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祖宗3:世界 第11章 直到世界盡頭

四月明媚日光當空照耀,小小隱身在茂盛夾竹桃花葉的陰影下,一路如影隨形地跟蹤著段沖。是的,跟蹤。那塊“33”號數字金屬牌還緊捏在手心裡,配好的中草藥還在醫院櫃臺窗口裡,甚至她的手提包都忘記在瞭靠背長椅上——她渾然遺忘瞭周遭一切,思緒一片空白,不確定自己究竟想要怎樣,隻是心跳如鼓、緊張萬分地尾隨前方腳步蹣跚艱難的段沖——既不能跟丟,又不能被他發現。

前方二十米處拖著一條沉重瘸腿的青年男子,即便隻看背影都能感覺到他的頹唐消沉、落魄潦倒。

但即便如此,即便如此,這個男子也是她深愛,不——曾經深愛至魂靈之底的戀人,是她生命中所經歷的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男人。她怎麼能夠忘記呢?那一幕幕時光記憶裡雋永的畫面、一聲聲或深沉婉轉、或抑揚頓挫的吟哦……

——純白閃電照亮他充滿邪魅的微笑,他穿越滾滾車流走到她面前,向一個擦身而過的路人借瞭支水筆,一把拽起她纖細的手腕,緩緩將衣袖擼高到肘部,把手機號碼書寫在她手臂內側的皮膚上,然後在診得到脈搏的地方親吻瞭一下,用充滿磁性的雄渾低沉的男音說:“嗨,記住瞭,我的名字是——段沖。”

——驊貝新區奇幻森林般絢麗的私宅庭院裡,他凝視著她的眼睛,斬釘截鐵地告訴她說:“……我註定會成為你生命中最難以忘懷的人……”她怎麼會看不穿他燦爛清澈的笑顏之下,正醞釀著一場侵吞女孩心智的滔天海嘯呢?靜靜等候她葬身於此,粉碎成陽光下的泡沫。

——明知道這個甜蜜且危險的男孩不可能永遠歸屬於任何一個女孩,於是狠心拋離他。但三周後的一天,卻發現他堅守在她公司樓下、沐浴在金色斜陽中的身影。有什麼東西就此從身體內部崩裂。他什麼廢話都不說,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拖入懷抱,低頭咬住她顫抖的嘴唇,野蠻深吻,滾燙孽火攝取瞭她的心魂。

——她愛他。她愛他!她那麼愛他!這種愛情隱藏得極深,像地下暗河,必須向下挖掘一萬英尺才觸摸得到它的流動。像遠古野獸體內躁動不安的熱血,可以倒退追溯到一萬年前。一萬年前,饑渴的麋鹿在孤狼註視下走向河流,充滿畏懼,同時也奮不顧身。這種愛情是某種毫無道理、不可消磨、一經激發就絕不會驀然而止的絕奏。

——而他,他偏偏就具有那種真該遭到詛咒的天賦。他是歡愉的引誘者、是縱情的首領軍、是打開天堂大門的魔鬼代言人、溫柔懷抱她一起墜入地獄烈火中的邪惡墮天使。

——他殘忍決絕地拋棄瞭她,拋棄瞭懷有身孕的她,就此消失不見。他讓幾個女孩都不幸懷上瞭他的骨肉,然後悄無聲息地轉身離開。她恨他,不知道別的那些女孩怎樣,她恨他到瞭甚至希望他去死的地步。但縱使她恨他徹骨,也依然牢牢記得他。這是唯一一個和她共同孕育出一個新生命萌芽的男人。

現在,時隔兩年多,他竟然再度鬼魅般出現。此時此刻她該怎麼做呢?

走過去,斥罵他是混賬王八蛋,甩他一記響亮的耳光,朝他那張英俊、充滿欲孽的臉孔上吐唾沫?!

走過去,高傲而冷靜地駐足在他面前,讓他看看被他冷酷拋棄的女孩如今成瞭個幸福的少奶奶?!

走過去,怒責他為什麼要消失不見?到底欺騙瞭多少純真善良的女孩?虧欠下多少良心債?!

走過去,當作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的樣子,冷淡地笑笑,用鄙視的眼神叫他明白自己怎樣卑鄙低賤?!

……她那麼恨他,但為什麼,此刻看見一瘸一拐、萎靡不振的他,為什麼沒有感覺到任何的快意,而隻是五臟六腑都在陣陣抽痛呢?

小小從夾竹桃花的陰影下走出來,站在被正午烈陽酷烈照耀得白晃晃的河邊小路上。小路空曠,沒有行人,空氣裡彌漫著春日芬芳的花香,遠方大道上傳來汽車鳴笛的聲音,宣告著除他們以外的世界仍在正常繁忙地運轉,喧囂而理智,盲目而有序。隻是在這條寂靜小路上,時間仿佛停滯瞭。前方的段沖不知為什麼也停下瞭腳步。但他沒有回頭。小小也喊不出他的名字,她攤開手掌,垂下眼簾看瞭看那塊金屬圓牌,緩緩揚起手來,然後用盡全部的氣力把它投擲出去。

金屬牌反射著刺目的陽光,在空中劃出一條閃亮的拋物線,飛躍過段沖的肩膀,墜落在他前方堅硬的水泥地面上,並一路蹦跳著發出清脆的撞擊音,最終滾落倒下。

波光粼粼的小河向著東海汩汩湧動而去,永遠無法停息。小路上站著的兩個人卻像被凝固成瞭石像,後面那個女孩瞪大眼睛凝望著前方的男子,既不喊叫也不追趕。前方的男子仿佛猜到瞭身後是誰,或者說,他早就發現那個女孩在跟蹤他。他凝視路邊那塊反射著刺眼日光的金屬圓牌,久久不動。是否要回首相看一眼,也都成瞭生死抉擇般的艱難決定。心底裡的嘆息她聽不到。他知道他們已經無路可走,但她不知道。

終於,段沖慢慢扭過頭來,側轉臉望向身後。

小小吃驚地捂住瞭自己的嘴——那是段沖沒錯,卻全然不是她記憶中的那個桀驁不馴、熱情迷人無人可以抵擋的邪魅少年瞭——才不過短短兩年多的時間,他的額頭、眼角已經出現初老的皺紋,濃密的黑發裡夾雜著白色發絲,看起來骯臟油膩。臉色青黃,仿佛重癥病人。最令人難以承受的是他的眼睛。小小從來沒看見過一雙如此毫無生氣、悲涼陰鬱的眼睛。就像兩塊深灰色的墓地,散發出死亡般厚重淒慘的氣息。

“……段……段沖……”身體比意識先行動,當小小發現時,自己的腳步已經磕磕絆絆地朝他挪動而去瞭,同時輕聲而驚愕地低呼著他的名字。段沖卻回過頭去,拖著那條瘸腿加快步子朝前走,傾斜的肩膀顯示他拼出瞭全部的氣力,仿佛是想要盡快擺脫她。小小驚愕而憤怒地咬緊瞭嘴唇,邁開腿飛奔追逐上去。他想要這樣逃走!他竟然想再一次甩開她、拋離她!他難道不該直面她、接受道德的裁決、良心的譴責嗎?!怒氣沖沖的小小很快追上去阻擋住瞭他的去路,狠狠瞪視著他。

“……這兩年來,你躲藏在哪裡?你怎麼會弄成這樣?!究竟發生瞭些什麼?!”明明想叱責他的話,說到後來,卻變成瞭焦灼和憐憫。小小顫抖著伸出手輕輕捏住他胳膊,又嚇瞭一跳,他瘦得驚人。

“……你認錯人瞭。”段沖冷冷說著,甩開小小的手,拖著歪斜的瘸腿起步前行。

“段沖!”小小驚愕而憤恨地喊叫他的名字,同時熱淚奪眶而出,“……你有什麼權利這麼對待我?!你為什麼要欺騙我?!為什麼要向我求婚、而後連一句道別都沒有就消失不見?!你知不知道我為你流過產?!我的孩子沒有瞭……那有可能是我此生唯一所有的一個孩子……你這個渾蛋……”

段沖沒有回頭。他竟然趔趄著那條瘸腿跑起來瞭。盡管姿勢難看,而且危險得隨時都會摔倒。但他極盡所能地飛奔著。這樣被甩在背後、越來越遙遠的小小就看不見他眼睛和心扉裡流出的鮮血。

傍晚,小小拖著沉重腳步,神思恍惚地回到傢,剛掏出鑰匙還未插入鑰匙孔,傢門就打開瞭,門後站著的路芒手裡還捏著份報紙,是聽見她腳步聲從沙發裡起身來開門迎接她的。難得他這麼早就到傢,倒讓赫然看見他的小小愣瞭一愣。路芒完全沒有察覺小小驚異不安神色的樣子,自顧自對她微笑道:“老婆回來啦?今天是怎麼啦?把手提包都忘記在醫院裡瞭啦。”

被遺忘在醫院靠背長椅上的手提包幸虧被護工撿到,循著小小手機裡第一個聯系人的號碼打電話給瞭路芒,路芒又致電到小小辦公室,剛剛遇見過段沖、失魂落魄走回到公司的小小直到接到丈夫的電話,才意識到手提包都弄丟瞭,再急匆匆趕去醫院失物招領。幸好當時隔著長長電話線,希望路芒沒有聽出她沮喪絕望的情緒來。遇見段沖這件事,無論和誰說都不能和丈夫說。但沈櫻正在太平洋彼岸的美國待產,葉子懸也和林城一一起去瞭加拿大留學,今天的事情隻有爛在肚子裡,最好是和誰都不要提起。

“我來做飯。”小小勉強打起精神,笑瞭一笑,換上傢居服走進廚房,此時才察覺——今天自己連菜市場都沒去,新鮮食材一樣沒采辦,隻有冰箱裡的一些香腸、火腿、雞蛋、冷飯和昨天做菜用剩下的一隻番茄和半棵花椰菜。小小看著空空如也的冰箱,咬著嘴唇,再一次愣怔出神。

“老婆,你今天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啊?你去房間裡躺一會兒吧,我來做飯好啦。”路芒走進廚房來,從後面環抱住小小,低頭親吻瞭一下她的耳垂。

小小感到莫名強烈的羞慚,拼命掩飾著自己的愧意,喃喃道:“……你哪裡會做飯瞭?”

路芒扳著她的肩膀把她推出廚房:“切,你也未免太小瞧你老公我瞭。你老公我是什麼人,超人啊!平時不顯山露水,關鍵時刻就拿出真功夫來瞭!我來做香腸蛋炒飯、炒花椰菜,再燒一個番茄蛋湯。”

結果香腸炒飯是冒著焦味的,花椰菜忘記放鹽,番茄蛋湯咸得跟海水一樣。而且路芒還在切菜的時候把自己的手指給割破瞭,但他居然硬挺著沒有聲張,自己找瞭張創可貼纏瞭一下繼續把飯菜做完,直到倆人圍著桌子坐下來吃飯時小小才發覺。要知道平日裡路芒可是出門一條金剛猛漢、在傢一頭可愛萌熊的狀態。如果他偶感風寒,有瞭三五分熱度,那就會嬌弱發嗲到連喝一口白水都要小小喂到嘴邊。

吃完飯,小小圍上圍裙站在水槽前洗碗。路芒輕輕走到她身後,舒展有力的臂膀環抱住她,長長的睫毛扇動在她臉頰上,撒嬌似的問:“……老婆,你覺得我是個好老公嗎?”

“當然是瞭。”小小笑起來。這個問題一直都是她追問他的——路芒,你覺得我是個好老婆嗎?她總擔心自己做得不夠。路芒比她年輕一歲、帥氣又能幹、有上進心、傢大業大。她什麼都沒有。就連在生育孩子這件事情上都存在著巨大障礙。她內心一直充滿瞭恐慌,所以需要不斷得到肯定。每次她這樣問的時候,路芒都會十分認真地回答:“廢話,我老婆不好,還有誰好?!”然後就湊過臉來封住她的唇,同她長久接吻,吻到倆人渾身發熱,路芒就抱起她來走進臥室。漸漸得,這句話竟然成瞭索求做愛的信號。

路芒緊緊抱著小小,附在她耳畔輕聲顫抖地說:“……那麼,吻我,我們去臥室……”同時他摘掉小小手中的碗丟在水槽裡,飛快地解開她的圍裙。

小小突然感到一陣驚慌,按住瞭他滾燙的手:“……不,今天不行……”

“為什麼?怎麼瞭?”路芒不解地悶聲問,還在不依不饒地拆解她領口的紐扣。

小小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她腦海裡滿滿浮現的都是段沖瘸著腿歪斜的背影,是他可怕枯竭的臉色,是他死氣沉沉叫人驚懼的雙眸,還有他冷然對她說“你認錯人瞭”、頭也不回離去時自己內心的瘋狂絕望和憤恨震動。這些東西凝結成一堵摩天巨墻,牢牢圍困住她,阻擋在靈魂四周。叫她怎麼有心情去溫存纏綿?

“……我,我還是有點不舒服……”

路芒沉默著,突然手上加勁,扳過小小的肩膀來捧住她的臉同她接吻,同時順勢而下撫摸她的軀體。

小小用力推開路芒,發怒似的喊道:“我說瞭今天不行!我不舒服!”

路芒後退瞭一步,垂手凝視著小小,終於輕聲說:“……對不起……我隻是……我隻是很想要你……”

小小趕緊旋轉過身撈起水槽裡的碗碟繼續洗刷,借以掩飾自己過於激動的情緒,淡淡道:“過幾天好嗎?我今天,今天真的不行……”

路芒站在她身後愣愣地看瞭她的背影一會兒,不出聲地走出廚房去瞭。

他腦海裡回響著今天中午時分一個大學同學打給他的電話:“嘿,路芒嗎?我今天中午陪女朋友去逛街,走累瞭不高興陪她繼續走路,我就坐在車裡等她買最後一件衣服回來,然後開車一起去吃中飯。車就停靠在市一醫院附近河邊的小路上……嗯,我看見尊夫人瞭。也不知當說不當說,尊夫人似乎在追趕一個男人。兩人看起來關系不一般。因為尊夫人還上去拉他的胳膊來著……哦,他的名字叫什麼‘段沖’……”

“那隻是她的一個老朋友,很久沒見瞭。”電話裡路芒冷冷回應道,“你真無聊,居然打這種電話給我。我對我太太百分百信任,沒有人可以懷疑她對婚姻的忠誠。滕小小是我路芒的妻子,沒有人可以指責她。”

路芒坐倒在沙發裡,遠遠註視著廚房裡小小低頭刷碗的側影,眼神灼熱而痛楚,不知不覺竟然將手中報紙捏皺成一團。

不去想,就不會痛。不去說,事實就永遠都是秘密。隻要願意去相信,表象,就是覆蓋一切的真相。

日子繼續波瀾不驚地一天天向前推動著,似乎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過。

夏天來臨瞭。

晚上,路芒忙著要陪一撥大客戶夜宴,隻能把另一位重要外省商戶前來濱海作短暫停留的寶貝女兒托付給小小。那個女孩兒還拖瞭兩個閨蜜一起來,以前就見過路總夫人,這次父親不在身邊,小女生更是使出各種嬌纏,一定要去夜店玩。小小無奈,隻能叫路芒公司裡的一名男職員護駕一同陪她們前往。

長堤77號九樓樓頂的維羅納天堂酒吧裡,三個小女生拽著男職員沖向露臺欄桿邊,以璞江絢麗燈火為背景,擺出各種造型拍照片去瞭。小小要瞭一杯鮮榨蘋果汁,獨自一人坐在充滿設計感的藤編靠背沙發裡,靜靜吹著從江面上拂動過來的清涼晚風,眺望著同明月星辰相輝映的城市璀璨夜色。

小小註意到對面圍著高臺圓桌而坐的幾對客人裡,有個身穿紅色深V吊帶裙、剪著波波頭、化著妖艷濃妝的年輕女孩朝這個方向眼眸閃爍,似乎一直在悄悄打量著自己。而每當小小投去視線,試著想辨認這是否是哪位曾經謀面的某商戶的女眷或朋友時,那女孩就立刻收回瞭目光,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同身邊的中年男人調笑、碰杯喝酒,掛在他肩上姿勢妖嬈地吸煙。那個抽煙的姿勢……

直到小小去盥洗室,發現那女孩正扶著巴洛克風格的古銅臺盆酒醉嘔吐,兩人從鏡子裡互相對視瞭一眼,終於狹路相逢。那女孩臉色蒼白,吐出滿滿一口漱口的涼水,用手背抹瞭抹嘴,弄糊瞭火焰一樣的紅色唇膏,蹺起手指指點著小小,露出一絲歪斜的笑容來:“沒錯……你是……滕小小……”

小小猛然間認出她是誰瞭,吃驚道:“……你是……寶藍?!”

兩年半前隻見過一面的寶藍,如今剪去瞭海藻樣濃密的長發,換瞭新發型,但一開口,語音還是像貓咪那樣沙啞慵懶。就是這個性感小野貓一樣的女孩,在小小心急如焚趕著去醫院探望重病的母親時阻攔在她公司樓下,帶她去星巴克告訴她:“……單純小妹妹,總活在假象裡不算是幸福……段沖這個王八蛋,總是會讓每一個女孩都心甘情願……我有瞭他的孩子,這次不想打掉瞭,我想和他結婚,至於結婚後他是否還有其他的女孩,說實話我並不介意,我找他談瞭,沒想到他就此消失……滕小姐,如果你見到段沖,也請你轉告他,寶藍是個怎樣的女孩兒他很清楚,他最好乖乖地出現在我面前,乖乖和我領證結婚……”

小小心情復雜地看著眼前的寶藍,不確定是要和她對話,還是扭頭就離開。

“……你看起來……小日子過得不錯……”寶藍突然妖媚地笑起來,隻是因為酒醉而顯得有些癡傻。

小小勉強微笑瞭一下,低聲說:“謝謝。”準備轉身離去。

寶藍卻出聲喊住她:“剛才我也一直想,到底要不要跑過來和你說話。我猶豫瞭很久……呵呵……”

“你想和我說什麼?”小小隱忍著問。這個女孩令她回憶起很多痛苦的過往,並非是一次愉快的對話。

“段沖來找過你麼?”寶藍瞇瞭一下眼,幽幽問道,她眼底深處也閃爍著一絲陰鬱的憂愁。

“……對不起……”小小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她無法再假裝鎮定、在這裡忍受下去瞭,所謂幸福的生活,就是必須時刻保持一種高度警覺,遠離所有泥潭和沼澤,千萬不能陷入黑暗深淵裡去。

“我見過他哦……他現在非常、非常、非常地……淒慘……”寶藍垂頭嘆息道,“也許你現在已經沒有興趣聽關於他的事情瞭,也完全不關心他活得怎樣……”

小小本來已經拔步走到門口,把手放在門把手上瞭,此刻卻突然旋轉身來,顫抖著音調,低聲而憤怒地道:“你忘記你當初為什麼來找我瞭嗎?!你懷上瞭他的骨血,滿心想和他結婚,沒想到他卻是個玩弄女孩的不負責任的浪子。他當初完全不顧及我們的尊嚴、不體諒我們的處境,就那樣不管不顧地消失不見,現在他遭受著什麼樣的下場都是報應活該!你知不知道,你來找我談的時候,我肚子裡也有瞭他的孩子!”小小渾身發抖:“……後來那個孩子沒有瞭……淒慘……他根本不懂什麼叫淒慘……他從來都沒有真的愛過我,也沒有真的愛過你……我們都隻是他股掌上的可笑玩物……他從來沒有體會到過那種失去至愛、悲痛欲死的傷心……無論他現在怎樣淒慘,他都活該!”

失去段沖時的心痛超越瞭心智所能承受的極限,幾近瘋狂。加上母親自殺離世、腹中胎兒因宮外孕流產……種種精神和肉體的折磨疊加在一起,那個時候竟然沒有發瘋,可真是奇跡。幸好有路芒、葉子懸在身邊周密守護照料,也有渴望找到親生父親的心願。他們同樣是丟棄懷孕女友離去的男人,尋找並接近譚一泓的過程,合理疏導出無從尋找段沖而產生的痛苦,這一段艱苦的征途成瞭某種救贖,把瘋狂的心性約束到理性的范圍之內……現在小小可以看懂那時的自己是怎麼一步步走過來的。有多麼痛如刀割、艱險不易。那些殘忍狠心的男人們不知道,眼前這個女孩也不知道。

寶藍瞪著因酒醉而佈滿潮濕霧氣的眼睛,看瞭小小良久,垂下眼簾輕聲道:“我知道他在哪裡。此前我意外見過他一面,但他什麼都不肯說。我隻聽說他當年主動請纓去瞭國外……中非還是哪裡某個無人沙漠地帶……和一支探險隊一起……做瞭十分冒險的一次新聞采訪……也有人說是在伊拉克還是阿富汗那裡做戰地記者……我搞不清楚,我從來不關心政治軍事,總之是很危險的地方,隨時都可能會斃命……但他總算是活著回來瞭,我沒想到,沒想到會再見面,他竟然會弄成這樣……”

小小沉默著。段沖去瞭海外采訪新聞?他是為瞭逃避寶藍的逼婚才去瞭國外?但他為什麼消失得如此徹底?連報社的人都對他的行蹤三緘其口?他弄成這樣?究竟弄成怎樣?

“……你到底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見一見他?你最好快點做決定,因為我其實也很動搖……我隨時都會反悔,改變主意……此後我們就當從未認識過彼此,從未見過段沖這個人……你來做決定。”

小小跟隨寶藍一起前往位於濱海北部的紫伊路一帶,這裡是有名的海鮮水產、農貿食品批發市場所在,處於濱海市外環以外。以前小小從未來過此地。一下出租,就感覺像是到瞭某個外鎮碼頭,夏日溫熱的空氣裡彌漫著淡淡腥臭味。腳下的路面佈滿碎石子和渣土,遍地污水橫流。開闊的八車道公路上往來行駛的大都是在市中心看不到的集裝箱大卡車。公路一側是批發中心和集貿市場的庫房、冷凍房,每天都有海量的卡車滿載著成千上百集裝箱的各類海鮮水產運送到這裡,再通過飛機、鐵路或是輪船輸送往周邊各省市。

寶藍搖搖晃晃地獨自走在前頭,小小沉默不語緊跟她的腳步。

穿越過公路,步入路燈昏暗的小街。沿街開著大量煙雜店、接受海鮮現場代加工的小餐館,其間還夾雜瞭不少亮著曖昧的玫紅色霓虹燈光的按摩店和小發廊,那些穿著暴露的年輕女孩塗著鮮亮的指甲油和唇膏,蹺著飽滿的長腿坐在沙發裡等候客人進門。她們生意好得很,無論是賺進大筆現金的海鮮批發小老板,還是跑長途運輸在此作短暫停留的外地司機,為瞭生活辛苦奔波,都需要在溫柔鄉裡獲得一些慰藉。

小小幾乎從未接觸到此類環境,此時有些懊悔自己太輕信於人,寶藍到底要帶她去哪裡?

小街盡頭是一處居民菜市場,門口違章搭建著幾間薄板房,是外來菜販子的棲身之所。粗口不斷的男人們笑鬧著在路燈下抽煙打撲克,他們的女人們同樣頭發凌亂、穿著邋遢,懷抱嬰兒在樹蔭下乘涼聊天。最後一間小屋門窗洞開,卻沒有點燈,寶藍站在門口朝裡看著,小小順著她的目光打探屋內,屋子隻有五六個平方米大小,滿地都是啤酒罐、煙蒂、廢紙、雜物甚至腐爛的青菜皮,散發出難聞的氣味。靠窗有張破舊的木桌,桌上亂七八糟擺滿瞭不知所謂的東西,靠墻有張堆滿瞭衣物的床,屋子裡空無一人。

寶藍突然拽瞭小小一下,把她拖到墻角的陰影裡躲藏。

一個頭發胡子長得像野草,套瞭條骯臟不堪的破舊牛仔褲的男子正腳步踉蹌地朝小屋走來,路燈光掠過他瘦骨嶙峋的身板,小小辨認出那是段沖。他的臉色神氣顯得病懨懨的,明明滿頭都是黃豆大小的熱汗,卻又套著件長袖襯衫,比起兩個多月前在醫院遇見時更加不成樣子,嘴裡叼著煙,手裡提瞭個小佈袋,奮力拖著那條瘸腿,哆哆嗦嗦又心急如焚,一頭紮進小屋裡去關上房門和窗戶,還拉上瞭窗簾。

“噓……”寶藍對小小豎起食指按壓在自己唇上,然後拉著小小透過窗簾縫隙朝屋內偷望。

隻見段沖跪在隻鋪瞭一條破爛草席的硬木板床前,在一盞白熾燈照耀下焦急顫抖地從床下拖出一隻破舊皮箱。他的手戰栗得那麼厲害,費瞭好大的勁兒才打開鎖扣,從皮箱裡掏出一次性註射針筒。小小驚愕地瞪視著段沖。他急促地喘息著,仿佛在忍受某種難忍的煎熬,點起一支小蠟燭,拆開剛才他帶回來的那個佈袋,取出一小包白色粉末,傾倒出一些在金屬調羹裡,添加瞭些液體後放在火苗上加熱。白色粉末先是冒出青煙,隨後溶解在液體裡沸騰起來。

“……那是……”小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寶藍伸手捂住她的嘴,不讓她驚慌喊出聲。

段沖撩高衣袖,動作嫻熟地抽出一根醫用橡皮管捆紮在自己左胳膊上,能清楚看見順延著血管的皮膚上密佈著針眼。段沖視若無睹地用針筒抽取瞭調羹裡的溶解物,混合著一些生理鹽水給自己做靜脈註射。

小小用力掙脫開寶藍的手,對著窗戶喊:“段沖!你不能這樣毀瞭你自己!”她奮力拍打緊閉著的門窗,但段沖卻充耳不聞。透過窗簾縫隙,能看見他慢慢軟倒在滿是瓶瓶罐罐、碎紙爛葉的地上,額頭和脖頸青筋勃起,滿臉都是迷離虛幻的神情——他已經完全脫離這個現實世界瞭。

寶藍用力拖著小小離開窗戶,在她耳邊警嚇道:“你想招來警察嗎?!沒有用的,現在就算你喊破喉嚨他都當你是空氣!我們走吧!喂,你身邊有錢嗎?我這裡隻有四百塊……我們塞點錢在他門底下……你還沒見過他沒錢買毒時的慘狀……”

“……他怎麼會去吸毒……他是最憎惡這類事情的人……他曾經向警方秘密舉報毒販,曾經挺身而出曝光售賣毒品的夜總會……他怎麼會變成這樣……怎麼可以?!”返回市區的出租車上,小小一再喃喃發問,突然用力抓住寶藍的肩膀搖晃她,“剛才你還塞錢在他門口,你瘋瞭嗎?!我們不能再提供毒資給他,那是雪上加霜!應該讓警察來帶走他,送他去戒毒所!”

“你以為毒品是想吸就吸、想戒就能戒的東西嗎?犯起毒癮來的那種滋味你永遠無法想象……你會恨不得擰斷渾身骨頭,把身上的肉一塊塊切割下來……”寶藍瞇眼抽完最後一口煙,陰鬱地把煙蒂彈出窗外。

“你還愛他?”小小輕聲問。寶藍音調和神情裡有種深切淒楚的東西驚動瞭她。

“我曾經非常非常迷戀他,你說那是愛,也行,後來我也恨他……”寶藍嘆瞭口氣垂頭道,“但到瞭現在,我可以對你說……也許更多是抱歉……”

“抱歉?”小小迷惑不解地看著寶藍沉浸在變幻燈光中的側影。

“有時候我會想,假如你還和他在一起,也許他不會變成這樣。”

“你說什麼?!”小小皺眉道,“是他讓我們都懷上瞭身孕,為瞭逃避責任而消失不見……”

寶藍面帶慚色地飛快地看瞭一眼小小:“我很抱歉……我那個時候挺恨他的,因為自從他和你戀愛之後,就再也不來找我瞭,同時那時我手頭也很缺錢……有人找到我,告訴我說段沖要遠赴海外出一次秘密采訪,那個人帶給我一筆現金——八千元,條件是隻要我去找你,對你撒一個小小的謊……”

小小渾身都僵硬瞭:“……你說什麼?”

“我們以前有過親密關系,但段沖從來沒有讓我懷孕過。給我錢的人似乎是想讓你離開他,所以讓我來對你謊稱說我是段沖的情人,並且懷有瞭他的骨肉……”

想要撲到寶藍身上撕扯她的頭發,踢打她曲線玲瓏的軀體的沖動在腦海裡一閃而過。小小用力閉瞭閉眼,克制住自己內心巖漿一樣狂熱失控的情緒,顫抖著聲音問:“……給你錢的人是誰?”

“那個人隻是個中間人罷瞭,我看出來他是替別人辦事的。但後來我去過你那裡,把一切都辦妥之後,他把尾款結給我,轉身走出去打電話報告,我聽見他對著電話說:‘路先生,您交代的事情都完成瞭。’”

路先生,您交代的事情都完成瞭。

夏夜圓月明亮的光灑落在路芒的額頭、臉龐和胸膛上。他沉睡著,像個純白無瑕的王子,神情高貴不可侵犯,仿佛同任何卑鄙污濁的陰謀都沒有一點點關聯。

小小無法入睡,抱著自己的膝蓋蜷曲著身子坐起來,靜靜註視身邊這個貌似王子一樣的男人。

無疑的,他深愛她。為瞭得到她,他不惜一切手段。他曾用錢封住瞭本想起訴弟弟多多故意傷人罪的柴傢夫婦之口,疏通瞭警局和法院的門路關系,解救瞭焦急無措的滕傢。他曾在醫院裡向葉子懸攤牌,表明自己非她不娶的心跡,那時誰都不知道葉子懸會同林城一在一起,他是幹脆利落地排擠掉另一個潛在的競爭對手。哪怕她所懷的段沖的孩子宮外孕流產,任何男人都會感到忌諱止步之時,他都沒有絲毫猶豫退讓。無疑的,他近乎瘋魔一般熾愛著她——又或者,是因為他一手拆散瞭她和段沖而感到愧疚,想要補償。段沖突然消失,連報社裡的人都不願意談及他的下落,絕對不會是去瞭海外采訪新聞。段沖的失蹤,是否也和他有什麼關系?還有段沖現在的毒癮……

小小不敢往下想瞭,用力按壓住自己的胸膛,想制伏那顆痛如刀割、狂蹦亂跳的心臟。

至少他是真愛她,不是嗎?他的確是愛她,那麼愛她。有哪個男孩會愛一個女孩愛到這樣的地步,秘密為她做瞭那麼多驚人的事,隻為和她在一起?隻要她不去想,忘記段沖,當作今晚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沒有目睹。她和路芒就仍然是幸福美滿、人人艷羨的一對恩愛伴侶。他們甚至會白頭偕老,攜手一生。

所謂鏡中花、水中月,都是絕對不可以去觸碰的。一旦觸碰,那完美的幻象就會破碎。

離開路芒,她將失去一切,唯一剩下的,大概隻有一顆飽經滄桑、堅定強大、同時也悲傷哀戚的心。

突然記起段沖在夜訪紫金帝皇俱樂部當晚發送給她的短信:“寶貝,你所喜歡的我,是怎樣的我?是一個勇往直前忠於自我的我,還是圓滑世故明哲保身的我?”

當時她回復過去的是:“我喜歡的你,就是此刻的你,就是任何時刻的你。”

所謂的熾愛,原來也同海洛因一樣,都是一瞬間可以令人羽化登仙,毒醒後痛到萬劫不復的東西啊。

路芒醒來睜開眼,聽見廚房裡傳來小小準備早點的動靜。結婚以來,她一直堅持每天清晨六點半起床,為他熬粥、煮雞蛋、沖泡燕麥片、切水果。路芒洗漱完畢,刮凈胡子,裸著上身走到餐廳裡去。

桌上擺滿各種小碟,今天的早點格外豐富,還有剪成小段的油條配辣醬油、泡椒蝦米皮蛋、香椿、撒瞭白糖淋瞭麻油的玫瑰腐乳和肉松。小小坐在餐桌那一頭,身上穿的不是慣常的傢居服,而是一件平時上班也難得穿的黑色正裝小禮服裙,臉上化著淡妝。聽到路芒的腳步聲,她抬起頭來淡淡道:“先吃早餐吧。”

路芒像是意識到瞭什麼,低頭想瞭想,拉開椅子坐下來道:“你想和我談什麼?”

小小凝望著他大理石般光潔緊繃的肌膚、長長劍眉下燦如星辰的眼眸,突然勇氣全消。這個男孩子如此優秀卓絕,那麼多傾國傾城、傢世顯耀、聰明能幹的女孩追著他他全不要,偏偏就把一顆赤誠火熱的心給瞭她,處處照應她、幫襯她、守護她。給瞭她一個隻應天上有的幸福婚姻,從不害怕承諾,承諾後就當真做到……他是經歷瞭種種考驗最後成為她丈夫的男人、未來漫長人生中最重要的伴侶、發誓無論貧窮富貴生老病死都要在一起的人……自己難道真的要毀壞這來之不易的一切嗎?!

“……我……”小小突然搖瞭搖頭,自己怎麼能去輕信一個隻見過兩次面的陌生女孩,多半她是聽錯瞭,或者對方是姓陸、姓鹿、姓魯?再或者她是在撒謊。她自己不也說,曾經為瞭錢就跑來對她扯謊嗎……到底什麼才是真的?什麼又是假的?!邏輯混亂成一團亂麻,沒可能理清。

“你昨晚從維羅納天堂酒吧裡不辭而別,去瞭哪裡?”路芒靜靜地問。

小小有些訝異地抬起眼來,一時間不確定該作什麼樣的回答。

路芒冷峻凝視餐桌對面年輕的妻子,捕捉到她眼神中流露出顯而易見的驚慌失措,感覺到五臟六腑都在燃燒:“……這些日子來,你一直都在和段沖見面……是嗎?”

小小的眼前再度浮現起佝僂著身子、跪在床前給自己靜脈註射海洛因的段沖的身影,曾經活力無限的邪魅少年如今墮落成一個瀕危掙紮的癮君子,假如她和他從未分開,他斷然不會如此,他該是一個前途無量的有為青年、一顆冉冉升起的媒體行業的明日之星,甚至是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親……路芒到底有沒有暗中收買寶藍來拆散她和段沖?現在他倒做賊心虛地先來質疑她瞭?!

“路芒,我想問你,你知不知道段沖當年失蹤去瞭哪裡?”小小抬起頭,努力平靜理智地問。

路芒的濃眉蹙成一個疙瘩,憤怒地站起身來:“他去哪裡關我什麼事?!關你什麼事?!你現在是我太太,你同他又有什麼關系?需要你去過問他的過去現在和將來嗎?!你一直背著我在和他見面,是不是?!回答我!”

“沒什麼背不背著你的。我昨晚是見到瞭他沒錯……”

小小話還未說完,路芒已經重重一拳捶在桌子上,氣得渾身都在發抖,用異常蒼涼悲戚的調子緩緩道:“我以為,你至少會試著欺騙我一下……我們結婚瞭,小小,我以為,至少你該對自己的誓言保持忠貞……”

“騙你?不,欺騙、隱瞞、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那些全都是你才會使用的手段。”小小提高音量嚷道,莫名的憤怒也灼傷瞭她的心肺,“路芒,我再問你一遍,段沖的失蹤同你有沒有關系?你有沒有收買瞭什麼人來欺騙我?你認為婚姻可以掩蓋一切真相嗎?隻要是你愛的,就可以不擇一切手段去得到嗎?!”

“我不明白你都在亂說些什麼?!”路芒繞過桌子沖過來抓住瞭小小,把她抵靠在墻上,牢牢捧住瞭她的頭。小小滿臉通紅,路芒的氣力大得驚人,同時他臉上那種瘋狂憤恨的神情也是前所未見,令她感到害怕。路芒鼻尖對著她的鼻尖,死死逼視著她緊閉的雙眼,“看著我!該死的,看著我!你覺得我是不擇一切手段來得到你是嗎?那麼久……我以為經過那麼多的事情、那麼長久的時間,你總該遺忘那個令你痛苦、不會給你一丁點兒幸福的男人瞭。但是沒有!你心裡一直都有他。你看著我,回答我,是不是?!”他滾燙的掌心幾乎要夾碎她的頭顱瞭。

小小迫不得已睜開眼正視著他,看見他滿臉駭人的神情。她驚慌狂亂地扭動著身軀,像一隻弱小卻意志頑固的海鳥在暴風雨中奮力掙紮:“放開我,你瘋瞭!你弄疼我瞭!”

路芒松開手,頹然後退瞭幾步,跌坐在椅子裡:“……小小,雖然你嫁給瞭我,但我從來沒有聽你說過你愛我……你真的愛我嗎?你現在能說一句——你愛我嗎?”

小小淒然望向路芒,此時此刻,這種溫存的言語她說不出口。路芒說的果然是事實嗎……從四季酒店大堂裡他借著酒意向自己告白,到麗茲卡敦酒店68層的天空吧裡的求婚,甚至從杭州西湖畔一夜開始至今,一直都是他一遍遍不嫌厭倦地對她說:“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而她隻是微笑著垂下頭去,或是撫摸他的頭發肩膀,或是輕輕吻他,但她從未開口說過:“路芒,我愛你。”她問他最多的是:“你覺得我是一個夠格的好妻子嗎?”

“……你為什麼嫁給我?”路芒的聲音十分嘶啞,仿佛連他自己都不忍心聽到這番話似的,“我並不期望你能像我愛你那樣狂熱專註、傾其所有地愛著我,從來都沒有,但至少我以為,經過漫長的相處融合,在你心裡面,我的地位會越來越重要,然後你會深深體會到我對你的這份誠摯的感情,你會恍悟,最終發自內心地愛上我,永遠地愛著我……”

“如果我不愛你,就不會同你結婚。”聽到路芒頭一次這樣剖析自己真實的想法,小小感到震驚和難過,心都要碎瞭,她很想走過去把他一把攬在懷裡,對他說:“我愛你”,但不知為什麼,又有其他的力量牽制著她,令她意志堅硬如鐵,說不出那些溫柔動情的話語。也許,現在不是時候。她隻能昂頭說:“結婚以來,我為這個傢庭付出得還不夠多嗎?我為你做的還不足夠令你感到滿意嗎?你又憑什麼懷疑——”

“對你想要的婚姻來說,我愛你就足夠瞭。不是嗎?你從來都是比我清醒理智得多的人。你隻是想要擁有婚姻和傢庭,隻要是任何一個愛你的男人都可以,不是嗎?我對你來說並沒有任何特殊意義!”路芒驟然打斷她的反問,激憤地喊道。

怎麼會沒有任何特殊意義?!小小憤然想著,臉龐也氣得緋紅。她內心對路芒有著一份異常深厚的感情,是極為樸實平和的愛,或許並不像受段沖魅惑所引發的情愛那樣充滿本能和欲望,如同蠻荒時代的野獸那樣饑渴而盲目,不是直沖天堂就是沉鬱進地獄——對於路芒的愛,更接近生活、更現實更溫暖,不是用海誓山盟空口白牙堆積起來,而是自己每一天辛勤勞作播種耕耘、點點滴滴傾註心血構築而成。假如這樣他都感受不到,那說什麼都沒有意義瞭。她現在隻想弄明白路芒到底有沒有暗中指使人去收買寶藍來欺騙她。假如那是真的——小小不敢往下想,還能夠和他繼續長相廝守嗎?但假如不是真的,為什麼他一再回避這個問題不作回答呢:“——現在我不想和你討論這些虛無縹緲的感覺,路芒,我隻想知道段沖他……”

“段沖!段沖!段沖!現在你心裡除瞭這個男人以外還放得下別的東西嗎?!”路芒突然站起身來,把小小推抵在墻上,捏住她的下巴,俯下身去無比狂野地親吻她,“忘記他!我要讓你忘記他!求求你,親愛的,你是我的女人,忘記他吧……”

當小小再度來到段沖的破敗小屋,已經是三天以後的中午。

小街上一絲微風都沒有。炎炎烈日炙烤得瀝青馬路滋滋作響。菜市場門口蒼蠅成群結隊地飛舞,貪戀著污水泥地裡那一攤攤遺留下的血跡、碎骨和脂肪。

小小站在酷熱毒辣的日頭底下,被將近四十度的暑氣蒸騰著,卻感到脊背陣陣發涼。

周邊所有住戶租戶都像躲避瘟疫一樣遠離那間簡易木板搭就的小屋。小屋門框窗框上貼著白色封條。

小小朝小屋走去,立刻有人好心好意出聲制止她:“姑娘,那間屋子不可以進去的。”

“為什麼?”小小扭頭問那位懷抱著嬰孩的菜販之妻。

“那些封條是警察和居委會貼的。屋子裡的那個男人死瞭。前天晚上海鮮批發市場的老板來找他幹活,發現他一動不動躺在床上。於是趕緊打瞭120和110,救護車、警車開瞭好多輛,把這裡擠得水泄不通,吵得我們都沒辦法睡覺。據說搶救也沒用瞭,屋子裡的男人是那個——”婦人做瞭個手勢,瞇眼搖頭道,“是吸毒過量死的。年紀輕輕,才二十幾歲,真是自己作孽哦……”

小小愣怔在原地,好久都沒有回過神來。身邊婦人的喊聲仿佛從遙遠雪原以外傳來:“姑娘你怎麼瞭?”小小不顧婦人的阻攔,拖著灌鉛般的腳步朝前走,輕輕摘下門框上的封條,推門進入小屋。

屋子裡依然是一片狼藉,但看得出同三天前所見的情形有所不同,警方一定是進行過全面搜索,拿走瞭對調查結案有用的那些證據資料,例如床底下的皮箱、散亂在桌上地下的使用過的一次性註射針筒……剩餘下的都是段沖生前的凌亂生活雜物、破爛垃圾。

這次他算是徹底消失瞭。

假如那天自己沒有把錢交給寶藍塞進他門縫底下,假如自己沒有回傢而是沖進來守護他,假如三天來路芒沒有發瘋一樣禁錮著她哪裡都不許她去……也許,她還能救回他一條命。送他去戒毒所。質問他兩年前到底發生瞭什麼樣的狀況使得他一聲不吭離開她。或者什麼都不再說,她已經是他人之妻,能做的隻是從道義上救助他,嘆息一聲,相約從此作為偶爾問候的朋友,並且不去為難寶藍,她已經夠愧疚懺悔的瞭。

現在一切都太遲瞭。太遲瞭。段沖。

目光掠到墻上掛著一個木頭鏡框,同屋裡其他落滿灰塵的物件不同,擦拭得挺幹凈。鏡框裡裝的是一張呈現新西蘭絕美風光的旅遊小海報。小小心中微微一動,恍惚中記起很久很久以前,段沖曾說要帶她去新西蘭。去看那裡漫山遍野白皚皚的冰雪,看瑰麗多姿的天空映照在碧綠澄澈的湖泊中。那個約定仿佛已經相隔幾個世紀。小小伸手想摘下那個鏡框,隻一碰觸,就從鏡框後面掉落下幾張折疊著的紙來。

展開紙張,發現是一些發黃的練習本內頁,邊緣粗糙,像是臨時從撿到的筆記本裡撕下來的。曾經背著價值上萬的IBM小黑電腦進出新聞采訪現場和報社、十指飛舞一小時能揮就千字報道的記者,生命最後日子裡書寫隨筆,所用的卻是廢棄筆記本的幾張空白內頁。字跡潦草凌亂,需要費很大勁兒才勉強讀懂。

“……遇到瞭小小。看起來她的生活過得挺不錯。很欣慰。但我現在這個樣子,沒有辦法面對她瞭。被他們放出來,撿回一條命,卻被迫染上一身癮,還離不開他們的供應,茍延殘喘地活著。自己都不明白是為什麼,其實他們隨時都可以要我的命……”

拿著紙張的手劇烈顫抖。原來如此!段沖並沒有去什麼海外采訪,他是被人秘密關押囚禁瞭!那些人還迫使他染上瞭毒癮!到底是誰?!是誰那麼喪心病狂?!小小瞪大被淚水模糊的雙眼,一字字地讀下去。

“……我已經是個廢人,不可以再禍害別人瞭。衷心祝願她幸福。她說曾經和我有過一個孩子,可惜那孩子流產瞭。太震驚。逃走的時候我就哭瞭……”

大顆熱淚溢出眼眶,滴落在紙面上,濺濕瞭那些字跡。

小小突然記起兩個多月前,遇見段沖後所做的一個夢。夢境裡自己身處人山人海的某個廣場,步履艱難地朝前移動,身邊是無數張陌生臉孔。緊張焦急地尋覓瞭很久,終於在前方看見瞭熟悉的身影。那是段沖。小小揮舞手臂高聲呼喊著他的名字,他就微笑著旋轉過身來,懷裡還抱著一個漂亮嬰兒,有著微卷的頭發和黑寶石一樣明亮動人的眼眸,粉嘟嘟的小臉上綻放出來的笑容和段沖像是從同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小小突然就知道那是自己的孩子,她同段沖的孩子……現在終於知道那夢境原來預示瞭多麼險惡的喻意——段沖即將同他們流產夭折的孩子一起,前往生命的彼岸,被死亡的黯之世界所吞沒。

小小翻到另一張紙,隻見用狂草般的字體力透紙背地書寫著:“……假如我不去逞一時之勇,但後悔有用嗎……聽說姓路的在暗中做瞭許多手腳,我卻已連恨的膽氣都沒有瞭……”

然後紙上再沒有其他的字句瞭。這些就是段沖全部的遺言。多麼可怕的獨白。這就是她這一年多來幸福生活所掩蓋下的黑暗真相。她享受著來自另一個男人的愛情和美好的婚姻生活,而他正在深淵中掙紮。

“聽說姓路的在暗中做瞭許多手腳。”

“路先生,您交代的事情都完成瞭。”

包裡的手機一再震動響起,之前小小都不想去搭理,現在她終於接通電話。

聽筒裡傳來路芒憤怒焦灼的聲音:“小小,你人在哪裡?!快點兒告訴我!”

每一下的心跳都痛如刀割。小小眼眶裡充盈著咸澀的淚水,淒然微笑著對電話那頭的丈夫說:“……路芒,我們離婚吧……”

租來的小公寓房雖然面積不大,一室一廳獨立廚衛,但獨自打掃也是件頗費力氣的事情。小小不知道自己會在這裡住多久,所以盡可能還是要佈置得舒適一些。等她把窗全擦好,地板也都清掃幹凈、再用濕毛巾擦拭瞭涼席擺放在敞開的窗戶邊晾著,突然想起還需要購買一個電源插座,關窗鎖門背瞭包跑下樓去。

公寓房就租在火車站附近,因為這裡交通便利,距離上班的地方很近,房租不貴,周邊生活設施也很齊全,遍地都是超市和快餐店,還有醫院和商城。但由於過往的流動人口多,對於一個單身居住的女性來說,安全還是需要時刻註意的。

小小從五金店裡買好瞭多孔電源插座,橫穿過火車站前的廣場時,突然有人從身後拍瞭拍她的肩膀。小小驚覺地轉過身來,立時愣在當場。

站在她面前的,竟然是一年半未曾見面的英顏,自己同父異母的兄長。

“……小小!”灼熱烈日照射下,穿著簡單白T恤和牛仔褲的英顏看起來有點兒憔悴,眼神裡也有一絲以前沒有的憂鬱。雖然有些忐忑,但甜美和煦的微笑還是從他的嘴角眼角迅速蕩漾開來。隻是一時間,他也不知道說什麼好,隻是再一次充滿喜悅地喊瞭她的名字,“嘿,小小。”

“啊……你好,英顏。”小小也感到局促不安。他恨她嗎?他和譚一泓因為她的緣故失去瞭在邵氏擁有的一切,他們一定恨她入骨吧?原本是她恨他們,她可以傲然蔑視他們。但現在似乎情形反轉瞭,不知道說點兒什麼才合適。不由自主暗暗慶幸的是,他似乎很高興看見她,眼睛裡完全沒有仇視的神情。

英顏低頭凝視她的臉,露齒微笑起來,伸出胳膊輕柔地擁抱住她:“見到你,你不知道我有多開心。”

我知道。小小閉上眼,在心裡小聲說。不想讓他看見,她的眼眶已經紅瞭。

“你願意跟我一起去泉州,他可不知道有多麼高興。意外的驚喜!不幸之後的福運!”英顏興高采烈地說著,從塑料袋裡取出吉野傢的牛肉飯套餐來,“趁熱吃,這外賣可比高鐵上的盒飯好吃多瞭。來,我來幫你把蒸蛋上的保鮮膜撕開。”坐在極速前進的車廂裡,英顏無微不至地替小小打點一切,簡直把她當成瞭小孩子,“他之前就一直在哀嘆自己老瞭老瞭,這次錢包手機被偷,所有銀行卡和身份證也全都丟失,這種事情放在我們身上,最多罵一句SHIT,詛咒那個賊爛手爛腳。可他打電話給我時卻沮喪得不行,說要問別人借點錢,然後一個人坐六七個小時的長途汽車回來。他身體不好、情緒低落、路途又長,我實在不放心,趕緊去戶口所在地的派出所給他辦瞭張臨時身份證,去接他坐高鐵回來。沒想到竟然在火車站碰見你。嘿,這不是天意是什麼!小小,你真不知道我們有多記掛你,他看見你去接他,一定會很高興——”

“你別騙我瞭,英顏。我怎麼能夠見他?我隻想陪你這段路程……”小小低聲說。其實她內心何嘗不想見親生父親啊。隻是他應該恨她。他們都應該深恨她。就如同他們以為她依然深恨他們一樣。

“四個月前,他心臟不舒服,又住瞭一周醫院。他很想見你,小小。你要知道,人的想法是會變的。那時候,他完全沒有意料到你的存在,出於本能的恐懼和抗拒,做出瞭一些令你無法釋懷的事。”英顏說。

小小遲疑道:“……我……我也……”

英顏放下筷子,摸瞭摸她的頭:“我知道,我又何嘗不是——”

碧綠麥田從車窗外飛快地向後掠去,前方湛藍的天空萬裡無雲。天地如此寬闊,看不到盡頭。

“和我說說後來的事情。聽說邵開來聯合董事會罷免瞭他的總裁職務?”小小鼓起勇氣問道。有些事情總是要去面對。段沖過世,和路芒已經分居,葉子懸和沈櫻全都遠在海外,這段時間以來,身邊連一個可以講知心話的人都沒有。想起葉子懸出國前的勸解:“……小小,沒有誰比我更清楚你需要來自傢人的關愛。雖然我們都還年輕,但你看,任何一片葉子都有脈絡根系,獨木難成林。英顏對你心存身為兄長的一份善意,你不要一味否定、拒絕接受……”

“邵開來、邵安琪知道瞭一切,他們擔心譚一泓和我會一點點蠶食篡權。我不得不說,那時候,他們的擔心,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他們裝作無動於衷的樣子,其實慢慢在部署每一步棋。把父親撤換下總裁的位置之後,逼他把存在瑞士銀行裡的那一億元交還給邵氏集團。說假如他不肯把錢交出來的話,就休怪他們不念舊情,一定會以貪污、挪用巨款的罪名起訴他。涉及金額那麼大,邵氏就算不動用財勢門路,也夠他在監獄裡蹲上幾十年的瞭。但老頭子竟然不肯還給他們呢。他說做牛做馬二十多年,那筆錢是留給我的,哪怕他為此被槍斃瞭也在所不惜。”英顏輕松痛快地說著,眼眸裡閃爍著驕傲顫動的光輝。

小小看到那些光輝,心中感到酸楚,卻仍然裝作平靜沒有波瀾的樣子:“嗯嗯。”

英顏扭頭看著她,微笑道:“他之前的確是害怕你會毀壞他辛苦建立的一切,簡直害怕得要命。可當這一切當真發生瞭,他反倒什麼都不在乎瞭。他對我說,他已經看穿貧賤富貴的凡世歷程。對他的年紀、他的人生來說,別的什麼東西都無所謂,他隻在乎留有他血脈的孩子——我和你,當然,還有邵麟納。”

小小半信半疑,皺眉微笑著低下頭去:“……他和邵安琪二十多年的夫妻,沒可能和解嗎?”

“似乎是沒那個可能。法院真的有送傳票過來瞭。假如要打起官司來,我們這一方是必輸無疑。”英顏動作麻利地把吃完瞭的外賣盒收攏起來丟進垃圾袋,替小小擰開礦泉水瓶蓋,“說實話,我那時候真的有想過,他在監獄裡也可以清凈地安度晚年啊。我一個人去瑞士提走那一億元,從此就能過上隨心所欲的生活。周遊世界、購置豪宅、遊艇、娶妻生子……但是末瞭,我居然還是把錢全部劃賬還給邵氏瞭。唯一的條件,就是要他們放過父親,從此再不找我們麻煩。”

“啊——”小小看瞭他一眼。

英顏也正笑瞇瞇地看著她:“真抱歉,小小,本來那裡面有你一半的。我們曾經約定過,無論我們兩人中任何一個人得到瞭什麼,都要分給對方一半。當然,後來父親也有叫我分一部分錢給你。總之,這輩子我欠你五千萬瞭呢,妹妹,我恐怕要到下輩子、下下輩子……才能還清給你。”

“……沒有覺得,我是個很差勁的妹妹嗎……”

英顏搖搖頭,靜靜地道:“如果有下輩子、下下輩子,我都想和你成為血脈相連的至親手足。”

胸口那團鬱結瞭很久的東西突然消融瞭,一直湧上咽喉、鼻腔和眼眶來。一滴眼淚滑落下面頰。小小抽噎著,哭得泣不成聲。英顏伸出胳膊把她摟在懷裡,任憑她滾燙的眼淚打濕他的衣襟。小小感覺有什麼東西溫柔碰觸著她的頭發,似乎是他的嘴唇。

“……邵麟納呢?她現在怎麼樣?”等稍微平靜瞭一會兒,小小問。

英顏哈哈一笑:“她對父親倒是沒什麼的,但恨我恨得厲害。因為尷尬吧。我知道她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早就各種規避,但她卻不知道,一意孤行,惹出那麼多沒有必要的糾結……”

小小搖頭微笑瞭一下,她又何嘗不是?一度以為英顏是戀慕自己,這小子真是禍害。

“說到底,我們都是一脈相承的血親,等年紀再大一點兒,經歷的事情再多一點兒,終會諒解。”英顏聳聳肩道,小小覺得這一年多未見,他的變化還是很顯著的。以前他是個八面玲瓏的交際高手,薄荷般清新的外表下隱藏著一顆精致細膩的七竅心,現在依然那麼聰敏,但胸懷卻越發豁達瞭。英顏望著車窗外碧藍的天空,向往地微笑道,“我和父親現在一起開飯店呢!他這次去泉州就是為瞭談海鮮批發運輸的事情。現在什麼事都要自己去跑、去談,父親說,仿佛又回到瞭二十多年前。但他一點都沒有覺得懊惱。嘿,你現在怎麼樣?聽說你和路芒結婚瞭?消息傳來,我和父親都很為你感到高興——”

小小苦笑瞭一下,淡淡道:“……我現在正和他鬧離婚……”

“為什麼?!”英顏吃驚地瞪大瞭眼,“他對你不好麼?!那我不會放過他的!”

“不,不是那樣,他對我一直都一心一意……隻是……隻是……”小小一時語塞,這件事太過復雜,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才好,“隻是我沒有辦法繼續和他在一起瞭。英顏,你千萬不要插手我的感情生活。讓我自己來處理……經過那麼多坎坷波折,我慢慢懂得,無論是愛,還是恨,都要恰如其分。他曾經是我的愛人,是我的親人。我不能深究下去,那樣會毀瞭他。我能做的隻是同他分開,沒有詛咒也沒有祝福。”

——在迫害段沖這個可怕的陰謀之中,路芒究竟扮演瞭一個怎樣的角色,陷入有多深?假如執意去追索真相,崩潰的恐怕不僅僅隻有兩人的婚姻,更有路芒的未來和自由。他會身陷囹圄,為此付出更多代價。但段沖已死,不可能復活。不再天真狂熱的自己更願意采取一種略微折中的處理辦法。

——各自生活,從此陌路。

“你瘋瞭嗎?!為什麼提出要和路芒離婚?!”

沈櫻竟然從美國回來瞭,她生完孩子才不過四個月,現在一出門就是大陣仗,小小也沒想到她會帶著孩子和保姆一起登門突襲拜訪。加上從寶馬車裡拿瞭奶嘴急奔送上樓來的人高馬大的司機,小小一室一廳的陋室擁擠得簡直快要爆炸瞭。

“你和路芒這兩個不像話的傢夥,誰也不吭聲。我和路志鈞在美國完全被蒙在鼓裡。假如不是葉子懸打瞭個電話說覺得你有點兒不對勁兒,我們本來還要在美國待上一段日子的。我是昨天剛回到濱海的。路志鈞手上還有些重要事務要處理,讓我先回來看看你們的情況。小兩口吵架也犯不著動不動就鬧離婚。你看看你自己現在住的這叫什麼破地方!客廳臥室加在一起,比我傢任何一套房子的廚房還都小!我邁一步就得撞墻……好瞭,廢話少說,你說說看,你和路芒到底怎麼回事?!”

“我不想打擾你們。林城一在加拿大遭遇瞭車禍,情況雖然不嚴重,但腰椎部分折斷瞭四根小骨頭,葉子懸必須留在那裡照顧他。你也剛剛生養完,路志鈞又忙著跨國業務。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總有自己需要去面對解決的問題……寶寶好漂亮……”小小逗弄著保姆懷裡的小路鹿,明顯是不想正面回答沈櫻的問題,“眼睛像你,鼻子像他爸爸,長大瞭一定是個大美人兒……”

“嗯,路芒也這麼說。他本來是很討厭我,但看見這麼可愛的小妹妹,立刻對我的態度也大不一樣瞭。”現在隻要有人說起她的孩子,沈櫻的註意力就會被分散,這是連她自己都十分討厭的一點新添的毛病,“我和路志鈞都還盼望著你們也早點兒生個小的出來呢,當然我們也擔心你們會生在我前頭,這樣的話,將來你們的孩子明明年長,卻得叫比他小的孩子作長輩呢,呵呵呵……”

關於孩子,是比離婚更不想觸及的話題。小小抬頭看瞭一眼沈櫻,沉吟道:“……你已經見過路芒瞭?”

“昨天傍晚,就一起吃瞭頓飯,然後他就走瞭,趕著晚上的航班去北荊瞭,那裡有些商務上的麻煩事需要他親自去處理。他看起來憔悴瞭很多。就是你!你也太叫人操心瞭!”沈櫻怒氣沖沖地瞪著小小,“你發消息通知他明天一早去民政局辦理離婚手續?!還說什麼是最後的通牒?!”

“……是的。他臨走前和你說的嗎?他今晚會回濱海來嗎?”小小抽回被嬰兒抓著的手指,平靜地問。

沈櫻註視著小小漆黑的眼眸,一字一句地道:“他說,叫你死瞭那條心。他絕對不會簽署離婚協議的。”

有那麼一瞬間,小小心軟瞭,覺得這個男人執著如此,自己是不是太荒謬瞭?任哪個女孩都夢寐以求的幸福生活、完美婚姻,她卻瘋子一般執意要毀壞拋棄。果然自己還是那個承受不起幸福、內心卑微惶恐的女孩嗎?不,不是那樣的。她比誰都更渴求幸福。但不要這樣閉眼不去看事實、忍受謊言和假象的幸福。

她這一生都不會忘記自己站在段沖的小屋外面,被四十度的高溫烘烤著,旁邊菜市場散發出刺鼻的魚肉腐爛腥臭氣味,蒼蠅漫天飛舞。身邊陌生的菜販之妻神秘兮兮地告訴她,那個年輕人死瞭,因為吸毒過量而死。而後她走進屋去,進到那間連死屍都業已消失的堆滿破爛雜物的小屋……這一切都像是極度恐怖、荒誕不經的夢魘。然而這夢魘卻是真實的。

所謂愧疚的枷鎖、良心的負累,是全世界最沉重的桎梏。被這副桎梏禁錮著,她哪裡再能夠心安理得地去追求個人的幸福?讓自己重新歸於黯淡艱難的生活,就是心所需求的救贖。

沈櫻拽瞭小小出去吃午餐,抱怨著火車站附近連一傢像樣點兒的高檔飯店都沒有,最後勉強落腳在一傢洲際酒店的豪華西餐廳裡,環境固然不錯,但食物混合瞭日式刺身、法式烤羊排、意大利式通心粉、希臘式千層面甚至還有中式餐點,沈櫻看得嘖嘖搖頭。她讓保姆帶著孩子和司機一起坐一桌,自己則和小小挑瞭個靠近落地窗的位置,窗外是精致的庭院,碧綠的草地被夏末的太陽曬得亮晶晶的。

“小小,我的小姑奶奶,算我求你瞭,你不要發瘋瞭好不好?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兒?路芒完全不考慮和你離婚,我和路志鈞也對你的提議感到不可思議。雖然我相信你一定有你的理由——”

小小停下正在切小羊排的刀叉,抬眼看瞭看沈櫻:“……你還記得段沖嗎……”

一瞬間,沈櫻的臉色沉鬱起來,冷冷道:“當然記得。那種負心的傢夥,背著你在外面偷腥的沒教養的東西。你昏瞭頭嗎?這次你就是為瞭他才鐵瞭心要和路芒離婚?!”

小小有些不解地望著沈櫻。她所知道的段沖的最後的情況,不該是兩年多前突然失蹤的消息嗎?

“路芒都告訴我瞭。”沈櫻沒好氣地在核桃面包上塗抹著黃油,“他說你遇見瞭段沖,被他的朋友目擊過,你自己也親口承認過。並且,你很有可能已經同他在一起瞭。小小!”沈櫻突然伸手握住小小的手,語重心長地勸告,“對一個男人來說,有什麼比生命更重要?就是身為男人的尊嚴!路芒都知道你背叛瞭他,他還不願意同你離婚,不願意放棄你,難道你還不感動、還不迷途知返嗎?”

小小反過手來握住瞭沈櫻的手腕:“路芒以為我背叛瞭他?!沒有!我根本沒有!事實不是這樣的!”

“他氣得發瘋。但他很愧疚地告訴我,那天早上他很粗暴地對待你,把你推在墻上,你罵他是瘋子。他都承認,他說那時候,他覺得自己真的要喪失全部理智瞭。他傷瞭你,是因為你真的傷透瞭他的心!”

“不!不是那樣的!”小小雙頰緋紅,眼睛裡跳動著火焰,“沈櫻,段沖已經死瞭!你知道嗎?他已經死瞭!就在兩個月前!是吸毒過量致死的。在那之前,我隻見過他兩次,一次是在醫院附近的小河邊,我追趕著他,可他逃走瞭。另一次是有人帶我去他住的小屋,透過窗戶悄悄望見他在給自己靜脈註射海洛因——我從沒有對婚姻不忠!但你知道嗎?當年段沖為什麼會突然失蹤?他又為什麼會染上毒癮?還有寶藍跑來告訴我說她懷上瞭段沖的孩子,是誰出錢指使她來對我撒這樣的謊,好讓我不去查找段沖的下落,認定他是個不負責任的無賴浪子——是路芒!他那樣做的目的,隻是為瞭讓我永遠地離開段沖!”

“段沖吸毒過量致死瞭?”震驚之餘,沈櫻喃喃道,“他到底還是……”

沈櫻牢牢記得她第一次同段沖對話的情景。那是在醫院的走廊裡。當時路芒因為急性闌尾炎發作,小小護送守候他急癥手術。葉子懸同段沖發生肢體沖突,兩人受傷也進到同一傢醫院。幾天後,沈櫻去醫院探視時,看見段沖坐在七層樓高的窗臺邊,對著蒼茫的天空抽煙,俯視著樓下花園裡正推著輪椅車服侍路芒的小小,如同獵人窺視一隻即將踏入陷阱的麋鹿。沈櫻試探著問他借火,段沖唇角勾著一抹充滿玩味的邪笑,緩緩將臉靠過來,用叼在嘴角的煙湊近沈櫻唇間的煙,在還剩下一公分的地方停下,漆黑如墨、深不可測的眼眸閃爍著,狡猾地反過來試探她的反應……那個時候,沈櫻就知道,在魅惑人心這一點上,他根本就是她的同類。身陷男歡女愛這個甜蜜卻殘酷的古老戰場,天真的小小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小小,據我所知,段沖的失蹤同路芒沒有一點關系。”沈櫻看著印花瓷杯裡微微蕩漾的伯爵紅茶。

小小驚異地沉默著,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你還記得兩年前段沖在《濱海日報》社會新聞部工作時踢爆瞭的那條‘紫金帝皇俱樂部為貴賓客戶提供毒品特供記者實錄’的轟動性新聞嗎?”

“當然!”小小不自覺地抓緊瞭白色餐巾,“因為這條新聞,那個犯罪團夥和一批隱藏在幕後的腐敗官員都紛紛落馬瞭!”

沈櫻嘆瞭口氣:“……你太天真瞭。所以那個時候,我和路志鈞雖然知道瞭一些風聲,商量後決定還是瞞著你……即便是到瞭現在,其實說這話都十分冒險……但為瞭替路芒剖白,我也管不瞭那麼多瞭。”

“什麼?!”小小瞪大瞭眼:“你說什麼?我不明白!”

“你不必知道那麼清楚。你所見的漂浮在海面上的冰川,僅僅隻露出瞭金字塔頂端的一角。你所見被連根拔起的大樹,哪一棵沒有在地下同其他大樹的根系有著緊密交聯?法律懲治瞭一部分,但總有些黑暗力量是消除不盡的。沒有人敢去議論,也沒有人敢去插手。當時有很多可怕的傳聞,那些人曾經放話給黑道,三十萬元買段沖的人頭。段沖,應該就是被那些黑道上的人秘密帶走的。”

小小幾乎說不出話來,隔瞭很久,才顫聲道:“……但是你和路志鈞知道?”

“路志鈞冒瞭很大的危險,通過中間人反復去疏通,前前後後一共給瞭黑道方面的人七八十萬,最後得到的答復是,他們會留他的性命,確保他活下來。”沈櫻長長嘆瞭一口氣,“但不許我們再打聽他的行蹤下落。因為黑道方面也要對他們另一邊的雇主有所交代。我們答應瞭。但沒想到,他們會讓他染上毒癮……多麼惡毒的報復方式……”

小小愕然沉思著,想起段沖遺言中所寫的:“聽說姓路的在暗中做瞭許多手腳。”也許他在被秘密羈押的期間偶然聽到別人談起過路志鈞給錢的事情,他誤以為是路志鈞要暗害他!原來他指的“姓路的”,並不是路芒,而是路志鈞!而且路志鈞並不是要害他,而是不斷嘗試在救他!那麼寶藍所說的“路先生”通過一個中間人收買她,指使她來對自己謊稱有瞭段沖的孩子,並且向段沖逼婚,結果他就人間蒸發瞭,那位“路先生”難道也是路志鈞?他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為瞭替兒子路芒的戀情掃清障礙嗎?!他到底是要幫段沖,還是要害他?!路志鈞這樣做難道不是落井下石、更加置段沖於孤立無援之地嗎?!

“我遇見過寶藍!沈櫻,她告訴我說——”

沈櫻抬眼望瞭望遠處,吸煙區的位置上有一個外國女人正悠然吞雲吐霧。她自己已經戒煙很久瞭。回想起在醫院長廊窗臺邊同段沖的後半部分對話——沈櫻把吸剩下的煙蒂掐滅在窗臺上,淡淡對段沖道:“我簡單直白地告訴你,小小是特別單純善良、特別容易受傷的女孩兒,請你不要動她。假如有一天,你傷到瞭她,葉子懸和我都絕不會放過你……”

“小小,我也見過寶藍。”沈櫻深呼吸一口氣,勇敢直視著小小的眼睛,“兩年多前的新年狂歡派對上,寶藍是朋友的朋友帶來的女孩。那晚所有人都玩得很瘋狂。寶藍醉得最厲害,她跪在地上哭個不停,手裡捏著的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她同一個男孩熱吻時自拍的照片。那個男孩不是別人,就是你當時正在熱戀交往的男友段沖,那時候,段沖剛剛在世紀廣場上向你求過婚。寶藍告訴我說,這個男孩是個壞良心的傢夥,他和女友吵架瞭,深夜跑來她的住處同她狂熱地纏綿,做愛完畢,就天亮說再見,甩手離開。她迷戀他,愛他,但這個無情的男孩總是把她當作是泄欲工具,現在他要同人結婚瞭,就禁止她再騷擾他……小小,我真的快氣炸瞭。段沖完全不適合你!就算結瞭婚,他也會背著你出軌!我本想把他的真面目告訴你,但那時候你母親病重,我不能再雪上加霜,於是拼命忍熬著。後來又發生瞭段沖被黑道上的人秘密帶走的事。我同路志鈞討論過,都知道以你對於段沖的一片癡心,一定不會就此撒手,你會去打探他的下落,最終引火燒身、陷入危險境地!那些人太可怕瞭,你是惹不起的!你要責怪就責怪我吧。是我逼著路志鈞通過中間人去收買瞭寶藍,向你撒瞭那個謊,為的是讓你徹底放棄段沖。做手腳的人是我,但我是為瞭保護你!”

小小陡然站起身,揚起瞭右手。沈櫻仰起頭看著她,一點沒有畏懼逃避的意思。小小最終以手掩面,頹然跌坐在椅子裡。沈櫻伸出胳膊摟住她,額頭抵著她的額頭,等她洶湧起伏的情緒慢慢平息。

“……我冤枉瞭路芒……原來,他和所有這些事情都沒有關系……是嗎?沈櫻,你不要再欺騙我瞭,好嗎?我已經分不清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瞭……”

沈櫻小聲道:“我以路鹿的健康指天發誓,我對你說的,都是真的,沒有半句是假的。路芒從沒有試圖破壞你和段沖的感情。他非常愛你。所以他很痛苦。但他一直在那裡遙相觀望。假如那時候你和段沖順利戀愛、圓滿幸福,他一定會為你們祝福……直到現在,他都不知道段沖的死訊,還以為你已經和段沖在一起瞭……但他依然不願意同你離婚。因為他以為你再度被段沖所引誘迷惑,而他所擁有的這個法定丈夫的身份,是他唯一能從你那裡得到的東西。他不想那麼輕易放棄,所以苦苦守候,等待你的回頭……”

夜晚九點半,小小和沈櫻在火車站旅客候車大廳裡並肩坐著等候。

“再過半小時,路芒的車就要進站瞭,對嗎?”小小焦灼不安地抬頭檢視著顯示屏。

“沒錯。他原本要坐飛機回來,卻偶遇一個老同學,想多聊聊。那個老同學又有飛行恐懼癥,所以拖著路芒一起坐高鐵回濱海。他們的列車十點鐘抵達。你每隔五分鐘就要問一遍,你以為你是佈谷鳥報時鐘嗎?”沈櫻笑道,“對瞭,你當真不要先打電話告訴路芒,你誤會瞭他,你和我一起在車站等他?”

“不,不要……”小小緊緊握住沈櫻的手,捏得她都痛起來,“我不能在電話裡說。我想當面向他道歉,求得他的原諒!還有……我……我要對他說……”小小停住瞭口,不再說下去。

“說什麼?”沈櫻側頭問。

——我愛你啊,我愛你的,路芒!或許不是神魂顛倒般的狂熱迷戀、不是如醉如癡般的縱身撲火,但這份愛厚重濃鬱,綿延在每一天平凡的日子裡,滲透在生活的芬芳氣味之中。就像神之酒,傾倒在一生所飲用的水裡,似乎淡而無奇,但其實每一滴水裡都有神酒的魂魄。隻是我不知道,我對你這樣的愛,你是否還願意接受?你是否能感到稱心如願?假如你一時間還在生我的氣,我會等你心平氣和,這一次,讓我來等你,好嗎?

“……想和他在一起……永遠在一起……”小小低聲說,嘴角綻放出微笑來。

身邊一個低頭在玩iPad的年輕人突然嘀咕瞭一聲:“……有人發微博說TX2122班次列車出故障瞭,拋在銀洲附近的鐵軌上……”TX2122班次列車正是路芒所搭乘的高鐵。看來這次他要晚點瞭。

小小和沈櫻無奈對視瞭一眼,做好再多等一會兒的思想準備。

又過瞭十分鐘,有人用顫抖的聲音喊起來:“天哪!這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有人發送消息到微博上,說目擊到銀州附近的鐵軌發生兩輛列車追尾撞車事故!”

“啊!我也搜索到瞭!還有人從遠處拍到瞭照片!大火在燃燒!濃煙覆蓋瞭半邊天空!”

“在橋上!好幾節車廂滾到瞭山澗裡!是目擊者用手機拍攝的照片!天哪!太慘瞭!”

霎時間,旅客候車大廳亂作瞭一團。不明就裡的彼此打聽問詢,來接站的人則全都六神無主,大傢各自都有親人朋友在那班列車上,不知道情況究竟怎樣。有人哭,有人暈倒,有人揪住火車站管理人員的衣襟討要官方消息,但官方消息還是一片空白。更多的人瘋狂地撥打親朋好友的手機。

小小和沈櫻也渾身哆嗦、面色慘白地不停撥打路芒的手機。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內……”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內……”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內……”

所有的電話都打不通。終於有人接到親人打來的求救電話:“撞車瞭!還好我們坐在最前面,現在車廂裡一塌糊塗!很多人都受傷瞭,正等待救援!後面的車廂都墜毀到山谷裡去瞭,恐怕是兇多吉少……”

當場有人淒慘尖叫起來:“我女兒的位子在最末一列車廂裡!”

小小已經把自己的嘴唇都咬出血來:“……路芒的位子在哪一節車廂?”

沈櫻的臉色也是一片死灰:“……最後一節……但是小小!小小!你不要暈!千萬堅持住!也許他去買晚餐,往前走動瞭呢……”這個假設說出來,連她自己都很難相信,“小小,不要停!繼續撥打他手機!”

座椅、行李、衣服、碎玻璃、人的肢體……撒得漫山遍野都是。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內……”

熊熊火焰順著電線、幹燥的佈料和皮革在車廂裡蔓延,把一切都燒灼成焦炭。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內……”

山谷裡回蕩著人們淒厲的呼喊、受傷者呻吟的聲音越來越微渺。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內……”

小溪的水被鮮血染成瞭紅色……

這是撕心裂肺痛斷腸的漫長一夜。

路芒的蘋果手機再也沒有接通過。

周圍世界潔白如雪,仿佛一切都到瞭盡頭。

小小睜開眼,看見路芒站在前方橋頭,背對著她朝前走,整個人都沐浴在白色光芒裡。

小小想上前抱住他,但腳仿佛被釘在地上似的,一步都移動不瞭。

“路芒!路芒!我在這裡!我是小小!你聽見瞭沒有?!”小小用盡全部氣力呼喊著,雙眼淚如泉湧。

路芒聽到瞭,轉過頭來對著她微微一笑:“……小小……”

“路芒!你不要走,不要丟下我一個人!我錯瞭!不要用這種方法懲罰我!求求你,我愛你,回來……”小小跌倒在雪地裡,掙紮著拼命想朝前蠕動,但該死的雙腿卻像是在地上生瞭根,同潔白大地連為一體。她的淚水在面頰上結成透明冰晶,匯聚成哭痕的形狀。

——再也觸摸不到的愛人啊,我是有多想,再抱一抱你……

——親口告訴你,唯有你是我全部的世界,全部的生命……

路芒深深凝望瞭小小一眼,長長劍眉下漆黑明亮的眸子如同黑色流星從白色原野中閃爍劃過,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跳下瞭山崖,向著深谷之底墜落而去。

一雙溫熱的大手輕輕撫摸著小小滾燙的額頭。小小從深不見底的絕望和哀慟中驚醒過來,看見眼前路芒正俯身在她床邊,那張臉近在咫尺,充滿瞭全部視野,他正睜著烏溜溜的眼珠子眨也不眨地看著她。

沈櫻極具穿透力的笑聲在身後響起:“小小你終於醒瞭,路芒沒事,你倒快把我們給嚇死瞭。醫生說你情緒過於激動引發心肌痙攣,休克瞭!”

小小喜極而泣,伸手在路芒的臉上身上四處摸索:“你沒事嗎?沒受傷嗎?我的天哪!”

路芒抓住她的手親吻瞭一下:“一點都沒事。我的手機和錢包全被偷瞭,沒瞭身份證,坐不瞭高鐵,我壓根沒趕上那趟車。不過很快警察就抓到那個賊,蘋果手機已經被他刷機賣掉瞭,但好在證件找回來瞭。我是今天早上搭乘飛機回到濱海的。抱歉,沈櫻已經告訴我一切。”

小小緊緊抱住路芒,似乎還不能夠確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實的:“假如你不在瞭,我會跟你一起走。沒有瞭你的世界,對我來說,再也沒有活下去的意義!路芒,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

路芒微笑著,把小小抱在懷裡,親吻她的嘴唇:“笨蛋!你以為我會這麼輕易放過你麼?你是我的女人,我會一直一直纏著你,天涯海角,今生今世,你哪裡都別想逃!”

《小祖宗(最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