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祖宗3:世界 第01章 Fighting!地鐵女爵

不知何時起,城市地鐵成為怪人、色狼和變態雲集出沒的地盤。

怪人有用中英德日法五國語言唱“小時候媽媽對我講,黃浦江裡有隻黃鼠狼”歌曲的“天才瘋狂博士”,那是因為人傢在文革期間被批鬥壞瞭腦子,全年無休,精神異常。

有聲嘶力竭高喊“美女防腐敗,越反越美麗”“美女你戴眼鏡是知識分子,知識分子就要頂我帖,千萬別讓我沉樓”的“胖老師”,是受過刺激的憤青,行為走偏。

有各種頭戴雞蛋殼、麋鹿頭套,或扮演死神、阿童木的行為藝術者。一次大傢還目睹身披紅披風、內褲外穿的蒙面超人躥進地鐵中門,抱緊金屬拉桿,像個脫衣舞女郎一樣纏著鋼管做出各種多情動作,仿佛那條鋼管是他熱戀中的愛人。旁邊有人小聲嘀咕:超人是飛不動瞭,所以搭乘地鐵?但為什麼變這麼娘炮?貴妃醉酒上身啊?

怪人們遊走在高速行駛的車廂裡,旁若無人艷光四射地忘我存在,大部分神經兮兮,但善良無害,隻要車廂不是很擁擠,隻要保持一定安全距離,觀眾通常都會淡定看表演,並且拍照片上傳微博。

叫人厭惡害怕的是色狼和變態。

滕小小就讀經濟管理學校時,在擁擠的公交車上不時被色狼騷擾。倒不一定是因為她面容有多麼姣好、身材有多麼誘人,而是因為這個年紀的女學生夠青春、社會閱歷夠少,遭遇侵襲一般也不敢喊叫出聲,因而成瞭色狼下手的首選目標。那是無比羞愧恥辱的四年,小小總覺得自己才是抬不起頭的那一方,甚至有過被色狼從公車中門一直逼迫逃到車尾、卻死死咬緊唇不開口的經歷。去瞭學校或是回到傢,都沒法向任何人傾吐滿腔憤恨。在小小蓬勃成長卻又倍受壓抑的青春期裡,不知為什麼,即使被欺辱,也總是甘認倒黴地把外界錯誤歸結於自身。

但顯然男孩不是這樣想。

還記得十八歲夏天某個傍晚,葉子懸約她去看大學社團自編自演的獨幕話劇。前往傅丹校園要經過一條幽靜林蔭道,清涼大風吹拂過路面,茂密梧桐綠葉被金色斜陽鑲上耀眼緄邊,兩人微笑著靜靜並肩同行。前方迎面一輛自行車過來,騎車的是個背心短褲拖鞋酒糟鼻的中年男子。小小彎腰去撿剛掉落的一塊錢硬幣,T恤領口赫然飄垂,中年男子的視線鉤子般探過來,自行車同小小擦身而過時,他猥瑣地笑著咕噥瞭句什麼話。小小完全沒有聽清。葉子懸已經迅捷無比地轉身過去,沖著男人的背影高聲怒吼:“狗東西!你他媽的給我去死吧!”小小愕然地抬眼看葉子懸,又望那倉皇遠去的中年男人的身影,疑惑道:“你怎麼瞭?為什麼突然罵人傢?他剛說什麼瞭?”

葉子懸抿緊嘴唇,低垂眼簾看瞭看小小,平息怒氣柔聲道:“你不需要知道。走吧,我們看話劇去。”

——你不需要知道。

小小恍然明白瞭葉子懸替她抵擋瞭什麼。有死黨在,別說色狼和變態瞭,就連輕佻的目光和話語都無法欺近身來。葉子懸會比出中指,兇神惡煞地把那些混賬玩意兒斥罵擊退回去。

當然瞭,大多數時候,葉子懸都不可能在身邊。

現在小小就擠身在沙丁魚罐頭般的早高峰地鐵車廂裡,前胸後背緊貼的都是人。有頭發油膩頭皮屑滿肩的邋遢婦女;有一臉青春痘呼吸裡沖出大蒜氣味的瘦弱眼鏡男;有枯發如草抱著小孩神色疲憊的年輕外鄉女;還有小小這樣妝容精致衣著得體的小白領。大傢都裹著八月驕陽曝曬下蒸騰出的細汗,爭先恐後地掙紮進車廂,難分彼此地親密依偎。不時哪節車廂裡就因踩腳撞腰搶奪座位而爆發出口角,基本是不太會真動手,就聽普通話和濱海本地方言夾雜在一起,劈頭蓋臉地對仗罵戰,唾沫星子在空中橫飛,遭殃的是近旁無辜者,個子矮些的無處遁形,隻能認命地接受口水洗禮。

小小在熱火鬱悶一點就著的乘客群裡顯得格外冷靜清幽。一襲薄荷綠的寶姿小洋裝裙映襯得她原本就白皙的肌膚越發晶瑩;自然黑的長發精心編瞭法式辮盤成蓬松秀氣的發髻,顯露出纖細柔弱的脖頸,延展著脊背的曲線直下腰臀……像杯綠茶,叫人看瞭沁心清涼。

下一個站臺到瞭,又湧進一大批高舉著面包油條粢飯蛋糕各類早點的上班族。旁側一個穿淺粉紅襯衫和煙灰長褲的男子借著蠕動的人群貼近到小小後背,仿佛是不堪推擠的壓力般撲向她。男子屏住呼吸關註身前女孩的細微反應——沒有扭頭白眼,沒有嘖嘖斥責,沒有任何動靜。這姑娘就像一株散發著清香的柔嫩植物,逆來順受地靜立在人海中。

男子的瞳孔因興奮而睜大,呼吸也急促起來,他左手拎著碩大公文包,頗難有所作為,隻有慢慢縮回原本拉著吊環的右手,下垂到自己腿邊,然後輕輕覆蓋上女孩緊裹在寶姿裙下的臀部。

“……給你三秒鐘時間,離我遠點兒……”女孩沒有回頭,幾乎是用溫柔低沉的喉音輕聲道。

“你你你說什麼說什麼?”男子是個結巴,一邊激烈地翻著白眼,一邊粗聲反駁,“我我我還想離你離你遠點,車擠擠擠擠有什麼辦法辦法?怕擠擠擠你開私傢車私傢車,坐出租車出租車好瞭啦,乘乘乘什麼地鐵,地鐵,地鐵?嘁,怪伐怪伐,這個小女人、小女人……”他的手悄悄放回自己褲腿邊。

小小沒有再說話,仿佛是被男人的氣勢壓迫住瞭。周圍乘客對這樣的口角早就習以為常,車廂很快恢復平靜沉默。地鐵再次啟動,接下去停靠的是廣宏站,出名恐怖的上客大站。試圖下車的人必須拿出殺身成仁的魄力才能擠出門去,因為站臺上密密麻麻的乘客如同海嘯湧動,扒開並撲進車門——全世界人口密度最高的地方就是此時的濱海市地鐵,平均每平方米上站滿十四個人。

車廂比先前更擁擠瞭,不堪重負般跌跌撞撞地前行。粉紅襯衫男子假借顛簸探手去撐拉桿,順勢朝綠衣女孩的胸部蹭過去……突然間他發出一聲淒厲慘叫,奧運火炬手一樣高舉起右臂膀猛烈抽搐。旁邊乘客嚇得不輕,以為他癲癇發作,驚恐四散,竟然退讓出一小圈空地。

隻有他身前穿薄荷綠寶姿裙的女孩巋然不動,頭也沒有回,把手中用於汽車緊急事件時可刺破玻璃窗逃生的迷你“彈簧撞針安全錘”放回包裡,自言自語柔聲道:“無論車有多麼擠,也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拉錯地方。甭管多大的事,您自己的手,也請放在您自己身上。不然,女生會以為你是流氓。被紮瞭也沒處評理去。”

男子面色煞白,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周圍乘客恍然大悟,有人帶頭鼓起掌來,幾步遠處的人堆裡,還有人吹著口哨笑嘻嘻地喊:“帥喔!地鐵女爵!”

——有人圍觀,有人叫好,但沒有人能夠永遠保護你,所以隻有自己保護好自己咯。

八個月前,冬季的濱海市冰冷蕭肅。從遙遠北方南下的西伯利亞寒流和東南沿海潮濕的水汽混合在一起,凝聚成滲入骨髓的陰鬱,彌漫在空氣裡,籠罩整座城市。

滕小小靜靜躺在病床上,長久凝望玻璃窗外鉛灰色的空無一物的天空。這是農歷大年三十,舊年的最後一天,也是她宮外孕大出血,被送進醫院緊急做完輸卵管摘除手術的第二天的清晨。

來查房的中年護士替她抽血量體溫,一邊用好奇疑惑的眼風悄悄打量蒼白瘦弱的小小,終於忍耐不住,綻放出和顏悅色的笑容開口道:“小姑娘,手術非常成功,我們黃主任可是半夜從傢裡趕過來替你開刀呢。幸虧你入院及時噢,再晚一點,很有可能連命都要送掉瞭。雖然宮外孕是意外情況,但年輕姑娘也要懂得保護自己,怎麼這樣不小心呢?你知不知道自己已經被切除瞭一側輸卵管啊?將來懷孕的概率就要減少一半瞭。噢,昨晚送你來的那兩個男孩,因為鬥嘴,吵吵鬧鬧地影響別的病人休息,被值班副院長帶去談話瞭,應該過一會兒會再來看你……”

病床上的女孩眼神空洞,睫毛都沒扇動一下,仿佛完全沒聽見她的話。自討沒趣的中年護士隻得停止獨白,訕訕地收拾好醫用器械,輕哼一聲走出貴賓特級護理病房去。

她做婦產科護士有十多年瞭,住院部也待瞭快七年,未婚女孩來流產的多的是,要麼男朋友陪,要麼閨蜜同學小姊妹陪,也有鐵青著臉哭著罵著的父母爺娘陪來的。但倒還是頭一次碰見這樣滑稽的事:兩個賣相好到絕頂的男孩驚慌失措地陪一個樣貌平平的小姑娘前來就診,看他們兩個的神情,仿佛天都要塌下來瞭一樣。問誰是孩子父親,起先兩人都搶著說“是我”,遭醫生白眼後又一齊指向對方說“是他!”。

這不擺明瞭是一場三角戀亂劇麼!

醫生愣瞭愣,真擔心兩人會同時撒手不管,沒想到得知女孩需要手術急救後,兩人都搶著掏錢包支付費用,爭得幾乎都要打起架來。最後是那個氣質更冷峻的男孩子刷瞭卡,眉頭都不皺一下就訂瞭800元一天的貴賓特級護理病房,還指定婦產科最資深的專傢主刀。

但末瞭到需要傢屬簽字手術風險告知書、確認同意上全身麻醉時,高大冷峻的男孩死死盯視著“最高風險:死亡”的字樣,面露怯意,鋼筆握在手裡,筆尖不停輕微顫抖,怎麼也簽不下去。搶救是和死神賽跑,爭分奪秒的事情,哪裡容得瞭丁點兒延誤?

還是旁邊那個模特兒般的俊美男孩撞開他,搶過筆來,當機立斷地唰唰簽上瞭自己的名字:葉子懸。

這些事兒,蘇醒後的滕小小通通不知道。她隻是驚疑嫌惡地發現,自己竟然還活著。

心完全是空的,像是被誰挖走瞭一樣。也許是全身麻醉的餘勢未消?這種沒有任何感覺的感覺真的很好……但很快,一些記憶的碎片出現瞭。起先像寒冬陰冷刺骨的雨絲紛落,慢慢變得刺痛紮人,像針。然後如同迎面劈來的刀刃,每一道寒光閃過都是一條深入心魂的傷痕。

醫院。手術。宮外孕。孩子。自己和段沖的孩子。已經不在瞭的孩子。人間蒸發瞭的段沖。懷著段沖孩子的寶藍。還有其他的女孩也像自己和寶藍一樣因為這個四處留情的男人而飽受折磨嗎。不。這或許正是上天給盲目飛蛾撲火、自甘墮落的女孩的罪與罰。

目光一寸寸從陰霾天空深處收回來。躺在寬敞豪華、寂靜淒涼的貴賓特級護理病房內,小小發現自己哭不出來,眼眶幹涸得如同撒哈拉沙漠,再沒有一顆眼淚可以流出來,就像個破碎的沙袋,幹燥的塵埃落滿一地,暗淡骯臟,污穢不堪,找不到眼淚來洗滌。

“她醒瞭嗎?不是關照過你們,我不在的時候,她身邊時刻都不能缺人嗎!連一秒鐘都不行!”

“她才剛醒的,路先生,小張不過跑開去接個電話……”

“你聽得懂我說話嗎?還和我狡辯個什麼勁兒!”

“路芒你要走就快走,你要訓人就滾旁邊,別堵著我道,快給我讓開——”

伴隨著焦急的低吼和紛亂的腳步聲,葉子懸和路芒氣急心忙地穿過走廊想沖進病房,誰也不讓誰,一起喊著“小小”,一起卡在門口,撞瞭個趔趄。

兩人同時愣瞭神,床上赫然是空的,小小不在病房裡。

“小小!”

“滕小小!”

有那麼一瞬間,旁邊的護士當真覺得這兩個俊秀的大男孩驚恐到面無人色。

路芒直撲向窗臺,但窗戶緊閉。葉子懸一個箭步沖進盥洗室,裡面也空無一人。

還是護士小張尖叫出聲:“床下!病人她在床底下!你怎麼可以下床?!創口縫合處會撕裂的呀!”

——不想見任何人。這樣的自己,真的不想被任何人看見。所有的眼光都在好奇地刺探,所有的言語都站在道德的雲端評價裁決。指摘也好、誤會也好、嘲諷也好、同情也好,沒有一樣是此刻的自己所能承受得起的。因為沙袋已經破碎瞭,那層看似堅韌、實則脆弱的皮囊已經迸裂,經不起擊打,也經不起碰觸。

——就讓沙礫撒滿地,靜默無聲地塵歸塵,土歸土,不要再有任何打擾,好麼?

小小抱緊膝蓋,蜷縮成嬰兒在子宮中的姿勢,深深躲藏在特制加寬的貴賓病床的床底陰影中。

“快來人哪!把病人從床底下拖出來——”中年護士大喊道,轉眼瞥見路芒殺氣騰騰的怒目逼視,趕緊改口道,“……快把病人從床底下拉出來……哦不,移出來……”

“誰也不許亂動她!”路芒怒不可遏地下令道,“把床抬起來搬開!”

“不!你們全都出去!”葉子懸突然掉轉頭對著所有人吼道。

“可是地板溫度低,她這樣躺著會對身體造成嚴重後果的!”護士小張毫不退讓地吼回去。

葉子懸推開眾人,不管不顧地側身躺到瞭床邊地上,凝視著床底下披散著頭發蜷縮成一團的小小,輕聲說:“我知道你現在不想見任何人。我叫他們都出去,我抱你出來,可以嗎?”

眾人屏息傾聽,床底下卻許久沒有回應。

中年護士小聲嚷道:“不行瞭不行瞭,必須趕緊把她弄出來。”

路芒緊皺眉頭,不由分說把她們驅趕出去,反鎖上門。然後返身精準快捷地把病床推移開一些,一把把小小從床下橫抱瞭起來。虛弱的小小沒有掙紮,像個佈偶一樣綿軟地懸掛在他的臂彎裡。

葉子懸隔著床鋪,略帶憤怒地瞠視著這個霸道粗魯的傢夥。

路芒仿佛完全忘記瞭葉子懸的存在,自顧自俯下臉貼近小小的耳畔,神情痛楚地低聲告白:“都是我的錯。我該早點告訴你我有多喜歡你。這樣你就不會受到這些傷害。讓那個王八蛋去死吧!以後有我和你在一起。我要你忘記這一切,重新開始,隻做我的女人。滕小小,我要娶你。讓我照顧你,好嗎?”

但此刻內心四分五裂的小小,仿佛再也聽不見世間任何人聲。

小小隨著洶湧人流走出鹿港地鐵站時,仿佛還聽見背後有人低聲笑著喊瞭一句:“地鐵女爵”。她無暇回頭,隻是簡單整理一下被擠皺瞭的寶姿裙,按摘錄在手機裡的地址朝應聘地點趕去。

位於璞江東岸的濱海市鹿港金融商業區,匯聚瞭數以百計的銀行、商貿公司、世界500強企業和蜚聲國際的漢東重要財團的辦事機構。這裡簡直就像是另一個世界。數十幢挑戰著亞洲級乃至全球級最高建築高度的摩天大樓高聳入雲,玻璃幕墻反射著奪目金光,毫不客氣地對峙而立,沉默而堅定地做著彼此的照妖鏡。寬闊的璞東大道上,寶馬、保時捷、瑪莎拉蒂、賓利……猶如過江之鯽繁忙出沒。對那些39攝氏度天氣依然西服革履、頭發紋絲不亂的金融客們來說,他們駕駛或乘坐的,是戰車。在鹿港的每一分鐘,他們都不是在享受,而是在戰鬥。

以前人們經常說:如果你愛一個人,就送他去紐約,因為那裡是天堂。如果你恨一個人,也請送他去紐約,因為那裡是地獄。

紐約已經衰退沒落,漸露疲態。現在,世界嶄新的天堂和地獄就在這裡——濱海鹿港。

——我沒有人可以去愛,隻有想恨、卻連恨都恨不到的人。

——我隻能送自己來這裡。二十二歲半,臺風過境、大雨滂沱後更加酷熱的夏天,一切就從這裡開始。

小小仰起頭,凝望瞭一會兒艷陽下巍峨冷峻的鋼鐵叢林,捏緊瞭火熱的拳頭,步履堅定地朝邵氏集團駐濱海總社的所在地——寰宇國際金融中心走去。

穿行過足有兩個溜冰場那麼寬闊、頂部二十多米挑高的底樓大廳,眼前一切宛若夢境:落地窗外花園裡綠草如茵,噴泉飛濺的水花在陽光照耀下鉆石般耀眼。大廳裡三盞巨大琉璃水晶燈懸垂,設計簡約卻無比奢華的黑白紋意大利牛皮沙發上坐著談笑風生的商務精英,他們喝咖啡的姿式全都那麼輕松又高端。

一共有八部客用電梯,精心分類通向不同的樓層段。一個黑西裝筆挺、笑容和煦的外國侍者欠著身,用英語問小小需要前往幾層,小小稍微遲疑瞭一下,身後一個女孩就用流利的英語搶先詢問邵氏集團濱海總社的前臺是否在78層,該搭乘哪部電梯。侍者微笑著回答她先搭乘左邊第二部直達52層樓,出門右轉穿過中庭轉搭另一部電梯前往。

小小咬瞭咬唇,感到沒來由的氣虛。對話她可以聽懂,但也聽出瞭自己同這個世界之間相隔多少距離。不自量力也許是全宇宙最虛妄最悲傷的努力。但是她不打算逃跑。因為低頭看自己,兩手空空。就算前方再風急雨驟,轉身望背後,也不再有母親和傢庭小屋的遮蔽。原來的世界裡,僅剩不多的美好的東西也都已經破碎。比如對愛情的堅貞信仰,比如善良和純真,比如心底深處平淡安穩生活的小小夢想。毀於命運,毀於青春的盲目和無知。

——全世界的人都可以看不起我,但我絕對不能再看不起我自己。

——至少,要拿出沖鋒陷陣的膽量和勇氣。

——母親、傢庭、愛情、尊嚴、貞潔……全都不在。因為已經再沒有什麼可以失去,所以才無所畏懼。

小小緊隨那個服飾名牌、妝容精致、英語流利的年輕女孩走進電梯去。那女孩踩著十幾公分高的小豹紋恨天高,小腿的線條柔美得無懈可擊。她一定不可能是擠著地鐵來的。

“你也是去邵氏集團應聘文秘工作的?”一起轉乘下一部電梯時,女孩挑起眉毛問小小。

“啊,是呀。”小小朝她報以淺淺的微笑,“一起加油。”

“Avoir pitié de son ennemi, c'est être sans pitié pour lui-même.”女孩略歪瞭歪頭,勾起一個嘴角輕巧道。

“對不起,你說什麼?”

小小一個字兒都沒有聽懂。那女孩說的是一句法文諺語——對敵手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

“噢,我祝你好運,說不定將來會一起工作呢!”女孩神情倨傲地揚起下巴冷笑瞭一下。

“你先不用去管工作,休養好身體再說。”

路芒雙手插在褲袋裡,劈著兩條筆直的長腿,站在窗臺前頭也不回地下令道。

護士敲瞭敲門,走進貴賓特級護理病房來:“VIP2號,病人確定今天更換床位嗎?是去普標區對嗎?床位很緊張,隻有八個人一間的瞭,共用一間盥洗室……”

靜臥在床的小小清瞭清嗓子,還未來得及回答“是”,路芒已經瞪圓瞭眼睛轉頭喝問護士道:“更換床位?!誰敢要求我們更換床位?早和你們院長說過瞭,一直住到出院……”

“是我要求更換的。”小小輕聲卻堅定地道,“我不能繼續住在這裡。”

“為什麼?!”路芒驚愕地瞪著她,這是一周來,小小第一次開口對他講出五個字以上的話,他也很想拿出最和顏悅色的神情來,但結果卻還是一如既往的BOSS嘴臉。

“因為太貴瞭,我負擔不起。”小小低著頭,仿佛在嘆息,但意志決然,“我要換去可以使用醫保的普通病房。張護士,麻煩你瞭,請幫我辦理手續。”

神獸路芒輕舒猿臂,就把嬌小玲瓏的張護士一把推出門外,倒退著滑行到走廊裡。路芒仿佛不讓小小動彈般,撐開臂膀死死按住她床尾的棉被,虎視眈眈地看著她,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小小抿緊瞭嘴唇,扭頭望向窗外:“對不起啊,路總,請原諒,我無聊的倔強。”

八個人一間的普通病房,面積反而比原先的貴賓特級護理病房更狹小,沒有大屏幕液晶電視,沒有冰箱和加濕器,沒有可供訪客休憩的沙發和供傢屬護工使用的陪床位。來摘除子宮肌瘤和巧克力囊腫的中年阿姨、剛做完先天不足胎兒引產手術的少婦、墮胎後來補液的年輕女孩……和她們的老公、父母、男朋友、小姊妹們鬧哄哄地擠滿瞭整個房間,倒很有一番生機勃勃的氣象。

小小最喜歡同她對床的那個三十一歲的姐姐,陜西人,嫁到瞭濱海,結婚七年,一直想要孩子卻沒能生養,曾經流產兩次。好不容易又有瞭,卻因腹痛而入院,很可能是異位妊娠,醫生連續兩天監測她的黃體酮數值、做B超,一旦確診就要盡快手術。她性格樂天活潑,從不打聽別人的私事,絕不會故作關心地問:“小妹妹,來看你的那兩個男孩,到底哪一個是你男朋友啊?都很帥的嘛……”隻會竹筒倒豆子般爆料自己的故事和心情:“欸欸!朋友,我真的很緊張欸欸。千萬不要宮外孕啊!如果切掉一邊輸卵管,這還叫我怎麼活……哦,是叫我婆婆怎麼活啊!她全傢一定作天作地和我老公鬧。欸欸,朋友,我要祈禱瞭!”

陜西姐姐就跳下小小的床來,站到窗口邊,面對飄著雪花的灰色天空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

“你信上帝?還是佛?”等她禱告完,小小問。

“都不是啦。我是在向以前夭折在肚子裡的那兩個孩子祈禱。朋友,我奶奶說過,沒能出生的小孩也都是有靈魂的,而且他們身上還維系瞭我和我老公的血脈。希望他們能保佑未來的弟妹,讓我順利生一個小孩出來延續他們陳傢的香火啦!”

——沒能出生的小孩也都是有靈魂的?

小小不自覺地輕輕重復瞭一遍這句話。

“……葉子懸,拜托你幫我做一件事好麼……”

小小輕輕詢問,斜臥在床尾聽音樂的死黨抬起眼來,臉上分明寫著“義不容辭”四個字,亞麻色發絲下清澈發藍的眼眸一轉,卻又閃過一絲猶疑的微光。雖然葉子懸同路芒兩人各種不咬弦,連探望時間都必須錯開安排,但在一件事情上卻達成瞭共識:絕對不在小小面前提及“段沖”這個王八蛋的其人其事。路芒已經表明心境,葉子懸也是痛恨這個畜牲切齒入骨,自然誰都不想把段沖找回到小小身邊。他們現在最擔心的,就是小小依然放不下這個混賬東西,傻傻地牽掛他,或是苦苦哀求想要討一個說法。男人最瞭解男人,一個自動消失瞭的男人,再去追尋也是毫無意義。好在入院以來,小小一次也沒有問起過段沖。當然,前三天她是連一個字都沒說過。院方甚至擔心她的精神狀態發生異常,還特地請瞭專傢來替她巡診……但現在她要拜托的事情,該不會同段沖有關吧?

“……請幫我把這個小盒子埋到樓下的花壇裡好嗎?”

“盒子裡是什麼?”

“……我失去瞭的那個孩子,我想替他立一個小小的墳墓……”

“但是你又沒有任何——”葉子懸接過那個小小原本用來放耳機的半島鐵盒,咽住瞭“骨灰”“遺物”不說,小小來不及阻止他,他已經打開瞭鐵盒,瞪大瞭眼,“這是什麼?”

盒子裡並排放著兩根竹簽,像是兩座微型的墓碑,用蠅頭小楷端端正正地寫著字。一根竹簽上書“無辜可憐的寶貝”,落款是“沒能夠保護你,祈求得到你原諒的媽媽”。另一根竹簽上寫著“滕小小(1989年3月12日——2011年2月1日)”。

“為什麼要做你自己的紀念簽?”葉子懸不動聲色地問,伸出手摸瞭摸小小的額頭,“這不吉利。”

小小用非常微弱,卻非常清晰的聲音說:“因為我要記得,在那一天,舊日的自己已經死瞭。”

葉子懸關上鐵盒,站起身來:“好,我去幫你埋。還會買一株最好看的花過來種在上面。”他逆著光微笑瞭起來。他微笑的時候,就仿佛有陽光從雲層後面金光四射地照耀下來,把所有陰霾都驅散瞭,“那麼,重新開始,好麼?丟失瞭的、消失瞭的、死去瞭的,都埋到土裡去,通通忘掉。我們重新發芽,枝繁葉茂地生長,最後開花結果。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相信我,小小,你經歷瞭風雨,一定會看見全世界最美麗的彩虹。”

“對不起,女士,憑你剛才回答的關於邵氏集團出口貿易業務問題,真的很難令人相信你的履歷。或許您留德修業的博士成績不錯,但實際工作經驗不適合我們國內企業。對不起,浪費瞭您的時間。下一位!”

臨時用來作為應聘面試房間的會議室門推開處,一個臉漲得通紅的海歸女博士憤憤然地走出來。

等候在走廊裡的下一個應聘者鎮定一下情緒,昂頭挺胸地邁步走進會議室去。

“邵氏的HR也太拽瞭……竟然這樣當面踢掉求職者。別傢公司至少還考慮一下別人的自尊心,說看完所有應聘者後考慮一下,然後再搞個秋後問斬什麼的。”旁邊一個褐色短發女孩冷哼道:“我的學歷隻有碩士,估計也一樣會被當場刷下來。嘿,你呢?”

小小沒有回答短發女孩的問題,但心裡卻有一個聲音冷靜堅定地在回應。

——我必須要進邵氏集團。

“你辭職瞭?不在路芒的嘉羽貿易公司工作瞭?”沈櫻並不是沒有感到吃驚,隻是她調整情緒飛快,“我當然支持你所有的決定,換個環境,休整一下自己挺好。不過,以我女人的直覺——是不是路芒那傢夥做瞭什麼令你反感的事?他們路傢的男人總是喜歡窩藏心事,等到你發現時,那些小心眼兒早發育成龐然大物瞭。你要不然是正中下懷、欣喜若狂,要不然就是備感驚詫、難以消受。”

小小沉默著點瞭點頭。

住院三周,出院後又在傢休養瞭一個多月,在小小的堅決要求下,路芒才勉強同意她來公司上班,一再強調她可以隨時請假回傢。她原先的工作任務也都早分到瞭別人手上,每天的工作顯得十分清閑。公司裡沒有人知道她到底生瞭什麼病。直到有一天,路芒佈置小小下班後,晚上和他一起去約見重要客戶。

璞東國錦中心,六星級麗茲卡敦酒店68層的天空吧擁有全濱海視野最遼闊、景色最絢麗的大露臺。

四月底的濱海市玫瑰色的天空中,夕陽莊嚴而優雅地徐徐落下,深藍色夜幕縱橫千裡鋪展開,城市璀璨多姿的燈光一大片接連一大片地亮起來。遍及璞江兩岸,那些白天裡污水橫流的窮街陋巷此刻全都被淹沒在完美的夜之光海中,站在兩百多米高的城市之巔,所有現實中的殘缺破漏都被覆蓋,眼之所見隻有如夢如幻的美景。充滿魅力,也如同肥皂泡般虛幻。

一直等到七點,客戶也沒有來。悠揚的鋼琴伴奏音中,路芒隻是慢慢喝著開胃香檳酒,和小小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一些公司業務方面的瑣事。接瞭個電話回來,突然說客戶臨時有事改約其他時間瞭,今晚就他們倆吃飯。小小略感詫異地瞪大瞭眼睛。

“也好,平時工作那麼忙,也難得有時間機會單獨請你吃飯。”路芒故作輕松地聳肩笑瞭笑,“聽說這裡的炭烤羊排和銀鱈魚都很不錯,是米其林三星級主廚在做,龍蝦燴飯和巧克力慕司也是出瞭名的美味,我們試試看好瞭。服務生,請給我一下餐單,我們要點兩份三道菜式的套餐……”

“不要瞭吧?客戶都不來,沒必要浪費瞭吧,路總。”小小悶聲道。不知道為什麼,她感到局促不安。

“怎麼會浪費?服務生,我們要點五道菜式的套餐。那個,再給我看一下酒水單。我想先要一杯‘第一夫人’。也許我們餐後可以再來杯雞尾酒,待會兒我想見一下你們的調酒師。”路芒也越發緊張起來瞭。他一貫的表情都像冰山般冷峻,現在卻逼迫自己頻頻微笑,想必神情古怪,並且思緒混亂,口不擇言。

小小低垂著頭,仿佛感覺到瞭什麼,都不太有膽量抬起臉來看他:“路總……你不太能喝酒的……”

兩人都不約而同想起路芒上一次酩酊大醉時發生瞭什麼事——他橫倒在酒店大堂的沙發上,眼神迷離,姿態撩人,頑童般緊緊揪住驚慌失措的小秘書的衣角,撒嬌抱怨著“我喜歡你……你為什麼不喜歡我……我可以抱抱你嗎……”想到這一幕,此刻空氣裡曖昧尷尬的氣氛更濃瞭。

“小小,能不能別稱呼我路總?就叫我路芒可以嗎?”

服務生胳膊底下夾著酒水單和餐單,似笑非笑地走開瞭。遠處,樂隊開始演奏小提琴奏鳴曲。路芒的話聲略微有些顫抖,假如小小抬起臉來,就會從他眼中看到和往日裡的“冰封神獸路總”截然不同的神情——青澀又熾熱的赤裸情思,不知道該如何表達的糾結痛苦,深恨自己面對深愛的女孩卻舉止笨拙的懊惱。

於是大口喝酒,也許醉瞭會比較有膽量吧。

“小小,我是騙你的。今晚根本沒有什麼客戶要來。”樓頂風那麼大,手心裡卻滿滿是汗。

“嗯……”看出來瞭。

“你記得我對你說過我想娶你的話嗎?”核心思想一旦暴露,就感覺輕松多瞭,隨後的話語潮水般滔滔湧來,“我想娶你,想要一輩子都好好照顧你。我知道我們還沒有交往過,但我絕不是那種抱著‘交往看看’‘不合適再換’的男人。我認定瞭你,小小。從很早以前開始,就認定你是我想要的那個女孩。唯一的那個女孩,沒有之一,沒有其他。從……之後,我一直忍耐著等待,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合適……我知道你內心有傷痛需要時間去愈合,但我等瞭三個月,我不想再等下去瞭。無論你答不答應,準備好瞭沒有,至少我要讓你明白我的心意有多麼堅決——滕小小,你願意做我的妻子嗎?”

路芒起身為小小斟酒,隻聽見“叮咚”一聲,一顆小小星辰墜落到小小的香檳酒杯裡。遠處觀望著的領班暗暗做瞭個“OK”的手勢,臉上綻放真誠祝福的笑。幾乎每個星期都有人在這裡求婚,他對路芒起誓保證說,全濱海第一的美景、美酒、美食……保佑每一個求婚者最終都抱得美人歸,這是一個有魔力的愛之露臺。假如女孩不答應,他就會把整本餐單吃下去。

小小驚愕地看著酒杯底那枚鑲嵌著閃亮鉆石的戒指。

戒指上拴著一條細細的鉑金項鏈。路芒看小小被驚呆瞭不能動彈的樣子,就伸手拿過酒杯來,一口飲盡瞭香檳,把串在項鏈上的鉆戒倒在白色餐巾上,輕輕擦幹。然後站起身走到小小座位旁,向她展開項鏈。戒指上的鉆石顆粒飽滿碩大,在香檳酒瓶裡放置鉆戒時,領班和侍者們就曾偷偷猜測到底是1克拉還是1.5克拉,簡潔大方的長方形切割很符合高大冷峻的求婚者路先生的審美眼光。現在遠遠望去,被鉆石星辰般璀璨的光芒映照著,那個女孩子平淡無奇的臉似乎也顯得別有一番光輝瞭。隻是她似乎並沒有像其他的女孩一樣立刻歡笑起來,大叫“我的天”,或是捂住嘴渾身戰栗流下眼淚,也沒有激動得暈厥。她臉上的表情就像是在森林裡行走的小紅帽猛然看見一頭熊朝她跑來的樣子——嚇壞瞭。

“小小,我並不要求你現在就接受我的請求,所以我用項鏈把鉆戒串成墜子。我不要求你現在就把戒指戴到手上,但我可以為你把項鏈戴上嗎?我隻要你戴著這條鉆戒項鏈,記得我給你的婚姻誓約,當哪一天你願意瞭,再讓我替你戴到無名指上——在所有人的面前。讓世界見證,我對你的愛。”

小小唰地站起身來,碰翻瞭餐具,刀叉落在地上發出清脆刺耳的聲音。

眼前的老板……不,路芒的神情不像是在開玩笑。他從來都不是一個會開玩笑的人。他眼眸裡燃燒著某種火焰,滾燙濃烈,令人不敢直視。他的確是愛她的,不是嗎?自己早就知道瞭,早就感受到他的這份心意瞭。但那個時候,自己深愛著放浪不羈、脫韁野馬一般的段沖……四個月前的元旦之夜,段沖在倒計時鐘聲的轟鳴中,在人山人海的廣場中央向自己求婚的記憶如同匕首的鋒刃一般斜刺進心臟。

“不!”小小低聲喊道,“路總……哦,路芒,請不要這樣好嗎?”

路芒緊皺瞭下眉頭,露出痛苦不解的神色。雖然並不是沒有思想準備,但此刻小小直截瞭當的反應還是嚴重地打擊到他的情緒,令他一時挫敗到不知所措。路芒僵立在原地,小小再也說不出其他的話,無法作更多解釋,隻有朝他深深鞠躬道歉,隨後慌慌張張地轉身,朝露臺落地玻璃門飛奔而去。在領班、侍者、樂隊和其他客人的眾目睽睽下閃身進瞭電梯,就此落荒而逃瞭。

路芒還像個傻小孩一樣呆呆站在二百多米高空的愛之露臺,手裡舉著那條串瞭鉆戒的項鏈。

“……這下你得吃掉整本餐單瞭……”侍者小聲對領班說,“要不要我替你倒杯酒?香檳還是紅酒?”

“你就這樣逃走瞭?!”沈櫻瞪圓瞭一對杏核眼,“你居然就這樣逃走瞭?!你可真夠丟我的臉的!”

“……”小小慘淡一笑,“我沒有當場從樓頂上跳下去就已經很不錯瞭。”

“你對路芒沒有一點點喜歡之情嗎?你真是個笨蛋!瞎瞭眼去喜歡段……王八蛋,卻不知道真心實意默默愛護你的人就守候在身邊。你什麼都不知道,當初你弟弟滕多多刺傷瞭人差點被抓起來判刑,全是路芒那傢夥在暗地裡替你走動疏通。一個男人不是愛一個女孩到瞭發瘋的地步,會這樣做嗎?!路芒不是愛你入骨如癡,他會在你為段……王八蛋懷瞭……經歷那件事後,還毫不猶豫毫不退縮地維護你,甚至向你求婚嗎!你是笨蛋,沒什麼可說的。我簡直快要被你給氣死瞭!過瞭這個村,可就沒這傢店瞭。任何一個智商比蘿卜略高的女孩都會答應他的求婚的。無論你眼下愛不愛他,他都是你值得去交付終身的男人!”

小小淒然微笑,用很小但很清晰的聲音說:“……沈櫻,我知道。但我覺得自己臟瞭。我配不上他……”

“愛情沒有臟不臟,配不配得上的。愛情裡誰都會犯錯,但要懂得什麼時候不再讓自己錯。”沈櫻盯視著眼圈泛紅的小小,疑惑道,“我隻想知道,你喜歡他嗎?曾經為那個貌似冷冰冰的傻瓜動過心嗎?”

是的,路芒就像一座萬年冰川,但假如有秘道,你就會看到他內心裡燃燒著一團烈焰。此情不渝,從不更改顏色的烈焰。不為人知地頑強燃燒,綻放著孤傲又淒涼的光芒。你沒有朝火焰裡投入薪柴,而是吹冷風、降雨雪。那團烈焰經得起消減嗎?它最終會慘淡地熄滅嗎?還是會被徹底封凍成透明的形狀,變成一堵堅硬的墻,一道赤練般的傷口,永遠地橫亙在冰川的內核深處?

“我無法面對他,所以我隻能辭職。”小小怯生生地說,做好瞭要給沈櫻痛罵的準備。

沈櫻抓過手包,森然站起身來:“我要走瞭,再聽下去,我怕會控制不住自己抽你一巴掌好讓你清醒。”

小小拉住沈櫻的手腕:“借我一些衣服和包,可以嗎?”

“你想幹嗎?”

“我想應聘一傢大公司。我想重新開始,整理重建。我想有一天能成為,一個能夠配得上他的人。”

沈櫻翻著白眼看瞭看小小:“像路芒那樣的男人,難道不更需要一個完全沒有事業心,一心以傢庭為重的傳統妻子嗎?你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麼充滿職場鬥志瞭?你以為假如自己成瞭中糧、中化、綠地集團裡的第一女秘書,就算你成瞭李嘉誠、巴菲特、紮克伯格的女秘書,你的人格水準線就上升瞭?就配得起路芒瞭?他到底是有多高尚啊。嘁——什麼詭異的念頭!”

“但我不能什麼都沒有!”小小突然起身嘶啞著聲音低喊道,“我不能這樣兩手空空,就像一個等待別人施舍的乞討者一樣生存下去。生存也好,愛也好,都需要能力。我希望自己可以具備有資格說‘我答應’,也有資格說‘我拒絕’的那種能力和底氣!我一直被人生的大浪沖來沖去,潮起潮落從來身不由己。可現在我想要抓住些什麼東西!沈櫻,你明白嗎……”

沈櫻迷惑不解地凝視著小小,看她仿佛一隻憤怒的小鳥一樣膨脹開全身的羽毛。母親患癌跳樓自殺、段沖人間蒸發、未婚先孕又宮外孕流產的確像是一條人生分水嶺,隔開瞭截然不同的兩個小小。但值得欣慰的是,她沒有就此甘於沉淪、意志渙散,反而激發出前所未有的勇氣和魄力來,哪怕說是神經質欣快癥也行。總之,種種跡象表明,她是試圖讓自己變得好起來。

“好,我的全部行頭你隨時調用,我做你的堅強後盾。你用力去抓住你想要的工作、男人,成為一個匹配得上他的人吧!”

“今天的面試就到這裡結束。很抱歉各位,你們沒有一個能匹配得上邵氏所需文秘的標準要求。”面試官是個身材高大的中年女人,掛著著“人事經理”的胸牌,剪著時尚女魔頭那樣神氣活現的波波頭,脖子裡紮著一條價格不菲的絲巾,映襯著臉上一絲毫無溫度的笑容。

“哼……早料到瞭,邵氏集團的門檻簡直比喜馬拉雅山還高,以後來邵氏應聘,應該先回老傢看看祖墳上冒沒冒青煙!”褐色短發女孩冷笑瞭一聲,這也是個鐵齒銅牙犀利不饒人的角色。她扭頭問小小:“姐們兒,去不去喝酒?沖沖黴氣。”

小小仿佛沒有聽見她的問話,她還坐在椅子上沒動,右手牢牢握著椅子扶手,像是不願意松開的樣子,緊抿的唇角也露出一種冥思苦想奮力掙紮的痕跡。

一個身材頎長的黑西裝男子邁著輕快跳躍的步子飛快穿過走廊,走到波波頭女士身前,邊掃視著七八個正在收拾個人資料的應聘者邊微笑道:“伊倫姐,聽說今天面試新秘書呀?”

他雖然穿著成套的高級定制西裝和白襯衫,風格樣式卻是潮流范兒,腳上也很反常規地穿著雙白色平板球鞋。面容雖然不及葉子懸那樣俊美到流光溢彩的明星相,但也清秀爽朗。尤其是笑必露齒,牙齒潔白整齊到可以去接拍牙膏廣告,嘴角單側還有個小酒窩,讓人聯想到陽光下碧綠的薄荷葉。看年紀,約莫二十四五歲。

波波頭顯然挺喜歡這個青年男子,笑意至少升高到17攝氏度,居然開玩笑道:“你是聽說今天面試女秘書吧?來晚瞭,面試都結束瞭,沒特別出色的。什麼時候你自己挑女朋友也這麼積極起興就好瞭。”

“嗯嗯,我有個合理化建議啊,伊倫姐,以後挑女職員呢,也讓我們男同胞多參與參與嘛,決定男求職者生死呢,就全權交付給姐姐們,這樣工作多開心!多謝伊倫姐當初挑瞭我,眼光要多好有多好!”

“你現在是總裁工作部秘書長,老板跟前的得意寵臣傢將,我們可都老咯,邊疆小吏。不過這麼多踩著我們小吏肩膀進去的才俊裡邊,你還算是有良心的一個。”

“改日吃飯噢。伊倫姐,我們部長也是有事要拜托,一想到伊倫姐,覺得打電話不禮貌,特地跑來商量:我們總裁工作部門口的接待前臺今天遞交辭呈瞭,要請人資部幫忙物色個新前臺……”

波波頭眼神一轉,立刻揚聲喊住那些正打算離開的應聘者:“各位,有沒有人願意應聘前臺接待員的?”

所有人都扭過頭,眼中迸射出受到羞辱、幾近憤怒的目光。

褐色短發女孩更是當即還以顏色:“經理,您覺得以我碩士的學歷,匹配得上邵氏集團前臺的職位嗎?”

“哼。以你剛才面試的成績,也就勉強吧。”波波頭女士也不甘示弱。

“我想應聘!”那個穿著寶姿小洋裙的年輕女孩突然像課堂裡的學生一樣舉起手臂。

褐色短發女孩詫異地瞪著她:“……前臺欸欸!妹妹,他們太看不起人瞭。犯得著這樣折辱自己嗎?!”

“滕小姐……”波波頭女士翻瞭一下手中的資料,皺眉道,“剛才我就說瞭,一定是搞錯瞭,本就不該通知您來面試秘書崗位的。就算是邵氏的前臺,您的中專學歷都太低瞭。”

小小漲紅瞭臉,卻抬起頭異常堅定地道:“我已經考取瞭傅丹成人繼續教育學院,九月就開學。”

“伊倫姐,就她吧。”薄荷葉青年朝小小露出親切友善的微笑,轉身面對波波頭女士做出合掌祈禱的姿勢,聳肩懇求道,“請賜給我一個挑選女孩的機會吧!我覺得她行!”

小小進入邵氏集團,和薄荷葉青年成為同事之後,曾認真問他:“那天,你為什麼要幫我?”

他挑起眉毛狡黠頑皮地笑:“因為我懂得看人面相。你天庭飽滿女有方額,不是妻掌夫權就是祖有陰德。眉毛清長若彎弓,鼻挺圓潤如懸膽,都主盛年事業有福報。下巴尖尖,註定個人情感多有波折。特別是你這雙眼睛吧,明明是一汪桃花潭,但卻霧氣下沉、黑白分明、意志堅決——我看出你那時心深似海。”

“……心深似海……”

“對。你貌似一杯清澈綠茶,表面淡泊不動聲色、柔和順服,其實卻心深似海。我特別喜歡有故事的人,滕小小。我也許不是在幫你,我隻想看看你會給我帶來一個怎樣的故事。”

然而應聘前臺成功的那一天,小小懷裡緊緊抱著薄片文件夾,夾子裡是《邵氏集團就職申請表》,她強抑滿心激奮去搭乘電梯時,背後,黑西裝白球鞋的青年男子揮著手對她喊:“喂,歡迎加入邵氏!上班第一個月拿瞭薪水要記得請我喝茶啊。我叫英顏。英雄的英,紅顏的顏。”

英雄的英,紅顏的顏?多麼古怪的名字。這樣陽光樂天的性格,對陌生人也充滿熱誠的態度,雖然有些奇怪,但的確是很容易能討人喜歡。小小不由牽動嘴角微笑起來,轉過頭去看瞭看英顏。

他已經背轉身大步離開,卻仿佛知道她在悄悄打量他似的,舉起右手做著個象征勝利的手勢,隨著流星般的步伐超帥地劃過空氣。

“——Fighting吧——地鐵女爵!”

小小愣怔在電梯門前。原來他也搭乘瞭同一部地鐵。邵氏集團總裁工作部的秘書長竟然沒有駕車,而是選擇擠地鐵上班?

那麼他就是在遠遠的人叢中,目睹她反抗色狼,笑著叫好、鼓掌聲援,並且給她取外號的人嗎?

Fighting?他又能知道些什麼……誰都不會知道,她是在為瞭一個怎樣的目標而fighting。

如果英顏、路芒、沈櫻、葉子懸他們知道瞭的話,還會為她加油,希望她fighting嗎?

小小的嘴角浮起一絲嘲諷自己的笑意,但她的眼睛裡卻充盈著一種前所未有、不為所動的冷寂。

《小祖宗(最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