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祖宗2:命運之輪 第3章 吞咽下這生死滋味吧

——聶傢梵喜歡過我?怎麼可能?!絕不可能……

——他喜歡我?……還寫在信裡?……難道是穿越時光的生死遺言嗎?

——微妙的恍惚,第一反應是好想親眼看看他寫的信。異常珍惜地開啟信封抽出信箋,就著初夏明黃色的路燈光,在斑斕樹影下閱讀……盡管他已死去多年,這可怕的事實不會改變,但讀他的信時仍然會不自覺地笑起來吧?也許會哀傷到流下淚來?矛盾的心情彼此交織,不可拆解……想知道他寫我的名字時是怎樣的筆跡。他會怎麼描述我?怎樣向姐姐訴說他對我的感覺?無論看到他寫什麼,都會激動得微微顫抖吧,難以自抑地閉上眼,把信紙牢牢貼緊在胸前,把那一個個字跡全部印刻到胸膛裡去,像滾燙的烙印,從此再沒有人可以拿走……那些痕跡會同我心裡的黑洞一一相契合嗎?

——可是,段沖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小小沒有伸手去接那封信,隻是抬起眼來,努力用平靜的聲音輕輕問:“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你不相信我麼?你再也不能信任我瞭麼?我說的都是真的,我看過這封信,很抱歉,因為是在我母親的遺物中發現的。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你這些……很愚蠢,是麼?我最聰明的做法就該是繼續隱瞞聶傢梵和我之間的聯系,更不該告訴你他也可能喜歡著你,因為這樣,我這幾個月來同你努力建立起來的愛情就會土崩瓦解!是吧?我是在把你推向他——你愛他愛得那麼深,深到有時都讓我忘記瞭他是個死人,忘記瞭他是我舅舅!對我來說,他隻是個男人,一個永遠活在你心裡的,與我競爭同一個女孩的男人!”

段沖含怒的黑眸閃閃發亮,仿佛有火焰在燃燒,他停頓瞭一下接著說下去:“……這他媽的根本不像我……我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麼瞭……我從不會被情感情緒控制,從不會為女孩失控……我不是為瞭感動你才這樣說、這樣做的。該死的!但我就是想這麼做!……我是覺得你可憐——對著一個空無一人的山谷奮力叫喊瞭很多年,即使得不到回音也不放棄呼喊,你真的是個很傻的女孩。我簡直就是鄙視你。你忽視在你身邊同你並肩的人,自顧自白癡一樣對著那什麼都沒有的、一片空白的萬丈深淵呼喊……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幹什麼?但有時我也被你的白癡傳染,竟然想——也許我可以跑到那沒有人煙的山谷裡去,冒充你想要的那個人的聲音,遠遠地回應你的呼喊?……不過你放心,這封信是真的,不是我偽造的。我以後再也不會對你隱瞞任何事情,我隻想你知道所有的真相——聶傢梵或許從來沒有喊叫過你的名字,他也從來沒有聽到過你對他的呼喊,但他確實在山谷裡留下過關於你的印記,你要明白,但你們錯過瞭。你們沒有在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遇上——你們錯過瞭——而你因此遇見瞭我……”

小小凝望著段沖,眼裡噙滿瞭淚水。

段沖輕輕地補充道:“——信,你拿去看吧——”

“你真的願意我看這封信?如果我看瞭以後,或者我甚至不用看這封信,我也對你說……我們……無法繼續走下去……你也……能夠……你會痛苦嗎?”

“你就別管我怎樣瞭吧。你先好好問問自己的心吧。得到他的回應,確認他對你的心意,對你來說,是否那麼重要?即使他已經死瞭,即使你們從一開始就沒有將來,你也依然希望確認他對你的心意嗎?如果是的話,你就把信拿去吧——”

這是一場賭博。段沖心裡明白。他賭的是,小小最終會選擇誰。

小小顫抖著伸出手來,指尖剛觸及信封邊緣,就頓時感到一陣心慌。陳舊發黃的紙張,承載著太多往日的秘密信息。如今這是真真切切呈現在眼前的、維系著她和聶傢梵、維系著六年歲月的兩端、維系著生死陰陽兩界的唯一的證物。風在吹,信封微微震動,仿佛是一個具有生命和溫度的活物一般,在指尖跳舞……天地在旋轉,時空在轉換。路燈光悠忽消失不見,烈日艷陽耀眼奪目地直射下來,小小又恢復成那個十五歲的羞澀少女,又恢復成那個九歲的不會系鞋帶的哭泣的女童,聶傢梵仿佛就站立在自己面前,黑色眼眸明亮得如同星辰,他清澈傾城地微微一笑,蹲下身去,在她的跑鞋上抽拉出一朵美麗無比的繞指蘭……

段沖咬瞭咬唇,果斷把信封塞進小小的掌心,旋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在背轉身的一剎那,他堅如磐石的英俊臉龐痛苦地抽搐扭曲瞭一下。他以最快的步履朝黑暗的街道另一頭走去。他很想停下來,因為想等待小小呼喊他的名字,哪怕僅僅隻是一聲“喂,站住——”也好。

但小小沒有發出一點聲息。

她的心,已經不在這個時空裡瞭。

她已經重新變成那個用盡全部靈魂和力量去暗戀一個男人的天真女童。

段沖迎著劇烈的風疾走,不知道自己將要前往何處。面無表情地搭乘地鐵,身邊沙丁魚一般擠滿瞭同樣面無表情的人們。如果硬要說他們有表情的話,隻能概括出兩種——疲憊和茫然。地鐵在城市地底呼嘯穿行,隧道裡漆黑一片,前途看不見任何光明。人們為何要在夜間出行?他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從何處來,又該往何處去……所有人唯一能做的就是直直地目視前方,隨從其他人前進的方向,放棄控制地滑向前方。

隻有一個孩子,一個大約五六歲大的漂亮的小女孩,被抱坐在母親腿上也不安分地扭來扭去,她撅起嘴各種吵鬧,還試圖伸手去抓站在她面前的段沖牛仔褲上懸掛著的粗重的銀色褲鏈,段沖用僅剩的百分之一的電量,低下頭瞇起眼朝小女孩微笑瞭一下,她立馬安靜瞭,瞪大瞭眼睛直愣愣地望著段沖。

她母親拆解不開她緊抓著段沖褲鏈的小手,無奈笑道:“這丫頭,就喜歡長得好看的哥哥姐姐,不好意思啊……誒,你放不放手?一會兒人傢大哥哥要下車瞭怎麼辦?把你送給他嘍?跟人傢回傢要不要啊?”

這根鏈子是小小送給他的。幾十塊錢的地攤貨,從淘寶網站上買來的。但拿到禮物的那一刻,段沖就毫不猶豫地解下自己原來那根價值好幾千塊的名牌貨,換上瞭這一根。然後就一直戴著。喜歡它沉甸甸地拍打著腰臀和腿部的感覺。可以說那是有點兒色情的隱秘感覺,甚至比以往同各種各樣的女孩床笫纏綿時的情欲刺激來得更加強烈。從沒對小小說過自己這種感受,她看起來那麼清純,也許會嚇壞她。現在……以後再也不會有機會瞭。

小女孩牢牢抓著鏈子不肯松手。站臺就要到瞭。段沖突然伸手按下鏈子兩頭的掛扣,迅速把鏈子從牛仔褲上解瞭下來,交付到小女孩的手中,挑起眉毛笑瞭笑,“你喜歡,哥哥就送給你。”

地鐵到站,自動門打開,段沖隨著洶湧人潮一起朝外走去,女孩母親詫異地在後面喊:“喂!這怎麼可以啊……快還給人傢……喂小夥子……你等等……”

段沖快步疾跑上樓梯,置若罔聞。有什麼不可以?沒什麼不可以。她的心已經不在我身上,所有的牽絆都留不住她瞭。面對痛苦最好的方式,就是以最快的速度離開,絕對不可以沉迷。隻是一根廉價的鏈子而已啊……走到哪裡都可以買到啊……隨隨便便就可以買來幾百幾千幾萬幾億根啊!有什麼不可以!

一口氣沖出站臺,直奔上地面,夜仍在繁華到奢靡的龐大城市裡無邊無際地蔓延。段沖倚靠在墻邊,從褲兜裡掏出煙來,點燃一支銜在嘴邊深深吸瞭一口。抬腕看瞭一下手表,連八點五十分都還不到。這沒有盡頭的漫漫長夜,清醒得讓人簡直就想操他媽的燥熱的夏季長夜,該如何度過?

左前方不到三四米的花壇邊,一對熱戀中的小情侶正緊緊摟抱著接吻。雖然吻得毫無技巧、生澀極瞭,但看起來卻仿佛比世界上任何一對情人都更甜蜜。段沖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纏綿的側影看瞭一會兒,聽見源自身體內部的空洞的哀鳴聲和怒嘯聲,不知道被什麼力量所支配,迅速抽出手機翻查瞭一下號碼,猶豫一秒鐘後按下瞭呼叫鍵。

“喂?……沖沖?是你麼?嗨,你好……你好久沒打電話給我瞭……我還當你忘記我瞭呢……”聽筒裡傳來一個女子略帶沙啞而顯得十分性感的笑聲。

“你一個人麼?我想見你。馬上。”

女子在電話那頭沉默瞭會兒,似乎在斟酌是否該先笑罵他幾句,但嘆瞭口氣,還是幹脆直接地回答道:“……我一直都想見你……你來吧。我在傢呢。一個人。”

段沖直接掛掉手機丟掉煙蒂,從那對熱吻的小情侶身旁擦過,走到街邊伸手去攔出租車。

因為太久沒來,連門牌號碼都記錯瞭,跑到第二幢樓才敲對門。

女孩從猛然拉開的門後出現,濕漉漉的頭發和嬌艷的紅唇都散發著剛剛洗完澡後的清爽香味,身上裹瞭一條潔白的浴巾,底下什麼都沒有穿。她看瞭看面色冷峻的段沖,什麼話也沒說,嚶嚀一聲抬起手臂環繞上他的脖子,踮起腳尖仰起頭,親吻上他的嘴唇。火焰瞬間就升騰起來瞭。

段沖也什麼話都不想說,伸手一把扯掉女孩身上的浴巾,另一隻手近乎粗暴地揉扯著她濃密得如同漆黑海藻一般的長發,霸道卻又無比溫柔地深吻下去,不停地吻,女孩如同雌豹一般沙啞而野性地呻吟起來,幹脆縱身一跳撲上來,白蛇一般纏繞住段沖的身體,段沖緊緊托抱起她芳香柔軟的軀體,快步走向房間……

火焰燃燒時,會用盡全部的氧氣,釋放出奪目的光亮和熱量,把介質化為灰燼,最後坍塌為一片虛無。

身體,有時候比心靈更知道什麼叫寂寞。男孩不願意在心靈上作過多糾結,他會直接選擇動物本能一樣的接近、纏綿、對峙、撕咬……但如果在最後一刻喊出的是另一個人的名字,隻會令寂寞顯得更加冷。

女孩完全處於迷失自我的癲狂狀態,她並沒有察覺。

但段沖知道自己模糊的抑制不住的喉音呼喚的是誰。

下瞭床,套上牛仔褲,兄弟一樣揉瞭揉她蓬亂的發,然後告辭轉身。女孩滾在床單裡,咕噥著朝他扔去隨手摸到的一隻電視機遙控器。段沖笑著偏頭躲閃,眼明手捷地接住,輕輕地放在桌上,反身出門。

時間是晚上十點半,夜色潮水般在街道上洶湧四溢。身體變得很輕,輕到簡直可以飄起來,浮向太空。

為什麼身體會這麼輕?段沖習慣性地去拽牛仔褲上的鏈子,卻發現它已經不在瞭。突然想起來,那根沉重的廉價的鏈子已經被他送給地鐵裡遇到的一個陌生小女孩。段沖怔住瞭,停下腳步在原地佇立。

身旁車站的巨大燈箱廣告牌上映現出的是一張新西蘭的旅遊海報。小小曾經因為喜歡電影《指環王》而對新西蘭絕美的自然風光充滿瞭憧憬。段沖曾說,以後一定會帶她去那裡數草原農場上的牛羊,看黑色礁石被白色海浪拍打的孤零淒慘的模樣……小小說:“那麼遠,坐飛機累也累死瞭,我才不要去呢,看看海報就當做我們去過瞭吧……咔嚓,好!我已經把圖片保存在記憶裡啦。”

那一刻的她,曲起食指敲敲自己的腦袋,滿臉都是可愛到叫人心疼的傻模樣。

路邊攤在賣烤羊肉串,以往這是段沖最喜歡的街邊零食,老美的BBQ總是沒有那麼美味的孜然調料。但自從和小小戀愛之後,她就死磨硬纏地不許他再吃,據說致癌物質恐怖超標,然後就學著自己燒紅燒羊肉,研究怎麼加入孜然調料也能配出段沖喜歡的味道……其實根本就是亂搞嘛。

還有那些枝葉茂密的法國梧桐樹、街對面坐在長椅上麥當勞小醜身邊留出的空位、行色匆匆的女孩曳地飄揚的白色棉佈長裙……看見什麼都會想起她,聽見什麼都以為是她。過往所有的細節是柴,憤怒、忌妒、失落、絕望是地獄的火種,現在它們聚合起來瞭,以吞噬一切的姿態氣勢熏天地燃燒。在這狂熱能量之下潛藏著冰冷的痛苦。這種痛苦是即使同其他女孩上床也無法消除的,隻會帶來更多對自己的嫌惡。

有些東西,真的追不回來瞭嗎?真的就這樣呼嘯而去瞭嗎?

段沖轉身到路邊攔下一輛出租車,低聲叫司機以最快的速度去到地鐵站,他剛剛離開的那個地鐵站。還有二十分鐘就是末班車瞭。段沖以百米沖刺的速度一路從自動扶梯上奔下,到服務臺問詢處追問有沒有收到過一對母女拿來的一根褲鏈。中年阿姨甚至不知道什麼叫“褲鏈”,皺緊眉頭反問他是不是褲腰帶……段沖幹脆放棄解說,連交通卡都顧不及刷,就在乘務人員驚愕的叫喊聲中縱身跳過檢票臺欄桿一路往下,疾跑到之前出站的地鐵月臺,瘋子一樣奮不顧身地跳下站臺,站在漆黑一片的地鐵隧道中央,憤怒狂野地大聲喊叫:“滕小小,你這個白癡——你快給我回來啊——給我滾回來啊——”

你給我回來。給我回來。給我回來……

你給我回來。給我回來。給我回來……

黑暗隧道裡傳來的隻有隆隆呼嘯的風聲。

這是萬丈深淵,這是空無一人的山谷。就算你站在鐵軌上拼上性命喊上1000年,也不會有人回應吧。

第二天去報社上班,幾個同事正笑鬧著在網上看微博,有人招呼段沖:“嘿,哥們兒快來看!昨天晚上有個白癡跳下地鐵7號線魏文路站,站在隧道裡發癡一樣狂喊,周圍人都以為他要自殺,結果他又自己爬上來瞭哈哈,有人拿手機拍瞭一張照片傳到網上,不過晃動得厲害,好模糊……如果我們在現場,就該拍得清晰一些,今天也算有條小花邊新聞瞭……標題叫什麼比較爆點?‘地鐵驚現狂嘯帝’?”

段沖開啟自己的筆記本電腦,淡淡對同事道:“哦。你們說的那個白癡狂嘯帝,就是小弟我。”

同事們愣怔瞭一下,全都不信地狂笑起來,“……你這傢夥哈哈……看身形還真有點像呢哈哈哈……”

開完編輯碰頭會,社會新聞部主任分派完當日的工作,段沖收拾錄音筆照相機,預備出動去采訪一條關於超市部分商品調整價格的新聞,前臺接待打電話進來:“段沖,有人找你,在休息區等。”

心臟猛烈跳動瞭一下,那是誰?會是小小麼?

段沖定瞭定神,放下的手邊東西開步去休息區。

坐在休息區靠窗沙發上的不是滕小小,而是一個男人。身穿簡單的T恤和灰色長褲,隨隨便便坐著就很有氣勢的男人。段沖愣住瞭。那竟然是路志鈞。

段沖看見他左手上還纏著白色紗佈,不由下意識握瞭握自己的右手——手掌上也包裹著白色紗佈。兩人的傷,都是被同一把匕首割出來的。他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工作的?通過多少關系摸查過來的?他來這裡究竟想幹嗎?段沖心中疑慮和戒備叢生。

路志鈞一見段沖進來,就站起身來微笑道:“很抱歉突然造訪,小段,我費瞭不少周章才找到這裡,希望你不要見怪……那天你走後我們就沒有聯系過……我不知道你的近況如何……我想來看看你……原來你在這裡做記者,很好,我年輕時也對新聞采訪工作有著濃厚興趣……”

看路志鈞謙和的神情,段沖有點兒明白他的意圖瞭,路志鈞不是來找他麻煩的,而是出於某種歉疚和善意來作彌補的,或甚至其中還包含有同情和憐憫的成分。這些玩意兒,段沖最鄙視不過,根本不需要。

“路先生,我開門見山瞭好麼?我想說——我和您兩不相欠,我們也井水不犯河水。為什麼不您走您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以後再不相見瞭呢?這樣是不是對雙方來說都比較好?”段沖直截瞭當地道。

路志鈞看瞭看他巋然不動的臉,輕輕搖頭道:“其實你並沒有原諒我,對嗎?”

“那就是我的事情瞭,與您無關。”段沖的話語聲是客氣而冷漠的。從某些方面來說,他是有點兒敬服路志鈞的,但更多的還是厭惡。因為眼前的這個男人曾經那麼不講道義地背叛、欺騙瞭自己的父親。固然父親的破產、疾病乃至死亡,也可以說是個人行事不夠嚴謹、健康運勢不濟等造成的,但從感情上,段沖依然覺得路志鈞和張泰極兩人難辭其咎。放棄復仇行動出自善念和理智,但和仇人握手言和卻絕沒有可能。

路志鈞稍一沉吟,就知道自己再說任何話都是無益。眼前的男孩不過比自己兒子路芒大兩三歲,但他從十幾歲起就獨自一人奮戰至今,沒有父母關心,沒有傢庭溫暖,一切自給自足,如同荒原上的孤狼,他很清楚自己要什麼,以及通過什麼樣的方式去得到。所以如果他現在拒絕,那就絕對不是擺擺姿態而已。自己來的一路上,都在醞釀要怎麼開口來幫助提攜他,比如邀請他來自己旗下公司擔任重要職位,或是出資讓他去做想做的事業,甚至通過他在《濱海日報》投放廣告或贊助以提高他的地位……作為一個商人,路志鈞在心裡定下瞭一個價碼,願意在這個范圍內為段沖做任何事情。這個價碼是5000萬。

而此刻這情狀,令路志鈞非常明白,自己開出的任何價碼不僅不足以博取他的原諒,更是對他和他死去父親的侮辱。這個原諒,雖然僅僅是內心深處的一個意願,細微到不能創造出任何有形的物質財富,帶不來一分金錢,但要贏得它卻要比賺取全世界所有的金錢都更艱難。

“好的,小段,我完全理解並尊重你的意思。我不會再打擾你的生活,但我希望你知道,雖然你父母不在瞭……我也……其實我完全沒有資格這樣說,但我希望你知道,你不是孤獨一人的。任何時候,隻要你需要,我會為你提供任何幫助、做任何事。我不求你原諒,人都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即使你原諒瞭我,我內心的愧疚也不會減輕一絲一毫。所以,我不求你原諒。我隻是要自己記住,自從你父親的事情發生之後,我就一直警告自己要記住——要對所做的任何事情所帶來的後果充分估計,並擔負起責任。”

段沖沒有說話。

路志鈞望著他年輕英俊、桀驁不馴的面龐,輕輕道:“我會認真接受你對我的恨。此生。”

夏季的天空總是美得令人想落淚。沒有任何理由,單純就因為那無垠寬廣、沒有邊際、無可形容的浩瀚吧。暮色變幻得那麼神奇。蔚藍、黛青、鵝黃、月牙白、櫻桃粉、火燒紅、艷赤金……在億萬年不死的天空下,城市、文明、蒼生、情感都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段沖完成瞭一天的工作,從報社大樓裡走出來,剛給自己點燃起一支煙,就透過裊裊煙霧望見在街對面的茶餐廳門口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那是自己所鐘情的女孩兒、自三天前一別之後再也沒有聯系過卻一直神思牽絆的女孩兒——滕小小。此刻她正凝望著報社大樓門口,分明是專程在此等候他的出現。段沖不管馬路上正在疾馳的汽車,不管司機們的高聲怒罵,拔腿飛快而靈活地橫穿過去,劈手把小小緊緊擁抱在懷中,幾乎要把她嬌小的身軀整個地鑲嵌進自己胸膛裡去。

小小在輕微地扭動掙紮。段沖卻把她抱得更緊,幾近哀憐地懇求道:“……你來這裡,我就高興得快要瘋瞭,也許你是要來和我當面分手,把話講清楚的……求你,現在什麼話都不要說,好麼?你說什麼我都會接受,但就這一分鐘,求你讓我再抱你這最後一分鐘……”

小小不再掙紮瞭,垂下手臂放松身體,就在周圍路人好奇目光的註視下任憑段沖緊緊抱著她。也許此刻的兩人活像兩隻滑稽的無尾熊。更不要提自己一路跑來,渾身都是塵土和汗珠,而段沖卻剛從空調房裡走出來,渾身散發出植物一樣清爽微涼的味道。

“……段沖……”也不知道一分鐘過瞭沒有,漫長的頃刻之後,小小終於忍耐不住嘀咕道。

“——噓噓——”

“……那封信……”

“噓噓噓!!!!!!!!”

“……你聽說我呀!那封信……我帶來瞭……”

段沖放開小小,緊握她的肩膀,緊張地凝視她麋鹿般潮濕明亮的眼。

小小從機車包裡慢慢翻找抽出那封信,遞到段沖面前,虛弱微笑道:“……我沒有拆開看……你信麼?”

段沖愣怔瞭足足有十秒鐘,從她清澈至底的眼眸中重新望見瞭羞怯卻堅定的神情。段沖說不出話來,隻能再一次把小小緊緊攬進懷裡。此刻任何言語都顯得多餘。這大概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真正同一個女孩“合二為一”的巨大喜悅感。

因為他明白,聶傢梵在她心中占據的分量有多重,對她來說,那是令她痛到心肺俱裂的過往,也是甜蜜到令她永難忘懷的初戀。聶傢梵七年前提到她的信箋絕對是世界上最可怕的誘惑,她已經持有在手三天,卻始終沒有拆開看。這三天裡的每一秒鐘都是難以想象的煎熬和考驗。

她柔柔弱弱一個人,沒有他在身邊,艱難地走瞭過來。走向瞭他。

“……但是,我還沒有完全原諒你……”小小低聲道。段沖身上好聞的味道令她暈眩。

段沖挑起眉毛邪邪地笑瞭笑,完全恢復瞭他原本玩世不恭的樣貌,“好的,我接受你對我的恨。我也不想活太久,七十歲足矣。這一生,從此刻開始,請你務必恨足我四十七年……”

“你知道我同他住在同一片社區,是吧?”美麗暮色中,小小和段沖牽手行走在行人熙攘的街道上。

段沖點點頭,“他在信中有提到你是他的鄰居……”

“我看瞭看信封,發現他所留的地址是那時工作的鋼鐵廠的地址,沒有傢庭住址。”

“對。他和我媽媽的通信是秘密的,沒有讓其他人知道。”

小小沉吟瞭一下,緩緩道:“……有時我們見面後你送我回傢,我也總是讓你送到車站為止……其實,你非常清楚,我住的地方,也就是你外祖父和外祖母居住的地方……是吧?”

“小小,我們能不能不要談這個?”段沖臉上呈現出一點不太舒服的神情來,“我知道,也許他們仍然住在那裡,但我並不想見到他們。他們是為瞭要所謂的面子可以趕我母親出門的人。那一年我媽媽才十七歲。後來我媽媽在異國經歷過怎樣的磨難,他們不聞不問,毫不關心甚至根本不想知道。他們早就已經同我母親斷絕瞭所有聯系,從二十四年前開始,從我出生前開始,我們和他們之間就已經不再有任何親緣關系瞭。對於他們來說,我母親、我父親,還有我,都是不存在的。”

“……他們搬傢瞭,大概五年前吧,就是在聶傢梵……出事之後一年,他們就搬走瞭……那一年裡,他們看起來蒼老瞭很多……到現在,你外祖父應該有七十多歲,外祖母也有六十多歲瞭……他們年事已高。”

“滿大街都是七十多歲的老爺爺和六十多歲的老奶奶。”

“但他們……”

“他們沒有什麼不同。”

“好吧——”小小嘆瞭口氣,畢竟這是段沖的傢事,他有他個人的意志和意願,別人怎樣也強迫不來的。

“小小,這個——”段沖從牛仔褲兜裡抽出聶傢梵的信來,“你把信還給我瞭,你希望我怎麼處理?”

小小臉上浮現出一絲不自然的神色,喃喃道:“……我不知道。我沒想過……”

段沖站定瞭,犀利的目光搜索著,牢牢註視她隱藏著憂鬱神情的眼,“我們必須得想想該怎麼辦。我可不是言情劇裡的那種娘娘腔男人,故意偽裝大度地、拖泥帶水地哄騙女朋友說:好啊,我會給你時間去忘記他,一年夠不夠?兩年夠不夠?要不要三年?即使你忘記不瞭他,我也依然會在你身邊……全是白癡全是唬濫吧?現實生活中,沒有一個男人可以忍受自己女朋友心裡還裝著另外一個男人。你要知道,戀愛中的男人全是最自私、最霸道的怪物。”小小沉默不語。段沖想瞭想接著道:“……我以前沒有談過戀愛,我也不懂得該怎麼和女孩做朋友。此刻我也不願意虛偽地站在‘為你健康為你好’的立場上遊說你。我隻是在想,我們在一起後,就肯定和以往的自己都不同瞭……”

——是的,一定要和以往的自己不同瞭。

——三天前那個晚上發生的事情,以後絕對不可以再發生瞭。

——因為兩個人在一起,就會變成一個全新的合體,雙方都要學著約束和放棄。

——會很艱難,異常艱難。但終究是值得。

“小小,你曾經罵我說,我把爭奪你心中至愛位置當做是一場情感錦標賽。你看人很犀利哪,男人都是爭強好勝的動物。但這並不完全。我知道對你來說,初次喜歡的人有多麼重要,人都說少年時期的愛戀最刻骨銘心,我卻一直想著要消抹掉他刻劃在你心上的痕跡,取而代之。因為我覺得那並不是愛,而是某種非常殘忍的傷害。你對於工作和生活顯得很理智,而對於情感卻過於封閉和幼稚,你對真實的感情充滿恐懼,寧可把那麼珍貴的情感寄托給一個死去的人。我的確是忌妒他。真是忌妒他!因為他留下一個完美無缺的遺像就上瞭天堂!我把這封信給你,也許也是希望你明白,聶傢梵並不完美。他喜歡過你啊,就在愛著安冉的同時也很不專一地對你動過心,他不是什麼感情忠貞的神!他隻是個也會被漂亮小女孩吸引的普通男人!看清楚這一切,認識到什麼是幻影,你會失望,但這不會摧毀你。而所有無法摧毀你的東西就隻能讓你變得更堅強。無論你對我是愛是恨,你該為自己而堅強。沒有一個男人有資格成為你永遠膜拜的神話……我說瞭這麼多,你明白瞭麼?……”

小小抬起頭來,“……你來決定吧……你說我們該怎麼處理?”

段沖摸瞭摸小小的眉毛,輕聲道:“你那時候參加瞭聶傢梵的葬禮嗎?”

“……沒有……”

“我也沒有。因為沒有告別過,所以才始終無法放下。要放下一個人,必須同他真正地告別一次。我們倆為他舉行一個小小的告別儀式吧。再多不舍,從此也要決然放下。”

敬唵寺是位於濱海市中心地帶最大最宏偉的佛教寺廟,日日夜夜,香火始終絡繹不絕。

段沖向法師借來瞭一個古舊的銅盆,雙手平舉,把聶傢梵的那封信鄭重擱進去。小小站在他身邊,肩上落滿瞭明晃晃的月光,她凝望著段沖所做的一切,凝望著那封信,咬緊唇強自鎮定自己不發出聲音。

段沖從褲兜裡摸出Zippo打火機,看瞭看小小,就打消瞭讓她來點燃的念頭,咔嚓一聲點著瞭火石。藍色火苗在掌心活潑舞動,仿佛一個不諳人事的天真精靈,由它來扮演一個連接陰陽兩界快遞員的角色,是否太過熱烈、太過溫暖瞭一點呢?

段沖在心中對聶傢梵輕聲低語說:“……你的信,現在我寄還給你。小小,就請你放手把她交給我吧。放開你們之間的牽絆,舅舅,請安息……”

然後他用溫暖熱烈的火苗點燃瞭信封一角,陳舊幹脆的紙張飛快燃燒起來,頃刻間化為片片飛舞的黑色蝴蝶,裊裊青煙混跡在四周無數香客向上蒼、向亡靈祈福祝禱的煙火之中,飄搖直上消散在無盡夜空。

段沖轉身,看見身後的小小情難自禁地淚流滿面,卻一直強忍著啜泣不想讓他發現。

段沖摸瞭摸她的眉梢,拿起先前擱在旁邊青石板地上的一瓶冰鎮可樂,擰開瓶蓋,把信紙焚燒後的紙灰撒進去。小小睜大瞭模糊的淚眼,不解地看著他把可樂瓶舉到唇邊,一氣痛飲到底,然後低沉清晰地說:“我已經把它全部吞下去,以及所有你的黑暗往事,都吞進瞭我肚子裡。你不必再去想,因為今後有我和你在一起。”

《小祖宗(最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