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祖宗2:命運之輪 第10章 黑暗汪洋上的烈焰

在一望無際的非洲大草原上,紅土黃泥被經年累月的烈日暴曬著,缺少高大植物,生存環境十分惡劣。

小小的螞蟻,成千上萬的螞蟻夜以繼日地叼取就地取材的泥團,按簡單機械的規律累積疊加,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它們用千百萬億個米粒大小的小泥團構築起一人多高的巨大泥墩,內部曲徑通幽,有供士兵休憩的營房,有專門儲存食物的糧倉,還有豪華套間專為蟻後所設,讓她安心地產卵繁衍以壯大其部族——無論抵禦外敵還是通風散熱,都是一等一的建築水準。而在每一隻螞蟻叼土堆積時,它們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幹什麼,它們那小得可憐的腦袋裡也絕對沒有“建造堅固豪華大廈保護整個部族”的宏偉藍圖。一切都源自生物遺傳,被本能所驅使。

這種由簡單操作衍生成復雜結果的過程,在生物神經學中稱為“emergent process”,有人把它意譯為“玄出”——意即大量神經細胞的簡單機械活動融合產生高度復雜的智能。人腦中的神經元細胞就如同小小螞蟻,簡單機械地傳遞著極其微量的神經遞質,單獨來看,就像最原始的二進制計算機運算單元,迅速處理所接收到的身體內部激素化學信號和外界圖像聲音氣味觸覺等信號——百億萬神經元細胞的綜合運作就這樣鑄就瞭智慧人類的思想和靈魂。每時每刻都在發生著變化,在變化中求取平衡,又在平衡中求取突破——被小小細胞的系統運作操控著的人類就是這樣復雜、充滿瞭矛盾、難以自解的生靈。

你不僅不可操縱外部的世界,你更不可命令身體內部細胞的運作,你不可控制你腦海深處每一個爆燃的化學火花,你不可預見自己人生這座充滿雄心壯志但註定走向覆滅的巴別塔的設計藍圖,你不知道上帝為什麼要一再把生命推倒重來。

我來告訴你為什麼。因為悲傷無奈和絕望。因為在你短暫的百年人生中總是要被迫面對許多煩惱困惑、疾病困苦、絕望疏離、生離死別……那麼微渺的你無法永遠承受那麼多的挫敗感。那麼微渺的你看不清所謂正確的未來。航海本就是充滿瞭危機的冒險。前方一片黑暗,腳下遍佈礁石。無論是你所身處的時代,還是你頭腦和軀體的內部,都是混沌而深不可測的汪洋。

所以你被激情驅使,愛情或許僅僅隻是一個化學幻覺,但它點燃瞭火光,讓你看見明亮,指引方向。

所以渴求愛情是一種試圖抵抗悲傷、期盼踏上陸地、結束流浪漂泊的脆弱的人類本能。

所以,想抵擋痛苦和悲傷,那就請放手去愛吧。

小小憑借稀薄記憶找到段沖在報社附近租借的公寓房。從樓下望見他傢的窗口是黑暗的。坐電梯上去按響門鈴,過瞭很久也沒有人應答。掏出手機找到段沖的號碼,猶豫瞭很久沒有按下撥號鍵。現在時間是晚上七點半,也許他在報社加班還沒有回來。去報社打擾他工作可不是明智之舉。從機車包裡翻出一條手帕鋪在地上,背靠著段沖的房門就地坐下,決心等他回來。

這裡一梯四戶人傢,走道安靜地沐浴在黑暗裡,天花板下懸吊著的公用照明燈是聲控的。

咳嗽一聲,或拍響巴掌,懸空的燈泡就瞬間點亮。眼前立刻光明瞭,那人造的光明帶來短暫溫暖和安全舒適的錯覺,不,也許不該說溫暖,因為九月初的天氣依然悶熱無比,橫向的走道連接著縱向的電梯間,盡頭隻有一扇不斷吹進熱風的窗戶。但為什麼會感到溫暖呢?是因為腳下的大理石地面冰冷,還是對見到段沖後不可控的局面感到擔憂害怕而覺得心冷?所以這一團玻璃罩裡熾熱的小小熔絲就像在呼應自己內心深處那僅存的、固執無比的一蟲火苗一樣的意念,知道一定會有些微妙的力量在自己身體以外的地方頑強搏動著……也許他會給出一個令她欣喜到落淚的回答?好吧,不管怎樣,光明總讓人看到希望。

所以每當照明燈無聲地熄滅,小小就拍響巴掌再次把它點亮,這樣自己就會不那麼害怕。

走道對面那戶人傢的門打開瞭一條縫隙,一個身形枯瘦、鷹鉤鼻子、頂著一頭稀疏花白頭發的老頭出現在縫隙後面,骨碌著渾濁的眼珠充滿懷疑地看看小小,又抬頭看看亮著的燈泡,什麼話也沒有說,就這樣死瞪她很久,直到燈光熄滅,走道再度陷入黑暗陰鬱的懷抱。小小不敢再拍巴掌去點亮燈。老頭兒這才慢慢關上房門。被黑暗籠罩著的小小抱著雙腿埋頭在自己的膝蓋上。一顆眼淚不知不覺地從眼角滲出來。

此刻萬籟俱寂,與世隔絕。獨獨死守這一扇也許永遠不會開啟的房門,不會去尋找其他的出路和充滿陽光的大道。這樣的自己,已經被葉子懸無數次罵過笨蛋愚蠢,這樣的自己,無數次被沈櫻嘲笑冥頑不靈。

但這就是自己所作的發自內心的決定。想用全部的生命能量去愛一個人。奮不顧身地付出,不問值得不值得,不去計較會有怎樣的結果,不去想可能面對怎樣疼痛傷心的未來。以前是聶傢梵,現在則是段沖。

這份狂熱不畏懼犧牲的愛情就像是自焚肢體點亮的光明,就像是人生之錨。被它牽扯著,面對波濤洶湧的黑暗大海才會努力去抗爭奮戰到底。求求你,上帝,不要讓我失去這支錨。無論多麼沉重,無論要航行多麼遙遠的路途,都請讓我負荷著它……

八點半,段沖從開啟的電梯門走出來折身進走道,赫然看見靠在自己傢門前、坐在地上已經睡著瞭的小小,微微愣瞭一下。腳步聲沒有驚醒她。他站在她面前矗立瞭整整有一分鐘,猶豫著。黑暗裡看不清他臉上是怎樣矛盾掙紮的表情。一分鐘後,他像是下瞭決心一般,轉身拔步朝電梯走去,按下往下的按鍵。

小小依然在夜的陰影裡沉睡,她豎起兩個膝蓋抱臂的姿態像個胎兒,沒有瞭溫暖子宮的保護被丟棄在黑暗悶熱的世界裡顯得惶惑孤單。段沖透過玻璃落地門,扭頭凝望她纖細得仿佛一捏就會被折斷的手腕……這等待的時間漫長得像一整個世紀,又短暫得像一次呼吸的瞬間……終於,電梯來瞭。

段沖提起步子,卻最終沒有跨進電梯,而是轉身朝走道裡的小小走去,站定在她身旁,垂下手臂探出手指輕輕觸摸小小毛茸茸的鳥羽一樣的發絲。小小從迷蒙恍惚中醒來,抬起頭望見瞭段沖。他英俊無比的臉,一半籠罩在走道的黑暗陰影裡,一半被從電梯廂裡溢出的燈光照亮著。既像喜歡惡作劇的純真天使,又像是初次涉足人間的迷人惡魔。混為一體,再難拆解辨析。他的臉,永遠同他的心一樣,總叫人看不清,卻又無可救藥地令人眷戀著。

“起來,寶貝兒,大理石那麼冷,女孩子不可以這樣坐著的。”段沖溫和地說,仿佛她是他的孩子。

他的話語點亮瞭走道天花板下懸吊的照明燈,所有的陰影都退散瞭,可以看見他嘴角浮現的淡淡的笑。

小小伸出雙手一把拽住他的右手腕,用力之猛讓自己十個指關節都瞬間變白瞭。

段沖無奈地用左手摸摸她的頭,柔聲說:“好瞭,知道瞭,我在啊,我不走。來,起來好嗎?”

但小小還是死死地拽著他的手腕,埋頭在自己膝蓋上渾身發抖。段沖蹲下身去,捏著她的下巴讓她抬起臉來,發現她滿臉都是淚水,長長睫毛上像掛瞭一串碎鉆,牙關震顫說不出話來。段沖抿緊瞭嘴唇,左手抄進她的腿彎,掙脫開她的雙手抖開右手腕伸在她胳膊下攬住肩膀,沒花多少氣力就輕松把她從地上橫抱起來,輕輕笑著說:“寶貝兒,鑰匙在我左邊褲袋裡,你來開門吧,我的手有點不夠用瞭。”

墻上月亮形狀的小燈朦朦朧朧地亮著,同從落地窗外透進來的流光溢彩的夜景燈光相互交融,映照著客廳裡宜傢白色佈藝沙發。冷氣在屋子裡彌漫盤旋。橢圓形的玻璃茶幾下鋪著地毯,光著腳踩在煙灰色的珊瑚絨地毯裡,那種溫柔舒適的感覺簡直讓人想要飛起來。

段沖斜靠在沙發一頭,小小橫臥在他身邊。段沖把小小的腦袋擱在自己腿上,從背後看她的發絲瀑佈一樣從肩膀脊背上一路滑落下去,她肩頭到腰際的曲線柔美得像連綿起伏的月牙色的山脈。

“……為什麼要那樣對我……啊……為什麼?”小小輕聲問,她的聲調要保持鎮定可不容易。因為段沖的右手撥動琴鍵般沿著她身體的曲線一路遊走,仿佛有電流泛著紫藍閃光在皮膚上溫和地灼燒。他指尖碰觸到的地方仿佛漫山遍野開起瞭繁花。燦爛得叫人暈眩。

“我怎樣對你啦?”段沖的話聲柔滑得像貓咪的皮毛。

“……對我立下誓約,說今後永遠在一起……然後消失不見……我怎麼解釋、怎麼央求都不理我……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在哪裡?……在我最脆弱需要幫助的時刻,你在哪裡?完全不聽我的解釋……不管不顧甩手去外省追蹤新聞……對我不聞不問,毫不關心這些天來我是怎麼度過的……”

“寶貝兒,我並沒有消失不見。在你最需要的時候,我不是出現瞭嗎?如果沒有關心你,會那麼深刻地記得隻見過一次照片的你弟弟的臉嗎?你弟弟後來怎樣瞭?”他所言的確是誠摯真理,但語氣音調控制得舒緩得當,聽不出一點情感泛濫的地方。非常怪異的火苗,看著是燃燒的烈焰,其實內核卻是溫涼的。而在他撫摸之下的女孩卻同時被愉悅激情和憤怒悲傷這兩類互相矛盾的情感輪替襲擊著。她已經全面失控,而他依然把他的船舵掌控得牢牢穩穩的。難道面對驚濤駭浪,被卷入旋渦的,唯獨她這一艘船嗎?

“……後來對方沒有起訴,那件事以後再說……我現在想談的是關於你——究竟哪一個才是你的真實面目……”小小轉過身來,直起身子凝視段沖雙眼,聲音顫抖得厲害,“你告訴我……在寺廟裡用打火機點燃信箋,和著可樂把紙灰喝下去的是你真實一面嗎?那個說‘今後有我和你在一起’的是你真實一面嗎?還是利用完就扔的才是真實的你?失蹤一個多禮拜,突然回來出現,告訴我多多下落還帶我們趕去救援,那也許隻是你良心發現……結果你還是頭也不回地走瞭。怎麼可以這麼殘忍地把我的感情玩弄於股掌?你這個人,到底還有沒有心?……我好恨你……真的……好恨你……”

“恨我嗎?我要你恨足我整整四十七年的,還記得嗎?現在這樣的恨,還不夠呢……差得遠呢……”

段沖把她推翻過身去,俯下頭親吻她的脖子和肩頭。電流彌漫全身,小小閉上雙眼,無法再說話瞭。

墻上的月亮。城市上空的月亮。人造的,自然的。一起出現在這世界。亦真亦幻,簡直無從分辨。

小小捏緊瞭拳頭,直到尖銳的指甲刺入自己掌心,感覺到痛楚為止。然後她掙脫開段沖的掌控,翻身下瞭沙發,一言不發地站在他面前。段沖仰起臉,微微瞇起眼笑著凝望她。小小臉上滿是痛苦憂傷的神情,“……今天我走後,你還是會像之前一樣把我拋之腦後吧?打電話也不接,發短信也不回,直到我死守在你傢門前,叫你無路可走時,你才會像可憐街邊流浪的小貓那樣把我抱進屋子裡來吧?隨便哄哄,隨便撫摸,隨便安慰一下,然後溫柔笑著又把我放逐到街上去吧?如果是那樣的話,我現在就走,我自己走。”小小咬緊嘴唇恨恨地說完,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視著段沖的眼睛。

段沖嘴角慢慢蕩漾開笑顏,像月光下冰涼湖面上閃爍著微光的水波,他輕輕說:“……好啊……”

小小感覺身體裡全部的血液都在慢慢凝結,被他的殘酷所冰凍,她再次低聲強調道:“……你要知道,我這次走瞭,以後就再也不打電話給你,再也不發消息給你,再也不見你瞭……”

“……好啊。”他的眼神縹緲,如同萬裡冰原上漂亮無敵卻空寂虛無的北極光。

聽見段沖再次平靜微笑著說出這兩個字,小小隻覺得腦海裡百萬億座火山一起噴發,凍結的血液崩裂成無數碎片,發瞭瘋般轉身朝通往露臺的落地移窗撲去,用力拉開——那一刻,心裡真的隻有一個念頭:跳下去。段沖驚呼一聲,從沙發上彈跳而起,迅疾無比地縱身越過茶幾把小小撲倒在窗框上,然後一把摟住她的腰把她重新拖回安全地帶,氣急敗壞地怒叱道:“你這個笨蛋!你瘋瞭嗎?!”

“……如果我真的跳下去,你會怎樣?你會像《泰坦尼克號》裡的傑克那樣也跳下來嗎?”

“不會。”

小小絕望地尖叫一聲,瘋狂掙紮起來,試圖甩開段沖鐵箍一樣的臂膀。但無論她用掐的還是咬的,段沖都死死抱緊瞭她的腰不松手,“笨蛋。我怎麼可能會讓你跳下去?!隻要有我在,我怎麼可能會給你機會任由你跳下去?!你如果這樣以為,你才真的是瘋瞭……”

他的聲音因為恐懼和緊張而顫抖著變調瞭。段沖把小小拖抱著朝後傾倒在沙發裡,在她肩膀上咬下去,野獸一樣蠻橫兇猛持久的吻,留下一圈淡淡齒印。小小忍熬著疼痛,微微呻吟。不知道為什麼這疼痛裡有令她感到欣慰的東西。仿佛是段沖把他內心深處的痛傳遞到她肩膀上瞭。不喜歡他淡淡的、冷靜的。寧可他是這樣瘋狂焚燒,不能自已,同她一樣失去控制。

“……好吧,我投降……”他冷靜平滑的聲調不見瞭,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無奈和焦慮,他堅強華麗的面具脫落下來瞭,“……我告訴你我為什麼會這樣對待你。因為我害怕。”

小小安靜下來,充滿疑惑地重復他的說辭:“……害怕?”

“是的。害怕。你從來沒有害怕過愛一個人超出自己所能控制的范圍嗎?”

“……沒有……從來沒有……為什麼要去控制?”小小提出疑問,其實已經有點兒懂得段沖瞭。所以雖然眼眶裡還充盈著剛才絕望瘋狂的淚水,嘴角卻有詫異微笑煙花般綻放開,“……一直以為你是在生我的氣……因為你誤會我同別人相親,可事實不是那樣……”

“……那天剛看到你在茶室裡同人相親時,我真的氣到要爆。我買單、出門、過街時,心裡都有個聲音在狂喊:‘快來追我,你隻要拋開所有人,現在、立即、馬上飛奔來追趕我,把我帶回桌前,牽著我的手驕傲地向他們宣告:這是我男朋友,他的名字叫段沖!’……我就能釋然,我就會原諒你……但你始終沒有。你要顧及你的面子。你要確保自己不被質疑、不被責難。奇怪的是難道我就不夠資格讓你介紹給傢人嗎?你對我有這麼嚴重的不滿嗎?那你之前為什麼同意放下過往一切和我戀愛?用你的話來說,你就這樣殘忍地把我的感情玩弄於股掌?……我在過街時腦子裡一片空白,雙眼望出去隻有白茫茫的雪原,往來行人、行駛的車輛全都看不到……真奇怪我居然沒有被車撞到誒!”

滾燙熱淚奪眶而出,小小掙紮著從段沖懷裡站起來,轉身就面對他跪下去,“對不起!是我的錯——”

沒等她膝蓋落地,段沖已經伸出雙手飛快托住她雙肘,柔聲道:“瘋啦?跪什麼跪?起來乖乖聽我把話說完。”隨後把她抱進自己懷裡,從背後緊緊摟著。

“……收到你發來解釋的短信,是在一個多小時之後。你是在相親的臺面下偷偷編輯發送的吧。一定措辭瞭很久。那條短信好長啊,被系統自動分成瞭六條,哈哈……是的,我沒有回復。後來大概是熬到相親活動結束瞭,你趕緊給我撥來電話,那是兩小時之後。我也沒有接……”

“為什麼?為什麼不接?你不相信我的解釋?”

“……其實在接到你那條超長的短信之前,我就已經投降瞭。我作瞭種種猜測和設想,包括最好的和最壞的。最壞的設想就是你不想和我在一起瞭,你背叛瞭我——這通常都是我扮演的角色。我知道自己向來是個渾蛋,但沒想到遭到背叛和離棄,竟然會是那樣痛徹心扉、感覺整個大地都消失不見往下墜落的感覺……我想這也許是報應吧。假如是最壞的設想,我不清楚你是打算盡快向我提出分手呢,還是試圖用掩飾解釋的說辭暫時挽留我……如果你說瞭謊,我究竟該選擇信,還是不信?”

“——我沒有說謊,那也不是掩飾——”小小急切地爭辯。

段沖笑著親吻她的耳垂,伸長右手撫摸她的膝蓋,“嗯嗯我知道,乖乖聽我說下去……令我覺得特別震驚特別悲哀的是——當時我心裡真實的聲音竟然是:即使你說謊欺騙我,我也隻有選擇去相信。因為我不想失去你,我害怕失去你——”

段沖停頓瞭一下。小小心裡湧起一陣強烈酸楚,他現在也是抱著這樣的想法嗎?

“……我竟然因為害怕你離開我而作出這樣的決定……明白這一點之後,我就知道自己完瞭。我已經完全屈服在你之下瞭。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再也無法站在一個制高點上立於不敗之地……這種害怕情感不受控制的恐慌,女孩是不能體會的吧?才戀愛幾個月我就一敗塗地瞭,未來怎麼辦?……所以我沒有回復你的短信,也沒有接你電話……”

“——一個多禮拜?連出差都拒絕告訴我?不是為瞭救多多你也許永遠不會再出現?而後從上次分別到今天也有整整五天,你也一樣當我不存在?這像是臣服於我的表現嗎?像是一敗塗地嗎?一敗塗地的、苦苦哀求的、在你門前死死守候的,都是我,都是我好不好?”小小握著段沖的手腕,把他的手臂覆蓋在自己眼睛上,感受他脈搏跳動時皮膚輕微的震顫,一邊小聲喊道。

“剛開始是被不可以落敗、不可以失控的荒唐念頭牽引著沒有和你聯系的。可到瞭後來……來,寶貝,我給你看點兒東西……”段沖說著,提起身上T恤衫下擺,翻舉過頭一把脫掉。小麥色皮膚包裹著胸膛腰腹部形狀完美的肌肉,漂亮得讓人目眩神迷。這是小小第一次看見段沖赤裸的身體,幾乎停頓瞭呼吸。

“……這兒……看見沒有?”段沖指著右邊肋骨下方一道十厘米長、結疤不久的淺淺傷痕,“被刀劃傷的。上次和同事前往草枝縣暗訪村民拐賣小孩子、逼迫他們耍馬戲乞討的新聞。在追蹤失蹤孩子的線索時,被拐賣兒童團夥成員發現。對方大概有四五個人,身上都帶著刀。我隻有一支錄音筆,同事身上扛著價值十幾萬的相機和長焦短焦鏡頭。當時的想法隻是要保護錄音筆和相機裡的資料數據。他們追瞭上來,近距離接觸時我被劃傷瞭。幸好剛好有一隊趕著結婚的儀仗隊從田埂上通過,才沒出什麼大事……當然,我想他們最多也隻想嚇唬嚇唬我們停止采訪,沒那麼大膽子殺人。”

“我的天……”小小驚恐地瞪大瞭眼睛,小心翼翼用指尖觸摸那道傷痕,“……天哪,為什麼不早說?想讓我擔心死嗎?如果你有什麼意外,叫我可怎麼辦才好……不要做這一行瞭好不好?換個安穩的工作。”

段沖輕輕拍撫她因恐懼而變得僵硬的脊背,微笑道:“別擔心。早就沒事瞭啊。新聞這行業很適合我,我喜歡冒險刺激的生活……你就罵我愚蠢吧。經過這件事之後,我又有瞭新的顧慮。是同之前害怕失去你的心情交織在一起的,混亂瞭意識……你有沒有想過,假如有一天我不在瞭,你的生活會是怎樣?”

“你說什麼?!”小小抬起臉,驚愕地凝視他。

“當有一天,我們成為彼此生命中再不可缺失的那個人之後,其中一個人或是離開瞭,或是因為什麼意外而消失瞭,例如車禍、疾病……你覺得會怎樣?”

“不會的,絕對不會的!”

段沖搖頭笑瞭笑,但那笑容是淒涼哀傷的,“你就罵我是怯懦的膽小鬼吧……我害怕的東西是你從來沒有經歷過的……我十四歲那年,父親得瞭胃癌,發現時已是晚期……十七歲那年,母親又在一場完全可以避免的交通事故中喪生……似乎總是有類似厄運這樣的東西纏繞在我周圍。當我明白自己有多麼害怕失去你的時候……我想我再也無法承受失去摯愛的那種崩潰瞭。同樣,對於你來說,假如你愛我愛得有那麼真切瘋狂,你也同樣無法承受某一天突然失去我的那種痛苦……”

“不會的。”小小不去管從眼眶裡湧出的淚水,捧著段沖的臉親吻他的額頭和眼簾,“我沒想到男生也會這麼多愁善感、胡思亂想的。你以後別跑那些有風險的新聞好不好?”

“我喜歡新聞記者這份工作。就喜歡追逐驚險刺激的新聞,這是我骨子裡的本性,天生就帶來的,絕對改不瞭。當然,其實我們的工作風險同特警、消防員、士兵、黑煤窯礦工相比那是低得多,甚至比現在的韓國娛樂明星行業、金融證券類、會計事務所風險都低。你有聽說過記者因為精神壓力過大而自殺的事情嗎?你聽說過有記者過勞死嗎?客觀點看,所有的行業都有風險。或者說,活著就是風險。其實我的想法同從事什麼工作並沒多大關系,而是同個人過往經歷有關。寶貝兒,我不害怕死。也不害怕同其他任何人離別——隻有你例外——所以這兩周以來,一直試圖和你保持距離。我的想法或許很愚蠢——我想如果不那麼相愛瞭,也許就不會那麼害怕和恐慌瞭……我害怕世界上有一個我太過在乎的人。我會變得軟弱,不像我自己。也許我不該和你在一起,我怕自己給不瞭你安穩幸福的生活,我想稍微離你遠一些……”

“做到瞭嗎?你做得到嗎?”小小將額頭抵在段沖額頭上,捧著他刀削斧鑿瘦削的臉,耳語般輕聲問。

段沖沉默著,想不出正確的回答。過瞭許久,他把小小抱起坐在自己膝蓋上,一點點撫摸著她的面頰和脖子,用手指描畫著她脈搏的走向,然後慢慢湊近,充滿欲望地、持續長久地深吻她。他的胸膛滾燙,漆黑眼眸深處有火焰在燃燒,不是溫和或冰冷的火,而是可以融化一切恐懼和茫然的熾熱烈焰。

她幼細嶙峋的鎖骨突兀隆起,皎潔月光映照,咽喉之下形成深深的谷影,剛好可以盛放他的嘴唇。

墻面上月亮燈模糊的影像倒映在落地窗玻璃上,同蒼藍色天穹中明亮的月亮完美契合地融為一體。

很久之後,沈櫻知道瞭這一夜的對話和事件後,輕輕拍瞭拍滕小小的面頰半是哀憐半是譏諷地說:“寶貝兒,多麼古怪的邏輯啊,多麼自相矛盾的說辭啊!因為害怕失去你,因為害怕不能和你在一起,無法承受那種崩潰而選擇疏遠你。真的愛得那麼熱切瘋狂的話,難道不應該天長地久地廝守嗎?難道不應該排除種種障礙、突破艱難險阻時刻陪伴在你身邊嗎?如果哪個男人愚蠢到敢對我說這番話,還指望我會因此而感動,我一定會把他揍得連他親生母親都認不得……”

“你覺得他那是在欺騙我嗎?”小小的語調冰涼幹燥,沒有一絲波動,仿佛所有的感情都幹涸封凍瞭。

“真相和謊言之間的界線是很模糊的。姓段那小子以前不是也吹牛說:新聞隻有事實,但永遠沒有真相嘛。因為信息傳播時所呈現的表現方式——文字、語言甚至圖像都具有片面性。輿論可以導向,宣傳始終具有立場,記者用自己能夠詮釋的方式去報道,受眾用自己所能理解的方式去解讀真相——片面的事實是真相嗎?思想靈魂愛情這種無形的東西,連事實都還沒有構成,誰知道什麼是真相,什麼是謊言?他的人生總是充滿瞭質疑和反思。為什麼這兩點你一點都沒有學會呢?”

小小沉默著。

沈櫻覺察出小小滿腹的陰沉抑鬱,盡量柔和瞭聲調,但依然不打算違心地勸慰安撫,幾近殘酷地說:“不負責任的男孩騙女孩一陣子,負責任的男人騙女人一輩子。為瞭圓一個謊言,往往需要用成百上千個謊言去支撐。這第一個謊言無非就是‘我永遠愛你,讓我們永遠在一起’,而之後的千百萬個謊言就是‘你永遠那麼年輕那麼美’‘你媽媽說的總是那麼有道理’‘很樂意借錢給你弟弟’‘最近工作很忙需要加班’‘孩子還是和你親啊,所以就拜托你瞭’‘走在街上我從不看別的女人’‘廢話,當然是傢庭重要’‘我做傢務總是會越搞越糟’‘很抱歉出差在外地不能陪你去醫院瞭,請你一定要照顧好你自己,就算是為瞭我’‘離開你是因為我太愛你’……當然,隻要彼此還在互相欺騙,至少說明還有堅持下去的理由和動力。如果有一天,連謊言都懶得說瞭,那就說明愛情已經蕩然無存,甚至連感情都絲毫不剩瞭……到那一天你才覺悟,已經太遲瞭……對不對?……哦對瞭,有件小事,路志鈞向我求婚,我答應瞭。”

小小錯愕瞭一下,笑道:“你罵我那麼多,說到底你自己還是相信愛情的。”

“嗯……相比愛情,我更傾向於信賴自己是個擅長於制造謊言的高手。寶貝兒,愛情不是男人賜予我的,而是我創造出來的。”沈櫻充滿瞭魅惑和挑逗意味的笑容如同暗夜星辰般燦爛。小小恍惚中覺得,那樣的神情,同段沖的很有些類似之處。也許沈櫻和段沖,他們在骨子裡真的屬於同一種強大生物吧。

《小祖宗(最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