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星期六的晚上,梁全山剛招呼女兒睡下,門開瞭,隻見一個面目秀美、俏麗的女性款款地走進來。這個女人頭發是新燙的,穿著一身合體的套裝,眼上還戴著一副墨鏡……

梁全山似乎覺得見過這個女人,一時又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怔瞭一下,撓撓頭,笑著說:“你,你找誰?”

這個女人撇著南方話說:“找你哈。”

梁全山看看她,忙點點頭說:“噢,噢。你是……?”

這個女人又撇著南方話說:“不認識瞭嘛?”

梁全山一邊回憶,一邊熱情地說:“面熟,面熟。請坐,你請坐。”說著,趕忙讓座,又趕忙去倒水,一邊忙活,一邊還說:“你可是稀客呀……”忙裡偷閑,還在鏡子裡看瞭看自己,偷偷地抿瞭一下頭發。

等梁全山轉過臉來,這個女人慢慢把眼鏡摘下來瞭,梁全山一下子傻瞭,此人竟然是崔玉娟!

看著完全變瞭樣的妻子,梁全山伸手指著她,好一會兒才說:“你,你你你……開什麼玩笑?”

崔玉娟說:“我算知道瞭,你也不是什麼好人。見是不認識的女人,又是倒茶,又是讓座,熱情的,恨不得,哼!還偷偷地抿抿頭發……一看是自己的老婆,臉突嚕就變瞭!”

梁全山惱羞成怒,急瞭,說:“你,你胡說!你,你,你燙頭瞭?”

崔玉娟說:“燙瞭。不光燙瞭,還做瞭個全套:面膜做瞭,油也焗瞭,還做瞭美容呢,怎麼樣?”

梁全山說:“你,你花瞭多少錢?”

崔玉娟說:“這是個新開張的發廊,頭一天,五折優惠,不多,才88塊錢。”

梁全山吃瞭一驚,說:“你是瘋瞭?弄個頭發就要88?還不多?!你,你這個人……”說著,連連搖搖頭。

崔玉娟說:“當然不多瞭。按正價都得二百多呢。人傢是第一天開張,好幾項都免費……”

梁全山背著兩手,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他的手時而背在後邊,時而又舞動著,一邊走一邊說:“這,沒邊兒沒沿兒瞭!不多?不多?88還不多?你燒,你有錢!做吧,你以後天天做!”

崔玉娟說:“做個頭怎麼瞭?花著你的錢瞭?你知道我現在幹什麼的,我是供銷科長,成天跟客戶打交道,哦,我穿的跟要飯花子樣,那才好?那人傢理嗎?這叫儀表,你懂不懂?我往那兒一站,就是活廣告,我代表著我們廠呢!”

梁全山停住步,質問說:“鬧瞭半天,你燙發是專門讓人傢看的?打扮出來讓人傢看?你你你……”

崔玉娟火瞭,說:“你放屁!你沒看?你看瞭沒有?燙回來頭一個就讓你看看……”

梁全山一愣,說:“我我我……我是法定的!咱咱們是夫妻,我當然可以看瞭。我為什麼不能看?”

崔玉娟“吞兒”一下,笑瞭,說:“看你多能?”說著,她站起身來,一頭栽到梁全山的懷裡,說:“看吧,看吧,你有權力,你能……”

梁全山嘴裡說著:“你你你……”兩人便摟在一塊瞭……

天下雨瞭。秋夜的雨在街燈下絲絲縷縷地飄灑著,沁著點點涼意。雨線在路燈的映照下,網著一織一織的銀白……

街面上有各樣的花傘、雨衣飄動著,亮著一閃一閃的顏色……

周世慧騎車來到瞭柴油機廠門前,她下瞭車,推車進瞭大門,朝著傳達室說:“白師傅,我找個人。”

白占元從傳達室走出來,說:“世中哪班休息,你不知道?”

周世慧說:“我不找我哥。”

白占元看看她說:“噢……去吧。”

周世慧把自行車紮進車棚,脫下身上穿的雨衣,肩上挎著一個包,快步朝車間裡走去。

車間裡一片機器的轟鳴,另一班的工人正在忙碌著。

周世慧穿過車間,來到車間辦公室門前,她推開門,見小田穿著滿身油污的工作服,正在往一個小黑板上寫通知呢,又是一個罰款的通知。

周世慧走進來,小田一扭頭,放下手裡的粉筆,說:“你怎麼來瞭?”

周世慧把肩上的包取下來,往桌上一放,說:“怎麼,不能來呀?我來看看大主任。”

小田問:“有啥事?”

周世慧說:“喂狗呢……”說著,從包裡拿出一個飯盒,說:“我給你買瞭兩格小籠包子,熱著呢,吃吧。”說著,從裡邊拿出一個,塞進瞭小田嘴裡……

小田一邊嚼著,一邊說:“多,多少錢?”

周世慧說:“一百塊,掏吧!”

小田笑瞭笑,不好意思地說:“這麼貴呀?”

周世慧說:“嫌貴你別吃。”

小田說:“吃,你拿來瞭,我怎麼能不吃呢?”

周世慧說:“你看你那頭發,也不理理?”

小田說:“嗨,這一段太忙瞭……”

周世慧說:“外邊正下雨,天涼瞭,我給你織瞭件毛衣,你穿上試試吧。”說著,從包裡又拿出一件構圖很新穎的毛衣來。

小田看瞭,忙說:“世慧,這……”

周世慧說:“你不是當主任瞭嗎?不是有錢嗎?我對外加工,你可以給錢嘛!”

小田忙說:“我不是這意思。我……”

周世慧說:“那你啥意思?”

小田說:“好好,謝謝瞭。”

周世慧說:“別把我卸零散瞭。你穿上試試。”

小田說:“正上著班呢,一身油,不試瞭。”

周世慧手裡拿著毛衣,比劃著說:“你試試嘛。”

小田說:“算瞭,肯定行,不試瞭。”

周世慧說:“變天瞭,你穿得太薄,我專門……你穿上得瞭。”

小田說:“真不行,這是上班時間,回頭再試吧。”說著,隨手把毛衣扔在瞭辦公室角裡的一張木板床上……

這時,有一個工人走進來說:“主任,那個外加工件,圖紙有問題呀!”

小田說:“啥問題?”

那工人說:“你去看看,有個地方標的有問題,沒法幹。”

小田說:“走,去看看……”說著,就往外走,走到門口處,又扭回頭說:“世慧,你回吧,我這兒正忙呢。等忙過這一段……”說著便走出去瞭。

周世慧在辦公室裡坐瞭一會兒,翻翻這兒,又看看那兒,見小田很久沒再回來,就走到那個木板床前,把床上的被子疊瞭疊,把一些臟衣服收拾起來,塞進包裡,挎上包走瞭。

周世慧一邊走一邊嘟著嘴說:“好心好意送來瞭,人傢跟不稀罕似的……”

星期天上午,梁全山和崔玉娟兩口帶著孩子到商場上買東西。

他們在一個百貨大樓裡轉來轉去,每轉到一個地方,崔玉娟一貼進櫃臺問價,梁全山就說:“不要,不要,太貴。”

一連看瞭幾個地方,在賣化妝品的櫃臺上,崔玉娟指著一種化妝品問:“小姐,那種多少錢一瓶?”

服務小姐馬上熱情地說:“這一種是中外合資的……”話剛說瞭半截,梁全山就馬上打斷她的話,連聲說:“不要,不要不要,太貴。”

崔玉娟白他瞭一眼,說:“又不是讓你用的……”但還是和梁全山一齊走開瞭。

三人來到商場的一個賣飲料的櫃臺,那裡有很多帶小孩的女人在買飲料,崔玉娟看瞭看女兒小芬,說:“小芬,給你買一杯飲料吧?”

小芬看瞭爸爸一眼,說:“我不喝。”

梁全山卻說:“買,買,給小芬買罐‘雪碧’!”

崔玉娟說:“你呢?你喝不喝?”

梁全山連連擺手說:“我不要,我不要,買一罐,隻買一罐。”

崔玉娟去買瞭飲料回來,梁全山說:“走吧,咱走吧。東西太貴!”

崔玉娟說:“不是說好的嗎?給你買件衣服……你慌啥?”

梁全山說:“看得眼花繚亂的,我不要瞭。”

崔玉娟說:“你看你,既然來瞭,看看再說嘛……”說著,拉著他就往電梯跟前走。

三口人上瞭電梯,來到賣服裝的三樓上,順著開架出售的一架架衣服看過去,梁全山一邊走一邊看價錢,看看皺皺眉頭,再看看,又咂咂嘴……最後,崔玉娟看中瞭一種標價300的西裝,她給梁全山招招手說:“過來,你看看這件……”

梁全山和女兒一起走過去,他看瞭看西裝,緊接著就看標價,一看是300,忙說:“不要,不要。”

崔玉娟說:“你就會說這句話?來幹啥呢?我看這件不錯,你穿上試試!”

梁全山說:“不要就是不要,試啥呢?一件衣服幾百,也太貴瞭!”

崔玉娟說:“你這人真是,這還是便宜的。你看看那邊的衣服,都上千塊!你穿上試試怕啥呢?”

站在旁邊的服務小姐也熱情地說:“先生,這件衣服你穿上肯定好看。不要沒關系,你試試嘛。”

小芬也拽著梁全山的衣角,說:“爸,你就試試。”

崔玉娟把架上的衣服拿下來,給梁全山換上;梁全山一邊穿一邊紅著臉說:“不要就是不要,試啥呢?”

穿上西裝之後,崔玉娟又把梁全山拉到穿衣鏡前照瞭照,效果確實不錯,梁全山穿上這件新西裝,就像換瞭個人似的,人馬上顯得精神多瞭!

崔玉娟讓他在鏡前照著,前後左右看瞭一遍,說:“不錯。小姐,開票吧。這件衣服要瞭。”

梁全山馬上說:“不要。”

崔玉娟說:“要。”

梁全山沉著臉說:“不要。”

崔玉娟說:“要。”

梁全山發脾氣說:“不要就是不要,你幹什麼?”

崔玉娟說:“為啥不要?你別嫌貴,我用我的獎金給你買。”

梁全山一跺腳,說:“你,哼!我不要……”

小芬在一旁說:“爸,媽,別吵瞭,人傢都看著咱呢!”

服務小姐在一旁說:“沒關系的,你們商量吧,商量好我再開票。”

崔玉娟小聲說:“你咋呼啥呢?買件衣服你也咋呼,跟著你真丟人!”

這時,梁全山才繃著臉不吭聲瞭……

崔玉娟說:“小姐,要瞭。”說著,從挎包裡拿出三百塊錢遞瞭過去。

拿上衣服,下樓的時候,他們都一聲不吭,誰也不說話。小芬在他們身旁,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又看看那個……

站在電梯上,梁全山說:“哼,一個月的工資不說瞭……”

崔玉娟沒好氣地說:“誰說是你的工資?你的工資一分都沒動,這是我的獎金!”

正賣胡辣湯的王大蘭,撇下攤子,領著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走上樓來,她一邊走,一邊給那人介紹說:“人是沒說的,年齡也相當,就看你倆對不對脾氣瞭……”

那人說:“嫂子,行不行都得謝謝你。”

王大蘭說:“謝啥?要說謝,我還得謝你呢,孩子在你們學校,沒少讓你們操心……”

那人說:“你那倆孩子都是三好學生,給學校沒少爭光……”

王大蘭領著他來到李素雲的門前,叫道:“素雲,有客瞭……”

李素雲來到門前,一看,臉便紅瞭,說:“嫂子……”

王大蘭說:“這是秋老師,我給領來瞭。你們見見。”

那人忙點點頭……

李素雲不好意思地說:“那,上屋裡坐吧。”

王大蘭領著那人進瞭屋,忙說:“秋老師,坐吧,別客氣,素雲人好著呢。”

那人應著聲,坐下來,又微微欠起身子,說:“我姓秋,就是那個《秋海棠》的秋,讀過那本書吧?”

李素雲“噢”瞭一聲,說:“沒讀過。”

那人忙說:“噢,秋天的秋,秋天的秋。我叫秋世偉,不知嫂子說瞭沒有?中師畢業,在那邊學校裡當個小小的教導主任。”

王大蘭看看兩人,說:“秋老師,素雲,你們說說話吧。我那邊還忙著呢。”說著,站起就要走。

李素雲正給客人倒水,她把倒上的一杯水擺在那人面前,慌忙說:“嫂子,你可不能走哇……”

王大蘭很幹脆地說:“你看,我把人領來,我坐這兒算啥呢?你們談,你們談……”說著,匆匆出門去瞭。

李素雲追出來,小聲埋怨說:“嫂子,你也不說一聲,可把人領傢來瞭?”

王大蘭說:“素雲,那天我專門去給你說,你也沒說不願意哪?見見吧,行不行,先見見。說說話怕啥?”

李素雲說:“我是怕咱樓上的人說閑話……”

王大蘭說:“說啥閑話?敢!誰說閑話,我都不答應!離婚瞭,正正當當地找個主兒,這有啥?我待會兒先給他們說說,誰也不能說閑話……”

王大蘭走瞭,李素雲回到屋裡,也坐下來,低下頭,又抬起頭,說:“你喝水吧。”

秋老師說:“好,好。”

在廠職工浴池門前,周世中背著病癱的父親走來,他在門口停下,慢慢地把老人放下來,而後攙著老人往浴池裡走。

進瞭浴池,來到售票口處,周世中從兜裡掏出兩塊錢遞瞭進去。裡邊賣澡票的跟他是熟人,很熱情地說:“周哥,來跟老周師傅洗洗?還是一月一次,你真是孝子,雷打不動。”

周世中微微一笑,說:“說哪兒去瞭。老人腿腳不利索。來給他洗洗。兩張……”

那賣票的說:“周哥,算瞭。”說著,把錢又扔瞭出來。

周世中把錢重新扔進去,說:“收住吧,公傢的事。”

那人搖搖頭說:“周哥,你……好好。”說著,把錢收下,撕瞭兩張票遞出來,又朝裡邊喊道:“小吳,給周哥安排個得勁地方。老周師傅腿腳不利索……”

裡邊有人應聲回道:“好哩!來吧來吧。”

浴池裡一片霧騰騰的熱氣,更衣間裡邊擺著一張張按順序排列的木板床,床上鋪著幹凈的床單,在這兒洗澡的全是廠裡的工人,洗過的圍著浴巾在床上聊天,沒洗的正在脫衣,一片紅紅黑黑的脊梁……他們看見周世中攙著父親走進來,紛紛打招呼。

有的說:“周師傅來瞭?”

有的說:“老夥計,水好著呢……”

有的說:“來給老周師傅洗洗?”

有的說:“周師傅,來來,坐這兒。”

周世中一一點頭應著……在一張靠門的床前扶父親坐下來……

亂哄哄中,有人在說:“物價又長瞭。蔥8毛錢一斤,噎人!”

有的說:“工資也長瞭。聽說二車間拿得最多,翻一番!”

有的說:“再長也跟不上物價……”

有的說:“那可不一定。那大款,操,有的是錢!人傢不怕長……”

有的說:“問問周師傅,二車間到底長瞭多少?”

有的就高聲問:“周師傅,聽說你們車間工資翻一番?”

周世中一邊蹲著給父親解扣子,一邊應道:“說是翻一番,也沒那麼多……”

有人說:“聽說還有扣的,扣的連基本工資也保不住。有這事吧?”

周世中說:“也有。”

有人說:“看看,看看,也不是人頭一份。有獎有罰呢!”

有人說:“我還聽見二車間有人罵娘呢!站在車間門口罵。一問,這月拿瞭六百,拿六百也罵。說是不該扣他的獎金……”

有人說:“現在的人,是一邊吃肉一邊罵娘。”

有的說:“那早先雞蛋五分錢兩個……”

有的馬上反駁道:“別說那時候的事。那時候一月才二十多塊錢,現在多少?”

有的說:“那時候風氣正。”

有的說:“光正有啥用?褲腰帶勒得緊繃繃的……”

有的擺擺手說:“不抬杠,不抬杠。”

有的說:“周師傅,小田那麼年輕,當主任行嗎?架不住吧?”

周世中說:“行啊,年輕人,挺有辦法的。”

有的說:“我知道,罵他的人也不少……”

李素雲傢裡,兩個人仍在“談”……

李素雲一會兒往外邊看看,一會兒又看看,不時的,也說上兩句。她說:“不知嫂子給你說瞭沒有?我是離過婚的。”

秋老師說:“說瞭。我也是。人傢去海南瞭……”

李素雲又說:“我是個工人。也沒……”

秋老師說:“工人怎麼瞭?我看工人挺不錯的。工人樸實。我那一個,不說她瞭……”

李素雲有點心煩意亂,總是抬頭朝門外看……片刻,她又說:“你的條件好,這多年瞭,也沒……找個好的?”

秋老師兩手捧著茶杯,說:“說實話,見瞭不少。現在都講商品經濟,一見面,就是房子呀,條件哪。我這個人別的都沒啥,就是沒房子。房子離婚時判給女方瞭……”

李素雲說:“你是看中我有房子?”

秋老師說:“也不是這意思。當然還要看其他條件瞭。主要是人,人是第一位……”

這時,門外樓梯上傳來瞭腳步聲,李素雲禁不住忽一下站瞭起來,卻又慢慢坐下瞭……

周世中給父親洗完澡,又背著父親走回來。在樓梯口上,剛好碰上回來拿醋的王大蘭。王大蘭手裡掂著一瓶醋,看見周世中就說:“世中,給老周師傅洗去瞭?”

周世中說:“嗯。”

王大蘭忍不住炫耀說:“我給素雲說個對象,是個教師。看勁倆人怪相中呢。這會兒正在屋裡談呢……”

周世中一愣,說:“噢噢……”

王大蘭說:“開始素雲還怕人說閑話,不想見。這一見可相中瞭。這種事,誰會說閑話?你說是不是?”

周世中一邊上樓一邊說:“是,是……”可心裡頭卻很不是滋味。

上樓後,周世中把父親送回傢。卻又返身走瞭出來,他“騰騰”地來到李素雲的門旁,突然又站住瞭,遲疑瞭一下,又走瞭回去。默默地站在樓梯口上……

片刻,他狠狠地拍瞭一下腦袋,鼓足勇氣,又朝李素雲傢走去。來到門前,他裝出大咧咧的樣子,一下子掀開門簾,說:“素雲……喲,傢有客呀?”

李素雲站起來,也不解釋,也不介紹,做出不冷不熱的樣子,說:“你有啥事?”

周世中說:“你這兒有剪子沒有?我借把剪子,想給老父親剪剪指甲……”

李素雲沒好氣地說:“你傢連把剪子都沒有?”

周世中臉紅瞭一下,說:“有是有。老太太放著,她上街買菜去瞭……沒有就算瞭。”說著,就要走。

李素雲說:“有。你等著,我給你拿……”說著,從裡間拿出一把剪子,遞給周世中。

周世中接過剪子,很狼狽地往後退著身子,說:“好,好。你們坐,你們坐……”說著,慌忙走出去瞭。

梁全山一傢三口從商場出來,又來到瞭集貿市場上。這裡一街兩行都是賣菜、肉、蛋和各樣熟食的攤……

當三人走到一個賣電烤雞的攤前時,崔玉娟看瞭看說:“買隻雞好嗎?”

梁全山馬上說:“不要,不要。”

崔玉娟說:“你不是好吃雞嗎?”

梁全山沒好氣地說:“我好吃的多瞭,你都買回去吧!哼!”

崔玉娟說:“過星期天呢,買隻雞改善改善,看你那勁兒!”

梁全山說:“花瞭這麼多錢瞭,你還敢買雞?不過瞭?”

崔玉娟嘟著嘴說:“買隻雞有啥?你要別吸煙,省的才多呢!就買。”

梁全山馬上說:“我可不吃。你買我也不吃!”

崔玉娟說:“你不吃算瞭,小芬也好吃。我給孩子買的,就不是讓你吃的!”說著,走到攤跟前,說:“稱隻雞。”

梁全山趕忙跟過來,說:“半隻,要半隻。”

崔玉娟說:“要一隻。”

梁全山說:“半隻!”

小芬站在一旁,噘著小嘴說:“又吵,又吵……”

崔玉娟看瞭梁全山一眼,說:“好好,半隻就半隻吧。”

賣雞的切下半隻雞,拿到秤上去稱雞,梁全山緊盯著秤說:“你看你那秤,高點,高點。”

那人一邊秤雞,一邊說:“情去稱瞭,決不少給你。”

崔玉娟站在一旁,不由地撇瞭撇嘴……

梁全山看見瞭,發脾氣說:“你撇啥嘴哩?你老有錢?你老燒……”說著,扭頭氣沖沖地走瞭。

周世中拿瞭剪子出來,揣著那把剪子在樓裡來來回回地走瞭幾圈,心裡像打翻瞭醋瓶似的……最後,他走下樓去,在樓下的空地上站瞭一會兒,掏出衣兜裡裝的那把剪子看瞭看,自己對自己說:“真沒出息!”說著,又重新走上樓去,再次來到李素雲的門前……

李素雲在屋裡聽到瞭“騰騰”的腳步聲,一聽便知道是他。於是,她突然站起身來,似乎是很大方地走過來,也坐在瞭沙發上,跟秋老師坐在瞭一起……

秋老師一怔,覺得這是個好兆頭。忙坐直瞭身子,扶扶眼鏡,說:“我這個人,有個長處,就是尊重女性……”

李素雲故意往他這邊挪挪,笑著說:“是嗎?”

就在這時,周世中又掀開簾子走瞭進來,說:“素雲,還你剪子……”

李素雲看看他,也不去接,仍跟秋老師坐在一起,隻說:“放那兒吧。”

周世中看兩人在一起坐著,目光審視地在兩人身上灑瞭一下……

秋老師倒有點不好意思瞭,趕忙正瞭正身子,與李素雲稍稍挪開瞭一點,隨口說:“這個問題嘛,這個問題……”一邊說,一邊看周世中,眼裡有希望他快點走的意思……

末瞭,周世中把剪子放下,卻拉過一把椅子,在兩人面前坐下瞭。他從容地從兜裡掏出煙來,先讓給秋老師一支……

秋老師擺擺手說:“不吸,不吸。”

周世中就自己點上,吸瞭兩口,說:“這位是……?素雲,你也不介紹介紹?”

李素雲不吭。

秋老師看瞭看他,說:“我姓秋,姓秋……”說著,看看素雲,問:“您是……?”

周世中大咧咧地說:“我姓周,周世中。跟素雲一個廠的。”

秋老師點點頭,說:“噢,噢……”說著,又看瞭看李素雲,希望她說點什麼……

李素雲不說話。

周世中對著秋老師說:“今天休息?”

秋老師說:“對,對。休息。我在學校工作……”

周世中沒話找話說:“教師可是待遇高啊,現在上頭不一直抓教育嗎?”

秋老師說:“好一點,略好一點……”說著,又看看李素雲,說:“你是找素雲有事吧?那我就……”

周世中說:“你坐,你坐。我也沒啥事。”

秋老師心裡說,沒事你還不走?可他嘴上卻說:“噢,噢……噢。”這三個“噢”有長有短,“噢”出瞭很多的急躁……

周世中卻不理會,周世中說:“素雲,準備給客人做啥飯哪?我也跟著吃一嘴。”

秋老師一聽,這人是不打算走瞭。忙說:“不,不。我不在這兒吃飯……”說著,他看瞭看手腕上的表,說:“我走瞭,我先走瞭。”

李素雲說:“坐嘛,你坐嘛。”

秋老師再次看瞭看李素雲,沒看出什麼,就說:“我還有個會,我有個會。我先走瞭……”說著,又看看周世中說:“你有事,我看你是有事。你說吧,你在這兒說吧。我走,我走瞭……”說著,站起身來,就往外走。

李素雲也不再挽留,隻是跟著送他……

當李素雲把秋老師送出門的時候,周世中也三步兩步地趕出來說:“走呢?好,好,我也走,我也走……”說著,也快步走出去瞭。

李素雲氣哼哼地瞪瞭周世中一眼……

梁全山一傢三口回到傢裡。沒過多久,兩口子又吵起來瞭……

梁全山是先到傢的,回來往床上一躺,氣呼呼的;誰知,崔玉娟回來也是氣嘟嘟的。她回來往椅子上一坐,嘟噥著說:“真是狗咬呂洞賓!衣服是給恁買的,也不是給我自己買的。好不容易上街一趟,你看看那樣子!”

梁全山也坐起來,說:“你還說呢,哪有這樣花錢的?哪有這樣花錢的?到哪兒連價也不問,我看不慣……”

崔玉娟忽一下把買來的那套西裝從挎包裡掏出來,往床上一扔,說:“你別穿!退瞭,你去退瞭!”

梁全山看看扔在床上的西裝,態度倒緩和瞭,他說:“我說退瞭?買回來瞭,就算瞭……”

崔玉娟說:“你不是嫌貴嗎?你別穿!”

梁全山把那套西裝拿在手裡,看瞭看,說:“既然買回來瞭,為啥不能穿……”

崔玉娟看看他,態度也稍稍地緩下來,說:“哼,一點理都不講。”

梁全山從床上移下來,說:“誰不講理?是你不講理,還是我不講理?”

崔玉娟說:“就你不講理!”

小芬兩手捂著耳朵,跺著腳說:“別吵瞭,別吵瞭,別吵瞭!在外邊吵,回傢還吵……”

這時,屋子裡才沉靜下來……

梁全山坐在床邊上,手裡拿著那套西裝,看來看去,不由地站起身來,脫下身上穿的衣服,把新買的西裝換上……而後,他站在鏡子前面,左看看,右看看,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不錯,就是不錯。這錢,花哪兒哪兒好……”

崔玉娟沒好氣地看瞭他一眼;也不理他……

小芬說:“爸,媽,我早就餓瞭!”

沒等崔玉娟開口,梁全山便主動地說:“小芬,今兒咱沒少花錢。吃飯咱省一點,一人下碗面條算瞭,不吃菜,好不好?對瞭,還有烤雞呢……”接著自報奮勇說:“我做飯,我去做飯……”說著,把西裝一脫,又重新疊好,便走出去瞭。

等梁全山把飯做好,端回屋來,剛要盛飯時,不料,崔玉娟腰裡掛的BP機響瞭……

梁全山一聽見BP機的響聲,馬上又氣瞭,他把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放,說:“你把那玩意兒扔瞭算瞭!成天‘嘀嘀,嘀嘀’,焦人!”

崔玉娟也不理他,從腰上拿出BP機看瞭看,說:“飯我不吃瞭,科長呼我呢,叫我馬上過去……”說著,走到鏡子前邊,略略地梳理瞭一下,還在嘴唇上抹瞭點口紅,站起就走。

梁全山一直看著她,說:“飯都盛上瞭,你吃瞭再走嘛。他呼你你就得走?”

崔玉娟說:“有客戶來瞭。我上那兒吃,給你省呢……”說著,抓起挎包,“的的、的的”走出去瞭。

梁全山把飯盛上,手拿著勺子愣瞭一會兒,突然對女兒說:“小芬,你吃吧。我去看看她到底幹啥?”說著,便也匆匆地跟瞭出去。

屋子裡就剩下小芬一個人瞭,她手裡捧著碗,四下看看,又看瞭看扔在床上的西裝,說:“凈你惹的事!”說著,她放下碗,走過去,把西裝從印有廠傢標牌的塑料袋裡拿出來,試著穿在身上,衣服太大瞭,她穿在身上像袍子一樣,兩隻袖子一甩一甩的……她也在鏡子前邊扭瞭一圈,背著手走瞭幾步,說:“一點也不好看。”

正在這時,梁全山又匆匆地走瞭回來,他的臉黑風風的,一看就知道是心裡不高興。他一看小芬那樣子,厲聲喝斥道:“你幹什麼?”

這一聲,把小芬嚇得渾身一哆嗦,趕忙往下脫衣服,一邊脫,一邊看著梁全山的臉色……她把西裝脫下來,趕忙疊起來,也疊不好……

梁全山沉著臉說:“放那兒吧,放那兒吧……”說著,也不看西裝瞭,一頭拱在瞭床上……

小芬怯怯地問:“爸,你找到媽媽瞭嗎?”

梁全山扭瞭個身,說:“不知道!”

小芬不敢再問瞭,又去趴在桌上吃飯,一邊吃飯,一邊偷眼看著爸爸……

梁全山躺在床上,翻瞭兩回身,雙手枕在頭下,自言自語地說:“變瞭,變瞭,我看是變瞭!變質瞭……”

晚上,李素雲來到周世中傢門前,喊道:“世中,你出來一下。”

周世中走出門來,臉紅瞭一下,故意問:“有事嗎?”

李素雲說:“有事……”說著,扭身走回去瞭。

周世中跟在她的身後,來到瞭李素雲傢裡。

進屋後,周世中站著,李素雲也站著,李素雲看看他說:“你坐那兒,我問問你。”

周世中不好意思地笑瞭一下,撓撓頭,在沙發上坐下瞭。

李素雲質問說:“世中,你想幹啥呢?”

周世中裝著不明白,笑著說:“怎麼瞭?”

李素雲也故意做出很生氣的樣子,說:“你說吧,你究竟想幹啥呢?”

周世中說:“我沒想幹啥呀?今兒休息,我去給老頭兒洗瞭個澡……”

李素雲說:“看著你是個好人,實際上也不是好人。哼!”

周世中笑著說:“我沒說我是好人哪。”

李素雲說:“你給我說說,你到底想幹啥?”

周世中說:“沒幹啥呀。”

李素雲繃著臉說:“還沒幹啥?一會兒借剪子呢,一會又還剪子呢。你說你想幹啥……”

周世中笑著說:“有借有還,這不很正常嗎?”

李素雲說:“你別給我耍貧嘴。你說吧,你把客人給我攆走,你想幹啥呢?”

周世中看看她說:“這你還不清楚嗎……”

李素雲說:“我當然不清楚瞭……”說著,她也坐瞭下來,看看周世中,又故意反話正說:“世中,你知道我多大瞭嗎?我三十多瞭,又是離過婚的女人,我都老的沒人要瞭。誰要我呢?打著燈籠都找不來,沒人要!我好不容易讓人給介紹瞭個秋老師,你一會兒借剪子呢,一會兒又還剪子呢,把人傢給攆走,你說你想幹啥……”說著,李素雲心裡一酸,怨上來,竟然掉淚瞭。

周世中坐在那裡,渾身不自在,他也反話正說,他說:“對不起,對不起,真對不起。我不知道是這事,我真不知道是這事,我要知道……”

李素雲流著淚怨氣十足地說:“你還說?你還這樣說……”

周世中說:“你別哭,你哭什麼?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你說叫我怎麼說?”

李素雲說:“怎麼說你自己知道!你心裡清楚……”

周世中說:“我清楚什麼,我一點也不清楚。要不我把那秋老師還給你叫回來吧?”

李素雲說:“去吧,去叫吧。你去叫啊!”

周世中說:“那我可去瞭?”

李素雲說:“你去,你去呀?”

周世中說:“真讓我去?”

李素雲說:“我又沒人要,不拽個秋老師,我拽誰呢?”

周世中故意嘆口氣說:“咱的條件太差瞭,傢裡這個樣兒,也不想這事瞭……”

李素雲恨恨地說:“還說呢?說話都不嫌牙磣……”

周世中說:“說這也不行,說那也不行,道歉還不行。你叫我說啥?”

李素雲說:“想說啥說啥……”

周世中說:“那我可說瞭?”

李素雲說:“你說唄。”

周世中身子往沙發上一靠,很大氣地說:“去把剪子拿過來,給我剪剪指甲!”

一語未瞭,李素雲破涕為笑,嗔道:“美得你……”

周世中撓撓頭說:“今兒把我氣壞瞭!什麼秋老師冬老師……”

李素雲沒有去拿剪子,卻一下子撲到周世中身邊,偎著他坐下來,頭拱在他的懷裡說:“我就是要氣氣你!我專門讓人來氣你呢!這麼久瞭,連句話都沒有。明明跟人傢離婚瞭,還一會兒一個電話,一會兒一個電話……”

周世中坦白地說:“素雲,說實話,這些天,我是有點猶豫。不是猶豫別的。是怕委屈你呀!我這個傢,負擔太重瞭!我怕將來讓你受累。可我又舍不下……我也很矛盾哪!”

李素雲親昵地偎在他的懷裡,喃喃地說:“人傢都那樣瞭,也隻能那樣瞭吧?我自己都不好意思瞭。你還說這話?我是那種人嗎……”

周世中撫摸著李素雲的頭發說:“素雲,你對我這麼好,叫我……”

李素雲在他懷裡揚起臉兒,望著他,小聲說:“把你氣壞瞭吧?氣死你。你還沒吃飯吧?”

周世中笑著說:“氣都氣飽瞭。”

李素雲說:“我去給你做點……”說著,就要起身。

周世中說:“別。我想……”

李素雲紅著臉問:“你想幹啥?”

周世中說:“我還想讓你給我剪剪指甲。剪指甲真好!”

李素雲默默地望著他,一句話也沒說,站起身來,走進裡間,把剪子拿瞭出來。重新又偎在他的身旁。抓起他的手,屋子裡又響起瞭“咔咔”的剪指甲聲……

九點多鐘的時候,周世中的母親餘秀英手裡拿著一根竹桿來到瞭“多傢灶”裡。

這時候,三傢的房門都是關著的。她拿著竹桿這個門“砰砰……”敲幾下,又到那個門上“砰砰……”敲幾下……把人全都敲出來瞭!

王大蘭一看是餘秀英,忙說:“大娘,你幹啥呢?”

班永順也說:“大娘,有啥事?是世中讓你來的吧?”

不料,餘秀英把竹桿一順,對著王大蘭說:“你忠不忠?你說,你忠不忠?”

王大蘭一怔,看看她,又看看班永順,一時不知說什麼好瞭……

餘秀英又把竹桿對準班永順,目光炯炯地逼視著他:“你說,你忠不忠?”

這時,王大蘭才醒過神來,小聲說:“大娘怕是又犯病瞭吧?”

班永順小聲說:“就是,就是。”

餘秀英又把竹桿對準王大蘭,喝道:“說,忠不忠?!”

王大蘭說:“忠。我忠。”

班永順說:“我也忠,我也忠。”

王大蘭說:“都忠,都忠,都是忠於毛主席的……”

餘秀英又把竹桿對著剛出門的梁全山,說:“你,還有你,忠不忠?”

王大蘭忙對梁全山使使眼色,私下裡指指她,說:“犯病瞭,又犯病瞭……”

梁全山也不耐煩地說瞭一句:“忠。”

這時。班傢的兩個孩子從屋裡探出頭來,想看看是怎麼瞭,王大蘭忙說:“回去回去,都給我回去!”

兩個孩子忙又把頭縮回去瞭……

餘秀英又把手裡的竹桿豎起來,高聲說:“忠不忠,看行動,集合!”

王大蘭一下子傻眼瞭,不知怎麼辦才好,忙說:“叫世中吧,快叫世中!”

可是,班永順剛要去叫人,又被餘秀英手裡的竹桿攔住瞭:“幹什麼?站隊!”

兩口子沒有辦法,隻好大聲喊起來:“世中,世中快來呀……”

餘秀英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我們希望有外援,但我們不依賴外援。’喊什麼喊?排隊,排隊……”

這時,周世中、李素雲聞訊趕來瞭。周世中一看,忙說:“媽,你怎麼跑到這兒來瞭?”

李素雲也像兒媳一樣,上前扶住她說:“大娘,回去吧……”

餘秀英一下子把李素雲甩開,質問說:“你是誰?你是誰?你忠不忠?”

周世中忙接口說:“忠,忠……”

李素雲也跟著說:“忠……”

餘秀英馬上說:“忠於毛主席的都過來站隊!站隊……”

周世中上去扶著她說:“到外邊去,這地方太小瞭……”說著,硬把她攙出去瞭……一邊往外攙,一邊給王大蘭使眼色,讓她們不要出來……

等他們出去之後,王大蘭嘆口氣說:“你看看,攤上個這,又攤上個癱瘓。世中也夠難的瞭!”

外邊傳來瞭餘秀英的唱聲:“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條萬緒,歸根結底……”

《底色(平平常常的故事)》