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番外二:程瑯與她

嚴寒冬日,程四太太的屋子裡燒瞭地龍。

小小的程瑯是被婆子牽到四太太房間外的,他還沒有走近,就看到身形單薄的母親跪在程四太太的門前。母親長得很漂亮,輕盈盈的眼神,嘴唇又薄又軟,像花瓣一樣。這樣的好看就像人傢說的那般,靈氣十足。隻是低垂著頭,一語不發。

程瑯拽緊瞭婆子的手,叫婆子輕輕拍瞭一下手背:“瑯哥兒,快去抱著娘子哭。你父親在裡頭,不一會兒就聽到瞭。”

程瑯眨瞭眨眼睛,他清嫩的小臉如母親一般的好看。他細聲問:“嬤嬤,姨娘為什麼被罰跪啊?”

“娘子再怎麼也是寧遠侯府出來的庶女,”婆子悠悠嘆瞭口氣,寧遠侯府的庶女可過瞭去瞭,誰能管得到這裡來,雖府中還有個兄弟扶持她,但那兄弟也是個沒什麼用的,人傢程傢半點沒放眼裡。這話說著她自己都心虛。

“你姨娘是良傢聘來的,再怎麼也是貴妾。不似那等可以隨意打罵發賣的賤妾,若不是犯瞭七出之罪,何必被罰跪。”婆子低聲說,“你隻管上前去哭,把你父親的心哭軟瞭,娘子也就被饒恕瞭……”說罷婆子又嘟噥瞭起來。

大致是:誰又不喜歡美人呢。

六歲大的小程瑯慢慢上前,怯怯的,他不知道該怎麼才能把父親的心哭軟,站瞭會兒又哭不出來,茫然地看著前面。那婆子走上前來,直嘆沒用,伸手就在他的小手臂上用力一擰。

嚴冬下,棉襖包著小孩的細皮嫩肉,一擰就生疼。小程瑯終於哇的一聲哭出來瞭。

婆子總算是松瞭口氣,不是她心狠。若真的是沒有娘,這孩子在程傢還不被生吞活剝。

雖然這個娘對他……愛理不理,但總還是有的好。

孩子的哭聲總算是吸引瞭屋中之人的註意,陸姨娘卻是眼睛都不抬,執著地看著門內。

婆子看著那道孤獨倔強的身影,心中這般那般的滋味。

傻,蠢!

她一個侯府庶女,雖受不得寵。但嫁個殷食人傢做平妻總是好的。偏生就是喜歡個有妻室的,偏生又孤獨又倔強,早年程三老爺還疼愛她,這兩年美人看膩味瞭也就那麼回事。她要是有個這樣的出生,過得不知道比她好瞭多少去。不是傻還是什麼!

誰知這哭瞭幾聲,門內先出來的不是程三老爺,而是個小胖子,比小程瑯大一歲,卻比他高瞭一個頭。穿著厚厚的裹毛邊的繭綢襖,黑綢褲子,戴虎皮的六安帽。與程瑯的單薄比,他裹得跟球一樣。

那小胖子面露兇狠,冰天雪地裡,他呼出的全是白氣。他上前對著小程瑯就踹瞭一腳,嘴裡嚷著:“我讓你哭!讓你哭!吵死人瞭!”

靴子底站著雪,小程瑯兩下就被踢倒瞭,沾著雪的靴底冷冰冰地壓在他的臉上。

他哭得更大聲瞭,雪地又冷,他不住地掙紮著。

婆子先沒有管,看到屋內又走出一串人影,才忙上前去拉:“我的二少爺!四少爺身子骨剛好,可打不得啊!”

快步走在前面的那男子一看此景,臉色黑成一片:“程珅,你給我住手,誰教你的規矩,還敢打弟弟瞭!”

又有個美婦人跟在身後,看男子要去打自己兒子瞭,心疼得直喊:“老爺,珅哥兒不過是孩子不懂事,跟弟弟鬧著玩。珅哥兒,快把弟弟扶起來,跟爹爹認錯!”

在小程瑯的眼裡,這一切都很混亂,好多人在說話。父親動瞭怒把小胖子二哥拉過去,卻由於程三夫人阻攔,再加上聞訊趕來的程老夫人護孫,拳頭捏瞭半天也沒下得去手。他的姨娘自然不必再罰跪,而他呢。

他隻記得踩在他臉上的,冷冰冰帶雪的靴子。

等回瞭自己的小院子,陸姨娘坐在桌邊喝茶,她正在訓斥婆子:“誰讓你帶他過去的,丟人現眼。”

婆子說:“姨娘,若不是這般,您這身子都要跪廢……”

“我就是跪廢瞭,也不向那賤婦低頭。”陸姨娘冷冷地說,“那賤婦在崧郎面前詆毀我,量我是個妾不如她……”

婆子心裡暗道,你本就是個不如她的妾。

但這話給她一百個膽子她也不敢說,她要靠陸姨娘混飯吃,無論如何,這位姨娘還是侯府庶女,還生瞭個男孩,隻要她自己不去犯擰,誰會來為難她。總比那些整天唯唯諾諾,生怕禍從天降的賤妾好多瞭。

她耐心地繞著彎子勸陸姨娘,兩個人私語起來。而那個大病初愈,被打瞭一頓,饑腸轆轆到現在還沒有吃飯的孩子,卻沒有人管。

程瑯覺得聽到的聲音漸漸的模糊瞭起來,婆子、姨娘都變成瞭虛影。

後來他又累又餓,就這麼蜷縮在燒得太熱的炕頭上,昏睡過去瞭。

他混亂地聽到那些人說話:“崧郎,若不是二少爺那一頓拳打腳踢,我瑯哥兒怎麼會高燒不退……二少爺什麼事都沒有,我瑯哥兒就這般燒傻瞭可怎麼辦。我就這麼一個孩兒……”

這哭泣的聲音竟然是他姨娘的聲音。

程瑯茫然地睜開眼,看到有個小丫頭跪在他床前,正在喂他喝藥。

隨後父親拍板定瞭主意,那小子罰瞭一頓鞭子,而陸姨娘呢,她得到瞭一次回娘傢的機會。

妾室是沒有娘傢的,但誰讓陸姨娘是從侯府出來的呢,誰讓陸姨娘受瞭委屈呢。回娘傢呢,就是向程三太太示威,陸姨娘很歡喜。

再次大病初愈的小程瑯,就被抱上瞭馬車,跟著姨娘一起去瞭寧遠侯府。他知道自己在寧遠侯府有個舅舅,舅舅剛娶瞭妻。這都是婆子告訴他的。他不知道寧遠侯府是怎麼樣的,會有人打他嗎?他會生病嗎?

生病瞭好難受啊。

婆子抱他下瞭馬車,她們領他穿過瞭一片小竹林,又穿過一片臘梅石徑,被領進瞭門。

侯府自然比他們小院寬敞明亮得多,他看到她站在門口等他們。

她穿瞭件粉底白蘭的長褙子,墨藍色的挑線裙子,腰間掛瞭三四個香囊。笑瞇瞇的,她笑起來的時候左頰有個梨渦,隻有一邊有。

不笑還顯得端莊,笑起來隻有一邊的梨渦,顯得年齡很小。

“這就是阿瑯吧。”她伸手來抱他。

程瑯躲閃不及,被她抱瞭滿懷。她應該在屋內烤瞭好久的火,身上有炭火的味道。

像被一個大暖爐給抱住瞭。長手的大暖爐。

程瑯眨著大眼睛看她,發現她也看著自己,並發出瞭驚嘆聲:“好漂亮的孩子啊!”

從來沒有人誇過他漂亮,程三太太看他就透著三分的冷,而姨娘呢,一心都撲到父親身上去瞭。別的下人更不敢誇一個少爺漂亮瞭。

她喜歡漂亮的孩子,小程瑯長得跟瓷娃娃一樣,還有些病態的白,真好看。真想養著,把他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吃穿都好好的,養得胖嘟嘟的。

那是程瑯第一次看到羅宜寧。

這個人,羅宜寧。

羅宜寧。

日後想到,名字百轉千回,沉暗於心底,一輩子都無法從這個人這裡解脫。

陸姨娘要去找兄弟說話,把小程瑯留在她這裡。宜寧看這孩子瘦瘦的,怯生生的,穿得也不好。心疼極瞭,這樣的孩子若是她養著,不知道能養得多好!

她拿吃食來逗他吃,把孩子的玩意兒給他玩,小程瑯都不說話。她於是把他抱在懷裡,給他讀書上的故事。

呀!被大暖爐抱在懷裡,大暖爐香香的。

小程瑯渾身緊繃。聽著她念書,抬頭看她。咦,不笑就沒有梨渦瞭。

他不由自主地拿小手去戳,然後反應過來又很怕,縮成一團。傢裡他若是動瞭姨娘的臉,姨娘是會不高興的。

她卻一把捉住瞭他的小手:“你竟然戳我的臉啊,要挨打的哦!”

說罷輕輕打瞭他的屁股一下。不疼啊。

小程瑯想著,大暖爐打人不疼,癢癢的。她還不生氣,捏著他的小手去指書上的畫。

侯府真好,這裡的下人也不會擰他,她們都笑瞇瞇地、慈祥憐愛地看著他。他若是自己爬上小幾吃東西,她們就會集體過來圍觀,發出陣陣驚嘆。

“哎呀,真可愛!”

“拿東西還拿不穩啊!”

“他不喜歡吃皮,把皮咬掉瞭呢。快把那碟栗子拿來給他吃,看他怎麼咬開栗子吧!”

好像看著什麼可愛的小動物吃東西,若是他的屁股滑下去瞭,她們就會立刻圍過來抱他上去:“表少爺可別摔著瞭!”

小程瑯不知道,這是高顏值小孩的優待。他在程傢並沒有享受過。

若是等她進來瞭,下人們就恭敬地垂手站到一邊,羅宜寧抱起他,忍不住親瞭親他的包子臉。“阿瑯,她們有沒有欺負你啊?”

圍觀別人吃東西,並且笑算是欺負嗎?

小程瑯搖頭,抱住她的脖頸細細地喊:“舅母,我吃飽瞭。”

啊!他真可愛啊,說話都這麼可愛。宜寧心都要化瞭,怎麼能這麼可愛!

這時候,那個高大的男人走進來瞭。他笑著說:“你怎麼這麼寵這小孩?”

宜寧理所當然地說:“你看他多漂亮啊。”

小程瑯知道這個是舅舅,他和舅舅還不親近。隻見舅舅大笑說:“羅宜寧,我服瞭你瞭!”他走過來把手搭在她的肩上,“我要是不好看,你是不是還不要我瞭?”

“你不知道,我給孩子換衣裳,看到他身上有許多淤青。”羅宜寧側頭和陸嘉學低語,“一個少爺,怎麼會身上有淤青。在程傢不知道過的什麼日子,姐姐也不管他……”

“姐姐本就不喜歡小孩,要不是為瞭鞏固地位,也不會生他。”陸嘉學逗弄小程瑯說話,“小東西,你在這兒你舅母都不喜歡我瞭。快叫舅舅!”

小程瑯覺得這個人話好多哦。

“你帶他‘騎馬馬’。”羅宜寧把孩子給他,“這孩子都不愛笑的。”

把他馱在頸上到處走,就是騎馬馬瞭。陸嘉學不想幹,被宜寧看一眼,隻得狠狠地嘆氣,把這小子從宜寧懷裡接過來帶他騎馬馬。

他好高!他坐得也好高。小程瑯有點怕,但這個男人馱得很穩。他回頭看她,她在原地對他笑瞇瞇的招手。

舅舅於是也笑:“我一會兒就回來!”

小程瑯疑惑瞭,她是對他揮手呢,還是對舅舅揮手呢?

但是這裡的每個人都這麼好,舅舅雖然話有點多,但對他也從來都是笑瞇瞇的。小程瑯不想回去,等陸傢的婆子們來找他,要把他帶回去的時候。他藏到瞭衣櫥裡去。

陸傢的丫頭們找到他的時候,他頭上頂瞭一件毛茸茸的鬥篷,像個動物拱來拱去的。

宜寧把他抱出來,他哭得震天響,緊緊地抱著宜寧:“不回去……不回去……”

婆子掐他,哥哥打他,姨娘不喜歡他,他不喜歡程傢。

小程瑯從來沒有這麼激烈地表達自己的情緒,從來沒有哭得這麼撕心裂肺過。

他知道自己被抱回去之後,很可能再也來不瞭瞭。

敏感而脆弱。

他扒在大暖爐身上,抽噎地說:“喜歡舅母,不要回去!”

大暖爐把他緊緊地抱在懷裡,然後去找陸嘉學商量。

陸嘉學沉默瞭很久,程瑯畢竟是程傢的孩子,姐姐又隻是個姨娘,不太合規矩。但看到宜寧不舍的樣子,還有小外甥怯生生、噙滿淚水的眼睛。他還是嘆瞭口氣:“好,你別擔心,我去程傢說。”

小程瑯留下來瞭。

在陸傢過年。

說好瞭過完年回去。

但是過瞭年他沒有回去。陸嘉學去打仗瞭,而春天來瞭,院子裡出現瞭幾隻野鴨子,領出一串毛茸茸的小鴨子。宜寧給他做春天穿的衣裳,比瞭比,兩個竟然長高瞭半寸呢。他看著那些毛茸茸的野鴨子,靠在宜寧身邊,又看她給自己記尺寸。

“我喜歡舅母。”他說。

“阿瑯要長大啦!”她笑著摸他的頭,“以後等你長大瞭,就不喜歡舅母瞭,我就老瞭。”

他執著認真地說:“我會一直喜歡的。”

小孩子的話,怎麼能當真呢。

宜寧讓人去捉一隻野鴨子來給他玩,毛茸茸地捧在手裡,撲著翅膀想逃,呱呱地叫,小程瑯喂瞭點食又放回去。

他看到它焦急地投入瞭母親的羽翼之下,他感同身受地想,如果有一天離開瞭舅母,被人捉走瞭。他肯定比這隻小鴨子還要難受一千倍,一萬倍,因為所有美好的東西都是她帶來的。所以心存憐憫。

後那日府中宴席,陸嘉然得勝歸來。

一同歸來的還有舅舅。

陸嘉然享受瞭所有的榮膺,而舅舅呢,他冷冷地站在人群的角落裡,陰鷙地看著兄長的方向。

但他朝她走過來的時候,溢滿瞭笑容。

“我回來瞭。”他把她整個人緊緊地抱在懷裡,低沉地說,“你看,我還是活著回來瞭。”

滿園賓朋,恭賀聲,喧嘩聲,杯酒聲。

但好像世界上也隻有這兩個人。

小小的他牽著她的裙子,突然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後來他得瞭權勢,沒有人敢再忽視他瞭,但是她卻早就不在身邊瞭。他的大暖爐沒有瞭,那隻小鴨子最終失去瞭母親,倉皇,絕望到麻木,多冷啊。

他在親手弄死自己二哥,弄死程三太太之後。母親順勢被扶正,因為那個時候已經沒有人再敢得罪陸嘉學瞭。

母親得到瞭正室之位,得到瞭她最想要的東西,開始試圖挽回兩母子的關系。

程瑯坐在夜色中喝茶,他放下茶杯笑瞭:“母親,實在是不必瞭。你不喜歡,我想……我也不需要瞭。”

他不再需要眷戀和愛,一個成年的孩子,他內心充滿瞭不可告人的欲望,悖倫和自我毀滅。

但是這些不會再有人知道瞭。

他走出瞭程傢,遠遠的離開瞭母親住處的燈火輝煌。

他在曠野的院子裡抬頭看天空,滿天繁星,閃爍著。很多這樣的時候,讓人意識到在這個世界上,是何等的孤獨。

何等的孤獨。

《首輔養成手冊(錦繡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