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祖宗2:命運之輪 第4章 穿越1985驚恐相親記

暑假開始瞭。滕多多不負眾望地考出一個可怕的成績,毫無懸念地一腳跌進一個垃圾高中。但至少他成功地初中畢業瞭,沒有留級成為下一屆的問題生。至少初中校方老師松瞭口氣,可以用富餘的精力微笑著安慰學生傢長滕正齡和侯藍:“男生隻要上瞭高中就好瞭,上瞭高中就開始發力瞭呀,男生都是後來居上的。將來考上一個好大學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滕正齡和侯藍很虛心地點頭表示同意,又很謙遜地搖頭嘆息:“哪裡考得上大學……這樣的成績……”

但這是謊言,是夫妻間僅剩下來的為數不多的幾條默契之一。如果不想讓兒子上大學,直接送去讀技校就好瞭,根本沒必要念高中。滕多多的學習成績比起姐姐滕小小來,那是差瞭十萬八千裡,但滕正齡和侯藍還是想咬咬牙把傢裡有限的財力集中投放在兒子身上。如果隻夠讓一個孩子讀大學,那肯定就是兒子。

“老師都說瞭哦,男孩上瞭高中就要開始發力瞭。你要爭氣點兒,三年後一定要考上大學。不然將來工作也找不到,老婆也討不到!我們都老瞭,沒有能力再管你瞭……”

滕多多不耐煩地蹙著眉頭,對著鏡子擠下巴上的青春痘,學習上發不發力他不想費心去計劃,滿臉發出來的青春痘才叫他真正煩惱,“煩死瞭你們!考什麼大學找什麼工作啊!你們做人就和做甲殼蟲一樣,規律簡單、萬年重復,一點個性都沒有!考上大學又怎樣?306室張傢伯伯的兒子喏,復旦大學畢業的,不照樣在傢待業到現在啊?前面一幢樓裡李傢姆媽的女兒,在什麼外國人開的公司裡工作的,還不是說炒魷魚就被炒魷魚瞭!哼,別以為我什麼都不懂不知道……”滕多多正處在變聲期,一開口就是粗糲刺耳的公鴨嗓,“其實人生在世,神馬都是浮雲,如果要給力,唯有感情最寶貴……”

猛然發現自己說漏瞭嘴,多多心虛地急剎住車,瞥瞭媽媽侯藍一眼,幸好,她正埋頭清掃床底下的地板,沒註意到。爸爸和姐姐都不在屋子裡。多多咳嗽瞭一聲,假裝鎮定地走向門邊,趁著媽媽彎腰低頭的空當,輕手輕腳從掛在門背後的姐姐的機車包裡摸出錢夾,從裡面抽出瞭幾張十塊的,揣進自己褲袋,然後輕巧從容地閃身走瞭出去。

楠靜路步行街上的TOM熊遊戲機房門口,多多滿面春風地同一個抱著棕色玩具熊的女孩並肩走出來。

女孩子是多多的同班同學,今年也不過十五六歲,長得挺好看,面容底子不錯,身材也窈窕,隻是同自身年紀不相符地化著濃妝,長長的假睫毛和深灰煙熏妝讓她看起來有點兒風塵早熟。但一開口,就暴露瞭其實還是個小P孩:“……你最笨瞭喏,人傢想要那個白色的熊熊的呀,你就抓住瞭這個卡佈奇諾色的……你最笨瞭,比熊熊還要笨……”

“咖啡色不是挺好的?以後我們高中要分開念瞭,不能像初中時那樣天天見面瞭,萬一你想我時,就親親這個熊,把它當做是我……白色的一親就臟掉瞭,還是咖啡色的好……”

女孩子停下腳步,低下頭沉默著不走瞭。多多回轉身去看她,嚇瞭一跳,隻見她眼眶裡有大顆的淚珠掉下來,啪嗒啪嗒落在咖啡熊毛茸茸的腦袋上。女孩竟然就在人來人往的步行街上哭泣起來。

多多趕緊張開臂膀抱住她,焦急地安慰道:“都怪我不好!不該說什麼要分開、不能天天見面什麼的。我們還是天天見,好嗎?我每天放學就來你傢樓下等你,或是到你們校門口來看你,好嗎?你不要哭瞭啦,你一哭,我整顆心就像是被揪緊瞭一樣,都快要碎瞭……我很愛你的,你知道的!”

所有肉麻的話,在這個年紀都是說得出口的。這個年紀的“愛情”,可以讓女孩前一秒鐘還在笑,下一秒鐘就敏感傷感起來,不管不顧在眾目睽睽下流眼淚,同時可以讓一個滿臉青春痘公鴨嗓的男孩情意綿綿地說出瓊瑤劇裡才有的對白。這個年紀的眼淚和愛,都是很豐盛的,可以毫不吝嗇地給予,同時也毫無畏懼地全盤接納。

“多多?!你在這裡幹什麼?”

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周圍喧囂的人聲中越眾而出,冷不丁讓多多緊抱著女孩的臂膀抖瞭一抖,是姐姐。

滕小小穿著一襲白色連衣裙,挎著萬年不變的陳舊機車包,面帶狐疑神色,裊裊婷婷地快步走過來。

多多覺得十分懊惱,為什麼約會總是會被姐姐撞到?姐姐倒也不會去打小報告,但她最會說教,這比打小報告更討人厭,而且還會有個人幫襯著和她一起說教,這個人就是打死她都不承認有任何貓膩的“死黨”葉子懸。她總是裝得一本正經,從來都說和葉子懸是“鐵哥們兒”,小蔥拌豆腐,清清白白。但以滕多多的理解,男的女的之間哪裡來什麼“純潔的友誼”“清澈的男女關系”?如果葉子懸沒想和姐姐談戀愛,他幹嗎花費那麼多時間和心力盤旋在姐姐周圍?早都不是鄰居和同學瞭,一個念大學,一個在打工,他們兩人的世界已經完全沒有任何關鍵性交集……偏偏姐姐就是死鴨子嘴硬,從來都說沒對象,不戀愛……把自己搞得跟尼姑一樣,同時還要推行修煉標準,希望弟弟也最好做和尚……什麼人啊這真是!

多多站穩瞭腳跟,仍然抱定懷裡的姑娘不松手,深呼吸一下,運瞭運丹田裡的真氣,再用力清清嗓子,作好所有準備,打算如果姐姐沖過來很不給面子地又要扯他耳朵,或是嚷嚷什麼“你個小東西怎麼這麼讓人不省心啊,你早戀啊,所以學習成績上不去啊……”之類的八婆話,他就要狠狠還以顏色,當街怒吼回去:“——你有沒有人性?你再不好好去談個戀愛,就要變成沒人要的老處女瞭!囉唆的八婆——”

多多繃緊瞭下顎等待交戰,但姐姐走到跟前,看瞭看弟弟嚴陣以待的嚴肅的臉,和他懷裡女孩假睫毛上掛著的晶亮的淚珠,微微皺瞭皺眉,牽動瞭一下嘴角,居然笑瞭笑,嘆瞭口氣道:“……不要玩得太晚瞭,媽還在傢等你回去吃飯呢……”然後就自顧自繼續朝前走瞭。

滕多多驚訝地瞪大瞭眼,仿佛剛剛看見火星人登陸楠靜路。

小小扭扭捏捏地朝前走瞭,一直走出很遠,還不時回頭望一下,生怕弟弟多多會盯她的梢。她正趕去同段沖看電影的途中,怎麼可以讓弟弟這個惹禍精知道。

“你怎麼可以繼續和那個王八蛋談戀愛?你怎麼就能這麼輕易地相信他、原諒他?他可以騙你一次,就可以騙你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你怎麼連這麼簡單的邏輯都看不透?!”坐在奶茶鋪門口的綠色大太陽傘下,葉子懸臉色青白,眼睛裡像是要噴出火來,滿臉是痛心疾首的表情,“……難怪最近兩個禮拜我想找你見面都要提前預約,幾次三番爽約,我還當是你們老板總支使你加班呢……卻原來是和姓段的那小子在一起。你應該果斷和他徹底拗斷關系,以後不許再見面!”

小小無奈地看瞭葉子懸一眼,差點想喊他“爸爸”。自己親生父親倒從來不替她操這份心,甚至從來不替傢事操一點心,可青梅竹馬的死黨管得倒寬,居然斬釘截鐵地說出“以後不許你們再見面”這樣高標準嚴要求的話來,簡直叫人為之絕倒。

“……段沖他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樣……你不覺得他向我坦白一切比繼續隱瞞更需要勇氣嗎?”

“這正是他有心機、城府深、為人陰險的地方。”沒想到葉子懸水瓶座的懷疑派本性爆發得如此徹底,以前怎麼沒發現他對誰有過這樣深刻的敵對意識啊?“你太天真瞭,小姑娘!他就是想要和你在一起,所以才故意拋出所有賭本來下註,他就賭你會為此而感動。你信他,你就輸瞭!他對你簡直瞭如指掌。小小,你是那麼善良那麼單純的女孩,絕對不可以同他這種情場老手過招。現在你身上某些東西吸引瞭他,他會用盡心機和花招來博取你的同情、信任和愛戀。等到有一天,他對你不再有感覺瞭,就會毫不眷戀地走向另一個女孩……或甚至,他對路傢還有難瞭的仇恨情結,他暫時不想放棄你這枚棋子……你何必用自己的感情、自己的心去冒險呢?你以為你還能夠再承受一次傷害嗎?你以為你還能夠扛得起嗎?!”

葉子懸的分析太可怕瞭,邏輯清晰,論據充足,絕對辯證,從理性的角度是無法去駁倒的。

“我害怕的……你說得完全正確。我不能承受的,我的確是扛不起的……”小小隻能動用感性來回應,隻有唯一一個理由能夠解釋這一切,“——但我真的愛他。我無法為瞭躲避傷害而讓自己不去愛他。剛開始我就知道他是那種狂放不羈,不會為任何女孩停留的人。但隻要他願意留在我身邊,我就隻能攤開掌心接受他。我希望他永遠留在我身邊……假如有一天他離我而去,我想我會崩潰。如果真的到瞭那一天……真到瞭那一天,你可不可以不要罵我?”

葉子懸刷地站起身來,滿臉憤怒和憐憫的神情俯視著眼前這個愚蠢沒頭腦的小姑娘,冷冷道:“我當然不會罵你。因為我不會再理你。就讓你自己去碰個頭破血流吧!”

這一次不歡而散之後,葉子懸竟然像是真的生氣瞭,將近兩個禮拜沒打來電話、沒發一條消息瞭。但近來嘉羽國際貿易公司承接瞭大量項目,業務異常繁忙,一周裡往往要加三天班,小小也無暇去顧及葉子懸的無名火。更何況段沖剛入報社當記者,在這個行業,新進前三年都被稱為是“吃蘿卜幹飯”的,意思是當學徒工,不僅是部門主任領導,還有所有資深記者編輯都可以指派你任務,你想做好工作,隻有三句話:一要在現場!二要在現場!三還是要在現場!偏偏段沖還挺喜歡這份工作,所以他不是在采訪新聞的現場,就是在前往新聞現場的途中。小小剩下不多的業餘休閑時間就完全為瞭段沖的作息節點而更改。如此一來,同葉子懸、沈櫻見面的次數自然大為減少。而處在熱戀期的小小,沒有對這樣的狀況多在意。

小小隻小心翼翼地顧忌著一點——暫時還不想讓父母知道她在戀愛。

不是她對段沖沒把握,而是她對父母的反應沒把握。因為父親滕正齡和母親侯藍在同一個屋簷下不離不棄地彼此折磨瞭近二十年,時而持久冷戰,時而爆發熱戰。在一個毫無幸福感可言卻又沒有完全破碎的婚姻裡面,父母對女兒的戀情會有怎樣的說法,那是難以猜度的。也許是粗暴的幹涉和禁止,也許是冷冷的無視和漠然。無論哪種反應都是小小所無法接受的。最好的朋友已經給她的戀情下瞭詛咒,所以,至少希望能得到傢人的祝福。但小小又冷靜地判斷道:我的希望是不可能實現的。

所以,睡著瞭的狗,就還是讓它繼續睡下去吧。

直到狗驚醒狂吠,再也沒有辦法隱瞞的那一天。

八月上旬異常燥熱的一天,瀝青馬路都快被烤得融化瞭,小區門口的大樹下也沒有多少乘涼的人。即使是平民集中的老式社區,鄰舍們在這樣炎熱的天氣裡也都咬咬牙開空調降溫瞭。從窗口望出去,對面樓大多窗戶都緊閉著,暗淡的玻璃裡面是看電視的大人和玩電腦的孩子們的模糊剪影,傢傢戶戶的窗臺下,隻有空調室外機在呼啦啦地轉動,朝空氣裡釋放出更多熱量。而小小傢還敞開著窗戶,屋子裡,陳舊的吊扇疲倦無力地在天花板下轉動,絲毫不覺得涼快,似乎隻有些許灰塵落下來,飄進眼前的面粉裡而已。汗水如同小溪一樣順著額頭、面頰、脊背流淌下去。

小小正和媽媽侯藍兩人沉默著包餃子,兩人似乎都在想各自的心事。

“……你知道住在弄堂口37號裡的費媽媽吧……”過瞭良久,侯藍突然開口問道。

當然知道。怎麼不知道。老社區裡三姑六婆風起雲湧,你方唱罷我登場,隻要一條舌根在,無風也在平地攪起三層浪,更不要說這裡會聚瞭幾百條蛟龍樣毒舌。

但即使在本社區這樣群星璀璨的“八卦流言谷”裡,費媽媽依然稱得上個中翹楚。她身高一米六〇,體重一百八十斤,無論從哪個角度觀察,都是恐怖悍然的圓形物體,令人驚嘆她具有這樣的自重,移動速度還是異常迅疾。經常一分鐘前還在張傢串門從娛樂新聞講到本區緋聞,一分鐘後就出現在李傢發起拒交物業費的串聯活動。口語詞匯豐富,情緒飽滿多變,從言辭到肢體語言都可歌可泣,充滿蠱惑人心的力量,可以極度渲染,可以顛倒黑白,可以翻江倒海,可謂姑婆界的南天霸。

小小瞬間有點提防,逼緊喉嚨“嗯”瞭一聲。

“她人面極廣,各種渠道的消息都有。今天早上買菜時碰見費媽媽瞭,她和我說瞭一件事。”

“啊?”小小覺得身上的汗正在凝結變冷,拼命回憶自己同段沖逛街時有沒有可能被鄰居看到。

“費媽媽問我你現在有沒有男朋友……”

狗醒瞭!狗醒瞭!

小小隻覺得耳內一陣嗡鳴,過瞭一會兒才聽見媽媽自己接下去道:“……我說沒有。她就說她表姐傢的兒子想找對象,那個男孩今年三十一歲,獨生子,工作也不錯,在一傢國營單位裡搞技術的,鐵飯碗有保障。眼下和父母一起住在金岸區,上隻角好地段,雖然也是老房子,但那個路段馬上要拆遷,據內部可靠消息說,再過半年就要凍結戶口瞭,就算不原拆原位,也能分到不錯的房子拿到補償金,可能有好幾百萬。假如你們談成瞭結婚,那就可以按兩傢人傢來申辦補償金和分房。我聽聽覺得真的還挺不錯的……”

小小趕緊推辭道:“我看還是算瞭吧,媽,我現在還小,工作上還不算穩定,說不定以後還要進修學習什麼的,完全沒有想過要結婚什麼的,還是等等再說吧……”

“費媽媽說,你今年已經二十一轉眼二十二瞭,年紀不算小瞭。很多女孩子在大學裡就把傢底殷實條件不錯的男孩都挑走瞭。現在要找個傢裡買得起房子、工作穩定又可靠的男人不容易的。她表姐的兒子也算是黃金單身漢,雖然比你大九歲,年齡上有點差距,但人是很實誠的,不然不會到現在都沒對象……我並不完全信她的話,但你們見見也好。我就希望你找個老實敦厚的人,千萬不要被一些油頭滑腦、不負責任的男人騙到……女人結婚,就是第二次投胎……小小,你第一胎這命,不算好。我望你在婚姻上能補回來……”

侯藍話裡隱去瞭很多言辭,這些省略掉的語言小小都懂得。媽媽的婚姻不幸福,歸結於父親不是一個忠誠於傢庭忠誠於妻子的男人。她現在判斷男人好壞的標準,就是“老實可靠”“絕對不花心”,加上傢裡有住房、工作穩定,聽起來簡直就是未婚界的閃亮巨星,隻怕手慢半拍被別人搶去。

“你去看一眼吧?費媽媽說她會安排好一切,讓你們倆見面。”

“……還是不要啦,相親什麼的,聽聽都覺得很尷尬……兩個人完全不認識……坐一起熬半天……”

“你不會是喜歡你們公司老板吧?!”侯藍警覺地朝女兒盯視瞭一眼。

“啊?沒有沒有!沒有的事!你怎麼會這麼想?”

“因為你近來總在加班啊,哪裡有那麼多的班可以加的?加班費也完全沒有……”侯藍對小小頻頻外出的各種跡象還是保持瞭靈敏嗅覺的,她早在心裡作種種推測瞭,“你們老板看起來很不錯,但他這樣的富傢公子,和我們不是一個層面上的,你控制不瞭他的,千萬不要被外表啊財富啊所迷惑……”幸好侯藍同沈櫻媽媽不同,沈櫻媽媽就像一個教練,主要協助女兒修煉的課程就是“怎樣駕馭富傢公子”,課程難度是從“資產300萬元級”開始,不斷朝更高目標奮進,永無極限。

“……我,我真的在加班,嗯,還有麼,有時同葉子懸、沈櫻他們一起玩……”小小不得不說謊瞭。

“你不會是在同葉子懸戀愛吧?”侯藍有些懷疑地看著女兒,“你們出去都是他買單嗎?他還在念大學是吧,不過他父母好像混得還不錯,傢庭條件也還是可以的……你們戀愛的話,我倒也贊成,到底知根知底十幾年,感情上有基礎……”

“沒有——”小小哭笑不得,“我們是朋友啊,出去都是AA制的……”

“什麼都沒有,那就去相親吧。不要加那麼多班,女孩子傢到底是要以傢庭為重的,工作事業說到底都是其次,我從來沒指望你做什麼女強人……既然沒和葉子懸戀愛,就盡量少和他玩瞭,既浪費時間又浪費錢。不是小時候,你們都成年瞭,不要玩出什麼事情來,將來傳出去名聲也不好聽……去和費媽媽表姐兒子見個面哦,就這麼定瞭。”

思瓶路上的圓源緣茶坊是二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的休閑業產物,同當時所有的茶坊兄弟一樣曾經風靡一時,所有趕時髦的濱海人都跑進茶坊裡“劈情操”,如今它的兄弟們紛紛倒下,被爛大街的“××咖啡”所替代,隻有這一傢圓源緣越老越有腔調,就死死卡在一傢披薩屋和一傢西餅糕點房中間屹立不倒,滿清遺老一樣渾身散發出古董氣息,挺立風中獨自傲驕。

店裡倒也整齊幹凈,進門處有雨傘架和閱讀架,穿著黑襯衫紅圍單的中年店員居然還是濱海本地人,臉上沒有多少笑,但迎門引座倒開水給單點單叫單卻渾然一氣呵成,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麻利又專業。

小小硬著頭皮在已經磨得鋥亮接近棕黃色的扶手藤椅裡坐下,脊背挺得筆直,膝蓋並得無縫隙,仿佛屁股底下坐著的不是柔軟的佈墊子,而是刺芒針氈。

簡直像是被押送來的。今天周六,一大早,費媽媽就閃爍著一對肉裡眼到滕傢來接應瞭。侯藍一聲緊似一聲地催促女兒換件像樣點的衣服,把面孔頭發弄弄清爽,然後自己也鄭重其事地套上出客才穿的醬黃色純棉圓領T恤衫,胸口一朵小花LOGO,還是夢的嬌牌的。

小小目瞪口呆到口吃瞭,“……媽、媽、媽,你、你、幹嗎?”

“陪你一起去呀。人傢長輩也來的,說明對這次見面很認真,不是隨隨便便的。那麼我們也不能不當一回事啊。誠意越大,成功概率就越大。對吧,費媽媽說的,有道理的。”侯藍同費媽媽倆人情深意切地對視瞭一眼,很有默契地粲然一笑,無數心聲盡在不言中。

小小腦子裡瞬間升騰起一連串的QQ表情,有兔斯基被雷劈中後滿面流血的,有熊貓舉著板磚猛砸自己腦門的,還有一群座頭鯨竭盡全力沖上沙灘想活活曬死自己的……

真想不到在二〇一〇年居然還會發生這樣的慘案。二〇一〇年哎,新千年之後的十年哎。哲學傢神學傢星象學傢們不都分析說,公元零零年起的第一個雙千年是雙魚千年,魚是耶穌的象征符號,代表基督精神統領世界。公元二〇〇〇年起的第二個雙千年是水瓶千年,水瓶象征理智和自由的智慧,代表人類從基督羽翼下脫出,以自身的理性和強大的科技去統領世界的新千年。

拜托啊,各位資深的專業領域人士,請問理性在哪裡?智慧在哪裡?自由在哪裡?

此刻端坐在一九八五年建造的圓源緣老派茶坊裡,身邊有兩個歲數加起來剛好夠一個世紀的中年婦女,一邊狠聲狠氣抱怨茶坊新近又漲價瞭,一邊互相整理衣衫,還喜滋滋地打量著呆若木雞的自己。看媽媽身上已經洗得發硬的夢的嬌,看費媽媽頂著個巨型爆炸頭,前劉海兒還吹瞭個快要戳穿天花板的大反翹……

小小瞠目結舌地暗道——我大概是穿越瞭。可就算是穿越,拜托也請讓我穿越到國強民富世界稱霸的盛唐帝國時代,或是到鄭和下西洋拓展無限海上疆域的明朝前期,再不濟就算兵荒馬亂的三國時代也好,秦始皇吞並六國統一文字和度量衡的同時不忘焚書坑儒的殘酷暴政時代也好。

就是不要穿越到一九八五年,被押送著參加相親活動,雙方傢長都出動,還有媒人坐中間的一九八五年啊!

費媽媽今天打扮得十分觸目驚心,簡直艷麗到要刺痛大傢的眼睛。身上著一件超大歐版V字領連衣裙,圖案是紅白雙色波點,仿佛一枚被核輻射刺激後放大200多倍的巨型草莓。

“不是費媽媽自己傢嫡嫡親親表姐的兒子,我也不會來幫你們做媒的。真的,阿妹啊,哪裡去找這樣好的人傢啊……”費媽媽努力睜大自己象一樣細小狹長的眼,唱歌劇似的抑揚頓挫地說,“小小哇,你可不要以為費媽媽姓費,費媽媽講的話就都是廢話。費媽媽講的話,其實真真切切都是貼心貼肺的話,是發自肺腑的肺話啊!……哎喲來瞭來瞭!秀阿姐這裡這裡,我們早到瞭,占瞭個靠窗的位置!”

小小抬起頭,隻見一個穿瞭件藏青色旗袍的阿姨氣宇軒昂地走進來,身材雖然瘦削,但梳得油水滴滑的黑色發髻、長長的鷹鉤鼻、薄薄嘴唇邊兩道醒目的法令紋和黑灰色瞳孔深處巋然不動的神情,都讓她孤傲得很高大,絕對不容人忽視地具有強烈存在感。

侯藍拉瞭小小一把,示意她一起站起身來,同時臉上堆起社交性的禮儀笑容來。

“不好意思啊,反倒讓你們等我們瞭啊。”秀阿姐言辭絕對謙和,但聲調客氣裡也透露出某種傲氣,“本來阿寶說要打出租過來的,我說地鐵坐十幾站就到瞭,沒那個必要。現在都講求低碳環保麼。”

“就是就是,阿拉秀阿姐最會過日子的人,又時髦,這樣的姆媽到哪裡去找哦!”費媽媽朝小小和侯藍擠擠眼睛,又轉頭張望道,“咿——你們傢阿寶呢?”

秀阿姐側過身,讓出被遮擋在她身後的一個男人來,把他輕輕推到眾人跟前,“阿寶,叫人呀。”

被叫做“阿寶”的三十一歲男人,看起來像是隻有二十五歲的男孩。長得倒秀氣,皮膚比小小的還要潔白細嫩,長長睫毛洋囡囡一樣密集,低垂著眼簾對費媽媽喊瞭一聲“小姨”,然後就羞澀靦腆地不響瞭。秀阿姐似乎有點恨鐵不成鋼地用手指戳瞭戳他的腰眼,他撅瞭撅嘴,朝母親瞥瞭一眼。小小和侯藍都看在眼裡,卻裝出沒看到、見怪不怪的模樣,繼續維持禮貌的笑容不動搖。

“哎喲,阿寶這小囡就是這樣子的,從小到大看見小姑娘都是要怕難為情的,人太老實瞭呀,對伐啦?來來來,快坐下,快坐下,小姨幫你位置都留好瞭喏——”費媽媽一疊聲地招呼道,她自己一坐下之後就不想費力站起來,全都用高八度的歌劇嗓作全場調度,“——來人啊,點單瞭啊——”

雙方母親邊笑著寒暄邊互相打量對方,從姑娘小子的身高個頭體重目測、面貌氣質服裝舉止,再到傢長的各種外觀表象……迅速作出初步戰略性評估。侯藍雖然對阿寶表現得這麼害羞感覺有些不舒服,甚至同他昂然精幹的母親相比,竟然還顯得有些懦弱,這樣的男人,將來能否成為傢庭的脊梁呢?但轉念一想,正當出來相親,看見女孩都不敢主動搭話的男人,其實倒也蠻“保險”的,內向有內向的好處。人各有各的缺點,不可能樣樣稱心的,隻能兩害相挾,取其輕者瞭。

小小瞥瞭一眼阿寶,苦笑著嘆瞭口氣。他自從踏進茶坊來就沒抬眼看過她。大概也是被逼來相親的吧?不禁有點同情。看他的性格,就知道也是個不能拒絕長輩安排的人。想自己母親同費媽媽謀劃在先,一定要逼迫她來相親,如果說不出有力的理由,定然拒絕不瞭。如果說正同段沖戀愛,媽媽一定會仔細追問:他在哪裡工作?工作穩定不穩定?月薪多少錢?傢庭條件怎樣?有沒有能力買房子?

真天曉得。段沖目前在《濱海日報》做實習記者,沒進正式編制,隻是個外聘人員,工作絕對不穩定。月薪多少小小從來沒有問過,估計還沒她薪水高。傢庭麼,父母雙亡,也沒多少遺產留給他,這七八年來他都是靠自己的力量在生存。濱海市房子現在有多貴,隻怕讓段沖回美國去買都比這裡便宜。段沖隻有唯一一個條件勝出,他是美國公民。但另一條決定性的致敗理由是:段沖不是個已經定性的男人。和他在一起到底有沒有將來,小小還真不知道。

小小當初之所以選擇緘默,乖乖就范來相親,其實她已經想好策略,到時候根據情況來施展不同演繹。譬如,對方是成熟穩重的人,自己就裝瘋賣傻;對方是青春陽光型,自己就假扮頹廢抑鬱;對方如果喜歡運動,就宣稱自己是幹物女加宅腐女;如果對方喜歡的寵物是貓,就說自己傢裡養瞭十八條狼狗……總之大張旗鼓唱反調,不見得自己會有那麼大的人格魅力能讓對方不惜拋棄個性來順應稱臣吧?

沒想到時光穿越到一九八五年,雙方傢長和媒婆都集體靈蛇出洞,這下怎麼演?怎麼裝?隻有演害羞瞭,隻有裝聾作啞瞭。阿寶演技真好,靜若處子、心無旁騖、慈眉善目、老僧入定、站似一棵松、坐如一口鐘……要趕緊努力向他學習。希望雙方傢長和媒婆感覺到這兩人彼此間毫無感覺,然後讓相親活動早點結束。

小小低頭學習阿寶的內向姿態,瞥見落地窗外有兩條異常熟悉的穿牛仔褲的長腿一路邁動走過去。

小小啞然地抬起頭來盯視瞭那人的背影一眼,身上就開始冒冷汗瞭。

天哪,那竟然是正牌男友段沖啊!

小小驚恐地死死盯視著段沖,眼睜睜看著他走到茶坊門口,一把推開門大步跨進來瞭。

小小霎時間渾身的血都冰凍起來瞭,好像有幾百把匕首齊刷刷地抵在自己身體周圍,每一把鋒利的匕首尖都輕戳著皮膚,客氣禮貌地提醒她:沒有一個方位是可以躲避的,沒有一個空間是可供逃竄的!

悲劇的紅杏出墻就要被抓現行瞭,就算渾身長滿嘴、就算我爸是李剛都解釋不清楚瞭啊。

要被掛上招牌遊街瞭啊,上書:淫婦。下書:賤人。橫批:分手!

掛完這一套招牌之後,估計自己母親、費媽媽、秀阿姐也都會紛紛拿出幾套行頭來,熱情地勸慰她分階段、分時期掛好瞭去遊街,好讓街坊鄰居觀覽一下。分別是:“得此忤逆子,傢門真不幸”“當時我震驚瞭!費媽媽閱人無數首度看走眼的滕傢丫頭、外表清純賢淑、內在狡詐惡劣”“年輕一代集體無意識作風敗壞、我傢寶貝兒子絕對不可以落在這種女人手裡悲慘地度過沒有媽媽撐腰的下半生”……

當然阿寶也會舉出木牌來的,多半是一排省略號,為瞭強調效果,再多加一個粗體。

小小面色慘白如紙,告別瞭呼吸,渾身僵硬地看著段沖玉樹臨風地被服務員迎進門。

《小祖宗(最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