
“你比我聰明……你不喜歡我,但我快死瞭。你要殺瞭他……不要放過他……”
羅慎遠緊緊捏著他的手。
“好疼,我翻不過身,好難受……”楊凌喃喃著。
羅慎遠閉上眼,他看到楊凌漸漸不說話瞭,手軟瞭下來。他平靜地說:“一定會的。”
天下之間,一定有一股浩然之風。
不是所有人都貪生怕死,不是所有人都愛慕虛榮。總有這樣的人,傲骨錚錚。羅慎遠站瞭起來。
接下來的事情由他來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