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祖宗2:命運之輪 第12章 翻飛旋轉的Janus

“知道西方元旦的由來麼?知道西歷新年一月January所指何意麼?”

水瓶星人天生獨特思維,總有一套和外界全然迥異的獨立小宇宙在體內轟隆隆地運行著,當他們想講一個話題時,完全不管周遭氣氛怎樣,不管情緒銜接,就因為某個開關被開啟,剛好契合瞭他所掌握的理論邏輯。葉子懸一本正經地提出問題,沈櫻就抱著腦袋喊:“Oh, My God!”然後捏起手邊一小撮白色糖粉撒他,笑著鬧他的場,“葉老師、葉博士、葉院長、葉神父……你要給我們講耶穌出生在馬廄裡的故事嗎?你要對我們詩歌朗誦——‘毀滅瞭一個文明的超新星,僅僅隻為瞭照亮伯利恒的夜空’嗎?”

林城一、鐺鐺都一起笑。這種時候也隻有小小替葉子懸幹著急,強忍住笑,做出虛心好學耐心聆聽的樣子,一本正經地配合著接口問:“……不知道呀,January同Jesus有什麼關系嗎?”

葉子懸很好脾氣地撥弄自己亞麻色的頭發,把雪花一樣的糖粉掃落下來,對著桌對面的沈櫻嚴肅地點點頭,“……你最近總算有點小進步瞭,我早和你說過,少研究奢侈品標價牌後面的數字序列,多讀點書,對長腦子是有好處的,你看,一開口檔次就是不一樣。但你對西方元旦的認識還存在誤區——”隨後轉向小小溫柔一笑,“一月的英文January同耶穌Jesus沒有聯系。西元前46年,古羅馬愷撒把一月一日這一天定為西歷新年的開始,是為瞭紀念和祝福雙面神Janus。Janus才是January的由來。”

“雙面神Janus?”

“嗯。像硬幣那樣有著雙面。一面朝向過去,一面朝向未來的神。用祂的名字來命名元旦,可以提醒人們在新年零點回顧以往所有得失,轉而憧憬美好明天。我則把祂理解成一面代表悲傷絕望,一面代表希望和喜悅的神。人的幸福和不幸,往往就在這一枚硬幣翻飛的兩面。上帝不擲骰子,上帝隻拋硬幣。”

“聽起來,也很像塔羅牌裡的‘命運之輪’呢。”鐺鐺邊吃CBS閃電泡芙,邊笑瞇瞇接口,“塔羅牌逆位象征著遭受困苦挫折,正位則象征著把握機會贏得幸福。但‘輪’本身就是永遠不會停止旋轉的,命運就是不停顛覆自身的洪流,所以沒有人會幸福永遠,也沒有人會悲慘到底……”

“喂喂喂,今天是為瞭迎接新年我們才聚在一起守候零點的好不好?你們到底想把氣氛搞到多壓抑才開心啊?葉子懸,都是你起的頭——”沈櫻喊起來。和比自己年長二十歲的路志鈞開始戀愛,並沒有讓她變得端莊成熟,反而在寵溺之下越來越嬌縱幼稚。葉子懸私底下經常對小小稱呼沈櫻為“那位蘿莉”。

坐在溫暖如春的Chez Shibata西點店鋪內,品嘗美味甜品,隔著冰涼的玻璃窗眺望街對面寬闊的世紀廣場上已經聚集瞭成千上萬頂著寒風前來慶祝新年零點的人群,身邊是鬥嘴不停笑鬧不斷的好友,小小臉上滿是幸福的笑容。此時的快樂真的太過美好,深深根植在每一寸肌膚、每一個細胞,沒有人可以奪走。回想幾個月前遭遇到一連串突發事件,自己悲愴絕望的感覺恍如一場噩夢,仿佛並沒有真實發生過一樣。

新年就要來瞭。黑暗的一頁翻過去瞭。硬幣拋到朝向未來的一面。命運之輪終於抵達光輝的正位瞭。

四個月前,弟弟滕多多在父親滕正齡陪同下去公安機關自首,作瞭詳細筆錄,被拘押三天後放回,說暫候聽取進一步通知,可以正常上學,但不得離開本市。一傢人原先滿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接受法律裁決,每次聽見有人敲門,就心慌慌以為是警察要來帶多多走瞭。但等啊等,柴傢既沒有就多多刺傷柴靜文一事提起訴訟,最擔心的檢察院那一節也沒有提起公訴。警方上門一次復查瞭一些情況,後來便偃旗息鼓再無聲息。

不安的情緒平息下去,一傢人的生活漸漸走上正軌。

有時真感到上帝太會開玩笑。祂總是先把人推到懸崖最邊緣、深淵最谷底,讓你痛苦絕望到以為再不會有明天降臨。而就在你即將窒息的那一剎那,祂又無比慈祥地為你劈開雲層,斬斷荊棘,揮灑下一道燦爛艷陽,為你鋪展開一條寬闊坦途。人這種脆弱的小生物,就在這無情的顛簸和震蕩中,一點點成長,懂得生命本無常,所以必須滿懷畏懼之心,認真珍惜身邊的人、所愛的人。

小小差點變成瞭一個虔誠的基督信徒,連續好幾個禮拜向她心中的上帝、她心中的神作禱告。

因為不僅僅是弟弟沒獲刑,父親滕正齡也在此事之後徹底收斂,把全副心思放回到傢庭生活中來瞭。他應該是斷絕瞭同外面那個姘婦的關系,每天都按時回傢吃飯睡覺,關心多多的高中生活,同母親侯藍商量著什麼時候把房子重新裝修一下,換一個新冰箱和大一點的液晶電視機。一開始侯藍和小小都各自將信將疑,但滕正齡從八月底堅持到現在,她們不得不相信他是浪子回頭瞭,不得不感謝上帝所給出的神跡。沒想到原本把整個傢庭推向分崩離析的恐怖事件,反而成瞭促進父母婚姻關系破冰融和的契機。

小小也向父母坦承自己正同一個名叫段沖的男孩熱戀,會在時機成熟時帶他和大傢見面。

一切都平穩,往越來越明亮的方向發展,當然期間也出現過一些令人心驚的波瀾。

因為就在十一月上旬,段沖得到社會新聞部主任支持,果斷在《濱海日報》上以一個通版的海量篇幅署名刊發題為“瘋狂的紫金帝皇,你將前往何方?!——本報記者親身深入夜總會暗訪該俱樂部為‘貴賓’提供毒品特供的實錄”。壓題的大尺寸照片裡顯示的是那位著名導演同兩位當紅女明星忘情吸毒的頃刻。

這條新聞非同小可,也無法向有關方面進行核實,因為一旦去核實,隻怕遭到和諧。決定是否發佈的那關鍵一夜,在黑特勒無比嚴厲的質問下,段沖用斬釘截鐵的目光無懼和他對視,沉聲確保自己所言鑿鑿,若有一字虛假,寧可承擔所有法律後果。黑特勒信瞭段沖,他自己也同樣承擔起沉重責任,沒有向主編匯報,以驚人膽魄決定踢爆此事。為瞭讓這篇新聞能在第一時間以極具重量感的通版形式刊發上翌日的《濱海日報》,黑特勒撤換下原先已經制作完成的兩個版面,同時把印刷時間往後推遲瞭一個半小時,讓段沖有充分時間潛心寫稿。為瞭一篇新聞報道,而讓整份報刊延遲印送時間,在《濱海日報》成立以來的二十多年歷史上,僅僅發生過四次。前三次都是因為突然發生瞭極其重要的國際性事件和國傢級事件新聞。

當然為瞭規避更大風險,黑特勒關照段沖隻需放上俱樂部私設的“審訊室”內,濱海市特警隊龔副隊長同紫金帝皇保安部經理並肩站在一起的照片,文章全程避而不提其人姓名,隻寫“四哥”。當然,隻要認識龔副隊長的人一眼就能把他從照片上指認出來。這個模棱兩可的尺度算是給政府部門留足瞭情面。

至於新聞報道署名問題,段沖意願傾向於署上他本人姓名,黑特勒也支持他這樣做。因為料想這一爆炸性新聞出臺之後,一定還有更多采訪需要跟進,同時也會引發各界紛至沓來要求核實查證的反應,再往後想,署真實姓名的記者反而受到社會輿論的保護,更不容易遭到打擊報復。

翌日的《濱海日報》一經放上報攤,頭版上加粗標紅的醒目標題立刻引起瞭市民註意,不到中午時分,二十萬份報紙銷售一空,很多零售供貨商甚至要求報社緊急加印。社會新聞部裡爆發出熱烈歡呼。這無疑是段沖作為新聞記者的絕大成功。

已經看過報紙的老羅沉默著趕來報社,冷冷看瞭段沖一眼,揣著那個白色信封走進瞭黑特勒的辦公室。段沖在門口等候瞭許久,直到老羅蹣跚著走出來,耐心對他解釋說,報道之所以沒有一並署上他的名字,是想自己一個人承擔所有後果,至於偷偷拍攝的照片,原本隻想作為備用,並不是刻意為之。

老羅隻疲倦陰鬱地看瞭他一眼,機械地說:“……沒想到你小子還偷藏瞭一手。你果然對誰都不輕信,把誰都不放在眼裡……呵呵,年輕人初生牛犢不怕虎。你好自為之吧……”隨後請病假離去。段沖遙望著他的背影,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隻覺得羅老師一夜之間仿佛蒼老瞭十歲,真的像一個老年人瞭……

段沖所不知道的,還有黑特勒被暴跳如雷的報社主編白勇千痛罵瞭一頓,威脅說如果這被有關方面核實為虛假新聞,或是引發其他惡果,對報社未來發展造成陰影,恐怕都不是他和那個冒失小記者卷鋪蓋走人那麼簡單瞭。黑特勒淡淡說:“白主編,其實我也早看出來你從來沒想過轉我的正。你隻想我幫你帶熟隊伍,然後空降一個和你關系匪淺的大客戶托付過來的海歸做社會新聞部主任。早有風聞,無所謂。我早就放棄瞭在職位晉升上的追求,但我絕不會放棄在職業操守上的追求。這條新聞,就是老子帶出來的新兵做的。這個事實你永遠都抹殺不瞭。這是信息爆炸的時代,你也是搞傳媒的,你真以為——紙包得住火麼?”

《瘋狂的紫金帝皇,你將前往何方?!》新聞刊發出後,引起瞭社會軒然大波。那段時間段沖被各種單位各種部門各種人帶去反復問話,他提交瞭一份又一份遠比通版新聞報道更為詳細的匯報材料。幾乎連微型照相機膠卷底片也差點被沒收。他和小小交代瞭利害關系,小小一方面為他感到無比驕傲,另一方面又為他感到驚恐不已。但段沖安慰她說:“從來沒有千年不變朝一個方向吹的風。寶貝,另外我也相信,風或許可以推動風車,但它隻是風而已,絕對摧毀不瞭比它更堅固的東西。比如——司法律政的堡壘。”

段沖的話最終得到瞭印證。新聞發佈三天之後,紫金帝皇被強行審查。一周後,市府要求濱海市特警隊提交詳細匯報。三周後,由市府辦公廳牽頭,成立瞭聯合專案小組開展深度調查。一個半月後,也就是幾天前,市府召開新聞發佈會,宣佈檢察院立項書,正式公佈涉及此案的二十多名犯罪嫌疑人姓名……

那一晚剛好是聖誕夜,小小興奮地抱住段沖又是笑又是跳,慶祝他的偉大勝利。

命運之輪的正位牌啊,終於穩穩出現並不再被顛覆。

“今晚你傢的段沖不來參加零點守時活動麼?過新年的關鍵時刻都不陪著你,這個男朋友未免也太不盡責瞭吧。”沈櫻挑起一根眉毛以幾近刁難的口氣問小小。至於她自己男友為處理緊急事務也沒有陪在她身邊這一事實倒忽略得挺幹凈。

盡管段沖在工作上業績斐然,小小也說盡瞭他的好話,但沈櫻、葉子懸不知何故依然不待見他。按沈櫻的邏輯,段沖在事業上的成功,再多出色也僅僅隻屬於他個人,同小小沒有一點關系。所以撇開工作,隻談感情。一方面是段沖為自己成功塑造的花花公子、浮華浪子的形象實在太過深入人心,很難讓人相信他會對小小始終如一。另一方面不知是否同路志鈞戀愛的緣故,沈櫻心裡的天平多少偏向瞭路芒。也隻有她知道路芒為瞭讓柴傢人撤訴、為瞭讓公檢法那裡不再追究滕多多傷人的罪責花費瞭多少心力和財力。

而小小對這一切都懵懂未知。

她眼裡隻有段沖。每次一開口提起來,都是“我們傢的”“我們傢的”。惹得葉子懸眼神陰鬱,沉默緘口。沈櫻則不客氣地嘲諷道:“啊喲喂,都變成你們傢的啦?關系進展到哪一步瞭?是打算請我們吃喜糖瞭呢,還是吃喜蛋瞭啊?”總把小小說得面紅耳赤。這時總是葉子懸揭竿而起、奮然抗暴,旗幟鮮明地替小小做辯護人,同沈櫻鬥起嘴來,五分鐘之後他倆爭論糾紛的內容就同段沖和小小全然無關瞭,完全屬於兩人歷年私怨。小小終於可以長舒一口氣,插入激戰的雙方之間扮演她最擅長的勸架老娘舅角色……

“小小,段沖他工作有那麼忙麼?鬼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在忙工作啊?”沈櫻提高音量再次逼問。

“他當然是在忙工作瞭——”隨著拖長的話音和腳步聲,段沖出現在滕小小背後,滿懷惡意地溫柔朝沈櫻投去狠狠一瞥,一邊俯身給小小一個大大的擁抱,“寶貝,我來遲瞭。”

鐺鐺和林城一熱情地同段沖打招呼,葉子懸隻略微點瞭點頭,輕微得連他的發絲都不曾晃動。沈櫻冷哼瞭一聲,不饒人地嚷嚷道:“遲到的人買單哦。”一面在心裡暗暗嘆瞭口氣。因為她分明看到小小凝望段沖那種如漆似膠的眼神,是完全狂熱癡迷到找不到自我的眼神,是把滿腔深情都全部灌註給愛人的眼神。

再有最後一分鐘就要零點瞭。

冬夜蒼藍色夜幕下,世紀廣場東南側高聳著的雙子形鐘塔,猶如一對並肩相依站立的戀人。明亮的橙色鐘面就是他們倆幸福的笑臉。秒針滴答滴答地逐格走過,每一秒鐘都是同時躍起的心跳。不超前一絲,不落後一毫。不急、不徐、不焦、不躁。呼吸與共,心心相印,每一個剎那都是完美的天荒地老。

段沖、小小、葉子懸、沈櫻、林城一、鐺鐺和成千上萬的慶祝新年的年輕人一起,抬頭仰望雙子鐘塔。

從最後的二十秒開始,有人帶頭喊倒計時,一呼百應,人群開始跟著那兩顆橙色心臟的跳動一起朝新年零點邁進。能和這麼多人一起見證一個新年的開始,自己全新人生的開始,是多麼值得激動的經歷。

“……十二……十一……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

“一!”

隨著最後一個“一”的喊聲落地之後,雙子鐘六根巨大的時針、分針和秒針同時指向零點方向。鐘聲鳴動。鐘塔後方的天空裡爆燃起絢麗多姿的巨大煙花,把整個夜空瞬間點亮。廣場上的年輕人一齊沸騰雀躍起來,對身邊的人狂喊“新年快樂”“萬事如意”“美麗健康”“永遠幸福”……種種祝福的話語。

段沖抱著小小在紛亂的人群中央忘情接吻。忘記瞭鐺鐺、林城一。忘記瞭葉子懸、沈櫻。忘記瞭身邊所有人。仿佛這廣袤星空之下、這寬闊廣場之上隻有他們兩個人一樣。

過瞭許久許久,段沖輕輕喘息著在小小耳畔柔聲道:“你知道我為什麼會遲到麼?我去給你買禮物瞭。”

周圍人聲太過嘈雜,小小笑著皺眉問:“你說什麼?”

段沖咬著嘴唇露出他招牌式的邪邪的微笑,伸手進夾克裡摸出一個小小的藍絲絨盒子,然後,慢慢地、慢慢地、旁若無人地、面對小小單腿跪瞭下去。就像期待女王嘉獎和封賞的騎士一樣。他朝小小舉起那個盒子,輕輕啟開。裡面是一枚鑲著一粒小小鉆石的戒指。

“滕小小,請你做我的未婚妻。”

“……什、什麼……”小小並不是沒有聽清,她隻是吃驚激動得有點語無倫次,興奮得幾乎要暈過去。

“滕小小,請你做我的未婚妻!”段沖含笑再次大聲喊道,“答應嗎?”

小小完全說不出話來,隻顧捧著自己通紅的臉,眼眶裡充盈著晶亮的淚水。

段沖笑起來:“……你不答應我,我會一直跪下去哦……你要我跪到天亮嗎?”

小小終於喜極而泣地喊出聲來:“……我願意!我願意……我願意成為你的妻子……”

他們身旁的葉子懸、沈櫻、林城一、鐺鐺完全看傻瞭眼。

周圍慶祝新年的人們見有人大膽當眾求婚,立刻歡聲雷動,笑鬧成一片。毫不吝嗇地把沖破雲霄的喊叫聲、祝福聲、口哨聲、鼓掌聲還有歌聲和雙子塔裡飄蕩出的莊嚴鐘聲一起傾囊而出,全部獻禮給他們。

“——要全力去愛哦——”

“——一定要幸福哦——”

“——永遠在一起哦——”

如果命運之輪就停留在此刻的正位……

如果翻飛旋轉的雙面神Janus就此呈現出光明美好的一面……

但不是有人說過麼,一切有著幸福結局的故事,都是還沒來得及結束的故事啊。

後來小小曾經無數次地冥想過,假如上帝給出一道選擇題,問她是否願意把段沖向她求婚那一剎那的幸福作為籌碼,去交換母親的身體安康。她一定會痛苦卻決絕地回答說:是的,我願意……

葉子懸在攝影棚裡為時尚雜志《Z之光》拍攝一組皮草系列時裝特輯,手機調到瞭震動擋。

當拍攝工作結束,看到小小那條短信時,驚覺已相隔瞭整整四個小時。

葉子懸把隨身物品胡亂塞進包袋,嘴裡咬著皮手套,火急火燎地邊扣襯衫紐扣邊沖出門外去打出租車。一月十九日寒冬凜冽的北風吹得他透骨冰涼,但心臟卻焦急得仿佛在燃燒,像火山爆發前夕的預兆。

出租車狂野飛馳的一路上,葉子懸一遍遍翻來覆去地看小小傍晚17點01分發送來的短信,隻有寥寥數字一句話。但葉子懸知道,事情已經到瞭多麼嚴重和崩潰的地步。小小需要他。就像即將溺死的人需要氧氣一樣迫切地需要他。而自己竟然因為在忙工作,而沒有及時看到她的短信!該死!真該死!

小小的短信是——“媽媽,被診斷,癌癥,我在新安醫院,快來”。

不知是通訊信號盲區,還是耗費盡瞭電池,現在小小的老式破手機怎麼也撥打不通。

隻能回復她短信說:“我來瞭。我就來瞭!”

跳下出租車丟給司機一張百元大鈔,葉子懸等不及找回錢就火箭一樣沖進新安醫院大門。在住院大樓大堂裡心急如焚地等候咨詢臺查詢侯藍所在的病房。因為不知道是什麼癌癥,護士花瞭整整一分鐘時間才查找到侯藍所在632病房7床。護士還沒來得及說完:“……是乳腺癌,探視時間馬上就要結束瞭……”葉子懸的人影已經躥出在五米開外。他嫌電梯來得比蝸牛還慢,自顧自連跑帶蹦奔上四樓病房區。

632病房在走廊的最末頭,白得一塵不染的墻壁、天花板、護士服就像是厚實的雪一樣沉重覆蓋視野。

有人在哭。邊哭邊喊。聲音從走廊盡頭傳來。是個年輕女孩嘶啞得變瞭形的尖銳語音。泣不成聲撕心裂肺地叫著:“——媽媽——媽啊——媽你不要走啊,不要丟下我們啊——”

幾間病房裡能走動的病人和三兩個尚未離去的傢屬探身在走廊裡遙望,臉上密佈瞭凝重和疲憊、悲哀和同情。那些悲哀和同情與其說是寄予死者和死者傢屬的,倒不如說是寄予未來的自己的。

“又有人走瞭……是今天第二個瞭吧?”

“我前面就已經看到幾名護工趕過去清洗遺體瞭,馬上要送到停屍房去的……”

葉子懸拼命壓制住雙腿強烈的顫抖,心驚膽戰地朝632病房、哭聲傳來的方向快步小跑去。

前方傳來紛亂腳步聲,兩名身形壯實的護工一前一後抬著一副擔架從632病房裡走出來,擔架上躺著一具用白色床單遮蓋的遺體,五六名傢屬淚流滿面地哭喊著緊隨在側,都是陌生的臉孔,其中並沒有小小。

小小在632病房內臨近窗口的7床前,正為躺在病床上的侯藍掖緊被角,耐心細致地把毛衣和病號服折疊整齊放在旁邊的塑料座椅上,又把床頭櫃上的保溫杯挪移到近一些的地方,對母親微笑道:“……媽,杯子裡的水是剛泡來的,很燙,可以保溫一個晚上,你喝時小心。不過夜間也不要喝太多水,容易加重腎臟負擔……”侯藍卻沒有看女兒,她遊移的目光從人聲漸遠的病房門口收回來,又不經意間投向對面那張剛被消毒完畢、罩上瞭塑料隔離罩的空空的病床……渾濁的瞳孔因恐懼和不安而急驟收縮著。

小小依然微笑著,湊近侯藍耳邊,話聲沉穩充滿力量:“媽,你別擔心瞭,會沒事的。那床是宮頸癌晚期,不一樣的。乳腺癌是所有癌癥中治愈率最高的。發現得早,隻要通過手術,化療,可以完全治好的。百分之八十幾的人都像健康人一樣生活著。真的你放心,我都上網查過資料瞭,那些統計數據要我念給你聽嗎?……媽,你今天早點睡,一定要保持充沛的體力,明天我們還要和主治大夫商量治療方案……”

侯藍從被子裡伸出手來,輕輕撫摸瞭一下女兒的臉,短短幾天裡,小小就消瘦瞭很多,下巴幾乎像一把冰刀一樣直接切進舊得已經起球的毛衣領裡,“……好的,你也早點回傢去休息吧。明天還要上班吧?”

“……嗯,明天去一下公司,我想向老板請一段時間假……”

“不要,不要影響你工作……我這病,又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治好的,你能請多久的假啊。你爸爸答應瞭說會來看顧我的。我現在也有氣力,什麼事情都不用麻煩別人,也就不用請什麼護理工瞭……省點錢吧,啊。對瞭,小小,生活費和存折都在五鬥櫥櫃第一個抽屜裡,密碼是312091,你和多多生日。明天晚上你不用來,下班後回傢給大傢做點飯吧,啊……傢裡現在就全靠你張羅瞭……苦瞭你瞭,孩子……”

小小同母親道瞭晚安後走出病房,葉子懸就站在門邊靜靜地等她。之前小小就看見他出現在門口瞭,但似乎躊躇著不敢進來,也許是不知該用什麼表情什麼話語來面對這樣的局面。

葉子懸伸出手給小小,她默不做聲地牽住瞭他溫熱的掌心,兩人並肩乘坐電梯下樓。

“……還好吧?我剛聽見你和你媽媽的對話瞭,既然是初期,發現得及時,早治早好……”葉子懸小心翼翼地寬慰道,“現在時間已經太晚瞭,你看起來很疲憊,我先打車送你回傢吧……”

一直低著頭沉默不語行走的小小突然甩開葉子懸的手,自顧自停下瞭腳步,歪斜著身子倚靠在路邊一棵泡桐樹樹幹上,渾身顫抖,胸膛劇烈地起伏著,“……不是早期……今天醫生給出瞭組織切片報告……已經是晚期瞭,什麼浸潤性……腋淋巴結轉移……太多專業名詞我看不懂……”

“那你之前說……”葉子懸吃驚地道。

“……我那些話都是說來騙媽媽寬心的。我不想她過於擔心自己的病情……”

葉子懸捧起小小瘦削的臉龐,焦急道:“為什麼會這樣?乳腺癌不是早期很容易被排查的嗎?!”

“……因為媽媽她們單位沒錢,已經有很多年沒有正常的職工體檢瞭。她早就覺得胸口痛、胃痛……但從來都不去醫院檢查。這一次還是被同事硬拖來的……醫生一摸就懷疑是惡性腫瘤……”小小覺得體內的血液全部化作瞭具有腐蝕性的強酸,四處奔突侵蝕著五臟六腑,眼眶裡充滿瞭滾燙的巖漿一樣厚重的東西,但不知為什麼偏偏就是哭不出來。頭腦是沉重的,思考是遲滯的,罪孽感像陰暗的觸手一樣在每一個細胞每一個意念裡攀爬,揮之不去地漸漸聚集起來——自己太少關心母親的身體健康瞭有沒有?總覺得母親是堅不可摧的有著強大意志力的女人,柔弱卻又堅韌地負荷著這個多年來破碎凋零的傢。自己忙學業、忙工作、談戀愛,甚至曾經花費瞭整整六年的精神和心力去暗戀一個陌生的鄰居傢的男子……卻從來沒有認真關心過母親的身體健康!這樣的自己,是多麼自私、多麼可恥、多麼地不可原諒……

就在一個禮拜前的早晨,自己還滿懷著激動興奮、靦腆忐忑的心情,想告訴媽媽說自己答應瞭男友的求婚,希望什麼時候能帶他來傢裡和大傢見面。話還未來得及說出口,正在準備早飯的母親猶猶豫豫地說:“……小小,有件事……昨天我和同事去醫院體檢瞭……醫生似乎說我的身體不太好……要進一步作什麼活體組織檢查……暫時不想告訴多多……隻有你,媽想還是該讓你有點思想準備……可能是癌……”

這是上帝的懲罰嗎?

是懲戒所有盲目追求遠方未來的幸福,卻不知好好珍惜此刻所有的愚蠢人們的沉重刑罰。

《小祖宗(最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