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祖宗2:命運之輪 第1章 被剝奪記憶終生之人

“滕小小,我愛你。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對一個女孩說‘我愛你’。雖然我一直為瞭復仇尋找各種機會,但從來不會為博取女孩的信任把自己偽裝成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隻有一件事情我欺騙瞭你,我必須告訴你,不然再不可能有勇氣向你坦白……我母親名叫聶雲瀾。聶傢梵,他是我舅舅……你暗戀瞭多年的那個男人,就是我的舅舅……”

如果這是一出老式瓊瑤劇,此刻女主角就該先顫抖著嘴唇如同低能兒般反復詢問:“什麼?什麼?什麼?你說什麼?”從表演技藝來說,表示人物對不想接受的事物的第一反應——疏離和否定。然後為掀起劇情高潮,女主角眼淚刷地掛下面頰,眼望江水哭得梨花帶雨,肝腸寸斷,同時背景響起哀怨的伴奏音樂。

如果這是一出美式情景喜劇,周圍就該冒出一大堆男女主角共同的損友來,所有人嘆著氣從褲兜裡掏出皮夾數出錢塞到一個人攤開的掌心,同時氣憤憤地嚷道:“真不敢相信他居然還是說瞭!”打賭贏傢則得意揚揚地仰起頭指著夜空喊:“怎樣!我賭他會坦白告訴她的!聶傢梵,你也輸瞭,你這個LOSER……”

如果這是笛安的小說,可能就會寫:風凌亂瞭發梢,恰到好處的陰影籠罩著她眼中閃爍的微光,所以她可以用眉梢唇角從容綻放出一個混合著天真和妖嬈的笑來,非常非常溫柔地低聲道:“你信我會原諒你,你才敢這麼說……是麼?你可以愛我,但請不要信我。你太輕易愛上一個女孩,容易愛,也就容易背叛……你知道麼?信任其實比愛更難以償還。你信我會原諒你是麼……你真的根本不瞭解女人!”

但是,有必要麼?

現在隻不過是濱海市初夏的一個尋常月夜,雖然璞江邊長灘區華美清冷,可終究不是片場。周圍寂靜空曠,沒有導演也沒有觀眾。人生隻是屬於你自己的一幕冗長連續劇,所有橋段隻可能發生一次,沒有排練也不會有NG重來的機會,腳本也許有,就捏在上帝那個不靠譜的渾蛋手裡,可他從不會給你和同你演對手戲的傢夥寫同一部腳本。也就是說,我們的人生戲劇總是破綻百出,永遠發生著錯位,永遠不會有人恰好說出你所期待的臺詞。

“……時間太晚瞭……我明天還要上班……我還是先回傢瞭吧……”小小告退著說。

段沖無比疲憊空虛,半是坦誠半是抱著“閉眼摔到底”的心態把壓抑數月之久的秘密托出,他無力去思考之後兩人的感情走向,他決意接受所有的眼淚、詫異、冷漠和分離,但此刻小小的過分平靜還是令他感到難以應對。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是為瞭給放棄復仇之後喪失精神支柱的自己再一記重創麼?為瞭把自己手裡僅剩的一縷美好都破壞殆盡?充滿惡意地目睹自己滑向一無所有的黑暗境地?

又或者,是為瞭讓盤桓在心底的一個從未聽見過的聲音破繭而出?——那聲音來自和自己血脈相通卻從未謀面的舅舅,母親唯一的兄弟——讓全憑自己想象臆造出來的成熟男子的磁性嗓音鬼魅般回響,就為瞭讓他的亡魂在此刻、在自己剛剛告白過的女孩心中復活嗎?

你究竟在想些什麼?!

十七歲的段沖在整理母親的遺物時,曾翻找出舅舅聶傢梵寫給母親的幾封越洋信,原來他們在失散多年後重新取得聯系,瞞著父母悄悄互通傢書。內容大都平淡而平常,而其中隻有一封,段沖記得特別清楚。聶傢梵以近似懺悔的語氣寫下瞭一些不為人知的小秘密。

聶傢梵應該是喜歡過一個鄰傢女孩。那個比他年少十一歲的、未成年的羞怯女孩。隻是,也許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

他假裝忘記瞭二〇〇三年除夕夜那個酒醉後的吻,設法把它置之腦後。假裝當她是一個孩子。

他從未在信裡提及那個女孩的姓名,甚至又用故作輕松的玩笑般的口吻說:“……你覺得我們傢的傳統綁鞋帶法還可以用來替小女孩紮頭繩麼,哈哈,我隻是說笑……”

在美國出生長大的段沖從十三歲起就約會各種女孩,學校老師早就在課堂上教過他們正確的避孕方法,性,如同芝士牛肉漢堡和街頭籃球一樣,是每天生活的正常組成部分。他頗為詫異地從舅舅的信中讀到瞭一種令人難解的情緒。一個比他年長九歲的以混混身份自居的中國男子,為什麼會在給遠洋海外姐姐的信裡提到一個陌生的鄰傢小女孩?僅僅是因為錯吻瞭她而感到羞恥罪惡?

之後段沖也沒有得到答案。因為那封落款為“2003年12月25日聖誕快樂”的信是段沖在母親遺物中所找到的聶傢梵的最後一封信。直到交通事故意外去世,聶雲瀾也未得知弟弟的死訊。同樣,聶傢梵也隻知道姐姐在美國一切安好,在流產後告別瞭那個把她肚子搞大的美國雜種,幸運地遇見瞭一個踏實勤奮的中國留學生,戀愛結婚,共同創業,然後生子,建立幸福傢庭,活得耀眼驕傲,總有一天要榮歸故裡。

直到父母雙亡後段沖懷揣復仇的心願返回國內,四處漂泊尋找契機,時光頭也不回地流逝瞭整整七年。直到幾個月前情人節那晚必愛歌的混戰之後,一個毫不起眼的女孩一路追著他跑出來,就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咬緊震顫的唇,以近乎哀求的姿勢請他同她合影,並小聲說出“……聶傢梵……”三個字,瞬間點亮夜空的閃電,同時也劃過段沖早就麻木凌亂的記憶。那時的他貌似玩世不恭,由內而外遍佈致命誘惑力,卻對“情愛”這種愚蠢的東西備感麻木。對女孩的面容,女孩的軀體,女孩動不動用“靈魂”“宿命”“緣定三生”等種種白癡詞匯描摹出的未來感到厭倦無比。

但聽到“聶傢梵”的名字從那個瘦弱羞怯的女孩口中顫抖著吐出時,他出乎自己意料地驚動瞭一下。

原來是你啊。

相隔七年,相隔整個太平洋,相隔生死兩界,是什麼強大的超自然力量讓這個女孩出現在自己眼前?

彼時彼刻,她一張素白的臉,麋鹿一般濕亮的純黑眼眸,完全看不出經歷過荒敗愛情的痕跡,渾身發抖卻意志堅定。她要求合影,她看出瞭他臉上同聶傢梵相似的輪廓,卻對他一無所知,她簡直就像一頁剛剛翻開的白紙,一場輕柔美麗的新雪。

是的,一場隻為死去六年名叫聶傢梵的男子專註凝結的新雪。她最終將為誰而融化?

“……明天還要上班……我回傢瞭……”夜色太黑,退縮在兩米開外的小小低垂著頭,看不出她臉上的神情。

“滕小小,我從未見過我舅舅。我回國後才知道他在一場生產事故中過世瞭。遇到你之後,我忍不住一直在想,他究竟有什麼樣的力量,竟能讓一個女孩在他死後六年都還對他念念不忘?”

“……我先走瞭,你自己保重……”

段沖拽住小小纖細的手腕,語氣漸漸急促起來,“我想讓你忘記他,知道麼?我想覆蓋掉他留在你心裡的所有痕跡!”……差不多就可以做到瞭,如果不把關於聶傢梵的秘密都坦陳出來的話,差不多就可以做到瞭吧?但如果這樣的話,這份感情就建立在欺詐的基礎之上。不是不可以這麼做,隻是不想這麼做。

“……你還想從我身上得到些什麼呢?……”

“你不能原諒我是嗎?我隻想讓你知道,我和你在一起並不單是為瞭接近路志鈞——”

“……還有好奇是麼?還有爭強好勝的念頭是麼?你以為這是一場競賽?看誰最終能奪得標桿的情感錦標賽?!”

段沖吃驚地凝視著小小,她朝他抬起臉來,眼眶是幹燥的,瞳孔深處燃燒著憤怒的小火焰。

“……你覺得這樣有意思麼?”小小的話聲如同被坦克碾過那樣劇烈顫抖,“……從一開始你就決意欺騙我瞭吧?從合影拍照開始,從每一次對話開始……你一直讓我提及他,讓我告訴你我對他的所有感受、回憶……卻隱藏起他和你真實的血緣關系!你就像是一個卑鄙的賊……你偷走瞭……你偷走瞭……”她啞然崩潰在那裡,憤怒和混亂燒灼著舌尖和咽喉,找不到確切詞匯來描述自己所失去的究竟是什麼。今晚的經歷像一場時速400公裡的龍卷風,席卷過一切,此刻隻遺留下觸目驚心的殘骸。

“……讓我走……”小小淒然低聲道,但段沖並沒有松手。

“——讓我走!”低語變作瞭喊叫和掙紮,段沖充耳不聞,他沉默著試圖去擁抱小小。

“小小!——小小!——”伴隨著由遠及近的呼叫和急速行駛的車輪猛然剎停的摩擦聲,一輛嶄新的紅色寶馬停靠在路邊,葉子懸從副駕駛位裡躥出急奔過來,滿臉都是焦急關切的神色,“小小!你沒事吧?!”他用力很猛地推開瞭段沖,怒吼道,“我警告你,以後再敢利用她、欺騙她、惹到她哭,我發誓一定會親自開車把你撞到江裡去!聽見沒有?!我不許你再靠近她半步!渾蛋你給我滾遠點吧!——”

林城一緊抿著嘴角沉默地開車,葉子懸同滕小小並肩坐在後排,緊緊握著她冰涼的手。一個多小時前林城一和葉子懸去四季酒店接小小,趕到那裡時小小和段沖已走,路芒、路志鈞和幾名警察正在吃宵夜,匆匆詢問路芒後得知瞭之前發生的驚心動魄的一連串事件,當時葉子懸就沖著路芒大喊起來:“他這樣對待小小,這麼陰險、這麼瘋狂、這麼混賬!你怎麼還能眼睜睜看著他帶走她呢?!他們去哪兒瞭?!”沒有人知道,小小的手機也因電池耗盡而關機瞭。林城一和葉子懸就一路高速飆車,循環往復在每一條夜色籠罩的道路上尋找他們的蹤跡,整整一個半小時。

“……你知道他是誰麼……”小小的聲音輕微得幾乎不可聞,唇形也幾乎沒有任何變化,這是她同葉子懸多年養成的不易被人聽見的秘密對話法,但此刻並不是擔心林城一聽見,而是她實在太虛脫瞭,沒有多少氣力來維持正常的思緒和溝通。

“無論他是誰都已經不重要瞭!”葉子懸用力捏瞭捏小小疲軟微涼的右手,把自己的熱力傳輸過去。

“……他是聶傢梵的外甥啊……”

“什麼?!什麼?!你說什麼?!”

你想忘記那一切麼?真的想忘記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楚麼?但要記得那是獨獨屬於你一個人的黑暗和痛苦。你人生極其重要的一部分就是由那種痛而構成。如果否定掉它對於你的意義,你的生命裡程就會出現一個巨大的黑洞,它可能會漸漸吞噬一切。不會再痛,不再有淚,不再午夜夢回低聲吟念某個人的名字。你會一直歡笑,沒心沒肺地看淡一切。所謂放下執念,在這紛雜俗世,大概就是這種強悍牛逼的膚淺姿態。

閹割掉最讓你痛的那部分情感記憶,成為一個無愛無恨所以不再恐慌的人,你願意麼?你能麼?

六年前的今天,六月二十一日也是夏至。一年之中北半球白晝最長、黑夜最短的一天。

清晨的天空滿目混合著輕盈的青黛和玫瑰色,陽光攀爬上梧桐樹葉耀眼舞動。

十五歲的小小揉著紅腫的眼,如平常一樣在透過薄薄墻板傳入的嘈雜聲中醒來,翻身起床,去五戶人傢合用的公用廚房裡排隊刷牙洗臉,然後同弟弟多多一起趴在窗邊木桌前,埋頭吃著媽媽用隔夜剩飯燒出來的泡飯。用來下飯的小菜是菜場裡買來的散裝醬瓜,一大壇一大壇盛放著,浸泡在烏黑的醬汁裡,有人買時就裝進塑料袋然後稱重計價的那種醬瓜,口味一如往常地咸。

提起書包飛快地穿過走道奔下樓梯,年久失修的樓板仿佛每踩一腳都有可能會被踏穿。但這建造於五十年代中期的三層高的木質結構老房子,卻顫顫巍巍一如既往地支撐到現在。

葉子懸照樣等候在前排房底樓人傢違章搭建的小花園旁,深粉淺粉和白色的薔薇開遍瞭整個籬笆墻,聽說那戶人傢曾經埋過幾隻死去的流浪貓在地裡,所以他傢的苗圃才發育得這麼生機勃勃。葉子懸叫人討厭的一點是喜歡編鬼故事來嚇唬人,有時夜晚經過小花園旁,他會直愣愣瞅著泥土對空氣講話,很溫柔地問候:“……你又在這裡瞭呀小白,今天抓到老鼠瞭麼?……來吧來吧,跟小小姐姐回傢吃飯飯吧……記得要用爪子撓門哦……”等小小毛骨悚然地跳起來去捶他,他就哈哈大笑拔腳自顧自回傢。小小對著他的背影喊叫,發誓再也不要理他,決計不同他說一句話。

然而第二天早晨,他又笑瞇瞇地等候在竹籬笆墻下,就像今天一樣。

步行三十分鐘去上學,弟弟多多就讀的旭五小學也在同一方向,稍微繞個彎把弟弟先送去學校,然後同葉子懸爭論著動畫片裡的情節一路朝華陽中學方向並肩快走。就算經過月傢橋時,小小也沒有加快或放慢腳步,甚至談笑得更加歡暢。葉子懸飛速朝她斜掠一眼,她微微紅腫的眼立刻瞥向別處。但既然自己已經保證過再不過問,那就隻能信守諾言。除非她自己想說。

8點05分,胖胖的童老師腆著肚子夾著課本走進教室,他依然用黏稠的劣質發膠把腦袋四周蓄留的一圈長發盤繞固定起來,仔細覆蓋包裹整個頭部,佈置成不曾禿頂的假象,多少年如一日。

第一堂和第二堂都是語文課,第三堂第四堂是數學課,下午則是生物和化學……照樣有人在課堂上打瞌睡、傳小紙條、竊竊私語、給老師取新綽號,即使期末考臨近也不能叫年輕孩子安分些……平常的枯燥的煩悶的躁動的無解的十五歲的某個夏日。

為什麼這天每一個細節都會如此清晰地保存在記憶深處?這是一如往常的平靜的一天,但一定有什麼細微的異常征兆在片刻裡出現。小小近乎偏執地認定,所以一遍又一遍地去回憶,試圖尋找出其中的隱秘聯系。

語文課上復習《蠟燭》一文,童老師點名叫小小站起來解釋“……燭火不會熄滅。它將永遠燃著,像母親的眼淚,像兒子的英勇那樣永垂不朽……”這一段落中“燭火”的含義。這難道不是某種預兆麼?

數學課上更年期內分泌失調脾氣暴躁的常老師怒斥班上幾名差生:“你們就是害群之馬!就因為你們幾個拖集體的後腿,你們自己死不要緊,還要影響周圍其他同學一起掉下去嗎?!”真的,她確實說出“你們自己死不要緊”的話來瞭呢。這已經是上天給出的某種緊迫的警示瞭,不是麼?

還有生物實驗室內那令人作嘔的福爾馬林岑克爾溶液的刺鼻氣味,浸泡在玻璃瓶裡眼珠暴凸的青蛙和蝗蟲屍體……所有細節看似同任何一個平常往日無異,其實卻隱藏瞭多麼兇險的意義!

後來的六年裡葉子懸曾經為小小近乎強迫癥般的回憶和傾訴氣惱過千百次,或寬憫或憤怒地嚷道:“你為什麼總是不放棄折磨自己?你為什麼要自我催眠一樣去信什麼‘蝴蝶效應’‘因果報應’‘心靈感應’?!這他媽有什麼關系?!有意思麼?!”

怎麼可能沒有關系?如果早點察覺到這些細節這些征兆,自己就不會在那天和同學開那麼多無聊的玩笑,笑得那麼歡暢、沒心沒肺。就不該明明聽見街上傳來救護車鳴笛聲時還小跑去小賣部買冷飲。就不該翹起頭微笑著答應蔡敏暑期時可以一起去看場電影……這一天自己欣快得簡直有點病態,就像一個蒙眼走平衡木的人,突然一個趔趄差點向左邊摔下去時,拼盡全力把身體牽扯回來朝右傾斜……是的,試圖用所有欣快的表象和癥狀來埋葬掉月光下浸濕枕席的眼淚,那句惡毒的詛咒就是封殺在棺木之上的墓志銘啊。

……去死吧!聶傢梵!去死吧……去死吧!聶傢梵!……

怎麼可能沒有關系?如果沒有關系的話,那些慘痛悲哀該怎麼來命名?

你可以說闌尾同我無關,當它發炎時就動手術把它割除,你可以說,肝臟、肺葉甚至心臟病變都可移植替換,但如果說從童年就觸發的情牽夢繞的激奮、對愛和思念的理解都與此無關的話,什麼樣的手術可以切除那些真實存在過的牽掛和渴慕?可以切除直抵靈魂最深處的對自己的絕望、痛恨和厭惡?

……難道可以微笑著搖搖頭,淡然聳肩說“太久遠,我已經想不起來瞭,所以……全都沒有關系瞭”?!

傍晚,小小哼著流行歌曲,邁著輕快的步伐,身披夕陽金光回到傢,走上樓梯時赫然看見張傢阿婆王傢姆媽李傢二嬸孫傢公公都聚集在樓道裡熱切地討論著什麼。起先沒有留意,突然一個名字撞入瞭耳膜。

“是叫聶傢梵吧?年紀那麼輕,才二十六歲呢……”

“是啊是啊,蠻可惜的噢,雖然以前一直都吊兒郎當的,不過最近好像是正經談女朋友瞭……”

“老聶身邊也就隻剩下這麼個兒子瞭,成不成器總歸也是要傳宗接代的呀……”

“沒想到就這麼一眨眼間哦……人就沒瞭呀!”

“一起死掉的好像還有另外幾個人,都是男的。聽說一個鉤子銹掉松脫瞭,整個鍋爐就那樣側翻下來,像一大鍋滾滾燙的肉湯翻倒在幾隻螞蟻身上……聽說當場就全部融化掉瞭……誰是誰都分不清楚瞭……”

……去死吧!聶傢梵!去死吧……去死吧!聶傢梵!……

……去死吧!聶傢梵!去死吧……去死吧!聶傢梵!……

……去死吧!聶傢梵!去死吧……去死吧!聶傢梵!……

……去死吧!聶傢梵!去死吧……去死吧!聶傢梵!……

……去死吧!聶傢梵!去死吧……去死吧!聶傢梵!……

小小站在樓梯口,臉色慘白得如同厲鬼一樣。她分明聽見有人俯身在她耳畔細語。

你希望他去死。現在他真的死瞭。

整個鍋爐就那樣側翻下來,像一大鍋滾燙的湯翻倒在螞蟻身上……當場就全部融化掉瞭……

你的詛咒實現瞭。

你開心嗎?你開心嗎?你開心嗎?你開心嗎?你開心嗎?

他再也不會同安冉一起手牽手走在月傢橋頭瞭。

他再也不會同你接吻,然後轉個身就忘個幹凈瞭。

他再也不會幫你綁鞋帶,替你在公共汽車上作護衛瞭。

你再也見不到他瞭。

你開心嗎?你開心嗎?你開心嗎?你開心嗎?你開心嗎?

你開心嗎?你開心嗎?你開心嗎?你開心嗎?你開心嗎?

你開心嗎?你開心嗎?你開心嗎?你開心嗎?你開心嗎?

現在的你,其實也好想去死,對嗎?

林城一費瞭好大的勁兒才把寶馬車一點點蹭進老式住宅區狹窄曲折的夾弄,停在小小傢門前。

葉子懸抬手摸瞭摸小小的臉,沉聲問:“確定回傢?你確定可以麼?”

小小失神地看瞭他一眼,瞳孔完全沒有聚焦到葉子懸臉上,微微點瞭點頭。

即使不想回傢,但是還能夠去哪裡?無處可去,無人可以傾訴,四周是漆黑的厚重的水,呼吸困難,聽覺障礙,看不見一絲光亮。身體周圍好像被佈下瞭一個結界,自己出不去,別人也進不來。仿佛能看見那個名叫“滕小小”的女孩瘋狂而絕望地在捶打四周透明的墻,她拼命喊叫,卻沒有任何人聽得見。墻體在不斷向內收縮,女孩臉上越來越呈現出驚恐的表情,她被壓迫到蜷縮起來,跪下去,抱緊膝蓋……墻體不會停止,還在繼續殘忍地收縮,直到把女孩擠壓成血肉模糊意義不明的……怪物……

小小雙眼幹燥,面容越來越平靜,她下瞭車,甚至朝葉子懸和林城一擺擺手,說瞭聲:“謝謝,晚安。”

葉子懸緊皺著眉頭,憤怒而擔憂地凝望著小小的背影消失在漆黑一片的低矮門洞裡。

六年前的今天,也是這樣一步步走上陳舊的木質扶梯。隻是那是白天,現在是黑夜。那時的自己紮著馬尾小辮,斜挎著縫補過的書包。現在的自己披散著及腰長發,沉重機車包垂掛在手腕上,幾乎拖地而行。那時十五歲的自己嘴角上翹,眉目帶笑,用輕快步伐竭力演繹“欣快”情緒。可就在這二樓半的樓梯轉角,聶傢梵的死訊仿佛利箭破空而來,瞬間射穿胸膛,人生分水嶺就在這樓梯轉角處形成。

那一個剎那,十五歲的滕小小確實想到瞭死吧。

很想即刻死去,去黃泉路上追趕他的身影,撕心裂肺地呼喊他的名字。在這“生”的世界裡,“現實”的世界裡,自己竟然連一次都沒有叫過他的名字,沒有能夠讓他哪怕回應一次呼叫,隨性地微笑一下。

想站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地祈求他的原諒,我錯瞭,我錯瞭,我實在忌妒得快要發瘋瞭,我其實從來都不想你死啊!你知道嗎?無論你同誰在一起,我隻希望你得到幸福……無論你有沒有錯吻過我,哪怕你總是無視我的存在,甚至你連我的名字都不記得,但隻要你覺得開心,不要在寒冷的除夕夜一個人孤獨地喝酒,不要再流露出那種叫我心痛的落寞的神情……怎樣都可以啊。

求求你一定要活著。健康快樂地活著!可不可以?因為我喜歡你。你從來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

雖然對你來說,這份心意一點也不重要,但我真的很渴望你能夠知道,我是有多麼愛你……

所以我發瘋般嫉妒你同其他女孩在一起,所以我才那麼惡毒地詛咒你。該死的人,是我才對吧……

黑暗中,小小沉重地躺倒在沙發床上。父母和弟弟早已鼾聲如雷。突然想起手機沒電瞭,起身摸索著插上充電器放在枕邊,重新躺下去,屏幕上幽藍的提示光映照著她的側臉。過瞭一會兒,鬼使神差地開瞭機。

一共有十一個來電提醒,其中九個是葉子懸之前撥打的未接來電,另外兩個是段沖撥打的。最後還有一條段沖發來的短信息。時間是23點03分,就在十分鐘前。

“小小,到傢瞭麼?我可以得到你的原諒麼?怎樣做才可以彌補我對你造成的傷害?請務必告訴我,哪怕上刀山下火海、大逆不道、十惡不赦、天打雷劈……我都會做到!”

《小祖宗(最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