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西廠汪直

上吊和被勒死的屍體是不一樣的,後者的脖子後面會出現交叉的繩勒痕跡,而且但凡是被勒死的人,死前肯定會有過劇烈掙紮,就算脖子上沒有被指甲抓破的痕跡,身上肯定也會有其它掙紮撞傷的淤痕,這點早在北宋的《洗冤集錄》裡就說得明明白白瞭。

以一個普通仵作的水平,要辨別是自殺還是勒死不難,熟讀《洗冤錄》就可以瞭。

對於這個結果,唐泛並不是很意外,因為在他看來,李傢太太張氏是個和善人,性格無害,這種性格的人一般忍耐順從,將世俗禮教視如常事,並且下意識去遵守。在將那個美貌婦人帶回來之前,李漫就已經有兩個妾室瞭,也沒見張氏對她們怎麼樣,她就算憤怒傷心,也不可能因為這件事就跑去上吊自殺。

換瞭性情激烈極端一點的,倒是有可能,又或者像鄭孫氏那種,直接對丈夫下手。

所以張氏自殺的可能性就不是很大瞭。

既然不是自殺,那麼就要找尋兇手,這件事也再由不得李傢人自己作主瞭。

唐泛就住在李傢隔壁,於情於理都要過去看看。

不過這次他沒有像早上那樣孤身過去,而是點瞭衙門裡老王等幾個衙役,連同檢校杜疆,與自己一道前往。

張氏的屍身就停放在李傢廳堂正中,宛平縣的縣丞和主簿俱在,旁邊還有縣裡的仵作。

宛平縣直屬順天府,他們也是認識唐泛的,見唐泛過來,便都齊齊迎上來見禮。

唐泛問:“二位不必多禮,事情進展如何?”

宛平縣丞道:“李傢人都說那天晚上沒有看見可疑的人進入他們主母的房間,隻有那兩名婢女是在外頭守夜的,如今我們已經將她們抓瞭起來,大人可要問問?”

唐泛道:“她們呢?”

宛平縣丞讓人將兩人押過來,阿春與阿夏俱是柔弱女子,身後有人看著,也用不著捆綁,隻是她們神色萎靡不振,比早上看到時還要差。

宛平縣丞將自己盤問的內容簡單說瞭一下,其實同樣的內容,唐泛早就問過一遍,此時聽來也沒什麼新意。

李漫冷眼旁觀半天,終於忍不住上前,憤然道:“唐大人這般逞官威,將我傢弄得一團混亂,心中可是得意得很?既然查不出什麼,何不讓我等先為拙荊操辦喪事,也好讓她早日入土為安!”

宛平縣丞喝道:“小民休得無禮,如今既然出瞭命案,就不再是你傢的事情,張氏的屍身當由官府接管,直到真相大白為止!”

李漫冷笑:“內人慘遭橫死,我亦悲痛萬分,隻是攔著不讓辦喪事又是怎麼回事!諸位大人這是欺我李傢無人不成,想我祖父也曾為三品侍郎,朝中如今仍有一二故舊前輩,若是我因此告上去,隻怕諸位大人就要吃不完兜著走瞭!”

宛平縣丞和主簿都為一個商人敢威脅他們感到不滿,但他們又拿捏不定李漫所說是真是假,是以全都望向唐泛,畢竟三人之中,唐泛官職最高,自然要唯他馬首是瞻。

唐泛呵呵一笑:“不知你說的故舊前輩是哪位大人,不妨說來聽聽,說不定本官恰好也認識呢!”

李漫頓瞭頓,又軟下語調相求:“大人,小人並非故意鬧事,隻是如今天氣炎熱,屍身存放不易,內人幫我操持傢務數十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查案是大人們的事,與小人無關,我隻是希望她能早日入土為安,免得九泉之下還死不瞑目,死者為大,這也是應有之義,幾位大人想必也能體諒罷?”

未等唐泛應聲,他又道:“小人有內情通稟,還請唐大人借一步說話。”

李漫殷殷期盼地看著唐泛,後者點點頭:“可以,帶路罷。”

李漫將唐泛帶到隔壁內室,二話不說,撲通一聲直接跪瞭下來!

“關於拙荊身死,其實別有隱情,此處有狀紙呈上,請大人一閱!”

他雙手呈上疊好的紙張。

唐泛接過來,卻覺得手中沉甸甸的,再打開一看,層層疊疊的白紙中間,竟然夾著十數張匯通號的銀票,有些一百兩,有些五十兩,這總數合起來起碼也有兩千兩左右瞭。

要知道此時一兩銀子便可購買兩石多的大米,兩千兩就相當於可以買四千多石的大米,而像六部尚書那樣的正二品官員,每個月也就六十一石。

但有窮人就有富人,對於李漫這種還算成功的商人來說,兩千兩並不是無法負擔的數字,之前馮清姿想要贖身,就得要五千兩,歡意樓的老鴇並不是獅子大開口,對真正的富人而言,五千兩也是小意思。

不過相對於俸祿很低的朝廷命官,這兩千多兩實在是一個天大的數目。

唐泛拿著銀票,似笑非笑:“怎麼,你這是要行賄?”

“豈敢豈敢!”李漫忙拱手道,“我聽老李說,李傢多年來蒙唐大人照顧,在下感激涕零,無以為報,所以小小意思,不成敬意,還望大人笑納。”

唐泛掂瞭掂銀票:“你是希望這個案子不要再查下去?”

李漫苦笑道:“拙荊的死,在下同樣傷心欲絕,大人要查案,在下自然不敢相攔,隻是希望我們一傢能過上幾天安生日子,若是幾位大人三天兩頭地上門,不光喪事辦不成,隻怕那些下人也都心中惶惶,無心做事瞭!”

唐泛點點頭,將銀票納入懷中:“你的意思,本官明白瞭。”

說罷轉身當先走瞭出去。

李漫見他收下銀票,自然知道事情這是成瞭,不由大喜,連忙跟瞭上去。

卻說唐泛二人回到廳堂,宛平縣丞與主簿俱都迎瞭上來,詢問他的意見:“大人,這案子查還是不查?”

唐泛奇怪地反問:“查呀,為何不查?連兇手都有瞭,你們打算任憑真兇逍遙法外不成?”

宛平縣丞與主簿二人皆大吃一驚:“真兇在何處?”

唐泛指著李漫道:“這不就是真兇嗎?”

沒等李漫說話,他又喝道:“來人,將他綁起來!”

他自己從順天府帶瞭人,倒也不勞煩宛平縣丞他們動手,老王他們聽得唐泛號令,當即就應諾一聲,大步上前,將李漫雙手往後一拽,繩子一繞牢牢捆瞭起來。

“你!你怎敢冤枉好人,草菅人命,我要告你!我要去告你!”李漫完全沒想到唐泛說翻臉就翻臉,他又驚又怒,拼命掙紮起來。

唐泛挑眉:“冤枉好人?未必罷,你連發妻都下得瞭手,怎麼還叫好人呢?若是不服,倒也無妨,稍安勿躁,且由我為你一一道來。”

他轉頭問阿春:“那日我交給你的玉石耳墜可還在?”

阿春道:“在的,我將其放回太太的妝奩盒瞭。”

唐泛:“你去拿出來。”

阿春應是,起身去將整個妝奩盒捧過來:“唐大人,就在最後一個格子裡。”

唐泛打開最後一格,果然發現裡頭的蓮花玉石耳墜。

他示意阿春放下盒子,又從懷中摸出一隻一模一樣的耳墜。

阿春驚呼一聲:“大人找到瞭另外一隻?”

唐泛點點頭,將那玉石耳墜舉高:“這另外一枚墜子,是在你們太太房間的床底下找到的。”

唐泛問:“平日裡,你等在你們太太的屋裡,可曾追逐嬉戲?”

阿春道:“自然是不曾的,太太雖然心善,可畢竟主仆有別,規矩擺在那裡,我等不可能放肆。”

唐泛又問:“那你們太太平時睡覺時可會有手舞足蹈或者起來夜遊的習慣。”

阿春回道:“那就更不曾瞭,太太睡相再好不過,有時候一整夜連翻身都不曾的。”

唐泛道:“我再問你,先前你說,半夜時,你曾經進過屋子去關窗,是也不是?”

阿春道:“是的。”

唐泛問:“當時你進過裡屋去嗎?”

阿春道:“沒有,當時我隻在外頭關窗,裡屋是阿夏去查看的。”

唐泛又問阿夏:“那麼你進裡屋的時候,可曾見過什麼異狀?”

阿夏道:“沒,沒有,當時太太背對著我,身上蓋著被子,看上去睡得很沉,我便沒有走近去看,生怕驚動瞭她。”

唐泛問:“你可曾往床底下看一眼?”

阿夏搖搖頭:“床上有床單蓋著,一般隻有在打掃的時候才會掀開去清掃床底。”

唐泛道:“一個女人在自己的閨房裡睡覺,又是睡相極好,便是不小心將墜子遺落在枕頭邊,又如何會無端端掉到床底深處去?那就隻有一個解釋,你們太太這對耳環,並不是自己不小心遺落的,而是被人勒住脖子的過程中,因為劇烈掙紮,以致墜子從耳朵上甩脫出來,掉到地上,又被兇手不小心踢到床底下去!”

阿春面色發白:“難道那兇手,當時就在床底下?”

唐泛:“不,你們進去關窗的時候,兇手正好跳窗逃走,如果我沒有猜錯,你當時隻顧著往窗外遠處看,卻忘瞭瞧一瞧窗戶下面的樹叢?”

阿春道:“是,是,當時我就往花園裡瞅瞭一眼,又聽見貓叫,便以為是先前忘瞭關窗,導致野貓跑進來……”

李漫大喊起來:“我與拙荊夫妻數十載,鶼鰈情深,她賢良淑德,我為何要殺她?!你這庸官,就憑著這些子虛烏有的猜測,就隨口斷定我是兇手,我定要上告刑部與大理寺伸冤,你莫要欺我李傢無人!”

唐泛淡淡道:“你雖與張氏數十載夫妻,原本確實鶼鰈情深,隻因時過境遷,由濃轉淡,便開始後悔當年為她散盡傢財,放棄科舉前程,娶瞭這麼一個不會生養的妻子,又有年輕美貌的妾室從旁慫恿,本想著將她休瞭,另娶新人。可是因為張氏娘傢有人做官,你生怕休妻不成,反倒跟張傢結仇,於是一不做二不休,惡念頓生,直接先下手為強,將她殺死,是也不是?”

李漫冷笑道:“不是!當然不是!你血口噴人!張氏死的時候,我明明身在外地,今日才趕回來,既然不在,如何殺人?”

唐泛冷冷看著他:“有膽子做,就不要沒膽子承認,你還不知道嗎,你右腳的鞋底已經暴露瞭你。”

他這一說,引得所有人都不由望向李漫的鞋子,連他自己也不由自主低頭往下看。

老王彎下腰,直接將李漫右腳的鞋子脫瞭下來,遞給唐泛。

唐泛將鞋子翻過來:“你說對瞭一點,你確實是從外地回來的,隻不過不是今天才趕回來,應該提前瞭幾天,為的就是制造不在場證據,借以躲過殺妻的嫌疑,但這雙鞋子卻出賣瞭你。”

沒等李漫說話,他又道:“你生怕偷潛回傢殺人時留下痕跡或腳印,特意事先將鞋子擦得幹幹凈凈,可惜這樣反而不對!千裡迢迢趕路,鞋底本該骯臟不已,你的卻為什麼會幹幹凈凈呢?難道說你趕瞭那麼多天路,好不容易回到傢,卻不急著回傢,反倒先找個地方擦鞋子嗎?!”

唐泛微微一哂:“還有,你跳窗逃跑時,不慎弄出聲音,又擔心阿春她們進去察看被發現,情急之下跳窗,結果鞋後跟在窗臺的墻壁上狠狠摩擦瞭一下,我已去看過那道痕跡,跟你鞋子上這一處磨損,正好是一模一樣的!”

他將鞋子往地上一扔,人往椅子上一坐,指著張氏的棺槨道:“說罷!當著你發妻的面,說說你為何要這麼做。她嫁與你數十載,就算不能生養,可也已經極盡賢淑之能事,不僅為你操持傢務,也不禁你納妾生子,對庶子視如己出,雖說世俗對女子約束甚多,可世間真正能做到如你妻子那份上的少之又少!”

唐泛臉色一沉,厲聲道:“你到底有什麼不滿足的,竟要到瞭殺妻的地步?!你還是人嗎!”

李漫木然著臉,半晌,終於開口:“你以為我想嗎?她嫁與我的時候,兩人年紀相仿,舉案齊眉,是旁人羨都羨不來的好姻緣。她娘傢遭難,需要一大筆銀錢,她傢中兄弟姐妹三人,卻無一人能靠得上,當時我還在寒窗苦讀,傢中積蓄皆是祖產,為瞭幫她娘傢度過難關,我咬咬牙變賣瞭傢產,將錢給瞭她,我自己則不得不為此放棄瞭科舉,將剩下的積蓄用作本錢,改為經商,這才令傢境漸漸好轉。此時,我二人已經成親十載,卻仍然膝下無子,在我的再三要求下,張氏才松口同意納妾,如今李麟便是這麼來的。我外出經商,時常需要與人交際應酬,張氏卻目不識丁,沒法跟著我出門,她看上去賢惠,實際上給我納的那兩門妾室,不是貌若無鹽,就是和她一樣不諳文字,唯獨我現在的妾室陳氏,溫柔賢惠不說,又長袖善舞,在我忙於經商之時,還能幫我與官商女眷交際應酬,近來有幾筆大買賣,都少不瞭她的功勞。”

他說到陳氏,眾人便都望向之前跟著李漫一道過來的美貌婦人,唐泛見那婦人眉目精明,又聽李漫說她對自己助益甚大,就知道這女人不是什麼易與之輩,隻是李漫被揭穿是兇手之後,她就有意無意地保持低調,仿佛想將自己融入背景一般。

此時聽得李漫這樣說,陳氏盈盈跪瞭下來,抬袖拭淚:“妾何德何能,得相公這般厚愛,實在羞愧,你若是不在瞭,妾獨活又有何用啊!”

她唱作俱佳,催人淚下,唐泛卻面無表情,看也不看她一眼。

李漫仿佛沒有聽到陳氏的話,他的心思都沉浸在回憶裡瞭,頓瞭頓,便接著說下去:“我本來也沒想過殺她的……很久之前,我便向張氏提出和離,又願意貼補傢產給她,可張氏並不願意,後來我又提出將一半傢財送與她,讓她晚年無憂,可這樣她仍舊不肯和離,說是讓我不要忘瞭當初的誓言。如是幾次,我實在沒有法子!”

他的面色有些猙獰起來:“她明明什麼都不會,又不能幫到我,比她貌美能幹的女人比比皆是,當年為瞭她,我已經散盡傢財,對她也算仁至義盡瞭,既然不能生兒育女,又何苦霸占著正妻的位置?我自然忍無可忍,不是我欠瞭她,而是她欠瞭我!是她欠瞭我!”

廳中一片靜寂,所有人吃驚地望著李漫,尤其是李傢的人。

李漫雖然很少歸傢,可他在人前,與妻子張氏向來都是相敬如賓的,對下人也並不苛刻,李傢上下對他都很尊敬。

但誰也不知道,在李漫平和仁善的外表下面,竟然潛藏著這樣一頭野獸!

李傢少爺李麟更是完全驚呆瞭,他望著父親,喃喃道:“父親,為什麼你要這麼做?”

唐泛冷聲道:“你非是覺得她幫不到你,更不是因為她不能生養,而是在你心中,那些往事就一直耿耿於懷,你怨她娘傢拖累瞭你,害你付出那麼多!當年你們還年輕,情到濃時,就覺得這些付出是可以接受的,可等到年紀一天天增大,你在商海裡摸爬滾打,看遍人心,知道士農工商,還是唯有讀書人清貴,就漸漸後悔自己當年的選擇,這種後悔一天天堆積,在你心中變成心魔,隻要有外因稍稍撩撥,這心魔就會迫不及待出來為害!現在你說的所有理由,隻不過是在為你犯下的錯事尋找借口!”

“你早年固然付出良多,可這麼多年來,張氏為你操持傢務,又幫你照顧兒子,就算欠瞭你,也早就還清瞭!你想休瞭她,她不肯又有什麼錯?她犯瞭七出裡哪一條?你以為就算是和離,女子就不用遭遇白眼瞭嗎?你貼補傢財又如何,這麼多年來,她對你的深情厚意,難道是銀錢可以衡量的嗎?”

李漫冷笑:“你不懂,你不懂!我祖上也曾是三品侍郎,何其風光,就因為我放棄科舉,改投商道,便處處遭人白眼,李傢有今日,是我費盡多少心血才重新賺回來的,她什麼都不必做,就在傢中安享富貴,我不甘心,我不甘心!當年若是我也能參加科舉,今日隻怕早就玉帶纏腰瞭,你們這些芝麻小官,也要在我面前折腰的!”

饒是唐大人修養再好,聽瞭這番話也忍不住翻瞭個白眼:“張氏娘傢發生變故那年你已經年紀不小瞭罷,就算你五歲啟蒙好瞭,也就是說你整整讀瞭十幾二十年的書,竟然連個秀才都沒考上,就算再給你二十年,估計你也考不出個花樣來。醒醒罷,就你這品行還想當我上官?我怕你有命當官,沒命享福!”

李漫呵呵冷笑:“我自然知道,你們這些朝廷命官,永遠就是這麼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臉,明明伸手拿錢,還非要裝出一副大義凜然的面孔,虛偽透頂,令人作嘔!”

唐泛沒有急著讓人將他押回去:“你提前回來殺妻,又不欲令人知道,必是要有人裡應外合,幫你遣開那些下人。按理說,李傢有內外宅之分,你若從前門進來,必是要經過外宅與內宅,又要瞞人耳目,麻煩之極,但如果從後門進來就省事多瞭,後門連著花園,花園前便是張氏的屋子,對方隻需要幫你看著,並且以不要驚擾瞭太太休息為名,讓人當夜不要在後花園處徘徊即可。這個人是誰?”

李漫沒有回答,唐泛也沒有讓他回答的意思,他的目光從神色不一的李傢眾人身上掃過,最後落在某人身上。

“阿夏。”

阿夏愕然抬首。

唐泛深深地註視她:“李傢太太對你何止不薄,簡直可以稱得上仁至義盡瞭,可你為什麼要這樣對她?”

阿夏連連搖頭:“沒有,我沒有……”

“還敢說你沒有!”唐泛凌厲道:“當夜你原本身體不適,阿春已經說瞭要代你守夜,你卻堅持不肯,還要帶病與她一道守夜,此其一!”

“其二,你們太太屋裡有異響,你與阿春二人進屋查看,阿春沒有進裡屋,隻有你進去瞭,然而你進去之後非但沒有上前查看,反倒隻在門口看瞭一眼,而且還阻止瞭阿春進去,當時李傢太太已經遇害,你生怕阿春進去之後發現異狀,不是心裡有鬼是什麼?說!”

李漫在確鑿的證據面前尚且無可抵賴,更何況是阿夏這種沒有經歷過什麼世面的女子,唐泛那個“說”字一出,她當即就崩潰瞭:“我沒有!我沒有!是老爺威脅我!我是被逼的!我沒有殺太太!”

唐泛:“他威脅瞭你什麼?”

阿夏捂著臉泣道:“那日我身體不適,出外看病抓藥,結果就遇上瞭老爺,他將我誘騙到一處地方,然後,然後便對我……又跟我說,如今我已經是他的人瞭,如果不聽從他的話,他就要回告訴太太,說我勾引他,讓太太將我發賣瞭!他想讓我下手殺太太,我不肯,他就讓我幫他把風,幫他遣走李傢的下人,說要親自動手,我,我實在是沒有辦法……當日你為何不答應太太要下我,如果當時你將我要走瞭,後面那些事情就不會發生瞭!”

唐泛的嘴角平日裡都是微微揚起,帶著溫暖的笑意,見者如沐春風,然而一旦他面無表情的時候,卻別有一股令人不敢直視的威嚴。

“人總喜歡為自己犯錯尋找各種逼不得已的借口,你傢太太平日對你如何,難道你還不瞭解她的為人嗎,僅僅因為李漫玷污瞭你的清白,你便幫著他行兇,你敢當著你傢太太的面,說一聲問心無愧麼!”

阿夏痛哭失聲:“太太,我對不住您,我對不住您!”

唐泛不再理她,轉頭對宛平縣丞等人道:“這樁案子本該由宛平縣受理,如今我越俎代庖,錢縣丞不會怪我罷?”

宛平縣丞忙道:“不會不會!大人斷案如神,下官欽佩之極!”

唐泛:“那接下來就勞煩二位接手瞭。”

宛平縣丞:“這是下官分內之職!”

唐泛:“老王,將李漫與阿夏交與錢縣丞他們。”

老王應聲,將阿夏押瞭起來,交由錢縣丞帶來的衙役。

唐泛又道:“錢縣丞,這阿夏雖然有從犯之嫌,但畢竟未親手參與殺人,又已經交代瞭罪行,一切審問當以國律為準,還請不要私下用刑才是。”

阿夏停瞭哭聲,怔怔地看著他,眉間淒苦,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興許是感嘆自己命苦,沒有福氣跟著唐泛,又也許是後悔自己不應該一時鬼迷心竅受瞭李漫的要挾,就幫他做下這等錯事。

然而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唐泛轉頭看向李府管傢:“老李,你過來。”

“唐大人。”老李神色慘淡,他對李傢忠心耿耿,卻沒想到自傢老爺殺瞭太太,這個突如其來的打擊實在太大,以至於他的腰一下子彎瞭不少。

唐泛從懷中掏出一疊白紙:“這裡頭有兩千兩銀票,方才你們老爺叫我叫入內室,給瞭我這疊東西,想讓我不再追查下去,這些銀錢你拿著,回頭好生照顧你們傢少爺罷。”

老李接過,垂淚道:“多謝唐大人,您對我們李傢的大恩大德,小的沒齒難忘!”

李漫漠然道:“拿著我李傢的錢作人情,唐大人倒是好算計啊!”

唐泛笑瞇瞇:“你行賄不成便惱羞成怒瞭麼,還是趕緊閉嘴罷,殺人者當誅,如今李傢的錢也與你無關瞭,那都是你兒子的瞭。”

李漫被他氣得滿臉通紅,兩道怨恨的眼光幾乎要在唐泛身上灼出洞來,陰聲道:“我不會死的,你別高興得太早!”

唐泛對宛平縣丞道:“這般態度惡劣的嫌犯,在這裡咆哮朝廷命官,似乎不妥罷?”

宛平縣丞如夢初醒,連忙揮揮手,讓人將李漫和阿夏押回去。

唐泛等人將要離開之際,老李叫住瞭他:“唐大人,傢門不幸,如今老爺這樣,太太又過世瞭,傢中餘下少爺一人,兩位姨太太也是未曾主過事的,群龍無首,小的唐突,想求大人幫忙拿個章程。”

唐泛看瞭呆若木雞的李麟一眼:“你們老爺或太太傢中,若還有什麼靠得住的遠親,可以請過來幫忙主持一下,如今你傢少爺也算半大少年瞭,他往後總要挑起這個傢的,凡事也可與他商量著去辦。”

老李連連點頭:“唐大人說得是!”

出瞭李府大人,唐泛叫住宛平縣丞,似笑非笑:“此案並不復雜,以錢縣丞的聰明才智,未必斷不出來,卻為何非要將我叫過來,難道別有原因?”

宛平縣丞尷尬賠笑:“大人說笑瞭,要不是大人說破,下官都還不知道有這麼多的內情呢,隻怕會冤枉好人!”

實際上李漫賄賂過唐泛,自然也賄賂過宛平縣丞和主簿他們,隻不過因為這案子最開始是唐泛接手的,所以錢縣丞他們就是想收,也怕唐泛會將他們捅出去,所以就把唐泛先請過來,看唐泛收不收,如果唐泛收下李漫的賄賂,決定將兇殺改為自殺,有他在頭頂上頂著,錢縣丞他們自然也就收得心安理得瞭。

唐泛明白這一點,卻也沒有去揭穿他們,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揭穿錢縣丞的用心,隻會讓他惱羞成怒,除此之外別無用處。很多人不會因為你大義凜然地教育一通就幡然悔悟,反倒容易因此記恨你,當清官並不難,難的是當想做事的清官。

所以他僅僅是點到即止,讓他們自己警醒。

隔天一大早,薛凌那頭就派人過來,告訴唐泛,說並沒有從汪廠公那裡打聽到什麼消息。

也就是說,錦衣衛查不出汪直幹嘛要請潘賓吃飯。

他將這個消息轉告給潘賓,後者聽瞭這個消息,果然愁眉苦臉。

唐泛安慰他:“師兄不必擔心,武安侯府命案間接讓汪直得瞭利,順天府無心栽柳,說不定他是想表達感謝之意呢?”

潘賓:“你覺得可能嗎?汪直連內閣閣老們都不放在眼裡,哪裡需要請我這種小人物吃飯,這樣罷,要不明晚你與我一道過去,有什麼事也好給我提個醒。”

唐泛:“這不好罷?他請的隻有你,我不請而至,隻怕會讓他不高興罷?”

潘賓擺擺手:“沒事,到時候你不要以順天府推官的身份,以我師弟的身份,就這麼說定瞭!”

仙客樓的出名,可不僅僅是靠吹出來的,自英宗皇帝起,這間酒樓就在京城聲名鵲起,這主要是因為仙客樓的東傢很有生意頭腦,花重金特地請瞭兩位分別擅長北地菜與江南菜的兩位大廚來掌廚,又買下仙客樓後面的私宅,另外辟瞭一處地方,稱為仙雲館。

客人們要請客吃飯的話,若不講究那麼多的,便在前面的仙客樓,價格也親民許多,若是達官貴人喜好個清靜的,那便到後頭的仙雲館,裝潢自然也比前頭高檔許多。

兩處雖然挨在一起,卻各自有各自的門戶獨立開來,互不幹擾。

汪直請潘賓吃飯,便是在仙客樓後面的仙雲館裡。

兩相約好瞭時辰,潘賓還特意提前瞭一刻鐘,結果他帶著唐泛在夥計的帶領下來到其中一個包間時,卻發現那位汪廠公已經坐在席上。

對方今天雖然青衣小帽,與外頭的尋常客人無異,但底下那張臉陰柔俊秀,年輕得令人驚訝,卻又帶著一股睥睨眾人的銳意,潘賓絲毫不敢怠慢,連忙上前笑道:“汪公來得好早,失禮瞭,失禮瞭!”

汪直依舊坐在原位,隻抬手一引:“是我來早瞭,潘大人請入座。”

他眼睛一掃,落在唐泛身上:“這位想必就是丘大人的另一位高足,唐泛唐大人瞭罷?”

唐泛拱瞭拱手:“在下鄉野出身,沒見過大場面,聽聞廠公宴請我師兄,便想跟著過來看看眼界,不請自來,還請廠公恕罪。”

汪直擺擺手:“無妨,坐。”

實際上,汪直的年紀比在場二人都小,可能還未滿二十,但他身居高位,舉手投足都有些居高臨下,潘賓也不敢有什麼異議。

汪直道:“既然人已經來齊瞭,那就讓他上菜罷。”

說罷他拉瞭拉飯桌旁邊垂下來的引繩,不一會兒,外頭就有人推門進來,手中扶著托盤,陸續上菜。

汪直道:“不知道你們喜歡北菜還是南菜,今夜叫瞭南北各半,正好各得其所。”

潘賓道:“汪公費心瞭,不知汪公……”

他本想詢問汪直請自己吃飯的用意,沒奈何剛開口就被汪直擺手打斷瞭。

汪直提箸道:“吃完再說,吃完再說。”

潘賓隻好閉嘴。

在仙雲館請客,一頓飯沒有百來兩是下不來的,作為西廠提督,汪直更是不落人後。

杏仁佛手,龍井蝦仁,鳳尾魚翅,金絲酥雀,繡球幹貝,奶汁魚片,二龍戲珠,翡翠荷葉羹……

一道道菜肴如流水般地端上來,令人目不暇接,潘賓身為三品大員,平日交際應酬也算見過不少世面瞭,但見偌大桌面瞬間被擺得滿滿當當,也不由得咋舌不已。

既然沒法開口,那就隻好悶聲吃飯瞭。

於是桌邊三人,皆都默默低頭品菜,一時之間,氛圍竟有些古怪。

潘賓心中忐忑不安,再美味的東西在他嘴裡自然也失瞭味道,他一邊吃還要一邊琢磨汪直的用意,結果吃飯的速度就比另外兩人慢上許多,等他剛剛第三次伸出筷子的時候,那頭汪直已經放下筷子,抹瞭抹嘴,表示告一段落。

潘賓隻好也跟著放下筷子,結果眼角一掃,唐泛卻還在繼續吃菜,雖然動作慢條斯理,並不顯得粗俗,但是這會兒怎麼看怎麼都覺得突兀。

潘大人嘴角抽瞭抽,連忙朝自傢師弟使眼色,結果唐泛也不知道是沒看到還是裝作沒看到,竟然還伸筷子夾菜。

反倒是汪直哈哈一笑,露出頗為欣賞的表情,甚至還擊節叫好:“好!吃飯就圖個自在!唐大人這才是性情中人所為啊,老潘,相比之下你未免就太拘束瞭!”

好嘛,自己明明比汪直還大個二十來歲,倒被他一聲老潘給叫沒瞭。

潘賓說不出地別扭,又不敢糾正汪直,隻好扭曲著臉笑瞭笑:“年輕人總要更活潑一些,我老瞭,我老瞭!”

唐泛喝完碗裡的湯,終於放下筷子,向汪直告罪:“廠公恕罪,隻怪這裡菜肴風味絕佳,我一時忍不住,就多吃瞭幾口。”

雖然他的表情舉止一點都沒有體現出“沒見過世面”這個特征,但汪直仍舊聽得很高興:“唐大人要是喜歡,下次我再請你來嘛!”

唐泛笑道:“好菜要久久吃一次,才會回味無窮,若是輕易吃到,反倒失去珍貴瞭。”

既是婉拒,又不著痕跡地捧瞭汪直一下。

對方果然沒有生氣,反倒露出很受用的表情。

從這一點來看,唐泛面對汪直,反倒比潘賓放得更開,並不像潘賓那樣因為忌憚汪直的身份權勢就束手束腳。

汪直敲瞭敲桌面,總算不再吊潘賓的胃口:“今日請潘大人前來,卻是有件事相求。”

潘賓忙道:“汪公言重,何至於求字!”

汪直道:“我丟瞭一件東西,想請順天府幫忙找回來。”

潘賓吃瞭一驚,小心翼翼問:“不知汪公丟的是?”

汪直道:“一隻白玉雕成的駿馬,約莫半尺來高。”

潘賓問:“可有模樣,是如何丟失的?”

汪直將放在旁邊高幾上的卷軸拿瞭過來,遞給潘賓:“就是這般模樣,我將其放在傢中觀賞,某日忽然丟失,也許是內賊偷瞭出去發賣,流落不知去向,至今也未能找到。”

潘賓打開畫軸,上面畫著一匹玉駿馬,畫功一般般,不過也足以讓人記住它的模樣瞭。

潘賓道:“那麼汪公可有什麼線索?”

汪直似笑非笑:“我若是有線索,又何必找你來?”

潘賓意識到自己說錯話,忙道:“在下會爭取盡快破案,幫汪公找回那尊白玉駿馬的。”

汪直滿意地點點頭:“那就勞煩潘大人瞭。”

目的既已道出,汪直自然不會再浪費時間陪兩個小人物枯坐,當即就借口自己有事先行一步。

到他這個位置,許多事情都與皇帝有關,潘賓不能問也不能打聽,趕緊與唐泛將人送到門口。

汪直擺擺手:“二位可以繼續叫菜吃,錢我已經讓掌櫃記在帳下瞭。”

今夜汪直便裝出行,青衣小帽不引人註目,但興許是他穿慣瞭華麗的蟒袍的緣故,轉身離去時衣袖一拂,竟有幾分大太監出行時的威風凜凜,仿佛還在西廠。

唐泛看得忍不住好笑,卻是忍下瞭,等汪直走遠,這才問潘賓:“師兄,接下來我們是繼續吃,還是回去?”

汪直一走,潘賓的臉就拉得老長,氣鼓鼓一拂袖:“回去!”

仙雲館裡的包間是汪直定的,潘賓有所顧忌,等到兩人離開老遠,他才忍不住開始抱怨:“一個靠寵妃起傢的宦官,氣魄竟裝得比內閣首輔還要大,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傢裡丟瞭一個擺件,也有臉特意讓我們過去,真當順天府是他傢後花園瞭,難不成我們還是他的私仆,想怎麼使喚就怎麼使喚嗎?!”

唐泛等他發泄夠瞭,才道:“大人以前可見過汪直?”

潘賓猶自氣哼哼地,他雖然在京城官場算不上大人物,但怎麼也能稱為三品大員瞭,結果汪直對他的態度就跟對自己手底下的人一樣,這讓他心裡很別扭。

“見過,不過沒有如此近距離地打過交道!”

唐泛問:“那大人瞧汪直為人如何?”

潘賓想也不想就道:“跋扈!囂張!目中無人!”

唐泛一邊回憶方才的情形,一邊點點頭:“他少年得志,確實也有囂張跋扈的本錢,不過我覺得,汪直不會為瞭區區一個把玩觀賞的擺件,就將您叫過去,說不定其中有什麼緣故。”

潘賓沒好氣:“還會有什麼緣故,偌大京城,要找那麼個東西,無異於大海撈針,若是被人弄到當鋪裡也就罷瞭,憑著西廠的能力,怎麼可能找不到,無非是那白玉駿馬已經被摔碎瞭,汪直讓我們去找一件根本不可能找到的東西,要麼就是那東西在汪直也沒法去要的地方,說不定已經流入哪個權貴人傢瞭!”

他雖然諸多缺點,不過能坐到如今順天府尹的位置上,卻必然是有幾分能耐的,所以寥寥幾句話便將汪直的用心點瞭出來。

唐泛道:“大人是不是在哪裡得罪瞭他?”

潘賓搖頭:“怎麼可能,我根本沒與他打過多少交道,也就是上次武安侯府……”

他一頓,有些驚疑不定:“難道是上次武安侯府的事情得罪瞭他?可是後來真相水落石出,他借此立威的目的不也達到瞭嗎,為什麼還會來找我們的麻煩,關我們什麼事?就算要找,也應該找錦衣衛罷?”

唐泛道:“應該不是這件事,也許有別的什麼緣故。”

潘賓冥思苦想,想瞭半天也想不出什麼結果:“這樣罷,要不明天你去北鎮撫司找那位隋總旗問問。”

唐泛:“……”

喂,大人,你醒醒,堂堂北鎮撫司不是咱們順天府的後花園啊!

他無奈道:“隋總旗出外差去瞭,還未回來,上次我請他們幫忙打聽汪直請我們吃飯的事情,他們也打聽不出什麼結果,隻怕是愛莫能助。”

潘賓感嘆:“如果太祖皇帝還在,瞧見錦衣衛被宦官欺壓得如此無用,隻怕會暴跳如雷罷?”

唐泛為自傢師兄豐富的想象力抽瞭抽嘴角,如果太祖皇帝還在,知道兩個朝廷命官跟一個太監在外面吃吃喝喝的話,明天他們三個人就可以一起去菜市口執手相看淚眼瞭。

他隻好提瞭個建議:“依下官看,不如大人明天先派出人手尋找,我再去打聽一下消息,東西二廠的吏員大都是錦衣衛調撥出去的人手,說不定他們會聽到什麼風聲。這樣可好?”

潘賓滿意地摸著下頜胡須:“這樣甚好,潤青,那就辛苦你瞭。”

其實唐泛覺得每次一有事就去找薛凌他們,實在是挺不好意思的,一來顯得順天府無能,二來錢債好還,人情債難還,現在三番四次麻煩人傢,等到有朝一日人傢想讓你做什麼為難的事情,就很難推脫瞭,所以他一開始並沒有馬上去找薛凌,而是先等等老王他們的消息。

不過很可惜,一連好幾天過去,老王他們尋遍瞭京城各處當鋪,都找不到那尊白玉駿馬,當鋪掌櫃也都說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東西。

唐泛沒有辦法,隻好再次找上薛凌。

薛凌倒是豪爽得很,拍拍胸脯就答應下來,說一定會幫他去打聽的。

那邊唐泛又碰上瞭一件麻煩事。

不是別的,他快要沒地方住瞭。

他住的地方,本來就是租用隔壁李傢單獨隔出來的院子,獨門獨戶,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一直住得也挺不錯,但是因為李傢出瞭變故,李傢兩個主人,一個死瞭,一個被關進大牢,李漫殺妻罪證確鑿,由宛平縣確認之後層層上報,現在卷宗還壓在刑部那裡。

古來律法輕男重女,妻殺夫要凌遲,夫殺妻則要分情況,不過像李漫這種無端殺妻的情況,無可辯駁。如無意外,自然還是要斬首的,但也並沒有這麼簡單,案子要經過三司會審,由刑部最終核定之後才能判下來。

李傢沒瞭男女主人,日子還是要過的,李傢少爺李麟就成瞭新的主人。

李麟今年十多歲,因鎮日埋頭讀書,不通庶務,乍然接手李傢也不知道如何是好,管傢老李沒有辦法,他資格雖老,但畢竟是下人,又是外人,隻好請來李漫的一位堂親暫時幫忙料理張氏的喪事。

那位李傢堂親傢在南京,千裡迢迢趕來京城,難免水土不服,他倒也不是貪圖李傢財產,隻是見李麟一個半大少年,被養得什麼事也不懂,隻知道讀書,覺得有些不妥,便建議李麟和老李他們跟自己遷到南京去住,大傢都是親戚,互相之間也有個照應。

嫡母被生父所殺,這樣的事情也使得李麟本人受瞭不小的刺激,他一點也不想待在這間充滿心理陰影的宅第裡瞭,就跟老李商量瞭一番,決定答應那位堂親的建議,舉傢遷往南京,離開這個傷心地。

不過李漫現在畢竟還在牢裡,為人子不能拋下父親就走,起碼也要等到案子判下來再說,但是一些東西卻可以先發賣掉瞭,宅子也可以先托人估價代售,到時候連同唐泛現在住的這個小院子,也會一並被賣掉。

京城房價高,唐大人傢道中落,他一個從六品官員也是沒錢把宅子買下來的,所以隻能搬走,另覓住處,好在李麟他們也不是馬上就走,還有一段緩沖的時間,可以讓唐泛去物色宅子。

不過這房子實在是不好找,地段好的,租金高,地段不好的,離衙門遠,牙行的行老帶著唐泛看瞭幾處地方,唐泛都不是很滿意,一邊還要兼顧衙門裡的差事,以及汪廠公的那尊白玉駿馬的下落,簡直稱得上焦頭爛額。

就在這個時候,阿冬小姑娘哭哭啼啼地找上門來,二話不說跪在唐泛跟前:“唐大人,你收瞭我罷!”

嚇?!

唐泛嚇瞭老大一跳,以為又來一個阿夏,還好阿冬的下句話讓他知道自己是想多瞭。

“唐大人,你可不可以去和管傢說,將我要到你這裡來啊,我會做蛋炒飯給您吃,還會幫您打掃屋子,我不想去南京。”

阿冬小姑娘仰著頭期待地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唐泛將她扶起來:“這是怎麼回事?你是李傢簽瞭死契的奴婢罷,能離開李傢嗎?”

阿冬吸瞭吸鼻涕:“是簽瞭死契的,但阿春姐姐說隻要您去跟少爺要,少爺應該會給的。”

唐泛聽糊塗瞭:“你從小在李傢長大,不是對李傢很熟悉嗎,怎麼突然之間想要到我這邊來?”

阿冬難過道:“太太死瞭,李傢不是那個李傢瞭,少爺跟阿春姐姐說,等喪期過瞭,想納她為妾,阿春姐姐不願意,不過沒有辦法,由不得她做主。阿春姐姐還對我說,少爺雖然人不算太壞,但耳根子軟,讀書讀得有些呆氣,如果讓他當傢,李傢隻怕不會比從前更好。”

唐泛問:“那其他人呢,除瞭你和阿春之外,李傢其他人要如何處置?”

“李管傢要陪著少爺一道南下,傢中到時候沒有簽死契的奴婢都會提前打發走人,簽瞭死契的,也要發賣一部分,阿春姐姐說如果我不想去南京,可以趁這個機會找個出路。”

她咬著手指,可憐兮兮地瞅著唐泛:“唐大人,你可不可以收留我,我會很勤快的,不給你添麻煩,我不想去南京,我跟少爺不熟!”

唐泛啼笑皆非:“你願意給我當廚娘,我倒樂得輕松,可問題是李傢少爺願意放你走嗎?”

阿冬聽他口氣松動,頓時興奮起來:“願意的,願意的,我聽管傢說,李傢現在人口太多瞭,以後用不著那麼多人,他們巴不得裁少一些呢,我那麼能吃,幹的活兒又不多,他們肯定願意放我走,讓我去禍害別人傢!”

唐泛:“……”你這麼直白真的好嗎?

阿冬吐吐舌頭:“說錯瞭,說錯瞭!都怪我太高興瞭,唐大人您千萬別往心裡去,其實我很好的!您就裝作聽不見我方才的話好瞭!”

唐泛看她這麼高興,也笑瞭:“好罷好罷,那我就權且去問一問,不過咱們先說好,來瞭我傢,我的夥食可就由你包下瞭?”

阿冬點頭如搗蒜,她雖然從小就在李傢長大,但現在張氏已經不在瞭,上頭春夏秋三位最親近的姐姐,阿春勸她離開,阿夏脅從殺人,阿秋則很有可能跟隨南下,一夜之間,如傢人般的氛圍支離破碎,阿冬對南下這件事打從心底抗拒,相比之下,自然是唐泛這邊更自在,更好相處。

她信心滿滿地保證:“放心罷,唐大人,我一定會把您喂養得白白胖胖,像豬一樣的!”

唐泛:“……”

他開始懷疑阿春是不是怕她這張缺根筋的嘴在李傢很容易得罪人,才忙不迭將她打發出來的。

不過當唐泛去向李傢要人的時候,卻並不順利。

管傢老李聽瞭他的來意,雖然沒有一口拒絕,也是面露難色:“唐大人,阿冬是簽瞭賣身契的,眼下李傢並不由我作主,不如讓我去問問少爺?”

唐泛自然點頭:“現在李傢少爺當傢,這是應當的。”

老李請他在客廳稍坐,便去請示李麟,少頃,李麟出來瞭。

“唐大人是要給阿冬贖身?”李麟問。

他長得與李漫其實很相似,連身量都差不多,隻是李麟看上去更加年輕一些。

傢中變故使得李麟臉上褪去瞭原本的青澀,變得有點陰沉,倒更像他父親瞭。

唐泛頷首:“我聽說當時李傢買阿冬,花瞭五兩銀子,如今你們要舉傢南下,阿冬年紀不大,恐怕帶著她也不甚方便,我願意出十兩銀子,不知可否將阿冬的賣身契轉讓?”

李麟對唐泛的觀感有些復雜,對方既是幫忙找出殺害自傢嫡母真兇的人,可又是親自將自己父親送入牢獄的人,自己本該感謝他,可又有些恨他。李麟甚至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不是唐泛,那自己現在也就不用失母又失父瞭。

他冷冷淡淡道:“阿冬是我李傢的奴婢,恕難從命,還有,我聽老李說,契約原本約定的租期將至,我們這座宅子要賣掉,也就不打算續約瞭,所以還請唐大人盡快從我們隔壁搬離罷!”

《成化十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