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祖宗2:命運之輪 第13章 誰是世上最愛你的人?

“——子懸,還記得我們小時候看過的那部臺灣電影《媽媽再愛我一次》嗎?”

寒冬一月的夜空像凍結瞭的海洋,遼闊無垠地倒懸於繁華都市和寂寥四野之上,就這樣億萬年巋然不動地存在著,不曾悲喜、不辨是非、不知善惡、不問生死。你看那些美麗星辰如同碎裂鉆石,閃爍各種炫目光華,在凝固瞭的蒼穹汪洋中若隱若現,像不像是天使哭泣後遺留下的眼淚?……這樣唯美又抒情的比喻,隻有人會懂。因為隻有人這種生物足夠智慧到知道自己生命短暫,卻又愚笨到無法釋懷。

“……記得。”葉子懸擔憂地瞥瞭眼身邊的小小。他們兩人並肩靠在離小小傢不遠的街邊花圃圍欄邊。小小雙眼睜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睫毛上掛著雪絨花般的白色微粒,不是眼淚,卻是呵氣凝結的細微水滴。她渾身微微顫抖,顯然除瞭寒冷,更多是對母親病情的焦慮。已是深夜,但葉子懸深知此刻小小需要的不是睡眠,而是死黨放下一切來聆聽和寬慰。隻要她需要,他就會一直陪著她站下去、聊下去,哪怕天寒地凍,次日天明。他握起小小僵硬冰冷的拳頭,放進自己夾克口袋裡焐著,“我記得。很虐的一部苦情電影。”

“——是的。”小小突然笑瞭起來,“我們看時都已念初三瞭。雖然哭得稀裡嘩啦的,但心裡也覺得十多年前的人好傻啊,笑那個媽媽的愚蠢。既然已經同富傢少爺戀愛瞭,為什麼不堅持到底在一起,偏偏被少爺母親的一番門第論給打倒,懷著身孕不辭而別,獨自去小山村隱遁。這劇也太狗血瞭吧,富傢少爺在教堂裡同別的千金小姐成婚,她一個人在破房子裡燒開水、燙剪刀,自己接生養下一個兒子。”

“你記性真好。我隻記得後來她兒子生病發高燒,醫生說沒得治,她就一路磕頭到什麼王爺廟去求神保佑的場景,那一段的音樂好聽……”

“純粹是為瞭虐而虐。有些劇情讓人覺得好笑。為瞭不讓兒子沒有爸爸,就硬把兒子送回富傢少爺身邊,不許他回小山村來看媽媽,要他下跪向爸爸爺爺保證再也不偷跑。騙他說如果不聽話,媽媽就會躲起來,讓他永遠也找不到……當時我就在想,這個媽媽究竟在想些什麼啊,為什麼就拿不出一個折中的法子,讓孩子在父母雙方的關心照顧下成長,而非要走極端、玩偏激呢?這個導演有病啊?編劇有病啊?”

葉子懸焐暖瞭小小的一隻右手,繞過她身側去,又把她的左手揣進自己口袋,柔聲道:“苦情電影,不悲慘的話也說不過去。”

“……編劇有病……絕對有病……電影太傻瞭……隻有那首歌……你還記得怎麼唱嗎?”

葉子懸沉默瞭一下。他明白小小繞瞭這麼大圈子,批評電影批評劇情批評編劇批評導演……其實剛才所有的話都隻是浮雲和煙霧,真正盤旋在她腦海深處的,隻有那首歌。所有看過這部電影和沒有看過這部電影的人、所有為人兒女、為人父母都會哼唱的——那首催人淚下、童謠一般的歌。

“……世上隻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個寶。投進瞭媽媽的懷抱,幸福享不瞭。世上隻有媽媽好,沒媽的孩子像根草,離開瞭媽媽的懷抱,幸福哪裡找……”

葉子懸輕聲起瞭調,隨後小小和聲上來,兩人一起小聲哼唱著。小小的聲音漸漸變得哽咽,雙眼通紅地抽噎著,隨後晶瑩淚水如同決堤洪水般傾瀉而下,用低到不能再低的話聲輕輕說:“——子懸,我好害怕啊……你說我會不會失去我媽媽?”

“不會!”葉子懸握緊小小瘦削的肩膀,牢牢凝視她婆娑的淚眼,斬釘截鐵地答道:“別傻瞭。現在隻是個坎——你明白嗎?每個人人生中都要面對幾道坎的。一定可以跨過去的。”

小小哽咽著點點頭,汪洋般的眼淚中央,島嶼般慢慢浮現而起的是一顆日益堅強的決心。她隻有這樣,明明脆弱卻又拼命逼迫自己勇敢著。以前有媽媽為傢庭擋風遮雨,現在媽媽病倒瞭,作為長女的她必須在一夜之間成為傢庭的脊梁。

葉子懸突然想到瞭些什麼,皺緊眉頭問:“……段沖呢?為什麼他沒有來?就算工作再忙,這個當口也該放下一切陪伴在你身旁,有很多事情需要商量的吧……”

小小的眼神有些躲閃和惶惑,“他還不知道我媽的事兒……我從昨天起,就沒找到過他。發消息也不回,手機也關機。我心思全撲在媽媽看病這件事上瞭,自己都忙得焦頭爛額,也沒時間去報社找他。說不定又是接到什麼臨時任務采訪去瞭吧。”

葉子懸的眉頭越發深鎖,恨恨道:“那就別理會他瞭。但願他不是故伎重演,重蹈覆轍!”

翌日上午,強打精神處理完手上事務後,小小輕輕敲開瞭路芒辦公室的門。路芒正在同人打電話,簡單說瞭幾句後掛斷,把視線轉到小小臉上,“怎麼?”

“路總,我很抱歉,我想請一段時間假……”小小絞著手指,垂頭支支吾吾道。

路芒站起身凝神望著她,神色間十分關註,又有幾分緊張,“有什麼事嗎?要請多長時間假?”

“……路總,我真的很不好意思,每次我傢裡出狀況,都多少影響到工作。您對我真的太寬容瞭,我很感謝。雖然竭力避免、克服,但這次真的沒辦法……可能需要一段時間,薪水自然是不要求的瞭。但恐怕會對工作造成耽擱,如果您覺得為難,要辭退我另外聘請別人……我也可以接受的……”

路芒的心越發抽緊。因為他已從沈櫻那裡耳聞瞭元旦新年夜,段沖在世紀廣場上當眾下跪向小小求婚一事。此刻他強行抑制內心翻滾的思潮,用冷漠的調子不帶任何感情地問:“直說,不要繞彎子。請假做什麼?需要多久?”

“……我媽媽病瞭……”小小咬緊嘴唇,盡量用平靜的語調回應,但眼眶已經潮紅瞭。

路芒驚訝地“啊”瞭一聲,身體迅速作出瞭反射,他想走到小小身邊抬手去觸摸她的肩膀,給她一點撫慰,但腳尖剛微微邁出,手腕剛剛彈動,就意識到不能這樣做,隻能肅然站直瞭身體,握緊瞭拳插進自己褲袋,輕柔急切地問道:“什麼病?嚴重嗎?”

不要哭,不要哭。小小努力克制自己悲慟的情緒,不想在老板面前哭出來。如果在誰面前都能夠隨隨便便哭出來的話,這眼淚就太廉價瞭。究竟是想表示自己有多脆弱啊,是想從老板那裡獲得更多不屬於職員該有的支持嗎?那太卑鄙瞭,是在利用自己女性的身份謀取私利。小小不允許自己這樣做。她堅強地把眼淚平息下去,抬起頭來用恭謹又歉疚的目光望向路芒,“還好吧。但我想照顧媽媽,會一直分心,可能無法全神貫註地投入工作……時間——想先請三周到一個月……”

路芒想脫口而出的是“沒有關系,我可以給你無限制的帶薪假期,永遠為你保留職位,隻要你一直在公司,一直在我身邊……”,但立刻意識到這樣的回答逾越瞭一個老板對職員應有的答復,會引來小小的愕然和婉拒,甚至是反感——她始終嚴密遵守作為一名職員的道德和守則,任何濫用職權、采用隨便許諾帶薪假期這種高位支配的手段,隻能表明自己不是一個合格理性的老板,想用錢和“恩準假期”來彰顯自己至高無上的權力麼?想讓她為此而感恩麼?未免也太不明智瞭。路芒轉念想瞭想,繞過辦公桌走到小小面前,誠懇道:“小小,你是我在公司成立之初親自挑選的秘書,是元老級別的員工,為公司的建立發展立下瞭汗馬功勞。我永遠不會辭退你,甚至不會批準你離職。我對每一個員工都很嚴厲,但那僅限於工作范圍。員工傢庭有困難,我會盡量協調好工作,幫助大傢渡過難關。當然我對待每個人的尺度會有所不同。對你這樣元老級的員工,我能給出最大限度的通融,可以不必完全參照公司制度條例。小小,你可以請假直到你母親身體康復。在這期間,你的基本工資維持不變,獎金減少到原來的50%。你覺得可以接受嗎?”

小小拼命搖頭,“不,我不能接受。我希望按照公司制度來。當初制定都是我起草的,不可以違背。”

“那就按制度規定,請假一月者,工資減少到30%,獎金無。請假兩月,工資減少為10%。兩個月內保留原有職位。”路芒快速削減標準,讓小小無法再推辭,“但我想你知道,我去年年底就有計劃作慈善捐款,先從公司內部建立幫困基金開始。一方面我會讓財務撥慰問款給你,另一方面,你可直接向我提交無息借貸申請,隨時隨地。”

小小猶豫著看瞭看面無表情的路芒,小聲問:“……我不希望你因為除瞭工作以外的什麼原因……”

“沒有。隻是工作。你對公司非常重要。我對你所有的通融,都隻是因為工作。”

小小深深凝視瞭路芒一眼,閃爍著隱約淚光微笑道:“……謝謝你,路總。”

完成工作交接,小小背著包急匆匆跨進電梯打算趕往醫院,下午兩點和醫生約好洽談母親的治療方案。

就在大廈底樓大堂門口,一個有著海藻樣濃密黑色長卷發的女孩攔住瞭她,“你是滕小小嗎?”

小小停住腳步,“是。你哪位?”眼前是一張漂亮卻陌生的臉孔,搜遍腦海也記不起這是哪傢的客戶。

女孩用漆黑眼線液筆描摹微微上揚的眼角給人以貓咪一般魅惑嫵媚的妖艷感,她略微歪瞭歪頭,帶著一絲輕蔑上下打量著小小,不易察覺地嗤笑瞭一下,用客套來掩蓋冷漠,禮貌卻不由分說地命令道:“打擾你十分鐘時間,我們去街對面的星巴克坐一下,我有點事想和你談談。”

小小微蹙眉頭,為難地微笑道:“對不起,小姐,我不認識你吧。我有點急事趕著要走。如果是工作的話,請上樓找我們公司的業務代表,我給你電話號碼……”

貓咪女孩微微瞇起瞭眼,冷冷瞄瞭小小一眼,伸出戴著精致皮手套的手抓住瞭小小的手腕,“你認不認識我並不重要。哼……段沖——你總認識吧?”乍然聽到段沖的名字從這陌生妖艷的女孩口中帶著怨氣說出來,小小隻覺得眼前一黑,強烈的不祥預感在瞬間捕獲瞭她。

貓咪女孩抽著煙,把一杯咖啡推到小小面前,毫不留情地細細打量她的面容、發型、身材和著裝,隨後聳肩冷笑起來,“……果然是全然不同的類型……段沖這王八蛋,他總是會讓每一個女孩都心甘情願。”

“你是誰?段沖的朋友嗎?還是他報社裡的同事?”小小原本想問她,知不知道段沖在哪裡,但不知為什麼,她沒有這樣相詢,也許是預感自己的問題會平添眼前這貓咪女孩原本就十分強盛的氣勢,更把自己推向一個不利的境地。揣測這個女孩的身份,她同段沖究竟有什麼關系……都令小小感到極度不安。

“段沖這個沒良心的東西,他想要誰時,會像貓一樣假扮可愛溫存,釋放全部迷人的魅力,也像小狗一樣做出無比忠誠的樣子,讓你以為自己是他唯一的主人……呵呵,真是個騙死人不償命的渾蛋。該死的東西。可當你看著他的眼睛,又會覺得,即使那是萬丈深淵也能夠不惜一切向下跳……好瞭,說正題吧。我在找他。從幾天前他就突然失蹤瞭。我想可能是因為我和他說瞭些什麼,他想避開我。我曾在他手機裡偷偷記下瞭你的聯系方式和工作地址,當然,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來找你,因為對你來說是一種傷害……但總活在假象裡也不算是幸福吧……我不想傷害你,單純小妹妹,我對你沒有什麼惡意,甚至連忌妒都沒有。因為我瞭解他的真面目——遠遠比你看得要透徹得多。我隻想問問你知不知道段沖在哪裡?請你轉告他,逃避可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哦。”

看貓咪女孩抽著煙,聽她用慵懶的姿態沙啞的聲音悠悠然說完這一席話,小小渾身的血液都變得冰冷,她閉上眼,好一會兒說不出話,渾身顫抖卻又不想被貓咪女孩發現。隔瞭好久才睜眼開口道:“……能告訴我你為什麼要找他嗎?他為什麼要逃避?”

貓咪女孩咬著嘴唇,眼神復雜地微笑道:“……和你直說瞭吧,我有瞭他的孩子。這次我不想打掉瞭。醫生警告我說太多流產會導致不孕,我還是挺想生下這個孩子的……所以上次我和他談,提出想和他結婚,他看起來有點意外,他一直以為我也和他一樣不那麼認真,隻是隨便玩玩,調劑一下枯燥生活,增加些刺激和情趣的……沒想到我突然想安定下來瞭,而且還以孩子為籌碼……但我想過瞭,女孩不能一直玩下去,最後總得找人結婚。某種程度上來說,我挺愛他的。雖然不那麼瘋狂……你要知道,清純小妹妹,一旦你交往的男人超過十個以上,就很難對任何一個相思刻骨瞭。你終究會懂得,隻要你不在乎,他們就全都隻是過客。但我真的還挺迷戀段沖,他是我交往過的對象裡最能挑起人本能激情和欲望的……非常棒的床伴。近來他的工作也相對穩定,越來越有社會責任感,我想他也可以做一個好父親吧,至於結婚後他是否還會有其他的女孩,說實話,我並不太介意……我就是抱著這樣的想法找他談,沒想到他就消失瞭。”

小小支撐著額角的手臂從桌面上滑落下去,整個人撲倒在桌面上,連咖啡杯也被撞翻,棕色的液體蒸騰著撲鼻的濃香在桌面上流淌四溢,滴滴答答地從圓桌邊緣滴落到地板上。

貓咪女孩笑瞭笑,扶起杯子抽出紙巾遞給小小,“你的袖子……擦擦吧……咖啡污漬很難洗哦……”

小小抬起臉來,面色蒼白地呻吟道:“你是騙子吧。你為什麼要捉弄我,開這樣的玩笑?段沖他向我求婚瞭,你知道嗎?就在新年元旦凌晨,在世紀廣場上,他當著四周成千上萬人的面,向我求婚瞭……”

“這個傢夥……又玩這套把戲。”貓咪女孩露齒一笑,“他是一個最懂得捕獲女孩心魂意志的出色獵手。他提供給你的享受不僅僅是身體上的,而是讓你從身體頭腦直到精神靈魂全部向他臣服。所以有時候我也迷惑不解,你說他到底是在哪一刻真的愛你呢?還是太熱衷於扮演這個現代唐璜的角色,入戲太深?他倒是沒有向我求過婚,但無數次對我描摹未來白發蒼蒼的我們一起去威尼斯,在月光下穿越嘆息橋之類的場景,哦,他和你說過這個故事麼?乘坐一條貢多拉船穿越嘆息橋的情侶會永生永世在一起……”

小小牙關打戰,死死咬合也制止不住自己的顫抖,她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貓咪女孩微瞇著眼盯視瞭她半天,發現她真的已經完全失神,再等下去也得不到回答,就莞爾一笑站起身來,伸出手輕輕安放在自己依然平坦的小腹上,俯視著小小嫵媚微笑道:“……滕小姐,請記得我對你說的話。我想段沖應該不會躲著你,既然他都和你玩兒求婚遊戲瞭……請你見到他時告訴他,阿寶是個怎樣的女孩他很清楚,玩起來很瘋很HIGH,但要認真起來,也是一條道走到黑的。即使他不想承認我肚子裡這個孩子是他的,即使他不想承擔做父親的責任和義務,阿寶也會義無反顧地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因為阿寶現在玩累瞭,想做一個賢妻良母瞭。他最好快點出現在我面前,乖乖地和我領證結婚。不然,我就拿著醫院化驗單、挺著大肚子跑去他工作單位,一個部門一個部門挨個兒找他。我會逢人便說我是他什麼人,告訴他每一個同事、領導——段沖這樣一個總在宣揚社會正義的優秀記者,他自己的私生活是個什麼狀態……阿寶為瞭達到目的,為瞭未出世孩子未來的人生,可不怕丟自己的臉哦。好瞭,你好好想想我剛才說的話吧,我要走瞭。還有另外一個女孩要去拜訪……寶貝兒,真的,你不要吃驚。除瞭你我之外,他還有兩個藕斷絲連的姑娘。為瞭孩子,我不得不在這大冬天裡辛苦奔波哪……好瞭,拜拜。”

“病人傢屬,病人傢屬!你沒事吧?”主治大夫黃醫生正指著切片報告上的圖像對滕正齡和滕小小講解侯藍的病情,抬眼發現桌邊的年輕女孩面如金紙、眼眶下圍著濃重黑暈,神思恍惚搖搖欲墜,如果沒有桌椅作支撐,隻怕她頃刻間就要昏倒在診室裡。黃醫生不由暫停瞭敘述,關切地開導道:“誰都不想傢裡人生病,但疾病也是生命進程中的一部分,臨到頭也隻有咬咬牙勇敢應對,小姑娘,一定要堅強點啊。”

小小咬緊嘴唇,用力點點頭,把一小時前在星巴克裡同名叫“阿寶”的女孩見面的場景拼命推到腦後,強制自己不再去想。眼前母親的病情才是迫在眉睫的最重要的事件,其他的一概放到以後再想。然而無論怎麼用力,思想卻像遭到槍殺的飛鳥,羽翼漫天紛落聚集不到一起。頭腦成瞭空腔,三魂七魄縹緲在哪裡也無從知曉。

隻聽見醫生斷斷續續在說:“……病灶發現太晚瞭……已經發生瞭轉移……你們看這裡的淋巴結細胞,都已經被深度浸染瞭……目前還沒進行進一步檢測,雖然肺部和肝部還未發現被侵犯,但如果癌細胞已經通過靜脈入血,很有可能已經向顱骨、脊柱、盆骨等處轉移……即使手術,康復可能性也很小……當然我們不會放棄治療……方案是這樣,建議在病人體力尚好的情況下進行兩側胸部腫瘤全切手術……術後采用放療化療結合藥物治療,也要看病人肌體對藥物的吸收……當然有些效果較好的藥品都是進口的,不在醫保范圍之內,希望傢屬有充分的思想準備,你們能夠接受的費用范圍是……”

“隻要把我媽媽治好,錢,我們會想辦法的!”小小盯視著醫生的眼睛。

滕正齡遲疑著問一聲:“……兩萬……夠不夠?”

黃醫生看瞭看眼前這對形容憔悴的父女,輕微搖頭道:“初步預計,一個療程要十到十五萬……可能需要兩到三個療程……而且我沒有辦法給你們打包票,乳腺癌晚期康復率通常隻有10%到25%……”

小小和滕正齡都愣住瞭。過瞭一會兒,小小咬牙顫抖著聲線道:“我們傢哪怕賣房子,也要治的,醫生,就請你給我們做個詳細的治療方案吧,最有效果的治療方案……”

滕正齡皺眉道:“小小!你說什麼呢,賣瞭房子全傢人住哪兒?多多就要上高中瞭,以後還要上大學……”

小小用難以置信的目光望著父親,“……爸……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你才幾歲?懂什麼?!賣房子,這是你能擅自做主的事情麼?剛才醫生都說瞭,即使這幾十萬砸下去,你媽的康復率也隻有10%~25%。萬一治不好呢?真正的人財兩失、傢破人亡!”

小小驚愕得連話也說不出來,死死瞪著父親滕正齡,他的臉孔史無前例地扭曲醜陋,簡直像個異形怪物,他說話的聲音也尖銳刺耳,像惡魔指甲撓過玻璃板時發出的叫人膽寒的刮擦聲。然後有一個幾近瘋狂的聲音高喊瞭起來,起先連小小自己都不認識那是自己的聲音:“……爸!我再喊你一聲爸,我求你賣掉房子救救我媽媽……如果你不答應,我哪怕去賣血、賣身、賣器官,都會籌到錢來救媽媽,可我來不及。爸,求你瞭,就算是我向你借貸四十萬,我發誓我這一輩子一定會還給你。一定要試一試,無論怎樣都要試著救救媽媽看……不要說10%~25%,哪怕隻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也求你試一試,我不想沒有媽媽,我要媽媽活下來……沒有媽媽的話,你說,我們還能算是一個傢嗎——”

滕正齡甩開女兒拽住他胳膊的手,扭過頭去蹙眉沉默不語。

黃醫生又是吃驚又是尷尬,在一邊做出和事佬的樣子勸慰道:“當然,我會盡量考慮你們傢的經濟狀況,用療效好又相對費用較低的藥……但是二十五萬真的需要……可以去報社反映情況,尋求社會援助……”

“……我們不治瞭……我這就出院回傢……”

黃醫生抬起眼,小小和滕正齡轉過身,發現一身綠白細條紋病人服的侯藍正站在診室門口,慘白的臉上浮現著幽靈般若有若無的微笑,“……麻煩你,黃醫生,給我開出院單吧,我放棄治療……”

小小感到心痛如絞,撲向媽媽抱住她,淚如雨下地哽咽道:“媽媽!你說什麼傻話呢,你怎麼可以偷偷從病房裡跑出來?說什麼放棄治療?沒事的,會治好的……”

“不,不要治瞭,真的,我已經這把年紀瞭,你們還年輕,多多還小,就算我治好瞭,身體也一定很虛弱,癌癥也可能再度復發什麼的,沒有健康,生活沒有質量,真的沒什麼意思。小小,媽媽知道你孝順,有這份心意,媽知道,媽心領瞭。但媽希望把傢裡的錢盡可能都留給你和弟弟,希望你們將來的生活可以好一點,不要浪費在我身上。人都有命數的,媽的命數到瞭,強求不來的……”

“你胡說什麼呢!”小小拼命搖頭,轉身對滕正齡喊道,“爸!你勸勸媽——”

滕正齡霍然站起身來,緊皺眉頭同面無人色的侯藍對視瞭一眼,沉重地嘆瞭口氣,卻一言不發。隻探手進褲袋摸出煙盒抽出一支煙來,邊給自己點燃火,邊從小小和侯藍身邊擦身而過朝走廊盡頭走去。

小小想伸手去拽父親的衣衫,卻失手撲瞭個空,腳下一個趔趄重重跌倒在地。侯藍蹲下身抱住女兒瘦削得如同兩把刀片般單薄的肩,心疼地望著她因極度憤怒和痛苦而血氣翻湧的臉。

小小渾身哆嗦著,對著滕正齡的背影號啕大哭著吼道:“……你不是人!你怎麼可以這麼對媽媽?!我恨你!我恨死你瞭啊!如果得病的是你,媽一定不會放棄你的!你怎麼可以這麼沒有良心!你不是人……滕正齡……你不是人……”

侯藍搖晃著小小的肩膀,在她耳邊低聲道:“小小,別這樣說你爸。你還小,你不明白的。多多和你的未來,比媽重要得多。我明白這一點,你爸也明白,不要恨你爸……”

小小垂下頭,看著自己的眼淚滴落在醫院白色的塑料地板上,她從來沒有感到過如此地絕望。從來沒有對世界如此絕望過。怎能料想自己的父親竟然如此殘忍無情,簡直禽獸不如。

這些自私自利、無情無義的男人,簡直禽獸不如……

《小祖宗(最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