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宜寧被人害死瞭。
適逢三月,長嫂請她去寺廟上香踏青。她在山半腰看杜鵑花的時候被人推下去瞭。羅宜寧都沒有看清楚推她下去的是誰,魂兒已經歸西瞭。
她本是個普通嫡出小姐,爹不疼娘不愛,千辛萬苦嫁給瞭侯府庶子陸嘉學,婚後也算是過得寧靜平順,實屬不容易,怎麼會就這般白白地死瞭。
可能菩薩也覺得她死得甚怨,她死後魂魄竟散不去,附在瞭長嫂的一隻玉簪子上。
就在這簪子裡的幾十載,竟教她見證瞭好不得瞭的事,原來自己的平凡的丈夫陸嘉學,是個扮豬吃老虎的狠角色,這二十多年從不顯山露水,卻在她死之後,以她死為由發難,害死瞭自己的兄長,繼承瞭永寧侯位。隨後平定北疆叛亂,成為瞭左軍都督府都督,一時權傾天下,人人忌憚。
宜寧附在她大嫂的簪子上,常見有人對著她的排位嘆道:“這個倒是可憐,要是沒死得這麼早,如今也是侯夫人,都督夫人,走到哪裡不是眾星捧月呢。”
宜寧每每聽到這話,原還是錐心之痛,後來就隻剩冷笑。
她之所以會死,還不是因為自己擋瞭陸嘉學的路,才叫他下狠手給除去瞭,還把她的死栽到瞭長嫂頭上,所以才能借故發難。便是有人說他為瞭悼念前妻,竟不曾再娶時,宜寧心裡也滿是嘲笑,她可是不信的。
這般的過瞭十五年,他依然是權勢在握,朝野之上隻知寧遠侯陸都督,竟不知皇帝。文官私底下罵他佞臣,對他恨之入骨,但陸嘉學仍然權勢在握,無人能撼動。
他也再沒有踏足內宅,宜寧也從未見到過他瞭。
唯有長嫂彌留之際,他來見瞭長嫂一面。
陸大都督穿著銀狐皮的鶴氅,玄色直裰,腰間掛瞭墨玉。隨著年歲的深沉,他的身姿竟然還越發的俊朗。開口就緩緩道:“長嫂放心去吧,長兄在下面等你呢……”
長嫂瞪大眼,隨即又慢慢闔上,與世長辭,手垂在瞭地上,手裡握著的玉簪也滾落,啪的一聲碎成瞭數截。
玉簪上的一縷冤魂,宜寧做瞭二十多年,現在終於玉碎人亡瞭。
一場綿雨過後,山裡起瞭大霧。
霧氣朦朧地將山頂籠罩,起伏綿延的青山看不到盡頭,山下是幾百畝的藥田,此地盛產柴胡,是道地藥材,因此一到季節,就會有很多藥材商前來采購。
當地的陳姓一傢是方圓百裡最著名的藥商,他們將保定所產的柴胡經過曬制,送往京城售賣,能賺得好一筆銀子,又因當傢老爺是舉子出身,結交得一些官老爺,是個富豪鄉紳。
那陳老爺之母陳太奶奶,聽說幼時曾遇到過菩薩點化,救過她的性命,所以陳太奶奶自來就一心向佛,慈悲為懷,時常叫兒子接濟窮人,救助鄉裡。
一來二去的,他傢的好名聲是越傳越遠的。
如今雨霧綿綿,要是平常倒也罷瞭,隻是剛收上來一批柴胡,如果不能及時曬幹,怕是要壞在庫房裡。
損失一批柴胡倒不過是些銀錢罷瞭,但京城的幾大藥房都已經下瞭單子瞭,若是拿不出來貨,是要影響聲譽的。因此太奶奶愁得睡不著,一大早見雨仍然綿綿,眉頭緊皺。太奶奶自幼長在北方,哪裡見過這樣長的雨天,人都要捂得發黴瞭。
“將我扶去小佛堂,給菩薩上上香吧。”老太太告訴貼身丫頭,丫頭喜翠隻得安慰她,“外頭雨天路滑,走動不便,您若是滑跤瞭奴婢怎麼擔得起。”
這個年紀的老人,最怕的就是摔著。
但老太太執意要去,區區一個丫頭怎麼攔得住,幸好門外頭有聲音響起:“奶奶,外頭您可去不得。要是您實在放心不下,孫兒去為您上香就是瞭!”門簾兒已經被丫頭挑開,隻見進來一個五官端正,穿瞭身團花紋直裰的青年。這個是老太太的嫡孫陳讓。
“不是說跟你表兄去山裡的寺廟玩瞭,怎麼這麼快回來瞭?”老太太問,“那山裡不是下著雨麼,你可是冒雨趕山路回來的?”
青年有些沮喪:“我和表兄說是上山,一到半路才聽說,原來山上都封瞭幾個月瞭,在找什麼東西,無論是馬車還是人,都不讓過呢。我和表兄才連夜趕回來瞭。”
他們一傢人,隻有老太太圖清凈,住在保定的藥莊裡,別的都在京城經營生意,老太太這嫡出的孫兒,隻有這會兒能回來住兩個月,別的時候要回京城去讀書,所以每當他在的時候,老太太都格外的寵溺他。
陳讓卻是在老太太的屋裡左看右看,過瞭會兒才壓低瞭聲音:“奶奶,我怎麼沒見著那位宜寧姑娘呢?平時不都在這兒陪您說話麼?”
老太太含笑道:“她是有身子的人,這會子不舒服,我叫她好生歇息,不用在這兒陪我。”
這位寧姑娘說來也怪,是老太太上次上山給菩薩上香時,在山溝溝裡救回來的,救回來的時候雙腿摔斷,身上滿是刮痕,渾身的血。
老太太隨行的趙嬤嬤是懂些醫理的,立刻上前摸瞭摸,便驚奇道:“老太太,還活著呢!”她再仔細地一摸,頓時嚇得臉色都白瞭,“您說這怪不怪,好像還是有身孕的呢!”
老太太很是吃驚,她平時就是個心軟又慈悲的人,趕緊道:“快些救她起來,回去找大夫看看。”她本是來拜菩薩的,這樣在路上救別人,就是菩薩要她積攢功德呢。
老太太見抬上來的女子,面貌秀麗雅致,身上又白又軟,不過十七八歲的樣子,卻梳的是婦人發髻,身上穿的又是羅緞襦裙,耳上掛的金兔兒隻剩下一個,但一看就是大戶人傢出來的,不知道怎麼摔在山溝裡,滿身都是傷。便嘆道:“可憐見的,懷著身子還受這個罪,仔細孩子有沒有事!”
她的馬車同幾輛跑的飛快的馬車擦身而過,隻是她的心思都在這救回來的女子身上,根本沒有註意到。那車也因著急著去山裡,沒註意她這不起眼的小馬車。
等把人帶回瞭藥莊,老太太立刻叫人請瞭大夫過來。一把脈便告訴她,這女子身孕剛有三個月,幸好這胎極穩,才勉強地穩住瞭。
三日後,這女子醒過來瞭。
她睜開眼後盯著屋頂看瞭許久,許久都沒有說話。
老太太問她是哪傢的人,為什麼會落在山崖裡,她就她叫宜寧,是被至親之人所算計瞭,引她去山上上香,卻把她推下山,回去怕是更加兇多吉少,還請老太太收留,她就是做個奴婢端茶送水也可以。
老太太見她不願意多說,也沒有強迫她。隻告訴她好生養身子,等孩子生下來再說別的。
宜寧就是這麼在陳傢暫住下來。
等到這時候,陳讓從京城來藥莊玩,一眼就在老太太屋裡看到瞭宜寧姑娘。
她坐在太師椅上給老太太做針線,聽說此人有一手的好女紅,連鎮上最好的繡娘都不如她。太奶奶私下跟陳讓說:“這才是大戶人傢教出來的姑娘。”他們陳傢不過是個有錢些的鄉紳而已,有底蘊的世傢,都得這樣教養女孩子。因此寧宜就這麼留在陳傢,陪老太太說話解悶,替她做些衣裳。
陳讓看到她的時候,從窗扇透進來的光落在她肩上,素凈淡雅。臉蛋又白又軟,嘴角邊有淡淡梨渦,其實有點稚嫩,他心想,看上去就十五六,一點也不像十七八。
傷痛會讓人更加沉甸,大概這位宜寧姑娘就是這樣的,她總是很沉默,一語不發的。
陳讓不自覺地就想多看看她,大概是好奇吧,青年人總是對未知的東西好奇。
聽說她去歇息瞭,陳讓坐下來,灌瞭自己一大口茶,跟太奶奶說:“我聽說好像是在找什麼人的樣子。那荒郊野嶺的,時常有野狼出沒,就算是有人也早喂狼肚裡瞭,又怎麼找得到!”
太奶奶對外頭的事情並不好奇,搖頭道:“關心這些,不如你沉心好生讀書,祖母等著你考中進士光宗耀祖呢。”他爹是個舉人,在進士面前一輩子抬不起頭,下定決心培養兒子當進士,他今年十六瞭,已經逮去下瞭一次場,自然沒得中,還得三年後再試。
不過老太太也不急,就是陳讓的爹,也是三十歲才中的舉人。
羅宜寧聽到談話聲,在碧紗櫥睜開瞭眼睛。
前一世裡,她在摔下山之後就死瞭,成為遊魂附在瞭長嫂的簪子身上。誰知道長嫂的簪子玉碎,她隨之失去瞭意識,等到她再度醒來,發現自己竟然回到瞭二十二年前,剛被人推下懸崖的時候。
隻是這次她沒有死成,反而被一個鄉紳傢的老太太撿回傢養傷,老太太信佛,覺得救下她是菩薩給她的機緣。她能再度活過來,本應該感激菩薩讓自己可以再生。
隻是,腹中那人的骨肉……
想到這裡,她閉上眼,嘴角勾起一個冰冷的笑容。
當年落下山崖時,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有孕三個月。如果不是回來瞭,恐怕是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已經有瞭那人的孩子吧。
陸嘉學陸大人,心狠手辣,斬殺兄長繼承寧遠侯府侯位,後屢立戰功,成為權傾天下的陸都督。如果不是簪子裡的那二十多年,她怎麼會知道自己的枕邊人竟然如此厲害呢。
但為什麼重活過來,肚裡還會有他的骨肉?
想到這裡,她心裡卻隱隱刺痛。她自然是愛她的孩子的,但這是那個人的孩子啊……她想起來就心情復雜。
在簪子裡這二十多年,她見證瞭寧遠侯府在陸嘉學手裡的繁盛,見證瞭這個人的冷酷無情,寧遠侯府沒有一絲自己存在過的痕跡,難道她帶著孩子回去,不怕陸嘉學再殺瞭她嗎?
宜寧想起來就齒寒,她不能再回去瞭。
幸而這陳傢老太太是個菩薩心腸,從不曾為難瞭她,知道她有孩子,還特地讓她隨著她吃飯。宜寧已經決定瞭,等孩子生下來便好生伺候老太太,也算是還瞭她的恩情。
陳讓是最坐不住的,陪老太太說兩句話就忍不住要去找表兄玩瞭,等他走瞭,宜寧才從碧紗櫥裡出來,給老太太行瞭禮。
老太太拉她坐下,笑道:“你有孕六月,就不要將就這些瞭。”
“您對我的恩情,我畢生難報,這些小事算什麼。”宜寧道,又從袖中拿出個東西來,“天氣一寒您就膝蓋痛,我給您做瞭護膝,裡頭塞瞭些祛濕的藥草,您穿著就不會痛瞭。”
她說話的聲音也與本地女子不同,細軟輕柔,老太太聽著心就軟瞭。
救回來一個妥帖心細的妙人兒,兒子兒媳都未必有她考慮得周到,老太太年紀大瞭,就貪圖別人對她好,偶爾心想這孩子救回來委實不虧,果然是菩薩要給她的緣分。她笑著拍瞭拍宜寧的手:“等你孩子生下來,就同我一起去京城吧。到那時我將你收為義女,你的孩子若是男孩,便同陳讓一起讀書,若是女孩,就在我膝下長大,將來出嫁,我給她置辦嫁妝。”
宜寧聽到這裡,怎會不明白老太太是為她做足瞭打算。
她這一輩子,母親早亡,父親另娶,就連丈夫都算計她,什麼時候見到過別人對她這麼好。當即心裡就湧出一股沖突,隻要老太太不嫌棄,她願意為她養老,伺候她身邊,把她當成自己的親人對待。
“我在您這兒已經給您添麻煩,如何能再麻煩您這個!”
老太太笑道:“你雖然不說,我卻知道你是大戶人傢出來的。這氣度禮儀,哪點不比我們這些人傢好。老婆子收你為義女,給你上瞭族譜,卻也不虧。你時常陪在我身邊,兒媳都沒有你的貼心,我老瞭,希望你能一直陪著我。另外,我京城裡還有幾個不成器的孫女,如果你不嫌棄,幫著我調教她們的禮儀和女紅,我就是再高興不過瞭。”
宜寧怎麼會不願意,又要跪下給老太太行禮。老太太連忙叫丫頭扶她起來。
她也知道,陳傢雖然隻有大老爺有個舉人的功名,但是藥材生意做得大,其實傢裡很富足。不過在人們眼中,銀子賺得再多都不是正統,隻有做官才是正統。但就因為生意,大老爺二老爺連同兩個太太,都忙得不可開交,孫子孫女都在京城,沒有人陪伴老太太,她自然孤寂瞭。如此一來,她好好侍奉老太太,免得她孤寂,就是最好的回報瞭。
這次大太太帶著陳讓來別院,本來也是想把老太太接到京城去的。以前是太忙瞭顧不過來,老太太又非要照看自傢的藥田,才沒有去京城。現在老太太的身體越來越不好瞭,說什麼也要去。
老太太也覺得這兩年是身體不大好瞭,此地藥材雖然長得好,但終年寒濕,她膝蓋就老是痛。告訴大太太,等宜寧生產完瞭坐過瞭月子,她就回京城去。
大太太知道太奶奶救瞭個女子,她也看過瞭,覺得宜寧長相清麗,舉止有度,又極有涵養,也沒有說什麼。
這大半的傢業都是老太太置辦下來的,隻要她做的事不過分,傢裡人都隨著她。
山裡搜尋屍首搜尋瞭大半年之久,一直到秋天才準開路,宜寧偶爾聽聞山裡在找什麼東西,也從不透露半句自己的事。她已經快到待產的時候瞭,老太太找瞭穩婆給她預備在傢裡。
九月末,山裡層林盡染,遍地紅霜。
宜寧疼瞭兩天兩夜,生下一個七斤重的男嬰。她氣若遊絲,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瞭,男嬰卻格外健康,發出瞭洪亮的哭聲。
老太太一看就喜歡的不得瞭,抱給宜寧看。
軟軟的孩子抱在懷裡,小手一動一動地揪著瞭小被,喝飽奶後發出輕輕的嚶嚀聲。宜寧抱著自己的孩子,這是那個人的孩子啊。那個人為什麼要這麼對她,他有個孩子他恐怕是永遠都不會知道瞭,想到這裡她竟然忍不住眼眶紅瞭。
老太太連忙安慰她:“快別哭瞭,坐月子哭不得呢!仔細傷著你的眼睛。”
宜寧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麼,大概是為孩子而哭吧。
她前世死瞭,就這麼錯過瞭自己的孩子。幸好她重活過來,她還能生下他,重新給他生命。
此時陳讓和母親已經回瞭京城,老太太也不急,一直等孩子長到瞭半歲才動身前往京城。既然要入陳傢的族譜,孩子都是老太太起的名字,名為陳楓,日常就叫他為楓哥兒。半歲的楓哥兒會撲人,看到親近的人,如宜寧、老太太則會笑。老太太在他喝奶的時候逗他玩,他喝幾口奶,又含笑地看著老太太,又亮又大的眼睛認真地凝視你,想不喜歡他都難。
陳傢在京城有處大宅子,在正西坊附近。
陳讓又一次見到瞭宜寧。
他剛從書院下學回來,就看到宜寧立在院中,才生育完的她自有一股少女時沒有的風韻成熟,又是正在哺乳的時候,胸脯鼓鼓,腰卻極細,仍然是細白柔軟的臉,看到他微微一笑,嘴角竟然漾出一個梨渦:“大公子安好。”她們男女避嫌,宜寧給他請安後很快就退到瞭廡廊下。
陳讓卻有些失神。
陳讓倒是有兩個丫頭伺候,母親也有讓他把這兩個丫頭收房的想法,但他還是少年心性,根本就沒動。直到那晚,他夢到瞭女子曼妙的身體,他被欲望控制瞭,直到他看清楚那個人的臉竟然是宜寧姑娘的樣子,他嚇瞭一跳。
陳讓哭笑不得。
別說宜寧姑娘已經上瞭他們傢族譜,成瞭老太太的義女。就說她已經生子瞭,父母恐怕也不會答應他娶宜寧姑娘,收她做小妾還行。但宜寧姑娘一貫風雅,為人正直,想必就算一直侍奉祖母終老,也不會給別人做妾的。
陳讓雖然清楚地明白,但往祖母那裡去的時候,總忍不住一再地往裡面打量。偶爾宜寧在外面做事,他就笑著同她說兩句。
宜寧一開始也跟他避嫌,後來他常過來,她以為陳讓是孝順祖母。偶爾還笑著跟他說話,同宜寧說話的人總有如沐春風之感,陳讓才知道她不是冷淡,隻是不熟悉人罷瞭。這樣一來他越發鬼迷心竅,覺得宜寧姑娘可能對自己也有意,否則怎麼會對他溫言細語呢。
宜寧要是知道瞭他的想法肯定無言,她對每個人都輕言細語如沐春風好不好?
她還教導陳傢的三個姑娘禮儀和女紅,總算是個營生。陳傢大太太和二太太雖然不滿老太太把陌生女子養在府裡,還生瞭孩子,這說出去外面不知道要怎麼傳呢,但有這件事,她們當著她的面還是不會說什麼。
就這麼三年時間轉瞬即過,楓哥兒從一個奶娃娃變成瞭小娃娃,會說俏皮話,會笑鬧,會在宜寧累的時候,搭上小板凳給宜寧揉肩膀。
“娘親不累,楓哥兒長大瞭,保護娘親。”小小的楓哥兒抱住瞭宜寧的脖頸,軟軟的童音在她耳邊說。
宜寧笑著把孩子抱過來,孩子越長大越像陸嘉學,幾乎與他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她親他的小臉蛋,柔聲說:“可是楓哥兒長大還要好多年呢,要不娘親先給你找個後爹爹?有瞭後爹爹娘親就不累瞭。”她跟楓哥兒玩笑。
楓哥兒聽瞭就急:“不找後爹爹,不找後爹爹,娘親是我的!”
他打小沒有父親,身邊隻有母親和祖母對他好,自然對母親十分依賴瞭。更何況,別的丫頭抱著他玩,都會嚇唬他說,娘親找瞭後爹爹就不要他瞭。
楓哥兒緊緊抱著母親,貼著她的脖子。不住地道:“是我一個人的!”
宜寧拍瞭拍他的小手:“好,是你一個人的。”
楓哥兒心滿意足地吊著她,像猴子一般掛在她背上,直到宜寧都不好做事,擰他的屁股。楓哥兒才跳下來扯著母親的裙子。
小粘糕,真的片刻都舍不得放開她。
宜寧心裡暖暖的,哪裡舍得給他找個後爹爹。
誰知陳讓路過,正好聽到瞭宜寧說的後爹爹的話。他當即心裡一驚,難道宜寧已經有瞭喜歡的男子?那怎麼行呢!
陳讓其實已經成親一年瞭,女方的爹是個進士,外派出去做瞭縣令,傢中雖不如陳傢富庶,卻有進士老爺,因此算是一門極好的親事。陳讓也不能拒絕,半推半就地娶瞭對方,但是心裡真正喜歡的還是宜寧。
陳讓站在原地,臉色變幻瞭一會兒。直到宜寧抱著楓哥兒出來,她看到已經考中舉人,衣著富貴的青年男子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
“大少爺回來瞭。”宜寧仍然屈身行禮。
陳讓卻笑瞭:“你被祖母收做義女,何必叫我大少爺,叫我讓哥就可以瞭!”
宜寧心裡一驚,她就算被老太太收做義女,陳讓也該叫她義姑,哪裡來的什麼讓哥。
她雖然想瞭這些,卻隻是笑:“大少爺說笑瞭,規矩還是要有的,我還有事先退下瞭。”
陳讓有些失神地看著她的背影。還聽得到楓哥兒嘰嘰喳喳地說:“想吃娘親做的糕糕……”
“好,吃糕糕。”她的聲音柔軟溫和。
宜寧決定以後繞著陳讓走。
等楓哥兒過瞭四歲的生日,邊疆卻有消息傳回。
陸嘉學殲滅敵軍,威震四海,班師回朝。
這消息不僅朝野聽瞭為之震動,京城百姓都無比歡呼雀躍,等陸嘉學回城的時候自發地去城門口迎接他,幾乎到瞭萬人空巷的地步。
那有福分的,才能遠遠地看到將軍一眼,回去還要吹噓好幾天。
不過半月,朝廷就封瞭陸嘉學為左軍都督府都督,自此他為武官第一人,所到之處無不是眾星捧月,下跪迎接,無人可與之比肩。
當宜寧聽到他的消息時,正在給老太太剝核桃仁吃。
老太太跟宜寧說:“芷娘嫁的那個兵部武選主事,跟陸都督的手下將領有交情,她跟我說,那將領如今是飛黃騰達瞭,走哪兒人傢都要給他幾分薄面,還有人暗中送千金萬金的,那將領都不看在眼裡。不過說是死瞭原配,正托瞭人說親而已,那媒婆快把他傢的門檻踏破瞭。”
“不過是陸都督的一個走狗,就有人這麼追捧,這個世道啊。”
宜寧遞瞭一把核桃給她:“您關心這些做什麼,我看今天剝的核桃多,給您做核桃糕吧。”
老太太笑瞇瞇的:“講給你聽聽罷瞭,這些人高高在上,咱們一輩子都夠不到,說來笑樂。”又問,“楓哥兒呢,怎麼沒見你帶他出來玩?”
宜寧笑道:“我捉瞭他去寫字,都四歲瞭,也快要開蒙瞭。”
老太太點頭,想到楓哥兒就覺得心裡軟乎乎的。
那孩子,又聽話又善解人意,小小年紀鬼精靈的,跟宜寧的脾氣完全不像。不知道是不是像他爹多一些。
想到這裡老太太就嘆氣,也不知道他爹究竟是何許人物。這樣好的妻兒都不要。
不要罷瞭,她撿著養不知道有多好,這些年有宜寧陪著,當真是開心。
老太太又跟她說:“對瞭,芷娘邀我去她那裡小住,你收拾行禮,明兒咱們一起去她那裡。把楓哥兒也帶上,他不是吵著想出去玩嗎?”
宜寧笑道:“就您慣著他瞭。”
芷娘是老太太的大孫女,陳讓的姐姐,嫁瞭兵部主事。每年冬天都會邀老太太過去住一兩個月。
宜寧走出穿堂,看到小小的楓哥兒伏在書案前,認真地描著娘親走前讓他寫的‘天地君親師’五個字,她臉上的笑容漸漸地淡瞭下來。
陸嘉學,你可曾知道你有個孩子?
你永遠不會知道的。
芷娘的府邸離陳傢有半個時辰的路程,住的地方正朝著一片松林,老太太喜歡松,就叫蒼松閣,燒著地暖,溫暖如春。
老太太去和自己的孫女敘舊瞭,宜寧就留在房中整理東西。
楓哥兒在旁乖乖陪著她,小手墊著下巴,烏溜溜的眼睛隨著娘親轉。宜寧回頭看到他追著自己看,乖巧得讓她想親一口。
“隻有我們兩個。”楓哥兒很喜歡這樣的時光,“隻有我們兩個好瞭。”
宜寧不理會兒子的自語,聽到有叩門聲,立刻去開門。見是府裡的丫頭,她們常年來,丫頭都認得她,笑道:“宜寧姑娘好,奴婢來傳話,明日宋府傢宴,老太太也要一起去,請姑娘早做準備。”
宜寧笑著回身,把丫頭送走瞭。
那宋府,也就是陸嘉學手下的那個將領,想來是芷娘要去,所以帶著老太太一同前往。
“娘親,你要去嗎?”楓哥兒跑過來問她。
宜寧自然點頭:“娘親要去。”
“楓哥也去!”孩子連忙道,他不想一整天都見不到娘親。
宜寧搖頭:“你不能去,在傢裡寫字。”
楓哥垮下瞭臉,扯著宜寧的裙子可憐巴巴地哀求瞭小半個時辰,直到老太太回來瞭。
“楓哥想去就讓他去,”老太太樂呵呵的,“有瞭楓哥,咱們路上還有趣些!”
老太太真是喜歡極瞭這個開心果,走哪兒都想揣在懷裡帶著。
宜寧卻怕到時候人傢問起楓哥的來歷,會讓老太太為難。
“這有什麼為難的,我就說你是我女孩兒,這是我外孫,她們還能說什麼!”老太太不以為然,捏著楓哥的小臉說。
結果第二天,老太太還是帶著楓哥去瞭宋傢。
那宋將軍府邸修得氣派極瞭,宴席也非常豪奢。女眷在花廳裡頭吃席,男眷在前廳吃席,這宋將軍傢夫人沒瞭,就是他娘出面招待的女眷。
正吃著酒,外頭突然一陣喧嘩,有賓客低語:“聽說今天陸都督要來!”
“當真?”有人按捺不住,起身往外看。
又有人跑瞭進來,氣都喘不過來,語氣卻極為驚喜:“老夫人,陸都督……陸都督來瞭!”那宋將軍的娘也十分驚喜,唯恐禮數怠慢,立刻就要出去招待。
剩下的女眷卻嗡嗡地議論著,再也不安靜瞭。更有些立刻就出門去,想要一睹陸嘉學的風采。
老太太倒是詫異地發現身邊的宜寧沒有動靜,她繼續喝她的湯。
“你不想出去看看?”老太太問。
宜寧搖頭:“都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睛,有什麼好看的。”
老太太就笑起來,跟芷娘說:“你看,我說她好玩吧!”
芷娘不過把宜寧當做奴婢,笑而不語,這會兒四下一看,道:“咦,怎的楓哥不見瞭?”
宜寧笑道:“他先吃完,蘭心就牽他去看梅花瞭。”
蘭心是老太太的另一個丫頭。
宜寧說得沒錯,蘭心是牽著楓哥兒出來看花瞭,誰知道陸嘉學一來,就有好多人從花廳出來,她就張望著前廳,料想肯定有熱鬧的事發生。
等她回過神來,楓哥已經不見瞭。
她嚇瞭一跳,楓哥可是老太太的心頭寶!
她連忙朝前找去,不停地喊楓哥,但等到瞭前面,她分明地看到楓哥小小的身影一閃而過,她正要進去,門口的護衛卻把她攔住:“什麼人!”
蘭心急道:“兩位爺,我傢小少爺剛才進去瞭!我進去把他找出來就走!”
那護衛卻冷漠道:“知不知道裡面是什麼人,快滾!”
蘭心焦急,看到護衛已經拔出瞭刀,怎麼敢硬闖。一跺腳趕緊回頭找老太太瞭。
楓哥在這裡是丟不瞭,但要是在裡面闖禍怎麼辦。
楓哥也奇怪,他看瞭會兒花覺得沒意思,就想回去找娘親瞭。但是來的路和去的路長得差不多,他也不知道自己走反瞭,看到前面像花廳一般的建築,就跟在丫頭後面進去瞭。
誰知道裡面清清靜靜,根本不像剛才有這麼多人,四歲的楓哥還不到腰高,踮著腳在門口張望瞭一會兒,隻聽到裡面有聲音傳來:“……如此一來,太子一黨必然勢大,您與那三皇子之間……”
另一個聲音低沉而淡然:“殺便是瞭,何必這麼多話。”
但隨後兩人的聲音一頓,有人冷聲道:“誰在外面?”
楓哥立刻想跑,但他人小腿短,一下子就踩空臺階絆到,摔在地上,楓哥畢竟還小,片刻後就哇哇大哭起來。
出來那人笑道:“竟是個小娃娃。”不顧他哭得可憐,扯著他的衣領把他帶進瞭屋裡。
那人一松手,楓哥立刻坐在瞭地上,抽泣個不停。
“小娃娃,你娘呢?”把他帶進來的那人半蹲著看他,“快別哭瞭,臉蛋都哭花瞭。”說著拿瞭手帕給他擦臉。
楓哥兒卻揮開他的手:“不要你擦,要娘親給我擦!”
“好好,”那人覺得好笑,“那你娘親怎麼不見瞭?她不要你瞭?”
楓哥哇哇大哭:“我娘親才沒有不要我,娘親最喜歡我瞭。”
“好瞭魏凌,你逗他做什麼。”上頭那位見隻是個孩子,淡淡道,“提出去扔外面吧,聽得我煩。”
被叫魏凌的人奇道:“我記得你以前最喜歡孩子瞭。”
“大概是你記錯瞭”
大佬們開密會,擅闖者自然殺無赦,但隻是個小娃娃,諸位也不是這麼狠的人,放一馬就算瞭。
魏凌卻在擦瞭擦他的小臉後,笑道:“陸嘉學你別說,這孩子長得甚是像你。”
陸嘉學喝茶說:“像什麼像,趕緊給我扔出去吧。”
“真的很像,該不會是你留在外面的私生子吧?”
“壞蛋!”楓哥兒卻抽噎地說,“我自己走出去,不要你扔。”
“呵,”陸嘉學冷笑瞭一聲。
“真沒跟你胡扯。”
魏凌把這孩子拎起來,楓哥立刻如烏龜一樣在半空劃拉,很快落在瞭茶幾上。他發現自己離那個五官英俊,但氣勢凌厲的人更近瞭。而且周圍還有幾個人在看著他,明顯沒這個人和剛才拎他的壞蛋地位高,隻是站在賠笑。
此人伸出兩根指頭按住他的下巴,拇指上戴著個玉扳指。
陸嘉學眉頭緊皺,他發現這個孩子,還真的跟自己長得很像。
豈止很像,簡直就是太像瞭,要不是他知道自己在外面不可能有私生子,恐怕真的以為是自己的兒子瞭。
他嘖瞭聲問:“小娃娃,你叫什麼名字?”
楓哥到瞭這個壞蛋面前卻不哭瞭,瞪著他,小小年紀語氣就冷:“我叫陳楓。”
這孩子有幾分膽識,更像他兒子瞭。
陸嘉學還當真有瞭點興致:“你爹叫什麼?”
“我爹死瞭。”
“哦?”難道這還是個孤兒。“那你娘呢?”
“我娘說我爹死瞭。”
“我是問你娘是誰?”
小小的嘴巴一抿,竟然有瞭警覺心:“不告訴你!”
陸嘉學看著那張跟自己相似的小臉蛋,頗有些無語。立刻有人站起來說,“不麻煩大人,恐怕是我傢來的賓客,我還是先把這孩子帶下去吧!”
“慢著。”陸嘉學伸手阻止瞭,把這孩子放開,他笑道,“扔旁邊屋裡,叫他娘親自來取。”
聽得人簡直想擦汗,都督大人這究竟什麼趣味。
楓哥兒淚水未幹,聽說那人想讓娘來取他,他抿瞭抿嘴。這個壞人,肯定想害娘!
他進瞭偏房,大佬們繼續開會。
宜寧那邊剛知道楓哥兒走丟瞭,這可是她的命根子。
她心急如焚,跟著蘭心就到瞭院子前面。那護衛依舊不讓進去。宜寧思念兒子心切,非要硬闖,就發生瞭爭執。
這傢辦宴席的宋將軍聽到瞭,從屋內出來:“幹什麼,有什麼吵的?”
他一抬頭,就看到兩個女子,一個姿色一般。另一個……另一個倒是,清麗秀雅,梨花帶雨,嬌弱得讓人心動。
他一看就莫名咽瞭下喉,然後道:“你是幹什麼的,新來的丫頭?”
宜寧立刻屈身:“稟大人,我的孩子剛才在這裡走失瞭,我是來尋他的。”
“原來是你兒子。”宋將軍笑瞭笑,“得,進來吧,都督大人正等著你來領孩子呢。”
“都督大人……”宜寧語氣一僵。
“是啊,你連陸嘉學陸都督都不知道?”
宜寧腦中轟然一聲,陸嘉學!
陸嘉學在這裡。
“大人能否把我兒子帶出來,我現在就帶他離開。”宜寧看著這位宋將軍,聲音依舊很軟。
聽到她軟聲說話,宋將軍覺得骨頭都酥麻瞭。咳嗽瞭一聲,“那你別走開,在這裡等我。”
說著就進去稟報陸嘉學瞭。
“大人,那孩子的娘來瞭。”
陸嘉學這會兒正說到要緊處,根本不在意這個事瞭,讓宋將軍趕緊把人抱出去就是瞭。
宋將軍把楓哥抱出來,他卻掙紮得很劇烈。
“不要你抱,放開我!”
“楓哥兒!”他突然聽到瞭熟悉的聲音,身子一僵,眼眶就紅瞭。
宜寧幾步上前,抱下瞭楓哥兒,一巴掌拍他屁股:“你怎麼這麼不懂事,不聽話!”
別人打他,他自然不幹。可是娘親打的,他委屈得不行,又不躲,咬著嘴唇可憐兮兮地任娘親打。看到娘親竟然哭瞭,他立刻撲到娘親懷裡抱她,還說:“娘親不生氣,楓哥聽話!”
唉,這個孩子!
宜寧怎麼舍得再打,小小的身體貼著她,不住地叫她:“不生氣,不生氣。”
“多有麻煩,望大人恕罪。”宜寧把楓哥抱著,屈身給宋將軍行禮,就要退下瞭。
“等等。”宋將軍笑著問,“你是哪傢的?”
宜寧一怔,隻聽裡面傳來腳步聲,似乎有人出來瞭。
如果讓陸嘉學看到她……
她立刻抱著孩子轉身就走,身後傳來懶洋洋地一聲:“你就是孩子的娘?”
這個聲音,這個聲音她怎麼能不熟悉,宜寧渾身僵硬,話也不敢說,隻當自己什麼都沒聽到,抱著孩子就離開瞭。
“此婦人竟然如此不知禮數!”有人立刻想攔住她。
“罷瞭,婦人見陌生男子總是不好的。”陸嘉學隻是想看看這孩子的娘親是何許人也,既然人傢不讓他看,那還有什麼說的呢。
但是看著那個背影,他總覺得有一絲熟悉感。
很熟悉……
羅宜寧。
和羅宜寧好像!
陸嘉學想到這裡,突然就追上前去,他突然更想看到這個女子的正面。但是大步追出去之後,人已經不見瞭。
“大人,您怎麼瞭?”追出來的人小心翼翼地問。
陸嘉學搖頭,默然不語。
他的神情猶如浸透瞭血一般冷而痛苦。
羅宜寧……他的妻。
費盡心思娶到手,用盡力氣疼愛,不過是想把她養在溫室中,隔絕瞭風雨,所以什麼都不讓她知道。結果她居然就這麼死瞭,就這麼離開瞭他。
他每次看到與她相似的人,都追上去看,但都不是她。一次次的失望,變成瞭絕望。
因為她早已經死瞭多年瞭,摔下山崖,葬身野狼腹中。
不然如果真的是她,為何會不見他呢?
陸嘉學慢慢握緊拳頭,他聽到自己的喘息帶著細微的疼痛感。
第一年不見是想念,想把她緊緊擁入骨血中。第二年不見是絕望,是想毀去一切。第三年不見,是瘋狂,瘋狂到再見到她,就想把她鎖起來再也不離開。第四年不見,已經是執念瞭,他都不知道自己在煎熬什麼瞭。
“無事。”他的語氣冷淡而沙啞,慢慢地回轉過頭。
宜寧是聽到身後好像有人追出來,所以她瘋狂地跑。直到再也看不到瞭,停在湖邊喘氣,想著兩人過往的一幕幕。
他替她抄佛經,說她笨,‘字都寫得這麼難看,帶出去會丟他的臉’。他任她打他,笑著說,“打瞭我就不生氣瞭啊,我今晚還跟你睡。”他帶她看曇花,一整夜都不開。
他出征前,她抱著他哭。
他回抱住她,語氣沙啞而堅定,從來沒有這麼認真:“我一定會回來的,就算當逃兵,我也一定會回來的。”
他吻她的額頭,唇瓣滾燙:“絕不會留下你一個人的。”
這些話,當年她信以為真。如果他真的愛她,又為何這麼對她,什麼都不讓她知道……然後,殺瞭她。
一隻小手抹瞭抹她的眼睛。孩子看著她,小聲說:“娘親乖乖,不哭瞭,不哭瞭。楓哥兒真的會聽話的。”
他用她曾經哄他的話來哄她。
“娘親沒有怪你。”宜寧將孩子緊緊抱住。
宜寧回去後,決定把今天發生的事忘掉。
但是就算她不去找麻煩,麻煩也會來找她的。她全幅心思都在陸嘉學身上,自然沒有註意到那天有什麼異樣。
直到芷娘來陳傢拜訪,然後委婉地跟陳老太太說起:“……您可還記得那天的宋將軍?”
老太太怎麼會不記得。
芷娘甚至都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她猶豫瞭一下說:“那天宜寧同我們一起去瞭宋傢,找楓哥兒的時候被宋將軍看到瞭。宋將軍似乎……似乎看上瞭宜寧。想娶她做正室。”
老太太吃瞭一驚:“宋傢?但這……”她一時想說宜寧是有孩子的人,一時又想問宋將軍怎麼就看上宜寧瞭,“究竟是怎麼回事?”
芷娘心裡也是滿腹狐疑,雖然她是對宜寧客客氣氣,但那多半是看著老太太的面子。她心裡從沒將宜寧當做是老太太的女兒,宋將軍這麼好的門第,她嫁的人傢都比不上人傢,怎麼就……怎麼就看上羅宜寧瞭呢!
她雖然容貌是好,但畢竟帶著一個孩子啊。身份也不體面,雖然叫老太太收做瞭義女,但畢竟還是陳傢的半個下人。
“您問我,這事我也稀奇著呢。”芷娘長出瞭口氣,“還是宋將軍派人找到瞭老爺頭上,老爺跟我說的。還特地叮囑過我瞭,這門親事您勢必得讓她答應不可。不管是你我,還是陳傢,都得罪不起宋將軍。而且有瞭這樣一層關系,不怕以後宋將軍不照顧咱們……宋將軍的背後,那可是都督大人……更何況,宋將軍這樣好的傢世門第,看得上宜寧是她的福分,宜寧嫁過去也隻能說是高攀瞭。”
老太太聽到這裡,也是心裡微微一動。
她是想著宜寧嫁瞭這人也好,以後榮華富貴自然是沒得說的。她留在陳傢,自己還能庇護她幾年。以後等自己去瞭,兩個兒媳要是稍看不慣宜寧,她和楓哥兒該如何自處?
“我也不知道她的意思,宜寧這個人看似溫和,實則堅定。她不願意的事,別人可是怎麼都強迫不來的。”老太太說,“我得找她來問問。”
芷娘聽瞭有些急:“她如何能不答應!”
其實她想說的是,她有什麼資格不答應。這樣的門第,換做是她也早欣喜地答應瞭。
老太太看她一眼,沒有說話,隻叫人去把宜寧找來。
宜寧一聽宋將軍想娶她,眼神閃爍,很快就搖瞭搖頭:“多謝大小姐一片好意,我不想嫁。”
別說芷娘,老太太都有些驚訝,她立刻拉著宜寧的手勸她:“……你難不成,還有守節的心思?你原丈夫既然這般對你,不妨另嫁瞭旁人。”
宜寧苦笑,其實她也知道自己在陳傢的地位有些尷尬,老太太在還好,她要是不在瞭,這個境地如何處得。如果這是個別人,不管她喜不喜歡,為瞭楓哥兒她都會嫁。但這個人是宋將軍啊!嫁給他,恐怕遲早有天會被陸嘉學發現的。
“實在是對不住您,這人我真不能嫁。”宜寧異常堅決。
芷娘本以為此事是十拿九穩的,誰知道宜寧卻不同意,她找大太太、二太太說項都沒轍,隻得帶著遺憾回去,給宋傢遞瞭信。
宋將軍那天見到宜寧動瞭心思,非要娶她,傢裡老娘本來想給他找個身傢清白的姑娘,這宜寧連孩子都有瞭算怎麼回事。卻是拗不過兒子的意思。他們傢不是文官,武官傢庭裡,當傢有爵位有功名的說話就是一切,所以宋將軍說一不二地要娶宜寧。
本也以為她不會拒絕,宋將軍雖然是續弦,但現在想嫁給他的,比宜寧身世好的,當真不知道有多少,聽到芷娘的回信時,他還有點驚訝。
“怎麼瞭?”他正在陪陸嘉學喝酒,陸嘉學就問瞭他一聲。
宋將軍苦笑道:“看上個女子,雖然已經嫁人有瞭孩子,卻沒有丈夫,我本想娶她。誰知道她倒是不願意。”
陸嘉學也意外,笑道:“哪傢女子這麼不識抬舉,不如大人親自去給你提親?”
“大人說笑瞭。”宋將軍笑笑,他知道陸嘉學不過是說說罷瞭。
陸嘉學自然就轉到別的事情上去瞭。
隻是搖晃酒杯,想起當年去給她提親的時候。
她很高興,當她聽說自己能嫁給他的時候,眼睛都亮瞭。抿著嘴都藏不住笑,他看得滿心愉悅,並帶著說不出的輕松。
幸好自己有這樣一個身份,所以想娶的那個人,也願意嫁給他。
洞房那天,他用喜秤挑瞭她的蓋頭。卻發現她低著頭,好像嚇得挺厲害的。
她其實長得很好看,那臉蛋像是霜雪凝成,細軟綿甜。
男人開葷之後,恨不得夜夜春宵。她怕又不敢拒絕,直到有天她實在忍不住瞭,在他按著她往床上去的時候,踹瞭他一下。
陸嘉學有點驚訝地看著她。
宜寧紅瞭臉,她所受到的教育就是出嫁從夫,夫君說什麼她都不能反駁,更別說踢他瞭。但她當時吃瞭熊心豹子膽瞭,脫口而出:“我不要,你自己去睡!”
她說完臉色就一白,自己剛才說瞭什麼!又強作鎮定,冷靜地看著他。
沒想到陸嘉學卻笑瞭笑,放開手:“好吧,我不打擾你,那你繼續做你的襪子。”
襪子還是給他做的。
宜寧一直在試探,貓兒伸出爪子一樣,直到發現周圍是安全的,她才會露出本性。
陸嘉學就忍著,縱容著,引導著。不動聲色地這麼寵著她。
她就真的像貓兒一樣,他看書的時候,她到他身邊來坐下。陸嘉學不知道她要做什麼,看她一眼先沒有動,她卻自顧自地拿出瞭幾個扳指,然後抓起他的手,用他的拇指試戴。
“你要送給我嗎?”陸嘉學問。
她搖搖頭:“誰要送給你瞭,我看公公的扳指裂瞭,才準備選一個好看的送他,你別動,讓我好好試。”
她抓著他修長有力的大手,他的手因為習武經絡微微凸出,而她的手卻又白又軟,手背還有小窩。她這麼瘦,手背卻有小窩,真是孩子氣。
好吧,讓她試吧。陸嘉學放松手指,任她試戴。
到最後她說:“好瞭,這個最好看。”又說,“既然這麼好看,就勉為其難送給你吧。”
陸嘉學笑作一團,覺得她口是心非可愛極瞭,把她按到榻上吻。
陸嘉學垂下眼,又喝瞭口酒。
烈火一樣焚燒到瞭胃中。
這樣的孤寂和蕭冷,他受夠瞭。
無人問我粥可溫,無人與我立黃昏。
這會讓人瘋狂,讓人絕望。漫漫的永無止境的黑夜,他總是聽到她的聲音在耳際,然後發現那是錯覺。近得好像在周圍,但是清醒過來卻什麼也沒有,遙遠得無法觸及。
宋將軍看大人的臉色又冷漠下來,不敢再多說。
回頭卻找瞭媒人去陳傢親自提親,而且不日就送上瞭聘禮,足足二十擔,聘金也有一千兩。
老太太一看就急瞭:“……我們沒說答應,怎麼就送瞭聘禮來!”
把聘禮退回去,豈不是打瞭宋將軍的臉。
大太太比較冷靜:“宋將軍這意思,不就是說咱們不答應也得答應,不容咱們考慮。娘,我看您還是把宜寧嫁出去吧,宋將軍我們怎麼惹得?”
老太太嘆氣:“可是宜寧不願意,我又有什麼辦法。”
大太太則笑一聲:“咱們傢養她幾年,也算是夠仁義瞭。這時候怎會容她再得罪宋傢?宋將軍雖然比她大瞭十五歲,但正當壯年,嫁瞭有什麼不好,她自己也沒個出身,還想挑個什麼樣的不成?”
老太太聽兒媳這麼說,有點不高興。
宜寧是什麼人她還不清楚,她要是貪圖榮華富貴,早就答應瞭。她不嫁肯定有她的理由。
那大太太眼珠子一轉,又想到什麼,附耳在老太太耳邊說瞭一聲。
老太太聽瞭面色嚴肅,語氣也變瞭:“這是真的?”
“我怎麼會拿這種事誑您老人傢,我也膽戰心驚呢。您說宜寧是上瞭族譜的,真要是跟讓哥兒勾搭上瞭像什麼樣子!我們傢可丟不起這個臉。”
老太太面色數變,等晚上宜寧給她燉完湯後,把她叫瞭過來,面色冷淡地說:“宜寧,宋傢那門親事,你還是得答應。”
宜寧一愣:“老太太,您不是說由我……”
老太太擺手,慢慢地說:“你跟讓哥兒的事,多久瞭?”
宜寧嘴唇一咬,立刻知道老太太指的是什麼,她立刻說:“我一向見著他都避著走,怎麼會有什麼!您要相信我啊,我伺候您幾年,何曾動過那種心思。”
老太太旋即緩緩地嘆氣:“但是讓哥兒動瞭。”
“老太太……”
老太太阻止她說下去:“宜寧,我這幾年對你,可是好?”
宜寧自然點頭。
老太太嘆道:“宋傢已經送瞭聘禮過來,我們分明回絕瞭,但人傢仍然送瞭聘禮過來。所以這事就由不得你不嫁瞭,人傢分明就是一定要娶你的,否則陳傢也會被你連累——更何況你要是留在陳傢,和讓哥兒真的有瞭什麼,才是讓陳傢蒙羞!”
聽著老太太的話,宜寧不覺已經是哭瞭。她擦瞭擦眼淚,突然有種天地為大,無處可去的感覺。
那宋將軍怎麼就瞧上她瞭?
她這時候貿然離開,豈不也是連累瞭陳傢?老太太這幾年待她沒話說,不可連累瞭她。
“我給你準備好嫁妝,你風風光光地嫁過去。那宋傢又不是龍潭虎穴,宋將軍既然非要娶你不可,總是喜歡你的,你別怕。”老太太聲音柔和許多。
宜寧已經不哭瞭,而是穩穩地福身:“既然如此……那就一切全憑您的安排。”
由不得她選,那就聽天由命吧。也許陸嘉學已經不再記得她瞭,也許根本遇不到陸嘉學,亦或許以後見著他就躲著走,她隻能這麼想瞭。
宋傢得瞭消息,陳傢已經同意瞭這門親事,雙方才開始正式地走六禮,那宋將軍知道宜寧不過是陳傢養女,怕她出嫁時她的嫁妝不夠,另外從自己的私房中拿瞭一千五百兩銀子補貼給宜寧,嫁妝是算作女方的錢,這筆銀子就是送給宜寧瞭。
她聽說後輕輕嘆瞭口氣,這宋將軍當真是個好人。
府裡忙著給宜寧準備嫁衣、嫁妝,平日看不起宜寧的,也覥著臉來跟她說話嘮嗑。
楓哥兒雖然才四歲,但他小小年紀已經十分聰慧,自然明白是娘要再嫁瞭。他不高興,他覺得娘親就要被別的叔叔搶走瞭。
他知道娘親不是自願的,隻恨自己還太小,保護不瞭娘親。
“楓哥長大後,一定要有出息。”小小的孩子抱著她的腿,有些沮喪地嘟囔著。
宜寧把他抱起來,親瞭親他的臉蛋:“又怎麼瞭?”
“不能像爹爹一樣沒出息,護不住娘親。”楓哥兒說,“如果楓哥兒也是個大將軍,娘親就能想幹什麼幹什麼。”
宜寧聽瞭就笑瞭。
楓哥兒畢竟還小,很多事情他不明就裡。
當然瞭,他爹究竟有沒有出息這個問題,楓哥兒明顯沒有清楚的認知。
“好,娘親等你長大。”宜寧把孩子放開,看著男方送來的聘禮單子,她突然怔瞭怔。
那個人大馬金刀地坐在她面前,湊近瞭看她在燭臺下寫字,一看就嘖:“這不是要給祖母抄的經書嗎?……你對對子不行罷瞭,寫字怎麼也不好看?還比不過我。”
太夫人讓她們幾個媳婦手抄佛經,她找瞭自己的貼身丫頭當槍手,但還不夠。
宜寧轉個方向繼續寫,不理他。
閨閣女子,她重女紅刺繡,管傢灶頭,又不重詩書才藝,術業有專攻好吧。她給他做的襪子不就又妥帖又暖和嗎?
陸嘉學就奪瞭她手中的筆說:“來來,我幫你寫幾篇。我看就你的丫頭都抄不過來瞭,但你的字太不好看瞭。拿出去會丟我的面子的。”
她薄唇一啟,終於開口:“……你還是出去玩你的吧。”他一個走馬鬥鷹的公子哥,字跡能比自己工整到哪裡去。
陸嘉學卻伸手,將她環在自己懷裡。
宜寧被他環住,就一時失瞭神。抬頭隻看到他幹凈的下頜。
“你的聘禮單子可是我親手寫的呢。”這個人不緊不慢,溫醇地說。然後就這麼環著她寫字,竟然寫出來真的工整漂亮。
再後來想想,他陸嘉學什麼不會啊,武功謀略,扮豬吃虎,誰知道他漫不經心的笑下面掩藏著什麼。
她一直在想,這樣的人,他為什麼能偽裝得這麼好。偽裝得讓她以為,他是真的愛她。
宜寧回過神,覺得自己其實從沒有一刻忘瞭陸嘉學這個人的。
她一再地告誡自己,如今的陸嘉學是陸都督,她應該要牢記這點。
宋將軍因為終於要成親瞭,成天喜氣洋洋的誰都看得出來,去陸嘉學那裡匯報的時候,就順便送瞭他喜帖,然後向陸嘉學拱手:“還請大人有空來喝酒。”
陸嘉學翻瞭看時間,笑道:“不巧,那天恐怕有事來不瞭。不過禮我會讓人帶到的。”
宋將軍又敢說什麼。
陸嘉學把喜帖遞給管傢,又不經意地問:“你這娶的是哪傢姑娘啊?”
“說來這個還沾大人的福。”宋將軍把那天的事講瞭一遍,“……就是那個孩子的娘親,我一見就覺得喜歡。”
“既然有孩子,想必原來是有婆傢的?”陸嘉學難得今天這麼有空,似笑非笑看著他,“你倒是有雅興,娶個老婆還送個孩子。”
宋將軍道:“我聽人說是她丈夫拋棄瞭她,所以陳傢才收她為義女,她一個弱女子,又帶著一個孩子,除瞭嫁給我還能怎麼辦。我也不嫌棄那孩子,小小年紀異常聰明,以後培養得好,指不定還能拼個功名回來。”
宋將軍自然盼著趕緊把人娶回來,三禮六聘,不過十餘天就走完瞭。
出嫁時正是初冬,外頭飄起小雪。
宜寧站在欄桿旁看瞭會兒雪,黃昏已至,梳整好新娘子的鳳冠霞帔,戴上紅蓋頭,被背上瞭花轎。
楓哥兒則被宋傢派來的婆子領著,跟著一起去瞭宋傢。
宋傢張燈結彩,鼓鑼喧天。
新娘子進門,由新郎以大紅綢花相牽進瞭正堂。
不知怎的,宜寧腦海裡不斷地浮現自己初次出嫁的情景,拜堂起身的時候,一雙修長勻稱的大手伸來扶她。她當時想著,那樣的手,主人一定不會難看的。
她要起身的時候,同樣對方也伸手來扶她。
不一樣的手,一樣的有力。
她突然生出一股人事全非的悲涼,一時沒有搭上他的手。
宋將軍的手僵持瞭一下。這時突然有人大步跑進廳堂,附在宋將軍耳邊說:“老爺,都督大人來瞭!”
怎會突然來瞭,不是一開始說沒空嗎。宋將軍正是成禮的時候,不能離去招待他,但陸嘉學來瞭,他又怎敢怠慢他。
“都督大人說您不必理會他,他觀禮就是瞭。”好在仆人很快加瞭一句。
紅蓋頭下,宜寧垂下瞭眼瞼。
既然如此,宋將軍讓仆人好生伺候都督大人,成親禮繼續。
陸嘉學今天本來是進宮面聖的,不過出來的早,就想幹脆過來喝個喜酒。宋府二爺親自請都督上座,旁邊的人立刻紛紛起身向陸嘉學行禮。不知道都督大人也會過來,頓時討好敬酒的人紛紛擁瞭過來,不過陸嘉學擺擺手,就又退下去瞭。
貴賓席是在閣樓上,從上往下看正是成親的正堂。陸嘉學看到一個小小的人扒在欄桿上往下看,為瞭表示喜慶,小人兒也穿著紅褂子。白嫩的小臉映得紅紅的,樣子可憐兮兮的,沒人疼一般。
陸嘉學示意下屬一眼。下屬立刻過去把楓哥兒帶瞭過來。
楓哥兒發現是上次那個壞蛋。他把頭別向另一個方向,輕輕地哼瞭一聲。
“不喜歡我?”陸嘉學淡淡地問。
“為什麼要喜歡你?”
陸嘉學笑瞭:“他們都喜歡我,你不喜歡?”
小人眨眨眼睛說:“他們才不喜歡你。”
陸嘉學問:“哦,你怎麼知道?”
楓哥兒認真地說:“你都一個人坐一桌,沒人跟你一起坐,他們肯定是不喜歡你。”這個壞蛋沒有人喜歡,其實也挺可憐的。
陸嘉學大笑,揉瞭揉孩子的頭發:“等你娘嫁給你繼父,你該叫我一聲叔叔。到時候你到侯府來,我教你騎馬好不好?”
如果是別的孩子,這是何等有幸。搭上陸嘉學,這後半輩子就不愁富貴瞭。
小娃卻又搖頭:“可是娘讓我不要多見你,她說遇到你要躲著你。”
孩子跟他玩熟瞭,好像就願意跟他多說話瞭。說來也奇怪,陸嘉學也不是喜歡孩子的人,看著這個孩子總覺得他好玩。
“為什麼?我又不會吃人。”陸嘉學喝著酒,聽到鞭炮聲響起。
“我不知道。”小娃用小手墊著下巴,“上次我見瞭你,她好像很不高興,還抱著我跑瞭。然後那天晚上她都哭瞭。我不要娘不高興,所以不能見你。”
陸嘉學依舊沒露出什麼波瀾:“你今天就見我瞭。”
“所以不能告訴她囉。”孩子的語氣稚氣而無奈,“她是我娘親,我要寵著她嘛。”
“你娘親這麼怕我嗎?”陸嘉學又淡淡地問。
小娃就說:“不知道。不過我悄悄告訴你哦,她最怕陸嘉學瞭,晚上做噩夢,總會喊這個名字……”
陸嘉學手中的茶杯終於頓住,他猛地盯著楓哥兒,目光冷酷甚至讓楓哥兒倒退瞭半步。
這個壞蛋雖然嘴上壞,但面上一直和氣,也笑瞇瞇的。所以他才不怕他,但是一見到他這樣,楓哥兒還是有點怕。
陸嘉學眼睛微瞇:“你知道陸嘉學是誰嗎?”
楓哥兒喃喃道:“我不知道……”
陸嘉學走近一步,目光越厲:“誰教你的!”
楓哥兒畢竟才四歲,被這麼一嚇就抽噎瞭幾聲,嚇得就哭瞭出來。
下屬都不知道發生瞭什麼,又不敢說什麼,有人想說話:“大人……”那畢竟是個孩子!
但陸嘉學卻幾步走近楓哥兒,一把抓住瞭他,將他提到瞭半空。楓哥兒哭得震天,不停地喊著娘親,小臉漲紅,手腳並用也掙脫不開陸嘉學。
“你娘叫什麼?”陸嘉學又厲聲問。
楓哥兒才覺得這個壞蛋真的可怕,孩子哪裡知道這麼多,哭著大聲呼救:“娘親,娘親!”
“回答我!”
閣樓與大堂本就正對著,宜寧已經聽到瞭楓哥兒的呼喊聲。此時最後一禮已成,天色也暗下來。這個動靜淹沒在鑼鼓聲中並不明顯,但宜寧畢竟是楓哥兒的娘,怎麼會聽不到孩子在呼救,頓時心裡一緊,抓著瞭宋將軍的手:“將軍,是楓哥兒在喊救命!”
宋將軍也聽到瞭,眉頭一皺安慰新婚妻子:“你站在這裡別動,我叫人去看看!”
宜寧怎麼放心得下,跟著宋將軍走到門口。雖然夜色已起,她微掀起蓋頭一角,已經看到是那個人抓著楓哥兒,將他抓在半空中。她又急又氣,此人弒兄弒父,難不成竟連自己的親骨肉都不放過嗎!
陸嘉學心裡的猜測逐漸成形,他本來就暴戾嗜血,對這孩子僅有的好感也掩不住心裡的急迫,單手掐住瞭他的脖頸:“快說!”
孩子嗆瞭一口氣,哭著說:“我娘親叫羅宜寧!”
宜寧,羅宜寧……
陸嘉學終於松開瞭手,孩子一下掉下來,摔在地上生疼,他怕得連哭都忘瞭。
陸嘉學沉著臉,下屬從來沒見過他這麼恐怖的神色,壓抑著風暴,好像隨時都會爆發出來。
其實對於陸嘉學來說,這不是從絕望中生出一絲希望。他縝密的思維告訴他,這很有可能是有人在算計他,這樣的希望他已經遇到過無數個,微小而渺茫。
明明知道不可能,明明無數次的失望瞭。
但他還是期盼著奇跡能夠發生。
他幾步下瞭樓,護衛立刻跟著下樓,他陰著聲音道:“周圍都給我封住,不準進出!”
賓客嘩然,熱鬧的成親禮被弄得如鬧劇一般,但是誰也不敢說半個不字。
宋將軍很快就出來瞭,他額角全是冷汗。別看陸嘉學平日和和氣氣,他若是動瞭真格,嚴肅冷酷,六親不認。否則他大哥和父親是怎麼死的。這樣的人,他就是無緣無故封他的傢,他也不敢表現出半點不悅。
“大人,這究竟是怎麼瞭?您生這麼大的氣……”宋將軍拱手道。
陸嘉學看他的眼神冰冷:“把新娘叫出來。”
“這……”宋將軍遲疑,新娘立刻就要被送入洞房,不能見外人,這豈不是壞瞭規矩,他這親還要不要成瞭!
陸嘉學隻淡淡說瞭一句:“宋陽,我不重復第二遍。”
“那您稍等……我立刻去叫。”宋將軍哪裡敢惹他,立刻示意身邊的人去請。
誰知不久,那人就滿頭大汗地回來瞭。
“老爺,小的派人去找過瞭,新夫人不見瞭。不在正堂,也沒在房中,不知道去瞭哪裡。”
聽到這話,陸嘉學的反而更加心潮湧動。
如果不是真的有問題,為什麼要躲起來?難道真的是她?但是她為什麼要躲他?
幸好這周圍已經被他封住瞭,她就是想逃也逃不掉。
他一個個地搜,總會把她找出來!
“羅宜寧!”陸嘉學一看四周,語氣反而慢瞭下來,“你知道躲起來也沒用,你最好給我出來。否則我派兵過來把宋傢摸個透,總能把你找出來!不然你兒子還在我手裡,你跑一個試試?”
賓客已經讓人帶去瞭花廳,那宋將軍原來還迷糊著,羅宜寧是誰?就算是要找新娘,也應該是陳宜寧……等等!羅宜寧,這個名字他是有些耳熟的。
這不就是……不就是都督大人已經死瞭幾年的原配夫人嗎?
宋將軍也不是個笨人,立刻就由兩個宜寧和大人的態度,聯想到瞭一個可怕的事情……難道……
他嚇得屏氣,話也不敢說。
倒是前頭墻拐,人影閃動,有個穿著大紅吉服的人慢慢走出來。
周圍火光簇擁,屋簷下的大紅燈籠上還貼著喜字,一身鳳冠霞帔,火光盈盈襯得她腮若盈雪,夜風吹起衣帶。
這樣的一幕,一如多年前,他娶她的那一夜。
“都督大人不是找我嗎,我就在這裡。”宜寧語氣淡淡的。她是多年後第一次正眼看陸嘉學,他的五官越發深邃,周身氣場凌厲,叫人不敢反抗他。
也是如此的陌生。
這個人,她何曾真正的瞭解過他,不過是被欺騙,被隱瞞罷瞭。
陸嘉學死死地看著她,削瘦的肩,冷淡而疏遠的神情,她……
她不是死瞭嗎!他在周圍找瞭大半年都沒有找到她……隻發現一些野狼啃剩的人骨。那時候他以為她的屍首葬身狼腹。於是將方圓五裡的狼屠盡。
宜寧卻開口笑道:“一開始躲著你是因為怕死。現在我無所謂瞭。我是陳傢養女,與都督大人橋歸橋,路歸路,一切的事與都督大人無關,也不願意牽涉進大人的事中,還請大人放我母子一條生路,也放不相幹的人一條生路。”
但她說完之後,才發現他的神情不對。
嗜血一樣的眼神,冷漠至極的表情。
陸嘉學一步步地向她走近,羅宜寧竟然被他震懾,下意識地後退。
退無可退,被他捏住瞭手腕。鐵鉗一樣的手捏得人生疼!
他盯著她,陰沉的語氣聽得人發寒:“你——剛才說什麼?”
“與我無關?”他嘴角泛起冰冷的笑容,“你羅宜寧嫁給我,自然就是我的人!這輩子你都是我的,你竟然還想嫁第二個人?”
她明明活著卻不告訴他,知道他就在宋傢卻避著他。他日夜因她的死而受折磨,但她卻瞞著自己,想嫁給他的下屬!
多荒謬的事!
他還專門為她成親送瞭禮?
她做這些是為瞭什麼,難道就是因為想和奸夫廝守,所以才不認他!
除此之外,難道還有第二個可能?
和奸夫廝守?她休想!
她嫁給瞭他,這輩子就是他的。縱然他好脾氣地寵著,但心裡也一直都這麼想。
“你幹什麼,發什麼瘋!”被他的手桎梏,掙也掙不脫,羅宜寧心裡湧起一股無力和狼狽。“陸嘉學,你放開我!”
陸嘉學一語不發,隻是冷笑,一把打橫把她抱到懷裡。見她實在掙紮得厲害,又一個手刀砍到她的後頸,她的身體才軟瞭下去,安靜地伏在他的懷裡。
他把人抱在懷裡,才看向宋將軍。
宋陽嘴唇發白,額頭全是汗。
自己要娶的人竟然是都督大人的妻子,他這條命……還想不想要瞭!
“大人,屬下實在是不知!”宋陽立刻跪瞭下去,“如果知道是……是侯夫人,屬下無論如何也不敢……”
“不知者無罪。”陸嘉學道,“你應該慶幸我發現及時。人我帶走瞭,今天這場鬧劇……你自己想想該怎麼處理。”
他把人抱著,屬下又把楓哥兒抱瞭過來,便這麼抱著離開瞭宋傢。
至於流言會怎麼說,陸嘉學一點都不在意。
失而復得,溫暖在懷的喜悅充盈著他的內心,枯竭的靈魂和渴望一點點的被填滿。
他把懷中的人抱得更緊,差點以為這就是個夢。
太不真實,所以患得患失。
陸嘉學看瞭她很久,她十五歲就嫁給他瞭,那時候還是個小姑娘呢,懼怕他,要他寵。年歲長瞭,怎的模樣還是沒怎麼變,隻是眼角更長,下巴更尖,身材凹凸有致,變得越發的漂亮。
熟悉的眉眼和嘴唇。
他看著看著,忍不住俯身親她。
宜寧就這麼被一個吻吵醒,漸漸睜開眼,入目就是華麗的裝潢,織金帷帳,紅木千工拔步床。然後就是那張英俊得近乎凌厲的臉。
都督大人穿著蟒袍,玉革帶,冰冷而陌生的觸感。他正覆在她身上。
她驚住,立刻往後縮,然後一不小心撞到瞭床頭。
陸嘉學伸手過來給她揉揉:“毛毛躁躁,我會吃瞭你不成!”
宜寧才想起剛才的事,一看自己身上,竟然已經換瞭身衣裳。她頓時警覺:“我的衣裳誰換的?”
陸嘉學伸手卡住她的下巴:“自然是我,不然你想誰給你換,宋陽嗎?”
宜寧別開頭淡淡道:“竟然勞煩都督大人親自動手……”
“羅宜寧!”他聲音一厲,“究竟發生瞭什麼!這幾年我找你找得快把保定都翻過來,你為何躲著不見我!那個孩子究竟是誰的種?是不是你與奸夫所生?”
陸嘉學隻當那孩子是奸夫所出,根本沒意識到孩子是自己的。
宜寧隻是冷笑,陸嘉學更當無假,眼神更加陰冷。
她竟然敢!
“是誰?”他又問,“你別等我自己去查到。”
“你這又是做什麼樣子?”羅宜寧才說,“我問我這些,我也想問你。都督大人這侯位是怎麼來的,我又是怎麼摔下山崖的。大人如今位高權重,何必為難我一個小女子。”
陸嘉學沉默片刻,才緩緩道:“你是在怪我沒告訴你這些事,但謀事本就是男人的事,知道瞭對你不好,所以我才一直沒說。”
羅宜寧笑瞭,因為她看著陸嘉學的臉,發現縱然過去這麼多年,她其實還是喜歡他的,這個發現讓她覺得可笑可悲。“大人放我回去吧,我對你已經無意,何必再勉強!”
她這般,陸嘉學更覺得她已經和奸夫情深意切,連應付他都不願意瞭。
“好,好!既然你這般,我也沒別的可說瞭!”陸嘉學竟伸手扯瞭她腰間的腰帶,單手控制她按在床頭,以腰帶綁住。
“陸嘉學,你要幹什麼!”羅宜寧掙紮,但她那點力氣,給陸嘉學撓癢癢都嫌不夠。
“你究竟在想什麼。如今我手握權勢,什麼都能給你,你難道還不喜歡瞭不成。”他又無奈地親她的額頭,“好瞭,別哭瞭。”
聞到瞭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她就往他的懷裡鉆,臉貼著他赤裸的胸膛。貓兒一樣貼著他,好像溺水之人抱著救命稻草一般。
就算熟睡瞭,他的味道還是讓她安心。
“醒著怎麼不這麼乖。”陸嘉學摩挲著她的臉蛋,微微嘆氣。
一想到別的男人說不定也見到過她這樣,他就嫉妒得想要殺人。
讓她好好休息一會兒再問吧,終究是舍不得。
陸嘉學把人抱進內室,再蓋好被褥,想想還是用腰帶把她的手綁在兩側,萬一醒來的時候跑瞭呢。
他打開房門,對外面的護衛說:“把那個孩子給我帶過來。”
楓哥兒哭得聲音都啞瞭,府裡管傢看他是被夫人帶回來的,又長得像極瞭陸嘉學,便立刻以為是小世子回來瞭。這侯府自那場屠戮之後,越發人丁蕭條,其他人都搬去西園住,偌大一個東院裡主子隻有陸嘉學,冷冷清清的,仆人都不習慣。
好不容易突然接回來一個小世子,自然一堆人哄著他不哭,做瞭各式各樣的點心來哄他。老管傢親身上陣,草編蟈蟈逗小世子笑。
小世子都不理,隻要娘親。
管傢很為難,這多年不見,侯爺必定和夫人溫存呢,怎麼顧得上小世子。
真是傷腦筋。
管傢想瞭想,叫仆人趕緊去西園把四夫人養的那條京巴狗兒抱來。這毛茸茸,一團雪白的小東西,總算是能哄得世子不再哭瞭。
這邊好不容易哄好瞭,那邊侯爺卻讓把小世子抱過去。
管傢親自把小世子送瞭過去,笑呵呵地跟陸嘉學說:“……小世子一直吵著要夫人,小的廢瞭好大勁才哄住呢!”
陸嘉學聽瞭稍微一怔,什麼小世子?他說過這崽子是誰的種嗎!
楓哥兒看剛才捉自己又捉娘親的壞蛋隻穿著單衣,披著直裰坐在羅漢床上,立刻撲上去咬他:“壞蛋,我的娘親呢!你把我的娘親藏到哪兒去瞭!”
陸嘉學單手就把他扯開。
看這小東西如憤怒的小狗一樣,根本不怕瞭,還汪汪地要咬他。
“嘖,你還挺有精神的。”陸嘉學抓住孩子的小臉,仔細端詳,“管傢,你說他長得像我嗎?”
管傢自然笑呵呵地說:“和侯爺小時候一模一樣呢!”
陸嘉學心裡湧起一個猜測,難道……
他把楓哥兒放開,告訴他:“我問你幾個問題,你要是好好回答我,我就讓你見你娘親。不然我就把你扔出去,叫你一輩子見不到你娘。”
楓哥兒氣得小臉通紅。
陸嘉學不管他,他已經開始說瞭:“我問你,你今年多大瞭?生辰是什麼時候?”
楓哥兒一開始不答話。
陸嘉學就點頭:“管傢,把他扔出去。”
管傢一愣,啊?這是什麼情況?
楓哥兒才哼瞭一聲說:“我四歲瞭,生辰是九月十八。”
這麼一算,宜寧有孕分明就是在她在侯府的時候,那時候她的生活完全被他監控,他瞭如指掌,哪裡來的奸夫!
陸嘉學很快意識到,他剛才是被憤怒沖昏瞭頭腦。
“你娘有沒有說過你爹叫什麼?”
“不知道。”孩子氣鼓鼓的,“娘說他死瞭!”
陸嘉學竟然聽得笑出來,到這個時候,他哪裡還會不知道這孩子是他的。不僅找回瞭妻,還附帶一個他不知道的兒子!羅宜寧竟然給他生瞭個孩子!
雖然這小子有點不聽話,但卻是他的種。
“來來來,我告訴你,你爹我就在這兒。從今後你就要叫我爹,過幾天我上個折子,給你請封世子之位。快叫聲爹來聽聽!”
楓哥兒怎麼可能理他:“壞蛋!你才不是我爹!”
陸嘉學完全不在意,捏瞭孩子的臉一把,吩咐管傢:“……去那個賣藥的陳傢,把他們傢主事的給我帶過來。”他可要好生問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而侯爺在宋將軍婚宴上搶走新娘的事,就算是遮掩著,也迅速在一天之內傳遍瞭京城。有兩種說法,一種是說這新娘本來就是侯夫人,不過是偷漢子偷到瞭丈夫下屬頭上。另一種說法是侯爺看中瞭新娘的美貌,所以當場強搶,不顧她即將成為自己下屬的妻子。
第二個故事更刺激,而且比較符合邏輯。誰會放著都督大人不喜歡,去偷他的下屬,聽起來就不切實際。
對這件事,多數男子是嗤之以鼻,但更多的女子則是羨慕。那女子不過是個商戶收養的義女,竟然幾年之內成為瞭侯夫人!就是皇後見到她恐怕也要客客氣氣的,何況都督大人英俊健壯,多少女子想嫁他無門。
但對於收養瞭宜寧的陳傢來說,他們分明地知道,其實第一個說法才是真的。
在侯爺把人帶回侯府的第一天,就有人到瞭陳傢來,把陳傢老太太和大老爺接走瞭,問他們當年怎麼救到瞭侯夫人的。
陳老太太坐在椅子上,看著對面都督大人喝著茶。這侯府萬分氣派,把守的護衛五步一崗,她一個沒見過大場面的老婦人,嚇得喉頭發緊。
“兩位不用急,既然說是救瞭我夫人的,自然有好處等著你們。不過你們得把我夫人這幾年的經歷,完完整整地告訴我。”陸嘉學放下茶說。
老太太是最熟悉宜寧的人,她卻不知道這個平日伺候她的,竟然就是寧遠侯夫人!倘若她知道,又怎麼敢讓羅宜寧給她端茶送水做衣裳。
陳傢大老爺一個舉子,見過最大的官不過是知府罷瞭,而且還是他討好萬分。在都督大人面前,知府算個屁啊!
他什麼也不知道,隻能用眼神催促老娘說話。老太太好歹是鎮定瞭下來,把怎麼撿到宜寧的,從頭到尾說瞭一遍。
陸嘉學聽完之後,沉思瞭許久。
原來她受瞭這麼多的苦,摔下懸崖雙腿折斷,生養楓哥兒,一個人孤苦無依。
他的心漸漸地軟瞭,柔和瞭下來。他應該好生地對她,不應該對她發脾氣的。
但是她說她被至親之人所害,丈夫也背叛瞭她。但他什麼時候背叛過她瞭?
宜寧在去踏青前,不是還好好的,為什麼摔下山崖後會變化這麼大?難道是踏青的時候,有人對她說瞭什麼,讓她誤以為自己對她不利。否則怎麼會連兒子是他的都不說。
很快陸嘉學就猜出瞭原因,他一看陳老太太,就道:“本來你們救瞭我夫人,怎麼說也敢給你兒子一官半職作為答謝。隻是你傢又想把她嫁給旁人,這實在是觸犯我的忍耐。功過相抵,送你們一些東西作為答謝吧。”
他招手叫管傢來,管傢已經準備好瞭托盤,揭開紅綢子一看,那是兩萬兩銀子的謝禮!
陳傢一年的收入,不過是三四千兩銀子!
大老爺看得怔住瞭神。
“至於什麼義女的,純屬胡扯,我兒子肯定也不會入你陳傢的族譜。自此她母子二人就跟你們沒什麼關系瞭。”陸嘉學慢慢站瞭起來,“管傢,送客。”
陳老太太捧著這二萬兩銀票,跟兒子一起走在瞭回傢的路上。兒子低聲道:“娘,您說得對,果然行好事有好報。”
陳老太太嘆氣:“要不是我們逼宜寧出嫁,這時候……恐怕你身上都可能有個四品五品的官銜瞭。”
大老爺大驚:“那陸嘉學當真會這麼大方?”
“他對宜寧用情至深,區區一個四五品的官,對你我來說比登天還難,對他來說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實在是可惜瞭。”老太太又道,“希望他好生對宜寧吧……罷瞭,宜寧以後也不是我能愁的瞭!”
人傢是正經的侯夫人。承歡她膝下的楓哥兒是嫡長子,自然會成為寧遠侯府小世子瞭。
馬車漸漸在黑夜中走遠。
宜寧這次醒來,發現自己沒有被綁著瞭。
外面有人在說話:“……你耍賴!”是楓哥兒的聲音,“你明明說我喝瞭這碗肉粥,就可以見到娘親的!”
“老子就是耍賴,你怎麼辦?”
“我要咬你!”
“就你那牙?來把這個鴿蛋也吃瞭,我讓人帶你去跟狗玩。”
“我不喜歡吃蛋,我要見娘親!”
“都說瞭你娘親在睡覺,小聲點,不要吵著她。”這人壓低瞭聲音,“你爹我小時候都不挑食,誰慣的你這個毛病。”
宜寧站在門口,恍惚地看著一大一小,相似的臉。
橘色的晨光透過高麗紙灑在屋內,陸嘉學在喂孩子吃飯。都督大人穿著常服,仿佛……仿佛還是當年,他還是侯府庶子的時候。
“你要是再不聽話,我就叫你娘再給你生個弟弟,以後你娘就不愛你瞭。”
說完這個話,陸嘉學轉過頭,看到宜寧起來瞭。
楓哥兒眼前一亮,立刻朝她撲過來。宜寧倒是想抱他,但她還不太舒服,就摸瞭摸孩子的頭。楓哥兒已經迫不及待地說:“娘,你去哪裡瞭?楓哥兒找不到你!”
“娘,那個壞蛋說他是楓哥兒的爹!他是不是說謊!”
宜寧慢慢地道:“他的確是你的親生父親。”
這一天的時間,足夠陸嘉學把什麼都弄清楚瞭,楓哥兒是他親生的,長得又像極瞭他,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根本就是瞞不住的。
昨天是那貨自己被嫉妒沖昏瞭,才說出奸夫的種這種話來。
陸嘉學看她再不反駁,露出一絲笑容。
“你不綁著我瞭嗎?”宜寧目光冷凝。
陸嘉學道:“你不是怪我一直瞞著你嗎?我把事情從頭到尾說給你聽。但我說之前必須要告訴你,我從不曾算計你,也從不曾害你。”他拍瞭拍身側,“過來宜寧。”
可能是他剛才對孩子的神態打動瞭她。
如果陸嘉學真的會對她不利,早殺瞭她,也不會喂孩子吃飯瞭。
其實她知道他還愛著她,如果不是的話,她嫁瞭別人,他不會這麼生氣。
但是她還是無法原諒她在簪子裡看到的事情。不過宜寧願意給他機會讓他說清楚。
陸嘉學把這些年自己怎麼謀劃,怎麼算計全部講清楚瞭,包括為什麼要瞞著她。
宜寧聽後沉默,她說:“我怎麼知道你不是騙我?”
“宜寧,如果我不愛你,我有千萬種方法算計你。何必裝作對你情深。再說,如果不是我真的想娶你,你以為憑你原來的身份,想嫁個侯府庶子有這麼容易?”陸嘉學笑著,用手理瞭理她的發絲,“既然辛苦娶回來,又怎麼會不珍惜呢。”
宜寧睜著眼看著他,面對他的時候,她的心理防線是如此的脆弱,幾乎是搖搖欲墜。她渾身上下都在叫囂著,相信他,相信他!
她的眼眶微微泛紅,難道這就是她受苦的意義嗎?她始終會回來,會原諒他的。
“我還是不信你。”她吸瞭下鼻子,努力忍住泛起的酸意,她在簪子中二十年所見,他從來不曾祭奠她的牌位,府中好像沒有過她這個人一樣!“既然你說你沒害我,你喜歡我。那為什麼你從來不理我的牌位?”
她怎麼知道牌位的事的?
陸嘉學微微錯愕,然後他苦笑:“我失去你之後……連你的名字都聽不得。別說你的牌位瞭。你這小腦瓜究竟在想什麼,能不能聰明一點?”
他捏瞭捏她的耳朵。
宜寧卻淚眼朦朧地看著他,其實她的心理防線已經崩塌,她想撲在這個人的懷裡,好好訴說委屈和辛苦,另一方面,有個聲音告訴她要理智,她不能輕易相信他。
“反正自今天起,這寧遠侯府你就是侯夫人,楓哥兒是世子,府裡你說瞭算。四弟妹還活著,你無聊可以去找四弟妹玩。”陸嘉學說這些話若無其事的。
他看到宜寧紅瞭眼眶,就知道她必定仍然愛著自己。
她畢竟那麼愛他,不會不愛的。
他把她抱進自己寬闊的懷裡:“好瞭,不要傷心。你不信也沒有關系,反正我的餘生都會用來愛你,你慢慢去信,好不好?”
宜寧終於,緩緩地抱住瞭他的肩。
眼淚流出來,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就哭瞭,明明應該懷疑他啊!
但是她就是心疼他,莫名其妙地開始心疼她,好像不知道為什麼,錯亂的時空交疊在一起。她看到他孤獨地立在窗前,看到他摩挲自己的字跡,看到他踉蹌地走在山路上,大喊她的名字,聲音沙啞如杜宇啼血。
她覺得自己不應該再傷害他,不應該再讓他等下去,不應該再讓他痛。
“對不起,我不該想嫁給別人。”她低聲說,“我以為你想殺我。”
“說起這個我倒是還很生氣,以後你不準再見宋陽。”
“好。”她的嘴角露出一絲笑容。將他抱緊瞭一些,“陸嘉學,我都以為我不喜歡你瞭,你竟然那麼對我……”
“喂,我怎麼對你瞭?”
“但其實我還是忘不瞭你,”她把頭埋在他的肩上,“陸嘉學……”
對不起,雖然我不知道我對你做過什麼事,但是對不起。
我的餘生,也將用來愛你。
番外的番外:
冬至大雪,寧遠侯府小世子的冊封禮,請瞭許多人上門,除瞭宋將軍一傢。
陳傢作為侯夫人的賓客,也在邀請之列。
芷娘扶著老太太的手,慢慢地走進瞭寧遠侯府。那個她曾看不起的羅宜寧,正端坐在亭子裡,被一群夫人簇擁著,她穿著通袖青織金襖,十二幅月華裙,頭上戴著嵌紫寶石的鳳穿牡丹簪子,真是華貴異常,流光溢彩。
侯爺真是舍得給她花銀子,光那根金簪子,恐怕就是幾千兩的東西。
大傢都簇擁著她,世傢貴族的夫人們對她也是小心翼翼,極盡討好。
宜寧一眼看到陳老太太過來瞭,她就走過來,笑著給陳老太太屈身:“這一禮是我多謝您的救命之恩。”
陳老太太擺手道不必,宜寧讓婢女請她入上座。芷娘正想說什麼,陸嘉學派人來喊她瞭。
芷娘突然意識到,這個羅宜寧,早不是她所知道的羅宜寧瞭。
她靜靜地閉上瞭嘴。
宜寧隨著管事走到花廳,看陸嘉學正和一位年輕男子喝酒,那人也長得英俊,笑語晏晏,眉眼又帶著一絲溫柔。宜寧知道這位是英國公魏凌,陸嘉學出生入死的兄弟。
“嫂夫人果然貌若天仙。”魏凌一看到她,就笑著誇她。
“國公爺也是一表人才。”宜寧也回禮。
陸嘉學在旁邊有點不高興瞭,把宜寧拉到身邊來,“你看過他就夠瞭。這裡風大,你還是去正堂坐著吧。”
宜寧心道你簡直就是個醋壇子,她對英國公笑瞭笑:“我去找找楓哥兒,你們慢聊。”
等她走後,魏凌握著茶杯感慨:“總算是見到你活過來瞭,這幾年,你都跟死瞭一樣。”
陸嘉學把著酒杯笑而不語。
“不過……說來也奇怪,我看到嫂夫人,總覺得吧,跟她很熟悉。”魏凌繼續道,“好像在哪裡見過一樣……”
陸嘉學的臉色已經不好看,淡淡道:“你從沒見過她。”
“按理說是啊,但就是覺得很熟悉,挺親切的。”魏凌還有話沒說完,就是有種想疼愛她,撿回去養著的感覺。但不是那種男女之間的愛,有點像……面對女兒的心情。
當然瞭,這話要是說出來,陸嘉學肯定會殺瞭他的。
還是閉嘴吧。
但是晚上,宜寧還是因為這句話被壓瞭一整夜。
“你什麼時候見過魏凌瞭?”
“他一表人才,有我一表人才嗎?”
宜寧累的話都說不出來,隻能隨著他的動作迎合,她心想,狗屁餘生用來愛你,她現在就想離傢出走!這混蛋誰的醋他都吃!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