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廳坐著幾個人。
武安侯夫人因為兒子的死傷心過度而病倒,至今沒能爬起來,也就沒能出現在這裡。
這次的事情,不僅僅是死瞭一個鄭誠,連帶武安侯最寵愛的兒子也都折在裡頭,武安侯府的名聲跟著一落千丈,鄭英雖然還沒倒下,可看上去像比之前老瞭十幾歲,一臉的滄桑疲憊。
對於唐泛和隋州的到來,武安侯的臉色難看之極,一連死瞭兩個兒子,他隻希望事情能夠到此為止,不要再有什麼進一步的發展,但事與願違,唐泛和隋州還是找上門,而且指名要見鄭孫氏,武安侯就是傻瓜也不難聯想到這意味著什麼。
武安侯:“我隻問一句,希望兩位如實相告,鄭誠的死,是否與我那兒媳婦有關?”
事到如今,唐泛也不相瞞:“我們確實有此懷疑。”
武安侯卻忽然眼睛一亮:“那志兒呢?如此說來他豈不是被冤枉的?”
唐泛搖搖頭:“鄭二公子殺兄一事罪證確鑿,怎麼會是被冤枉的,隻不過兇手不止一個而已。”
武安侯到現在都不願意相信自己兒子會殺害自己的親兄長,他聞言慘笑:“看來兩位今日到來,是鐵瞭心要我讓鄭傢傢破人亡的!”
唐泛拱瞭拱手:“侯爺言重瞭,凡是有因有果,我們也隻是盡忠職守,想必侯爺更不希望令公子死得不明不白。”
一說到鄭誠,武安侯終於不再言語,隻是他目光遊離,神色慘淡,眼中仿佛已經看不見唐泛和隋州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唐泛他們自從進瞭武安侯府,就無處不覺這裡氣氛壓抑,但這也是正常的,武安侯死瞭一個兒子,還有一個被流放充軍,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得赦歸來,換瞭誰碰上這種事情都會受不瞭打擊,也難怪他一開始就堅決反對繼續往下查,想必心中早有預料。
不過話說回來,如果一開始不是他諱莫如深,示意潘賓草草結案,也不會引來汪直插手,各方勢力介入,博弈之下反倒令真相浮出水面。
所以世間很多事情,冥冥之中,仿佛都被一根無形的線牽著,兜兜轉轉,最後又回到原點。
鄭孫氏走進來並看見他們的時候,表情十分平靜,舉止也未慌亂,依舊中規中矩地向武安侯行禮,低眉順眼,如同旁人口中的賢惠。
武安侯嘆瞭口氣:“你們有什麼話就問罷。”
“多謝侯爺通融。”唐泛先向他拱瞭拱手,而後對鄭孫氏道:“鄭誠可是你殺的?”
鄭孫氏:“唐大人何出此言,難道順天府推官幹的便是往別人頭上潑臟水的活計不成?”
她的語氣斯斯文文,清清淡淡,也不含諷刺,似乎隻是在問一個很尋常的問題。
唐泛:“蕙娘與鄭志想要殺鄭誠的時候,你察覺瞭,並且暗中推波助瀾,通過那個藥鋪夥計幫他們配藥,給他們提供方便,然而這種藥的見效畢竟慢,最後鄭誠還未必一定會死,也許可能僅僅隻是不舉。你一連等瞭很久卻沒有等到想要的效果,所以忍不住就聯系瞭馮清姿,讓她親自下手,事後又通過挾制馮清姿唯一的弟弟,讓她不會背叛你。”
“你想要殺鄭誠,又不想讓人知道,於是就讓人趁著鄭誠睡覺的時候用錘子敲擊他的百會穴,這確實是個不錯的方法,能夠做到這一點卻不被察覺的人不多,馮清姿就是其中一個。”
“百會穴位於頭頂,又有頭發遮掩,一般人不會輕易註意到那裡,但是當時我在武安侯府裡看到鄭誠屍身的時候,他的頭發是披散著的,等到瞭北鎮撫司,他的頭發卻忽然被梳起來,你本想要更好地遮掩痕跡,但沒想到弄巧成拙瞭。”
“當我們追查到歡意樓的時候,那裡的頭牌清姿姑娘也承認自己殺死瞭鄭誠,我們循著線索追查到她先前買下的宅子裡,無意中發現瞭幾座牌位。在那裡頭,我們才知道清姿姑娘原來姓馮,她的傢人早在十三年前,就因為荊襄族親馮子龍起事而受到牽連,所有親人都死絕瞭,隻有兩個人幸存,一個就是她,另外一個,正是她的三弟馮清文。她因故流落青樓為妓,她的弟弟馮清文是男丁,按理說也要充軍,當時黃河泛濫,河南修堤,正好那一批人就被應城伯要瞭過去,馮清文就是其中之一。”
唐泛看著鄭孫氏:“你身邊的崔嬤嬤在知道馮清姿被抓之後,生怕我們從馮清姿口中得到什麼信息,迫不及待就跑到一個她平時從來不會去的地方窺探,結果反倒讓我們找到瞭馮清文,這就證明我們之前所有的推測都是正確的。”
鄭孫氏搖搖頭:“唐大人,枉你還是得到聖上親口贊過的!你也說瞭,這一切完全都是你的推測。不錯,我確實聽說過馮清姿,因為她弟弟馮清文在我伯父手下當差,這也不出奇,但她一介青樓女子,我卻是世傢之女,如何會與她有所聯系?至於你說的,我在挾制馮清姿的弟弟,就更為荒謬瞭,我猜你們從馮清文口中什麼都沒有問出來,因為他根本什麼都不知情。”
唐泛:“推測歸推測,但所有線索最後全部與你有關,你又要如何解釋?北鎮撫司帶走鄭誠的屍體之後,東廠隨即去搶人,結果好巧不巧,安置鄭誠屍體的地方就在當夜起火,值守的人也正是你伯父從前的手下。還有,馮清姿忽然之間能夠拿出五千兩來給自己贖身,這錢的來源,難道不惹人好奇麼?據我所知,這幾年,你陪嫁到武安侯府的銀兩,鄭大公子除瞭青樓之外,還經常上賭坊,武安侯府雖是世傢,可武安侯並不止鄭誠一個兒子,自然禁不起他這樣揮霍,那麼鄭誠去賭坊的錢都是從哪裡來的呢,不是從你這裡要的,就隻能去他的母親武安侯夫人那裡要瞭。因此,你一時之間湊不出五千兩,又不願意因為此事去向娘傢借,所以就將自己的首飾拿出去典當,一共當得現銀四千五百七十八兩,請問那些錢票現在在哪裡?”
鄭孫氏沉默不語。
唐泛:“你將銀票給瞭馮清姿,馮清姿拿去給老鴇要求給自己贖身,連同你讓人拿到當鋪裡去典當的那些金銀首飾,如今都被我們找瞭出來,你可要看上一看?”
武安侯原是一言不發坐在椅子上,聽到這裡,忍不住伸手指著鄭孫氏,咬牙切齒道:“是不是你?他說的是不是真的?!”
事已至此,鄭孫氏再不承認又有何用,她臉色蒼白,抬起頭,毫無畏懼地看著所有人:“就算沒有我,鄭誠也會死,想要他死的人不止我一個!”
武安侯以前所未見的靈敏跳瞭起來,狠狠地甩瞭鄭孫氏一巴掌。
鄭孫氏纖纖弱質,如何承受得起,當即就蹬蹬瞪一連後退瞭好幾步,撞上旁邊的柱子。
武安侯怒發沖冠:“傢門不幸!傢門不幸!我兒子怎麼就娶瞭你這麼個蛇蠍毒婦!枉我當初還覺得委屈瞭你!”
鄭孫氏冷笑:“公公此言差矣,就算我惡毒,那也是因為這個傢裡面沒有一個好人!我剛嫁過來的時候,何嘗不想侍奉丈夫,孝敬公婆,好好過日子?可我嫁的是個什麼人?一個鎮日無所事事,隻會上青樓玩女人的敗傢子!不止玩女人,他還一個接一個地往傢裡帶!我也是世傢女,你們要我的臉面往哪裡放?滿京城的人都說我賢惠,可暗地裡呢,他們都在嘲笑我無能!”
武安侯痛心疾首:“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不去告訴你婆婆,我們都能幫你主持公道,何至於就走到瞭這一步!”
鄭孫氏冷冷道:“婆婆?婆婆隻會想方設法從我這裡拿錢,剛才唐大人說的話,你也聽到瞭,我那些嫁妝錢,全都被她借故拿得幹幹凈凈,我是想要維護這個傢的太平,我是想要息事寧人,可是誰來維護我!誰來還我太平!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我忍瞭一年又一年,結果誰又把我的忍耐當回事瞭?難道我要在這個火坑裡忍一輩子麼?!”
她也不急著爬起來瞭,仰頭看著武安侯,眼裡好不掩飾自己的鄙夷:“堂堂武安侯,把父祖的職務都弄丟瞭不說,還縱容寵妾橫行,又對發妻的行徑視而不見,教子無方,一個兩個,不是被你教成二世祖,就是變成目中無人,隻會殺兄的蠢貨,你又有什麼資格說別人!”
“你!你!”武安侯氣得說不出話來,捂著胸口,倒退兩步,坐倒在椅子裡。
唐泛嘆瞭口氣:“鄭孫氏,不管如此,殺人償命,因果循環,這道理你總該知道,跟我們回衙門罷!”
鄭孫氏幽幽一笑:“殺人償命?為什麼惡人總是得不到惡報,卻還要逼得好人親自來殺,結果還要治好人的罪?唐大人,你倒是秉公執法,可你抓瞭我,你良心不會不安嗎?”
唐泛:“鄭誠人品如何,並不是你殺人的理由,你若不喜歡他,大可和離,又何必下此毒手?”
鄭孫氏像是聽到什麼笑話:“和離?應城伯府與武安侯府聯姻,如果鄭誠不死,怎會讓我和離?應城伯雖是我伯父傢,可這次要不是我先將鄭誠給弄死瞭,孫傢擔心我牽連到他們,這才急急出手幫我善後,當初連給馮清姿買宅子贖身的錢,可都是我拿嫁妝湊出來的!你到底知不知道,隻有他死瞭,我才能得到自由!”
她的臉色猙獰起來:“想我從小到大也不曾做過惡事,本想成親嫁人之後琴瑟和鳴,效仿古人舉案齊眉,誰知到頭來上天卻給我安排瞭一個鄭誠,我怎能不恨?!那種男人,我整整忍瞭他五年,連看到他一眼都覺得想吐,要想讓我伏法認罪,想都別想!他死有餘辜,死得好,哈哈哈!”
笑聲未歇,鄭孫氏忽而身形一動,直接撲向最近的那根柱子!
唐泛:“不好!快抓住她!”
隋州反應也很快,當即就上前一抓。
可惜已經來不及瞭!
方才鄭孫氏進來的時候,男女有別,雖然同在一個廳堂內,但唐泛跟隋州都離得比較遠,而此時鄭孫氏的動作又十分決絕。
對一個抱著必死決心的人來說,任何事情都是阻止不瞭的。
隋州隻堪堪抓住她的衣袖一角,結果因為鄭孫氏沖力太大,衣袖反而被撕裂開來,卻絲毫沒能阻止她的去勢。
砰的一聲悶響,鄭孫氏的身體順著柱子軟軟地倒在地上。
頭殼破裂,腦漿連著血液一起流出來,紅紅白白,可見用力之猛。
她當場就斷氣瞭。
武安侯被這一幕驚呆瞭,坐在椅子上,動也動不瞭。
站在外頭的下人們也都亂作一團,尖叫聲,呼喊聲充斥著整個院子。
崔嬤嬤趕瞭過來,卻隻看到鄭孫氏的屍體,她撲瞭過去,嚎啕大哭。
“都是你們,都是你們逼死瞭大少奶奶!她自嫁到鄭傢來,每日晨昏定省,戰戰兢兢,有哪裡做得不好?可你們是怎麼對她的?!鄭英你個老不死的,還有劉氏那個老虔婆,你們教子無方,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啊!”悲痛欲絕之下,她也顧不上身份尊卑瞭,指著武安侯破口大罵。
武安侯想來也是遭受打擊過度瞭,竟也愣愣地坐在那裡發呆,不言不語地任由崔嬤嬤痛罵。
隋州原本還想將鄭孫氏帶回去詳加審問,沒想到人卻在這裡死瞭,鄭孫氏畢竟身份不同,而且又承認瞭罪行,如此一來就不能將屍體強行帶走,否則隻怕到時候應城伯府那邊也不肯罷休。
隋州與唐泛二人分別吩咐北鎮撫司和順天府的人勘察記錄一下,然後就告辭離去瞭,武安侯當然也不會有精力去挽留他們,他已經被這一連串事故打擊得連人都站不起來瞭,連看都沒有看唐泛他們一眼,面色木然地呆坐著,任憑廳堂內哭聲震天,人越聚越多。
誰也沒有想到,事情會以這樣一個結果而告終。
想想剛才鄭孫氏自戕的情景,唐泛忍不住嘆息一聲:“武安侯如今一個兒子死瞭,一個兒子充軍,連長媳也死瞭,年過半百,白發人送黑發人,也是悲哀!”
“他們一傢自作孽而已,與人無尤。”隋總旗雖然不喜歡說話,可對方是唐泛,並不在他“懶得跟你說話”的對象范圍內。
從前他很瞧不起文官這種唏噓感嘆,總覺得虛偽之極,仗義每逢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說的就是那些假惺惺的兩面派文人,但是唐泛總歸是不同,他用實際行動令隋州改觀,比起順天府尹潘賓那種官場老油子,自然還是跟唐泛這種人打交道更加順心。
更重要的是,兩人一起辦過案,還建立瞭初步的交情,隋州對唐泛這種務實不務虛的實幹和才能還是比較欣賞的,讀書讀得好是一回事,做事做人也要能做好,這樣的人才是前途無量,而唐泛三者齊備,能夠跟這樣的人共事,自然不會是折磨。
聽瞭隋州的評語,唐泛又是一聲嘆息,沒有作聲。
鄭孫氏可憐嗎?可憐。
她一個嬌滴滴的世傢女子,出身好,教養好,若是能夠嫁得一個好郎君,自然從此一生順遂,再沒有不如意的,可偏偏明珠暗投,嫁給瞭鄭誠這種有眼無珠的王八蛋,吃喝嫖賭樣樣不缺,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導致下半生全毀瞭。
她就算剛才沒有自殺,下場也不會好到哪裡去,武安侯府不會放過一個謀劃殺瞭自己丈夫的兒媳婦,一定會追究到底,而應城伯府那邊為瞭獨善其身,肯定也會舍棄這個侄女,所以鄭孫氏的自殺,實際上是一種不得已之下的選擇。
還有鄭誠,他可恨嗎?當然可恨。
嫁給這種男人,肯定註定要一輩子憋屈,鄭孫氏但凡懦弱一點,這口氣忍也就忍瞭,偏偏她外柔內剛,丈夫風流好色,傢裡婆婆又總愛拿捏兒媳婦,給她立規矩,公公向來不管內宅之事,鄭孫氏忍無可忍,沒有在沉默中滅亡,自然就在沉默中爆發瞭。
但這難道就可以成為鄭孫氏殺人的理由嗎?
馮清姿,這個女子為瞭能夠獲得自由,與弟弟團聚,而心甘情願當瞭鄭孫氏手上的刀,最後又為瞭保全弟弟而選擇自殺,她的一生身不由己,最是可憐。
還有林朝東,那個藥鋪夥計,他的行蹤成謎,隻怕早就遭瞭毒手,也沒有人會去關心一個小人物的安危,若是唐泛和隋州以此去查問應城伯府,他們自然會一推二五六,全部推到已經死瞭的鄭孫氏頭上,所以這個人的下落註定是找不到瞭。
還有差不多已經被遺忘瞭的婢女阿林,如果不是唐泛和隋州二人剝絲抽繭,層層追查,她恐怕就要被扣上謀殺主傢的罪名瞭。
如果唐泛現在不是朝廷命官,他當然可以盡情唏噓,同情弱者,但他不是,在其位,謀其政,連鄭志和蕙娘這種直接兇手都伏法瞭,鄭孫氏身為幕後主謀,自然也沒有逃脫之理。
方才武安侯府的氛圍十分沉重,等走出老遠,兩人這才逐漸有種真相大白之後的輕松,唐泛伸瞭個懶腰——這個有些不雅的動作在他做來卻是賞心悅目,懶懶道:“這樁案子令我最欣慰的便是那個阿林終於可以擺脫幹系瞭!”
隋州道:“那個阿林起初便是意圖勾結鄭誠,可見也不是什麼正經好人傢的女兒。”
唐泛笑瞭笑:“她人品好不好,跟她是否應該被冤枉沒有關系,與一個人相交,跟給一個人定罪是一樣的,都要論其行,而非論其心。就像隋總旗,一開始你心中肯定瞧不起我這等文弱小官,可我要是以此來做定論,不與你合作,今日豈非要錯失瞭一個好朋友?”
大明朝到瞭當今陛下,已經逐漸開始重文官輕武職,同樣級別的武官在文官面前也得低頭,錦衣衛雖然威風,但尋常文官對他們都是畏怕而非敬仰,唐泛卻偏偏反過來說,最後又將隋州捧到瞭朋友的位置上,可謂妙人。
這樣一番話說出來,誰能不受用?
難怪旁人都說成化十一年的進士中,唐潤清雖然不是狀元,卻朋友遍天下,這份好人緣就作不得假。
隋州深深地看瞭他一眼:“你說的那間餛飩攤子在哪裡?”
這種天外飛來式的問題令唐大人出現片刻茫然:“啊?”
隋州:“上次你和薛凌去吃的。”
唐泛恍然:“你也喜歡吃餛飩不成?走走走,擇日不如撞日,我帶你去!那間攤子不光有餛飩,還有湯面,那攤主我認識,他傢的湯底與別處不同,是用豬骨熬足七八個時辰熬出來的,尤其地道,你若是去的次數多瞭,混個臉熟,攤主還會多給你盛些……”
吃貨唐大人為找到同好而高興不已,一邊走一邊給對方洗腦。
兩人朝城北走去,腳步聲漸行漸遠。
武安侯府命案算是徹底告一段落瞭,因為鄭孫氏的事情,武安侯府跟應城伯府親傢變成冤傢,雙方把官司鬧到禦前,讓消極怠工的皇帝陛下非常頭疼,直接丟給瞭內閣處理,但既然命案起因是內闈不修,內閣也不想管這種狗屁倒灶的事情,捏著鼻子躲得遠遠的。
為瞭被流放的兒子,武安侯不得不求到汪直那裡,希望他在皇帝面前說說好話,能讓鄭志早點回來。汪直看到武安侯願意低頭,自然也就樂意去找皇帝說情,有瞭汪直從中疏通,鄭志最後由無限期充軍流放改為三年可回。
但誰也沒想到,就在最後一年,鄭志得赦前夕,忽然暴病而亡。京城傳聞說是武安侯夫人對鄭誠的死懷恨在心,派人下的毒手,不過這些是後話瞭。
整件事繞來繞去,其實西廠得利最大。
汪直最開始隻是想借題發揮,所以才會跟武安侯對著幹,堅決要求徹查。
現在目的終於達到,他在勛貴中的權威自然也樹立起來瞭,借事立威,從頭到尾又不用自己出力,汪公公表示很滿意。
話說回來,在今後很長一段時間內,相信武安侯也絕對不會再想看見唐泛和隋州瞭,雖然他們隻是奉命辦事,可正因為他們,武安侯府被攪得雞犬不寧,估計以後武安侯一想起這兩個名字就會心口犯疼。
不過此事也不是全無好處,最起碼隋州就因為在此案中表現出色,辦事得力,得到瞭上官的嘉獎,據說他的直屬上司周千戶有意在近期提拔他。
相比起來,唐泛就有點默默無聞瞭,一般文官升職要比武官慢上一些,因為軍功是實打實的,而政績卻有許多門道,一個蘿卜一個坑,唐泛二十出頭的年紀,能夠當上從六品官員,本來就已經是許多人羨慕不來的際遇,辦案乃是分內之事,如果辦好一個案子就要升一次官的話,估計現在京城的官位就不夠做瞭瞭。
以他二甲頭名的履歷,原本現在應該還在翰林院裡熬資歷的,雖然枯燥,但這才是別人眼中的清貴職務,到時候從翰林院直接入六部,再進內閣,才是一個未來閣臣應該走的道路,像唐泛這樣反而從翰林院跑到順天府做事,在有些人看來是犯傻,是自降格調,因為隻有那些沒法進翰林院的進士,才需要外調為官,從地方官熬起。
但如果唐泛很在意這些,當初他也就不會答應潘賓的請求,來到順天府當推官瞭。
有些事,總還是要有人來做,沒有接觸過實務,怎能瞭解這個國傢,將來又談何治理國傢?
大明建立之初,朝中重臣大半都出自國子監,而非科舉,那才真正個個都是做實事的人才,隻不過隨著科舉制度逐漸成熟,國子監逐漸沒落,這才有瞭非翰林不入內閣的潛規則。
所以不管別人如何替他可惜,唐泛也隻是置之一笑,照樣每天兩點一線,上值散值。
但唐大人有個煩惱。
一直以來,都有不少人要給他做媒,最近尤甚。
唐泛進士出身,入翰林院,年少有為,前途無量,隻要他自己腦筋不犯抽,就算將來做不成宰輔,這樣一步一步往上爬,最後當個三品侍郎總是沒問題的。
雖說明朝不興榜下捉婿,但以唐泛如此優秀的綜合條件,打從三年前他中瞭進士的那天起,就有無數媒婆上門做媒,其中不乏朝廷重臣,翰林清貴,勛臣世傢。
後來唐泛正式成為丘濬的關門弟子,丘濬意欲將小女兒許配給他,成就一段佳話,唐泛也答應下來瞭,還特意請來已經嫁往外地的親姐過來幫忙操持,可惜丘傢千金沒有福氣,及笄之後沒幾天就急病死瞭,當時兩傢才剛訂親沒多久,媒人們當然也不好表現得太急切,立馬就上門去給唐大人找下一傢,結果這事就此耽擱下來。
不過最近興許是傢中有適齡待嫁的女兒日益增多,又或者是武侯府命案令唐泛小有名氣,讓大傢再一次想起瞭這位炙手可熱的女婿人選的緣故,柳葉胡同這邊又不時有冰人上門做媒,唐大人不勝其擾,隻好盡量往外跑,幸好他白天要去衙門點卯,白天也沒多少時間留在傢裡,這才避免瞭被聚眾騷擾的可能性。
但是避得瞭外人,避不瞭鄰居,這一日唐泛從衙門回傢,就瞧見隔壁李傢的人等在他的門口,那人卻不是常見的阿夏,而是在李傢的管傢,老李。
老李看見他,笑呵呵地迎上來,作揖行禮:“唐大人,您可回來瞭,讓我好等!”
唐泛:“喔?有事?”
老李忙道:“是是,我傢主母想要擇日過來拜訪大人,不知大人何日有空?”
唐泛笑瞭:“大傢都是鄰居,抬頭不見低頭見,何須如此鄭重其事,若是李傢太太真有事,我過去也可。”
老李賠笑:“大人願意移步,自然歡迎得很,還請與小的進來。”
老李將他迎入李傢廳堂,又讓人奉上茶水,請他稍候片刻,便跑去稟報主人。
少頃,李傢太太張氏在兩名婢女的跟隨下走瞭進來。
按理說,唐泛是官,他們是民,自然是該李傢太太向他行禮,不過唐泛租借瞭李傢的院子,彼此還是租戶與東傢的關系,平時也比較熟,倒不必講究太多,寒暄幾句,便各自落座。
張氏笑道:“本該白日裡過去拜訪大人的,結果這麼晚瞭還將大人請過來,老身真是過意不去!”
唐泛默默汗瞭一把,他白天都顧著躲那些媒婆去瞭,哪裡會留在傢裡。
“李太太不必客氣,不知叫我過來,有何貴幹?”
張氏有些不好意思:“這事有些唐突,真要說起來還是老身孟浪瞭,說之前,還請唐大人不要介意才是。”
唐泛奇怪:“莫不是與房租有關?”
張氏失笑:“非也,唐大人誤會瞭,如今的房租價格已是公道,老身隨意加價豈不有失厚道,其實是喜事,我這不成器的阿夏,從小就養在我身旁,如同女兒一般。我也知道,以阿夏的身份,是斷斷不可能嫁與大人為妻的,可她又實在心慕大人風采,所以老身不惜腆著這張老臉來詢問大人,不知您可願將阿夏收下,令她侍奉左右?”
再看立於張氏身側的阿夏,已是頰染桃紅,又羞又赧。
唐泛:“……”
他最近是走瞭什麼運瞭,怎麼千躲萬躲,還是躲不過這種事情?
見唐泛沉吟不語,張氏就問:“大人可有何為難之處?”
男人三妻四妾,自古如此,現在是要給唐泛做妾,又不是讓他娶妻,不算辱沒瞭他,反正有瞭阿夏,唐泛照樣也可以繼續坐擁別的女人,一個傢世清白,主動送上門的婢妾,有多少男人會拒絕呢?對唐泛來說,這完全就是錦上添花,舉手之勞。
但出乎張氏意料的是,他仍然拒絕瞭。
“不管是娶妻還是納妾,我暫時還未有這個念頭,如今我年紀還輕,當以學問仕途為主,不想分心旁顧,還請李太太見諒。”
張氏呆瞭一呆:“唐大人當真不肯?”
唐泛搖搖頭:“抱歉。”
人傢明確說瞭不肯,那還能怎樣,難不成硬塞麼?
張氏看瞭阿夏一眼,隻見後者已經沒瞭先前的嬌羞,面色蒼白,眼含淚意,默默無語。
她暗暗嘆瞭口氣,笑道:“這種事情還得講究你情我願才好,唐大人既然不樂意,老身自然不再強求,唐大人不如在舍下用過飯再走如何?麟哥兒許久不見大人,也是想念得緊。”
唐泛起身笑道:“不瞭,我已在外頭用過飯,天色不早,我也該回去瞭,這就告辭。”
他走瞭之後,張氏對阿夏無奈道:“你也瞧見瞭,非是我不願意幫你,實在是唐大人心意堅決,我也無能為力。”
阿夏拭淚道:“是婢子福薄,擔不起太太的愛護,不過往後若是要去隔壁送東西的話,還請太太另找他人罷,我雖然身份卑微,可今番被唐大人拒絕之後,怎麼都沒有臉再登門瞭!”
張氏嘆瞭口氣,拍拍她的手:“這也是你們有緣無分,不必介懷,若是有機會,我會幫你們留意的,必要給你們找一戶好婆傢,你的眼光還要放低些才好,以李傢的門第,將來把你放出去當小戶人傢的當傢娘子也是綽綽有餘的。”
阿夏低聲道:“婢子如今隻想伺候太太左右。”
張氏知道她肯定不可能那麼快就開懷,也就不再多勸,讓她自己慢慢去想通。
但今晚與唐泛的一番對話,卻令張氏自己心情不快起來。
用過晚飯,張氏督促勉力兒子好生讀書,便讓他回自己的小院去,阿春等人見她悶悶不樂,便問道:“太太因何事不開懷,可是與唐大人過來有關?”
張氏點點頭,又搖搖頭,嘆息道:“這世間有男人喜歡左擁右抱,自然也就有男人坐懷不亂,像唐大人這樣的男子,倒是少見!”
阿夏忍不住嘀咕道:“他恐怕是嫌棄婢子出身低罷!”
張氏笑道:“我看唐大人不似那樣的人,恐怕是真心意不在此,聽說前幾年他與國子監祭酒傢的千金訂瞭親,隻是還沒等成親,女方就急病歿瞭,說不定他心中還念著那位姑娘,你也不需要因噎廢食。”
阿春比阿夏長幾歲,卻知道主母方才的嘆息和惆悵,隻怕是正好想到自傢的事情。
果不其然,過瞭一會兒,就聽見張氏道:“想我當初嫁入李傢的時候,那人也曾對我說此生有發妻足矣,如今卻連在外頭也有瞭人……”
她又搖搖頭:“這也怪我不能生養,能怪得誰去?”
原來這張氏嫁入李傢數十載,卻未能幫李傢誕下一兒半女,久而久之,顏色老去,李漫自然要找別的女人來生養,連帶如今養在傢中,名義上是張氏兒子的李沖,其實也不是張氏的親生兒子,而是李漫的一名側室所生。
也難怪張氏會觸景生情,發此感嘆。
阿春連忙好一通勸,阿夏也暫且放下自己的心事,與阿春一起勸慰主母,勸瞭好一會兒,才將張氏勸去歇下瞭。
自從那天婉拒瞭張氏的好意之後,唐泛再看見阿夏,能避著走盡量就避著走,阿夏似乎也有這個想法,來唐傢送點心的人換成阿冬。
阿冬是個八九歲的小姑娘,稚氣未脫的臉蛋圓滾滾的,很是喜氣,說話很有意思,唐泛跟她多聊幾句也是樂意的,畢竟他又不是情聖,實在沒有興趣跟一個暗戀自己的人周旋。
送瞭幾回點心之後,阿冬跟唐泛混得很熟瞭,她也是個吃貨,經常送一籃子點心過來,唐泛拿出來分享,她也不客氣,三下兩下,吭哧吭哧就吃掉大半。
但今日唐泛回來,就瞧見阿冬小姑娘托腮坐在自傢院子門口,盯著自己身前的點心,卻沒有平時那副饞樣,顯得愁眉苦臉。
唐泛走瞭過去:“阿冬,你怎麼瞭,進來說話罷。”
阿冬一張小臉全部皺瞭起來:“唐大人,這是太太讓我送來的荸薺糕和豆腐卷。”
唐泛看瞭一眼,籃子裝得滿滿的,不由調侃道:“今日你怎麼不偷吃瞭?”
阿冬唉聲嘆氣,大義凜然地表示自己也不是隻會偷吃的:“再過兩日我恐怕就沒法過來給您送點心瞭。”
其實唐大人雖然是個吃貨,但他生性隨遇而安,並不會對生活質量太過苛求,有則最好,無也沒所謂,所以聽瞭阿冬的話,他隻笑道:“怎麼,你犯瞭錯,要被禁足瞭?”
阿冬搖頭:“不是,不是,聽說是老爺要帶著他在外面新納的小妾回來,太太很不高興,而且阿春姐姐說,到時候老爺回來,傢裡就不是太太做主瞭,我們要出來也不是很方便。”
唐泛很奇怪:“就算你傢老爺回來,她不也還是一傢主母嗎,怎會連送點心這種小事都沒法做主?”
阿冬托著下巴:“我也是聽阿春姐姐說的,她讓我不要隨便往外說,您聽瞭之後也不能告訴別人喔!”
唐泛拈起一塊荸薺糕放入口中,心說李傢廚子果然水平一流,一面逗她:“那你還是不要告訴我瞭,我怕我會忍不住說出去的。”
古人早熟,小姑娘正處於八卦活躍年齡,巴不得有一個人一起分享,怎麼可能會不說,見唐泛拒絕,她將小臉皺得緊緊的:“那,那您不要跟我認識的人說,別人就不會知道是我說的瞭!”
唐泛撲哧一笑:“好罷好罷,你要說就快說!”
阿冬道:“我聽阿春姐姐說,太太嫁到李傢這麼多年,一直沒有所出,就連麟少爺也是老爺的妾室生的,因為這件事,老爺還總威脅說要休瞭太太,隻是因為太太娘傢有遠親當官,所以老爺一直有顧忌,這次老爺要帶回來的小妾,聽說已經有身孕瞭,所以太太這段時間都很不開心,連我們做事都要低調幾分,阿春姐姐讓我今天之後就先不要過來送東西瞭,免得被老爺碰見,生瞭誤會,到時候也沖撞瞭您。”
唐泛訝異:“就算如此,但你傢主母在李傢當傢這麼多年,你傢老爺遠行經商,她又為李傢操持傢務,你傢老爺怎麼可能對待她如同婢仆一般打發,想休就休?”
而且就他見到的李傢太太,也不像那種沒有主見,任人欺凌的人。
阿冬畢竟還是個小姑娘,聞言有點茫然,想瞭好一會兒,才道:“阿春姐姐說,很久以前太太娘傢那邊出瞭點事,需要一大筆錢,別人都幫不瞭忙,隻有我們傢老爺將積蓄拿瞭出來幫助太太娘傢,後來因為這件事,傢裡變得很窮,老爺沒法繼續讀書當官,所以太太心裡一直覺得虧欠瞭老爺。”
照理說,下人是不能嚼主人傢的舌根,還將這種內宅私事到處去說,不過一來阿冬還小,又把唐泛當成自己人,二來最近她也是因為覺得李傢的氣氛很壓抑,才禁不住向唐泛偷偷吐槽。
唐泛恍然,原來還有這樣的內情,之前他看那李漫又是納妾又是打算休妻的,難免會想起鄭誠和鄭孫氏的事情來,但現在看來,李漫當年能夠為瞭幫妻子娘傢而散盡傢財,也算十分仗義的瞭。
有前因必有後果,假如阿冬說的是真的,同為男人,唐泛不難理解李漫的心理:科舉對於一個讀書人來說比命還重要,當年夫妻情深的時候,他能夠為瞭妻子娘傢而拿出大筆傢財,結果因為生計問題不得不放棄讀書,改行經商,但隨著時間的轉移,夫妻感情慢慢變淡,他開始意識到自己當年沒有繼續讀書參加科舉的決定是多麼錯誤,商人再有錢,畢竟社會地位還是不如讀書人那麼清高,所以李漫心裡後悔,也是人之常情,畢竟不是所有人都願意一味付出,不求回報。
不過說到底,這些都是李傢的傢事,跟唐泛沒什麼關系,唐大人也就是聽一耳朵八卦,順便腦補一下李漫的心路歷程,對阿冬這種小姑娘,他當然也不會發表什麼議論,反而道:“阿冬,你對我說說也就罷瞭,不可到外頭去亂說,不然被你傢老爺太太發現瞭,可有你的苦頭吃瞭。”
阿冬點頭如小雞啄米:“除瞭您,我誰也不說!”
唐泛又拿瞭一塊荸薺糕放入嘴裡,點點頭:“這就對瞭。”
他素來沒什麼架子,就連阿冬這種小姑娘相處幾天之後,私底下也能如此隨意瞭。
阿冬這才意識到他嘴巴一直沒停過,把籃子拽過來一看,傻眼瞭。
裡面的荸薺糕竟然都被掃光瞭!
可是她明明看著唐大人吃東西的速度很慢啊!
註意到小姑娘目瞪口呆的模樣,唐大人斯斯文文地笑瞭一下:“今兒個從衙門回來晚,晚飯還沒來得及吃。”
阿冬很小大人地教訓他道:“大人,您這樣不行的,糕點畢竟不能填飽肚子當正食,您應該吃點粥啊飯啊之類的!”
唐泛無辜道:“可是傢裡很少開火,我也隻會煮點小米粥,若是天天喝粥,隻怕在衙門裡就能餓暈瞭。”
阿冬表示很同情,挽起袖子當仁不讓:“那您傢裡頭灶房還有吃的麼,我去給您做點罷!”
說罷也不等唐泛阻止,蹬蹬瞪就往灶房裡跑去。
阿冬年紀雖然小,但她自小就被賣入李傢當奴婢,雖然李傢太太不會苛待下人,但該幹的活兒阿冬依然是會的,別的不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傢,燒火做飯那是基本功。
不到半個時辰,一碗香噴噴的蔥花蛋炒飯就出爐瞭。
飯是現蒸現炒的,兩個雞蛋是她在唐傢灶房搜刮的,蔥花還是上回唐泛在街頭買的,有些焉瞭,不過勉強還能用。
從這一點看,阿冬絕對是個合格的小廚娘。
唐泛畢竟是個男人,剛才那點荸薺糕當然沒能吃飽,眼看這一碗蛋炒飯擺在眼前,他眨眨眼,毫不吝嗇地誇贊道:“阿冬,你真是易牙再世啊!”
阿冬茫然:“易牙是什麼,能吃的嗎?”
唐泛:“……這不重要,不過你在這邊耽擱太久瞭,應該回去瞭罷,不然你傢主母該找你瞭。”
他其實還挺喜歡跟阿冬這個小姑娘的,起碼相處起來比阿夏輕松多瞭。
每天在衙門裡面對堆積如山的卷宗,入目要麼是奪產案,要麼就是殺人傷人案,看多瞭容易心理陰暗,一回到傢能夠這麼個人聊天,其實也是放松心情的一種方式,不過阿冬終究不是唐泛的下人,不可能總待在這裡。
阿冬吐瞭吐舌頭:“沒關系的,反正我還小,回去也沒事幹,阿春姐姐她們都很疼我,不過我還是回去好瞭,免得被阿春姐姐說!”
阿冬告別唐泛,拎著籃子哼著小曲回到李傢,剛踏進小院,就迎面撞上從主母房裡出來的阿春,後者瞪瞭阿冬一眼,阿冬心虛地吐吐舌頭,討好地朝阿春笑瞭笑:“阿春姐姐,你吃飯瞭沒有,我去廚下看看,給你端一些過來?”
阿春戳瞭戳她的腦門:“你又跑到唐大人那兒去偷懶瞭罷?唐大人貴人事忙,沒空招呼你這小丫頭,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拿瞭點心過去都會偷吃,唐大人人好不和你計較,你別蹬鼻子上臉,這陣子太太心情不好,我們當下人的也要警醒些!”
“是是,我知道瞭!”阿冬知道她素來嘴硬心軟,隻管連聲答應,看瞭看她手上端的飯菜,都沒動過幾筷子:“太太又不肯用飯瞭?不過今日不是阿夏姐姐當值麼,怎麼是你去送飯呢?”
阿春嘆瞭口氣,將她拉到一邊,低聲道:“阿夏自從上回被唐大人拒絕之後,也難過得很,做事丟三落四的,我怕她沖撞瞭太太,所以幫她分擔瞭一些。至於太太的事情,咱們這些當下人的也管不瞭那麼多,你這陣子就別去唐大人那兒瞭,老爺就快帶著人回來瞭,到時候肯定需要騰出一個新院子的,你做事機靈,多去幫忙收拾!”
阿冬自然一口應瞭下來,又道:“阿春姐姐,那你先去用飯罷,這裡我來守著就好。”
阿春道:“裡頭還有碗碟沒收完呢!”
阿冬推著她往外走:“我去收,我去收!”
阿春拿她沒辦法,隻得先端著東西去廚房那邊。
她前腳剛走,阿夏就回來瞭。
阿冬咦瞭一聲:“阿夏姐姐,你臉色難看得很,身子不舒服麼?”
自從唐泛拒絕阿夏作妾的提議之後,她一直懨懨不振,不過今天的臉色比昨日還要更蒼白一些。
阿夏強笑:“沒什麼,就是小日子來瞭,肚子有些不舒服。”
阿冬眨眨眼,她還沒有大到經歷這些事情的時候,不過平日裡耳濡目染,自然也聽懂瞭:“那你去休息罷,這裡我來就好瞭。”
“沒關系,”阿夏摸摸她的腦袋,“阿春呢?”
阿冬:“阿春姐姐忙到現在,還沒吃飯呢,我讓她先去吃飯瞭。”
阿夏:“那太太可有什麼吩咐?”
阿冬:“阿春姐姐說太太沒吃幾口,裡頭還有一些碗碟沒收,我正準備去收呢!”
阿夏:“那我進去收罷,待會兒你幫我拿到廚房去可好?”
阿冬:“好啊!”
她看著阿夏走進去,心想女人來小日子的時候果然很難受呢,阿夏姐姐連走路都別別扭扭的,肯定很疼,又想著再過幾年自己也要經歷這種恐怖的事情,不由打瞭個寒噤。
過瞭好一會兒,阿夏出來瞭,手裡捧著碗碟,交給阿冬。
阿冬接過手,利落地往灶房的方向走去。
那頭阿春剛剛用完飯,從灶房出來,看見阿冬過來,忙道:“你怎的也過來瞭,碗碟可以先收出來放一旁,太太身邊沒人,萬一她有事要吩咐怎麼辦?”
阿冬笑嘻嘻:“阿春姐姐別擔心,阿夏姐姐已經回來瞭,她在太太那裡守著呢!”
阿春蹙眉:“阿夏不是說身體不舒服麼,我還讓她這兩天去看病抓藥瞭。”
阿冬道:“對呀,阿夏姐姐說她小日子來瞭,我看她走路似乎確實很難受呢!”
阿春訝異:“她小日子來瞭?我怎麼沒瞧見她的騎馬佈,莫非是今日剛來……”
話剛說完,似乎意識到自己的話對著一個八九歲的小姑娘說很不妥當,連忙住嘴。
“好瞭阿冬,你去歇息罷,太太那邊我和阿夏在就行瞭。”
阿春回到張氏的院子時,便見阿夏正好從裡面出來,她仔細端詳瞭一會兒,發現阿夏的臉色確實有些蒼白,便迎上去:“阿夏,你今日去看大夫瞭麼?”
阿夏笑瞭笑:“去瞭,不過大夫那邊人太多,我又怕這邊太太有什麼事情要吩咐,你一個人忙不過來,等不及就先回來瞭。”
阿春嗔怪道:“我做事你還不放心麼,讓你去歇息的,又跑出來幹活,行瞭,快回去躺下罷,太太這邊我來就好!”
阿夏向她做瞭個噤聲的手勢:“太太剛歇下。”
阿春點點頭,面有憂色:“太太還是心情不好嗎?”
阿夏嘆氣:“是啊,我勸瞭她幾句,讓她早點休息,她說有點頭疼,讓我們今晚沒事都不要進去打擾她。”
阿春:“太太睡在裡屋,我歇在外間,不妨事罷?”
阿夏:“裡屋和外間隻隔瞭一扇門,太太讓我們出去,應該是不想我們半夜在外間翻身的時候吵醒她罷?你也知道太太頭疼起來就很淺眠的。”
阿春:“說得也是,那我就在外頭將就一宿罷。”
阿夏:“我陪你。”
阿春推瞭她一把:“不用,你快去歇息,你看你臉色都難看成這樣瞭。”
阿夏道:“今日本來就該我當值的,怎麼能拋下你去休息,我陪著你罷。”
阿春:“阿冬方才不是說你小日子來瞭麼?”
阿夏:“是啊,今天剛來的,不過現在好多瞭,隻要坐著就不難受。”
阿春拿她沒辦法,兩人便在院子裡的石桌旁邊坐下,好在此時是盛夏時節,天氣悶熱,抬頭便是星空,在院子裡反倒是納涼瞭。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到瞭下半夜,她們都有些困倦起來,手臂撐著下巴,在那裡打瞌睡。
阿春打瞭個呵欠,站起身:“我進去瞧瞧太太睡得如何,門窗有沒有關緊,免得著涼瞭。”
阿夏也跟著站起來:“我去罷!”
阿春:“行瞭,不用瞭,去關窗也需要兩個人麼,你坐著罷!”
就在這個時候,屋內傳來一聲悶響。
阿春和阿夏對望一眼,兩人走上前,阿春敲瞭敲房門,輕聲問詢:“太太?”
見裡頭沒有回答,阿春便直接推開門走進去。
裡屋的門還關著,外間屏風後頭卻影影綽綽,仿佛有什麼在動。
阿春心頭咯噔一下,慢慢地走過去,一邊探詢地問:“太太?”
等她繞到屏風後頭,才發現原來是外頭窗戶沒有關緊,而外面的樹枝在微風吹拂下婆娑起舞,樹影子映在屏風上,連同掛在屏風後面衣架上的衣服,很容易讓人產生誤會。
阿春松瞭口氣,又特意探頭往外看瞭一下。
外面連著一個小小的花園,此時明月在上,將一草一木照得清清楚楚,樹枝輕輕搖曳摩擦,樹叢裡還傳出一兩聲微弱的貓叫。
阿春搖搖頭,將門窗關好。
阿春從屏風那頭繞出來,便瞧見阿夏輕手輕腳地從裡屋走出來。
“太太還睡著呢?”她悄聲問阿夏。
阿夏點點頭:“好像睡得沉,剛才也不知道是什麼聲音,沒能吵醒她。”
阿春:“那我們還是出去罷,太太這幾日難得睡得好些,不要吵醒她瞭。”
兩人退出屋子,阿夏問:“方才是什麼聲音?”
阿春:“興許是野貓調皮,往上竄的時候撞到瞭窗棱,先前也是有過的。”
被這通動靜一鬧,兩人倒也精神瞭,索性坐在那裡聊天,直到天蒙蒙亮的時候,阿春道:“往常這個時候太太就該起來瞭,你先去打水,我去看看太太醒瞭沒有。”
阿夏應下瞭,阿春則往張氏的屋子走去。
這本事她們尋常做慣瞭的,沒有什麼可描繪的新奇之處,阿春走進屋子,敲瞭敲裡屋的門:“太太,卯時瞭,可要起來?”
裡面靜悄悄的,無人作答。
張氏本來就是淺眠的人,外頭一點動靜就能將她吵醒,就算昨夜睡得好,總不可能外頭這樣喊瞭還沒動靜,難不成是生病瞭?
阿春心裡詫異,等不及張氏應聲,直接就推開門。
結果這一推,卻讓她看見此生最為驚怖的一幕!
橫梁上垂下一圈繩子,而張氏就掛在繩子上面,身體晃晃悠悠,從阿春這個角度抬頭看,正可看見張氏的眼睛睜得圓圓的,直愣愣地瞅著她。
“啊————!!!!!!”
李傢出瞭這樣的事情,那真是跟天塌下來沒什麼兩樣。
隻因李傢男主人長期在外經商,這京城祖宅就是張氏在守著,她身為當傢主母,既要主持傢務,又要照顧這一傢老老小小的起居,因為張氏不能生養,李漫後來又娶瞭兩房小妾,這其中就有李傢獨子李麟的母親。
李漫老來得子,對李麟自然十分寵愛,不單是他,張氏也將李麟當作自己親生兒子一般,李麟從小就在張氏身邊長大,對她也十分敬重,張氏非但沒有隱瞞他的身世,對他的生母也同樣照料,李漫那兩房妾室也是老實人,掀不起什麼大風浪,是以男主人雖然常年不在傢,但李傢因為有張氏在,多年來倒也穩穩當當,太平無事。
此時張氏一死,李傢沒瞭主心骨,李漫又還沒回來,全傢上下嚎啕一片,完全亂作一團。
張氏連日來因為李漫即將把妾室帶回來的消息的心情不快,鬱鬱寡歡,一時想不開自殺,好像也是很合理的,但誰讓李傢隔壁就住著唐泛呢,出瞭這種事,李漫不在,李傢人第一個就想起唐泛瞭,急急忙忙遣瞭管傢老李到順天府來找唐泛,求他作主。
照理說,唐泛是不該管這個事的,因為順天府轄下還有幾個縣,李傢那一片正是該由宛平縣來管,出瞭這種事情,如果李傢人懷疑是他殺而非自殺,想要告官的話,首先要去找宛平縣令,如果唐泛管瞭,那叫越俎代庖,是官場大忌,宛平縣肯定會很不爽。
所以唐泛吃驚歸吃驚,也隻是安慰瞭老李一頓,答應先跟他去李傢看看,如果是自殺,就不用驚動官府瞭,如果懷疑是他殺,再去宛平縣告官。
唐泛跟著老李回到李傢的時候,就瞧見一個陌生男人坐在廳堂裡黯然神傷,旁邊還站著一個美貌婦人,李麟則站在那裡垂淚哭泣,阿春與阿夏則跪在堂中。
老李啊瞭一聲,大喜過望,急急忙忙上前:“老爺,老爺,您可回來瞭啊!”
“老李,你去哪裡瞭!”李漫滿臉悲痛,淚光閃閃,他雖然納妾,可對糟糠之妻終究還是有感情的,他的視線落在老李旁邊的唐泛身上。“這位是?”
老李忙道:“老爺,這位是順天府的唐大人,因為傢中忽然遭遇此等變故,老爺您又不在,小的就自作主張跑去請瞭唐大人過來看看!”
李漫起身見禮:“原來是唐大人,小人失禮!不知唐大人與我傢……?”
唐泛租住隔壁院子時,李漫已經外出瞭,根本不曾見過唐泛,也難怪會有此疑惑。
老李解釋道:“隔壁的院子是唐大人租下瞭,他還幫過李傢幾回,對咱們有恩惠,老爺您不在,小的又六神無主,出瞭這種事,頭一個就想起去找唐大人瞭!”
李漫點點頭,拱手道:“原來如此,我代李傢先謝過唐大人!”
唐泛道:“不必客氣,不過李傢太太好端端的,為何會上吊自殺?”
此話一出,不單是老李,連阿春等人也不作聲,氣氛一時有些凝滯。
過瞭好一會兒,李漫方道:“老李,唐大人在問你的話,你怎的不回答?”
老李唉聲嘆氣:“回老爺的話,這事兒,小的一貫是在外院,昨日並未見過太太,不好胡說,還是讓阿春她們說罷!”
李漫就道:“阿春,阿夏,你們說!”
阿春滿臉的驚魂不定,她是最先發現張氏屍身的人,那具吊在橫梁上晃悠的屍體給人的沖擊力太大瞭,她直到現在還沒回過神來。
李漫隻好讓阿夏開口,阿夏看瞭李漫和他身旁的婦人一眼,怯生生道:“前幾日太太聽說老爺要從外邊帶人回來,又因自己多年未有所出,心情就有些低落,我們也勸慰瞭,後來,就是昨夜,太太說要休息,不讓我們進去,我與阿春二人就守在外頭,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才進去叫太太起來,誰知道阿春剛進去,就瞧見太太……”
李漫聞言,頓足痛惜道:“我與她夫妻一場,情分深厚,何嘗埋怨過她!她怎會如此想不開!”
那美貌婦人哀聲道:“我跟著老爺回來,便是要拜見太太的,太太何故疑我至此,竟連一面都不讓見!”
唐泛搖搖頭,這種內宅私事,婦人心思,實在是不足為外人道,他也不方便插手,不過本著鄰居情分,仍是道:“若是方便的話,不妨帶我去看一看你們太太,也好確定她是否真的自殺。”
李漫拱手:“多謝唐大人的好意,但拙荊畢竟是女眷,男女授受不親,更何況死者為大,再上下檢查未免有失體面,如今我傢中遭逢大變,實在不方便招待唐大人,不如等小人先將拙荊喪事料理完,再上門致謝,唐大人看如何?”
唐泛深深地看瞭他一眼:“若我一定要看呢?”
李漫愕然:“唐大人身為朝廷官員,怎可枉顧朝廷法度與傢屬意願?死者為大,小人不希望拙荊受到驚擾,死後還不得安寧,難道這也不成?”
唐泛道:“可以,不過李傢太太既然有可能是自殺,也有可能是他殺,我自然也有權查看屍體。”
李漫沉下臉色:“據我所知,即使官府查探,也該是宛平縣派人來查,唐大人雖然隸屬順天府,可終究錯瞭一層,這不合法度罷?”
李傢祖上為官,李漫從前又曾是讀書人,如今又四處行商,交遊廣闊,自然不似一般百姓那樣好愚弄,況且他說的確實也沒錯。
唐泛沒有辦法,隻能道:“那我到你們太太生前的房中走一圈總可以罷?”
話說到這份上,李漫當然也不能得罪唐泛過甚,隻好親自帶著他到張氏生前的居所,讓唐泛進去檢查。
張氏的屍身已經被移到偏廳,此處等於是案發現場,不過張氏的屍體既然已經被移走,那麼現場就等於被破壞過瞭,很難第一眼就發現什麼有用的線索。
阿春跟在後面,將自己進來之後的所見所聞向唐泛復述瞭一遍,唐泛聽得她說到關窗那段時,便先到屏風後面,打開窗臺,仔仔細細看瞭一遍,然後才走向裡屋。
張氏懸梁的那根繩子倒還系在橫梁上,估計大傢將張氏的屍體抱下來之後,也顧不上去把繩子解下來,旁邊供張氏上吊的凳子也被踹翻在地上。
阿春惴惴不安地跟在他後面,眼看著唐泛在凌亂的床榻上翻找查看一陣,又掀起從床上垂下的床單,彎腰探看瞭片刻,又伸手去摸索。
等唐泛再次直起身體的時候,他手上多瞭一枚玉石耳墜,玉石被雕成蓮花形狀,下面還垂著銀色流蘇,十分精巧。
“你可認得此物?”唐泛問。
阿春點點頭:“正是太太的東西。”
唐泛問:“這是我在枕頭下找到的。”
阿春啊瞭一聲:“想必是太太睡覺前忘瞭摘下來,不小心落在床上瞭罷?”
唐泛又問:“那怎麼隻有一隻,另外一隻呢?”
阿春不確定:“興許也在床上罷?”
唐泛點點頭,將耳墜遞給她:“那你先收好罷。”
李漫站在屋外,見唐泛出來,便問:“大人可有何收獲?”
唐泛搖搖頭:“並無收獲,也許令正果真是自縊而死。”
李漫嘆瞭口氣,臉上有著顯而易見的失望:“老實說,我倒希望她是為人所害,這樣怎麼也能將真兇找出來,告慰她在天之靈。”
唐泛道:“你能這麼想,張氏心中定然安慰,想必也不會計較你從外邊帶妾室回來之事瞭。”
李漫被說得有些羞窘,隨即又有點惱怒,就算唐泛是朝廷命官,但納妾是傢事,什麼時候輪到對方來說三道四瞭?
唐泛也懶得照顧李漫的心情,離開李傢之後,直接就前往宛平縣,找到宛平縣令,將事情說瞭一下,讓他們派人過去查看張氏的屍體。
雖然李傢不想告官,他卻仍然想讓宛平縣的人去一趟,不為別的,就為瞭平時李傢太太對他也不錯,如果她真的含冤而死,那自己無論如何也要為她討個公道。
官大一級壓死人,唐泛雖然隻是從六品,但他怎麼說也是順天府的人,順天府直接管著宛平縣,宛平縣令聽瞭他的話之後也不敢怠慢,當即就派瞭縣丞與主簿過去。
唐泛則離開宛平縣衙之後,先回瞭順天府。
他剛踏進府衙大門,就看到自己的杜疆匆匆迎上來:“大人,您可回來瞭,府臺大人正到處找您呢!”
唐泛問:“你可知是何事?”
杜疆道:“屬下不知,不過看府臺大人好像挺急的。”
唐泛笑道:“我知道瞭,多謝你,你去忙罷。”
潘賓正負著手在偏廳走來走去,一見唐泛進來要拱手見禮,迫不及待地揮揮手:“行瞭,別講這些虛禮瞭,你看看這張帖子!”
他遞來的這張帖子紅紙黑字,上面還灑碎金,看上去頗為精致。
唐泛接過一看,面色古怪起來:“汪廠公請你吃飯?”
“是啊!”潘賓愁眉苦臉,“我又沒有惹上他,好端端的,怎麼要請我吃飯呢?”
唐泛見他整個人焦躁不安,便安撫道:“大人勿急,可知汪廠公所請為何?請瞭幾個人?”
潘賓很鬱悶:“我怎麼可能知道這些,自從上回武安侯府案之後,汪直現在是越發驕橫瞭,說一別人就不敢說二,無事不登三寶殿,這回肯定宴無好宴,也不知道順天府又攤上瞭什麼麻煩事!”
汪直是個宦官,首先,宦官跟文官就是天然的對立階級,利益永遠不可能一致,除非互相勾結,但那樣一來,文官本人就要做好身敗名裂,遺臭萬年的心理準備。
潘賓不是清官,但也絕對不想當權奸,他隻想當個平步青雲的太平官。不過世上沒有這麼美的事情,人在官場,難免就要跟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
跟文官打交道,大傢都是同行,可以用文官的規則來玩,但跟宦官打交道,文官那一套就行不通瞭,潘賓搞不明白汪直的目的,既不想和他攪和到一塊去,又不想得罪汪直,所以糾結得很。
唐泛很理解他這種心情,所以表示深切的同情。
但潘賓不需要同情,他對唐泛道:“你不是和錦衣衛的人很熟絡嗎,也許他們那邊知道什麼情況呢,不如去問問!”
唐泛有點無語:“大人,西廠的情報防范未必比錦衣衛疏松,去問瞭隻怕也沒什麼用罷?”
潘賓道:“有用沒用暫且不論,你去問問,說不定他們那邊會有什麼消息呢!”
唐泛知道,不管自己現在說什麼,對方都聽不進去,隻好道:“承蒙大人錯愛,下官先去打聽打聽,不過未必能夠打聽出什麼,還請大人見諒!”
潘賓這才高興起來:“這才是本官的好師弟,叫什麼大人,太見外瞭!”
唐泛唯有苦笑,對這位潘師兄大人很是沒轍。
自從上次武安侯府案之後,唐泛跟隋州確實有瞭幾分交情,不過北鎮撫司比起順天府來,隻會更忙,不會更閑,隻因錦衣衛不僅身負皇命檢查百官,同時還要查大案要案,負責禦前儀仗,甚至就連民間那些私自自宮想要以此進宮博取富貴的人,也都是錦衣衛抓瞭之後一個個發配原籍的。
實際上很多順天府該幹的活兒,錦衣衛同樣在幹,不該順天府幹的活兒,錦衣衛也照樣在幹,所以作為北鎮撫司裡的小頭目,隋總旗的忙碌程度一點也不比唐大人低。
不過唐泛去北鎮撫司的時候,依舊得到瞭一點特殊待遇,隋州的副手薛凌親自迎瞭出來,這個平日裡也鮮少言笑的漢子對唐泛倒是挺熱情的,隻不過他說出來的消息就有點令人失望瞭:“潤青兄來得不巧,百戶大人如今正在外頭辦差,估計要過幾天才回來。”
唐泛啊瞭一聲:“廣川兄升官瞭?這真是可喜可賀啊!”
總旗上頭還有試百戶,也就相當於副百戶,然後才到百戶,隋州卻跳過試百戶這個職位,直接當到百戶,一來肯定是因為在武安侯府命案裡表現出色,二來他畢竟跟一般錦衣衛不同,一個有背景又有能力的人,不管在哪裡,升遷肯定會容易許多。
所以隋州的升職,雖然有些意料之外,不過仔細想想,又會發現在情理之中。
當然,作為朋友,唐泛自然是替他高興的,旁的不說,有一個百戶朋友在北鎮撫司裡,以後要辦什麼事情也會方便三分。
薛凌嘿嘿一笑:“可不是,大哥覺得沒什麼,我們也還沒來得及宴請幫他慶賀一下,他就被派外差瞭,到時候我們預備在仙客樓擺酒,潤青兄可要一起來?”
唐泛笑道:“這等喜事,自然是要去的,不如讓我來做東如何?說起來上回武安侯府案,多虧廣川兄和你幫忙,我還未好好謝謝你們呢!”
薛凌道:“潤青兄是個豪爽人,不過不必瞭,這回是北鎮撫司幾個弟兄出錢宴請大哥的,你到時候來就好瞭!”
唐泛自然答應下來,又道:“老薛,我有件事想跟你打聽打聽。”
薛凌:“但說無妨。”
唐泛道:“你可知道西廠汪廠公那邊,最近有什麼事情發生?”
薛凌想瞭想:“沒有啊,怎麼這麼問?”
唐泛苦笑:“汪廠公忽然請我傢府臺吃飯,不知有何用意,我傢府臺大人心中不安,所以我過來叨擾一下你,希望能得到一點頭緒,也免得府臺大人去赴宴時不明就裡,得罪瞭汪廠公。”
汪直的兇名京城皆知,不單順天府怵他,錦衣衛也怵,薛凌一臉同情:“我沒聽說有什麼事情發生,不過我可以幫你打聽一下,潘大人幾時去赴宴?”
唐泛道:“兩日後。”
薛凌點點頭:“那還有時間,如果有消息我就告訴你。”
唐泛感激道:“那實在是多謝你瞭!”
薛凌:“潤青兄不必如此客氣,舉手之勞而已!換作是大哥在,肯定也會幫這個忙的,至少我可從未聽他開口誇獎過什麼人,你潤青兄是頭一份,就沖著這點,我怎麼都要幫啊!”
唐泛奇道:“他誇我什麼?”
薛凌哈哈笑:“說你不廢話,會做事。”
唐泛苦笑,這還真像隋州誇人的風格!
又寒暄瞭兩句,唐泛辭別薛凌,離開北鎮撫司,回順天府。
潘賓聽說錦衣衛願意幫他打聽,也很滿意,不像之前那樣愁容滿面瞭,唐泛解決瞭他那邊的事情,前腳剛回到自己的值房,後腳就聽見衙役來報,說宛平縣那邊派人去李傢的事情有結果瞭,張氏死因可疑,隻怕不是自殺,而是被人勒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