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琴音樂吧旁側高大的塔松、龍柏和銀杏樹林下,三個人在大理石女神雕像旁對峙矗立,兩男一女,都很年輕。一個男孩身穿剪裁得體的亞麻色休閑西裝,端著酒杯。女孩一襲裸色單肩長裙,面目姣好婀娜多姿,左腳腳趾上小鉆戒閃閃發亮。顯然是主人邀請來參加庭院派對的尊貴賓客。
小小悄悄停下腳步,把自己隱藏在樹叢的濃重陰影裡引頸觀望。因為那三人臉上神情看來都十分古怪。其實最主要的原因是,其中一個男孩是之前傍晚時遇見的段沖。
每次看見段沖都抵擋不住神思恍惚,更不用說幾小時前他還那麼強勢地對她宣告:“……你和我不會僅僅是拍一張照片留念,然後擦肩而過變做路人甲乙如此簡單……我註定會成為你生命中最難忘懷的人!”
一見到他,似乎其他什麼事情都變得不重要瞭,連老板路芒佈置的王八蛋任務也可以暫時擱到一旁。
女孩臉上掛著淚痕,模糊瞭深棕色的下眼線,半是淒楚半是歇斯底裡地對著段沖哽咽道:“……我找瞭你多久,你知道嗎?交往半年,你說消失就消失,說滾蛋就滾蛋,從此再也不見……手機換號!地址搬遷!徹底從重慶蒸發!我恨不能一刀殺瞭你……”
段沖傲然挺立,臉上浮起的是冰山般拒人以千裡之外的冷漠神情,淡然道:“我沒有欠你什麼。我離開重慶之前曾發短信交代過和你分手……”
女孩爆發出尖銳的喊叫,痛苦地揪住自己的頭發,大顆淚滴滾滾而下,“是!你不欠我什麼!我給你的寶馬車你開來停在我公寓樓下,車鑰匙放在信箱,所有我送給你的東西也全部堆在車裡算是歸還!你不欠我什麼!你不欠我什麼!哈哈哈哈……那我們的愛情呢?!我為你付出的青春呢?!”
段沖的聲音低沉下去瞭,但卻仍然堅決,“我從來沒有說過我愛你。”
“……你混賬!”女孩淒厲的罵聲變成尖銳的喊叫,她淚流滿面,搖搖晃晃,情緒已經完全失控。
她身旁的男孩怒不可遏地摔掉手中酒杯,指著段沖厲聲道:“和這種下賤的貧民有什麼可說的?!他有哪點值得你愛?!說過多少次叫你忘瞭他忘瞭他……”他的聲音中充滿瞭酸澀,“我陪你這麼久,和你在一起那麼久,沒想到你一看到他還是這副情形……我在你心中,又算什麼呢……”
女孩似乎沒有聽見男孩後面淒楚的話語,隻是用充滿怨毒、淒婉和不舍的復雜眼神直勾勾地凝視段沖,似乎既想從他身上咬下一塊肉來,又像是想要投入他的懷中緊緊擁抱再也不松手。
段沖嘆瞭口氣,抬頭朝女孩誠懇地道:“……安娜,從一開始,我就和你說過,我從不對任何女孩負責。你同意這個遊戲規則我們才開始玩。我從不玩愛情。你陷得太深瞭,這是你太沖動太感性。我很抱歉,但我們真的已經結束瞭……我希望你好好的,別這樣好麼……安娜……”他明明說的是全世界最最王八蛋的話,但不知為什麼,那低沉婉轉、富有磁性的男低音卻擁有異常打動人心的魔力,眼神憂鬱深邃,簡直叫人為之迷狂。
女孩聽見他呼喊她的名字時,明顯渾身戰栗瞭一下,喜悅和悲痛交織著反復襲來,站立不穩搖搖欲墜。
她旁邊的男孩已經雙眼發紅,蠻牛般脫掉西裝丟在地上,拔出拳頭朝段沖沖來,段沖還沒有作出任何反應,女孩已經一個箭步上前死死抱住瞭男孩,意圖阻止他去襲擊段沖,卻被男孩用力掙開,揮出一拳重重擊打在段沖面頰上,段沖踉蹌瞭幾步,最終站穩身體,抬手摸瞭摸從嘴角流出的鮮血,沒有任何反擊的意思,靜靜地望著怒火沖天直喘粗氣的男孩,隻淡淡地說瞭一句:“我從不為女人打架。”
接著轉向女孩,殘酷又深情地低語道:“我欠你的已經償還清瞭。再見,安娜。”
原來段沖是這樣的人,濫交多情、不負責任、說扔就扔……同聶傢梵那在無良浪子表象之下所隱藏的癡心情種做派截然相反。無論鄰舍他人如何貶低惡評聶傢梵,小小卻曾見證他的善良純澈和美好。他深愛著那個名叫安冉的美麗女孩,用情專一很多年,為她買醉,為她黯然情傷,為她吻錯人……最終感動瞭她,倆人幸福牽手並肩走在一起,雖然這幸福來得未免太遲,太過短暫,但他們的情意卻是真實值得珍視的……而同聶傢梵有著如出一轍的臉孔和笑容的年輕男孩段沖,卻原來是個如此冷酷殘忍的人……當然不可能相似,滿懷著期待的心情守候在這裡窺視的自己才愚蠢吧。病入膏肓。瘋子才會在一個不相幹的人身上努力尋找另一個人的影子。
但究竟是為什麼,這樣冷酷殘忍、絕情無義的人卻又充滿瞭令人目眩神迷的魔力?他可以輕輕松松把恩斷義絕演繹得真摯動人,無法抗拒。他那拒絕不要、玩世不恭的冷漠微笑,竟然也綻放得如此勾魂奪魄。
“你是誰?為什麼躲在這裡偷聽……”小小眼前猛然光影晃動,有人劈手摘掉瞭她的狩獵女神面具。抬眼看時,正是拋下那一對男孩女孩穿越樹林而來的段沖,他的嘴角還留有未擦凈的淤血痕跡。
“是你?”
兩人驟然對視瞭幾秒鐘,雖然段沖的秘密很令人不齒,但滕小小還是為自己的窺視舉動曝光感到羞慚而垂下頭去。她慌慌張張、做賊心虛,根本無暇去分析段沖臉上的神情,“對……對不起……我是路過,偶然……”
她全聽到看到瞭,段沖有些氣惱焦躁地想,但很快就鎮定下來,“滕小小,請你以後不要偷偷聽,如果有任何問題請直接來問我,好麼?”清涼夜風拂動他額前發絲,劍眉之下的瞳仁琥珀般既含混又透明,仿佛兩汪深不見底的潭水。
小小咬瞭咬下唇,盡量用平靜如水的語調輕輕道:“……對不起,再見。”
有人用對講機呼叫段沖,他插上耳麥凝神傾聽,皺眉回應:“……驊貝新區警局?有多少人在門口?……告訴張先生瞭沒有?……對,我不明白……什麼?!他們有搜查令?!……我知道你們不能阻止他們進來……”
背轉身打算離開的小小被段沖越來越緊迫的口吻和詭異的對話內容吸引駐足,回頭望見段沖的臉色怔忡不定,邊聽取其他保安的通報邊飛速地轉動眼珠似乎在努力理清頭緒、思索對策:“……好,我在庭院裡,我馬上去報告趙先生,你們盡量拖延時間,慢慢地帶他們進來……我知道,你還管他媽什麼派對呢!他們明顯是有備而來!”
“怎麼回事兒?”小小頓時被某種“有大事要發生”的感覺襲擾瞭,瞪大眼睛問。
段沖沒有看她,提起腳步飛快朝泳池邊走,邊反問小小:“張先生在泳池邊對嗎?”
“你說這裡的屋主啊?應該是的……”小小一邊旋轉身跟上段沖,差點兒被自己絆倒,一邊忍不住追問道,“到底是怎麼瞭?”
段沖沒來得及回答,對話機又響瞭,這是另一個通話頻段,“……嗯嗯,我聽著哪,什麼?!後門也有警車?!全都被堵住瞭?……我知道今晚這事兒很懸,不說廢話,趕緊讓趙安打電話聯系他們總局的王科長摸摸底……”
穿過黑幽幽的林蔭密佈的花圃,返身回到遊泳池邊,段沖在端著酒杯三兩成群閑聊的人叢中穿梭尋找張泰極的身影。小小四下張望確認沒有瞧見路芒,用面具掩著臉貓腰躲進吧臺。
Jonson正雜技演員般按鄉村搖滾背景音上下拋飛接起調酒混合杯,Nancy端著盛放瞭幾隻空酒杯的托盤回到吧臺,撅嘴朝小小抱怨道:“你溜噠到哪裡去瞭?!我忙得快要死瞭!”
小小抱歉地朝Nancy笑笑,隨後說出瞭剛才自己聽見的段沖在對講機裡同其他保安的對話,試圖請Jonson和Nancy一起來分析一下究竟發生瞭什麼狀況。三人都對警察正包圍豪宅一事感到不可思議,一時間毫無頭緒,Nancy甚至懷疑小小是否為瞭躲懶才編造謊言來危言聳聽。正爭辯間,Jonson停下瞭手中不斷上下翻飛的調酒杯,用下巴指瞭指泳池對面有大理石丘比特雕像裝飾的小樹林通道口,“小小沒有說謊,看,那不是警察麼?!”
十多個身穿藏青色制服戴著威嚴大蓋帽的警察湧入派對現場,在流光溢彩華服閃爍的賓客中間顯得異常突兀惹眼,音樂不知何時停止瞭,說笑聲也安靜下來,賓客驚異不解地打量著這些不速之客。一名隊長模樣的中年警官簡短肅然地發瞭令,馬上八名年輕警員繞過泳池穿越花圃朝主屋的方向奔去,警官四下裡掃視一圈,似乎在偵測環境,並沒有給出解釋的打算。主人張泰極臉色陰晴不定地迎上來,小小望見段沖低頭跟在他身側。
張泰極努力爽朗大笑同警官套近乎,遞上雪茄和香檳酒,用故作熟稔的姿態嘮嗑:“長官貴姓?……我同你們羅局關系不錯的,有什麼事情打電話來吩咐一聲就好,何必這麼興師動眾的……”近旁的人卻都能看見他沒有一絲皺紋的臉上正淌下大顆汗滴,而且膝蓋有點兒發軟。
在主屋裡負責招待的女孩露西氣喘噓噓地穿越花圃間的曲徑而來,她同Nancy相熟,帶來一個可靠的現場消息:“剛才一隊警察進主屋搜查瞭!我聽見他們在說什麼‘粉和藥丸的數量不少,可能裝在批量的調味品和藥品瓶子裡,大傢分散搜索’……”
“藏毒?……還是販毒中轉點?……”小小、Jonson和Nancy都吃驚地張大瞭口,面面相覷隱隱有些興奮,反正同己無關礙,還能親身經歷一場震撼人心的緝毒行動,其實也蠻有趣的,唯一懊惱的就是場面一亂之後不知道今天打工的酬勞還有沒有人負責來結算。小小憋不住對葉子懸和林城一充滿瞭怨恨。
“我還聽見他們的對話,似乎是有人舉報這裡在搞聚眾吸毒派對……估計所有人都不能輕易離場,我們大概都會被帶到警局去作筆錄……”露西冥思苦想回憶剛才聽見的隻字片語。仿佛是為瞭證明她的情報準確無誤,此時又有一隊警察魚貫進入庭院,雖然客氣,但已經喊話要求賓客不要隨意移動自己的位置,有事舉手報告。
“我說吧,有錢人就喜歡搞這種調調……”Nancy得意揚揚地哼哼道。
小小心中暗暗叫苦。她從漸漸聚集起的人群中間望見瞭路芒,一身冷傲鶴立雞群,旁邊緊緊挽著他胳膊的是那個兼具英姿與妖嬈於一體的超級美女丁諾。兩名警察也朝吧臺走來,似乎他們正禮貌地把眾人集合起來以便統一帶走,但顯然不是邀請,而是命令。
半個小時之後,段沖在庭院正抽葉子的葡萄藤架後面發現瞭滕小小。當時她的情狀十分悲慘不堪。她已經脫下女招待服換上瞭自己的牛仔褲、圓領長袖Tee和舊夾克,手裡提著廉價的機車大包。這裡有一排描金勾花的漂亮鐵藝柵欄,柵欄外就是一條寂靜的小街,昏黃的燈光暗藏心機地神秘照耀著,讓街道不可盡望地蜿蜒通向遠方,明目張膽地傳遞著“踏上我,就能通往自由國度”的強烈信息。
滕小小姑娘就卡在柵欄中央,頭、肩膀、一條右臂已經探在兩朵鐵藝玫瑰花藤外面朝著小街,下半身還在院子裡面,她正竭盡全力地試圖把自己的胸送出柵欄外面,但夾克被一朵鐵藝花苞勾住瞭動彈不得。
段沖瞠目結舌瞭三秒鐘,隨後幾乎笑趴在地上,他扶著墻,努力壓抑自己的笑聲不破膛而出,警察還遍佈在庭院各處,他也是偷偷才開溜到此處,聽見有動靜才跑過來,見到這萬中無一的場景實屬偶然。“小姑娘,你在幹嗎?你想幹嗎?”他壓低嗓音問道,俊美的面容因憋著笑而扭曲。
“……幫我一把,把我推出去……我挺瘦的,按理說腦袋和肩膀都出去瞭身體絕對過得去……”小小的臉漲得通紅,她已經扭頭看見是段沖,真是羞慚得想立即上吊,但此刻除瞭開口求救沒有其他辦法,難為情全部留到以後再說吧。
“你先告訴我你想幹嗎!”段沖不知不覺間提高瞭音量,趕緊壓低下來,微笑著問道,隨後忍不住補上一句嘲笑,“哈哈,我的神啊,你把腦袋伸出去之前沒先用胡須丈量一下尺寸麼?”
“……什麼胡須?……別鬧瞭,快幫我一把……我可不能給警察逮住……”
段沖皺眉癟著嘴角,開心得不得瞭,“他們好像搜到毒品瞭,看他們喜不自勝的樣子囤積數量應該十分驚人,你幹嗎不能給警察逮住?難道你是來參與毒品交易的?這大案同你有關?”
“……誒,葉子懸和林城一這兩個渾蛋,害人不淺……”小小重重嘆瞭口氣,發現胸口有所松動,心中一喜,努力往外掙紮但還是沒能解脫困境,又不禁沮喪萬分,“說什麼每小時100元薪水,11個小時就能賺到1100元,而且我老板路芒就算到下輩子也不會知道我偶然一次打短工做兼職……可天知道我老板竟然是受邀參加派對的客人之一!他以為我在外面逛街,叫我立馬去公司取一份資料送來這裡給他……時限三小時。”
“停停停停!你就算現在出去取瞭資料來也要送到警局才能給你們老板吧?他們都會被帶到警局去問話作筆錄,恐怕就算有資料也趕不及用瞭。你還這麼拼命幹嗎?”
“誒,你真的很笨誒。就是因為大傢都要被帶到警局去我才要拼命逃走!一到警局難免不照面,如果被老板發現我做兼職,就要扣我全勤獎,你知道我們全勤獎多少錢麼?1200元!就算我打工賺到的錢全吐出去還差100塊,更不用說眼下多半也結不到錢。難道說我辛辛苦苦端酒擦杯子提心吊膽一個晚上還要損失1200元?!”
段沖沉吟瞭一會兒慎重判斷道:“你是說,為瞭不被老板抓住扣錢,寧可甘冒被警察發現後懷疑你畏罪潛逃和卡死在這裡的雙重風險‘越獄’?!……你要麼是金牛座,要麼就是你傢很窮困……”
“我是雙魚座!”小小氣不打一處來,又羞又惱,“好瞭,你不幫忙就算瞭,快走開,你在這裡我沒法運氣……”
段沖端詳瞭小小的身材和柵欄之間的空隙後伸手抓住小小的肩膀,“你還是先進來吧,相信我,寶貝,你出不去的,你的胯部比胸部尺寸大太多瞭……”
這絕對是驚心動魄、高潮迭起的一夜。當小小顫顫巍巍站在近三米高的圍墻邊緣朝下看著彩磚鑲嵌的人行道時,仿佛聽見胸腔裡有鐘聲在哀鳴:“即使到瞭我百年蓋棺之日,盤算人生中十大最難忘夜晚,今夜絕對能排列進前三甲榜單”。小小閉眼想著,臉上表情痛苦不堪。圍墻外率先降落成功,已經站穩腳跟轉過身來的段沖正朝她伸開雙臂,壓低嗓音焦急卻溫柔地低呼:“快,跳下來!我會接住你的!”
剛才段沖拽住小小把她從鐵藝柵欄裡解救出來,說他知道有處“很低”的圍墻可供她“逃生”。從庭院內看,這堵墻果真“很低”,踩著花圃邊的青磚圍欄很輕易地就攀爬上去瞭,但沒想到庭院內的地基是刻意運土來墊高過的,翻身站在圍墻上一眺望,才發現垂直於外面的人行道足足有3米高度。
“你難道想給警察,不,你老板逮住麼?”段沖的恐嚇起瞭決定性作用,躬身坐在圍墻邊緣降低相對海拔的小小橫下心來朝前一躍,臉上的表情痛苦得仿佛有人逼著她從三十層樓往下跳蹦極。盡管恐懼不已,但為瞭不被路芒撞見,哪怕是三百層樓也隻有閉眼咬牙往下跳瞭。“嗵”的一聲,雖然段沖的臂膀起到瞭阻擋緩沖的作用,但她還是非常成功地崴到瞭腳踝。
“……哎呦,現在幾點啦?”小小呻吟著問。
“9點45分。”
“哦,那應該還來得及完成任務……”之前路芒打電話叫她速速去取貿易資料的時候是8點40分,隻過瞭一個小時,還有兩小時時間,如果即刻趕去坐地鐵,應該能在他規定的三小時之內把資料送到他手上,無論他是在驊霖路3號還是在驊貝新區警局,隻要使命必達就好。既然拿著5000元月薪,就絕對要完成老板佈置的每一項工作任務,否則就算不扣全勤獎,路芒也會發飆她把他的話全然當做放屁,說不定要扣她一個“你丫敢不把我放在眼裡”獎也有可能。
段沖垂頭看著眼前一邊齜牙咧嘴揉腳踝,一邊骨碌碌轉著眼珠冥思苦算最佳往返路線的滕小小,心想這小秘書可真夠盡心盡職的,但對她老板來說,是否僅僅是秘書那麼簡單?路芒……路志鈞的兒子……那天在醫院裡,當路芒偶然看見小秘書同段沖遙相對視的那一剎,臉上掠過十分不悅的神色,雖然隻有短短瞬間,但也被段沖捕捉到眼,隨後見他黑著臉強忍腹痛撇下小秘書獨上層樓……會是某種忌妒麼?為瞭進一步確認,在醫院走廊裡,段沖全然不顧幾分鐘前沈櫻的嚴厲警告,故意當著路芒的面喊瞭滕小小的名字,引得神魂顛倒的她一步步朝他走來,然後俯身在她耳邊,隨便說瞭句無關緊要的話,此時他的目光其實正擦過小小的耳鬢發絲,直射向十米開外旋轉身回過頭來的路芒。
那個同他年齡相仿的年輕男子,果不其然全神貫註凝視他上演的戲碼,丹鳳眼微瞇一下,迅速升騰起兩道凌厲酷熱的火光,一閃隨即隱沒,還是那張堅硬冷漠平滑的臉,微微揚起下巴,不自覺流露出自傲和對他人的輕蔑。同他父親路志鈞偶爾出現在報紙、電視和網站上的官方配置神情很有相通之處……
滕小小已經站起身來,抬起麋鹿一樣黑亮又潮濕的瞳仁朝他看瞭一眼,蒼白的臉浮起淡淡的紅暈,很快低下頭去。段沖知道自己的臉孔和皺眉思索的神情再一次秒殺到這個單純的女孩瞭。果真有那麼像她的聶傢梵麼?
“好瞭,我要走瞭,謝謝你幫我出園……再見……”她哆哆嗦嗦地慢慢轉身起步,似乎在猶豫怎麼告別。
“你的腿能走麼?我護送你一程吧?不介意的話……”段沖微笑著凝視著她的眼,殷切又禮數周正。
段沖自己都沒有料想到的一點是,對滕小小來說,他那富有磁性的聲音其實比他無瑕的面容更具有殺傷性。
聶傢梵死後三年的某個夏夜,小小坐在傢門外木質樓梯的階梯上,背靠欄桿扶手邊插著耳機聽王菲的歌,邊就著頭頂昏黃的走道燈光讀小說。那本小說的名字已經不記得瞭,大意是講一個男孩奮不顧身跳下懸崖,去拯救失足摔落進深潭的女孩,女孩得救瞭,男孩卻不幸溺水身亡。女孩拒絕開口說話,失魂落魄地過瞭三個月,在幾次詭異的事件中悄然發現竟然有種神奇的力量在默默守護她……那是一個類似《人鬼情未瞭》的驚悚言情故事,劇情滿惡俗的,但讀到女主角一次次在必死無疑的危難中奇跡般逃生的橋段,小小還是禁不住淚流滿面、陣陣戰栗。作者讓所有的讀者從一開始就猜到死去的男孩已經化身守護靈,自死後起就一刻不離地跟隨在女孩身邊,為她抵擋飛馳而來的卡車、為她擦拭眼角晶瑩的淚滴、乘風輕輕在她耳邊深情嘆息、讓敵視設計害她的小人得到應有的懲罰……唯獨女主角自己一無所知,好不容易到將信將疑,而此時男主角滯留陽間的期限已滿,透明的魂靈在清冷月光中漸漸消散……
小小驚覺地從書本中抬起頭,她似乎能看見聶傢梵站在被黑暗籠罩的樓梯拐角處,就那樣靜靜地站著,一手插在褲袋裡,另一隻纖長秀美的手正夾著煙遞到嘴邊,柔情似水的目光穿透裊裊青煙凝視著她……小小知道那是幻覺,是潛意識為瞭安撫三年來難耐的悲傷痛苦而遞交的一份慰藉。但此後她經常會有意去想象類似的場景,自行編撰演化,讓心緒得到暫時的寧靜,她卻從來不對任何人說起,連對葉子懸都不曾提過。
“嘿,小姑娘,想什麼哪?”段沖開口瞭,他低沉雄渾的嗓音如投進鏡面般湖面的一顆石子,打破瞭陰陽界限曖昧模糊的寂靜,帶來圈圈充滿生命活力的漣漪。
“……沒,沒什麼……”
“滕小小,我有點兒喜歡你。做我女朋友吧?”段沖的話語聽起來很認真,並沒有戲謔的意思。
小小嚇瞭一大跳,連連搖頭,“還是不要瞭吧!”隨後完全出於口不擇言又補充瞭一句,“不必那麼客氣!”
畢竟是21歲的成年人瞭,不是腦子遠比長相更天真的小蘿莉,意醉神迷歸意醉神迷,但在關鍵時刻分清楚什麼是感性、什麼是理性,什麼是夢想與幻境、什麼是現實和生活,對於保障自己的人生安全還是很有必要的。自己之前因為這男孩的緣故已經犯過很多次錯誤瞭,例如轉讓電影票、發燒暈倒、差點兒被炒、沈櫻和葉子懸同他兩次起沖突……凡是有他現身之處,似乎都沒有好事發生。盡管此刻同他並肩行走在一起,腳顫顫巍巍地有點兒不聽使喚,心跳也抵達每分鐘110跳以上,但理智告訴她有些事情還是要嚴防死守的。
“好!我尊重你的提議,但並不表示我就贊同。我不會放棄的,我會給你時間好好再想想,小姑娘。真的,真誠地懇求你再好好想想。你剛才一拒絕我,立刻讓我氣血翻湧,心裡正咬牙切齒地許誓言呢!”
“什麼誓言?”小小好奇地問,轉頭瞥見段沖晶瑩剔透如同黑寶石般的眼,正閃爍著頑皮的光芒。
他刷地跨前一步,攔在小小面前舉起右手豎起三指朗聲道:“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段沖這一生一世,哪怕上刀山下火海、大逆不道、十惡不赦、男盜女娼、絕子絕孫、天打雷劈、死後打入十九層地獄……也非要你做成我女朋友不可!”
小小大怔之餘忍不住笑,“……你在學韋小寶麼?這不都是《鹿鼎記》裡的臺詞嗎?!”
段沖微笑道:“是啊,你也讀世界名著啊。你瞧我們多有共同語言,都是亂有譜的文藝小青年兒啊,真般配。”
“你大概也挺想成為韋小寶那樣的人吧……”兩人都不約而同想起半小時前在庭院裡上演的那一幕瞭。
“七個老婆?國情不允許啊。就算國情允許,身體條件也未必允許。就算身體好到氣死老虎伍茲吧,十四個丈人和丈母娘可沒哪個男的受得瞭——”段沖知道什麼解釋都無用,幹脆破摔到底。
“……什麼跟什麼呀!”小小臉紅瞭,除瞭葉子懸,她從來不曾和男孩討論此類問題,這段沖口無遮攔的,再往下話題恐怕要不受控制瞭,趕緊標明道德立場,“總之說到底還是有那心思,始亂終棄,遭人唾棄!”
“真押韻啊,乖乖,我告訴你哦,天下所有男人都有做韋小寶的心,隻是99.99%的男人絕對不會對女孩說出這一道實情,特別是在想拉開攻勢追求的女孩兒面前,更得偽裝得跟空前絕後的情聖似的。什麼海枯石爛心不變、愛你愛到天荒地老不更改……女孩們都叫瓊瑤啊、岑凱倫啊、席絹啊給害啦,連生命都不是永恒的,愛情當然也是燦爛而短暫的。你今天可算遇見一個百裡挑一肯對你說實話的老實人瞭。”
“你就胡說去吧。別用你那扭曲的價值觀去衡量別人,大多數男人都是忠貞有責任感的。”
“你說的是地球人麼?你隻是不瞭解男人罷瞭。忠貞這個概念用在女人身上,或許還有50%能應驗,而男人……你以為你父親對你母親很忠貞麼,你隻是不知道罷瞭。”
小小愣住瞭,悠忽想起從小到大所見的父母之間無數次核爆炸般的爭戰,她無語瞭。父親從來沒有對母親忠貞過!如果自己的父親都是如此,那還有誰有足夠力量來支撐她的信念呢?小小同時感到一陣震驚,從小耳濡目染這一切,竟然還能保持如此純粹的愛情觀,究竟是堅守忠貞的觀念果然王道不可能被顛覆,還是自己不願意面對如今變幻莫測的現實呢?為瞭強化自己的信念,小小幾乎是有些生氣地呼喊瞭出來:“一定有一份愛是值得為之等待,值得為之堅守忠貞的!”
“例如你對那個什麼聶傢梵?”
聶傢梵的名字,從任何人嘴裡念出來都像是在褻瀆她的記憶,會嚴重偏離他在她心魂中烙下的軌跡形象。真討厭。“我不想和你討論這個問題。”小小咬瞭咬下唇,一瘸一拐走近地鐵刷卡口,想從機車大包裡掏交通卡,卻翻來翻去找不到。段沖立即微笑著平舉雙手替她托起沉重大包,親熱關切地低語:“不要急,慢慢找,乖乖。”
“……你不是管誰都叫美女麼?為什麼叫我乖乖?還有什麼……寶貝……小姑娘也就算瞭……難聽死瞭,可別叫瞭。”哦,終於找到交通卡瞭。
“那不行,我想叫你什麼就叫什麼。這不是你控制得瞭的。就好比我要追你也一樣。接受不接受是你的事,追不追則是我的事。你管我那麼多事幹嗎?!管好你自己就行瞭。”他語氣十分堅決,神態異常溫柔,用長輩責備孩子似的嚴肅腔調來陳述一個毫無道理的古怪邏輯。
小小拼命想忍住笑,卻實在熬不住嘴角和眼角的抽動。
這個段沖太能扯瞭。如果沒有見到庭院裡他同那女孩對峙、充滿瞭戲劇性沖突的一幕,對他沒有一點兒清醒的認識,恐怕真的很少有女孩能幸免於他的凌厲攻勢吧?尤其他還有這麼帥氣俊美的臉孔……哦,同聶傢梵相仿的臉孔……這傢夥真是個情愛犯罪高手!小小暗自下瞭判斷,希望自己的判斷不會過於潦草簡單。
小小乘坐自動扶梯下到地鐵站臺邊,段沖也毫不客氣地緊緊跟隨著來,同她並肩而立,凝望漆黑一片的深邃隧道,沉吟瞭一會兒道:“……小小,我是不是長得特別像你喜歡的那個人?”
“我喜歡的那個人……”小小揪緊瞭肩上包帶,下瞭很大的決心道,“他已經……去世瞭。很多年前。”
“我猜得到也是那麼回事兒。也許我就是老天特地放下來彌補你缺憾的那個人呢?”
“這不是長相的問題……你們的性格、為人行事……除瞭面容和聲音,其他根本就沒有可比之處。”
“很可以啦!誰敢跟我長得像啊,媽的,居然連聲音都相似麼?這不是開玩笑麼?!不過我可不想做那個什麼聶傢梵的替身。我真覺得我和你挺有緣的,就該發生點兒什麼事兒。”說著,段沖朝小小斜睨瞭一眼。
“……發?發生什麼事兒?!”小小的臉從面頰一直紅到瞭脖子根兒。
“你是不是把戀愛看得太嚴重瞭?喜歡就喜歡瞭唄。”
真不知道該形容他是個誠實的流氓呢,還是條直腸子的色狼。但和他對話讓人感覺特別輕松,隻要謹記他的本性,學術性的探討也未嘗不可吧。小小猶豫瞭一下問:“你覺得人一生會喜歡多少個人?不,是愛多少人?”
“這不好說。隨緣吧。喜歡的可能會有很多,但愛的話,我想不會超過一兩個。”
“我想好瞭,一生隻可能愛一個人。這個人就是聶傢梵。他已經不在人世,所以我不可能再愛上別人瞭……”
“這號偉大的人物究竟做過怎樣驚天地泣鬼神的瞭不得的大事啊?竟然能讓你死心塌地到如此?有沒有意思啊?還是你推托我的借口啊?”
可以說很多……也可以說什麼都沒有做過。小小呆呆地凝望著漆黑的隧道,那裡一點兒光都沒有,仿佛宇宙黑洞,吞沒瞭一切,什麼都看不見。她有些迷惘和糊塗瞭,果然如段沖所言,自己的死心塌地是愚蠢和無意義的麼?多年來從未懷疑過的信念為何在此刻竟被一個年輕英俊的流氓,一條花言巧語的色狼撼動瞭呢?
就因為他的面孔、笑容、聲音……太像他瞭麼?
“呃?你鞋帶散瞭都不知道啊?等等你站著別動,你瘸著呢,我來幫你重新系一下!”
段沖敏捷地伏下身去,一膝及地半蹲在小小跟前。隻瞬間,小小的身體就完全僵硬瞭,石像般動彈不得。童年往事靈蛇一樣從黑洞中躥出來,白色閃電般擊中瞭她。她的心在劇烈震顫,幾乎要破膛而出。
段沖的手指纖長秀美,靈敏迅捷地幾下翻飛,一抽一拉,剎那間一朵蝴蝶蘭就綻放在跑鞋上。
他綁鞋帶的方法,同聶傢梵也是一模一樣!
“你……你從哪裡學會這樣綁鞋帶的?”小小的話聲顫抖又急迫。
段沖仰頭莫名其妙地看瞭她一眼,“打小就會啊……怎麼瞭?”
“你,你果真不認識……聶傢梵?”
段沖茫然地搖瞭搖頭,隨後恍然大悟微笑道:“他幫你綁過鞋帶對不對?而且手勢同我一樣?”他挺直身站起來,朝小小燦爛一笑,純黑眼眸深不可測,“現在你知道什麼叫宿命的邂逅瞭麼?命中註定你會愛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