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祖宗2:命運之輪 第15章 誰在悄悄守護你?

不知道為什麼現在殯儀館都要整修得那麼寬敞明亮。

寬闊的走廊、透射天光的落地窗、潔白的大理石地板和雪白的墻、四處擺放的艷麗鮮花……有人說這是對逝者傢屬的慰藉——想到傢人在如此優雅的地方走完人生的最後一程,完成圓滿謝幕,從四面八方趕來的親朋好友靜穆並肩,以哀傷卻祝福的心情觀望死者從容離開。逝者像一條船,滿載著所經歷過的快樂煩惱、幸福痛苦和撒落在遺體上的鮮花,一起駛向遙遠彼岸……這樣的景象,多少能讓人覺得寬心吧。

但小小討厭這樣窗明幾凈、豁然開朗的殯儀館。它適用於被子孫們簇擁著舉辦“白喜”葬禮的高壽老人們,適用於生前波瀾壯闊種種風光、此時有摩肩接踵的人前來追悼的成功人士們,也適用於或許活得並不那麼長久也並不呼風喚雨,但卻被很多人關心愛護的平凡小人物……卻絕對不適用於母親侯藍。

誰說死亡對每一個人來說都是平等的呢?

滕傢沒有多少親戚,侯藍生前的朋友也就是她商場工作時結交的幾個姊妹,以及少數幾個善良平和的鄰居,最多還有單位裡工會和人事科代表會前來公事公辦地致哀。殯儀館裡用來開追悼會的最小禮廳也近八十平米,足足可以容納三十多人。而滕傢可以邀請來追思侯藍的親朋好友,也不過隻有寥寥可數的十幾人而已。那樣稀稀落落觀望相送的場景,隻會更令生者備感淒涼吧。

況且對大傢說什麼好呢?他們最多知道侯藍身患乳腺癌,卻怎能想到她會以自殺這種決絕的方式提前結束自己的生命。滕傢不想說謊,但也無法直言事實,雖然這類令人驚爆的消息終究會通過秘密空氣散播得人盡皆知。但此刻,滕傢人沒有足夠的心力去應對。

整個城市都被濃得化不開的灰色所籠罩。即使白日天光也無法穿透這石板般厚重的灰,扼殺一切色彩的灰。氣象預報說北方一股極寒氣流南下,今晚起濱海將普降大雪,把已零度冰凍的氣溫再度推低。但此刻覆蓋瞭城市的龐大灰暗卻不僅僅來自於積雪封凍的雲層。而是懸浮的塵埃。由於植被破壞、水土流失、自然失守,遙遠西北咆哮的沙塵暴揚起塵埃竟然穿越廣袤高原、盆地,洋洋灑灑直侵入南方沿海地區。近一年來,濱海市也漸漸鮮少看見碧藍澄澈的天宇。城市被污染瞭。像一個患上瞭肺癌的病人,在沉重模糊的灰色空氣之下面目寡淡地喘息著。堅守著做一座頑強的廢墟。

隻有眼前火焰具有明亮色彩。舞動著端麗身姿,仿佛具有生命般灼熱湧動。

光是看它燃燒的形狀,就可以讓人癡迷很久。

耀眼的火舌天真貪婪地舔吸所有觸手可及的可燃物,噼噼啪啪發出鞭笞般的聲響,身軀擴展延伸到那些寂靜的死物之上,把自己活潑的靈魂灌註進去,最後讓一切燒成灰。白的紙、黑的字、編織花籃的藤條、各色鮮艷水靈的花朵和綠葉就此濃縮塌陷,凝坍成不分彼此的黑灰色塵埃。

殯儀館臨近西門口的露天焚燒爐,專門用來給傢屬們焚化在追悼會上使用過的花圈、挽聯、鮮花和死者生前衣物。沒有追悼會,隻有傢人自己置辦的花圈。小小讓弟弟多多捧著母親侯藍的遺像站在爐前,自己和滕正齡合力抬舉著獻給侯藍的花圈、花籃塞進焚燒爐中去。三人沉默著看它們被火焰一點點燒融。然後,多多猶豫著問小小:“……姐……現在是要去看媽媽她……那個……”

小小側轉臉凝視瞭弟弟一眼,他還小,他恐怕熬不過靜候門外等待母親遺體被火化的那段時間。

“……你不用去。你可以和……爸一起先回傢。我會把媽的……骨灰帶回來……”

雖然殯儀館可以免費寄存三年,但終究還是要落葬。侯藍在臨終前曾說希望海葬,其實是不願意讓傢裡再破費好幾萬去購置墓地。到瞭現今時代,傢境窘迫的小百姓不要說病不起、活不起,同樣也死不起。這件事情上,小小並沒有堅持入土為安。俗話說“子欲孝而親不待”,在長輩活著的時候盡孝才有意義和價值,身後葬在哪裡並不一定要強按著傳統形式來辦。所以和滕正齡商量後決定,骨灰在傢裡擺放一年後,就按侯藍遺願撒往東海。

“……你們先帶著媽的遺像回傢吧。我在這裡等就可以瞭……”小小把掉落在地上的一朵黃色雛菊丟進焚燒爐,認真地看著它蜷曲枯萎,慢慢轉身朝殯殮燃燒室的方向走去。

“不,我們一起等。走吧。”滕正齡話聲不高,卻不容置疑。

瞥眼望見滕正齡夾著煙的手指略微有些顫抖。應該不是自己的錯覺,也不僅僅是因為寒冷。小小想。

等候室內,面無表情的工作人員解釋火化的必要程序,告知傢屬一些註意事項。多多縮在屋子最遠的角落裡,塞著耳機聽音樂。近一年來他開始發育,身軀節節拔高,雖然仍然是瘦,但身高已經超過小小大半個頭,快和滕正齡比肩。但他此刻抱緊瞭自己膝蓋蹲在墻角假裝沉浸在強烈的搖滾樂和說唱樂世界中,拒絕面對現實,明明就是個惶惑悲哀、迷失方向的小孩子。

小小也很想躲起來。想痛哭一場。想質問上蒼為什麼要給母親安排如此慘烈的命運。想再度回到母親溫暖、無所不包的懷抱。想就此倒頭睡下去,但願再次睜眼醒來時,看見媽媽在自己傢那逼仄凌亂的小屋內忙亂的身影……這一切都像是一場噩夢。噩夢的盡頭是什麼?黑暗之門的背後是什麼?想離開這裡……

但是現實無法逃避,必須面對和承接。

“……如果沒有特殊需要,我們就按照既定程序火化遺體,大約一小時後可以完成。傢屬是想自己裝骨灰呢,還是由我們來裝?”

“……哦……你們來裝吧……”滕正齡的嗓音遲緩沙啞得不像他自己,隨後他背轉身,用低微到仿佛夢囈般的聲音對著虛空輕輕說,“……小老虎,你不要怕……”

小小愣瞭一下,心中忽然像被人擰瞭一把似的揪緊酸楚起來。一顆淚湧出眼眶。

自小小出生後,滕正齡就再也沒有這樣呼喊過侯藍。但小小曾聽侯藍的同事——那些一同在商場裡工作的阿姨們說起過,侯藍是一九六二年寅年出生,從戀愛到新婚,最初感情甜美的那七年時間裡,滕正齡對她的愛稱就是“小老虎”。

母親臨終前帶著悔恨和盤托出的“秘密”是真的嗎?

這個自己憎惡瞭很多年的“父親”,果然是因為強烈的忌妒和仇恨才屢屢出軌嗎?

他們之間血肉糾纏、驚心動魄、對峙長久卻又不願意離開彼此的牽絆,是愛嗎?

婚姻這種東西,讓情侶從愛戀的那扇門欣然攜手進入,而後用世俗世界裡的傢務瑣事、個人事業、社會關系融和、財產支配、養育子嗣、子女教育、婚外誘惑、價值觀分裂等考題來折磨歷練他們幾十年……抵達終點時,所剩下的通常也隻有“無”。

在滕正齡和侯藍之間,恐怕更多的還是“恨”。

而當母親最終把那個本打算帶到黃泉路上去的秘密告訴瞭小小,求她不要恨父親,當聽到滕正齡憑空呼喚出“小老虎”的那一刻,小小卻難以置信地覺得,原來他們是彼此相愛的。即使感情惡劣、針鋒相對、爭執不休、以死相棄……但在內心深處某個最脆弱柔軟的角落裡,他們切切實實,是相愛的吧。

這樣的臆測,能算是某種安慰嗎?小小難以確定,但寧願去相信,他們真的曾經相愛過。

隻是他們自己不知道。也不想讓彼此知道。

因為漫長的婚姻之路走得太過長久,面對的歷練和考驗實在超過瞭負荷,生活令他們麻木和殘酷。

不想再記得“愛”是一種怎樣的情感瞭啊。

……小老虎,你不要怕……

……勇敢的小老虎,寒冬裡火焰不會那麼燙,溫暖的火,會把你帶往一個新的世界,天堂……

小小拖著疲憊的身軀輾轉趕到醫院時,天色已漸擦黑。

細小冰晶在雲層中匯集,凝結成雪子,然後迅速擴展成鵝毛大雪,被北風攜裹著斜斜地飛速落下。

因為侯藍走得很匆忙,醫院裡來電話通知還有一些遺漏的資料單需要傢屬簽字。滕正齡和多多捧著侯藍的骨灰回傢去瞭。小小暫時不想回傢。一想到傢裡沒有瞭母親,那逼仄的小房子在心上的投影就成瞭一個悲傷壓抑的牢籠。寧可冒著漫天風雪在外奔波也不想回去。

天地這麼大。唯一回不去的地方,就是有母親的傢。

“……最末一行要簽……這裡也要簽……還有這裡……這裡……”

小小順從地按著醫生節節探進的指尖,一行行一頁頁簽署完那些病歷和說明文件。

失魂落魄地穿越走廊,慢慢走到母親侯藍最後住過的那間病房,站在門邊朝內觀望。侯藍原本睡過的床上此時靠坐著一個滿頭黃色爆炸卷的胖阿姨,面色紅潤,正在老公陪伴下大快朵頤地吃豐盛晚餐。像不像異次元空間?母親侯藍躺在床上的影像記憶竟然恍惚得像一場夢境瞭……一切究竟是真是假?去哪裡尋找母親留下的痕跡?視線轉向南窗。母親侯藍就是從這扇窗戶縱身躍出,跳下六樓的……就此飛走,消失不見。此時緊閉的窗玻璃上明晃晃地反射出小小自己的人影,同窗外飄著漫天飛雪的黑暗天空疊加在一起……如此虛幻的人生和天空。這一切的存在,有價值嗎?有意義嗎?

冰雪覆蓋黑暗大地。

小小站在樓下花壇邊,一動不動矗立在大雪中癡癡地垂頭望著腳下已積起一層厚厚積雪的地面。

頭頂上方是侯藍墜下的窗口,這個位置,應該就是她跌落觸地的地方。當時還活著,被驚呼的人們抬上擔架,運送著殘破流血的身體送往搶救室……意識還清醒著嗎?那該是有多痛苦。每一寸骨骼、每一塊血肉、每一片肌膚都痛不可當。據說人在臨終前會懺悔自己的一生,會作出同過往人生截然相反的決定。所以她決心釋放自己,對女兒說出瞭那個折磨瞭她二十二年的秘密。

滕傢長女血管裡流動的是源自另一個男人的血脈。

生身父親是誰?她怎麼會率先出軌?那個男人知道她有身孕嗎?為什麼任由她生下孩子卻沒和她在一起?她來不及說。混亂的人生軌跡繁復糾纏在一起,哪裡是一個臨終者所能說得完的……但放開心胸,其實不管怎麼算怎麼看,最終都是垃圾。最終都要被焚燒幹凈。

這傢醫院,就是她最後喪命的地方……

太冷瞭,身體已經完全被凍僵,四肢軀殼仿佛都不存在瞭,隻有口唇間微弱呼吸時吐出的白氣提醒自己還活著。如果就這樣站在這裡,一直站下去,也許到不瞭天亮就會凍死吧?如果就此死瞭的話……小小近乎癡迷地反復想著這個念頭。如果就此死瞭的話……

活著有什麼意義呢?可以預見自己未來的人生隻有疼痛和悲傷。還有無止境的羞恥和煎熬吧。

手插在羽絨服口袋裡,麻木的指間緊攥著一張薄薄的化驗單。是母親還在世時小小為瞭不放心自己身體狀況而作的檢驗。後來被醫生找去告知母親病情,隨後又爆發同滕正齡的爭執、母親跳樓……一直忘記去取。直到今天葬禮之後才想起來。走去看時,驚訝地發現那張薄薄的單子居然還在,被人用大頭釘釘在檢驗窗口邊的木板上,隨著門口吹進的寒風瑟瑟顫抖著。上面有“滕小小”的名字,化驗結果是“陽性”。

已經懷孕瞭啊。是段沖的孩子。

同那個名叫阿寶的女孩一樣,懷上瞭同一個不負責任的男人的孩子。

但從三周前起,那個男人就消失不見瞭。傢裡的電話無人接聽,打去報社也找不到人在哪裡,手機永遠不在服務區。他就像一個氣泡一樣從人間蒸發瞭。他是受到阿寶的要挾而選擇躲避嗎?還是像上次一樣,美其名曰什麼“因為太愛你,害怕失去你,所以隻有遠離你”揚長而去嗎?然後等到一切風平浪靜之後再轉身回來,用可以穿透靈魂的黑色眼眸再一次征服他腳下這些愚蠢的女孩?

母親長久以來都說小小的命不好。以前小小以為母親指的是自己出生成長在一個父親吊兒郎當的傢庭,缺少理想的父愛,所以這第一胎的命不好。現在她明白瞭,侯藍欲言又止的背後,深深隱藏著的含義是:“你是沒有生身父親撫養長大的可憐私生女啊。”隻有弟弟多多才是她和滕正齡共同的骨血,是維系他們這段岌岌可危的婚姻、風雨中飄搖的傢庭的強有力紐帶。而自己,卻是這場婚姻和傢庭的破壞者。從一生下來就註定的,無辜的無情的毀滅者,背負著與生俱來的恥辱和罪孽。

母親婚外情的產物。一個私生女。

侯藍總希望小小能投好第二胎,嫁給一個老實本分的男人,度過平凡卻安樂的一生。

偏偏這樣的自己還是飛蛾撲火般投向一個放浪不羈的男孩充滿誘惑的懷抱。戀愛。訂婚。懷孕。

站在母親曾用鮮血染紅、現在卻被皚皚白雪覆蓋、再也尋找不到生命痕跡的地方。

母親拋棄自我和生命的地方,就是自己孕育著一個沒有父親的可悲孽種,癡癡站立的地方。

媽媽,你用生命代價交換來的就是這樣一個不肖、不貞、不潔凈的女兒。

多麼不值得。該死的人是我。才對啊。

媽媽,當初你懷上我時,是不是也曾經有過想帶著腹中孩子一起去死的心情?

那時候的你,是怎樣咬牙堅持著勇敢活下來,並且決定把我生下來的呢?你有沒有想過此後的人生將永遠陷入黑暗,將徹底被傳統的、榮耀的、嚴酷的世界所拋棄?當然,也許你在懷孕時並不知道我不是滕正齡的孩子,也許是在出生之後,是在某一次驗血時才恍然大悟……那時候的你,是不是一面痛悔自己的錯誤,一面在慈悲的胸懷中難以抑制地翻滾著厭惡這女嬰的憤懣?原來從來就是被詛咒的孩子啊……

如今一切都成瞭謎。再也看不見光明瞭。

也恨啊。

恨段沖。恨那個把自己帶到世界上來的從未謀面的男人。如果能夠見到,想用牙齒撕咬他們的血肉。

但盲目沖動、為情所動的自己不也同樣可恥可辱可恨嗎?

想死的心情。並不是春夏夜空中亮起的一道耀眼霹靂。而是寒冬臘月裡直滲入骨髓深處的冰凍水波。仿佛有毒的水銀般,不是一小滴一小滴地洇開,而是分子、原子、電子、質子、量子性地同血液肌肉深度融合在一起,這些毒,天生如此,從未發現。隻在外界發生突變時,內在終於覺醒響應。那頭獸蟄伏在內心最深處,微笑著抬起英俊又猙獰的頭顱來,露出森白的牙齒,仿佛在說:“寶貝,我正如你所期待……”

最後想去的地方,頭腦中閃掠而過的景象,竟然是敬唵寺。

一縷遊魂般的小小來到敬唵寺正門前,就放棄瞭進入的念頭。

因為從車水馬龍的大街,直到燈火通明的寺廟內,滿滿擁擠著海潮般的人群。

今天是小年夜,據說從六天前開始,就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耄耋老法師組織瞭一百零七位有資質的僧人在此做一場為期七天的大型法事,將一直持續到除夕夜零點,當農歷新年的子時到來時,撞響廟內廊柱下懸掛著的已有數百年歷史的古銅鐘,為天下普羅蒼生祈福。這七天來,每一日香煙繚繞,每一晚誦經聲不斷,四面八方甚至其他城市裡的佛教信徒都趕來觀瞻。這樣充滿瞭歡樂氣氛、生之巨大喜悅的敬唵寺,對孤魂野鬼來說是無法直視、隻有退避的所在。

小小牽動嘴角露出一絲對自己冷冷的嘲諷的笑,搖搖晃晃地轉身,漫無目的地在人間遊蕩。雪越下越大,風吹在臉上凜冽得如同刀割。但小小感覺不到。她撞到瞭別人,自己毫無察覺,別人踩到瞭她,她也聽不見那人說“對不起”的話聲。塵世的一切都同她無關無礙瞭,此時的她眼神空洞,仿佛靈魂出竅。

不知怎麼地走到瞭一片寬闊的草地前。草地早被松軟厚實的白雪覆蓋。四周圍繞著矮矮的黑色鐵鑄柵欄,形狀是繁復美麗的渦卷和矛箭式樣,也都披掛著一層積雪,有些地方已經凝結成瞭透亮的冰晶。汪洋一般嘈雜的汽車鳴笛和人語聲都消失瞭,四周幽暗寂靜。小小慢慢抬起頭,目光沿著草地中央那條原來用白石鋪設,現也同樣消失於積雪之下的小徑,一直延伸到幽靜深處那幢高大建築上。哥特式的雙尖椎頂部各有一個十字架。門殿屋頂上,伸展開雙臂矗立在冰天雪地中的是基督聖像。原來走到瞭聖母天主堂。

很久前看到的一小則宗教故事在記憶裡浮現。一個受到劫難的信徒質問上帝:我在天上的父啊,您不總是說深愛我們嗎?為何當我飽受風霜折磨時,您從來也不施以援手來免除我的痛苦?有天使悄悄附在他耳邊說:親愛的,你回頭看看你所走過的嚴酷冰雪之路,看見那一行腳印瞭嗎,並不是你自己留下的,而是上帝啊。是上帝把你緊緊抱在懷中,負荷著你的罪孽和重量,不離不棄地和你一起走過來的。

小小咧開嘴,笑瞭笑,拖著沉重的步子朝教堂走去。雪地上留下她獨自一人的足跡,一個接連一個深陷下去的雪窩,但很快就有新雪飄落覆蓋下來,用不瞭多久,這裡又將恢復成一片白色荒原。

教堂裡沒有人。隻有幾盞小小的射燈和仿蠟燭造型的吊燈微微照亮高達十多米的漂亮穹頂。

一排排黝黑高靠背木質坐席仿佛肅然起敬的沉默觀眾,數百年如一日地仰望拜詰著聖壇前方懷抱著幼年基督的聖母瑪麗亞。基督教禁止偶像崇拜,通常都以十字架作為受崇敬仰拜的神物,天主教卻贊成立像,也比基督教更加推崇聖母禮贊,認為瑪麗亞是溝通身懷原罪之人和神之子嗣基督的中間人,慈愛的她既是聖子之母,也是所有信徒的保人。

小小走到第一排坐席,慢慢跪拜在柔軟的皮質跪墊上。

矗立在聖壇之巔的聖母懷抱著尚為嬰孩的耶穌,眉目慈和地俯瞰全堂,即使在幽暗無人的寂靜裡,她作為神子之母的光輝也依然奪目可見。是因為她是耶穌之母,才有如此耀眼的榮光?還是所有誕生下新生命的母親,都有如此不可剝奪、不可侵犯的仁愛之美?

小小以麻木僵硬的手指再一次從羽絨服衣袋裡掏出那張化驗單,在陰影裡以指尖輕輕觸摸那薄薄紙張上的字跡,仿佛它們是凹凸可讀的。“滕小小”“陽性”。

孩子。肚子裡有著段沖的孩子。但段沖消失瞭。他成瞭個沒有父親的孩子。

是帶著他一起去死?還是去墮胎,然後獨自一個人孤獨羞恥地活下去?毀滅一個無辜新生命,讓自己這樣骯臟不潔的罪人繼續存活下去嗎?一直茍延殘喘到世界終結的那一天?

也想……生下來……那既是愛,卻又是恨。不可見那孩子的臉。即使他現在尚未成形。

如果墮胎,便像是謀殺親生骨肉,雙手沾滿鮮血,靈魂充斥罪孽。會天天午夜夢回,聽見孩子的哭喊。

可以嗎?在短短一個月的時間裡,接連失去兩個同自己血脈最緊密相連的人?母親和孩子……這樣的女孩還能夠活得下去嗎?還能夠堂而皇之地去工作、賺錢、吃飯、睡覺、休閑嗎?那簡直荒謬至極。

這個孩子……這團血肉……融合瞭自己和段沖的血肉……小小痛苦地閉上眼,把手掌安放在小腹上。仿佛是回應她內心的悲慟掙紮般,左側小腹也陣陣疼痛起來。是孩子在抗議嗎?他想告訴母親他的存在,他並不想死吧。可這樣一個世界,隻有這樣一個母親,也許從未出生比迷茫困惑地活下去更好。

手機鈴聲突然響起。小小一開始置之不理。但鈴聲不屈不撓地持續鳴動。

接起電話,傳來路芒焦急的聲音:“小小!你在哪裡?”

“……我……”

“我剛去你傢瞭,在門口碰見瞭葉子懸,現在正在一起。都很驚訝你母親葬禮為什麼不通知我們?!”

小小不知道說什麼好。

“現在已經十一點瞭,你還在醫院嗎?手續早該辦完瞭吧?你就待在那裡不要動,我們過來接你!”此時講電話的是葉子懸,似乎是搶瞭路芒的手機過去後用吼的。

小小臉上落寞哀傷的苦笑他們看不見。現在誰都不想見呢。不想和任何人在一起。隻想一個人靜靜去徹悟到底該怎麼做,或者,靜靜地死去。小小輕輕地掛斷瞭電話,按下瞭關機鍵。再沒有人可以找到她瞭。

左側小腹痛得越來越厲害瞭。簡直痛如刀絞。渾身冒出冷汗的小小內心驚覺有些不對勁。她爬起身平躺到靠背長椅上,動作艱難地伸手進牛仔褲裡,觸摸到自己兩腿間有少量溫暖潮濕的黏液,抽回手,就著微弱燈光在眼前細看時,赫然發現是鮮紅的血。

難道是……流產?連孩子都不要和我在一起瞭,她察覺到母親要拋棄他瞭,所以選擇決然離開?

小小內心充滿深度自虐的痛快。肚子越是絞痛,心頭越是暢快。這就是你對我的懲戒?這就是我活該遭受的刑罰。痛得已經連呼吸都困難起來瞭。眼前一片模糊漆黑,再看不見聖母安靜祥和的臉孔瞭。

不,不想死在這裡。想和孩子一起活下去。小小驚恐地想著,佝僂著脊背去褲子口袋裡掏手機。一個重心不穩,整個人從椅子上滾落下去,重重摔在堅硬的磚石地板上,腦袋正磕在椅腳邊,瞬間昏迷過去。

“醫生!醫生!小小她情況怎麼樣?!她這究竟是怎麼瞭?!”

路芒和葉子懸的面容聲音都焦急到扭曲變瞭形,一邊隨著推送小小的滾輪床火急火燎地朝手術室奔跑,一邊嘶聲力竭地追問醫生和護士。

“你們哪位是傢屬?誰是她肚子裡孩子的父親?過來跟我簽字確認手術……”

路芒和葉子懸兩人對視一眼,驚異又尷尬,眼神一經交流,就都知道不是對方。但此情此景容不得猶豫,必須有人承擔責任,隨即異口同聲斬釘截鐵地喊道:“是我!”

醫生護士充滿疑惑地瞪眼看這兩個英俊小子,“開什麼玩笑?!到底是誰?!”

路芒和葉子懸情急之下,不由緊迫讓步,一起改口道:“——是他!”

“你們這些年輕人!都在做些什麼荒唐事?!”醫生憤憤然地斥責起來,“私生活亂成這個樣子,連孩子是誰的都搞不清楚嗎?!你們知道她是什麼情況嗎?不是一般的流產!剛才化驗報告顯示,她是異位妊娠,宮外孕懂不懂?受精卵沒有在子宮內部正常成長,而是著床在左側輸卵管上瞭。從出血量來看,可能輸卵管已有破裂現象,非常非常危險!如果受精卵長大膨脹到穿破輸卵管壁或自輸卵管傘端向腹腔流產,將直接威脅孕婦的生命!會死——明白嗎?!會死!”

醫生護士推送著小小消失在手術室門後。隻有警告的話語餘音還在空曠的走廊裡回響。

路芒謝過那名發現小小昏厥的教堂義工,讓她先走瞭。如果不是她在清掃時發現瞭已陷入休克狀態的小小,撥打急救電話召來救護車,並從小小手機裡撥打瞭最後一個通話記錄顯示的路芒的電話,後果更加不堪設象。而就是此時,小小也依然生死未卜。

“……是段沖那個混賬王八蛋的……”葉子懸眼神陰鬱怒火中燒,奮力捶墻,白色粉末撲撲下墜。

路芒沒有說話,自顧自森然站立在走道中央,渾身散發出強烈殺氣。

“我會要瞭他的命!”葉子懸怒不可遏地喊道,一邊朝外沖。

路芒冷冷道:“你去哪裡?”

“去找段沖!去他報社!”

“找他來承擔應當肩負的責任嗎?如果找得到他,你以為小小還會在母親葬禮後獨自一人跑去教堂,接著暈倒,被人發現送來躺在這裡嗎?!”路芒恨恨道,“我剛才檢查瞭一下小小的手機。那個畜生最後一次打電話給小小是在二十天前!最後一次發短消息是在二十一天前!這三周來他們都沒有任何聯系瞭!”

“我靠——”葉子懸再次重擊瞭墻面,幾乎要砸出凹陷來。不自覺地,熱淚從眼眶裡奔湧出來,“太可憐瞭……小小真的太可憐瞭……為什麼會這麼淒慘……接連遭遇到這麼多的不幸……如果我可以替她分擔……我可以……”

搶救室上方的綠燈明晃晃地亮著,表明手術正緊張進行中。

路芒的聲調突然低沉柔和瞭,輕輕問葉子懸:“……滕小小對你來說,是什麼人?”

葉子懸緊皺眉頭,毫不客氣地反問道:“關你什麼事?!”

路芒不為所動,依然柔和卻冷峻地追問道:“她在你心目中,是暗暗喜歡的女孩,還是死黨朋友?”

葉子懸沒有出聲。

路芒朝葉子懸轉過身去,隔開幾步的距離直直看著他,頭頂的白熾燈在他臉上投下強烈光芒,形成光明和陰影立體感凸顯的肅然面容,“……我可以告訴你,滕小小在我心中,不是朋友,不是員工。是我想要娶她為妻,共度一生的女孩,唯一的那個女孩。除她以外,我不喜歡任何人,不會再愛任何人。我隻想知道,她在你心裡,有這樣的分量,有這樣的存在感嗎?”

葉子懸迷惑不解地望著路芒,“你想說什麼?想證明或是比較些什麼?”

“你和我一樣,一直試圖守護她。不是嗎?你在她身邊的時間,比我更長久。你們所共有的過去的十多年時光是我所無法企及的。如果你愛她,你能夠給她更好的幸福……我可以相信你會做得很好……不允許別的混賬王八蛋傷害她,讓她也能擁有正常普通女孩所擁有的那種平淡的幸福……你愛她嗎?”

“我愛……但我不確定那種愛……”

“那就請你把她交給我好嗎?”路芒的眼中竟然流露出懇求的神色,面對葉子懸,“你已經保護瞭她十多年。今後的幾十年,就由我來保護她好嗎?她一定會活下來的。我知道。等她康復起來,我會向她求婚,娶她為妻。我向你許諾,這一輩子,都不再讓她流一滴眼淚,不讓她痛。”

《小祖宗2.0命運之輪》完

敬請期待最終篇《小祖宗3.0世界》

2011年6月18日 上海

《小祖宗(最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