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氣開得太強,整個房間幾乎凍得像冰窟。
一杯冰涼的水猛然潑在因醉酒而滾燙的臉上,把潔白如同新雪的床單也淋漓濕透瞭。路志鈞在這一強烈刺激下從酣然迷蒙中睜開瞭眼。
幽暗燈光下,一個年輕男子懶散地斜靠在精致絲制靠背的扶手座椅裡抽煙,他面目黝黑模糊,隻有一雙犀利狹長的眼在陰影中冷冷地閃著光,就像——叢林中的狼,鎖定瞭獵物、正在心中勾勒如何撕碎吞食的狼。
“……誰!你是誰?!”路志鈞想大聲質問,一開口才發覺自己的聲音仿佛是從遙遠的天際飄回來的。掙紮著坐起身來環顧四周,知道是在四季酒店自己下榻的豪華行政套房裡。腦袋沉重得像是灌滿瞭鉛,路志鈞用力按壓太陽穴,試圖整理一下破碎凌亂不堪的思路。
扶手椅裡的男子吸著煙,火光在他指間閃爍,顯得格外陰森。黑暗中,他微微咧開嘴,露出獸一般雪白的牙齒笑瞭笑,“路志鈞,你當然不記得我是誰啦。”
“……你到底是誰?”路志鈞側耳傾聽年輕男子的聲音,低沉悅耳、充滿磁性,卻無論如何辨識不出那是誰,絕對不是自己熟悉甚至認識過的人。這人是怎麼闖入保安私密性都堪稱一流的五星酒店套房的?自己此刻算是被綁架瞭麼?他想要得到什麼?路志鈞用意志力逼迫自己痛得快裂開的腦袋加速思考——近來有沒有得罪過黑白兩道的人物?生意場上有沒有阻礙瞭別人的利益?……然而腦海裡沒有跳出任何有用或沾得上邊的信息,“你想要什麼?錢嗎?”
年輕男子嗤地一笑:“你以為我是入室搶劫的賊麼?你能剩下的,能用來保護自己的,也他媽隻有錢瞭。”
路志鈞沉默著,他不要錢,難道……
年輕男子把煙蒂掐滅在新玉般潔白的大理石煙缸裡:“我姓段……”
一道閃電呼嘯著劈開記憶的陰霾濃霧,把十多年前的往事照耀得雪亮推出幕後直逼到眼前,路志鈞突然感到渾身一緊,所有的酒精都蒸發消散無形,隻有冷汗螞蟻爬行一樣滲出皮膚,在冷氣中迅速凍結成薄冰。他咧開嘴,卻發不出一點兒聲音,腦海裡瞬間爆燃起的一個念頭,竟然是極其荒唐的:他不是人!他是鬼!是鬼!
被掐滅的煙頭在煙缸裡吐出最後一縷青煙。年輕男子坐在扶手椅裡陰冷地笑,但他在呼吸。
路志鈞馬上冷靜下來,理智從驚惶中一絲絲抽離出來,凝聚成形,費力地坐直瞭身子,半是愧疚半是懇切地詢問道:“你姓段?你是段青峰的兒子?你是叫……段沖吧?”
“——閉嘴!憑你也敢提我父親的名字?!”
“小段!你聽我說,我路志鈞馳騁商界,雖求利至上,但我都贏得正當,那些輸的人也沒什麼埋怨,一生從沒有對不起任何人,隻除瞭你父親!青峰去世之後,我曾在紐約探詢你們母子的下落,但都無果而終……”
段沖怒吼道:“我媽媽告誡我,如果我沒有辦法替爸爸討回道義,就決計不要露出行蹤,也不要聽你的花言巧語,你、你和張泰極都是用心險惡、笑裡藏刀、心狠手辣的混賬王八蛋——”
“你媽媽她還好嗎——”
“你閉嘴吧!不用你虛情假意!我父親死後三年,媽媽也意外故世瞭。”
“什麼?!什麼?!”路志鈞暗自心驚,原來眼前這男孩竟然已經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瞭。
段沖站起身來踏近幾步走到床前,路志鈞抬起臉仰望他的臉,他同他父親段青峰長得並不相像,那種孩童一樣清秀的容顏更多遺傳自母親,此時璀璨的笑顏不再,眉宇間凝聚的陰鬱煞氣袒露無疑,這種野獸一般的神情並不是父母所給予的,而是來自他從童年時代開始就經歷的種種磨難。
“……我7歲那一年,你和張泰極來找我爸合作生意。三人合股,在南星海灣投資辦電子產品加工廠。當時你們怎麼說的?隻要我爸拿出1000萬,你們就能拿出2500萬。其實你們兩人就算把褲子全部拿去當掉也不過隻有400萬而已。你們拿瞭我爸的1000萬,加上你們那400萬,又去銀行貸款瞭2100萬。3500萬,你們就去南星海圈地造廠房瞭。時間過去大半年,因為印度也開始競爭集成電子產品,加上地價泡沫大幅度擠壓,銀行急於回收貸款,你們的營運也鋪張浪費得不得法,導致投資嚴重失利,你們合起來騙我爸說,資不抵債,要把當初買下的地拿去賣掉……1000萬,折騰瞭一年多,最後返回到手上的隻有100萬。又過瞭一年,有個知道你們底細的朋友來紐約,偷偷告訴我爸,當初你同張泰極一起運動瞭南星海當地政府內部的人,那塊地其實是以高價出手的!你們坑瞭我爸做餐館生意辛苦積累下的大半傢產!你們巧取豪奪,變瞭法兒把賣瞭我爸得來的第一桶金轉去投資房地產瞭!”
“小段,我……”
“我爸爸一直很信任你。得知這個消息之後,他一直想不明白你怎麼會如此見利忘義,背叛朋友。不久後醫生診斷他已經到瞭胃癌晚期,是長久的壓力和精神抑鬱引發胃潰瘍發生病變的。”
“小段,當初我也反復提議過,希望把相當一部分出售地皮的錢款先返還你父親,然後再一起商量合資投資房地產的事情。但張泰極反對說我們剛經歷一個失敗項目,恐怕你爸不會同意再冒風險,我那時剛涉足商業圈沒多久,雖扛得起失敗卻缺少經驗……”
“是缺少良心和人性吧?”
路志鈞面如死灰,默默地垂頭望著花紋繁復的毛呢地毯,“……我一生,唯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爸……”
“張泰極卻絲毫不覺得有什麼可愧疚的。”段沖狠狠咬牙道。他不喜歡路志鈞這副認罪的姿態,甚至認定那是一種虛假偽裝,說不定潛藏著比張泰極更為陰險、更為毒辣的心機。
“……這麼說,張泰極出的那件事,同你也有關?”
“我什麼都沒幹。我隻是化名在他傢做瞭半年保安,他對我格外贊賞,說瞭很多秘密給我知道,還托付過一些秘密的事情叫我來做。當所有證據確鑿、鐵證如山之際,我盡瞭一個公民該盡的義務——向警方舉報。”
“……你很厲害。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的?你是怎麼進來的?莫非你在我身邊也埋下眼線瞭嗎?”
段沖不自然地微笑瞭一下,簡直就像面部發生的一絲抽搐,“你管不著。我有法子找到你,接近你就是瞭。”
“……你想要怎樣?”路志鈞不安地詰問。
段沖從褲兜裡掏出一件深棕色木質柄的物事來,刷地抽去瞭鞘,原來是一把閃著寒光的鋒利匕首,刀刃有手掌那麼長,他輕輕一擲,匕首飛出落地,穿透厚實的毛呢地毯,斜斜插入路志鈞腳尖前的地板,冷冷道:“我爸死之前曾切斷瞭自己兩根手指,他說他看錯瞭兩個人。你若還知道對不起我爸,現在就斷兩根手指給我吧。”
焦急萬分的路芒、小小和路志鈞的秘書以及幾名酒店保安人員圍聚在行政套房門口。
“警察怎麼還不到?!路董……我爸是被人綁架瞭嗎?對方沒有鑰匙,怎麼進去的?”路芒抓住秘書問。
“……我有一張備用鑰匙門卡,他把我打暈後搜瞭卡去開的門。”秘書捂著腦袋皺眉道。
“對方一共有幾個人?”
“就一個。”
“長什麼樣兒?走廊裡應該有監控錄像吧?”
一名保安搖搖頭,“這一層沒有,出於保護客人隱私,所以原有攝像頭在一年前就全拆瞭。不過他從一樓坐電梯上來,電梯內的監控攝像頭裡應該有影像資料,你們可以跟我去監控室看……”
“我絕對不會離開這裡半步!”路芒狠狠地瞪瞭保安一眼,隨後又怒氣沖沖地轉向秘書,“他長什麼樣兒?!”
“……很年輕,才20歲出頭,個子很高,一米八以上。他遠遠從走廊那頭走來時,我還感覺他很有紳士風度,一路都朝我不停微笑,笑容很純真,簡直就像個剛從校園裡走出來的學生一樣。他的膚色比較黑,穿瞭條深藍色牛仔褲、黑色T恤衫,脖子裡掛瞭根銀鏈子,上面的墜子是個小翅膀……”
路芒臉上漸漸變瞭顏色,朝小小投去充滿瞭疑問的一瞥。
小小扼住瞭自己的咽喉,喪鐘一樣的巨響在她腦海裡轟鳴起來,秘書形容的分明就是段沖!因為那根銀鏈子是她送他的!她渾身顫抖得厲害,全部血液都突突地湧上太陽穴,沖擊得那裡隨時都可以爆裂開來一般。
“不不不,不會是綁架的……段沖……為什麼要綁架路董呢?一定……一定有其他原因……”她一連串喃喃自語,突然轉身去捶那酒紅色的松木門,喊道,“段沖!段沖!是你在裡面嗎?”
路芒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拖回來,小聲道:“別喊啊你!會打草驚蛇的,我們要等警察來!”
一名保安原本把耳朵緊貼在門上探聽房內動靜的,此刻抬起頭來:“噓!剛才一直有談話聲,現在停止瞭!”
小小已經控制不住地淚流滿面,掙開路芒的手一個人蹲在一邊地上低聲啜泣。
路芒按捺不住提起手機給路志鈞打電話,鈴聲響瞭幾下就接通瞭,話筒裡傳出路志鈞憔悴又疲憊的嗓音:“……芒芒……我沒事……我隻是在同人談一些事情……”
“爸!你沒事嗎?我說你聽,隻要回答我‘是’還是‘不是’!同你在一起的是不是段沖?”
“是。”
“他有威脅你什麼嗎?你被綁架瞭嗎?你受傷瞭嗎?”
“……不是!我沒有被綁架。我隻是在同他談一些往事……”
路芒又是焦急又是深感疑慮,“他是我秘書滕小小的男朋友,你和他從來沒有任何交集,談什麼往事……好,既然隻是談往事,你們開門,我們一起進來坐坐!”電話裡路志鈞“啊”瞭一聲,恍悟似的對段沖道:“原來你是我兒子秘書的男友,難怪——”隨後電話就突然被切斷瞭。
聽著從聽筒裡傳來的急促單調的忙音,路芒一把從地上拽起瞭小小,在她淚痕縱橫的小臉上狠狠盯視瞭半晌,看她清澈的目光裡不含一絲雜質,隻有驚慌失措和純凈無辜,絕對不像是段沖的同謀,心裡已經有瞭判斷,恨恨道:“……段沖接近你真正的目的,恐怕就是要不利於我父親!你完全被他利用瞭!”
小小劇烈震顫,面色一下子變得雪白,仿佛一個受瞭嚴重內傷的人,大顆眼淚不停溢出眼眶,咬緊瞭嘴唇說不出一個字來。不知道為什麼,路芒的心也很痛,原本他以為,在父親安危都得不到確定的緊急狀況之下,自己的心臟是麻木得體會不到一絲除瞭驚惶以外的情感的,而此時卻竟然為小小感到一點點兒哀憐。
被利用瞭嗎?完全是被他利用瞭……他對她沒有愛,甚至連喜歡都談不上!僅僅隻是為瞭某種險惡的目的,為瞭接近路志鈞、為瞭盡可能接近路氏而同她戀愛。夢幻的開始、浪漫和調侃……一切的一切都隻是他的幌子,她在他的眼裡,同安娜、同其他所有被他利用然後拋棄的女孩們並無二致……一個騙子。騙走瞭心的騙子。
“嗨,記住瞭,我不是聶傢梵,我的名字是——段沖。”
“下次能用我的相機拍一張我們倆的合影麼?我也想保留一張我和你的合影照片,可以麼?”
“你和我不會僅僅是拍一張照片留念、然後擦肩而過變做路人甲乙如此簡單……我註定會成為你生命中最難忘懷的人!”
“我有點兒喜歡你。做我女朋友吧?”
“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段沖這一生一世,哪怕上刀山下火海、大逆不道、十惡不赦、男盜女娼、絕子絕孫、天打雷劈、死後打入十九層地獄……也非要你做成我女朋友不可!”
“你鞋帶散瞭都不知道啊?等等你站著別動,你瘸著呢,我來幫你重新系一下!”
“我什麼都沒有。將來我有你就足夠啦。”
“以後你天天都可以看見我,還要這張爛照片幹什麼?……拍這張照片時,你心裡想著的是聶傢梵那個死人,你是把我當成他才留著這張照片的吧……我那會兒就對你說瞭,你要記住,我的名字是段沖。從今往後,我要你心裡除瞭我,再沒有旁人。”
“我不是什麼好人,也從來不想假裝做一個偽善裝逼的好人。如果有一天我傷到瞭她,那至少說明我在她心目裡還算是有點兒價值的,我會很感欣慰。也許到那一天,我會傷得比她更慘重也說不定。你們若真要為此而不放過我,我也認命。但現在,我絕對不會因為這可能出現的結果而退縮。”
所有的話語所有記憶的畫面海潮般在心中翻滾,滔天巨浪直至沸騰。那種酸楚痛苦的感覺……小小寧可自己被凌遲而死,也不願意去經受此刻的殘酷煎熬。她原本以為,在聽聞聶傢梵死訊的那一刻,自己的心就已經死瞭。但時間過去整整六年,殘忍的老天放下一個長相酷似聶傢梵的段沖到她眼前,他們一再相遇、諸多交集、恩恩怨怨、輾轉反復……他簡直就像是為瞭激活她已死的心而特地出現的。
多麼殘忍啊。先把她激活,然後再毫不留情地殺死。
他利用瞭她,他利用他的外表,利用聶傢梵在她心中投射下的影像,利用她毫無保留純真無瑕的愛。
他隻需要獵人般靜靜守候,不露聲色地探聽到有關路志鈞的信息。
他根本不愛她。
但最為令人痛心的是,她愛他。
小小突然繞開路芒,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轉身沖到門前,用盡全身氣力哐哐哐哐地捶起門來,同時聲嘶力竭地哭喊道:“段沖!段沖!別幹傻事!快出來和我走!他們已經報警瞭!警察就要來瞭!段沖……”
路志鈞在不停顫抖。豪華行政套房內所有奢華精致的裝飾都鋪天蓋地地朝他視野中傾倒下來。
他的左手支撐在柔軟的床墊上,形成凹陷,那柄刀慢慢順著坡度滑行下來,直滑到到他手掌邊,冰冷的刀鋒觸及到他的指尖,然而他卻仿佛被火燙灼瞭似的收回手來,嚇瞭一跳,原來自己的手指竟然已經比銳利鐵器更為低溫瞭!
段沖咧嘴笑瞭笑,那笑卻比刀鋒更為鋒利,“怎麼瞭,在商界叱吒風雲、主宰無數人前途命運的路董也有害怕的時候?原來你也不過是這樣一個不帶種的草包……”
路志鈞輕輕搖瞭搖頭,伸出右手握住瞭刀柄提起來,淒慘地笑瞭笑,“小段,你爸爸和我曾經是多年的好兄弟。我竟然在利益面前背叛瞭他,選擇瞭金錢……從我默默贊同張泰極的提案開始的那一天起,心裡就像住進瞭一個鬼,就像植入瞭一個可怕的癌細胞……我總是用繁忙的工作、緊張的思緒來掩蓋它,假裝它從未存在……其實那陰影如同附骨之蛆一樣牢牢深埋著,一點點滋生盤踞上來。當聽到你爸爸死訊的時候,罪惡感幾乎戳穿瞭我的脊梁,叫所有人都看清楚我是個怎樣重利棄友、毫無道德和信義的王八蛋……我為瞭一桿子毫無意義的生意跑去紐約兩次,每次都四處問詢你和你媽媽的下落。有一次還找到瞭你們租住過的公寓房,就在麗華泰納爾街163號,但隻相差一點點,房東說你們一個月前就搬走瞭,去瞭哪裡不知道……當時我心裡,又是失落又是……慶幸……其實我內心深處也實在是害怕面對你媽媽的……也許在你母子心裡,我就算是以死謝罪,都不足以彌補因我的背叛對你們段傢造成的禍害……你爸爸……斷那兩指時的心情,我能夠想象得出來……我愧對他。你隻叫我斷指還他,很公平,很公平……”
路志鈞說著,張開左手掌牢牢按壓在堅實的寫字桌桌面上,右手握著刀,刀尖支楞在手掌邊緣、小指根部,深呼吸一口氣,小聲自語道:“青峰兄,對不起……”匕首寒光一現,飛快地側倒斬落下去,濃稠的鮮血從傷處噴湧出來。然而這一刀竟然未能斬到底。一隻滾燙強健的手劈空過來抓住瞭他的手腕,不讓匕首再斬下去。甚至因為搶得太過焦急,那手掌心裡被劃過的刀鋒割到一條深深的創口,直比路志鈞自己小指上割破之處傷得更為深切。路志鈞驚愕地抬起臉來,看見段沖黝黑的面孔上盤旋著荒涼肅殺的神氣,眼中狼一樣嗜血殘忍的獸光消失不見,隻剩下墳墓般死寂的空洞瞭,他的嘴唇在微微顫抖,卻什麼都沒有說。
段沖掌心裡的血流淌下去,同路志鈞小指上冒出的血混跡在一起,竟然是紅得一般觸目,桌面上一片狼藉。
段沖撒開瞭手,捏緊瞭拳頭掉頭朝臥室外走去。路志鈞也站起身緊跟隨行。隻見段沖一路頭也不回地穿越黑暗的客廳和門廳,他竟然就這樣打算走瞭。他雖然沒有吐露一個字,但行動分明表明他已經放棄復仇計劃瞭。
路志鈞一路喊他的名字:“段沖!段沖!”
段沖一把拉開瞭行政套房的大門,走廊裡明亮的燈光潮水一樣轟然湧入,勾勒出他頎長挺拔的背影。從這黑暗的套房裡走出去,外面盡管是夜晚,卻四處燈火通明如同白晝,還有許多人在急切期待這扇門打開。
門外等待著的,不僅有滿臉淚痕的小小、牽掛父親安危的路芒、路志鈞戰戰兢兢的秘書、七嘴八舌的酒店保安、滿頭冷汗的酒店經理……還有四名面色凝重神色緊張的警察。一見門打開,他們就各自去腰間摸武器,一邊厲聲喝斥道:“不許動!”路芒厲聲喝問:“我爸爸呢?”
段沖冷冷笑瞭笑,小小就已經縱身撲瞭上來,一把抓住瞭他的臂膀,用身體遮擋住警察的視線,把段沖流血的右手緊緊地藏在自己環繞起來的胳膊裡。段沖不知道小小想幹什麼,無論怎樣,他現在是在警察的圍繞逼視之下,他是綁架嫌犯的身份,她任何表示親密的舉動,毫無疑問會給她帶來諸多麻煩。段沖想揮手掙脫開她,小小纖細瘦弱的臂膀卻仿佛鐵鑄一般緊緊箍著,一點兒都不肯松懈。段沖低垂下頭去,看見小小正朝他仰起的臉兒。雨後梨花般紅紅白白的面龐上,一雙清澈漆黑的眼眸苦苦凝視他,燃燒著一種段沖從未見過的堅定光芒。那種神氣,又是撲簌簌在顫抖搖晃,又是義無反顧全身撲入的。
路芒和警察都同時喊叫起來:“小小!快過來!”“小姑娘你快讓開!這人十分危險!”一名警官朝段沖亮出瞭警員證,瞇眼道:“請你跟我們走一趟……”另兩名警員就朝房間裡沖去要找路志鈞。
路志鈞卻已經出現在段沖身後,把自己流血的左手插在褲子口袋裡,右手扶著門框,淡淡道:“為什麼這麼多人在這裡?還有警察?……我不是和你們說過瞭嗎?我同老朋友的兒子聊聊往事,你們大驚小怪幹什麼?”
“爸?!……”路芒不解地喊道,“報假警可是觸犯憲法的……你幹嗎……”
四名警察一時都愣住瞭,緊皺眉頭,視線在段沖、路志鈞、路芒幾人臉上轉來轉去。
路志鈞哈哈笑瞭笑,對警察說:“幾位真對不起啊,我們在房間裡聊天聊得太開心,幾重門都關上瞭,還開著音樂,沒聽見我兒子和秘書敲門,害得他們擔心一場,誤會誤會,並不是報假警,他們隻是有點兒緊張……”
“……那怎麼有人說被打暈瞭?”
路志鈞朝秘書看瞭一眼,越發笑得開心,“哈哈,小卓你去餐廳訂一桌宵夜,我換一下衣服就來同幾位長官坐坐聊聊,這件事情說起來就比較有意思瞭哈哈……”他輕輕拍瞭拍段沖的肩,“你不是還有事兒麼?快點兒先走吧。”
路芒氣惱地喊瞭一聲:“爸!”他已經看見父親插著左手的褲袋邊緣有一點點兒深色的漬跡滲透出來。
小小雖然不明所以,但卻感激地朝路志鈞看瞭看,拖著段沖的手臂小聲說:“走,我們先走。”
警察待要攔住盤問,卻被路志鈞纏住。
段沖扭頭,深深地凝望瞭路志鈞一眼,怨恨、敵意、愧疚、諒解、互敬、冷漠、猶豫、倔犟……種種繁復的情緒在這一眼對視裡糾纏交戰瞭頃刻,段沖咬住自己下唇,同小小一起並肩穿越走廊朝電梯的方向走去。
路芒咬緊牙關說不出話來,他看見小小用盡全力挺起肩膀支撐著段沖漸行漸遠。她的手和他的手,像生長在一起的兩棵樹枝一樣毫無縫隙地纏繞。他很想世界上能有那樣一把利刃,有足夠強悍的力量把他和她劈開,然而不可能有……他絕望地想,即使劈開瞭又怎樣?她還是會伸出手去,哪怕明知道自己被欺騙,被利用,也依然飛蛾撲火般、中瞭魔咒般去攙扶住他的臂膀……為什麼世界上竟會有這麼愚蠢的女孩?!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而且自己也竟然愚蠢到除瞭她以外,眼睛裡再也看不到別的女孩!
“不要回頭,不要再回頭。我們走。不停地走……”
小小幾乎像是在念咒語一般低聲耳語,以強大到令人驚嘆的毅力和氣力半拖半架著段沖搭乘電梯長驅直下,一路穿越酒店大堂,無比鎮靜地吩咐門童叫來一輛出租車,坐進去的那一刻甚至還對門童禮貌地微笑瞭一下。隻有段沖知道這女孩骨骼深處在高頻震顫,她半邊身子是冰雪般寒冷,半邊身子又像著瞭火一般熾熱,就像一片隨時都可能會分崩離析的脆弱蝴蝶……但她那燃燒般的黑瞳、明明瘦弱卻又堅強無比的肩膀給瞭他很大支撐,讓他能夠頑強挺立並行走。
段沖整個人都斜倒在出租車後座上,把頭擱放在開啟的車窗邊,如癡如醉。讓清涼的晚風,讓那些斑斕光影飛鳥翅膀一樣輕撫著他緊閉的眼簾和眉梢橫掠過去。大片燦爛的星空隱沒在城市上空,隻有一輪圓月鑲嵌在藍絲絨般夜幕中散發柔和光芒。他身邊的小小正默不做聲、小心翼翼地抬起他的右手掌來看瞭看,隨後埋頭去機車包裡拼命翻找,也不知道她到底要找什麼,卻能感覺她焦急得滿頭冒冷汗。段沖雖然空虛、乏力至極,卻忍不住牽動嘴角笑瞭笑。小小終於從包的深處抽出一盒創可貼和一條小絲巾來,掰開段沖的手掌,在顛簸的車廂裡替他貼上創可貼,又緊緊用絲巾纏裹起來。
“傷口挺深的,我怕太久血不凝結……我們去醫院,如果有必要還要縫個針什麼的。”
“不……不想去……我們就在這裡下車好麼?我想稍微待一會兒……”
小小扭頭看瞭看窗外,原來已經到瞭璞江邊的長灘區。此時夜闌人靜,無論是街對面有著百年歷史的森嚴的萬國建築,還是江對岸高聳入雲的各個建築都關閉瞭絢麗的外墻面景觀燈,隻有一些平淡青白的燈光和紅色高空警示燈勾勒出它們巍峨的外形。綿延微爍的燈火模糊瞭地平線,江海匯聚全然混為一體,隻有平靜而持久的風吹拂在江面上,繡出織錦般細密的粼粼波光。
段沖下瞭車,踉踉蹌蹌一路狂奔直撲向堤邊那一圈綿延數公裡長的新修建的圍欄。小小驚恐地一邊尖利呼叫他的名字,一邊竭盡全力地追隨他的腳步。寬闊的堤邊觀景平臺上空曠無人。段沖一直奔跑到圍欄邊,小小差點兒以為他要跳江,卻見他猛然朝著江水,朝著東方跪瞭下來。
段沖隻覺得滿腔鬱結,悲憤無比地仰天呼喊:“爸——對不起!爸!——媽!”
小小放下心來,放緩瞭腳步,憂鬱地凝望段沖跪著的背影,慢慢走去,中途又停下腳步,就站在遠處等待。
段沖像桿槍一樣筆挺地跪著,在劇烈的風中巋然不動。小小知道他心裡必然有極為痛苦的事難以消解,如果他不想說,她也打定主意決計不問。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拿來傾訴的。她隻要牢牢地看住他,幫他止血,替他裹傷,然後朝他淒然一笑,好讓他知道,她始終在他身後,視線始終纏繞在他身上。
月亮和星辰緩慢移動,偶爾有一兩個行人路過,懷著驚訝又好奇的目光掃視段沖的背影,走著自己的路漸漸遠去。小小交換兩腿重心,一會兒站,一會兒蹲,一會兒跑去旁邊坐在花壇邊上,卻一直同段沖保持著十來米的距離不變。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段沖已經獨自跪瞭有一小時之久。小小忽然回想起自己14歲那年的春節,也是這樣遠遠地觀望追隨著另一個人……可他們心裡痛苦的事情,自己都並不清楚。
段沖終於攀扶著鐵欄桿,挺直兩個僵硬的膝蓋慢慢站起身轉過臉來,這才發現瞭小小,“你怎麼不回傢?”
“……不能拋下你一個人在這裡……”
段沖難以置信地搖瞭搖頭,浮現出一絲苦笑,“……你真是個笨蛋小姑娘……”
小小朝他走去,輕聲道:“讓我看一下,血止住瞭沒有?”
段沖捏緊瞭拳頭,滿臉都是痛恨自己的神色,恨恨朝她瞪瞭一眼,“你為什麼不痛罵我?不甩我一個耳光,然後詛咒我去死,下地獄……”
小小沒有回答,隻靜靜地看著他,仿佛覺得針對他如此瘋狂的想法,根本不屑用任何話語來反駁一樣。
段沖頓時啞然瞭。過瞭好久才輕輕接著道:“你知道麼?我……我是從你那裡得知路志鈞住處,才趕來的……沒讓你知道……”他此刻並沒有心力來對小小解釋父輩的恩恩怨怨,瞥瞭一眼小小,她眼中也沒有任何好奇和疑問的光芒,隻有極為柔和的包容一切的寬恕。段沖疲憊地靠在圍欄邊,想抬手觸摸一下小小的臉,手伸到一半卻又放瞭下來,心裡想的是:我有什麼資格再來碰觸你呢?
段沖輕聲道:“你什麼都不知道……也許我是個罪犯,也許是綁架你老板爸爸、揮舞刀子威脅他的惡徒……我從房間裡出來的那一刻,你怎麼不聽你老板和警察的勸告,偏要撲上來挽住我呢?你就不怕惹麻煩上身麼?”
小小搖瞭搖頭,“我不想你有任何事情發生。假如警察要抓你,我也要陪你一起逃跑……”頓瞭頓,她又接著說,“因為我相信你……相信你不會做出愧對良心的事來……我相信你。哪怕全世界的人都要抓你、懷疑你,我也依然相信你的為人……哪怕……你從來都沒有喜歡過我……”這種矛盾的心情很難理解和表達,但這就是小小此刻無比真實的想法,說著說著,晶瑩的淚滿溢出眼眶,順著面龐流淌下來。
段沖凝望著她,看著她透亮的淚滴垂掛到下巴,然後鉆石般下墜,滴落在石板地上。
段沖小聲卻堅定地對她說:“我愛你。”他沒有擁她入懷,因為他此刻手上有血,臂膀無力,給不瞭她一個溫柔深情的擁抱,但他的心卻強烈搏動著在呼喊,他再一次對小小說,“滕小小,我愛你。”
小小原本想說:你不用再騙我瞭……話到口邊卻苦澀婉轉道:“……這是你第一次說你愛我……”
“這也是……我第一次對女孩說‘我愛你’……”
段沖眼神肅然而真摯,小小看出他沒有說謊,因而全身都激蕩戰栗起來。
“……我祈求你的原諒……小小,雖然我一直都為瞭復仇而尋找機會,但我從來沒有騙過你……隻除瞭一件事……我請求你答應我,在我說出實話之後原諒我,好麼?不然我這一生都不會有勇氣對你說出這個秘密瞭。”
小小用力握住鐵欄桿來鎮定自己,“……什麼秘密?才是你對我說過的謊?”
段沖拼命咬著自己的嘴唇,風吹亂瞭他的頭發,他把眼瞇起來眺望著江對岸那些黯然的高樓,仿佛一時間難以決斷似的。過瞭好半晌,段沖才緩緩扭轉臉來,深沉羞愧的目光落在小小臉上,卻不敢直視她的眼,“……你還記得,我們第二次相遇,在必愛歌KTV裡鬧事打架後,你追出來要和我合影麼……”
“我怎麼會忘記?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段沖深深吸瞭口氣,“你那時說,我長得很像一個人,你還問我,認不認識聶傢梵……”
小小驚異得揚起眉毛來瞭,下顎也緊張得繃成瞭方形,“我問過你很多次,你都說不認識的啊——”
段沖有些顫抖地握瞭握她冰涼並同樣在震顫的手腕,隨後又飛快地松開,“……我對你說謊瞭。雖然我並不認識聶傢梵,但我知道他。我媽媽的名字是聶雲瀾。聶雲瀾是聶傢梵的姐姐。聶傢梵……他是我的舅舅……”
《小祖宗1.0魔術師》完
2010年9月5日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